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M/F]杨柳枝(大猫子夜歌第二部 20131218 217、218楼) || 25.6万字

第一章 花笺

“今天,又挨打了……”在透着淡淡木槿香气的花笺上,吴双记下了晚上的那场“暴风雨”。这是她穿越到这个未知的璃朝成为博山侯夫人吴霜,那个与自己的名字仅有一字之差的可怜女人三个月来,挨的第二次痛打了。而施暴者不是别人,正是吴霜的夫君——璃朝博山侯璟皓。
臀上火辣辣的刺痛还没有完全褪去,即使绣凳上垫了云帛的软垫,吴双还是会时不时侧动着身子,以转换重心。不过每次动作,都得回头瞄瞄内室,生怕发出的响动惊扰了那个熟睡中的“暴君”。“暴君”,这是她心里对璟皓的称呼,从成为吴霜后第一次被打,这个词就已印刻脑中,挥之不去。试想想,一个男人将娇弱的妻子紧紧箍在膝上,檀木板子舞动的虎虎生风,一板又一板在那颤抖的臀儿上染就娇艳的颜色。任凭你如何哭嚎,如何求饶,都不会对他有一丝一毫的触动,须得到他打累了、打倦了,才会一把推开那气若游丝的人儿,或拂袖而去,或沉沉睡去。别人的生死与他毫无瓜葛。这不是“暴君”又是什么?
外边已敲过三更了,月亮透过窗前被风儿吹动的柳枝,投下一缕缕晃动的光影。吴双还是毫无睡意。悲叹着不知是自己还是那个吴霜的命运。 三个月前,吴双刚刚与几个蜜友过完二十六岁的生日。几杯红酒下肚,带着些许醉意,喊着“吴双吴双,天下无双”的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躲过周末老爸、老妈的逼婚,如何能在那日复一日朝九晚五的小白领生活中寻得一些惊喜。只是没有想到一切来得那么快,只是在泳池中意外的抽筋溺水,人生就一下了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婚不用逼了,一越成为有夫之妇;喜不用寻了,因为惊已经抢先来到挡在了前面。
吴双轻轻翻动花笺,看着它的旧主人吴霜,留下的那一页页亦血亦泪的字句。这本笺纸是她无意间发现的,吴霜把它藏在一本诗集中,放在书架的最深处,想是不愿让别人看到她的心酸过往。这是吴霜的札记,从她进入璟府的第一天记起。不忍看,却又不得不去看。唯有知道,才能试着躲避,唯有学会躲避,才能试着活下去。
“在床头枯坐的一日,屋外喜乐纷纷,屋内却静的怕人。没有人过来同我讲过一句话。唯一的陪嫁丫头秋儿也不知被他们带到哪去了。好容易听到脚步声,是下人们簇拥着夫君进来了。他的声音好冷,听不出有一丝的喜悦。是啊,娶我进门,应该是被视为屈辱的事情吧。他让下人们都退下后,走过来站到了我的面前,透过盖头垂下的流苏我能看到他靴子上绣的云纹。我的心跳得厉害,一拍赶着一拍,我们八年未见了,他可还是那少年时的模样吗?盖头猛得被大力拉下,一双冰冷的眸子刺得我不由得颤抖起来。他用手指掀起我的下巴,好疼,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你这位吴府嫡出大小姐不是誓死也不会嫁给我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吗?’他冷酷的声音自上方响起,‘现在,不后悔吗?’揶揄讽刺的口气,掩不住他暗藏的怒意。我抖得更加厉害,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毫无征兆,夫君他已将我面朝下的紧紧按在床上。我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是闭紧了眼,四肢僵硬的服从他的压制。一瞬间,喜袍、襦裙、亵衣都被他扯得粉碎,心中的屈辱和恐惧远比这不着寸缕更让人感到如坠寒潭。哪知道,这还远远不是结束。紫檀木的家法板子呼啸而至,没有半点怜香惜玉,反倒似发泄般畅快无所顾忌。我再也忍不住臀上火辣辣的疼,啜泣着求饶。‘你觉得我会这么轻易饶恕你吗?’冷哼过后,他再度扬起手,以行动证明他的满腔不满及怒火。我觉得自己真得快要死了,大红的喜被已被泪水濡湿了一片,我哭得如此伤心,连他停手了都没有注意到。在我回过神来之前,夫君大手一抓一掀,已将我翻转,当他猛压下来,伏身进入时,我感到自己快要被撕裂了,幸运的是我终于昏了过去……”
即便是有这样不堪的新婚之夜,即使还有过数次的无妄之灾,吴双仍能感到吴霜曾心心念念地盼着自己的逆来顺受能换来夫君的原谅。原谅她父亲在璟家籍没抄家时对他们孤儿寡母的驱逐,原谅她庶母在吴家败落而璟家长女封妃、长子封侯后不顾颜面的逼婚。她的心中,璟皓还是那个在她三岁时,把她抱在怀里喂她樱桃吃哄她不要哭的那个皓哥哥,那个在她五岁时爬上高高的树尖为她摘回心爱披帛的皓哥哥,那个在她八岁时答应她即将离世的母亲会照顾她一辈子的皓哥哥……可她没有等到那一天。
吴双在这个时空醒来时,吴霜已在床上昏迷了十天。所有人都对这位侯夫人的溺水闪烁其词,但吴双知道当时的情景绝不是秋儿口中的“小姐神思倦怠,失足落水”。每每走到后花园的溶月池,她都能够感受到吴霜那彻骨的绝望,那个可怜的人儿真的是倦了,累了,所以选择离开了。而自己 ,却神使鬼差地来到了这里。
“干什么呢?”
璟皓的声音突然从内室传来,吴双惊得打了个冷颤,手抖得连掉落在地上的笺纸都拾不起来,嗓子里也像塞了棉絮发不出声音。原想着又是一场暴风骤雨,没想到只听到璟皓翻身的响动,轻轻的鼾声又起。他侧卧时,总会如此,时而打鼾,时而呓语。
站在宽阔的雕花床榻前,看着璟皓在里侧睡得深沉。也只有在他睡时,吴双才敢将目光拂过他的脸。大璃无人不知,博山侯是当朝才俊,不但文武双全,更是长身玉立,风神俊朗。只是在吴双看来,他却多少有些男生女像,尤其是那一双凤眼,想来是迷住了不少像吴霜那样深闺大院的痴女子吧。吴霜曾描述她这位璟哥哥的瞳仁乌黑,温润如墨玉。吴双看到这句时,几乎要笑出声,那双眼睛的确黑多于白,但从未让她感到到过一丝温润,只觉清冷。吴霜会有此错觉,还真是神思倦怠,怪不得会落水丧命。
看上这副好皮相的又岂止吴大小姐一人,桂国公的养女陈菲儿、史部尚书的庶出三小姐林可湘、左都兵判的妹妹薛彩娴,一个个都争着抢着嫁入璟府作妾室。想来,璟家的大小姐璟琪是当朝皇上在潜邸的宠妾,更是当朝从二品的琪妃,还育有皇二子赵王如彬,宠冠后宫,贵不可言。璟皓之所以能够年少封侯,除了有个做宠妃的长姊,还因他曾是今上少年时的伴读,在皇上初登大宝发生的摄政王谋反时为御驾挡过一箭,显些丧命,因此深得信任。再加上,当初云姨娘用白绫勒着吴霜的脖子,在璟府门前逼着璟家履行那曾被吴父强退了的婚约一事闹得满城皆知。如今,吴双这个候夫人不受宠、遭嫌弃的消息在帝都的官家旺族也是无人不晓。即便是妾室,只要得宠,等到这个糟糠一下堂,便有扶正的一天,所以那些看上璟侯爷官运加美色的大小姐们又是哪个不想哪个不盼呢。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吴双躺在床上还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为身上的伤,更为那恼火的事。今天,璟老夫人终于千挑万选出三位佳丽,让吴双晚上拿给璟大爷过目,只要贵主首肯,便可行聘纳之事。晚饭后,吴双本是小心觑着这位爷心情还算舒畅,悠闲地坐在房中的五蝠献寿桌前看书,便小心翼翼地把写着那几位小姐生辰八字的红纸递了过去,低声下气地询问他的意思。最初,璟皓只是抬头看了吴双一眼,便依旧低头看书。想是可怜的小双双该有此劫,死心眼儿地相信古人“以孝为先、婆母是天”的训示,只惦着完成老夫人交给的重大任务,而没有查觉到那一眼中的深意,不知死活地继续絮叨着那三位小姐如何如何美貌、如何如何聪慧。她的溢美之辞还没有全讲完,璟皓便已将手中的书重重摔在桌上,茶杯首先遇难,摔了个粉碎,水洒了一桌子,将几张薄纸洇湿,很快就模糊了那几位美人的名字.
吴双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按倒在床,裙子被撩到腰上,亵裤被褪到膝下,雪臀骤然遇冷,刚要轻颤,板子便已上身,火辣辣聚点成面。可怜了那两团娇肉,颜色是由白变粉,由粉变红,由红变紫;感觉是由寒转温,由温转热,由热转炙,变化多端。吴双是脑子懵,屁股痛,又气又急,说不出的难过,身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也不知过了多久,更不知挨了多少下,才听到家法板子被用力甩到了地上,砰地一声,惊得吴双忍着痛,扭身回头。四目相对,一双含泪,一双喷火,就这么死死望着,却没一个人言语。还是吴双最终支撑不住,趴了下来,只想把整个身子都掩入床榻。满床锦缎都绣的是合欢花,一根根丝线看似光滑无比,不知怎的,此时却刺得汗津津的小脸儿又痒又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休想。”冷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接着是脚步声,屋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吴双一个人了,再也忍不住,泪水悄然滑落。
[本帖已被作者于2013年8月25日11时17分48秒编辑过]

第二章 多情反被无情恼

天是一点一点亮起来的。四周安静无声,昨夜的安息香还没有燃尽,丝丝缕缕地只余轻烟,那原本就淡然的香气也显得若有若无。晨光透着纱帘的缝隙筛进来,算不得明亮,却也为屋中的一切悄悄抹上了一层微薄的暖色。

吴双睡得极不安稳,几乎一夜都在梦魇。一会儿看到吴霜站在水边嘤嘤哭泣。一会儿又对上璟皓那双说不出是冷还是痛的眸子。一会儿又跑来几个面目模糊的女子,拽着自己的衣袖不停地叫:“我是侯夫人,我是侯夫人……”她想喊又喊不出来,想醒又醒不了,只能不停地跑,不停地跑,拼命地躲开这一切。突然,就撞进了一个巨大的怀抱中,是那么的软,又是那么的暖。是她的大熊,一定是她的大熊,是那个从小陪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的大抱熊。吴双觉得自己又像回到了小时候,用尽全力,紧紧地、紧紧地贴上去。顿时,一切都安静了,一颗心也有了归处,什么都不再怕了,忍了许久的泪很快就沾湿了紧贴的身体。朦胧中,“大熊”的手在腮边擦拭,有些粗糙,却很轻柔。温热的唇轻轻触碰,一点一点地揉开紧皱的眉心。后背也被轻拍,哄着人只想沉沉睡去。“大熊活了吗?”吴双很想想明白,只是没了力气。

璟皓也睡得不安稳,几乎一夜都在哄怀中的人儿。直到天要放亮,才听到轻匀的呼息,自己却无法再入睡了。胳膊被枕得发麻,可依然不愿起身,因为那只小手还紧紧抓着自己的寝衣。更不要说,这软软的身体,这淡淡的如栀子花般的香气,虽时过境迁,却依然让人沉醉不已。一切的美好都曾经拥有,也曾骤然失去。当看似要上演破镜重圆、美梦成真的戏码时,自己却毫不珍惜。再次失去,才知道什么是痛彻心扉;可再次拥有,却已经转换了天地。

璟皓曾一直以为自己对吴霜只余恨意了。当年,父亲买棺材,别妻子,散僮仆,只以一人之力,上万言书劝谏先帝惩治范俚阉党时,就已知朝堂之上无人敢与声援的结局。那日,他只留下了一句“虽死无惧”,就痛快饮下御赐鸩酒,未曾有一字报怨过挚友、同僚们的软弱逃避。出于敬佩父亲的刚硬不阿,在康贤太后的庇护下,父亲死后,只是家产充公,却未累及妻孥。母亲带着他们姐弟四人沦落街头。那一年,璟皓与双胞姊姊璟琪十四岁,二弟璟皎八岁,庶出的小妹璟瑗才六岁。人人都慑于阉贼范俚的淫威,不敢收留“罪臣之后”。即便是最为交好的吴家,也对着他们孤儿寡母大门紧闭。不只如此,吴敏之大人还派管家把一纸退婚书送到了他们留宿的小客栈。璟皓气愤不过,不顾母亲的阻拦,跑去吴家理论,弟弟璟皎也哭着跟在身后。自从吴霜八岁时他们订下婚约,在吴府的相见也是两年来的第一次。吴霜十岁了,不再是那个额发初覆的小女孩儿。她双鬟窈窕,沉静端庄,只幽幽地望着璟皓,说了一句话:“我是吴府嫡出大小姐,誓死也不会嫁给你这乱臣贼子的。”回到客栈,璟皓就大病不起,一连数日人事不知。等他醒来,才晓得长姊为了给他治病,也为了一家生计,自卖自身,已入赵王府为婢。璟皓自认做不到父亲的超脱,对那些曾落井下石的人们,他选择了永不原谅。

世事就是这样的无常。谁曾想一直默默无闻的皇子赵王会一朝登基,且又是如此英明神武。他先是利用摄政王与范俚争权,肃清了阉党。待民心定,朝堂稳后,又秉雷霆之势抛出十大罪状,废黜摄政王,巩固了王权。璟家本是忠良之后,长女又生子封妃,长子又立功封侯,一朝成为新贵,煊赫鼎盛无人可及。而吴家大人却因被人告发与被废的摄政王过从甚密,且曾有意附拥阉党,诏命下狱论罪。吴府的如夫人云氏捆着吴霜在侯府门前以死逼婚,而且一逼就是两天两夜,两人都是水米不沾、不眠不休。璟皓本想一狠到底,无视吴家这场闹剧的,可他第三日下朝回府时,在进门的一瞬间,听到了吴霜气若游丝的一声“皓哥哥”,竟神使鬼差地应下了婚事。对吴大人的告发被审出了一些不实之处,更因他已成为博山侯泰山,小惩大戒,被贬谪到千里之外的夷南之地为县丞。虽是连降数级,却免了刑狱之灾,更无性命之忧,比起其他被揭发的余党真是好上千倍万倍。新妇三日回门,也正是吴家离京之日。吴敏之与云氏布衣素服求见璟侯爷。只有八年的时间,可厅堂之上,人和事却有了如此的逆转。璟老夫人沉默不语,璟皓冷若冰霜,全不行亲家、翁婿之礼。吴霜臀上板伤未愈,走路都有些牵强,垂手侍立在夫君身后,看着即将远行的老父亲,想哭又不敢哭,只能强颜欢笑。就在璟家要端茶送客之时,吴敏之突然拉过女儿跪倒在璟老夫人面前,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千错万错都在我一人,只求嫂夫人念及与死去如茵的手帕之交,护我们女儿周全。”说起吴霜的母亲,自己的好友如茵,璟老夫人也潸然泪下。吴霜更是伏在地上与父亲哭成一团。璟皓看着他们,冷笑出声,叫人强行送客。也不顾得还在人前,一把拽起吴霜拖进内宅一关就是一天,任谁来劝,也不准让人送进吃食。

对曾经的一切,如今,璟皓却是不愿与不敢去回想的。以前他恨吴霜,可是他也发现,无论他怎样在吴霜身上宣泄恨意,都不能让自己得到解脱,但他却停不下来,停不下来,直到三个月前的那一日。那一日是父亲的忌日。他又一次暴怒失控,像疯了一样责打吴霜,甚至还绝情对她说“永远不想再见到你”,虽然他心里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可当狂怒之后,璟皎带着下人们来告诉他,吴霜不见了时,永远沉静如水的自己却慌到发抖。像是心有灵犀,他第一个赶到溶月池。吴霜就站在那里,天水碧的衣裳,极清冷的绿色,更显得人单薄无依。永远忘不了她对自己的回眸一笑,那句“你来了,皓哥哥”,还带着有如幼时他们每次相见时的欢愉。可只说了这一句,吴霜就转身跃入池中,不带一丝留恋与不舍。太医来了一个又一个,也被他赶跑了一个又一个,因为他们都说侯夫人已非药石可医,只看天意;还因为他们都说自己没有了第一个孩子,那个他与吴霜都不曾知道的孩子。虽然,他在侯府下了严令,不许任何人提到孩子,可他那颗已经碎了的心却为这个孩子化为了齑粉。

吴霜在床上昏睡了十天,璟皓也在床边守候了十天,谁劝也不行。那十天,璟皓想到的都是与吴霜小时候的事情,都是一些快乐的事情,过去了十几年,却还像是在昨天。那天,他又想起一次带着三岁的吴霜在花园里捉迷藏,吴霜找不到自己就大声地喊“皓哥哥、皓哥哥”,可他正忙着吃树上的樱桃顾不上答应。等他嘴上叼着一个大樱桃,猛地跳出来抱住她时,小人儿却忽然嚎啕大哭,怎么哄也哄不住。手足无措的自己就嘴对嘴地把樱桃喂入她的口中,小人儿一下子就不哭了,急着咬那樱桃时,甚至咬住了自己的舌头。想着这些,璟皓就忍不住笑出了声,也就在他笑出声时,吴双睁开了眼睛。

昨晚,真得不该打她。过去一夜了,璟皓依然懊恼无比。这三个月来,璟皓也想对“吴霜”好些,他真得很盼着能回到过去的时光。可他很失落,因为每次与她在一起时,感到的都是她对自己的戒备与疏离。以前的吴霜看着自己时,眼中有恐惧但也有期盼,而如今的“吴霜”,眼中却只有淡漠与茫然。所以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他不愿看到她在自己面前那样低声下气、小心翼翼的样子,因为他知道,她在璟皎和璟瑗面前有多么快乐和自在。他更不愿意看到她那么从容和心甘情愿地要把别的女人送进自己的怀里,因为他知道,没有哪个女人可以做到如此大度和贤惠。还有,就是她与璟皎说的那番话,简直就像是用刀插进了自己的心里。不想去想,那话语却总在耳边。所以他宁愿当时没有去过花园的那处假山,可时间却永远不能倒流。

记得是璟皎在劝吴双:“你干嘛要答应母亲为大哥纳妾呢?大哥的心中是有你的,只是他现在有些事情还是放不下。”

吴双告诉璟皎:“就因为这样,所以我才想劝他纳妾。他的心中有了别的女人,情感有了寄托,也就不用再这么挣扎,对他,对我都是解脱。”

璟瑗也来了,拉着璟皎和无双去喂池中的锦鲤,他们说笑了好一阵才离开,可璟皓却始终不敢绕过假山去,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出现,一切的欢乐与美好就都会消失地无影无踪,那种滋味他尝过了,所以不敢也不想再试。

璟皓已经起身漱洗了,吴双还在床上睡得香甜。璟皓想,也许这个小人儿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抱了她整整一夜,不会知道他离开时像小时候那样亲了她,不会知道他嘱咐过下人们不要吵醒她,让她好好安睡。这些对她的好,她都不知道,就如昨日他们只隔着一座假山,他却无法走入她的欢笑。璟皓突然想起了那几句诗,一时竟觉得贴切无比:墙内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内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反被无情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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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雷雨
已经过了立秋,都说秋雨缠绵,可今晚的雨却下得又急又猛,密密的雨点狠狠的甩在窗子上,啪啪地响个不停。偶尔还有闪电划过,映得屋中一阵明一阵暗,特别是时远时近雷声,更是让人心惊。
那夜之后,有快一个月的时间了,璟皓没有再来吴双房中。南陈国君陈绍棠突然起兵作乱,作为肱骨之臣,璟侯爷很少能够回府,不是朝堂,就是兵部,夙兴夜寐,辅佐着君王平叛拓土。
吴双原本认为自己应该高兴才对。因为每次璟皓回来,他们也不过是一个看书,一个干坐着,就那么默默相对。更不要说晚上的同榻而眠,背对着背,楚河汉界各守一边,睡得人身体都觉得僵硬。记得吴双刚醒来的时候,曾夜夜担心璟皓会对她用强。可只有一次,璟皓躺在床上伸手要去解她寝衣的带子,还未等他碰到自己,吴双已本能地躲到床边,颤颤地说:“求求你,不要”,身子也不停地发抖。璟皓只是定定地看着,什么话也没说,就转过了身去,从那以后也再没有对她做过什么。
真的“盼”到独守空房了,却不知怎的,没有让吴双感到预想的轻松,相反,还竟生出些若有若无的寂寞和惶恐。特别是今晚,是她最怕的雷雨夜。小时候,有妈妈护着。工作后,在异地打拼,这样的晚上,她会开开房中所有的灯,用亮光去驱散恐惧。到了这里,一个夏天了,每有这样的夜晚,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璟皓都会在。而且一向只睡在里侧的他,还会不声不响地躺在床边,背朝着窗外,总能或多或少地挡住一些刺目的电光。可是今天,吴双却只能拥住被子蜷卧在榻上,紧紧咬住嘴唇,唯恐雷声响起时,会喊叫出来。下人们都被她撵去外间,连贴身的秋儿也没留下。也许越害怕,越难过,就越是不愿也不想有人会知道自己的无助和软弱吧。
有人疾步走进来,轻轻地拨开小人儿怀中紧抱的丝被。吴双惊诧回头,看到的是那双墨玉般的眸子。璟皓也并不言语,侧着躺下,将那还在微微颤抖的娇软身子拥入怀中。吴双本想着挣脱开,试了几下,反被抱得更紧。臀上也挨了一记,耳边似哄似嗔:“别动,乖乖睡觉。”他的身上有雨水打湿的味道,那是秋草特有的气息,让人觉得清凉却又踏实。雨夜的喧嚣此刻似乎也沉静了下来,一片安宁。
一夜无梦。吴双睁开眼时,看到璟皓正站在床边看着自己。他已穿戴齐整,想是马上又要离开了。吴双坐起身,想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嘴张了又张,却也只吐出“侯爷”二字,这是她对眼前这个人惯常的称呼。璟皓的身子不易查觉地轻颤了一下,眼睛也似乎蒙上一层秋霜,不似先时明亮。他轻轻说了一声:“好好休息”,便转身向外走去。
吴双的心却没来由地一紧,下意识地喊他:
“等等”
璟皓转过身来看向她。
“你会上战场吗?”虽不想承认,可她这几日真得都在为此事惶惶不宁。
有轻浅的笑意从璟皓的嘴边扬起:“虽然很想,可应该还是不会。我主职卫戍,只要主上不御驾亲征,便去不成。当前,南陈已溃不成军,想是没有此必要了。”
一下子,吴双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低下头,搓弄着被角,俏脸在身上蔷薇粉色寝衣的映衬下,浮上一层浅浅的胭脂红。
“你最近在做什么?”璟皓知道自己必须要离开了,昨晚回来得已很牵强,可不知怎得,双脚就是移不开步子。
“也没做什么,后日就是十五了,要去宫中给琪妃娘娘请安。” 吴双低声回答,她还是不习惯与这个人说太多的话。
“唔,到了宫中要谨言慎行,不要鲁莽。”说完,璟皓静静地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就会教训人。”虽然在腹诽,吴双还是立刻下了床,光着脚跑到南窗边。轻轻推开窗扇,因为她知道,这样可以看到那个人走出院门的背影。
璟皓已到门前,可还是舍不得地回头望去,正看到吴双伏在半开启的朱红镂花窗前。小人儿见自己回了头,粉面顿时娇羞得如荷瓣新绽,像极了御苑液池上盛开的红莲。心头一暖,却没有什么言语,只是挥了挥手,便转身离开。
头顶碧空,有清亮的鸟鸣之声,吴双抬眼望去,正看到两只大雁结伴南去。忽然想起,人人皆说,大雁是忠贞之鸟,是该成双成对才好。

第四章:后宫
当今太后慈爱,体察宫中妃嫔一入宫门,抛离父母,有违孝道;且父母在家,思念女儿,亦伤天和。因此颁下懿旨,每月逢十五、三十之日,凡嫔位以上的,准椒房内眷入宫,尽骨肉私情,享天伦乐事。
吴双因着数月前到琪妃宫中探疾,在太医们都一筹莫展之时,想出用酒擦拭身子的法子,帮璟琪的皇子——五岁的赵王如彬退了烧,使孩子所染的风寒终未酿成大患。那日,吴双一夜未眠,与璟琪一起一刻不停地用稀释的酒水擦拭如彬的额头、手心、脚心和腋下。当天亮,孩子终于烧退清醒时,两个女人虽近虚脱却喜极而泣。念着对如彬的这份情意,更因是一家子的骨肉至亲,璟琪与吴双日渐亲厚。每次眷属入宫,都要吴双前来。加上吴霜虽然是年方十九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可占着她身子的吴双却是二十六岁历练数年的职场精英了,比着璟琪、璟皓姐弟还要大上三岁。问答时,常常见解独到,时有惊人之语,兼着意趣相投,有时不是十五、三十,璟琪遇有事情也会召吴双入宫商量。私下里,璟琪让吴双唤她“长姊”,而她也只叫吴霜的小字“露露”,两人好得如闺蜜一般。
这日又逢十五,璟老夫人临出门时略感不适,只留了璟瑗在家侍奉,仍让吴双入宫问安。起先,璟琪挂着母亲的身子,待派去的太医都回禀没有大碍,只是理佛过于用心,有些劳累的原故,也就放下心来。她与吴双简单用过点心,便摒退了一屋子的宫女太监,进到寝殿说私房话。
吴双刚在璟家醒来时,还真是怕应对不了这“一入侯门深似海”的生活,可几个月下来,除了璟皓的若即若离和喜怒无常让她费些心思外,其他的人与事都还不难相与。毕竟璟家曾中遭变故,即便再起,偌大的侯府也只有婆母和一个小叔、小姑需要侍候,一切都还算是平安顺遂。吴双甚至以为豪门的生活也不过如此。可是,自从开始出入宫廷,特别是与璟琪剖心析肝后相处后,才知道什么是波谲云诡,步步惊心。她也真对这位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的大姑姐钦佩不已。

