狐惑(上)BY: 掠水惊鸿
一、白狐公子
明宣德元年九月,刚刚即位的皇帝朱瞻基御驾亲征,俘获了反叛的叔叔朱高煦,将其囚于西内禁苑。
朱高煦为成祖皇帝次子,封号汉王,英武而长于兵法,自少年时就追随成祖南征北讨。成祖数次在战场上陷于险境,皆因高煦奋勇接应,才转危为安。当年靖难之役,最重要的白河沟一战,高煦以数千人击溃朝廷的六万兵马,为成祖打开了南下之路,成祖高兴地在阵前许诺:“得山东以若为嗣”。
后来成祖不但得了山东还得了天下,但以高煦为嗣的诺言却始终没有实现,唯一的原因是高煦不是长子。成祖的长子朱高炽在洪武年间就被封为世子,他性情温和端庄沉静,有仁者之风。但成祖马上得天下,很看不上这个身体肥胖连骑射都不会的儿子,且认为他体弱多病,恐怕不能久持,是以即位后两年都没有立他为太子。
皇帝年逾四十,储位久悬不决,朝臣们议论纷纷,满朝官员派系分明,文官大多支持高炽,认为废长立幼不合宗法,武将大多拥护高煦,因为他们和高煦一起征战多年,情谊深厚。最终一生豪迈的成祖也拗不过祖宗法规,敌不过士大夫们圣人子曰的说教,勉强立了高炽为太子,但作为感情的补偿,又给了高煦高于太子的兵力和权限。这样一来局势又复混乱,大家都知道,皇帝倾心汉王,将来谁主江山还在两可之间。
成祖驾崩后高炽即位,这个可怜的太子赢了皇位却赢不了天命,仅当了十个月的皇帝就病逝了,因为毫无建树而被模棱两可地追封为“仁宗”。汉王高煦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起兵反叛,企图从侄儿手中夺取皇位。但是他的运气没有他父亲好,乐安一战汉王大败出降,持续了十余年的皇位争夺终于尘埃落定。
年轻的宣德皇帝亲手了结这个心腹大患,他的心情实在很好,也就忘了自己不久前刚刚发布的大赦天下诏令,开始对汉王的叛军进行大规模的清算。高煦毕竟是成祖与徐皇后亲生,当年靖难之役时建文帝还说过“莫伤燕王”呢,宣德帝不管心里多恨高煦,也不愿落个杀叔的名声,便将他囚禁起来,反正他现在无兵无权,废人一个,杀与不杀也没多大干系。
可是随汉王反叛的官员将士却没有这样的特权,从贼叛军押解到京,刑部大理寺内阁一改往日的懒散,从大学士到文墨小吏都是天天一早到班,脚不沾泥地忙活。乾清宫送出来的旨意不是“大辟(斩首)”就是“赐自尽”,一片片血红的名字看得人胆战心惊。
这晚内阁当值的是大学士黄淮和刑部尚书金忠,宫里送来了皇上批阅过的折子,这已是最后一批从贼官员,刑部下午才把议罪送了上去,没想到这么快就批回来了。黄淮略略翻了几下,见折子上来来回回都是 “如议”或者“加一等”,不由叹了口气。部议的罪名一般都定的比较重,因为要给皇帝留下施恩减刑的余地,可是皇帝显然还嫌他们判得轻了。
翻着翻着,他突然被一行细密的红色小字吸引,仔细看了一下朱批,不禁诧异地“咦”了一声。
旁边正在看公文的金忠放下笔问:“豫翁(黄淮字宗豫),有什么不对么?”
黄淮皱眉道:“这个柳云若是什么人?部议是夷三族的,皇上改成了‘笞一百’,这还罢了,更奇的是三日后要将人犯带至文华殿受刑。开国五十年了,纵然是廷杖也要在午朝门外,哪里有打板子打到文华殿上的?”
听到“柳云若”这个名字,金忠的眉梢一扬,嘴角掠过一丝隐晦的笑意:“难怪豫翁不知道(黄淮十年前因为太子高炽被成祖下狱,高炽即位之后才放他出来),这个柳云若名气大得很,他是永乐十七年的状元,中状元时才十八岁,诗词文章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先帝赞他是‘宋玉复生’。只一遭儿,生的太好,当年我在琼林宴上见过他,秀美如处子,猛一看还以为是戏里女扮男装的王素贞呢。汉王向先帝要了他去做藩邸长史,将他带到山东,据说汉王把他带走之后连姬妾的房门都不进了,您说他是什么人?”