璟琪的夫君,也就是当朝皇帝萧靖衍,是大璃的第四代君主,今年二十有六,登基五年。早在潜邸时就已立妃,娶的是当今太后的堂侄女马如泽,皇上继位后便被册封为皇后。吴双经常到璟皓的书房翻书,有时也看一些官史和邸报,深知这位青年君主清除逆贼、收拢皇权的韬略和整饬吏治、休养民生的德政。在他的治理下,大璃一扫颓势,显出中兴之象。也正因为勤于政务,所以相较以前几任君主,他的内宠并不算多。可即便是如此,为了皇家枝繁叶茂,后宫也是佳丽云集。嫔妃八品十六等,皇后之下,还立有正一品四妃一人,从二品妃两人,九嫔两人,贵嫔三人,而那些贵嫔以下只能被称作“小主”的低等宫嫔怕是难以计数了。在这其中,除了璟琪育有一子外,贵妃陈德怡生养了皇长子琅岈王如彦,齐妃朱婧生养了皇长女淑瑾帝姬如珏,昭仪叶子依生养了皇二女和景帝姬如璐,林贵嫔林九娘生养了皇三子杞王如彰。这些生育子女的妃嫔主位,除了林贵嫔,全部出自名门望族,璟琪自不必说,那贵妃陈氏与皇后是两姨姐妹,齐妃母家是关中大姓,昭仪叶子依的父亲是江南鸿儒。只有林九娘不过是皇后作赵王妃时的陪嫁侍女。如今皇后膝下空虚,而她却生子晋封。兼着九娘只是性子温顺,容貌算不得拔尖,杞王生性沉默,还有些口吃,母子都不是很得圣心,因此常常被皇后、贵妃慢待,宫中又多是拜高踩低之人,日子也过得艰难。
璟琪性子恪纯,又同是孩子母亲,很看不惯这些,但也知道自己已是受宠遭忌,特别是如彬被封的赵王还是皇上在潜邸时的封号,自然被育有皇长子的贵妃和皇后一族忌惮,而他们的背后又是太后,因此明白只有自保之力,也只能与吴双说说这些不平,以泄胸中闷气。
宫墙之内,年深日久,不寂寞的人儿能有几个?想来到底是安静一个人的时候多,不论是嫔妃还是宫娥无不练出了一双巧手。即便是与吴双说着家常,璟琪也还是在忙着绣一幅“丹凤朝阳”的刺绣。圆圆的竹制绷架把整块丝缎箍得饱满而紧张,尖锐的银针穿过密织的丝线,都会发出“噗、噗”的声音。
吴双用手轻轻抚摸那五彩凤羽,不住的赞叹:“真是好鲜亮的活计。”
璟琪浅笑盈盈,拿起绣活对着日光比看。
“再过几日就是和景帝姬的两岁生辰,叶昭仪受宠,子以母贵,这贺礼还是要好生打点的。”
“凭她再怎么得宠,还能越过姊姊去。上次皇上来,我躲在屏风后,听得真切,皇上不住地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呢。”
“混说什么?” 璟琪装着咬牙发狠地用绣架轻拍吴双的头,停手后却又轻叹:
“正所谓‘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皇上继位后,忙着前朝,迟迟未选秀,现在这宫里不是以前王府的老人儿,就是几次平乱的功臣之女。不论是主位也好,小主也罢,哪个不怕一日新人入宫,自己落得个‘红颜未老恩先断’呢?谁比得了你贤德,硬逼着夫君纳妾的,还一纳就是三个。”
说完这些,璟琪几乎要笑倒在美人榻上。
吴双的脸一下子通红,虚推了璟琪一把:
“人家才忘了,偏姊姊你又提。”
吴双本是静静听着璟琪絮絮讲着宫中琐事的,先还觉得这些深宫女子就为了一个皇帝每日争得你死我活,真是既可悲又可怜。猛然间,竟听着说到自己。不由也自问,要是有一日,璟皓也是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又该如何自处?回忆起那晚还曾兴冲冲地给他举荐佳人,现在却觉得无趣,一时倒有些怔怔的。
璟琪还以为她还真有些恼,忙劝:
“我知道璟皓又欺侮你了。这些日子寻不着他,等战事过了,我一定把他叫来,给你出气。上次为了彬儿的事,他发狠,我就没饶他。”
不说如彬的事还好,一说如彬的事,吴双更是愤愤不平了。
那日给小王爷退了烧,吴双回到侯府身子几乎要散架,原想着倒头便睡的,哪到知道璟大爷还候在房中。本也没指着被夸被赞,可更没想迎着的竟是被拽到膝上、褪光裙裳的一顿好打。吴双虽然在札记中看过吴霜遭过的苦楚,可头回落到自己身上,却是动魄惊心。板子顺着娇臀挨着条地抽。臀肉陷进去,又弹出来,噼啪作响,火烧火燎。起先,吴双还想伸手去挡,白挨了几下手板不说,更被捉牢按在背上压得更低,红臀像是要翘到天上去。最苦的是,板子从上抽下来,还要从下抽上去,新板摞在旧痕上,声音都不再清脆,而是一记记闷响,身子也随着不住扭动,活像那在砧板上翻头甩尾的鱼。想是一道道红里透紫的檩子排满了,再无一处好肉,才被松了桎梏。吴双滑落在地,只用手撑着,不敢让肿胀的小屁股碰到任何物事。候了许久的训示从头顶传来:“赵王的身子何等尊贵,岂容你如此莽撞行事。记着这个教训,什么时候也不要忘了谨言慎行的规矩。”
“真是个暴君”,吴双虽然嘴上还是恨恨的,可也明白璟皓的话不无道理。如果那日如彬在自己的偏方医治下有什么不测,璟家恐怕真的要万劫不复了。把玩着手上绣着蓝色鸢尾的手帕,想着那“暗中思念”的花语,心里终归还是记挂着,又是三日未见了。

第五章 七窍玲珑心

人都说,天家气象。吴双却更愿道,是天家富贵。在诸妃中,璟琪已算是不尚奢靡,可她所居的栖梧殿也依然是檀木为梁,赤金为柱,水晶为壁,沉香为床,鲛绡为帐。细细留神,殿中的器具皆是上好的珍品,更不乏种种古玩异宝,可也只是随性搁置在案几和架上。吴双最爱的是这寝殿之中铺天垂地落下的薄透沙帷,上面用浅浅的金线镂着“凤栖梧桐”的图案,那是宫中女子皆盼的两情缱绻之意。

珠帘低垂,香熏成烟,吴双和璟琪都困意渐起,正在这迷蒙之间,绿意一闪,却见殿中的主事宫女宛青快步进来,喜声回禀:

“恭喜娘娘,刚才上书房的掌事太监来报,今儿个皇上突然临驾上书房,还考问了皇子们的功课,咱们赵王拔了头筹。皇上高兴,带了赵王去御苑了,说是要亲自调教骑射呢。”

儿子出众,哪个作娘的能不开心。更别说是在这皇宫天家,子以母贵,也母以子贵,本来就是相辅相依的。听了这样的消息,璟琪自是喜上眉梢,吴双本就喜欢如彬,也跟着高兴得不得了。可也就欣喜了一阵儿,璟琪又突然问了一句:

“有没说,皇上是带彬儿一个人去了御苑,还是三个皇子都去了?”

“只有赵王去了,琅琊王和杞王还在上书房读书。”

“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刚才来禀事的太监,要打点好。”

“是娘娘。”宛青躬身退了下去。

看着刚才还满面春色的璟琪突然间娥眉紧蹙,吴双不解问道:

“姊姊,可有什么不妥吗?”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皇上这样做,落在一些人的眼睛里就成了偏宠偏爱了。少不得还要生些事来。” 璟琪也很是无奈。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彬儿聪颖好学,皇上看重些,想是谁也不敢怎样?”

吴双说着又上前一步,与璟琪并肩而立,握住她的手,沉声道:

“长姊,惧来惧去也是无益,无论怎样,我们总是陪着你的。”

璟琪也微微一笑,似春光四溢,反握住那双手道:“露露,有你和璟皓在,我总能安心。”

俩人正说着话,宛青又走了进来:

“娘娘,太后在叶昭仪的玉寿殿赏菊花。皇后娘娘传下懿旨,让各宫主位娘娘都去侍奉。还说,有内眷入宫的,也让同去呢。”

听着又是太后,又是皇后的,吴双先有些惧了。倒是璟琪想了想还是劝了吴双同去,只说“有我在呢,无妨,看眼色行事就是了。”

两人重新匀面梳妆,璟琪驾辇,吴双乘轿,住昭仪宫中去。

玉寿殿与栖梧殿正是一个在西一个在东,璟琪她们到时,众人已陪着太后在廊下赏花了。玉寿殿庭院之中多种花木,尤其是那菊花,据说为昭仪最爱,开得花团锦簇,争奇斗艳,多是“红衣绿裳”、“凤凰振羽”、“十丈垂帘”之类的名品,可见主人的高位与恩宠。太后着一身泥金色松鹤连年纹样的对襟衫襦,抿得光滑平整的圆髻上只别了一根素色翡翠长簪,虽年近半百,但目光清越,宝相庄严。吴双被璟琪引着拜见了太后,皇后和众妃嫔,除了几位进宫朝见的内眷,其他人倒也不陌生,便也随着众人一起环绕于太后身侧,软语娇俏,莺莺沥沥,映得这殿阁之内不似初秋更像仲春。

因着齐妃带来了淑瑾帝姬,叶昭仪也让乳母抱着和景帝姬,太后疼孙心切,便要使人到学里去接三个皇孙。皇后离太后最近,她斟过一盏枸杞银耳端到太后跟前,又伸手抚着和景柔软的发梢,笑道:

“怕是孩儿们聚不齐全呢。皇上一大早就带了赵王去御苑,说是要调教骑射,想是这会子还回不来吧。”

皇后的话音落下,院中的笑语欢声也跟着熄了,几个得子的妃嫔,贵妃眼角眉梢皆显恨意,璟琪兀自镇定,林贵嫔默默不语。太后的脸上也浮上肃穆,沉了沉,朗声道:

“传我的话,派妥当人将琅琊王、杞王都送到他们父皇那里去。”说到这,似看了一眼林贵嫔,又道:

“昨个听说,彰儿身子好像不大好?”也没等旁人答话,便吩咐:

“只送了彥儿去吧,彰儿好好将养身子要紧。” 停下来,又沉声说:

“后宫要雨露均沾,在教养子嗣上也要一视同仁才好。”

皇后、贵妃一脸得色,又说笑如初。璟琪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低眉顺眼,服侍于太后身前。其他人更是如同看戏,瞧这热闹。也只有那林贵嫔越发地缩肩低头,更显得卑微可怜。望着些女人,吴双的心中唯有叹息而已。

同来的内眷除了吴双,还有贵妃的侄女陈端阳,齐妃的妹妹朱好,夏昭容的妹妹夏锦秀,和庆贵嫔的嫂子王羽裳。叶昭仪家中来的是母亲郡夫人叶刘氏。叶老夫人与太后谈佛论经很是投契。大家正在谈笑,太后似是想起什么,转身温和地问璟琪:

“璟老夫人倒是多日未见了,可还安好?”

璟琪躬身回复:

“谢太后关怀,家母本想着今日入宫给太后请安呢。只是昨晚诵经时间长了些,早上便有些头昏,未能前来,还请太后恕罪。”

“唔。也不怕你们这些小辈笑话,当真是不中用了,看不了几页经文,便不是眼花就是头痛呢。”太后说话时,还连连摆手。

众人忙应:“太后春秋鼎盛。”

太后也不理旁人,只还是对着璟琪说:

“提到经文,就不得不说,那日彬儿来我宫里,见我看书上的小字费力,特特地嘱咐下人在抄经时把字写大写周正,那孩子还专门抄了一篇《金刚经》给他们比看。彬儿小小年纪就如此仁孝,可见是璟妃你教导有方啊。”

璟琪喜不自胜,忙谦谢不迭。人人见风声有转,也顾不得皇后、贵妃在前,只跟着夸赞赵王纯孝。吴双看着这先抑后扬,有褒有贬,心中暗暗赞叹太后的驭下和平衡之术真是无人能及。

赏了一会花,叶昭仪又提出要击鼓传花、抓阄行令,抓住什么就当众表演什么,精与不精都算是让太后取乐。本来花也看腻了,见主家提出这个主意,都觉得有趣,特别是几个待字闺中的女眷,想着是在太后、皇后露脸的事,都是存了几分争艳的心思,只有吴双和王羽裳心中淡淡的,却又不好推脱。

果然,那花像是长了眼睛,都落到了几个内眷的手中。陈端阳弹了一曲《凤求凰》,朱好演了一段双剑舞,夏锦秀画了一幅《麻姑献寿》,轮到王羽裳时,她签都未要,就推说自己身无所长,只自饮一杯桂花酒算是告罪。花最终还是投到吴双身上,还没等她说话,叶昭仪已素手一扬,抽了一枚签纸在手上,展开一看,俏声说道:

“请侯夫人以秋为题,取眼前一景,诵诗一首。”

吴双本无意于这个游戏,却没想到叶昭仪会这么逼迫,倒生了几分倔意。作诗她不行,可她只想取字面意思,诵诗吗,谁人不会,更何况这个时空有许多的诗作本来就与吴双原来的时空不同。吴双看着满院菊花,本想念一首菊花诗,却不经意地看到璟琪正对她微微摇头。吴双不知是何意,一时竟没了主意,刚有些踌躇,身后便传来些许哂声。也正在此时,院中原本卧着的一只丹顶鹤突然展翅飞起,唬了众人一跳,吴双的心中倒有了计较,朗声吟道: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一时间,满院寂寂,停了许久,才听到太后的声音:

“好个秋日胜春朝。果然清丽不凡,不落俗窠。”

不等别人发话,贵妃已未语人先笑,臻首上的紫晶步摇也随着清脆出声:

“太后所言甚是。臣妾们在这宫中,就如井底之蛙,都想着叶昭仪是诗书满腹,如今看到侯夫人出口成章,方知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心中一沉,吴双才知自己又是莽撞行事了,怪不得刚刚璟琪会摇头,如今入了他人的套儿,更兼着已有不豫之色在叶昭仪的眼底闪过,真是悔之晚矣。

想办法补救吧,既是说给太后,更是说给叶昭仪:

“臣妇粗陋,哪懂什么诗文,只不过是就景说景,斑衣戏彩,博太后、各位娘娘一笑罢了。”

太后也只是笑着摇头,许久才缓缓说道:

“倒是个七窍玲珑心。”说完便挥手打赏。

赏给吴双的是一根合和二仙赤金簪。精妙之处便是那簪头上雕刻的合和二仙,是两个胖小儿形象,哥哥寒山举着荷花,弟弟拾得捧着食盒,还有蝙蝠、祥云的纹样环绕左右,这些都是“和美幸福”的祥瑞之意。

叶昭仪嫣然含笑:

“《周礼》有云,‘使媒求好,和合二姓’。有了这根簪子定能祝博山侯与夫人,夫妻同心,永无嫌隙。”

人人皆能听出这话中的戏谑之意。吴双却只佯作不知,伏身谢恩。

回到侯府已是午后时分,璟家老少除了璟皓都聚在老夫人房中。吴双把璟琪、赵王,以及与太后游乐的事一一讲与大家听,只就贵妃和叶昭仪不悦的事不提,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璟瑗拿着簪子把玩,璟皎只是反复念叨着吴双的那几句诗不住赞叹:

“古有七步成诗,嫂嫂你还更胜一筹。”

话还未说完,已有下人通禀,侯爷回府。说着,璟皓便已走进房来,先向母亲问安,吴双与弟妹们又与璟皓见礼。本是高高兴兴的一家人,不知为何璟皓却是一脸的寒霜,对上吴双的目光更是凛冽。璟瑗本还急着将簪子呈给兄长,想替长嫂邀功。没想到,璟皓睬都不睬,直视吴双道:

“后宫是容你逞能显胜的地方吗?以前给你的教训都不记得了?到底要怎样你才能学会谨言慎行?”

吴双被璟皓的话问懵了,刚才初见的甜蜜与欣喜也在片刻之间烟消云散。

“大哥,嫂嫂她……”

“你闭嘴。”

璟皎刚要说话便被璟皓堵了回去。

“皓儿……”

璟老夫人虽不知道出了什么差池,但也想着为他们小夫妻劝解。

可吴双却不想看着这兄弟、母子因为自己起什么争执,强忍着心中的委曲与酸涩,没等婆母说下去便先开口:

“母亲,都是儿媳虑事不周,您不必替我求情。”

说着,也傲然望着璟皓,一字一句说道:

“一切但凭侯爷责罚。”

看着眼前倔强的小人儿,璟皓心中有怜有恨,停了些许,还是冷冷出声:

“来人,带夫人到静心堂罚跪思过,没有我的吩咐不许离开。”

兜兜转转,一切竟又回到原点,吴双的脸上没有一丝悲伤,反而略带笑意。她垂首道谢后,便转身离去。走出房门的一瞬,听到老夫人怨起连连:

“不是冤家不聚头,不是冤家不聚头……”

也就在那一刻,心碎了无痕。

第六章 露从今夜白

天色将晚,层层叠叠的流云染上了半赤半金的色彩,在暮光的映照下渐渐变成无数交错的墨色剪影。空荡荡的静心堂,只有吴双一个人,只有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的一个半旧蒲团上。清冷的屋子更滋长了人心自生的轻寒,光亮一点一点地缓慢陷没,格外给人一种压迫到无法喘息的感觉。

静心堂在侯府的最北端,紧邻着康惠翁主的府第。隔墙,有丝竹的绮旎之声传入耳际,带着些许初秋的凉薄气息,在风中慢慢流转,是一行女乐清声细细,反反复复只唱着一首曲子: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清幽的歌声和着窗外秋虫的鸣叫,在吴双的心头辗转,曾经真实的伤痛和想象的美好都恍如一梦。忽然,她就这样一个人无措地痛哭起来,可纵使痛哭也是在极力压抑,压抑地不得不缓缓俯下了身子,白色的长衣四散在地上,一片片铺陈开来,整个人儿望上去,更像是暮春时一朵绚丽却已凋落的梨花。

一双手轻轻覆在吴双肩上,转头望去,却是璟皎。他悄悄递上手帕,只作浑然不见吴双的泪意,缓缓道:

“不要恨他,你应该恨我。”

望着那与璟皓多有相似眉眼,吴双迷惑不语。

“大哥这样薄待于你,是他总忘不了你曾对他做过的事。而你伤心落泪,是因为他不知道你曾为他做过的事。你知道吗?那日去你家府上,在我与大哥跑散了的时候,你背着家人塞给我的那包首饰,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抢走了。可我根本不敢对母亲和哥哥、姊姊他们提起,因为当时家里是那么落破,那么需要钱。后来,姊姊卖身去了王府,我恨自己,觉得那是我的错。现在,大哥这样对你,我更恨我自己。”

锦衣华服之下,这个俊朗少年,脸上却带了与年龄不符的落寞和冷清,烁似寒星的眸子也隐隐有泪光遮蔽。吴双只知璟皎与自己交好,小小年纪却对嫂嫂处处维护,可从未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辛酸过往。

璟皎挨着吴双蹲下,似说给吴双,又像是说给自己:

“小的时候,我最喜欢和你玩儿,可是你总是和哥哥在一起。我永远记得,那一年我六岁,你八岁,哥哥偷着带着我们去湖里泛舟,你头上盘的圆桃髻上插满短粉夹,手里拿着一丛绿绿的莲蓬。你唱歌给我听,还剥莲子给我吃。那时的一切有多么美好。”

吴双静静听璟皎说完,伸手牵住他衣袖轻轻摇晃,这是姐弟间最亲密无间的动作:

“一路行来雨渐临,问谁还有旧时心。不过,璟皎,记得要记住美好的,忘掉不美好的。许多事情该发生了就总要发生,并不因为任何人而有所改变。不要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那是庸人自扰。”

“那你和大哥呢,为什么不能记住美好的,忘掉不美好的?”璟皎的语气透着急迫。

“我不知道,也许是时间未到,也许是缘分未到。”吴双的话语却显得无奈。

“吴霜,你变了许多。”璟皎忽而无声微笑出来:“以前,你虽温婉但多少有些怯懦;而如今,你看似柔顺却透着倔强。从前,大哥罚你跪着,你就是累到昏倒,也不敢自作主张地站起来,可看看你现在,就一直这么自顾自地坐着。你不怕吗?”

“怕什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吴双的心中竟有说不出的气恼。

“唉,其实大哥也就是想训上几句而矣,太后都赏赐于你,他又能如何。偏你‘侯爷、侯爷’的不松口,还要说那番任打任罚的话去激怒他。真是想不明白你们,明明是心中有情,却总是装作冷若冰霜,就像是两只刺猬,越是想靠近对方,却越是弄得伤痕累累,何苦来哉?” 璟皎只有慨叹。

“这,可能就是有缘无份吧。”吴双的心思也纷乱不已。

正在静静无语之间,忽得女乐换了歌唱,声音虽听不真切,却缓缓倾入心肠:

“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总相见。

谁家女儿对门居,开颜发艳照里闾。

南窗北牖挂明光,罗帷绮箔脂粉香。

女儿年几十五六,窈窕无双颜如玉。

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与谁同。”

东飞伯劳西飞燕,只这一句,吴双与璟皎竟听得如痴住一般,直到有沉沉的声音从门口处响起:

“你还要在这坐上多久?”

未等吴双有所反应,已被快步走进来的璟皓一把从地上拽起。

“不要难为吴霜。”璟皎本能地要用手臂去挡。

“‘吴霜’也是你该叫的?” 璟皓的脸上已现怒意。

吴双的心惊得如同要跳出来一般,可她还是努力地向璟皎摇头示意。璟皎也只能垂下头,闪身让他们离去,就如幼时一样。

就这样被拖着疾步前行,吴双看不到璟皓的脸,也猜不出他的心情。都说没有结果的恐惧比有恐惧的结果更让人煎熬。小双双就觉得自己窒息到快要死掉,狠下心,使尽全身力气后仰着站定,手也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那个人也终于转过身来,一脸平静,不辨喜怒。

“我,我走不动了。”

“怎么了?”

“腿软了。”

“坐的腿软吗?”

“是吓的。”

似是寻常夫妻间的问答,于吴双和璟皓却并不常见。停了一瞬,同时有笑意浮上两人颜面,如汩汩春水般淹没了一切。

忽的,璟皓打横将吴双抱起,小人儿惊呼出声,本能地伸手揽住他的脖颈。

“走不动,就让我抱你回去吧。”没有答话,只是轻轻点头。

双双紧紧地贴着那胸口,温柔地回应略显得有些突兀的热情。此刻,彼此之间有期盼、有欣喜、有嗔怨,也有了然,丝一般的情素缠绵期间。最终,温热的泪还是滴滴洒落,沾湿了那颈子和衣领。

感受到轻轻的抽噎,璟皓心里却有些恨恨的,顺着手向那臀瓣上一把掐去:

“坐了这许久,你还觉得委曲么?”

小人儿在怀中挣扎轻颤,却被更紧地拥住。

露从今夜白。

[本帖已被作者于2013年8月25日11时29分46秒编辑过]

第七章:良宵

晚凉新浴,人亦清爽。吴双也不再着意打扮,只一袭淡粉色的轻罗寝衣长及曳地,没有过多的纹饰,只在香肩处迤逦绣着一树连理而生的桃花。青丝还未干透,顺手用那根让她又爱又恨的合和金簪绾了几绾蓬松挽于脑后,面色还有些绯红,盈盈立于窗下,微垂螓首更显得神形娇慵。

对于眼前的人儿,璟皓好久没能像现在这样细细打量了,不知怎得,就是让人看个不够,只想一把揽在怀中,永远也不要放下。默默相对了好一阵子,还是璟皓走过去牵起那白白嫩嫩的小手,领到身旁坐下。红漆桌上,放着秋儿送进来的紫米饭、四样点心、八碟小菜和一碗热牛乳,都是吴双的最爱。

璟皓先将牛乳递到吴双眼前,看着她小口喝着,问道:

“怎么突然喜欢上这个?”

“有益于睡眠。”

“唔。饿了吗?”

“嗯。”

“快吃吧。”

“你呢?”

“我吃过了。”

再也说不出什么了,屋里又安静下来。不知怎的,吴双每每与璟皓独处,都有些怯怯的。虽然他刚刚抱着自己回来,此时还延续着难得一见的温柔,眼中也满是笑意,应该有所回馈才是,可不知怎的,就是迈不出那关键一步。

“是被打怕了”,一时间,两人都在这样想。只是一个有些恼,一个有些痛;一个有些怨,一个又有些怜。两颗心倒像是那盘中的油爆香菌,被盐渍、和糖调、用醋烹、上油炒,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早已是五味杂陈。

不过,心思再百转千回,肚子还终是饿了,这一天毕竟过得太过跌宕起伏。一餐饭,吴双吃得很多,也吃得很香。她装不成那些幼承庭训的娇娇小姐模样,只要是喜欢,总能吃个酣畅淋漓。虽然这已不是第一次看到吴双恨不得把脸埋进碗中的样子,可璟皓还是觉得有些纳罕,不过更多的还是怜爱,他不时的用帕子擦拭那张小脸儿上的饭粒,偶尔还轻轻帮她拍拍后背,真怕这小人儿会一不小心噎着。

终于,空盘空碗都被撤下了。璟侯爷悠闲地倚坐在高背福寿雕花椅中,一身淡青色水纹茧绸长衫,于贵重之中自有了一份雅意。他修长的手指不时地在桌上轻敲,脸上虽还带着笑,但这笑容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抹玩味。不经意间,贵主金口再开:

“吃饱了吧?把今天的事儿说说吧。”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让也坐在桌边的吴双,脑中似有雪水淋下,俏脸也瞬时垮塌,一颗心更是悠悠沉到谷底。真是可笑至极呀,吴双快要咬碎银牙,恨只恨自己刚刚还没心没肺地吃了这么多,原以为是讲和餐,谁想到头来竟是断头饭。“有什么可说的?要我主动讨打吗?休想。”倒是最后心一横,只把头一低,准备就这样静默到底吧。

不过,这只能是一厢情愿,璟皓可没想让她如此舒坦。走过去,拉起来,带到墙角,让小人儿面壁面立:

“自己想想吧,想好了就过来告诉我。”

只撂下这一句话,璟皓也不再理她,自顾自地拿了一本书,坐到床边看了起来,只留吴双且羞且怯地站在角落里,就像学堂里被先生责罚的小学僮。

屋内半点人声也无,只听得更漏缓缓,余音袅袅。也不知站了多久,吴双只觉得一双腿又酸又疼,就像马上要折了一般,这风暴之前的静谧最是摧折人的心智。偷偷用余光瞄瞄璟皓,发现那位大爷一脸的惬意轻松,手不释卷,看得全神贯注,连头都不曾抬起过。怒从心头起,吴双的粉面涨得通红,脑子里更是闪过无数个念头:大喊一通冲出屋去,抢过那本书扔掉,或是不理他直接上床睡觉。可种种幻想,都在瞥见那已放于床边的檀木板子后烟消云散了。可怜的小双双又认命地低下了头,眼中也蓄满了泪水。

璟皓望着眼前的小人儿,看着那小脑袋一会儿使劲地昂起来,一会儿轻轻摇晃,一会儿又缓缓地垂下,一双小手也是在身前、身后绞来绞去,好几次都差点要笑出声儿来。不过,发狠罚她那样站着,不光是因为她这一天的“胡作非为”,更是为自己心中的颇多疑问,需要理一理思绪,想想他的小露露怎么就一下子就转了性情。

今天,在璟琪那听说吴双作的秋诗时,璟皓吃惊不小。因为他知道,吴霜的母亲韩如茵虽然才名远播,是当时人尽皆知的才女。但也正因为诗文读得太多心思细腻,所以才会在吴双父亲纳了宠妾云氏后,郁郁寡欢、香消玉损。也为了此节,吴敏之便不怎么让吴霜读书,只教授《女则》、《女训》,只求略识几个字,一切都以针线女红为要。所以吴霜嫁过来快有一年,从未听到过她吟诗作对,不明白怎么会一下子无师自通。还有,就是这股子让人又气又恨的倔劲。以前的吴霜温柔乖顺,再打再罚也是偷偷饮泣,对自己从不敢有丝毫触逆不说,还总是娇娇怯怯的有说不出的依赖。而现在呢,看起来倒是低眉顺眼,你说的话也能唯唯称诺,可那波光流转之间却总会有一闪而过的不甘与逆叛,更不用提那糅进骨子里的自立与傲气。有时,为着她的胆大妄为真是恨不得把那个小屁股给抽烂,可看着小人儿宁愿咬破红唇也不肯哭叫出声的倔样,又心疼到懊悔。如果以前的吴霜是依人的雀鸟,那么现在的“吴霜”就是磨人的小猫。可也就是这股子劲儿,越发的让人欲罢不能,我见犹怜。

虽然此刻还是想不明白其中的曲折,但璟皓倒定了心思,那就是不管鸟也好,猫也罢,都是时候立立规矩了。特别是那“侯爷”的称呼,必须要扳一扳,不然总是像有根针扎在心尖似的酸痛不已。还有就是和那璟皎,再姐弟情深也得顾得男女有别,今天从门外看着他俩那样亲亲热热地互诉衷肠,真是恨不得冲上去将那恼人的小人儿剥光了就地正法。

“过来吧。”

听到这一句吩咐,吴双的身子明显抖了几下,轻罗包裹的俏臀也不由得一紧。原是想着做最后的挣扎,扭过的小脸儿泪盈于睫,最是动人心肠。可没想到换来是更加冷冰冰的一句:

“快点儿,别等我去拖你。”

认命吧,不就是一顿打吗?吴双垂下眸子,定定心神,挪动如同灌了铅般的双腿走了过去。可真靠近那板子了,心里还是先怯了。红唇微启,轻嚅出声:

“侯爷,我……”

只这三个字,便万劫不复。

拉近、按倒、褪衣、去裳,一套动作,璟侯爷做得如行云流水,紫檀木的板子呼啸而至,“啪”的一声脆响,一道红痕便横亘于那雪白的臀肉上。

“嗯嗯,疼啊……”带着浓浓鼻音的轻声呼痛从身下传来,粉嫩的小腿带着小脚丫也不安地踢蹬起来,一只云头软底睡鞋也被甩了出去。

璟皓本没舍得下重手,也就使了三四分力气,可还是看到那板印微微肿起,倒有些后悔,手上的家伙也停住了。小双双正缩着肩膀等着下一板子,却不想候了许久也没迎来再一次的灼痛。鼓起勇气,颤颤巍巍地回头,却看到璟皓正瞧着自己光溜溜的小屁股发呆,一时竟羞红了脸,不知怎的小腹处也忽的像有一股水流涌起,说不出的酸麻滋味,身子也不安分地跟着扭动起来。