黄淮厌恶地皱皱眉,明白了金忠的意思:“原来是汉王禁脔。”他随即更奇:“既然他是汉王心腹,为什么不杀他?”
金忠道:“陛下大约是觉得他不值一杀,所以杖责示辱,也是折辱汉王的意思。”
黄淮是理学名士,对此举却不不以为然,摇头道:“文华殿非拷掠之地,圣上非问刑之官,满朝文武围观一个男宠受刑,太失国体了。我要上折子进谏。”
金忠似笑非笑:“豫翁!皇上要赦便赦,要打便打,我们把人给他就是,其余的都不要管。”
黄淮已在铺纸,准备写折子,听他语气有异,抬起头问:“为什么?”
金忠站起身,看看左右无人,附在黄淮的耳边轻声道:“听说开战之初皇上就有密旨给大将军张辅,务必生擒柳云若,还说‘勿伤其面目’,这不是‘揽二乔于东南兮’的意思么?”
黄淮震惊地望着金忠说不出话,怔了老半天才拍案大怒:“我们就该替皇上除了这个妖孽!”金忠无奈地摇摇头,负手在室内踱了两步,低语道:“妖孽……还真让豫翁说着了,传言这柳云若是当年汉王所救的一只白狐所化,能媚惑人心,外面称他‘白狐公子’。他羁押到刑部当日,皇上就亲自到牢中密审,我们议上去的罪名也到今日才判下来,还是这么个结果——折子,我劝您还是不要写了……”
金忠走出了中厅,黄淮低头看他雪白的折本子,但觉得文思枯涩,心颤手摇。一不小心,一滴墨迹落在纸上,他忙去擦,结果一擦倒晕染成一大片,黑乎乎的乌云一样,想到“柳云若”的名字,更觉得不详,摸着满是皱纹的额头直叹气。
三日后的文华殿上君臣朝会,庄严恢弘的大殿前,袅袅御香从龟鹤口中冉冉散淡开来,似乎到处都是紫光流雾,给龙楼凤阙平添了几分神圣庄严的气氛。上百名官员肃立两侧,却是连一声话语咳嗽声都不闻。一个太监站在门口,“啪啪啪”连甩三声静鞭,殿外百名畅音阁供奉太监击鼓撞罄,黄钟大吕,乐声大作。肃穆沉着的乐声中,群臣跪拜,宣德帝从西阁内迈出,缓步向设在殿中央的御座走去。
宣德帝刚过二十六岁,俊逸的脸上挂着一丝似乎凝固了的笑容,他走到宽大的、四边不靠的御座前坐下。殿中的上百名官员低着头伏身跪着,仿佛有什么感应力,忽然都把头低地挨着了地——他们听声音知道皇帝已经升座。
宣德抬起眼睛鸟瞰殿内,目光晶莹闪烁,为争夺这个座位,大明朱家已经掀起两场天伦惨变。祖父杀了自己的亲侄儿,如今轮到他,又囚禁了自己的亲叔叔。汉王战败,他才算座稳了这个宝座,这种居高临下唯我独尊的感觉,竟是平生第一次体会到。
“诸臣工!”宣德挥手止住礼乐,“朕班师回朝不久,又让诸位来,是为了议朱高煦的事。众位爱卿的奏本朕均一一细读了,皆曰高煦可杀。高煦上负成祖抚育之恩,下愧朕维护之情,至于兴不义之师,欺藐朕躬,暴虐肆行,致天下失望,朕也以为可杀!但朕追念皇考宽宏德化之情,未忍加以极刑,姑宥免死,从轻治罪!”
这决定是事先都知道的,大臣们也没什么惊讶,一齐叩拜,山呼“皇上仁德!”