看着事情似乎有所转圜,吴双也想乘着这个机会讨个饶,便又轻轻唤了一声:

“侯爷……”

璟皓这次是真被这两个字点爆了,咬着牙森森说道:

“你再喊一声‘侯爷’试试。”

说完,腾出手来,三把两把挽起袍袖。生气归生气,到底还心疼,板子终被放在了一边,只轮圆了巴掌向那又绷紧了的小屁股上扇去。

“啪,啪,啪……”一连十几下,像雨点儿般落下,还都是落在一个地方,登时就看着那处娇肉红肿起来。

一边打,还在一边训:

“我教你气我,我教你气我……”

每一下的拍打,都会使小双双的身子不自主地向上轻抬,与板子的钝痛不同,巴掌的痛好似成片,又好似如针,实在是无法形容。更难挨的是,这皮肉与皮肉的触碰,温度和劲道都能互相感知,一时间,倒平添了几分暧昧与旖旎在空气中流淌。两个人的呼吸也渐渐粗重起起来。

不知是掌掴还是训示最终起了作用,吴双终于明白了自己受苦受难的关键所在了,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与矜持,一迭声地喊起来:

“哥哥,皓哥哥,好哥哥,饶了我吧,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说,我是谁?”璟皓的脸上已有了笑意。

“是哥哥,是皓哥哥”吴双嘴上忙应,心中却怨声连连。

小双双终于被扶起坐到了腿上,亵裤早被褪掉,只隔着一层薄纱,璟皓能清楚地感觉到那小屁股上的灼热。把还在抽抽嗒嗒的小人儿搂在怀里亲了又亲,伏在耳边轻轻地说:

“早叫声好听的,哪有这顿打。”

粉拳捶上宽厚的胸膛,声音虽然还带着哭腔却是恨恨的:

“欺负人,欺负人,我恨死你了。”

“看来教训得还是不够,真是记吃不记打呀。”

只一瞬,吴双便被高高举起,又在惊呼中被抛落在软软的床上。璟皓也扑了上去,没有再挥巴掌,而是显得有些急迫地开始撕扯吴双的外裳。吴双终于明白面临的是什么状况了,她惊得声音都有些发颤,只反反复复地说:

“别,别,求你……”

璟皓了然地放缓了动作,伸臂紧紧拥住吴双,用下巴轻轻刮蹭那粉嫩面颊,暖暖耳语:

“别怕,是哥哥。”

说着,温热的唇便从那玉一般的颈子开始,一路吻了下去。灵巧的手指也伸向花丛流连,拨开花瓣,探寻花蕊,不知何时,那里已是滑腻一片。吴双的身体也渐次滚烫起来,肌肤上颤起一层麻酥酥的粟粒,身体内的那股暖流更加激荡,心中更似有熊熊烈火烤炙。

伏在身上的人儿积蓄已久的热情终于爆发,带着急迫与冲动;身下的人儿更像一只小船,在这浪潮一样的爱抚和耸动中颠簸追随。终于在那喉间溢出的“嘤咛”声中,两人一起攀上了浪尖,又双双滑落至波底,渐渐堕入渐深渐远的迷蒙之中。

待两人回过神来已是如斯深夜,子时刚过,夜静更深。

璟皓本是想帮怀中的人儿理一理被汗水湿透的髻发,却不成想“叮当”一声碰落了金簪。俯身去捡那簪子,吴双正对上了簪头上笑意盈盈的和合二仙。

一时间,叶昭仪戏谑的话语在耳边泠然响起,小双双的心气也跟着有些消沉。璟皓似是也感受到这份起落,轻声询问,终是耐不住厮磨,吴双还是道出了缘由。

或许是起风了,鲛绡轻动,红烛摇曳,变换的光影映得璟皓脸上的神情明灭不定。他的手一分分加力,终将吴双紧紧地揽入怀中,良久才道:

“让你受尽了委曲。”

一声叹息从吴双心头漫过,念着可怜的吴霜,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第八章: 和合二仙(上)

碧空如洗,天高云淡。院中桂花开得正浓,如满树金羽一般在风中轻轻摇摆。深深地吸一口气,留在胸膛里,清凉着还带些香甜。秋光如醉,如何看,都是这般美好。

璟皓已经醒了多时,却依然将手臂枕在颈下,半倚半靠地歪在榻上,静静地看着对镜梳妆的吴双,目光灼灼,依恋缱绻。

吴双也不回头,只从镜中盈盈相对。手上却未闲着,取了香粉、胭脂和螺黛细细描摹。大璃女子多爱艳妆,想来是喜好那派华贵富丽,可吴双却始终没有“归到院中重洗面,金盆水里泼红泥”的勇气,即便是要去一向交好的义阳公主府赴寿宴,也不过是淡扫峨嵋,略施脂粉而已。

想来是耐不住这份静谧,更被那人看得羞涩,吴双转首问道:

“你真的要和我同去公主府贺寿吗?”

“不是义阳下了贴子要你我同去的吗?怎么,你却不肯?” 璟皓含笑逗弄眼前的小人儿。

吴双也不去看他,只学着那口气:

“要去,就快点起身漱洗,这样蓬头垢面的,倒堕了夫人我的颜面。”

话音刚落,床上的人就已几步跃到妆台前,小双双来都来不及惊呼便已被掀翻进罗衾中。一双大手,三下五除二便剥出了细白粉嫩的小屁股,两个胳膊肘儿一边掐着腰一边按住腿,只留住中间这一段,一阵子又是扇来又是掐,登时那可怜的俏臀便红白相间,如同绘上了一幅写意画儿一般。

吴双在床上滚来滚去的求饶、躲闪,又是呼痛又是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断气了,偏那炽热的唇又覆了上来,自眉心蜿蜒向下,轻啄过艳红的小嘴儿,又纠缠于那滑腻的肩胛和清凉锁骨,胡渣刺得人阵阵发痒,两朵酡云浮上面颊,一时间竟禁不住娇喘连连。璟皓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乐在心上。一双手终是放过了那两团已变得温热粉艳的肉丘,略一游走就又捉住了这对扑扑愣愣左右摇摆的小鸽子,指尖使坏地一用力,掐在那红红的樱桃尖上,“啊”的一声尖叫便从身下破喉而出。

眼看着又要坠入那意乱情迷之中,终是吴双强挣着稳了稳心志,一边轻轻抚摩身上人露在寝衣外的一截脖颈,一边呢喃耳语:

“好哥哥,再这样痴缠下去,便是天黑我们也出不了这房门。若是晚了,怕是要驳了公主的金面呢。”

璟皓也知道时辰耽搁不起,可也不知怎的,只要看见那两团红晕,便会不能自已。在那温热的颈窝处亲了又亲,才恋恋不舍地起身。

吴双又坐到了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眼含春水,发髻蓬松,头上别着的几枚宝石珠花也零星散落,怎么看都是一番海棠春睡的暧昧模样。瞧着始作俑者就在身边,更是又羞又气,小嘴儿也撅了起来:

“都是你,妆都弄花了呢。”说着便要重新绾发梳妆。

璟皓却只是不以为然,笑道:

“那远山眉虽入时,却不适合你,正好让哥哥来给你画吧。”

说完,便执起眉黛,长身立于吴双面前,牢牢望住那双含春带笑的眸子,将那螺蛾一点一点修成细长柳叶模样。眉成,他又从妆筪中取出吴双夏日时做的一只蜻蜓标本,用小银刀只裁下翅尖,使金笔涂描,吹干后做成小折花枝子,贴在娇人儿眉心。再取了玫瑰胭脂轻轻洇扫双颊,两朵红晕便似那天边彤云浮上粉面。仔细端详,犹嫌不足,反手折了水瓶中一簇红粉交映的秋海棠别于髻边,才面有得色,澹澹笑道:

“‘粉白黛黑,施芳泽只’,这方是‘秋日胜春朝’的模样。”

吴双先还欣喜,后看着这娴熟手法,醋意渐生,出言相讥:

“你这妆面,想来是没少画吧?”

璟皓初只不解,待明白后不由得伸手在那小屁股掐了一下,恨恨地说:

“要是想讨打,便直接告诉哥哥,不用生出这许多事来。”

见娇人儿还是一脸的不悦,便又揽入怀中,缓缓说道:

“你忘了,小时侯缠着我给你画眉的事了。相信我,除了你和璟琪,这么多年来,我从未给别人画过。”

说到此处,似是又想起什么来,忍不住轻笑出声:

“你不知道,从前皇上在潜邸时,义阳公主未下嫁还是帝姬。因为她母妃早丧,养育在太后宫中,所以一年中倒有七八个月住在赵王府,与我和姊姊年纪相仿也最为交好。一次,她听姊姊说我画眉画得好,便央着我与她画。这种旖旎之事我如何肯为她作,她便不依不饶,王府都快要被掀翻。皇上也一味地宠着,谁都拿她没有办法,只能任着她胡闹。那日,也亏的是弘大哥正在王府作客,二话不说把义阳拉进内室就是一顿教训。霸王似的人,倒一下子便老实了,哭都不敢出声,只在一边偷偷抹泪,现在想来还觉得好笑。”

吴双也喜欢义阳公主,一来是因这脾气相投,都是直来直去的爽利人,二来也很是佩服她在先帝猝然驾崩、皇贵妃刘氏欲篡改遗诏另立幼主时,小小年纪假扮宫女逃出禁苑为赵王报信的勇气。兼着与璟琪、璟皓姐弟的关系,两人私下里也常在一起游乐,倒也是无话不说。听着公主年少时的旧事,吴双也觉得很是有趣。不过她忽地想起,义阳公主驸马好像姓陈名瑄,名字中并没有什么“弘”字,便向璟皓询问那“弘大哥”是谁。谁知问到此节,璟皓却突然沉默不语,停了些许,才推脱说道:

“一位故人,你不认得他。都是些陈年往事,不想再提。”

[本帖已被作者于2013年8月25日11时34分41秒编辑过]

第九章: 和合二仙(中)

世人皆知,当今太后、皇上对义阳公主宠爱无极。当年风光下嫁,妆奁丰厚超过长公主规制十倍不止,更无需提那食邑和沐汤邑,自是其他亲王、公主无法相较。今日,正是驸马寿辰,义阳公主府内外金壁辉煌,锦绮绵延,明灯涎烛,香气氤氲。教坊犹为卖力,俳优调琴,乐伎闻歌作贺寿舞,笙簧琴瑟之声十里相闻。虽是铺排,但因公主与驸马无心政务,凡是朝臣来贺的均挡于府外,只引一众挚友亲朋于内苑欢聚,倒也其乐融融。

璟皓与吴双到时,义阳公主与驸马已迎至正门。公主一身绛红斜襟长裙,宽大的衣摆上绣着浅金万字花纹,臂上挽迤着丈余长亮银色烟罗轻绡,整个人都似笼在华贵浮云之中,更衬得肌肤细腻,面若桃花,明艳不可方物。驸马身形高挑,身着月白染墨绉锦长袍,目光清朗,神情闲适。女子娇俏,男子儒雅,端的是一对璧人。

因着都是极熟稔的,人还未站定,便听得义阳公主俏语连连:

“今日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吗?难不成真如人们说的,母后赏的金簪显了圣,怎的我们博山侯竟与夫人出入成双了么?”

璟皓与义阳本是少时玩伴,并不介意,接口回道:

“窃不知公主何意?难不成只许公主与驸马琴瑟在御,便不许我与夫人岁月静好了?”

义阳自是也不避嫌,只佯装将披帛甩向璟皓,娇声嗔道:

“你也不用在这与我咬文嚼字。你对我们吴霜做过什么,你自己知晓。看着你有心悔改,这笔账姑且记着,以后再欺侮小霜,我可不似你姊姊那般活菩萨性情,定要叫你好看。”

义阳对着他们也不自称为“孤”,只论“你、我”。那脆生生的声音就如荷上露珠,连嗔怪之语听起来都让人忍不住笑意。说着说着,她又将吴双素手覆入掌中,由衷赞道:

“皇上厚爱,赏赐这个‘义’字,将我的封号由‘益阳’改为‘义阳’。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倒觉得,你那次在宗庆郡主游园宴上为护璟瑗和陈御史家庶女,酒泼贵妃表妹的事亦可称作义举。特别是那番‘嫡庶如何,尊卑自在人心’的高论更是让人击节。”

吴双听到提起此事,唬得脸色都变了,一个劲地跺脚挥手,可公主竟还滔滔不绝。璟皓可听得真切,扭过头来咬着牙问身边的人儿:

“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吴双只低头不敢吱声。

义阳可不惧璟侯爷,出言维护:

“倒是只会吓唬吴霜,你可知当日那个姓李的丫头,仗自己有个贵妃表姐,对璟瑗和陈家小姐庶出身份说三道四,出言不逊,是何等嚣张。霜霜泼她一脸酒水都是手下留情,换作说的是我家人,我一定会掌掴上去。”

义阳说到此处,又是挥手又是攥拳的,终是让大家笑出了声。突然间,这位公主千岁又注意到了吴双眉间的一对金翅花钿,艳羡不已,只盯着璟皓说道:

“这是不是你的主意?以前让你给我画眉你不肯,那你能不能也给我做一对这样的花钿啊,这总无妨吧?”

一番话出口,说得璟皓脸红心跳,无言以对;吴双越发觉得义阳就像自己在现代的朋友,只是捂嘴笑个不住;陈驸马却实在是忍无可忍了,皱着眉扯扯妻子衣袖,出言相劝:

“公主,还是快些让客人入席吧,我们都站在门口像什么样子。”

义阳甩了甩袖子,拉起吴双,恨恨地说:

“我们走,不要理他们,都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吴双被公主拽着,走出不远,又悄悄回头,对着两位苦笑不已的侯爷、驸马吐了吐小舌头,扯了个鬼脸才小跑着离去。

璟皓与陈瑄缓步前行。看着小双双得意的样子,陈驸马先笑着说道:

“侯夫人倒是越发俏皮了。”

璟皓一脸的宠溺,嘴上却还发狠:

“什么俏皮,只怕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陈瑄知他所指,也不在意。

璟侯爷被义阳公主排揎了这许久,终是有些怨气,便向着驸马陈瑄发难:

“虽是天家公主,可毕竟嫁做人妇,该守的规矩总该懂,驸马你也该提点提点她。”

陈瑄走在前面,也不回头,只笑着回道:

“侯爷与公主一起长大,更该了解她的性子。还论提点规矩,不知别人如何,我是无意如此。”

璟皓并不罢休,也是仗着彼此亲厚,话语中竟有了几分讥笑:

“亏的驸马你还是前科的探花,就是触类旁通,也应学得一星半点的驭内之术吧?”

陈瑄也不示弱:

“莫说探花,是状元、榜眼又如何?即便鸿儒大家,读遍天下藏书,想来也学不到什么真传吧?侯爷倒像是精于此道,还请不吝赐教。”

璟皓笑着接道:

“我倒是肯教,只怕驸马你不敢学。”

听到这话,陈瑄停住脚步,回过头来:

“不是不敢学,而是不想学。夫妻相处,为何非要想着互相辖制呢?侯爷是精于驭内,可是我见侯夫人倒因此不敢事事都与你剖白,想必是你乐见的便让你见,你不乐见的便要隐瞒。这样,倒不如义阳,虽娇憨些,但喜怒哀乐,面面都呈于眼前。”

璟皓一时竟被抢白地无话可说。看着陈瑄转身又要前行,心中一急,忍不住诘道:

“驸马与公主成婚还不到三年,你又如何知道公主面面都呈于你眼前了呢?”

陈瑄复又立住,些许,才回过身来问:

“你都知道什么?”

璟皓已经开始后悔自己的失言,但也只能周旋:

“你想知道什么?”

陈瑄又停了一阵子,心中千回百转,本想着直接问那个被叫作“弘哥哥”的人是谁,因为这个称呼不只一次在睡梦中被公主轻唤,也是他最隐密的痛处,但还是忍住了,只当是浑不在意地问:

“你可知公主终日佩带的那个八宝攒金钏是谁送给她的吗?”

停了一下,复又说道:

“那钏子不是御赐的,前先日子看着有地方些松了,想知道是哪家银楼制的,好送去绞一绞。”

璟皓的心终是一沉,虽然与公主常有言来语去,但因着一起长大,他视她一直如妹妹一般。本以为弘大哥已是前尘过往,公主又与驸马鹣鲽情深,所有的一切都应无人知晓,却没想到陈瑄心细如发,早已有所查觉。想了又想,只缓缓说:

“席间一定安排了投壶取乐。你我就赌上一局,如果你赢了,我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果你输了,就当我们今日什么都不曾说过,不要再疑任何人、任何事。”

“好,我答应你。”说完这句,陈瑄便与璟皓双双入席。

第十章: 和合二仙(下)

寿宴的高潮便是投壶。所谓投壶,就是宾主双方轮流把无镞之矢投于壶中。在大璃,这是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都很流行的游戏,很多花样,也很讲礼仪。有玩的东西,就必有高手。璟皓是,陈瑄也是,他们都擅长众人难以企及的“盲投”,这在整个京都人尽皆知。

《狸首》瑟音响起,司射击鼓奏乐。和着节拍,作为主人的陈瑄拿着四根没有镞尖的竹箭来到客人璟皓面前,朗声请道:“某有枉矢哨壶,请乐宾。”

璟皓沉声答道:“子有旨酒佳肴,又重以乐,敢辞。”

陈瑄再请:“枉矢哨壶,不足辞也,敢以请。”

璟皓再辞:“某赐旨酒佳肴,又重以乐,敢固辞。”

陈瑄三请:“枉矢哨壶,不足辞也,敢固以请。”

璟皓三辞:“某固辞不得命,敢不敬从。”

三请三让,陈瑄与璟皓一个白袍,一个青衫,一个温文,一个俊朗,且舞且诵,礼仪周全,古风晏晏,仅是开端便已引得一众皇亲贵眷如痴如狂。义阳和吴双更是恨不得再多长出一双眼来盯在自己夫君身上。

请让礼毕,璟皓向陈瑄翩然施拜礼,拿过了那四根竹箭。也就在接箭的一刹那,四目相对,彼此都看似平静无波,内心却深知是暗潮汹涌。

《狸首》中止,只璟皓与陈瑄站定不动,早有司射过来,在他两人五尺之外摆上了三尺高的双耳缠枝镶金投壶。因是盲投,二人面前都拦上了屏风,更有小僮手捧玄色绸带为他们遮住双目,场下便不免有人惊呼出声。

《狸首》又起,以此为号,宾主为序投射,人人都摒住了呼吸。

璟皓遵循着乐拍,取箭、瞄准、扬臂、投射。出人意料的竟是四箭连发。顺次有尖锐的破空之声在耳边响起,竹箭先是向上,跃过屏风后渐为直行,在距壶不到二尺时明显下行,很快只听得“当当当当”四声脆响,竹箭便一根紧跟一根落入壶中,而此时正是一节急奏初歇,一切都配合得这般严丝合缝。顿时欢呼之声雷动。璟皓的遮布还不能拿下,可他的嘴角已经衔上笑意,因为在这嘈杂的声音中,分明听到了小人儿那几声“皓哥哥、皓哥哥”的热切呼唤,有得意、有暖意、有爱意,一齐涌过心头。人们又安静下来,想是陈瑄也要开始,只有璟皓心中明了,胜负已然分晓,他赌定陈瑄根本没有探寻的勇气。

乐声渐缓。陈瑄便没有选择连发,而是投投停停,正好可以平复一下起伏的心情。在遮住眼睛的一瞬,他看到义阳也在看着自己,莞尔一笑,如是初见。那纷乱却又美好的初见,想来一生也不会忘记了吧。三年了,陈瑄依然记得那日是六月初八,自己高中探花,正是春风得意,谁知还好事成双,殿试时的策略得皇上看重,被传召面圣。一个人跪在初元殿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地面光滑如乌镜,几乎可以照见鬓角慢慢渗出的汗水。静默,就那样被突然打断,一个已经哭成泪人的女孩儿猛地闯了进来。殿内顿时乱成一团,有人在跪劝,有人在拖拽,可谁都不能让她安静下来。皇上震怒,大声地斥责她,她却那样大胆,昂着头也冲着陛下哭喊。犹记得她反反复复的一句话:“我死也不会去和亲。”也记得皇上训斥她的最后一句话:“不和亲,你就马上嫁人。”女孩转过头来看到了跪在角落里的自己,指着喊:“好,我嫁人。我就嫁给他。”说完,便对着自己破涕为笑:“我是义阳帝姬,我下嫁给你,可以吗?”陈瑄第一次看到有人哭着也能笑得那么美丽,第一次看到有人笑着也会哭得那么悲伤。一时间心被那泪水和笑容淹没,虽知一旦被召为东床,便要远离仕途,任有何等才华抱负都无法再施展,可自己仍然俯首谢恩,沉稳回答:“臣愿意。”

曲子已经进入尾声,三投三中,已剩下最后一支。

“驸马,投啊!”是义阳欢快又急迫的声音。

没有人看到,陈瑄循声望了望公主。更不会有人听到,他口中呓语轻喃:

“你的心在哪里又如何?你的人总在我身旁。”

手随心愿,便偏了一分。最后一箭破空而起,跃出了完美的弧线,只是曲终之时,没有那箭头击中壶底“叮当”的脆声相和,而是箭尾扫在壶身上“嗤楞”的刺响。一根长箭竟穿过壶耳挂在了上面。

胜负已定,陈瑄痛快饮下罚酒。俩对手含笑相望,人皆叹那是惺惺相惜,却无人真懂这其中深意。

义阳和吴双就如两只蝴蝶飞向花蕊一般,扑到了夫君身边,只不过是一个嗔来一个喜。公主自是不甘:

“这般不小心,哪有首局就输的道理?”

陈瑄但笑不语。倒是璟皓打趣说道:

“怎的,倒舍不得那份彩头了?别再藏着掖着,快拿出来,让我们瞧瞧。”

义阳佯怒啐了他一口,跟着击掌三声,有婢女捧盘上前,呈上一支通透流光的点翠桃花玉钗。公主拿起玉钗本欲直接递到吴双手上,谁知竟被璟皓一把接过。当着众人,璟侯爷亲手将钗小心簪于夫人髻边,执起玉手,含笑轻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听到夫君如此夸赞,吴双含羞带怯,深情绻绻。郎情妾意,一时间羡煞一众女眷。

义阳先也是含笑望着这终成眷属的一双人,本是真心欢喜的,可不知怎的,欢喜欢喜着便有些嫉妒起来。那人的身影又浮现出来,笑意也似是僵在了面上,没有了初时喜乐。正怔忡间,忽的,有一只温热的手在桌下将自己的小手握住,掌心紧紧帖近,暖意便传递开来,竟一点点漫上心头。义阳抬头,正对上陈瑄深墨色双瞳,整个人便觉得像是小船驶进港湾一般安定下来,十指也渐渐缠绕相扣。

欢宴又起,歌舞升平。义阳公主缓缓在杯中斟满美酒,直身说道:

“驸马文才风流,博古通今。可惜孤在那诗词曲赋上只是平平。今日寿诞也说不出个讨彩的祝辞,只能繁劳博山侯夫人替孤想上几句,也为今日欢聚祝兴。”

听了此话,吴双先去瞧那璟皓,不知该不该应。倒是义阳看不得小双双这副没主意的样子,笑着嗔道:

“只让你作,却看他作甚?凭得你家侯爷也不会驳了孤的面子。”

一句话倒引得满堂笑语欢声,只璟皓摆手摇头叫苦不已。

吴双略一思忖,已是想好,抚在公主耳边轻轻诉说。

义阳听了,笑意更浓,婉转目视陈瑄,盈盈说道: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郞。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陈瑄向来喜欢义阳的眼睛,此刻纤长如鸦翅的睫毛忽闪着,略带些琥珀色的瞳仁闪闪发亮,流露出几许似是痴惘似是依恋的缱绻情素,自己的心又如那日一样被瞬间淹没。他也举起酒杯,与义阳轻碰,像是说给她,更像是说给自己:

“我与公主定当如此。”说完先饮助兴,引得满堂喝彩。

璟皓也高举酒杯,大声说道:

“公主、驸马伉俪情深,让我等共饮此杯,愿同沾福泽。”说完,只含笑看着吴双,也一饮而尽。

夜色深沉,浓醉如梦。曲终人散之时,义阳喝得已是人事不省,吴双也是脚步踉跄。陈瑄和璟皓正一人一个搀扶起两个娇人儿,忽的,听得义阳含糊出声:

“驸马,你不要也离开我。不要像母妃、父皇和弘哥哥那样离开我……”

“义阳,你喝多了。”璟皓厉声截住那醉话。

陈瑄竟是浑不在意,只把怀中人儿更紧地拥了拥,贴在她耳边说道:

“放心,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说完这话,又看着璟皓,也只是一句:

“博山侯,陈瑄愿赌服输。”

车马辘辘声不绝,偶有颠簸,吴双忍不住地晕眩,紧紧靠在璟皓身上,借着残存的一点清醒听到璟皓隐隐诉说:

“吴霜,永远也不要欺瞒我。”

只是怀中人还来不及想明白所以,便已沉沉睡去。

人人都传,太后赐与博山侯夫人的金簪不是凡物。有人亲见,金簪入夜后光闪耀目,紫气环生,有和合二仙真身显现,才促得博山侯夫妇嫌隙冰释,情深意笃。此后,各家银楼每日都挤满了争订和合纹样首饰的客人。京中女子,不论新婚还是未嫁,皆喜佩戴二仙饰物,以求和美,一时间京城金贵。

对那口口相传的“圣物”,真正的主人可没什么“好感”。那日宿醉酒醒之后,吴双被剥得白条条伏在床上,双手被反剪不说,小腹下还塞了好几个丝帛软垫。璟皓只侧身躺在一边,不紧不慢地用那和合二仙簪一下一下地抽打小人儿高高翘起的粉臀。簪子毕竟不是板子,抽在身上也不很痛,似是训诫,更像挑逗。那软垫则是要命,里面塞满了晒干的菊花、绿茶和籽玉,略一挣扎就沙沙作响不说,还别有一股子清凉从那小腹和私处窜入,麻酥酥的撩拨人。一阵子抽下来,吴双的求饶声里便带了颤音,慢慢地竟成了呻吟。璟皓笑着要起身,却被娇人儿抓住了衣袖,他轻轻拨开,去桌上拿来一面铜镜,放在那已遍布红痕的小屁股上,才俯下身在吴双耳边轻声说:

“看,上面全是和合二仙。”

第十一章: 至亲至疏夫妻(上)

京都地北早寒,十月刚过,几场霜降之后,空气中便有了寒冷的味道。天也是一日短过一日,还没用晚饭,屋内就已经掌上了灯。彼时,吴双正斜坐在南窗下的几案前翻看一大堆名册薄子。身上穿着一身藕荷色镶珠描花暗纹的锦服,因那暗纹是浅浅的粉色,远远看去宛如有浮光流动一般。想着是居家,便薄薄施了脂粉,头上也只斜插了一支碧玺万字笔簪,碧玺通透,显得整个人都那般清淡而温婉。

璟皓轻轻进来后站在小娇妻身后,也不作声。吴双早就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江蓠香气,清楚是他,却故意装作不知道。就这样静了片刻,终是自己个忍不住笑,肩膀也跟着抖动起来。璟皓一下子从后面抱住小人儿,打横按倒在桌上,佯装薄怒:

“越发大胆,知道夫君来了也不问安,看我怎么教训你这个没规矩的小东西。”

边说边照着那翘起的小屁股啪啪啪地拍去。可怜的吴双左扭右扭,像条小胖鱼似的挣扎了好一阵子才被从桌上放下来,只是一下子又坐到“暴君”腿上,被紧紧地揽在怀里。璟皓一只手随意翻动着桌上的册子,一只手还在那小屁股周边逡巡,带着笑意说道:

“怎么这么听话,终于肯静下心思学着管家了?”