哪知宣德语气一转道:“然则指挥使郑亨、靳荣等人,皆阿附权势,与高煦结党行私,狼狈为奸,擅做威福,罪在不赦!”他严厉的语气让大臣们都是一抖,他们不少也是与高煦有过私交的,不绝都有些悚然。
宣德微微一笑,道:“还有一个人,朕要单独发落。”
他一挥手,禀笔太监黄俨便拉长了公鸭般的嗓子高声道:“带柳云若上殿!”大臣们听到柳云若的名字都是一惊,这位号称“才压江南”的状元,这位与汉王传出龙阳之恋的“白狐公子”,其实是说的人多见得人少。殿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锦衣卫压着犯人进来了,大臣都忍不住一齐转头,只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已跨进了大殿。
一瞬间空气好像被抽空了——文武百官都有些窒息,白色的影子缓缓“走”进来,说他是走,真的有些侮辱那份从容与优雅,那淡雅和忧愁的感觉,就如夏日的柳絮轻轻飘过水面。
柳云若走到殿中的时候,他的脸渐渐清晰起来,一个极为俊秀的少年,看过去不过二十出头。他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白皙如玉的脸上投下两道淡淡的阴影。黄淮想起金忠的话,才明白这少年不是生的“太好”,是“太美”了,那是一种超越性别的美,一种不经思考就可以体会的美,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美,一种足以让人堕落的美。
怪不得有人说他是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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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杖刑示辱
柳云若在殿心跪下,向高高在上的宣德深深叩首:“罪臣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清冷的声音如泉水流淌,又像是酷暑里拂过的凉风,大臣们不禁深深迷惘,这少年怎么如此平静?
宣德手指在御座扶手上敲打了几下,含着一丝讥诮的笑意道:“此人是汉王府中长史,好像还是个状元。身为朝廷命官,却以荒淫侍奉乱臣,谄媚宛若娈童,秽乱犹胜娼妓。朕连杀他,都嫌污了西市一方土地!故而朕以律法中惩治罪娼之刑责他,也让众爱卿看看,高煦府中蓄养的是何等小人。来人,将柳云若重笞一百!”
大臣们听到这个处置都是一噎,黄淮和金忠几天前就知道要判笞刑的,却不知是按罪娼论处。本朝惩治罪娼的笞刑与普通笞刑不同,为了以示羞耻,要去衣受杖。现在皇上要在大殿上公然将人犯剥了裤子打屁股,他们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一时间也顾不得君前礼仪,竟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太监黄俨咳嗽一声,喝道:“肃静!”众人吓了一跳,才赶紧低头站好,重新看柳云若时,他依旧是静静地跪着,似乎对这刻毒而又极具侮辱性的惩罚毫不吃惊。
几个锦衣卫抬着一张宽大的木床进来,后面跟着的四个太监手中各执一根刑杖,看服色是东厂的掌刑太监。自洪武年间便有了皇帝以廷杖处罚大臣的规矩,据说刑杖的时候,行刑者看司礼太监的两只靴尖,若外八字,此人尚可留得一条性命;若内八字,一定立毙杖下。大臣们饱受荼毒,现在看见这场景,虽然明知不是打自己,却都有些反射性地股颤。
这时候柳云若终于抬起了头,淡淡的眼光从宣德脸上扫过,眼睛里似乎藏着一池幽深的水,旋即又垂下。两个锦衣卫上来架他,将他推到刑床上,用皮带将手足绑缚成一个“大”字形,想来是防他受刑时因疼痛而挣扎。然后,一个锦衣卫就去解他的裤腰。
这是最尴尬的一刻,众大臣心中都怀着复杂感觉,有羞耻有好奇有鄙夷也有怜悯,柳云若的脸始终苍白而淡定,让人无法联想到无耻放荡的贱奴。肌肤一寸寸露出的时候柳云若的身子没有任何反应,倒是观刑的大臣们倒吸了口气。
修长的大腿和匀称窄翘的臀部仿佛是用汉白玉雕塑而成,还要经过精心的琢磨才会有那样光滑白嫩的颜色,若不是亲眼所见,没人能相信这样的躯体属于一个男人。因为太美,所以便与淫秽无关,即使是讲究存天理灭人欲的学士们,也忘记了回避眼光,醒悟过来的时候都不由红着脸咽了口唾沫。
两个掌刑太监分别站在了刑床两侧,手中的板子似乎刚刚打过漆,油光锃亮地闪着令人胆寒的光泽。本朝规定,笞的规格是大头径二分七厘,小头减一分,今天拿到金殿上的怕是尺寸重量最标准的板子了。按照《刑律》,笞比杖轻一等,但一百大板也是最重的量刑,打完不死也要脱层皮。大臣们想到这样晶莹饱满的臀部很快要在笞打下成为两团血肉模糊的烂肉,都有些惋惜。
皇帝还没有下令,大殿上寂静了一刻,柳云若趴在刑床上,目光注视着地面上那条细细的石砖缝隙,脑中想的是自己从乐安城被带走的情景。当他被挂上枷锁时,汉王一拳打翻了左右的官兵,向张辅吼道:“要杀要关随你,把柳云若给我留下!”
张辅无奈地笑笑:“王爷见谅,皇上的圣旨是‘锁拿柳云若等九十三名官员’,若是别人还可以商量,这个人……”
高煦的脸刹那间惨白,呈现出一副欲哭无泪的茫然,这是兵败后柳云若第一次看见汉王意气消融,他只觉心脏里被时间填满的缝隙突然都绽裂开来,每一道都是血淋淋的疼痛。他却只能笑着,握了一下汉王依然孔武有力的手,轻声道:“王爷,我会活着,所以,你也要活着。”
除了活着,不能嘱咐太多的话语,活着才能再见,活着才有希望。然而活着却不是容易的事,有时候甚至比死需要更多的勇气。
随着一声“行刑”,身后是板子划过空中的风声,柳云若下意识地缩了下肩膀,自从记事起就没挨过打,都忘了挨打是什么感觉了。他自嘲地一笑,呵,原来自己还是会害怕的。
板子“啪”得一下落在赤裸的肌肤上,如同击碎了平静的湖面,柳云若身子一震,嘴里“啊”得叫出来,声音不大,却带着猝不及防的痛楚。板子离开的时候一道四指宽的红印子横贯过左右臀部,观刑的人不约而同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
柳云若咬了咬牙,调整了一下呼吸,第二板落下来的时候便只哼了一声。他并不是刻意掩饰什么,他在疼痛中迅速衡量了一下自己的体力,这种程度的击打要持续一百下,如果他还想活下去,就不能在一开始把力气浪费在无谓的号叫和挣扎上。他尽量放松两腿,虽然放松会让板子抽上去的时候更疼,但他知道这样可以把伤害控制到最小。
柳云若如此合作的受刑态度令掌板的太监无所适从,他们突然很想看看这个少年的脸,想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五六板子过去臀部便整个红肿起来,没有办法不让伤痕叠加,掌刑太监几乎是怀着歉意把重重的一板打在原先的一道肿痕上。柳云若一直平静的身子抽搐了一下,他颤抖着转过脸,将脸贴在粗糙的木床上,观刑的大臣们这才看到,那原本俊雅秀美的脸已被疼痛扭曲,眉心紧紧地攒在一起,额头上全是冷汗。这样的神情并不狼狈,相反让人有种似爱似怜的疼惜。
臀上的剧痛让柳云若有些慌张,他发觉自己一开始的计算是错误的,疼痛正以令他惊异的速度叠加上去。两行热乎乎的液体从眼眶里滑出来,他无可奈何地想,真没出息啊,几年都没有流过的泪水,居然打了顿屁股就落下来了。早知道眼泪这么不值钱,就该在和汉王分别的时候痛哭一场——又或者,是因为离开了那个人,他失去了撑下去的力量源泉?