吴双只把头贴在他的脖颈上,悄悄地摊开小手护住屁股,撅着小嘴儿说:

“还不是被你逼的。赶明就去给璟皎说亲去,等他的媳妇一进门,我就只作甩手掌柜。”

“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我让你就想着偷懒,就想着玩。”说着,璟侯爷扒开那两只碍事的小手,又在肉鼓鼓的小屁股上一阵揉捏。引得双双又是叫又是笑,小鼻尖都沁出了汗来。

两个人笑着玩闹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安静。吴双无比享受地靠在那暖暖的怀里,闻着那略带些清冽的气息,柔柔地说:

“哥哥,这家要是交与我管,我想有自己的方法。”

“说说看。”璟皓仍一脸笑意地看着怀里的小人儿。

吴双倒也不遮掩,只将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天下之治,始于里胥’。治家也是如此。侯府上下家丁、仆妇数百,要想做到政令通畅,人安于事,各级管事、嬷嬷的作用不可小觑。选好这些人、管好这些人、用好这些人,才能打好家业稳固的根基。而所谓选好,就是要打通上行通道,给平台让有用之才从底层脱颖而出;所谓管好,就是要严明纲纪,有功赏、有过罚,畅通出口,让平者让庸者下;所谓用好,就是要人尽其才,真正把最需要的人放到最需要的位子上。咱们侯府开衙建府的时间并不长,管事们大多用的是过去璟府的老人儿,忠则忠矣,只是有些人还是在能上则略显不足。有道是‘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今后还要在这‘举贤才’上多下功夫才是。”

一番话,璟皓听得入神,他薄薄的唇线带着赞许的微笑,连着两道英气的剑眉也微微扬起,一下又一下地执起那柔荑般的小手拍打自己的掌心,诚心说道:

“吴霜,只可惜你不是男儿身,不然定能高居庙堂,建功立业。”

小双双用指尖抚上那翘起的眉稍,婉声说: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吴双我身在侯府,只需倾力齐家安内,让侯爷您能尽心侍于君前即可,也无谓男儿、女儿,皆可被称为功业了。”

听了这话,璟皓更是感慨不已:

“没想到只几年不见,你竟有了如此长进。我认识的女子中,在才学上无人可与你相较。”

吴双被夸得心中很是熨贴,洋洋得意的在那张俊脸上亲了一下算是回报。忽的又想起一事,仰头问道:

“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朝中有事吗?”

提起这话,璟皓的眼中像是掠过一丝阴郁,

“今天上朝时,皇上突然晕倒了。忙着侍疾,所以耽搁了。”

“啊,怎么回事,严重吗?”吴双也是大吃一惊。

“现在已无大碍。太医说是过于疲累了。唉,其实是皇上近些日子忧思过度啊。” 璟皓长长地叹了口气。

“皇上还有难过的事吗?”吴双倒是觉得纳闷。

璟皓倒是被怀里人儿可爱的小模样逗乐了,敲了敲她的小脑袋,说道:

“你以为谁都像你和义阳一般整日傻乐傻淘。不过,这些事与你无关,不知最好。还有,今日遇到姊姊,她让你明个入宫去。你要记住……”

“谨言慎行。一百遍也有了。” 吴双不耐烦地截住了那话头。

听着这话,璟皓也只能苦笑而已。不过还真怕吴双不高兴,抓紧哄道:

“你不是总想着出去玩吗?等过些日子下了头场雪,我就带你去锦秀峰的松涛亭看雪,好吗?”

“真的吗?”

“我何时哄过你。”

天色昏暗,北风阵阵,糊窗的明纸被吹的哗哗作响,吴双起身过去,察看窗子是否关好。璟皓也跟了过来,依旧从身后将小人儿环住。两人就这样紧倚着仰头瞭望星际,只见银河灿烂,浩瀚无际,牵牛、织女皆隔得那般遥远,唯有他们是挨得最近的。

第十二章: 至亲至疏夫妻(中)

栖梧殿本就日光充裕、地气和暖,虽刚入冬,皇上却念着琪妃畏寒,早早就吩咐烧起火龙,笼上炭盆,更有那些个珍奇花木常开常新,因此宫内到处是一派融融春意。

吴双进来时,璟琪正由宛青伴着坐在檐下懒懒地晒着太阳。冬日的空气虽清冷,但是午后的日光却还温暖,拂在身上更是有说不出的舒服。

吴双也挤着璟琪身边坐下,道:“倒是姊姊最会享福。”

璟琪凤目含笑,示意宛青下去,说:“你可来了。”

吴双“嗯”了一声,轻轻问:“姊姊到底有什么事?”

璟琪也不言语,只拉了吴双进内殿,又命人暖了炭盆安置,两人均在花梨木方桌前坐好,见无人了才道:“我有要紧事要与你商量。”

说完,又沉了沉,方接道:“你可知皇上日前昏倒的事吗?”

吴双点点头说:“知道。璟皓回来时曾提起。他还说了一大堆什么太医说是疲累,他觉得是忧思的话。可当我问起皇上为什么忧思,他又推搪着不告诉我,还说我最好不知道。”

璟琪听了倒一下沉默下来,似是有些犹豫不决。

吴双终是忍不住,握了握璟琪的手,却发现她的指尖那样冰冷,根本不像是身处暖阁,更像在雪窖一般。吃惊不小,忙问:“究竟是什么事,姊姊你直说便是。”

又过了须臾,璟琪似是稳了稳心思,才抬头牢牢看住吴双说道:

“也许璟皓说的对。这些隐秘过往实在是不该讲与你听。可是,今日之事除了你,我却真是找不到第二个人来商量。”

她的声音略带了哑涩,也不再看吴双,似喃喃自语般讲了起来:

“皇上的确是忧思过度,前日他一个人在奉先殿跪了整整一夜,祭奠他二十多年前惨死的娘亲。”

吴双惊得用手捂住了嘴巴。璟琪却只是苦笑摇头,示意她不要插话,接着说道:

“宫内宫外皆对皇上的身世讳莫如深,我以前也觉得一切都是捕风捉影。直到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日,皇上在酒醉之后,对我讲了埋于心底的住事,我才知晓了他这么多年的苦痛。皇上的亲娘本是广安行宫的一名绣苑宫女,也是机缘巧合,受了先帝的临幸怀上了龙胎。那时,先帝专宠刘贵妃,对其言听计从,到了痴迷的程度。而刘氏已生养了闵哲太子,怕先帝有了其他子嗣威胁太子之位,便与阉人范俚联手,横行后宫,残害妃嫔,可以说是‘凡怀男者几不保命’,这也是先帝后嗣不旺的原因所在。义阳的母妃是南疆鄯鄯国和亲公主,身份尊贵,颇受先帝垂怜,可也在生下帝姬后不明不白的薨逝。公主尚且如此,更逞论一个小小宫女。为了保命,皇上的娘亲怀有身孕也不敢说,每日用白娟束腹直到生产。也是天神护佑,行宫有皇子出生的消息最先被当时的康贤太后得知,是她老人家爱孙心切安排人手在行宫看护那对母子。可没想到,皇上五岁时的一个冬日,刘氏还是得知此事,与范俚商量后派人到行宫行刺。生死关头,作娘的把孩儿藏到室内的米瓮里,自己却惨死刀下。康贤太后派来的人马赶到后救起了皇上,带到寿康宫,并最终托与当时的贤妃,也就是现在的太后抚养。对外只说,皇子为贤妃所出,生时有得道高人指点必得隐匿六年方可见人。刘氏曾几次欲谋加害,是康贤太后绝食逼先帝承诺保皇上周全,才不得以收手。后来,因闵哲太子早逝,先帝思子成疾突然驾崩,刘氏欲发动宫变立闵哲太子的幼子登基,被皇上率兵缴灭。皇上是太后抚养成人,皇三子琝王靖衡的娘亲只是个才人,因此皇上一直被认为是除先太子外身份最为尊贵的皇子,才会得到一众老臣的拥立,再加上继位又多借太后母家之力,所以至今也没能认回自己的亲娘。谁都当他是年幼不记事,可皇上告诉我,他只是不对别人说起而已,娘亲的音容笑貌全记在他的心里,但他却不能给她一份哀荣,甚至无处安放牌位,这也是每到入冬之时便会郁郁寡欢的真正原因。”

炭盆里添的是西凉国进贡的瑞炭,烧于炉中无焰而有光,屋内虽只听得“哔剥哔剥”地轻响,却已搅得人心纷乱不已。吴双初闻这宫闱秘史也是许久说不出话来,静默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问道:“姊姊,你对我讲了这么多,难道是想帮皇上解开这个心结?”

璟琪听了这话,眼中似有火光耀过,急切地说:“我不愿年年都看着皇上这样作践身子,不愿他陷于这不孝的纠结和伤恸。”可话一出口,却又不免踌躇:“但这样做又太过冒险。太后那是一道坎不说,就是皇上,我也不知他到底乐不乐意有人再揭伤疤。”

又过了许久,璟琪颓然叹息:“吴霜,你可曾知道,宫里的女人面上风光,可内心却是何等的煎熬。身上背负着家族的荣耀,内心算计着帝王的荣宠,‘真心相对’这四个字从不敢奢望。三年了,我常常想劝皇上赐那可怜的娘亲一份哀荣,或是找一处隐蔽所在安置她的灵位。可这些话却只放在心里不敢说出来,就怕一不留意便会惹出祸端,即使知道这样可以帮夫君求得解脱,也不敢去做。这就是皇家,就是夫妻间也是步步为营,不能全抛真心啊。”

吴双却只是摇头:“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何谓亲,又何谓疏?我想应是身体和内心的距离吧。若只是肌肤相亲,而心意毗离,同床异梦,那只能是至疏;若虽不能日日相亲,却心意相通,独有灵犀,那便是至亲。亲与疏也看自己的选择,你对他全意付出,便有可能会得真心回报;相反你对他存着算计,他也必是虚以委蛇。姊姊,你究竟该怎样做,就看你觉得自己对皇上是何心意,皇上又对你是何心意便可,无需顾虑太多。皇上之于你,终究不只是金殿君上,更是枕边良人啊。”

璟琪的眸中有深深的喜悦和欣慰浮现,她对着吴双沉沉说道:“我意已决。”

骄子行出宫门时,正是夕阳西下,有五彩霞光铺陈满天。吴双曾真心以为这是姊姊夫妻和美的吉兆,却不曾想三日之后,便有霜冷匝地而起。琪妃被禁足的消息倏然从宫中传来,谕旨明示“御前失仪,出言无状。禁于栖梧殿,非诏不得出。”

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侯府登时便乱成一团。璟老夫人急怒攻心,晕厥过去。璟瑗哀哀伏在母亲身旁哭泣不止。璟皓与璟皎忙着寻医问药,还要打探宫里的消息。只有吴双,却是整个人都愣在了那里,心中的恐惧与懊悔交织在一起,不论怎样都理不出头绪。突然,她对上璟皓探寻的目光,像是要被看透了一般。刚想躲避却已是来不及,璟皓已紧紧抓住她的手,声音更是冰冷无比:

“告诉我,你与璟琪到底做了什么?”

第十三章: 至亲至疏夫妻(下)

吴双根本就记不起自己是如何被拖回房的,也没有来得及去考虑即将要面对的是何等不堪的境地,满脑袋里闪过的依然还是离别时璟琪笃定的眼神和话语。“到底是哪里错了?是哪里错了?”想来想去,都只觉得心酸,心酸之中更是悲凉。

一切的迷惘和纠结都终止于自己把被那双大手的用力一掼,身体便直直地甩了出去,狠狠地撞在桌边的硬木圆凳上,借着惯力,桌倒椅翻,细瓷茶具碎了一地。吴双觉得嘴里有了一股腥甜滋味,强自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眼前看到的却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皓哥哥。

璟皓额上的青筋突突跳起,苍白的嘴唇也紧紧抿住,眼中则是布满了红丝,像是要沤出血来。看着吴双嘴角挂着血丝颤巍巍地爬起,似乎有些疼惜,却也如浮光般掠过,转瞬即逝。接着,他一伸手狠狠抓住那瘦削的肩膀,边用力摇晃,边厉声问道:“说,你与璟琪到底做了什么?”

指尖似是要抠进肉里,疼得吴双不住地发抖,她看着暴怒的璟皓,有委曲、有畏惧、有自责,最终还是带着哭声说道:“我,我与姊姊商量,想,想提点皇上给他娘亲一些死后的哀荣。”

“你们是不是疯了?”璟皓说完,拽着胳膊又在吴双臀上和大腿上使劲踹了两脚,可怜的人儿支撑不住,再一次倒在了地上。

想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吴双用手把着墙站起,跑向门口,她现在只想逃开他,逃到没有他的地方。然而,才移了没两步,立即被抓住丢到了床榻上。她是脸朝下摔下来的,锦衾虽柔软,可也因着那力大,鼻子中漫出的酸涩还是一下子让眼泪涌了出来。

“璟家都快要被你毁了,你还想去哪?你哪也不许去。只要璟琪不被放出来,你就休想离开这个院落半步。你不是总也记不住自己的本分吗?好,今天我就教教你。”说完,璟皓两手一用力,便扯开了那孔雀蓝色的绮罗,百褶长裙化为碎片分飞开来,有如一只只被惊扰的蝴蝶。檀木的板子,带着风声,使足了全力抽到那白嫩的臀上,一下挨着一下,一下狠过一下,两团娇肉也只得随着那主宰起伏跌宕,飘摇不已。想是用力太过的原故,几乎就没有看到板子下的屁股变红过,而是直接就成了亮紫。两指宽的檩子一道挨着一道,一道摞着一道,张牙舞爪地从那纤腰一直爬到大腿根。猩红的血点子更是层层叠叠地泛出来,像是那雨天里抹也抹不掉的水滴。

吴双只觉得以前挨过的所有打加起来也抵不上这一次,整个身体仿佛不受大脑控制般只随着那抽打哆嗦个不停。自己如何挣扎也摆脱不开那按在腰间的大手,小腹下早被塞上了厚厚的抱枕,肿胀不堪的屁股由不得人地高高翘着。板子像是带了火,每一下都狠狠灼着裸露在外的肌肤。新板盖在旧痕上,痛到钻心,吴双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是,自始至终,再怎样疼,她都忍着没有叫出声,是不甘,是不愿,更是不解。屁股都快被抽烂了,可她还是想不明白,皇上怎么可以那样对姊姊,璟皓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

屋内,除了板子与皮肉相接的噼啪声,就只听得到两人粗重的呼吸。忽的,吴双强挣着转过头来,一字一句地问璟皓:“哥哥,你是要打死我吗?”

璟皓也一下子停了下来。这时,他才感到自己的胳膊酸麻得要命。他看着吴双红肿的眼睛和咬破的嘴唇,不知怎的,只觉得无边的疲惫和焦灼如流沙般包围住自己,像是眼看就会把一切都吞没。心底的急和痛终还是冲淡了那份怜与爱,璟皓伸手狠狠捏住吴双的下颌,冷冷说道:“别再叫我‘哥哥’,还是‘侯爷’的称谓更能让你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在手指松开的瞬间,他又抛下一句:“如果娘娘有什么不好,璟家有什么不好,我,就休了你。”

吴双的下巴上印着两个深红色的指印,她只是傻傻地望着站在身前的那个璟皓,好一阵子,才像听明白了一般缓缓答道“是,侯爷。”两大滴泪水顺着鼻翼滴落,没在绸面里,转眼不见。

璟皓推门走出去,头痛得仿佛要炸裂开,更难受的是那颗心,有如那身后的屋子般,一片狼藉。

第十四章: 婆珊婆寅底(上)

“众生多结冤,冤深难解结;一世结成冤,三世报不歇。”璟皓就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一切的一切都昏昏沉沉,眼皮似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使力也睁不开,却只这几句咒语在脑中分外的清明。右臂还在不住地发抖,手也不听使唤地握也握不拢。“吴霜她现在是怎样,是怎样?”念及此,璟皓心痛得就像是被谁紧紧攥住,终还是如脱力一般,伏倒在长案上。

“你们拦着我干嘛?让我进去,你们躲开,躲开。”是璟皎的声音。

“二爷,二爷,求您了。侯爷有交待,谁也不让进去。”是璟皓的贴身管事陈庆在劝。

“我偏要进去,我倒要看看,大哥还有没有力气连我也一并教训了。”璟皎还是闯了进来。

璟皓强挣着抬起头,看着怒气蓬勃的弟弟,想是真的气极了,眼周皆是火一般颜色。他无力地摆摆手示意下人们退下,只觉得烦闷得快要窒息,竟是一句话也不想说。

吴双被打,是秋儿与璟皎报的信,可他赶到时,璟皓已经离去。只有可怜的小双双一个人紧紧地裹着被子瑟缩在床角,任一屋子的下人们如何哭劝,却是连头也不曾抬起。璟皎咬着牙趟着那一地的碎瓷破布,走过去,使劲地拽上吴双的胳膊:

“你在这窝着作什么,快起来,去找他理论,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对你,凭什么?”

吴双只用力地躲闪,头还是埋得低低的,声音也听的不真切:

“我哪也不去,他说了,姊姊出不来,他也不让我出去。”

“他想打你就打你,他想关你就关你。吴霜,你是个泥人吗?就是泥人,也得有三分性情。你起来,起来!”璟皎的声音越来越高,可拽着吴双的手却在不住发抖。

吴双终于抬起了头,一张小脸儿苍白如纸,泪痕斑驳。似是忍了又忍,还是猛地哭出声来:

“璟皎,是我,都是我,我不该劝姊姊对皇上说那些话。是我害了姊姊,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璟皎虽不知吴双到底在说什么,可看着哭到气绝的人儿,却是什么也不想再问。他只用手,轻轻去抹吴双眼中止也止不住地泪水,温和劝道:

“吴霜,那是姊姊与皇上夫妻间的事,与你无关。真的,与你无关。”

吴双终于不再落泪,只是那眼中的伤心与委屈却愈加浓郁,一双俏丽细长双眸似是被阴霾宠罩了一般,不再有半分生气。

璟皎静静地站在书房与璟皓对视,却发现自己从未见过如此颓然的兄长,竟与那被关在房中的吴双一样,惶惶无助。分不清是该心疼还是该恼恨,终是质问出声:

“你凭什么那样对她?”

“那是我们的事,不用你管。” 璟皓觉得自己的头都快要抬不起来了。

“我就是不许你那样对吴霜。” 璟皎从未敢对兄长用过这样的语气。

“我再说一遍,‘吴霜’不是你叫的,她是你长嫂。” 璟皓的心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

“你休了她,就不是了。” 璟皎面色沉静如水。

“你给我滚,滚出去。” 璟皓心颤动地厉害,几乎要喊破了嗓子。看着璟皎嘴角衔着冷笑转身离去,他猛得将案上的砚台扔了出去,正砸在对面的博古架上,传来“哐啷”一声陶器落地破裂的声音,渐渐是碎片散落的哗啦响动。可只是一阵子,房内又重归那无声而惶恐的死寂。

暖阁的窗下摆着一张金丝楠木镂雕长几,上头放了几样茶点,几前的长椅下还掉落了一方嫣红绣帕,想是刚有哪位娘娘小主在此陪着闲话家常。皇上只负手立在窗前,面对着窗外。璟皓跪在地上,凝视着他半晌都纹丝不动的衣摆,水蓝镶金缎蟠龙花纹外裳,是那样熟悉,又带了些许滋于心底的陌生。

皇上终是转过身,声音也似从头顶传来:

“你也不为你姊姊分辨吗?”

“臣不知道姊姊说过什么或做过什么,也无从分辨。况且这是皇上与姊姊之间的事,既然皇上认为是失仪无状,那便就是吧。” 璟皓还是有那种行将脱力的感觉。

“你在怪朕吗?”皇上的声音不辨喜怒。

“臣不敢。只求皇上恩准,让臣去见姊姊一面。” 璟皓再次伏身于地。

皇上长久吁出一口气,默然片刻道:“你去吧。”说完便又背过身去。

栖梧殿难得如这般沉寂。金鹤熏炉的口中徐徐飘出几缕淡淡的轻烟,是沉水香略带青涩的气息。在午后稀薄的光影里,璟琪微低着头,只一针一线地绣着“鸳鸯交颈”的花样。还是璟皓耐不住出声: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吴霜都告诉你了?” 璟琪一下子抬起头盯着璟皓,又急急地问道:

“你,你没有对吴霜怎样吧?”

“今早,我打了她,把她如你一般禁足了。”就是说出这些话,璟皓都觉得心会缩紧。

“你凭什么这样,这与吴霜有什么相干?”璟琪似是恼怒到了极致,猛地就将手中还带着针线的绣架向璟皓砸去。璟皓也不躲,只用手接住:

“够了,你还是省点力气吧。你是吴霜吗?她几岁,你几岁?她单纯的像张白绢纸,你呢?你在王府后宫经营多年,难道还真天真地把皇上想成你枕边的良人,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吗?你有没有想过彬儿,想过璟家,想过你自己?”

“对,我就是一直想的太多,顾得太多,算计得太多,才不懂得怎样去爱重自己的夫君。是因为吴霜,也多亏了吴霜,才教会我要这般全心全意为了所爱的人付出。你不就是害怕,璟家的大厦会一朝再倾吗?漫不说皇上不是先帝,就即便是,在我的心中,也绝瞧不上也不会去效法皇后、贵妃她们为了家族的权势而营营苟苟。璟皓,你不珍惜吴霜,伤了吴霜,你会后悔一辈子,因为你到哪也找不到如此投入全身心来爱你、肯为你付出一切的女人。”璟琪的脸涨得通红,话说得太急,整个人都有些发抖。

璟皓似是逃出栖梧殿一般,璟琪那一句“你到哪也找不到如此投入全身心来爱你、肯为你付出一切的女人。”让他觉得像是有什么尖东西狠狠地戳进心中一般生疼。谁知还没走出宫门,又被义阳公主拦住。义阳更是连话还没说,便已扑了上来,因着身子娇小,她只将手抓住璟皓的袍袖,狠狠地用脚去踹他的小腿。边踹才边带着哭腔说:“璟琪出了事,你不去找皇兄理论,拿吴霜撒什么气?你除了打她,骂她,还对她做过什么?” 璟皓不知怎么的,似是顾不上躲,又像是没想着躲,腿上被踢了好几脚不说,因着义阳的手上戴着长长的护甲,在抓他衣裳的时候,还划到了他的手背和面颊,想是破了皮,几道子火辣辣地灼痛。终还是陈瑄赶了过来,好不容易才把义阳拽住,两人离去之时,陈驸马有几分说不出是埋怨还是可怜地对璟皓说:“是璟皎和璟瑗过来说了府上的事。刚才,为了琪妃,义阳去劝了皇上,有没有用现在还不得而知。不过出了这样的事,还是稍安勿躁为好,难为侯夫人也是无益。”

这一天,璟皓竟不知是如何过来的。只是现在坐在床前,看着床上似乎已经睡着的吴双,心中才终于找到了一份宁静。刚才,走到门口时,守在外间的秋儿看到自己吓得几乎扔掉了手中的灯盏,璟皓强按下心中的失落,吩咐她不要对别人提起自己来过后,才进了内室。小双双趴伏在床上,侧头冲着床内,看不分明她的小脸儿。璟皓轻轻地掀起被角,心又开始抽痛起来。那些被板子抽出的檩子虽已不像先时肿得那么狰狞,却还是一条一绺地突兀着。泛出的血点,早已凝结成了一片又一片的青紫,东一处西一处地盘布在那可怜的小屁股上。还有就是大腿上部,自己踹到的地方依然肿得厉害,摸上去,能感觉到手下足有巴掌大的一处硬块,隐隐还有些发热。璟皓从袖口中拿出一个小瓶,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药膏一点点地涂抹在那些伤处,小人儿似乎抽动了一下,璟皓便下意识地停下来,可很快那呼吸似是又开始变得轻匀。涂完了药,璟皓依然坐在那里,不愿离开。悔吗?恨吗?都不足以形容。在义阳扑过来踢他打他时,他真希望那是吴双。可他知道,那不可能,他甚至不敢去想今后吴双面对他的眼神和面容。

好好的日子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带着无限懊恼,璟皓还是起身离开了。可他不知道,就在他走出房门的那一刻,吴双从床上坐了起来。房中那淡淡的江蓠香气还没有散尽,闻着这熟悉的味道,吴双终是忍不住,再一次泪如雨下。

[本帖已被作者于2013年8月25日11时50分46秒编辑过]

第十五章: 婆珊婆寅底(中)

夜色如飘扬的沙帐缓缓坠落,长安宫的夜是明亮的墨蓝色,点点星光与那重重殿宇的烁烁灯光交相辉映,仿佛银汉倒倾,伸手可及。璟皓斜倚着廊柱,站在军机夜值阁的窗前。风渐渐大了,窗也未曾合上,被风撩起的袍袖呼呼作响。天空,时有暗云掠过,那明明灭灭的星子,不知怎的,落入璟皓的眼中,倒像是凝结在吴双墨黑长睫上的泪珠。

自那日以后,快有一个月的时间了,任谁劝谁说,吴双都不曾走出过自己的院落。璟皓也是,任谁骂谁讲,都只有入夜才会回房,而且就那样痴痴地坐在床前,看着小人儿日渐消瘦的背脊,有时天都擦亮了,才会离开。璟皓知道,其实吴双背对着他时,也未必真的入睡,因为他都能听到那泪水滑落的声音和已被极力隐忍的抽噎。几次,手都要覆上那散落在枕边的长发了,可还是在中途停了下来,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怕什么。两个人就这般苦苦熬着,只落得,一个憔悴支离,一个支离憔悴。

“站在那里很风凉吗?”是义阳略带嘲讽的声音。

璟皓只是缓缓回头,恹恹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来找你呀,璟侯爷。”义阳快步走进来,先伸手关上那半敞的窗子后,才站定在璟皓身前。

今日,义阳公主穿了一件石榴红的暖袄,衣服上的重瓣并蒂牡丹花纹皆由金棕、簇银两色织就,只觉得她整个人都是一团喜气。倒是璟皓,因着是值夜只换了一身烟灰常服,靠在那窗边角落里,明亮的灯光也似照不透他身上的灰暗,窗外几束残枝败叶的影子在面上摇曳,越发显得他神情萧索。义阳本还是带着几分气的,可看到一贯意气风发的璟皓如今却是眼窝深凹,一脸落寞,倒也心疼起来:

“今晚与皇兄一起陪母后用晚膳。驸马说起你在这儿,我就来了。”

璟皓扯了扯嘴角算是添了几分笑意,最后却也只淡淡说道:“多谢你们的好意。”

义阳真是看不下去了,恨恨地说:

“你们这是要闹到几时啊?吴霜那里是整日困在房中以泪洗面,你又是这么一幅样子。非要出了人命才罢休吗?”

“说要将她禁足,只是一句气话。娘也骂过我了,你和璟皎他们也是多次去劝,可她……”话到此,璟皓竟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便又将头转向窗外。

“你伤了她的心啊。你平日里打她,骂她,她都忍了,可你那句‘不要再叫哥哥’和要休了她的话,却是戳心戳肝啊。以前,霜霜提起你,总是说我家璟皓如何,我哥哥如何。可现在呢,几乎对你只字不提,有时被我们问急了,也只称‘侯爷’。听的我都心酸。”还未等义阳把话说完,却已被璟挥手拦住:

“公主,求你,别再说了。”

“你求我,我也要说。霜霜能与你再续前缘实属不易,为什么不能珍惜呢。她嘴上是不说,可心中未必不挂念你。前日,我去看她,提到你也瘦了许多,她虽不言语,却也是拼命仰头,唯恐在我面前落泪。你与吴霜,皇兄与璟琪都是佳偶天成,神佛眷顾,哪像我这样,只有午夜梦回时才能再见到弘哥哥的模样。你们倒还嫌不足。”义阳说着说着,竟也生出几分寥落。

璟皓先是静默了一会儿,复又如年少时那样,轻拍义阳的小脑袋,缓缓说道:

“璟琪说,我到哪里也找不到像吴霜这般全心全意爱我之人。这句话,我倒想送于你。如陈瑄那样包容你、爱护你、体谅你的人恐怕也是难寻难觅。你的脾气我最是知道,连弘大哥那般好性子,都教训过你好几回。可陈瑄,我却从未听说他对你发过火。”

“那是……”义阳想说什么,却又被璟皓截住。

“我知道,你要说陈瑄视你为公主,不敢触怒你。其实,我并不是那样想。陈瑄与我不同,他面上温顺,其实内心倔强,而且气性高傲。他有时对你隐忍不发,绝不是惧于你的身份,而是缘于对你发自内心的疼惜啊。单是像你这般整日带着别的男人送的臂钏,话里话外还会时不时提到那人的名字,如果换作是我,不知早发作过多少回,都不知你还有没有命在。所以,你劝我要珍惜吴霜,我更要劝你珍惜驸马啊。”

义阳只是静静听着,想着弘大哥,也想着陈瑄。她知道,璟皓说得都是实情。可不知怎的,她的内心深处还是喜欢像弘大哥那样对自己关爱有加又责罚有当的感觉。而陈瑄却真的是太过绵软了,有时自己就是在故意激怒他,想着他也会把自己按上膝头教训,可等来的却只是那怒意在眼中的一闪而过,最多就是看着他拂袖而去而已。这可能也是自己始终不能对弘哥哥忘怀的原因吧。不过这些话却是不能说与璟皓听的。想到此,义阳,又换了笑容接着劝道:

“我与驸马两情相悦,就不劳侯爷您费心了。倒是你和皇兄都应该好好想想该如何哄好霜霜和璟琪才是。你就是这样一个火爆脾气,我也无话可说了。可皇兄却从来都是温润如玉,这次却不知是触了哪片龙鳞。毫无征兆地将璟琪禁了足,刚开始倒是乐翻了皇后和贵妃她们。最有趣的是我那皇嫂居然大刺咧地去劝皇兄降璟琪的位份,结果却落得个被斥退的下场,好一个没面子。这也有一个月了,皇兄没再踏入栖梧殿半步,却每日派他身边的刘永一日三遍地去问璟琪安好。现在弄得后宫上下都莫衷一是,猜测纷纷。所以,我今天来这里找你,就是要对你说,皇兄和你姊姊的事你管不了,也不用管了。管好你自己吧。毕竟人是你打的,狠话是你说的,别这样犟着了,回家服个软、讨个饶吧。乖啊,皓儿。”

边说,义阳还边伸出手来,也要去拍璟皓的头,却不想被拦在了半路:

“你这手上戴着护甲呢,别碰我。上次就把我的脸划着了。”

“破皮了?”

“嗯。”

“流血了?”

“嗯。”

“很好。也算是我为小霜霜出了口气。”说到这,义阳却是带了一脸促狭地接着道:

“我倒出个好主意与你。明日你下朝回府,给吴霜的十个手指都戴上护甲,然后再让她狠狠地抽你的脸,保准吴霜会回心转意。”说完也不看璟皓,便笑着跑了出去。

第十六章: 婆珊婆寅底(下)

北风萧萧,暮色昏昏,天空铅云密布,过了晌午便稀稀落落地下起雪粒子来。偶有一点半点地飘落到人们的脸上、颈间,倒也不觉得有多冰冷刺骨,反而是凉津津的润湿醒神儿。轮了值夜,又挨过一天的朝会,璟皓本已是一脸的倦容,眼下更是浮出两团乌青,可想着这晚来欲雪的天气,眼角眉梢却有了止不住的笑意。上回答应吴双的事他还没有忘记,就要降下入冬的第一场雪了,今晚是无论如何也要哄好那小人儿,挑个日子要带着她登上山顶,就他们两个人,围坐红泥火炉,亲亲热热地去欣赏那无边的美景。

其实,昨晚义阳公主就是不来劝说,璟皓也没打算再这样拖冗下去了。一个月的光景,小双双形销骨立,早已让自己疼到心不碎说。还有一个原因,却是让璟侯爷多少憋着些怒气的。为的是这丫头让人恨到牙痒痒的刁钻。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越是寒夜寂寂,小人儿穿的却越发惹火。以前两人欢好之时,她那寝衣是里三层外三层,不知道要解开多少个扣子,说不出的麻烦罗嗦。反倒是现在泠然相对了,她竟夜夜只裹着一条肚兜入睡,锦被之下几是玉体横陈。每晚看着那一条艳丽丝带顺着小人儿露在外面的嫩白香肩蜿蜒而下,璟皓的脑中都会禁不住地浮想联翩,身下更是鼓涨难捱。原还想着双双是为了方便养伤,可那小屁股早就完好如初了,她却还是这番打扮,各色肚兜更是轮番上场,端的是一个赛一个的香艳。为此璟皓还曾私下里问过秋儿,得到的答复竟是自从那次溺水之后,只要自己有事不回房安歇,她家小姐便都穿成这样。真是想起来都会让璟侯爷血往上涌。所以经了这些时日,璟皓的心中也有了计较。那就是自己肯定学不来陈驸马那份涵养,对这个小人儿,哄是必须要哄,可教也还得要教。死手是绝不能再下了,像这番打的青红紫绿,自己比她还要疼;狠话是更不能再说了,伤人伤已,也惧着这股子倔劲,真有可能让感情无可转圜。现在的璟皓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吴双就是那心头娇肉,如果再失去,自己也会了无生趣。不过,娇归娇,适当的耳提面命、闺房调教还是必不可少,不然一但这丫头被宠到天上去,肯定比那个义阳还要难缠。别的不说,等过了这起子风波,就首先要把这肚兜的账好好算一算,也出出心中这口闷气。

璟皓脑子里想东想西,脚下却是加快了步子,谁想刚走出长安宫的庆祥门,就猛地听到身后有人在急切呼唤:“博山侯,请留步!博山侯,请慢些走!”

待回过身来,璟皓却看到是皇上身边正一品的内监总管刘永。只见他跑得已是帽歪衣斜,看自己停了下来,才刹住步子,气喘吁吁地说道:“侯爷,可让奴才好追。”说着又喘了起来。

璟皓忙站定问道:“刘总管可有什么事吗?”

刘永赔着笑说:“侯爷这一句‘总管’真是折煞奴才了。是皇上宣您到东暖阁见驾,说是要您陪着下棋聊天。”

听了这话,璟皓的心中倒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这段时间来,因着璟琪和吴双的事,璟皓多少存着芥蒂,所以有意无意地一直在避着皇帝,而皇帝好像也有所察觉似的冷着他。其实,璟琪入赵王府的第二年,璟皓便被选去做了伴读,可以说是跟在皇上身边长大。那时常与赵王相伴的还有留在京都作质子的南越国世子江弘。这两人都比璟皓年长,又喜他聪明伶俐是可塑之材,所以不论是诗书学问还是武艺骑射皆由他们手把手的传授。因着父亲早丧,自己又是家中长子,所以璟皓一直视皇帝和弘大哥如兄如父。四年前,江弘回国去袭了王位。璟皓也入仕为朝廷效力,眼见着皇帝开启中兴盛世,孺慕之情日深,这也是他在摄政王谋反时能够以身挡箭的原因所在。经过了这些日子的疏离,璟皓本也想着找个机会去向皇帝剖白,可没想皇帝竟先与他示好。因此虽还记挂着吴双,可也知圣命难违,更念着晚些回家想来也不打紧,便转身随着刘永入得宫去。

都道是人算不如天算,还真是如此。说是聊天下棋,其实皇帝与璟皓还真没说太多的话,不过是谈了一些朝中琐事,就是在没完没了的下棋。两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却还是一局又一局地下到了宵禁时间。眼见着长安宫是出不去了,这内宫又不能留宿外臣,只能再到夜值阁过夜,简直让璟皓懊悔不已。心思一乱,手下便不准,璟皓匆匆地落了一颗黑子后,发觉错了, 一时气躁,又像少时那样想着悔棋。皇帝看着他,竟也不恼,反而满目皆是笑意,说道:“你和璟琪还真是一胞双生,这悔棋耍赖的脾性都像得十成十。”

璟皓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忙起身告罪后方才坐下。皇帝也似无意再继续那棋局,只用手执着润白云子把玩。良久,方又说道:“这样心浮气躁,可是惦记着你那小娇妻吗?”也未等璟皓回话,又自顾自地说:“前些时日,义阳跑来告状,说与你家夫人如何交好,见不得你那般地不知道怜香惜玉,让朕好好地教训你,替她出气。朕也知她是一语双关,意在璟琪之事,所以并未理会。不过,这几日看你一脸的颓唐,难道真如义阳所说吗?”

璟皓对皇帝也不想避讳,欠身答道:“公主说的没错,臣是与内子闹了些别扭,错也全在自身。天天也都想着转圜,可不知怎么的,竟像是近乡情怯一般,该说的话总也说不出口,就这样一拖就拖到现在。本下了决心今晚要……可是……”

皇帝只笑着斥道:“倒真是该打。你无理取闹,拿房里人撒气,如今劝不好了,反倒怪朕误了你的好事。”

璟皓也笑着再起身告罪,口中只说“臣不敢。”

夜已深,那雪粒子早已聚成片片雪花,从暖阁的大窗往外望去,一切尽笼罩在漫天冰雪之中。

皇帝清俊的面容上挂着一层薄薄的笑容,那笑本该是暖的,可不知从何时起,却带上了隐约可见的忧伤。他也不看向璟皓,只缓缓说道:“虽然你不说,朕也清楚你知晓璟琪被禁足的原因。你也好,义阳也好,想是都怪朕薄情。”璟皓想着辨白,却被皇上抬手制止。

他接着说道:“琪琪那日要朕想办法给娘亲一点名分、尊荣。你知道吗?当时朕的感觉就像是被人揭了伤疤一般的痛。所以,才会在一怒之下罚了她。可是,痛过之后我也明白,揭开它,是为了能够好得更快些。自己的伤疤,自己都未必有勇气去揭,更逞论旁人。不是至亲至近、情真意重之人,问谁会肯去冒这个险。这后宫之内,看似女人如云。可细细想来,她们哪个不是把朕当作是为自己或是家族攫取荣华富贵的倚仗。面上浓情蜜意,私底却是暗藏机心。也只有琪琪不同,她的恪纯与爽直虽不算是后妃之德,却是夫妻间难得的情意啊。这些话朕也是憋了这许久,也不曾去说与你姊姊听,也许真如你所言,是近乡情怯吧。”

皇帝停了一下,眉目间的怜惜之色愈浓,定定看着璟皓,又沉稳说道:“即使是帝王,也有他的迫不得已。想来,朕终是不能与娘亲太后之尊,也可能不会与你姊姊皇后之位。但朕要以帝王之威起誓,一定会好好爱护琪琪,定要与她和彬儿朕所能给的一切。”

“皇上爱重姊姊,是姊姊之幸,是赵王之幸。”璟皓的心中也在替璟琪感动。

话音未落,却听到刘永在殿外轻声求见。皇帝唤他进来,便直问琪妃和赵王是否已经安睡。刘永有些踌躇,还是如实回禀:“回皇上,今夜风大雪急,赵王殿下睡得极不安稳,琪妃娘娘一直守在床边还没有就寝。”

听了这话,皇帝双眉微皱,唤人拿来金纸朱笔,写下“婆珊婆寅底”几个大字。璟皓看了,问道:“可是主夜神咒吗?”

皇帝也含了笑:“你弘大哥教过你的,难得你还记得。《华严经》云,主夜之神名曰‘婆珊婆寅底’,口诵此咒可助安睡。彬儿住的偏殿外种了一片凤尾竹,这样的夜晚肯定不是雪压断竹子的声音,就是风吹过竹叶的声音。彬儿又怎能睡得踏实啊。”说着便将金纸交与刘永送到栖梧殿去。

可还未等人走到门口,皇帝却又将他唤住,低头似是思忖了片刻,终是说道:“还是朕亲自去诵这神咒吧。也让琪琪能够歇一歇。”说完也不看众人,便吩咐摆驾栖梧殿。璟皓与那刘永站在身后也是相视一笑,暗自欢喜不语。

冬雪初霁,一派银妆素裹的世界。璟皓策马狂奔,唯闻马踏积雪簌簌碎落之声。好不容易挨到又一日的朝散,他的心中真是恨不得能够肋生双翅飞回到小人儿的身边去。

一路未停到了侯府,还未翻身下马,管事陈庆已跑出了大门,口里一迭声地喊着:“侯爷,你可算是回来了,出事了,夫人她病倒了。”听了此话,璟皓只觉得眼前一黑,竟直直地喷出一口血来。

第十七章:冰霜昨夜除

璟皓早已顾不得脚下的湿滑,一路跌跌撞撞才跑到自己的院门口。兼着刚刚吐了血的缘故,胸口不住地发闷,最难受的是那颗心,似要被谁生生拽出般的疼。正碰上璟皎与璟瑗搀扶着母亲向外走。老夫人看见璟皓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指着骂道:

“你还知道回家看来你媳妇,是不是想知道她死没死你好顺了心。”

“娘,我没有啊,吴霜她怎么啦。”璟皓的声音都在发抖。

“你还敢问我吴霜怎么样?你这三日好两日恼的,倒是快要了那孩子的命去。若是你真的还是忌恨她、嫌弃她,倒不如发发慈悲丢开手,眼不见、心不烦,把她送回到她爹那去。地方虽偏虽远,却起码不朝打暮骂的,能保住命。依我看,再跟你这样过下去,真不知还会生出什么事来。到时候要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向吴敏之交待,如何向死去的如茵交待。”老夫人骂了这许多,气都有些喘不匀。

璟皎一边帮着母亲拍背,一边劝解:“娘,别动那么大的气。刚才太医不是说嫂嫂只是偶感风寒已无大碍了吗。您也不必在这和他劳神费力,咱们走吧。”说完便扶着老夫人走了出去。在与璟皓擦肩而过时,璟皎竟是连看都未看长兄一眼。璟瑗还本想着和大哥说上句话,可看到二哥的眼神,更想着吴双对自己的好,便也低头跟了过去。虽然娘的怒气和弟弟妹妹们的冷对让璟皓更加难过,可他也自知是无可辩驳,也顾不得这些,一头冲进房去。

床上帘幕低垂,躺于帘后的小人儿早已不复往日的丰盈,想是为了发汗,严严实实地裹着厚厚的丝绒被,只露出一张泛着潮红的小脸。丝被虽厚却质轻,可盖在吴双身上,还是让人觉得像有千斤重似的不能承受。璟皓坐在床头,将手伸进被中,依然觉得那身子在滚烫发热,一时急怒攻心,回首厉声问道:

“好端端的,夫人怎会染上风寒?”

他目光精锐,一屋子丫鬟仆妇呼啦啦地跪倒一片,莫不低头噤声。只有秋儿,大着胆子,哭着回道:

“小姐嘴上虽是不说,可她一直知道侯爷您只有入夜才会回来。前儿个是您值夜,小姐算着您昨晚一定能回来,所以一直在等。谁想这夜里又是风又是雪的,院子里总有响动,她便老是以为您来了,一晚上竟披着衣服跑出去好几次,也没等到您,我们怎么拦也拦不住。结果还没到天亮就发起热来了。这会子,服了药又喝了安神汤,才睡实了。”说着说着,便又抽噎起来。

璟皓死死地咬着牙,想是用力太过,牙根都酸到发痛。听着秋儿说完,他忽地抬起手来,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苍白的面颊上立刻有鲜红的指印浮起。唬得一屋子人都磕头告罪不已。璟皓只挥了挥手,把他们全赶了出去,只一个静静地守在小人儿身边。

想是那汤药起了作用,吴双睡得很踏实。窗外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辉漫过她的长睫,似有两只蝴蝶停落双眸,越发的惹人怜爱。璟皓依稀记得那时刚刚订亲,八岁的吴霜还不懂得什么是婚嫁,像小猫般埋头在自己的腿上,撒着娇说:“皓哥哥,他们都说,我长大了,要做你的娘子。真是这样吗?”自己则宠溺地抚着两个光滑的抓髻,贴在那小耳朵边告诉她:“是的。哥哥要让我的小露露做世上最幸福的娘子。”言犹在耳,如今想来却是椎心刺骨。这“最幸福”的娘子先是新婚受辱,被逼得投水自尽;总算保住了命,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却又给折磨得遍体鳞伤。璟皓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地纷纷滑落,最后竟痛哭失声伏在了小人儿的身旁。

吴双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屋里很静,床头悬挂的那颗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床前这一方天地。她睡得有些疲累,想转转身子,却感到被角被牢牢压住,这才看到了璟皓。他侧着脸兀自昏睡着,容颜黯淡,双眉紧锁,连在睡中,都是痛苦的神情。本以为心中再也不会挂念了,可是昨晚竟因着他没能按时回来而焦灼失控。想着自己身上和心上的伤,虽委曲到心痛,可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来抚上那蜷曲的眉心,想为他舒展。这些时日,吴双只在梦中才能忘掉一切尽享这样平静而欢乐的相处。璟皓本就睡得轻浅,似是感觉到了什么,双眼睁开的一刹那,正看到吴双含情相对,迸发出的惊喜瞬间照亮了他因自责而憔悴的脸,他迅速地支起身,握住那只小手,急切地问:

“你可好些了吗?”

看着身边人醒来,吴双的眼神却倏然冷若寒冰,使劲抽回手来,转过身去,依旧将背脊相对,恨恨回道:

“不劳侯爷费心,请你出去。”

璟皓强忍着心中酸涩,紧紧搂住那小人儿,贴着那已褪去热意的小脸儿,不停地说:

“吴霜,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别不理我,好吗,吴霜。”

怀抱之中的小双双竟像被点爆了一般,拼着全力摆脱那挣扎,还大声喊着: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要你出去,出去!”

丝被被踹成了一团,露出了一身素银寝衣,愈加衬的小人儿面色惊怒而苍白。喊着喊着,吴双竟嚎啕起来。

璟皓落寞放手,只是没忘帮床上人复又盖好被子。他无措地站在那,颤声说:

“吴霜,你不要动,不要动,我出去,我这就出去,你,你别哭坏了身子。”

说完便转身向门外走去,可只走了没几步,璟皓又停了下来,双手紧紧攥拳直到指节发白,停了些许,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般转过身来,疾步来到床前,探下身去,抱住小人儿,紧紧吻住那娇嫩的双唇。吴双似受惊的小兽,拼了命地扑打璟皓,更是用牙狠狠地咬着那覆上的唇肉,顿时有甜腥液体流进彼此嘴里。璟皓只任由那拳脚落到自己的身上脸上,更强忍着嘴上撕裂般的疼痛,死了心不放开双臂,也不张开口,仿佛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小人儿终于不再闹,也不再咬,而是伸出双臂揽上那脖颈,呜呜咽咽。璟皓也移开双唇,轻轻去吻那眼角淌出的泪水。吴双再次痛哭失声,越哭越觉得委曲:

“你怎么能这么狠,这么狠地对我呀,你不心疼吗?”

璟皓也流着泪,却是什么也解释不出来,只那一句:

“吴霜,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反反复复只有悔恨。

吴双哭着哭着终是软了声音,抽抽嗒嗒地投入那熟悉的怀抱,轻轻诉说:

“哥哥,我想你。”

璟皓的心似从冰封中融化,在又一次覆上那唇之前,深情回应:

“吴霜,我也想你。”

腊月初八,佛祖成道之日。皇帝下诏,将西郊白马寺更名为报恩寺,将白马寺塔更名为报恩塔。帝亲携琪妃入塔为太后祈福,并供奉佛顶真骨舍利。出塔后,即诏命报恩塔封闭,永不许进出。

腊月十六,赵王如彬六岁生辰,内务府承旨操办,帝命仪同太子。

腊月廿日到廿二日,京都大雪连降三日。璟皓带着吴双爬上那锦秀峰顶。山顶有处小亭子,名曰松涛亭。他们点燃炭盆,在石凳上铺了狐裘,相拥欣赏着绮丽的冰松雪海美景。

璟皓用他的银针水獭大裘紧紧将吴双裹在其间,有山风吹过,那柔软水滑的毛轻轻拂在小人儿面上,煞是动人。饶是有炭盆与皮裘,璟哥哥仍担心小双双受寒,不停在掌心呵了热气后贴在那粉颊之上,低笑着在耳边询问:

“可觉得暖吗?”

小双双亦含笑回首,柔柔说道:

“哥哥,世人咏叹冰雪之辞甚多,我却只钟爱两句。”

璟皓但笑不语,只去轻啄那樱桃小口。

在唇齿纠缠之际,听得小人儿含糊吟诵:

“江汉春风起,冰霜昨夜除。”

谢谢你,版主。没有你夸得那么好,这是我第一次写文,没什么经验,只是写着玩的。在天空也好,在其他论坛也好,潜水多年了,总想着还是应该有些回馈才好。这个故事写了两个多月,难得的是一些朋友喜欢。现在发表到天空来,也是想给更多圈子里的朋友带来欢乐。子夜歌加上番外一共40章,先挂到这,回头陆续挂完,让朋友们先看着。第二部正在谋划中,到时两边一起更新。

改名好象很困难,和一些老朋友打声招呼,本人暗夜的ID号 大猫朋友
[本帖已被作者于2013年8月25日17时58分27秒编辑过]

谢谢夸奖。本打算今天全贴完,版主让我慢慢来,给大家看的时间,就听从领导安排先更到这了。力争下周更完。继续支持啊。

阿猫啊,应该送鞭的人是我啊。我都不用催,你呢?不要以为某人是主,便没人敢动手。我可是最具大无畏精神的人啊。快更文去,一会儿你就收到鞭子了。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送你那宝物。

第十八章:春日宴(上)

阳光和暖,冬雪消融,又是一年春来早。

几场绵绵细雨过后,桃花沾露欲湿,柳叶初新含翠,京都内外鹅黄嫩绿,明媚如画。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灞水河畔,处处可见招魂、祓禊之事,人们寻春踏青之情日益蓬勃。大璃风气开化,女子亦可走出深闺,斗草、放风筝、荡秋千,乐享春光。自打过了二月二,吴双与义阳便日日周旋于各家皇亲贵妇的游乐、欢聚,朝暮宴,浅深杯,说不尽的快活自在。只是苦了那暻侯爷与陈驸马,每日下朝归来,房空人静,必得日影横斜,才能盼到醉颜微酡的小人儿踉跄而归。更恼的是锦榻之上,欢好之时,常常是话还未说上几句,怀中之人便已香梦沉酣。无名之火在这二人的心中已越烧越盛,是泄是导,不过是寻那个合适的时机而已。

黑甜一梦。吴双醒时,又是日上三竿。昨日那桃花酒入口绵软却后劲十足,能够自行回府都实属不易,睡了一夜,还觉得有些晕眩。就着秋儿的手,她一气儿喝了大半杯蜂蜜水,好歹清醒过来,这才发现,枕边放着一张罗纹笺纸,上面是暻皓笔酣墨饱的四个大字“下不为例”。看着这字,小人儿几乎笑倒在床上。自那场风波过后,因着愧疚,暻皓对吴双多少有些忌惮,事事迁就,有个小差小错,也是以哄为主,漫说动手,便是重话也没敢再说过,宠得小双双很是惬意,一心以为从此以后便是太平盛世,唯我独尊,所以对这三分恫吓七分肯求的字眼压根没放在心上。今日是三月三,怀淑郡主约了在私邑席花赏景,她与义阳早就应承。因此,也顾不上许多,忙着梳妆起来,迤逦而去。

暻皓与陈瑄几乎是同时赶到怀淑郡主府的。怀淑郡主郡马曾士恒早已候在大门外,看到这两位贵主双双驾临,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原来这曾郡马母家是西域贵族,今日宴饮,郡主请的都是私交甚笃的女眷,为祝酒兴便拿出家藏多年的葡萄甘露。在坐的众人除了吴双都极少品尝过西域的葡萄酒,即便是吴双也试出这是红酒中的极品。一时间,众女子不分老幼推杯换盏,喝了个瓶干桶净。因着义阳是皇帝幼妹,吴双是琪妃弟媳,均是炙手可热之人,被灌的酒便也最多。欢聚之后,众人虽都带醉,但还尚能在侍女仆妇的帮衬下乘车离去,可吴双和义阳却是一个昏睡不醒、一个耍娇耍痴,任谁也没了主意。郡主早已酒醉离席,郡马无法,只得遣人到这两家府上报信。

天已黑透,怕这两位骄客受凉,曾郡马也是着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们俩从花园移进内室。璟侯爷和陈驸马进得屋来,只看到吴双趴伏在长案上呼呼大睡,义阳则还攥一只酒杯拖着醉腔不住的喊人倒酒。暻皓憋着一肚子火,原以为自己会首先发作,谁成想到是陈瑄几步上去,一把夺过酒杯稀里哗啦摔了个粉碎。这还没完,又抓过那只本来握着酒杯的小手,对着手心啪啪啪就是三巴掌。义阳虽不清醒,但还知道喊疼,使劲抽回已是发红发热的右手藏到身后,一双杏眼也瞬间蓄满泪水,小心翼翼地看看陈瑄,又求助似地看看璟皓。陈瑄根本不顾这些,上前两臂一架,拖起公主就往外走。暻皓和曾士恒都是与陈瑄相熟之人,被唬得立时就愣在了当场。尤其是暻皓,刚才还在恼义阳的酒后失态,现在看着那副可怜相,反而存了几分解劝的心思,不过也只是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敢上前。待暻侯爷回过神来再看吴双,真是怒极反笑,这屋中都闹成这样了,她都丝毫没有受到惊扰,挺翘的小鼻子一扇一扇地睡得香甜,粉红的小嘴边隐约还还衔着一丝晶亮的口水。暻皓无奈摇头,也上得前去,轻轻抱起熟睡中的小人儿。也不知双双正做着什么美梦,被抱起后,双手立刻揽上脖颈,小脑袋也一拱一拱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好。一下子,暻皓的怒气倒消了大半,不过他不管怀中的人儿能不能听到,还是贴在那耳边小声说道:“明天有你好看。”

都说酒醉怕见风,此言不假。义阳刚被架出去时还曾挣扎了几下,可经那凉风一吹,立刻头重脚轻,也昏昏睡去。陈瑄眼见着架着的人没了骨头,也只得无奈地微蹲下来,打横抱起。只走了没几步,却感到义阳的胳膊转围拢箍住了自己的身子,小脸也在用力往自己胸前贴,突然间又听到她似是呓语般地呢喃:“陈瑄,我冷,我冷。”顿时觉得本来燥热的一颗心像被一只软软的小手轻轻抚摸,从里到外说不出的熨帖。这陈瑄与义阳虽是恩爱,可那恩爱中却总是透着一丝客气的疏离。就像这称呼,他们彼此从来都只叫对方“驸马”和“公主”,几乎从未喊过名字。可这次酒醉,倒没想到让陈瑄听到了他最想听到的声音。此时,他开始有些后悔了,后悔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教训义阳,也后悔出门时正在气头上,没脱下自己的外裳给她披上。他用力把义阳往怀里带了带,脚下也加快了速度。

虽是春寒料峭,可暻皓与陈瑄把两个小人儿放上车时,都已累得满头大汗,他们对望了一眼,倒是忍不住皆带了笑意。挥手别过,两辆马车向两个方向疾驰而去。

天幕低垂,一弯新月如钩。

第十八章:春日宴(中)

昨夜还是葡萄美酒夜光杯,笑靥如花;今晨就被人持着鸡毛中掸子逼退到床角,泪如雨下。古人云月盈则亏、乐极生悲。此刻,吴双的一颗心便就在这盈与亏、乐与悲间跌宕起伏。

三月的天气,这屋内复又笼上了炭盆,可即便是这样,只裹着一条肚兜的小双双还是觉得寒气逼人。哭也哭过了,求也求过了,胸前那绣在明粉丝缎上的雪白梨花都被打湿,倒真真应了那句梨花带雨的景。只是这般悲戚的画面,都不能让负手立于床前,一身简约青衫的璟侯爷有丝毫的动容。可能是热吧,那张俊脸上已微有汗意,双眉紧锁,更是显得不耐烦到了极致。他再一次用那掸子点点床边,示意小人儿抓紧过来。这回吴双真是出离愤怒了,她用小手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大着胆子质问:

“你,你怎么能这样。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打我了吗?”

立于床前的人却是不怒反笑:

“霜霜,我何时答应过你这些?”