随着责打的数目增加,那原本白皙的臀部很快又红又肿,泛出点点令人担心的紫砂来。司礼太监数过“二十”,掌刑的太监突然停了动作,柳云若怔了一怔,回过头去,看见刚才打他的两个太监退了下去,另外两个补上来。他恍然,原来是怕掌刑的累了会打得轻,每人打十下就要换人。又有两个锦衣卫上来解开他绑缚双手的皮带,司礼太监说:“准许受刑者揉臀。”
柳云若真为这意外的恩典庆幸,臀上是一片火烫介的肿痛,应该已经淤血了,他精通医道,知道淤血若是压迫经脉可能会导致瘫痪。他先是喘了几口粗气,活动了一下被绑的麻木的腕子,回过手去极小心地抚了一下自己的臀部。触手是一片片深深浅浅的肿痕,用指尖一碰疼得钻心,他试探性地轻按了几下,判断了几处淤血最严重的地方,然后咬紧了牙关,开始指法娴熟地为自己的屁股推拿按摩。
围观的大臣不禁目瞪口呆,在这大厅广众之下揉屁股是极不雅的行为,他们真不信柳云若这样清雅不似尘世中人的公子哥儿,会做出这样龌龊的动作来。刚才的怜悯登时被鄙夷替代,有人皱着眉摇头,有人更是夸张地掩起口鼻。
这些鄙夷的、不屑的目光都落在了柳云若的身上,他在心里暗笑了一下,“士可杀不可辱”的训诫对他来说早就没有意义了,他们却还要用这些世俗的清高和气节来评判他。
没等他揉完,司礼太监一挥手,锦衣卫又把他的手绑住,要命的板子声再次响起。刚刚上来的掌刑太监劲头十足,毫不留情把板子盖在他已伤痕累累的臀上。实在太疼,肉体的直接反应最终打败了理智,他开始在每一次板子落下时绷紧身子,并且痛呼出声,浑身乱颤连牙关都咬不住。他的手指在刑床上划拉着,企图抓住什么东西给自己一点力量,可是粗糙的木头只是磨破了他的指尖,他的掌心里是一无所有的空虚。
他想念那只坚定有力的手,每次握住他的时候都如同温暖的巢,将他的手连同心脏一起包裹。原来他的勇敢机智和坚强都是为了能牵住那只手,不避生死不计后果地向前蹚,只为了和你并肩而行。
王爷,王爷,柳云若在心里一次次地唤着,我很疼,你知道么?我很害怕,你知道么?
柳云若终于失声痛哭出来,一直不语的宣德帝轻轻抿了下嘴角。
四十板打完柳云若已经痛得瘫软了,泪水和冷汗铺了满脸。锦衣卫解开他的手,他完全不想动弹,屁股上刀剜一样,估计好几处破皮了,用手碰上去怕是和挨一记板子没什么两样。他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缓缓地探手过去,掌心先触到一片潮湿,也不知是血是汗,咬了咬牙,朝着臀腿相连处狠心按下去,那里有重要韧带,一旦淤血严重他下半辈子真不能走路了。
哪知这一按直痛得眼前一道白光炸过,“啊”得一声赶紧缩回手。停顿了一下,他又喘了口气,咬住了自己左手手腕,右手按住那些狰狞的伤痕缓慢而用力的揉着。
宣德为这个几乎属于自虐的举动愣了片刻,不用猜也知道那有多疼,可是柳云若的动作里透露出某种无畏的执着,比那些上了刑场还在痛骂的叛军更坚定。他坐得太高,从上向下俯视去只能看见少年的身上大汗淋漓,整个人氤氲在一片水气里,倒有种朦胧的美感。
突然想起来在牢房中他被自己压在身下的情景,和现在很像,他也是这样,痛苦却不怯懦。一边流着血,一边还思路清晰地和自己谈着条件。有这样的意志,为什么不为汉王殉节?而要选择卑贱地活下来?宣德不由对他那句“我怕死”的理由深深疑惑。
第三轮的责打开始,宣德耳听着受刑者发出小鹿哀鸣一样的惨叫,思量这个人到底是怯懦还是坚强呢?又或者,他究竟是人是妖?
宣德无法忘怀六年前,自己初见这位清若梅花的状元郎的情景。琼林宴上君臣对诗,柳云若一人妙语连珠压倒了所有新科进士,那份挥洒之间的文采风流,温润如玉的秀美蕴藉,让他内心深处感到从未有过的迷茫和悸动。他悄悄跟父亲说,能不能让今年的新科状元做东宫侍读,他幻想着以后能和柳云若谈诗论文,是何等的快乐。可是琼林宴还没有结束汉王高煦就向成祖说,我要这个人。
父亲那时是无权无职的太子,不为皇帝所喜爱,在皇宫里夹着尾巴做人,自然不能和意气风发的汉王相争。看着汉王回头和柳云若默契地相视一笑,成了他心底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
其实原也准备将他与其他叛军一体处置,到牢房中密审只为了要羞辱他,让他悔恨当初识人不明依附权势,自己可以在他的悔恨中品味那份胜利者的骄傲。
他却眩惑在那双流溢着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权衡任何利弊,两片唇就贴在了一起,这是不是个陷阱?
当然,他知道现在还是能反悔的,他只要一个眼神,黄俨就能会意,然后一个动作就能指点掌刑太监将柳云若毙于杖下。他因为犹豫不决而烦躁地弹着指甲,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却突然看下面的掌刑太监停了下来,回过神问:“怎么回事?”