小双双以最快的速度回记忆那天的情景,悲哀地发现,这位大爷当时虽是几近崩溃,却除了痛哭流涕地赔礼认错外,的确是什么也不曾承诺过。痛心疾首,自已的天真懵懂,如何敌得过人家的老谋深算,在那样不可多得的有利局面下都不曾讨来一道护身灵符,小人儿彻底地绝望了。

垂再死的挣扎也只是挣扎。被那只熟悉的手按趴在大床上,吴双才真正明白为什么璟皓会在自己昏睡时为她换上肚兜。从身后看去,脖子和腰上细丝带完全可以忽略不计,那么自己现在就是不着寸缕,这连剥衣服的程序都可省去。是否还要感谢璟侯爷的体贴,还特特地笼上火盆,也是怕这初春的天气,自己就这么光溜溜地挨打会再次染上风寒吧。为了揍自己一顿居然做了这么充分的准备,这一关恐怕是真得难挨。

璟皓似乎并不着急教训已经抖成一团的小人儿。他不紧不慢地用那掸子把在那日渐丰腴的嫩白小屁股上滑过来滑过去,看着那两团小肉像水波纹一样缓缓滚动,那背上、屁股上的小粟粒更是出了一层又一层。终于欣赏够了,璟侯爷直了直身,将袖子向上挽了两圈,把掸子点在屁股上说道:

“前个,我已提醒过你,今天打你也不算是师出无名了。二十下,我不数,你自己记,够数就喊停,如果想哄我,你的小屁股就不用再要了。”

说完,也不等小人儿有所反应,一掸子便挥了下来。吴双只听到“嗖、啪”的一声,屁股上就立刻像被火燎了一道般的刺痛。还没等还条子的痛意过去,又一掸子上了身。就这样“嗖、啪”、“嗖、啪”地一下接着一下,力度和间隔都丝毫不差。吴双甚至在想,这璟皓是不是在那讲武堂学过击军鼓,要不然从哪儿能练出这样的准头。苦的是自己,每一下的痛感刚要从波峰滑落,另一下的痛感就立刻追了上来,从始至终,这臀肉上的疼就一直在高位上运行着,根本就没有喘息的机会。那小屁股更不知是怎么了,不是在躲,而是一下一下向上拱着去迎,倒像是有了早死早超生的自觉。

疼得呲牙咧嘴的小双双正在胡想八想的时候,猛得记起,自己竟然忘了数数。打了这么半天,都没掉眼泪,此时却是又急又悔地哭出了声。有心想从现在开始数,觉得吃亏;可是真要蒙个数,又没有那份胆量。就这样犹豫来犹豫去,屁股却是不等人,火烧火燎快能煮熟鸡蛋。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双双终是哭着喊了起来:

“停,停,够了,够了。”

那掸子也立刻应声而停。吴双却趴在床上哇哇地哭起来,也说不上是为了自己的疼还是为了自己的蠢。

璟皓放下掸子,坐在了小人儿身边。用手轻轻抚摸那变成玫瑰红色的小屁股,发现除了两三道肿痕可能有点重以外,其它的估计揉一揉一会儿就能消下去。这个力度,他很满意,既疼得让她长记性,又不会真得伤了她。本来,他把那家法板子都拿了出来,可想了又想还是放了回去。那东西打人太狠,以后还是起个震慑作用就好,坚决不能再在自己的小心肝身上用了。

小双双虽然知道是自己有错在先,可挨了打还是觉得委曲,所以才哭得伤心。可有璟皓这么舒服地揉着,屁股上火辣辣的刺痛也慢慢消散,心情也就渐渐好起来,虽没有起身,却也不哭了,趴在那哼哼唧唧地撒着娇。

璟皓最喜欢吴双这幅可爱的小模样,于是也侧着躺在小人儿身边, 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她柔软的秀发,一边笑着问道:

“霜霜,你是不是很喜欢挨打呀?”

小人儿的粉拳立刻挥了过来,可一下子就被抓住。璟哥哥凑过去,吻一吻那汗津津的小额头,接着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喊停呢,四十八下啊,我的胳膊都快累掉了,你不喊,我也要停了。”

只这一句,小双双就再一次嚎出了声。

第二十章:春日宴(下)

那璟皓对吴双,虽是惨烈了点儿,可也只似那初春寒流的逆袭,来得快,去得更快,转眼又是春色满园。可这陈瑄与义阳,却是萧杀得让人如处隆冬。

快到晌午了,公主才起来,还未梳妆,却见自己从宫里带来的贴身侍女晶儿期期艾艾的,一副有话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义阳最见不得人不爽快,带了几分不豫,问道:

“什么事,吓成这样。”

晶儿想了又想,终是小声回道:

“公主,驸马他,驸马他让奴婢来回禀您。说,说……”

“说呀,说什么了?”义阳真是有点恼了。

“说从今儿个起,十日之内都不许您再离开公主府,让公主您,让您好好静静心思。”晶儿说完这番话,几是出了一头的汗,最后几个字都低得没了声。

义阳简直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大璃的男人都怎么了?皇兄关了璟琪,璟皓关了吴双,陈瑄也要关自己,难道这也要有样学样。不提这些还好,提起来,义阳倒似是记起了什么。她举起右手看了又看,隐隐约约记得昨晚好像醉了,好像陈瑄打了自己的手。现在似乎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了,可记得当时却是火辣辣的疼。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萌生出来,有恼怒、有惧怕,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期盼。可她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找陈瑄去理论,不能让他想关自己就关自己,她可不是小双双那般好欺负。

“驸马现在在哪?”义阳问道。

“驸马在后堂的书房。”晶儿小心地回答。

义阳也不再梳洗了,穿着寝衣就冲了出去。唬得一众宫女嬷嬷们忙不迭地给她披上织锦的斗篷。

义阳闯进时,陈驸马正在写字,看到睡得髻发松散的小人儿就这样出现,特别是那大红的斗篷只是披在身上,里面藕粉色的寝衣松松散散,领上的扣子也没系全,露出了一小片香肩,陈瑄的喉头不由自主的地动了一下。他只作没有看到公主的怒容,放下笔,走过去,为她系好斗篷的带子,并示意下人们出去,待书房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了,才半是责备半是宠溺地说:

“穿得这么少,也敢跑出来,受了凉可怎么好。”

义阳一下子有了错觉,这不还是那个把她捧在手心里的人吗?怎么会又是打她,又是要关她呢。倒是生生地把刚才要兴师问罪地话又憋了回去。张了张嘴,竟不知说什么好了。寻思了一阵,才问:

“刚才晶儿说,你不让我出去了,是吗?还是她听错了。”

“她没听错。十天。十天,你都要老老实实地呆公主府,哪里也不许去。知道了吗?”陈瑄的表情没有变,还是那样一幅关怀备至的样子,只是这说话的口气却是不容置疑。

“我不,就不。”义阳此时才真是怒了,一张粉脸胀得通红,“我是公主。”

“你是公主又怎样?”陈瑄脸上的暖意已瞬间全无,“博山侯说得没错,你就是天家公主,既嫁做人妇也应守该守的规矩。”

义阳从未见陈瑄这样声色俱厉地对自己讲过话,也不知是恼得,还是怕得,竟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愣了一大阵子,才哭着喊道:

“凭什么,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以前只要义阳一流眼泪就会立刻和缓的陈瑄,这次却是丝毫不为所动,不但如此,他还伸手托起小人儿的下巴,一字一顿地说:

“凭我是你的夫君。”说完也不再理义阳,转身便走了出去。

义阳真是伤心到极点了,回到自己寝殿,倒在床上就哭,任谁劝也止不住。

公主连午膳也不用,晶儿只得去找驸马回禀。谁想坐着看书的陈瑄竟然连头也不抬,吩咐道:

“不吃就撤掉,等她饿了自然会找你们。”

晶儿简直不相信这是驸马说的话,实在是弄不懂这两位贵主是怎么了,也只好回去按吩咐办事。

晚膳义阳也只用了一点点,坐在一旁的陈瑄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劝她多吃,为她布菜,甚至来句安慰的话都未对她说。公主更觉得委曲,也就更加痛恨那无良的博山侯。她似乎记起昨晚上好像璟皓也在场,一定是他,是他教坏了自己贤良淑德的好驸马。

就寝时,一时激愤的义阳本打算让宫人们关上寝殿的大门,不让那人进来。可不知怎的,想了又想,还是没敢那样做。很晚了,陈瑄才回来,上床便睡了,依旧是什么话也没说。公主又哭了许久,云丝的枕头都快被打湿了,才渐渐睡去。想是哭累了,睡得太沉,没能听到身边那声长长的叹息。

第二日,义阳起得很早,可发现陈瑄已经不在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上朝去了,可又不愿去问别人,倒是怕堕了自己的面子。想想自己昨天的境遇,决定不再忍下去了,她要出去,谁也别想拦住她。

心思定了,倒也平静下来,公主认认真真地开始梳妆。珊瑚粉的缎子夹袄,绣了繁密的夹竹桃花纹,烟紫色百摺织锦长裙,长可垂地,外搭一件银色素锦披风,衣襟上皆镶着大小一致的滚圆粉色珍珠。迎春髻上插了一支紫玉八宝玲珑簪,缀下细细的水晶流苏,流海边还别了一排粉晶蝴蝶押发。衬上天生的粉面红唇、修长双目,整个人都如同那莹玉芙蓉一般。

照着铜镜中的如花姣容,义阳心情也好了许多,带了一众的宫女侍从大大方方地向正门走去。谁知,走过去,却发现陈瑄一袭牙白色如意纹长衫,背对着大门站在那里。她倒是一下子楞住了,稳了稳心神,才开口问:

“你不用去上朝吗?”

陈驸马微微笑道:“我告了假,这几日都会在府里陪你。”

义阳一直喜欢陈瑄的笑容,因为是那么明净和温暖,可今日看来,不知为什么竟与那璟皓一般邪邪的让人不寒而栗。

说完这话,陈瑄收了笑,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义阳身后的下人,冷冷说道:

“你们当中,是谁怂恿公主出门,违抗我的命令的?”

在这公主府中,虽然仆役们大多是宫中赏赐的旧人,可这些年来一直是陈瑄管家。陈驸马很讲法度,律下也极严,倒是公主是个好糊弄的,所以全府上下皆惧陈瑄。众人听了这话慌不迭地退后十几步,都纷纷否认。一下子,只闪出公主一人站在了前边,连那晶儿都没敢再跟上来。

义阳气得几要咬碎一口银牙,也不理这许多,直冲冲地向大门走去。刚与陈瑄擦肩而过,便听到身后那人说道:

“你敢迈出这大门一步试试。”

只这一句,却教义阳就那样定定地站在门前,停了许久,才哇地一起哭出来,跑了回去。

回了房,义阳也不哭了,拿出纸笔开始给哥哥写信,痛陈驸马的种种恶行,自然也不忘了将那扇风点火、挑拨离间的璟皓告上一状。洋洋洒洒写满了五页薛涛笺,激愤之情力透纸背。封好了,盖上自己的徽印,便让晶儿送进宫里去。那晶儿战战兢兢地接了,立刻拿去给驸马,陈瑄也不在意,只让她按公主的交待办即可。

到底是兄妹情深,刚过晌午,皇帝就有了回信,而且是总管刘永亲自送来。陈瑄与义阳皆到正堂跪迎。礼毕,义阳便伸手去拿那书信,谁知刘永却先递给了陈瑄,而且口称这是皇上的旨意。陈瑄也有些纳罕,只得打开看了。看完之后,饶他一向稳健持重,也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随手便传给义阳。义阳虽不知陈瑄在笑什么,还是急着展开那御用金纸。她这哥哥还真是政务繁忙,惜字如金,通篇只有六个字:“既关之,则安之。”义阳觉得自己这两日简直就像在梦中,猛地将那信往陈瑄怀里一塞,再一次哭着跑开了。

刘永也只是笑着摇头,不过他还是欠身对驸马说:

“驸马,皇上让杂家给您带句话。公主性子是娇纵些,不过您立规矩时也要宜缓不宜急。”

陈瑄也垂首回道:

“有劳总管回禀皇上,就说陈瑄省得分寸”

两人又寒暄几句,刘永便回皇宫复命不提。

义阳趴在床上不知道哭了多久,觉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实在是想不明白,一向疼自己的兄长,宠自己的夫君,帮自己的好友,这三个男人怎么现在都这么无情地对自己,伤心得简直无法形容,再想到自己还要暗无天日地被关上八天,更是欲哭无泪。哭着哭着便觉得有人坐在了身边。义阳知道是陈瑄,却不想理他,她现在无比怀念以前的驸马,那个永远对她温柔呵护的驸马。

陈瑄坐在床上,看着一旁哭得都快哑了嗓子的小人儿,也有些心疼。他抬手推了推义阳,轻轻唤了一声“公主”,那人也不理,还是在哭。他停了停,不知怎地,又叫了声“义阳”。小人儿似乎动了一下,缓缓地转过脸来,抽抽嗒嗒地看着他。看着这张哭花了小脸儿,陈瑄笑了,笑容和煦满是宠爱,义阳的心又开始暖了起来,她有些兴奋,觉得陈瑄还是像以前那样爱她的。

陈瑄并不知义阳心中在想些什么,他只是像往常一样,一边给这个小人儿擦眼泪,一边静静地问道:

“义阳,你是不是很想出去啊?”

小人儿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陈瑄又说:“那你知不知道你这段时间的耽于游乐、饮酒无度是不对的呢?”

义阳停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陈瑄看了,还算满意,又笑着说:“你不愿被关在家里。要不,我们这样好不好,把那后五日换一种罚法。”

“怎么换?”义阳终于开了口。

“嗯,很简单,你可以选择罚也可以选择打。”陈瑄说。

“什么意思?”义阳觉得自己有些懵。

陈瑄拍了拍她的小脸说:“你要是选择罚呢,后五天继续关在家里。如果你选择打呢,我打你五下抵那五天,也就是再过三天,你就可以出去了。”

义阳的小脸开始发红,不再说话了。

陈瑄把她扶起来,揽在怀里,问:“说啊,你选择什么?”

义阳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其实她想选择打,可又不好意思说出口。

陈瑄有意想刁难她,于是说:“要是怕挨打,还是继续在家呆着吧。”

义阳有些急了,忙说:“不不不,我不想被关在家里。”

陈瑄笑了起来:“那你选择打了。”

义阳的脸更红了,不过还是小声问:“那你要怎么打呢?”

陈瑄看着她:“你可以选择打手心。”说到这,停了一下,又说,“也可以选择打屁股。”

义阳的心都怦怦直跳。自己也在盘算,如果打手心,是不是会让别人看出来呢,那天就曾被打红过。可是打屁股,虽然心里痒痒的,可怎么能说出口呢。

陈瑄推了推她,示意她选择。义阳实在没办法,只能轻声说:“我不想打手心。”

陈瑄的笑意更浓了,不过义阳怎么看都觉得那笑又跟璟皓一样了呢。

“那我们就开始吧。”陈瑄把她扶到眼前站定。

义阳站在那有些不知所措,陈瑄看她只是不动,便问:“怎么了?后悔了?”

义阳忙摆手,只是头埋得更低问:“那,那我趴哪呢?”

陈瑄起先还没听懂,后来想明白了,简直暴笑出声:“随便,你趴床上也可以,趴我腿上也可以。”还没等小人儿说话,又道:“你不用再问我脱不脱衣服了。我认为不必。不过你愿意去衣,我也不拦着。”

义阳真得快哭了,这哪是打人啊,这纯粹是羞辱人。也不再理他,趴到了床边上。

陈瑄并不起身,只是伸出手来,在那被裙子裹得紧紧的小圆屁股上啪啪啪啪拍了五下。然后推了推闭着眼缩着肩膀的小人儿说:“好了,起来吧,打完了。”

这回义阳是真搞不懂了,这就是打吗,掸土的力道也要比这大些。她还在吃惊,却又被搂在怀里了。陈瑄捧着她的小脸问:“怎么,打疼你了?”

他满眼的关心,让义阳的眼泪都流了下来,她终于相信璟皓说的,自己到哪也找不到这么疼惜自己的人了。她紧紧地靠在那怀中,带着哭腔说:“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那人笑了,捏了捏她的小鼻子,说:“这是问的什么话。”说完又笑起来。

义阳搂着陈瑄的胳膊,问:“三天以后,你能和我一起出去吗,我想要你陪着我。”

陈瑄拍着她的小手,说:“当然,我本来也要陪着你。”

义阳的眼睛一亮,以为陈瑄为她早有安排,兴奋地问:“我们去哪?”

陈瑄坏坏地笑着对小人儿说:“当然是入宫啊。”也不看义阳吃惊的表情,又说:“再过三天不就是皇上的生辰吗?这‘天长节’,我们不入宫还能去哪?”

义阳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终日捉雁,今日竟让雁qian眼。自己居然会忘了皇兄的生日。也就是说,他只能关自己五日,却还让自己为那根本就不可能的禁足主动讨打。真是欺人太甚。

义阳红着眼转过身,狠狠地将陈瑄推倒在床上,按在他身上,大声地问:“你为什么要戏弄我?”

谁想,那陈瑄只一用力,便将义阳扳倒,反而把她压在了身下。陈瑄的脸与义阳贴得很近,似是有些发狠地说:“戏弄你又怎样。你以为我想干嘛?打你吗?我不是你那青梅竹马的博山侯。”不知怎的,一想那起那日义阳挨打后可怜巴巴看向璟皓的眼神,陈瑄的心里就不舒服。

真是奇怪,义阳看着这样的陈瑄,反而有些动心,可能是被压在身下的姿势太过暧昧,身体里竟如有暗流涌动。听着陈瑄带着醋意的话也不恼,伸手抚上对方的面庞,半是薄嗔,半是撒娇地说:“别胡说,璟皓就像我哥哥一样。”谁知就这一句话竟燃点了陈瑄眼中的怒火,他抓住义阳的两只手,将它们牢牢地按在头顶,脸挨得更近,森森地说:“你的哥哥太多。”

义阳有些怕了,身体都在抖,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又觉得得说点什么,颤颤地开口:“陈瑄,我……”话未说完,却被陈瑄用手指轻轻按住了樱唇。他眼中的怒意不知何时已经褪尽,嘴角也含着笑,那笑中虽多是无奈,可也有期盼。他附在小人儿耳边柔柔地说:“义阳,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说完,便深深地吻上那娇艳的红唇,两个人从未这样忘情地吻过,软软的舌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似是要合二为一了一般。

有低低的呻吟和喘息之声传来,屋内屋外,一派春光旖旎。

第二十一章:横也丝来竖也丝(上)

启元六年三月初九,是当今皇上萧靖衍二十七岁圣寿。在大璃,皇帝的生日被定为天长节,取自“日月生天久,寿远节长来”之意,每朝天子继位后均著之甲令,布于天下。

萧靖衍是中兴之帝,勤德政,重民息,尚勤俭,不喜奢靡之事。但因着去年平定了南陈国君陈绍棠的叛乱,一举将南陈纳入大璃版图。至此,经过过数代君主的征战讨伐,中原之内除南越偏安一隅外,均为大璃疆土。南越王江弘是今上潜邸旧友,如今潜心修佛从无不臣之心。而那北戎、西域、南疆、东倭等番帮异族或已上表称臣或已永结盟好,端的是四海升平,八方靖宁。群臣上书提议天长节 “普天同庆,大赦天下”,各番帮属国也有入京朝贺之意,但未被萧靖衍纳采。唯下旨,除内宫按规制举办典仪外,民间不设庆典;大赦也是昭命清查狱讼,解释含冤之人;更是婉拒朝贺,只令上祝寿贺表而已。

三月初九之日,春和景明。白天,皇帝在前朝祈元殿大宴群臣。百官进万寿酒,献金镜绶带和以丝织成的承露囊,共庆皇上福寿安康。傍晚是阖宫欢宴,设在庆仪殿,临着液池,丝竹管乐之声伴着湖水流波,愈显清亮悠远。更因在坐的皆是妃嫔、宗亲和近臣,又都携了家眷,真是轻纱飞扬,琉璃溢彩,华灯烁动,香风扑面,处处是一派令人目不暇接的喜庆之气。

这还是吴双第一次参加如此规模的宫廷宴饮。最早时是惧着璟皓,自是能躲就躲。后来的赵王生辰自己风寒未愈,年夜那次又因从锦秀峰回来时扭伤了脚,竟一再错过。如今已是快一年的时间了,小双双甚至还没机会见过皇帝的真容。所以刚一坐下,便向那上位望去,却是相隔太远看不分明神情样貌,只觉身姿挺拔,一袭明黄色的九龙华袍,灿烂耀目。

今日太后欠安,夜宴便由皇后主持。帝后并排端坐在主位之上,左右两边分别是宗室、亲贵和妃嫔的宴桌。吴双伴在璟皓身侧,刚才虽未看清皇帝,却与琪妃母子和义阳公主夫妇遥遥示意算是问候。最喜的是义阳,对着吴双时还笑逐颜开,可当璟皓也看向她时,立刻就转为冷若冰霜,更是狠狠剜了几眼后才猛地转过头去。璟皓还以为她在恼自己当日被陈瑄打了手心之时未去劝阻,也并未在意。倒是双双看着有趣,笑着问他:“你又是如何招惹公主啦?”

璟皓只是嗤笑:“谁会去招惹她。想来也如你一样,前些时日酒醉后被驸马排遣,记在我的头上。”

吴双倒是吃了一惊,又侧脸向公主那桌望去,只见陈驸马正含笑与公主说着什么,两人低头窃语很是亲密。小双双笑着摇摇头说:“驸马为人温厚,待人如冬日暖阳,纵使公主真的有什么错处,他也断不会如你一样。”

璟皓悄悄从桌下伸手在那小人儿的臀上拧了一记,恨恨说道:“胆子真是大了,敢在夫君面前夸讲别的男子。”说着,也瞧了一眼陈瑄,“你那日是喝得昏睡,没看到那温厚之人露出真容。”

说完,看到恼人的小人儿还在捂着嘴笑,伸手又要拧,却在桌下被拦住。小双双一边躲,一边悄悄笑着说道:“你与陈驸马虽属两极,却也是各入人眼。侯爷你自有你的好处。”

璟皓也笑着看着吴双:“说与我听听。”

吴双扬头看向自己的夫君。今日因属家宴,璟皓未着朝服,穿了一身鹦哥绿的暗纹绫衫,越发衬得面如冠玉。双双稍稍将身子向外移了移才缓缓说道:“你虽英气逼人,丰神俊朗,但,但却总是隐隐透着一股子邪气。”

璟皓看着身边的双双叹了一口气:“我想你真的是不要命了。”说完便在桌下擒住了一只小手,将那手指头一根一根的夹在自己的指间,微一用力,小人儿就已疼地抖动起来。

吴双一边用力缩回手,一边接着说:“你急什么,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也正是你身上的这股子邪气,才真真让人欲罢不能。连义阳都这么说过。”说到这,小脸竟有些红了起来。

璟皓的心里很是受用,只是这面上还装着恼怒,嘴上也较着劲:“你再说什么也是无用。今晚你恐怕不会好过了。”话虽如此,唇角还是不自觉地上扬,桌帷之下更是十指交缠。

两人这厢情意绵绵,寿宴却已到高潮。殿上涌入百余名十一二岁的童子,戴玉冠、裹头巾、舞剑器、执锦仗、捧宝盘、跨雕箭,扮八方来朝献宝。女乐清音朗朗,齐声吟唱:“太阳升兮照万方。开阊阖兮临玉堂。俨晚旒兮垂衣裳。金天净兮丽三光。彤庭曙兮延八荒。德合天兮礼神遍。灵芝生兮庆云见。唯尧後兮稷契臣。匝宇宙兮华胥人。尽九服兮皆四邻。乾降瑞兮坤降珍。”歌毕,众人皆离席,向上位行大礼,口中祝祷“吾皇万寿无疆。”

内侍抬出福寿盘,由诸妃献寿礼。寿礼多为如意、盆景、插屏、织绣等等,均由刘永唱念出名称。因为皇帝勤俭,所以妃嫔们准备的物件也多重心意而不比珍奇,只以福寿吉祥为题即可。献寿之时也都说上一两句惯用的吉利话祝兴。只有那叶昭仪的寿辞最是与众不同。她献上一套文房四宝后,含情举杯斟向皇帝,柔声说道:“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万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一时赢得满堂喝彩,皇帝也含笑饮下杯中之酒。吴双亦不住赞叹叶昭仪的才思,璟皓却十分地不以为然,他附在双双耳边窃窃说道:“我看,她远不及你。”说得小人儿的脸上似飘过红霞一般。

是时轮到琪妃献寿,她双手捧上宝匣,刘永躬身接过后打开,却愣了一下,看看璟琪又看看皇帝,方才犹犹豫豫地唱念出声:“素白丝帕一方。”原本还喜气洋洋的寿宴登时静了下来,璟琪是一脸的惊异不说,就连皇帝萧靖衍也一下子收了笑容。端坐于凤位之上的皇后泠然发问:“琪妃你这寿礼虽素俭,可未免有敷衍之嫌。且这白色是素色,在大喜之日呈于御前,不知你是何居心?”贵妃也跟着帮腔:“皇后娘娘说的极是,这可是大不敬呢。”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琪妃身上,周围鸦雀无声。璟琪虽想不明白自己精心绣制的一方龙凤彩帕怎么变成素帕,知道不好,却念着问心无愧,也不理会别人,只依理站着。座上的赵王如彬年幼,也知母亲有难,带着哭腔喊道:“母妃,那……”话未讲完,璟琪已笑着示意他禁声。萧靖衍看着这对母子如此,内心更是信此事必有蹊跷,只将目光望着璟琪,却不知该如何破局。正在这胶着之际,忽有女子声音清亮传来:“启禀皇上,这一方素帕之中藏着琪妃娘娘的浓浓深意。”

[本帖已被作者于2013年8月28日23时48分57秒编辑过]

本帖最后由 大猫朋友 于 2013-8-21 12:58 编辑
第二十一章:横也丝来竖也丝(下)

萧靖衍骤然举眸,只见远处跪伏着一个娇小身影,只是看不分明,便朗声问道:“是何人?”还未等旁人发话,义阳却已急着起身回道:“皇兄,那是博山侯夫人吴霜。”萧靖衍略一思忖,便对着那小人儿说道:“侯夫人,近前回话。”吴双一边口中称是,一边起身向前殿走去,丝毫未在意璟皓那已煞白的面容。

吴双走到距帝后处十几步外,停下后复又拜倒,头也不敢抬起。萧靖衍虽不曾见过吴双倒是常听璟琪和义阳谈起,不但不觉得陌生,反而还有几分亲切,又听她方才的言语似是要为璟琪解围,脸上更是带了笑意,温文说道:

“侯夫人,不必拘礼,抬起头来,起身说话无妨。”

想是走得近,听得皇帝的声音很是温暖且带有磁性。双双叩谢后起身,缓缓抬起头来,只看见眼前的男子浓眉斜长入鬓,瞳仁幽黑似深潭,那唇与义阳非常相似,皆是唇纹清冽,虽是微抿含笑,亦显庄严。吴双不敢盯看太久,只是一瞥心中便已叹服,这才体会到什么叫做不怒而威、贵气逼人。

萧靖衍看到吴双的一张俏脸时,惊得心头倏然一紧,目光也是一滞,牢牢稳住心神,才没有被旁人看出什么异样。强按好这不知是喜还是痛的情绪,才依然笑着缓缓问道:

“不知侯夫人刚才所言何意呀?”

看着皇帝这样温和,吴双也不再害怕了,垂首回道:

“皇上,月前在琪妃娘娘宫中陪着闲谈,曾提到自己在一本散佚文集中看到的一首诗文,娘娘听后觉得很有感触,才想出送此寿礼。”

“那是什么诗文,请侯夫人说来听听。” 萧靖衍依然盯着眼前的人儿。

双双先是含笑看向璟琪,方才目视皇帝吟道:“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

诗念完,萧靖衍的笑意更浓,他缓缓走到璟琪身前,执起素手,温柔说道:

“倒是朕鲁钝了,琪琪的这般心事竟未参透。”

一句话唬得璟琪和吴双皆跪倒在地。萧靖衍搀起璟琪,又示意吴双起身,方对着璟琪问:“这样的好诗,刚才便应讲出来,何需烦劳侯夫人。”

璟琪只是低声说:“臣妾觉得此诗太过旖旎,原想着…….”

“原想着什么?”边说,萧靖衍边贴近璟琪的脸侧似是私语一般:“想着入夜再说与朕听吗?”这众目睽睽之下,璟琪的小脸儿顿时羞得通红,皇后、贵妃一众却别过脸去不愿再看。

殿上之人,如璟皓、陈瑄等皆是一点即通,有些不明白的,见着皇帝如此,想是风波已过,复又热闹起来。

萧靖衍吩咐将璟琪与赵王如彬的座席移到自己身旁,竟与那贵妃和琅琊王如彦比肩,众人更是吃惊不小。正在纷纷议论之时,又见他与刘永低声说了几句。一转眼的功夫,刘总管便托着锦盘走到吴双面前。

萧靖衍清声说道:“博山侯夫人果然才情不凡。能够襄助琪妃送朕如此情深意重的寿礼,要大大奖赏才是。”

还未等吴双反应过来谢恩,义阳已经盈盈走到身前,拿起那托盘上的琥珀手串。这手串是由一颗颗琢成圆珠的琥珀串成。难得的是这每粒琥珀珠中均藏着一朵小花。花形和颜色各不相同,竟如争奇斗艳一般,自是珍贵无比。公主将琥珀手串戴于双双腕上,托着那纤腕,说道:“红酥手配这琥珀串正是相得益彰。”说完又来至皇帝座前,摇着兄长的袖子娇声报怨:“皇兄真是偏心。这串琥珀我与贵妃求了您那么久,也没得到,却这样轻意就送给了旁人。”这话听起来是似乎是对吴双含酸带醋,可稍稍一想便可明白是语意双关。一时间,有些耐不性子的妃嫔已然忍不住笑出了声,贵妃更是气得紫胀了脸皮。

萧靖衍对这个小妹是七分宠溺三分无奈,虽知她在连捎带打旁人,也只作不知。拍着那身上的小手,笑着斥道:“你也忒是贪心。前个,那鄯鄯国统共就进上三件宝物,因想着是你母妃故国已是将那紫玉如意赠于你了,怎的,还不许朕留上两件给旁人么。”说完这话,却又对着刘永吩咐道:“去,把剩下的那个碧玉彩凤也拿来给了这个丫头,省得她总是在朕面前聒噪个没完。”说着又用手指刮上那小鼻头,兄妹情深更是羡煞众人。

义阳也不管其他人是羡也好,是妒也罢,只拿了那凤又回到吴双身旁,挽上双双的胳膊。两个娇俏的小人儿站在一起含笑相望,竟如那画中仙子一般。萧靖衍、璟皓、陈瑄三人虽都看似春风满面地望着,只是那萧靖衍的笑中是宠,那璟皓的笑中是恼,那陈瑄的笑中是怨,各怀心事不同。

终是没有不散的宴席,也终是没有常驻的笑颜。还没出宫,小人儿的娇臀上就已经被掐了好几下,更是哆嗦着看那带着邪邪笑意的俊脸贴上自己的耳边:“咱们的账回家再算。”

这才刚刚出浴,只披了件绮罗浴衣便已被那恶人打横按在了膝头。小双双早已是身经百战,覆在臀上的轻罗刚被掀起,便急急娇声讨饶:“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会了。”

璟皓却也不恼,只边用手在那两团白嫩如玉的娇肉上轻轻画圈,边问道:“小霜霜,你错在哪里啊。”

“我不该那样贸然行事。”话说到这,双双还是不忘为自己转圜,“可今晚也是逼不得已,总得有人为姊姊解围。”

璟皓那手指画圈的力度在加大,竟如刮肉一般:“我何时说过是为了璟琪的事恼你。”

双双有些懵了,不过仍苦苦思索,找着挨打的理由:“哥哥,我不该在你面前夸驸马。”

璟皓竟笑出了声:“你不提醒,我竟忘了还有这么一档子事。不过,”他轻轻拍了拍那已经有些颤抖的小屁股,咬着牙说:“这笔帐我们改日再算。”

双双终是脑力用尽,绝望地垂下头,一头的乌发几要流淌到地上。

璟皓却帮她把头发拢好,柔柔地说:“霜霜,你诗书满腹,读了那么多的缠绵悱恻的情诗,横也是丝竖也是丝的,怎的却没听你对我吟过一字半句呢?”这话的尾音竟有了狠意。

吴双的身子跟着一颤,才要解释,璟皓却又开口:“吴霜,我们玩个游戏,好吗?先由我来念上一首诗。念完后便开始打你的小屁股。你呢也一样要接着再念一首,如果我听着满意呢,就饶了你这遭。如果不满意,就一直打到你想出让我满意的诗文为止。”

小双双几乎是哭着在问:“我能说不好吗?”

只听“啪”的一声,巴掌便扇在了臀肉上。那个邪恶的声音又起:“当然是不能。”

说完,璟皓抚上那顺长青丝含情吟诵:“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有这样婉伸膝上的吗?”小双双的哭喊却被接踵而来的巴掌拍断。头顶更有人在提醒:“我要是你,便把心思用在想那诗文上。”

刚刚洗完澡的热身子,哪禁得住这么摧残,没一会儿便已是发火发麻。正是一心不可二用,双双只顾着求饶和闪躲,脑子中竟是一片空白,连一句话也想不出来,竟不知道这顿打要挨到什么时候。正纷乱之间,突然心中便有了计较,怯怯出声:“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说完之后,也没什么把握,依然瑟缩着等着巴掌的继续落下。谁知,竟一下子被那双手翻转过来。

璟皓紧紧地将吴双搂在怀里,仿佛不这样就不能平复自己听完这几句誓言的激荡心情。他将小人儿的手与自己的手手心相对,轻轻诉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吴双也含情相望,婉转接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话音刚落,那带着淡淡江蓠气息的吻便铺天盖地地覆盖了下来。

在双双与璟皓浓情蜜意之时。萧靖衍正靠在初元殿阔大的蟠龙雕花大椅上,听着刘永的细声回禀:“皇上,奴才方才细细查问了。琪妃娘娘的宝筪除了娘娘身边的宛青和静朱以外,便只有涉礼司的王喜接触过。听说,这王喜最近与……”说到这,他略停了一下,抬头瞧了一眼,才又回到,“与叶昭仪宫里的人过从甚密,但也没有什么实实在在的证据。”说完,便只低头不语。

“叶昭仪”,萧靖衍口出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却有了森意,冷冷吩咐:“将那王喜打发去服苦役。你拿一匹素锦到叶氏宫中,传朕的口喻,只说是赏她的,让她全部做成丝帕。”“奴才遵旨。”说完,刘永便躬身退了出去。

萧靖衍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才起身走到书架前,伸手打开一个红木柜子,从最里边掏出一卷画轴,展开抚平。只见那画卷上,一名衣着简素的少妇含笑而立,体态轻袅,青丝如云。她的面上红晕娇俏,柳叶细眉含青染黛,朱唇微启似软语轻喃。怀中更抱着一白胖童子,一身红衣红裤,脖子上还挂着长命金锁,趴在少妇肩头,母子相视而望,十分依恋。

有泪滴落在画轴之上,“娘亲”,殿内空寂无人,只闻更漏声声,任谁也听不到如此悲凉呼唤。终是止了泪,萧靖衍又仔细看上那面庞,复又回想今晚那小人儿的模样,心中仍是惊动不已:“竟是这般得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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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追鱼(上)

自那日天长节寿宴之后,吴双在宫中竟又有几次遇到皇帝萧靖衍。一次是在琪妃的栖梧殿,两次是在出宫的路上,还有一次是和义阳一起在御苑赏花。最初时,双双还很是拘谨,总觉得天子威严,心里怯怯的,回话时头都不敢抬。可萧靖衍却总是带着和煦笑意,话说的不多,大都是聊一些饮食起居的琐事或是在宫中的见闻,总能让人隐隐感觉到关怀与暖意,如邻家哥哥,双双也渐渐地放松下来。特别是那次与义阳在御苑,也是不期而遇,义阳缠着兄长陪她们一起游园赏景,竟也没被拒绝。两个小人儿就像雀儿般叽叽喳喳地说说笑笑、跑跑停停,忽隐忽现在那片姹紫嫣红的景致里。萧靖衍只是含着笑,如观景一般,看着她们。时光这样静静流逝,三人乐在其中,倒也不觉。吴双是真得羡慕起义阳来了。一日,晨起梳妆,她拿起那串琥珀手串把玩,笑着说起如果自己也有那样的哥哥该有多好。没想到璟皓倒似是有几分不悦,拿过手串放回妆筪的最里边,还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地说了一句:“别的男人送的东西不许戴,也不要想管别的男人叫哥哥。”对于璟皓的**,双双早已习惯,也并不在意,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有义阳那样的好福气。

到了六月中,京都的天气就炎热起来。往年此时,后宫亲贵百官早就随着皇帝驻跸广安行宫避暑。可是今年,因着太后病体未愈,所以移驾之事也是一拖再拖。义阳从来都是最惧暑热的,这日正是六月二十,乘着朝中休沐,便与陈瑄一起约了璟皓和吴双到自己的私邑叠翠山消暑纳凉。那叠翠山自是山如其名峰峦叠翠,最美之处是山脚之下临着一片碧水,名曰翠屏湖。湖边芳草碧绿,杨柳依依,湖面水波轻漾,流光百回。山水相接之处还建了一处有十几个房间的倚翠阁。凭栏远望,依山傍水,更是美景无限。

彼时,如火红日已开始缓缓西坠。吴双与义阳头对头地躺在树下,耳边悠悠传来蝉的脆鸣,微眯着眼睛,看那蔚蓝空中,朵朵白云不停地变换着模样越飘越远,一切的一切都让人迷醉。

两人仿佛就快沉沉睡去,倒是义阳轻轻出声:“霜霜,你真的要下水吗?”小双双伸了一下懒腰,欢快地说:“是的。我盼了很久总算等到这一天,一定要游个痛快。”说完便坐了起来,推了推义阳,“公主,帮我看着点,我去树后把衣服换了。”

义阳也坐了起来,看着吴双抱了个小包袱向旁边走去,不知怎的,倒有些心慌,也不由得开始后悔。后悔禁不住双双的软磨硬泡,后悔答应带她来这私邑游水。毕竟,在这京都,自己从未听说过哪位官家小姐是通水性的,真是害怕这胆比天大的小人儿到了水中,会生出什么事来。

吴双不知道义阳心中的这番痛苦挣扎,她的心情可是无比欢快的。这样酷热的夏日,终于有机会又可以下水游泳,还是如此美丽的天然湖泊,这可是恋水之人的心头大爱。虽然璟皓和陈瑄就在不远处的倚翠阁中下棋,看似要冒一些危险,但却是越禁忌才越是让人着迷,想来只要自己把握好时间,在水中撒个欢儿就上岸,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义阳抱着吴双递给她的披风站在水边,看着换了一身玫红色长衣长裤,紧紧扎住袖口、裤角的小人儿,像一条红鲤般轻轻一跃便扎进碧水之中,心也一下子就蹦到了嗓子眼儿。停了片刻,竟未见有人从水中浮出,义阳更是冷汗都冒了出来,刚要哭喊,却见双双猛地从水中探出了头,抹了一把小脸上的水珠,冲她又是笑又是招手。义阳可是气得跺起脚来,嘴上刚要吵她,却被水中双双那幅哀哀求饶的样子逗得收了声。

很快,水边的义阳,便被这翠屏湖上呈现出的另一番美景吸引住了。碧波之上,游弋着一抹红色身影。那着红之人,双臂顺次伸展,便在那平静的湖面划开一道道波痕,两脚轻巧拨打,又在身后留下细白的水花。她时而没入水中,时而侧身嬉戏,时而仰面观景,竟比那湖中的鱼儿和水鸟还要自在惬意上几分。“那传说中的凌波仙子也不过如此吧。”义阳满眼钦慕地望着水面,禁不住地小声轻叹,竟没有发觉身后站着的两个人也在直直地盯着那凌波之人。

还是陈瑄最先发现有些不对。他与璟皓本就对这两个小人儿不甚放心。看着她们先是把下人们都安排到远处山下,不留一人近前服侍。刚过了晌午,又急着催他们到那阁中下棋,说是不要扰了她们在林间的游乐,便知这其中定有蹊跷。所以,这侯爷与驸马就从未把那心思放在棋局之上,时不时地从东窗往外瞧瞧,注意着她们的行踪。倒是一个下午,也没见什么异样,刚刚有些放下心来,却是陈瑄不经意地往外一看,竟发现没了两个人的身影。他急忙走出屋子,站在回廊边寻找,只远远看到义阳一人站在水边,而不见吴双。此时璟皓也跟了出来,也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小人儿。他们俩急急地向那湖边走去,终是看到了那水中胜景,都愣在了那里。

璟皓是习武之人,本就学过泅渡,那陈瑄生长在江南,自是通晓水性,可这两人也从未见过像吴双这样曼妙的游姿。过了许久,还是陈瑄侧首相问:“没想到,侯夫人竟也会水?”璟皓只回首看了一眼陈瑄,复又转过头去,什么话也没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此时,他有心中简直乱成了一团,说是恍如梦中也绝不过分。他知道,吴霜绝不可能会游水,莫不说这北地京都连男子都鲜有会水之人,更逞论是长于深闺的官家千金。还有一点最是刺心,如果吴霜识水性,又怎么会在心灰意冷之时,去投那溶月池自尽。可吴霜要是不会水,在湖中与吴霜长着一样面孔的嬉游之人是谁?这一年来陪在自己身边,与自己朝夕相伴、心心相印的人又是谁?这解也解不开的谜竟又生出了万根丝线,一圈圈一匝匝地缠绕上来,勒得璟皓连气都透不过来,胸口也跟着急促起伏。

正在这迷蒙之间,还是陈瑄喊了一声:“不好!”。只见那水中的人儿在湖心突然停住,不复刚刚的自如轻盈,竟是手脚并用地扑腾起来,一时间波纹纷乱,水花四溅,一双小手兀自挥舞着高高举起,娇小的身子却在一点点向水下沉去。璟皓更是惊得呼吸都彻底滞住,也顾不上解谜,与陈瑄飞奔过去,“扑通”、“扑通”,一前一后都跳入了水中。

第二十三章:追鱼(下)

又一次抽筋溺水的吴双终于被璟皓和陈瑄两人一左一右地拖上了岸。也顾不得满头满身还在滴着水,已急得一脸灰败的璟皓赶忙一腿跪地,另一腿屈膝,将双双的腹部横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让她垂着头,用力按压那背部,直到看着她边咳边吐净了胃和肺里的水,小脸儿泛上了血色方松了一口气。守在一旁的陈瑄也算是放下心来,帮着扶起双双,才说了一句:“这回没事了。”话音儿都还没落,璟皓就已一巴掌甩在小人儿的屁股上。想是用足了力气,光是那声音就震得在场的人一愣,一时间水滴四溅,如果不是有陈瑄在边上拽了一把,估计双双就得被拍得飞出去扑倒在地上。璟皓抬手还要打,终是被陈瑄挡住。陈驸马一边从已吓傻了的义阳手中抽出披风罩在吴双身上,一边劝解那已处在暴怒之中的侯爷:“我们还是先去更衣吧,这水边风大。”说完,又向着义阳她们使了个眼色,才拽着璟皓往那倚翠阁去了。

美好的休沐就这般湿淋淋地结束了。两家的马车都已停在不远处,璟皓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双双小跑着跟在后面满眼是泪,她委委曲曲地边走边回过身来望望公主他们。义阳实在是不忍心,急得直跺脚:“霜霜回去可怎么办,怎么办?”忽闻陈瑄的声音幽幽传来:“光惦着别人,可曾想过你自己要怎么办?”

义阳的小身子跟着一抖,缓缓地回头,正看到陈瑄冷冰冰的一张脸,最是温情的眸子不知何时也带了几分厉色。义阳微张小嘴还没来得及分辩,胳膊已然被抓住,身子被往旁边一带,连着便是三掌狠狠地抽在屁股上。暑热的天气穿的是绉纱的裙子,轻薄得简直就是无遮无挡。三下几乎全都落在一处,肉肉上登时就像是着了火。义阳摇晃了好几下,好不容易才站稳,一边用手揉着痛处,一边吸着鼻子要掉眼泪。

谁知那陈瑄竟还没完,依然是冷着脸训道:“你还委曲了。刚才没有像博山侯那般当众发作,已是给足了你面子。何是才能改改这做事顾前不顾后的脾气。请了人家到你的私邑,还由着侯夫人做这种危险的事,如果真有什么闪失,你如何向博山侯交待?又如何给自己一个交待?”最后的问话声音尤其大,义阳直往后躲,担心会再挨打。看着小人儿的确是怕了,陈瑄的气也消了不少,丢下一句,“禁足三天。”便要走开。倒是义阳落在后面小声发问:“不是说好了,打了就不罚,罚了就不打的吗?”一句话竟让陈驸马没了脾气,他停下来转身,拉过那小手,脸上挂着怒意可口气却已变了:“赶快回家。以后再犯,打是打,罚是罚,哪样也不能少。知道了吗?”义阳自然是打蛇随棍上,一边忙着点头,一边抓紧粘到夫君身上。揽着怀中的小人儿,陈瑄倒是想起了吴双,心中也不由赞叹:“这个侯夫人可真是不一般。”

璟皓也觉得吴双不一般,可就是想不明白她是如何变得不一般的。一路上,他与吴双一句话也没说,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现在回了家,也是这样定定的坐在椅子上冥思苦想,任由她站在床前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心中的恼怒其实已经过去,那一巴掌挥上,怒气也就跟着撒出去了。现在,余下的却是无边的恐惧,恐惧这个眼前的小人儿,恐惧到还是不敢抬眼去看她。

吴双并不知道璟皓的心思,一直以为他还在生气。所以她忍了许久,从路上一直到现在。忍着他不理自己,忍着他不看自己,忍着这屋内如同冰窖般的寒意。终于,双双还是忍不住了,她走过去,站在那人眼前,怯怯地说:“哥哥,你别这样,太吓人了。我知道今天是我不对,可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可怕,就是你们赶不过来,我也一样不会有事……”小双双的脑子一定是因为溺水出了问题,不然她也不会看着璟皓已经缓缓闭上了眼睛、握紧了拳头,还在那滔滔不绝地讲着各种水中抽筋的自救常识。

璟皓忽然发现弄明白这个小人儿的来龙去脉不重要了,好好地教训她一顿才是正理。他一下子变得神清气爽,猛得站了起来,握住那纤纤细腰,使劲向床边拽去。双双再觉醒已是晚过三秋,一眨眼的功夫便已被掀翻在床上,短袄长裙统统剥了个精光,只余下那条粉粉的抹胸挂在身上,更可怕的是那人的手里不知何时竟握上了一把犀角的拂尘,甚至连害怕的机会都没给自己留下,那娇嫩的臀肉上就掠过了灼痛。一记接着一记,璟皓的耳边只听见那拂尘挥舞的风声、抽打在皮肉上的脆响和小双双断断续续不知是哭喊还是求饶的尖叫,仿佛只有这样的纷乱才能填满自己空落落的心,才能让自己不去想那些解也解不开的谜团。

吴双可是好久没有挨过这样的打了,她虽然也知道自己今天做得有些过火,可却没想到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不用回头去看,也清楚屁股肯定是惨不忍睹了,那尖锐的痛感早已遍布到每个角落,一记记新的抽打落下来,只不过是能让自己知道哪里更疼而已,就连那本来是触手生凉的物件都被臀上灼烧的皮肉焐得温热。当双双发觉不论是哭喊还是讨饶都不能让狂怒中的璟皓有所动容的时候,竟是生出了豁出去的想法。她使尽全力扭转身体,猛地咬上按着自己身子的胳膊。那人一吃痛,下意识地放松了桎梏,吴双趁机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床角,身体紧紧抵在墙上,才颤抖着声音喊出来:“不就是下水游泳吗,至于气成这样吗?你还想疯到什么时候?”

这“游泳”两个字一出口,便仿佛是点了璟皓的死穴,种种恐惧和不安再次袭来,让他又失去了抬头看那小人儿的勇气。拂尘从手上滑落,璟皓什么也不说,转身就向屋外走去。吴双本来只是想换得片刻的喘息,还等着被揪过去迎接新一轮的痛打,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她只愣了一下,便光着脚从床上跳下来,三步两步地追上去,在璟皓马上就要迈出门口的时候,从后边抱住了他。小双双这次是真地伤心了,她的小脸儿紧紧贴在那背上,哭着说:“你到底要干什么?打得这么狠,不理人,还要走。我不会让你出去的,你不说清楚,哪也别想去。”说完,便呜呜地哭起来,泪水把那长衫濡湿了一片。璟皓也停住了脚步,听着这哭声,想着刚才的痛责,又怎会不心疼。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将心思沉了又沉,终于缓缓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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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双的心都颤了起来,这才明白璟皓为何会如此失控。一直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也一直既害怕又期盼着有这么一天。她不知道此时璟皓是把自己想成了妖怪还是什么,但她就是不愿意作为吴霜的影子生活,不愿意只是霸占夫君对别人的爱意。她想做回自己,堂堂正正地做璟皓的妻子,做他的爱人。可是,双双只知道自己是真心爱着璟皓的,可她却不知道璟皓爱的到底是真正的自己还是作为吴霜的自己。

没有退路了,只能赌上一把。吴双用力将璟皓扭过来对着自己。她抬起头,看向那双充满惶惑的眼睛,大声地对他说道:“我谁也不是。我就是我。是吴双,是陆陆,是那个一心一意爱你的人。”说到这,她也不去看璟皓,只是伸出手臂揽上那脖颈向下拉,跟着又踮起脚抬起头,用力吻上那略有些凉意的双唇。这是最后一博了,也可能是最后的一个吻,想到此,吴双的眼泪滚滚滑落,流淌到自己的嘴里,也流淌到那人的嘴里,想来都是一样的苦涩。突然,自己的身体便被紧紧的拥住,力气那样大,几乎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温热的舌也变得霸道,不断地在口中纠结缠绕,几是要伸到喉中去。长长的一个吻下来,双双已累到脱力,还未等缓口气,却被一把扯掉了抹胸后打横抱起,很快又被抛到了床上,那人的身体也跟着压了上来。又是吻,细细密密的吻,从眉眼到唇,到颈,到瑣骨,到两个粉红的小乳尖,到圆圆的小肚脐……吴双的身体随着一个个的吻抖成了一团。那人的手也不安分,先只是在纤腰上下揉搓,突然又伸向肿痕遍布的娇臀,更是使坏似的用力一捏,身体也猛地探入。那尖锐的刺痛,裹带着双双心中的欲望顺着小腹向下喷薄而出,上身用力向上挺起,一声缠绵的尖叫过后,终是坠入到沉沉的虚无之中。

璟皓醒来时,天已漆黑,屋内安逸静谧。小人儿趴伏着依偎在自己的身边睡得香甜。纤细的手臂揽在自己的腰间,仿佛是怕被丢下一样。侧过身来,轻轻抚上那裸露在外面的小屁股,肿痕已消了大半,只余了些或深或浅的红迹。轻轻吻了下睡得热乎乎的小脸儿,又香又滑,这种感觉真是美好。想来并没有睡多久,可璟皓却觉得神清目明,此刻他才终于弄懂了自己方才怕的是什么。对身边小人儿虽有种种猜测,想她是天上的谪仙,是水中的精灵,或是其他什么,可真正惧怕的却不在于此,而是担心她来到自己身边只是如传说那样的历劫或是避险,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到那时自己该如何度过孤寂的一生。对吴霜的记忆似乎只停留在了那个八岁的小女孩儿,她嫁入侯府几个月的时光竟都似影子般模糊不清。而真正刻画在自己脑中、心中的全都是身边小人儿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想来虽是薄凉,却是自己的真心。

璟皓用下巴抵在吴双的颈上,刺着痒痒。双双终被弄醒,当她对上那双带着浅浅笑意的眸子,便伸出小手摩挲俊脸,促狭地问道:“你不睡觉倒盯着我干什么,难不成在等我现出原形?”璟皓对这个刁钻的小人儿除了发狠向来是无计可施,把那小手抓过来放到嘴里咬了一下,恨恨地说:“再胡说,就揍烂你的小屁股,看你能现出什么原形。”只这一句,吴双的身体内便又如有洪流汹涌澎湃,她一跃骑到璟皓身上,带着挑逗,用指点上那唇:“有本事就试试看。”璟皓眼中也瞬间燃上了火,只一用力便把小人儿翻到按在身下,几巴掌就把那圆滚滚的小屁股又变回了粉丹丹的颜色。当身上之人急迫进入时,小双双一边挺身迎送,一边在笑着喊道:“傻瓜,这就是原形,我就是你的小妖精。”

这次,换了璟皓最先昏睡过去。在他失去意识的一刻,伏在吴双的耳边轻声诉说:“我爱的人是你。”吴双的泪再次滑落,只是这回并不苦涩。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唯那颗真心才可相信。

鲜花送不出去了么?