黄俨有些不安地禀报:“起奏陛下,柳云若晕过去了。”
宣德这才去看少年饱受折磨的躯体,自臀部至大腿青紫斑驳,已无一块好肉,几处肌肤绽裂开来,殷殷的鲜血正顺着伤口蜿蜒渗出。纵然有翻云覆雨的心智,叱诧九州的才华,终究也是个文弱书生,这点疼痛就吃不住了。
“泼醒,继续打。”宣德简单地命令,心里有隐约的快感,他终于掌控了这个少年的全部,从身体到神志。
“哗啦!”
一大盆冷水兜头泼下去,伏在刑床上的人激灵灵打个寒战。“呃……”一声微弱的呻吟,从咬得满是血痕的嘴唇里飘出来,因为大殿上太寂静,大臣们都听到那宛若梦呓的轻轻呢喃:“王爷……”
两个字里有无限的依赖和刻骨的哀伤,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宣德也听得清清楚楚,他眼中波光一闪,黄俨看到了皇帝的愤怒,一挥手,示意继续用刑。
柳云若缓缓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些水珠,脸上的汗被水冲洗掉,呈现一片惨淡如雪的白。他怔忡了片刻,似乎想明白了眼下的处境,失神地舔了舔嘴唇,他已经听到了身后板子迎风而起的声音。
“五十七。”
柳云若在不受控制地惨叫了一声后听到了这个数字,有些泄气,怎么才五十七下?看来行刑的人很宽厚,在他晕去后没有打他,让他在无知的黑暗中拥有了一个短暂而温暖的梦境。
一下又一下的板子噬咬着早已惨不忍睹的肌肤,痛苦变成了一个可供细细品味、慢慢咀嚼的过程。柳云若的惨叫因为虚弱而变成了低低的哽咽呻吟,于是板子打在皮肉上的脆响便格外刺激耳膜,上百名衣冠衮衮的大臣们相信自己都经历了一场永生难忘的朝会。
金忠是当年柳云若中状元时的主考官,还记得他少年得意如沐春风的样子。他不忍再看殿心的行刑场面,偷眼扫了一下御座上的宣德皇帝,却发现皇帝的脸上带着恶意的笑容,仿佛在欣赏一场游戏。他的膝弯在袍服内颤抖,当年那个寡言少语、淳朴明敏的东宫世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冷酷?
宣德笑,是因为他已拿定了主意,他要留着柳云若,在他身上和汉王高煦再打一场战役。来日方长,他还想看看这少年能玩出什么花样,同时,也要让他真心屈服。
一百下打完宣德满意地点了下头,黄俨赶紧打了个手势,几个锦衣卫毫不拖延地将柳云若从刑床上解下来,一人拉一条胳膊拖出了文华殿,在汉白玉的砖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宣德目光一扫,似乎在询问诸人的反应,他轻咳了一声:“高煦得势之日,内外文武百官和他有交情的不少,看到刚才的场面,是否有兔死狐悲之感呢?”
此言一出,底下形形色色的一堆官帽都狠狠地缩了一下,宣德微微一笑道:“朕知道,和高煦来往的,有些人是畏惧他的权势,有些人是一时苟图侥幸,这都是人之常情,朕自然也既往不咎了。还望众爱卿以后能洗心涤虑,恪共职守,忠心辅佐朕整觞纲纪。”
众大臣被他连吓带哄,早就心中一片混乱,听他说到这里,知道今日朝会终于结束,于是一起叩首谢恩,趴下的背上都有汗渍渗出来。
年轻的皇帝长长地呼出了口气,得意的微笑浮上了风华正茂的脸,高煦算什么,从今往后,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只是在一低头时,望见了地下的那一道血迹,心里就轻轻抽搐了一下。
三、敝屣残生
朝会后宣德到古北口阅兵,没有功夫理会柳云若的事。只在临走前嘱咐了留在宫中的黄俨,将柳云若从刑部转到大理寺,请大夫好生医治。阅完兵又赶上琉球有使者来朝,等他回来已是七天后了。在慈宁宫陪太后用过膳天色已晚,太后暗示他该去看看皇后,他只是一笑不答。皇后胡氏是他当世子时娶的,因为父亲的不得宠,他的婚事也办的很草率,皇后容貌寻常性格刻板,他一年到头也难得临幸她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