第二十四章:归宁

八月金秋。因着琪妃有孕,太后着令在栖梧殿新植桂树、石榴,已示吉庆多子之意。彼时,殿宇内外,桂花繁盛,馥郁芬芳,闻之欲醉;榴果累累,满树艳红,衬着经了秋露的翠叶,更是喜人。

一连几日都足不出户,静心养胎,璟琪装束清简,只一袭淡金色宫装,裙裳下摆细细绣着榴花百子暗纹。虽怀孕还不足百日,琪妃已初显丰腴,更是眉眼含笑,整个人都隐隐笼罩着一派恬淡宁和的母性光辉,仿如额上垂落的那颗温润明珠。

吴双倚在琪妃身边坐着,好奇地盯着那小腹,还时不时将小手覆在上边。璟琪笑着推开她的手,说道:“真是傻丫头,三个月都不足你能摸到什么。”

双双却笑个不住,“知道还早,可就是盼着小皇子能够早些喊我舅母。”

“彬儿整日着缠着你叫舅母,还不够烦吗?”听着双双提到皇子,璟琪也把手放在那小腹上,像是有几分羞赧,轻轻地说:“皇上与我说,他盼着这次能是帝姬。”

吴双的笑意更浓,带着真心的赞赏:“世上男人皆盼梦熊。由此可见皇上对姊姊的爱意之深,莫说这后宫,便是全大璃的女子恐怕也是求都求不来的。”

璟琪的心中也是难掩喜悦,看着吴双倒似想起什么:“你也不用羡慕旁人。璟皓对你的那份心思我更清楚,将来你不管生男生女他都会宠到天上去。”说到这停了一下,又道,“皇上也后悔此次派了璟皓去那北戎护迎和亲远嫁的合安公主母女归宁。这一去一返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害得你又是‘横波目’,又是‘流泪泉’的,真是让人看着都心疼。”

一番话倒说得吴双面红耳赤,她推了推璟琪,问道:“皇上如何知道那《长相思》的?”璟琪也不避讳,“那日你讲与我听时,他恰好就在门外。皇上过目成诵,竟全记下了,事后还在我面前不住地夸赞你呢。”说着,又拍了拍双双的手背似是安慰,“任谁也没想到路上会发生山石滚落这样的事,好在皓儿虽为护那新宁翁主只是肩头受伤,却未及筋骨,派去的太医回来都说无妨,你不用担心。想来,现在公主的鸾驾应该已经入宫了,我有身子,皇上体谅,不让去迎。一会儿,你就抓紧回去吧,说不定璟皓已经在家等着你了。”

璟琪的话音还未落,义阳公主已经兴冲冲地进得殿来,看到双双也在,便笑着说道:“我在母后宫中看到你那位朝思暮想的皓哥哥了。你放心,他四肢健全、毫发无伤。那新宁长得一点也不像她的父汗,还真是英雄救美。幸好璟皓没有把自己也搭进去。”

听了这话,连璟琪这样温柔娴静之人都忍不住地笑着斥道:“胡说什么?你们俩从小就口角不断,倒现在还不能停一停吗?霜霜还在这呢。”

吴双早已习惯了这两位的唇枪舌箭、水火不溶,倒也不以为意。刚想着告辞回府,却被义阳拉住,她急着说道:“你现在就是回去也见不到你那哥哥。刚才听璟皓对皇兄说讫利可汗进献了两匹北戎千里马,已圈在御苑的马厮了。过会儿皇兄他们陪着合安姑母和新宁表妹在母后那说完话,就要去看呢。不如,咱俩先过去瞧瞧。”说完也不管吴双答不答应,拉着便往外走。倒是璟琪不甚放心,在身后嘱咐着:“北戎的马性子烈,你俩千万要小心。”

吴双对体型稍大一些的动物有着先天的恐惧,所以任那义阳如何的生拉硬拽也只是远远地站在马厮外看着。倒是义阳从小便与兄长们一起骑射游乐,最是爱马之人。今日见到这两匹北戎骏马格外雄健威风,更是看个不够。马厮的管事也怕那马儿伤了公主,因此一直着人紧扯着缰绳不敢松手。在这马儿中,有一匹周身栗黄的最是与众不同,它的鬃毛卷曲还长至曳地。想是以前的马主人也对它格外偏爱,把那油亮的鬃毛缠上五彩线绳编成了一根根手指粗细的辫子,那马每一昂首,小辫就四下飞舞,更显英姿。义阳看着心动,便要骑上去试试。一帮子管事太监们都叫苦不迭,可又都知道这位公主千岁的倔脾气,只得由着她的性子来。义阳喜滋滋地接过缰绳,脚还没来得及踏上马蹬子,没成想那栗黄马却突然高高扬起前蹄,猛得摆动头颈,随着一声长啸便挣脱开了束缚,如箭一般地蹿了出去。因着公主进来,那马厮的门便只是虚掩着,这马儿受惊又是事发突然,待里面的一众人等反应过来再想去拦,马早已撞门而出直奔着站在不远处的吴双冲去。

吴双被吓得整个人都呆在了那里,两只脚更似被钉在了地上一般,连一步都挪动不开。眼见那巨大的黄色阴影兜头笼罩下来,小双双死死的闭上了眼睛。四周喧嚣一片,可她还是分辨出不远处似有两个男人裂帛一般的叫喊。一个声音应该是璟皓,他在喊着“吴霜,快躲开。”而另一个声音只有“小心”二字,似乎离自己更近些,却听不分明是谁。几乎都可以闻到那马儿呼出来的温热而又带着腥膻的气息了,双双却骤然感到从身侧猛冲过来一股巨大的气力,生生地将自己拖开数尺,身子失去平衡斜斜地栽了下去,在着地的一瞬,又被死死拉住揽进了怀中。只听得“呯”的一声,似是有人比自己更先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惊呼声盈满了耳朵。当双双睁开眼,却只见明黄一片,竟发觉自己整个人都趴在了皇帝的身上。

一大群人迅速地围拢过来。璟皓看着萧靖衍紧紧揽着吴双倒在地上不由得一愣。不过他还是很快醒过神来伸手将双双拉起。刘永他们更是七手八脚地扶起了皇帝,还尖着嗓子高喊着“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萧靖衍却是摆了摆手制止。他只看着吴双,温和地问道:“侯夫人没事吧。”璟皓忙拉过还处于惊吓状态的双双跪下谢恩。萧靖衍示意他们起来,叮嘱璟皓要仔细查看一下吴双的手脚关节有没有受损。此时的吴双却仍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理也理不清,不过她还是一个劲儿地说着自己没事。彼时,义阳也跑了过来,更是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萧靖衍和璟皓转头看向她时竟都是一脸的怒意。义阳一下子呆在了那,璟皓生气她是不怕的,可她从未见过兄长对自己有过这样的脸色。萧靖衍也似是查觉了什么,终是叹了口气,走过去用手帮着她抹掉小脸儿上的泪水,带着几分无奈地说道:“你何时才能少惹些事出来?”义阳却更是委曲了,直接扑到哥哥的怀里大哭起来。还是赶过来的陈瑄看着不像,紧皱眉头强拉着把义阳扯到了一边。当着皇帝和驸马,璟皓是一忍再忍才没向那无法无天的公主发作,只是心疼地把双双揽在身前,动动这,扭扭那,生怕刚才摔到什么地方没有发现。

一众人等皆是在这忙成了一团,却都没有留意到还有一个俏丽的小人儿置身事外冷眼看着这一切,特别是对那处在焦点之中的吴双更是上下打量,审视了半天。双双终是发觉了有人看着她,却对眼前这位明艳如向阳春花般的少女面生得很。璟皓循着妻子的目光回头,一时间脸上便含了笑意,他柔声对吴双说道:“这是新宁翁主。”说完又揽过双双,笑着对那女孩说道:“这是内子吴霜。”

吴双忙俯身行礼问安,却迟迟未被叫起,只听得那脆生生的声音泠泠发问:“你就是璟皓的夫人?”

第二十五章:千里共婵娟

御苑发生的事就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液池,荡起了圈圈涟漪,久久不散。

公主府的寝殿,陈瑄看着还伏在床榻之上嘤嘤哭泣不止的义阳,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烦燥。“你还要哭到什么时候?险些被那惊马冲撞的是侯夫人,又不是你,你倒还委曲了。当时,若不是皇上走在前面眼疾手快,你今天的祸就闯大了。即便是这样,那博山侯也是看着皇上和我都在场才没有与你计较,不然你以为这事就能如此轻易过去吗?”

听了这话,义阳却是从床上遽然坐起,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的小人儿咬着牙大声地嚷了起来:“不轻易过去又如何?就凭那璟皓又能把我怎样,我岂会怕了他?”

“对,对,对,你谁也不怕,这全天下就没有能让义阳公主你怕的人、怕的事。”陈瑄怒容满面,嘴角竟是衔上冷笑。

“驸马清楚就好。所以也请你以后不要再对我管这管那、指手画脚,我根本就不怕,也不在乎。”看着义阳紧绷的小脸儿和高高扬起的下巴。陈瑄的清俊的面庞一点点失去血色,变得苍白如纸。他的手垂在身侧紧紧握成了拳头,微微眯起的眼睛,有细碎的寒光似针似芒从眸底刺出。一阵子的胸口剧烈起伏不休,最后,陈瑄终还是缓缓松开了握紧的拳,低了一下头后转身向殿外走去。

看着那略显得有些失意的背影,义阳的眼泪再次如决堤般汹涌而出,她哭着叫起来:“你走,你走,你出去就再也不要回来。”

陈瑄在门口处站处,转过头来,似是在极力压抑着自己,冷然道:“你不要逼我。”

“我就是要逼你,你能怎么样?怎么样?”义阳像是疯了般把那床上的抱枕、靠垫一样一样向门口抛去。那人起先还闪躲,谁知拨开一两样东西后,竟猛得转过身,不管不顾地向着那狂怒中的小人儿便冲了过来。

陈瑄待靠近了,便一把抓住了还在张牙舞爪的义阳,坐在床边上,不去理她的哭喊怒骂,使劲按倒在自己的膝上,一只手将兀自挥舞着的一双小手反剪了按在背上,另一只手连拽带扯地褪下那裙裳。也不再废什么口舌,高高扬起巴掌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甩在扭动不休小屁股上。片刻的功夫,那娇嫩的臀肉上便布满了一个个红红的掌印。

义阳长这么大也没被人这样剥光了打过,又是羞又是恼。那巴掌冷冰冰的,手劲又足,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疼。臀上肌肤开始发烧发烫,肿胀的感觉也在一点点蔓延开来,嘴巴什么也喊不出来了,只是眼泪还在肆无忌惮地流。忍啊忍,终是忍不住了,觉得屁股上已经是麻木一片,可那疼痛却依然清晰。小人儿似是求饶更似是报怨:“别打了,别打了。你们都只想着吴霜,根本就没人管我。”

听了这话,抽打突然停了下来,发了一陈子火后,陈瑄此时已是和缓了面容,他轻轻地把义阳扶起坐好,含着笑着嗔道:“胡说,我们想着吴霜做什么?”义阳猛地将双手摊开伸到夫君眼前,边哭边说:“你看,你看,当时我受伤了,你们有谁问过。”陈瑄忙抓过那小手仔细看,果然,两个掌心都有好几道肿痕,有些甚至都发紫了。一下子心疼不已,急着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弄的?”义阳憋了这一下午的委曲终是找到了宣泄的机会:“当时马生生挣脱了缰绳,劲太大,一下子就把我的手勒坏了。可你们,可你们都去围着吴霜,根本没有人管我。为了吴霜,璟皓恼我,皇兄骂我,你,你还这么狠地打我。你们,你们……”说着,说着竟是哭得要背过气去。

一下子,陈瑄竟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能哄道:“我与你皇兄生气怎么会是因为侯夫人,只不过是恼你的莽撞罢了。我本来一直想问你有没受伤来着,结果让你这半天又是哭又是闹的,竟混忘了。”义阳抬起哭得湿漉漉的小脸儿,哽咽着问:“真的吗?可,可是皇兄和你都不曾发过这么大的火啊。”陈瑄用手戳了一下那光洁的额头,道:“这都是拜你所赐,被你所逼,以后你要是再这样胡闹下去,我看迟早皇上也有对你动手的一天。”不过今日陈瑄冷眼旁观,也觉得皇上对吴双的反应多少有些不寻常。但他不愿深想此事,只是加了几分力气,更紧地搂住了怀中的小人儿。

想来还是打得不重,义阳已经感觉不到痛意了,可她还是撒着娇把陈瑄的手放在臀边让他替自己揉着。终是诉尽了委曲又得到了安慰,小人儿把头舒服枕在夫君的肩上,静静地望着窗外。玉兔东升,树影轻摇。只听见陈瑄缓缓说道:“又近中秋了。”

今年后宫的中秋夜宴因着合安公主的归宁显得格外喜庆。本来是只有各殿的主位娘娘和皇亲近支才能参加的,可新宁翁主说起博山侯一路护送辛苦,便求着皇帝表哥也召来了璟皓夫妻。

坐在席间,吴双偷偷地打量着那在整个大璃和北戎都被视为传奇的合安公主。只见公主一袭深红翟纹盛装坐在太后近旁。她身量修长挺拔,面容和婉端庄,最是那肤色细白如瓷,哪像是年过四旬,已育有三子一女的妇人,可见生活的闲适与滋润。当年,先帝在时,十七岁的合安公主被迫和亲,夫婿是北戎最大部族的首领,年过七十的乌鲁可汗。那时,太后还是贤妃,因与合安亲厚曾数次向先帝求情均遭斥退。合安公主含泪远嫁,谁知送亲的队伍还未到北戎,那乌鲁可汗便因年老体衰一命呜呼。他的四子讫利可汗袭位,遵照北戎父死子及的风俗便娶了公主。想是天设良缘,正是青春年少的讫利与同在妙龄的合安一见衷情恩爱至今,一众的侧室姬妾竟都成了摆设,后嗣子女均是公主所出。特别那幺女新宁更是夫妻俩的掌上明珠,从小到大所求之事没有一件不依的。新宁曾提出要自己选婿,还意属中原男子。所以此次合安公主归宁多有为女儿物色佳偶之意。

今日,新宁翁主穿了一件芽黄色的抓皱长裙,巧笑倩兮,似迎风舒展的剑兰。一个晚上,新宁的注意都不在那女乐高亢清锐的歌声和艺人的奇巧百技,时时把目光投向璟皓。初时,璟皓还偶尔含笑相对,可看着双双渐渐凝沉如水的面容,却是避着不敢再瞧。为给娇妻宽心,璟侯爷只在桌下轻拍那小手算是安慰。

新宁冷眼瞧着,脸上似是闪过不豫,又看了看那吴双,缓缓起身,向着皇帝俏生生地说道:“皇上,新宁听着这些女乐唱来唱去都是一个腔调,实在是无趣。倒是您与义阳表姐总是夸赞博山侯夫人才华出众,不知能不能侯夫人为我们献歌一曲开开眼界。”

众人谁也没也想到,新宁翁主会提出这样的请求。在大璃,莫说是像吴双这样的命妇,便是寻常百姓家的妻室也没有在人前献唱的道理。因此,此话一出,皆是哗然。璟皓与吴双都是一愣不说,便是皇帝萧靖衍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答对。合安公主不觉微微沉下脸色,道:“新宁,不得无理。哪有让堂堂侯夫人为你唱歌的道理。”新宁倒是不惧,依旧是娇俏言道:“这又有何不可。父汗不也常常唱歌与母亲听吗?”这一句竟让合安脸色带上薄红,更是嗔怪女儿:“那是在北戎,这可是中原。”新宁却摇头:“《诗经》有载‘心之忧矣,我歌且谣’,唱歌不过是抒发情感,又与身份何干?”新宁的话让人竟是无法反驳。

太后久不出声,此时,也是看了看新宁,又看了看吴双,终是说:“侯夫人,如果你觉得可以,唱上一首为哀家这老婆子助助兴,倒也无妨。”听得太后都如是说,吴双再没有推辞的道理,本来她也没觉得这有多自降身份,只不过是恼那新宁的故意为之。于是双双口中称喏,起身立于正殿中央,微敛姿容,盈盈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吴双不过是随口吟唱,谈上什么歌艺技巧,却贵在情深意切。一时间,殿上之人皆默默不语,心心念念回味着那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忽然之间,一缕笛音婉转而起,如轻云出岫随上吴双的歌声。双双举目望去是萧靖衍立于正位手持玉笛缓缓吹奏,流畅清亮是那下半阙的曲子。吴双虽然知道精于音律之人听上一遍便可记住曲谱,但也深知皇帝这样做实在是为了与她缓解这人前献唱的难堪。毕竟她初唱之时,皇后、贵妃和一些皇族亲贵面上都带有讥笑之色,可等到萧靖衍笛声起时,都是惊诧不已,不敢再有任何轻视之意。双双复又唱起那下阙诗词,歌声刚启又听得有萧声追着笛音而上,再熟悉不过,知道是璟皓所为,心里自是欢喜,转过头去,与他含情相望,那“千里共婵娟”几字唱得更是分外缠绵。
笛和萧随,歌喉舒缓,终是渐息渐悄,归于无声。正在一众人等还沉浸在这曲中之时,却见那新宁翁主口中似是念念有词,突然,她竟向着皇帝、太后和合安公主跪倒,沉沉说道:“皇上、太后、母亲,您们许新宁自己择取夫婿。如今,我已有心仪的男儿,我,我”,说到这,她复又转头看向璟皓,“我要嫁与那博山侯。”

璟皓手中的紫萧应声而落,大殿之上竟是一片死寂。

第二十六章:糟糠之妻不下堂(上)

这中秋刚过,秋风就变得冷冽起来,萧杀之意也愈来愈浓。

寿康宫内轻烟袅袅不散,有沉静如水的檀香气味,可置身其中的人们却实在是无法做到静气平心。太后面色阴沉,端然坐于凤座之上,皇帝萧靖衍与琪妃陪坐于下首,义阳与陈瑄垂手立于太后身侧,只有璟皓伏身于地,头也不抬。

太后瞥了一眼璟皓,道:“博山侯,哀家是看着你们姐弟长大,一直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所以也是格外怜惜。新宁的事虽是有些突然,但也终是件喜事,在大璃她是翁主,可在那北戎却是比一般的公主都要尊贵上百倍千倍。知道你是放不下那吴霜,所以皇上与哀家也是在合安那里费尽了口舌,这才同意留下她降为侧室,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怎的你还嫌不足?”

璟皓也知道太后一向对他和姊姊垂怜,从来都十分和气,从未见这样疾言厉色过,心中虽有畏惧,可依然是垂首回道:“臣身份微贱,根本配不上新宁翁主,还请太后代为回复,希望翁主能另择良人。”

“你竟是如此的不懂道理、不识大体吗?真是让哀家寒心。枉费皇上这么多年对你的教导、栽培……”太后没有再说下去,只含怒望着地上的人。

璟皓终是直起上身,抬头看着太后等众人,一字一句的回道:“臣只知‘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皓心中只有吴霜,再容不下他人。”

这一句,让萧靖衍等人皆是动容,只那太后却是怒意更加蓬勃。她又转头看了一眼璟琪,沉声说道:“放肆。你是真的与那吴霜情深意笃,还是想着你是侯爷、你姊姊是育有子嗣的宠妃,便觉得可以不把哀家放在眼里。”

太后的话说得很重,不但璟皓叩头请罪不止,就是怀有身孕的璟琪也一下子起身跪在了地上。萧靖衍和义阳忙上前解劝。太后这才松了一口气,抬手让璟琪起来,仍是一脸的不耐,“也不再多说了。这看似是一桩姻缘却实实地关系到大璃与北戎的关系,其中的利害璟皓你要明白。给你五天的时间去考虑,到时候可是由不得你。想那抗旨的罪名,不只是你一人,便是整个璟家也是承担不起。都下去吧。”话音一落,璟琪与璟皓姐弟均是一懔。

众人俯身告退,临出门时,太后又对着义阳说了一句:“你不是与吴霜交好吗?也过去劝劝她,最好是自请让出这夫人之位,也不枉哀家夸她是个聪明人。”义阳只静静听着,却不知该如何答对。

出了寿康宫,萧靖衍临要上辇之时,转头看向璟皓,话都还未出口,璟皓却已迎上那探寻的目光,清晰回道:“我不愿意。” 这个“我”字作为臣子是不能说出口的,可璟皓却大着胆子如此,实在是走投无路,只盼着萧靖衍还能像以前一样如父兄般护他渡过这难关。义阳和陈瑄望向璟皓的目光赞许中更含了一丝悲悯。萧靖衍也是无奈,长叹一声,只带着一脸悲戚的璟琪离开了。

月色薄如秋霜,从雕着比目双鱼图案的的窗格间碎碎漏进,清晰地照出璟皓那睡梦中依然带着浓浓倦意的容颜。吴双侧身紧紧依偎在软软的怀抱里,心中哀恸,忍不住像以往那样,用手指去轻轻描摩俊朗的眉眼。忽地便被那人一把握住,臀上似是也挨了一记轻拍,满是宠溺的呓语在耳边轻喃:“乖,别动,好好睡觉。”也只是这一句,那人便松开手,搭在小人儿的腰间,又沉沉睡去。双双怔了许久,慢慢伏于他胸前,恋恋不舍感觉那份坚实和暖意,眼泪无休无止。一年多的时间,竟似是相守了一生一世,在这爱意正浓之时,自己却不得不离开。

昨日璟皓从宫中回来,任吴双如何追问也是只字不讲,只说一切都无妨。双双却不相信新宁翁主的事会如此不了了之,终是趁着璟皓上朝,独自一人去了义阳公主府第。与义阳一番的剖心析肝,自己脸上的泪就没有干过。怎能不感动,为了那 “糟糠之妻不下堂”,为了爱人不离不弃的真心。可是,这样的命数,任谁也无法翻转。吴双觉得,太后所言甚是,下堂求去,才是自己最好的选择。莫不说只要自己在一天,璟皓便不会同意那婚事,璟家便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即便是璟皓为了保全家人同意了婚事,这两女共侍一夫的日子,对他们彼此来说,更是无异于地狱。在擦干了眼泪之后,吴双竟是笑着执起义阳的双手,就那一句:“只有公主你可以帮我。”

走出重重院落,侯府后院的角门外,公主府的一辆马车就停在那里。秋儿已是哭得连手中持的灯笼也要坠到地上,吴双手指抚上双唇示意她禁声,唯恐她吵醒那门房内熟睡的仆人。把角门的钥匙塞到她的手中,轻轻地安慰:“你在璟府安心等待,我只要有了安身之处便会着人来接你。放心,等我,也要替我照顾好侯爷。”说完便裹紧那大红的纱织斗篷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银白的月光照在斗篷上绣着的合欢花上,映出一朵朵淡淡的光晕。吴双抬头望去,十七的月亮看上去还依然圆满,仿佛与这尘世间发生的种种悲欢离合俱是无关。

第二十七章:糟糠之妻不下堂(下)

义阳几是一夜未睡,次日晨起醒转,眼下便有大片的乌青。她坐在妆台前,一边用粉来掩盖,一边还惦记着吴双出走的事。陈瑄坐在床边,看着小人儿的憔悴容颜,只当她在为璟皓夫妻担心,也是心疼不已。义阳从镜内看着夫君,忽然怔怔地问道:“陈瑄,如果我不是公主,你也碰到像璟皓这样的事,又该如何?”陈瑄走了过来,将娇妻揽入怀中,静静说道:“我对你的情义与你是不是公主根本就无关。虽然我与那博山侯不论是性情还是喜好都多有不同,但只一样我们却是一致,便是对那‘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期盼。”陈瑄的话说得平淡而诚恳,望着小人儿的目光深邃而澄明,义阳鼻中酸涩,眼眶也胀得很,伸手环上他的腰,盯着自己臂上的金钏,心中更五味杂陈。陈瑄轻轻吻上那小脑袋,带着怜惜低叹:“真是个傻丫头。”

两人正在缠绵间,忽听门外一阵喧哗,是掌事的宫女和内侍在喊“博山侯您不能就这样啊!”还未等陈瑄和义阳弄明白究竟,璟皓已是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竟是不管不顾一般,三步两步来到义阳眼前,一把就攥住了小人儿的胳膊。陈瑄也顿时火往上撞,双手抓住璟皓猛地甩开,厉声喝止:“博山侯,你要以下犯上吗?”璟皓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也冲着陈瑄喊道:“你怎么不问问你那公主千岁都干了什么?”他又伸手指着义阳:“你把吴霜藏到哪去了?”陈瑄听了也是一愣,回头看向妻子。义阳望着暴怒的璟皓和迷惑的陈瑄,心里也是惧了,身子瑟瑟发抖,半晌才颤声说:“我,我没把她藏起来。吴霜她,她走了。”两个男人听了这话都呆住了,只停了片刻,倒是璟皓先转醒又要扑上来,终是被陈瑄抱住。此时陈瑄都有些急了,他一边拦着璟皓,一边大声问义阳:“侯夫人她去哪了,有没有对你提过?”义阳躲在墙角,哭着说:“她让我备了车,说是天一亮就出城,要去夷南她父亲那。”璟皓听了,转身就向外走,临到门口突然回头,依然是手指着义阳,“那夷南数百里之遥,吴霜要是有什么不妥,我定不与你善罢干休。”说完便奔了出去。望着璟皓急匆匆的背影,陈瑄心中早起时的那份温情已是荡然无存,不自觉地挽了挽袖子,准备好好地教训教训这不长脑子的小人儿。谁知回身过来,却看到义阳双手抱头蹲在墙角几是哭成了泪人。又是气,又是怜,走了过去,扶起她,训道:“哭有什么用。整日里的帮不了忙竟添乱。”义阳还在嘟囔:“希望璟皓顺着去南夷的方向能追上吴霜。”陈瑄只是不耐烦,“你以为那吴霜真是去找她父亲吗?她这是想躲起来,不让璟皓再为难,所以肯定不会走大家都知道的路线。”看着义阳一脸的惊诧,更是气恼:“你们俩这都是在找着不自在,急等讨打。吴霜这个时候离家,不是明着对新宁的事不满吗?女人嫉妒正合七出之条,白给人家下堂的理由。我现在就带人和璟皓一起去找。你也赶快进宫去,把事情告诉皇上,记住,不要再让其他人知晓。”

萧靖衍坐在南书房的龙椅上真是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刚刚破天荒地将义阳大骂了一顿,看着这平时捧在手心的小妹哭着跑了出去,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难受。还有那个吴双,自己正在这想方设法地为她筹谋,她倒是招呼也不打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更是一时爱恨交加。正想着,却是刘永带着千牛卫将军年校成来求见。萧靖衍迅速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年校成,从书架的抽屉中拿出一张小像交与他,沉声吩咐道:“着精干的手下,速速在京城内外仔细查找这像上之人,有了消息及时回禀。行事要私密,不能走漏半点风声。”那年将军忙口中称喏俯身领命去了。

这厢璟皓在陈瑄的帮衬下已是沿着官道的各个方向找了两天两夜,竟是一点儿吴双的影子都没有寻到,自己这几乎是不眠不休的也快要绝望。第三天,璟皓又是早早出发准备再去找,却被刘永匆匆带进宫来。

仪元殿内,只有萧靖衍一人,他见是璟皓进来,忙着说道:“有侯夫人的消息了。她在京城南郊棋盘镇的一家客栈,已是住了两天了,现在派了人守在那,不会再有什么问题。”“棋盘镇。”璟皓倒是很吃惊。他这几日都在沿着官道找,而这个镇子却很偏僻,根本就不在大路之上。先前的种种担心和挂念因着此刻的尘埃落定竟都转化为了怒气,话音里也带了狠意:“她的小聪明就都用在了这些事上。这次定不能轻纵了。”说完便谢恩要走,倒是萧靖衍有几分担心,忙又唤住璟皓,“人找到了就好,又没出什么差池,骂两句也就是了,千万不要太过生气伤了她。”璟皓听了皇上的话,总觉得多少有些别扭,却是说不来。萧靖衍忙跟着改口:“是你姊姊托我嘱咐你的。”璟皓也再无话,只急急地告退出宫。才走了片刻,又是璟琪缓步进来,看到皇帝只是默默地坐着,轻声唤道:“皇上。”萧靖衍这才醒过神来,走过去,执起素手问道:“你怎么来了。”“可是吴霜有消息了?”璟琪也一直担心。“嗯,找到了,璟皓去接了。”“找到就好,只是怕那璟皓又发狠,您应该提点他几句。”璟琪最是了解那对小夫妻,也为吴双捏了把汗。倒是萧靖衍却皱起了眉头:“和那义阳一样,都是不让人省心的,挨了教训也是自找。”璟琪却突然捂着小腹低头呼痛,吓得萧靖衍忙扶往她,关切地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好吗,要不要传太医?” 璟琪缓和了面容慢慢抬头,“没事,想是刚才皇上的话说得太狠,吓着了帝姬,没来由得一阵心悸。” 萧靖衍倒是笑了,将手抚上那小腹,嘴上却说:“知道害怕也好,多少懂些规矩,也省得将来择了驸马也是跑不了打金枝。”边说,边将璟琪抱起,“爱打打,爱骂骂,由他们去吧,咱们只管咱们的。”说完,便进内殿去了。

在棋盘镇的一家客栈里,吴双已是挨过了两天两夜。每日都足不出户,三餐皆由店家送到这个二楼的房间来,可每次都几乎是如何端来又如何端回去。吃不下,也睡不着,只这样坐在床上,拥着斗篷,看着那合欢花定定出神。这个小镇是自己刚出城时,问了车夫随意定下的,只求偏远。怕他找到自己,又盼着他找到自己,那往事一幕幕似是刻在了骨子里,如何才能轻易抹去。

此刻外头西风漫卷,霍霍的风声吹得那单薄的窗棂吱喳作响。吴双懒懒起身,走向临街的窗子,想去关紧窗扇。谁知站在窗前,随眼一望,却看从那小镇的北头突然间扬起一道黄沙,双双的心顿时狂跳不止,才要屏息凝视,马蹄声便如惊雷轰鸣,一队人马更是已急奔而至。

却是一匹枣红骏马最先勒缰停于窗下,那马上之人依然是一袭乌青骑装,束发金冠于明蓝天空下熠熠生辉,愈发衬得他剑眉朗目,气势如虹。那人也是随性抬首相望,却正对上二楼明窗前,吴双已是雾气氤氲的双眼。他定定地看向那里,足足有一刻钟,眼中是荡漾四溢的浓浓喜色,仿若寻到了丢失已久的珍宝。可也就只有这一刻钟,那喜色便渐渐褪尽,换上的却是灼热的怒火。他高高举起墨黑的马鞭点指窗前的小人儿,嘴巴开合却未出声,但吴双却已识得那口型,只四个字“你等着我”。

第二十八章:免教生死作相思

吴双听着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竟是仿佛声声都敲击在心头。门被大力掼开,璟皓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狭小而灰暗的房间中,他的一呼一吸沉重而滞缓,似在极力压抑。双双刚鼓足了勇气,要冲进朝思暮想的怀抱,却见那人竟回身反锁了房门,手中的马鞭也在空中打了个呼哨。空气被猛力破开的尖锐声响顿时让小人儿止住了脚步,绮罗包裹下的小屁股也跟着抽搐起来,让她不由自主地伸手要去护住。双双心中的喜悦的激动此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对那个人、那根鞭子的惊恐和畏惧控制了整个身体,她哆哆嗦嗦地喊了一声:“哥哥……”就再也没了下文。

要是以往,看到小人儿吓成这样,璟皓早就消了气上前安慰了。可今日却是不同,她这样不声不响地私自离家,不只是对自己的不信任,更是让他感受到了那最怕也是最痛恨的被抛下后的孤独感觉。所以,璟皓现在一肚子的怒火,只想着要狠狠地教训这个胆大妄为的逃妻,让她好好长长记性,永远也不敢再偷偷离开自己。想到这,璟皓依然是沉着面孔,用鞭子指了指床,冷冷说道:“去,趴过去。”看到她竟还是满眼含泪地动也没动,更是狠狠地甩了一下鞭子,大声地呵斥:“快点,听到没有?”双双真是被那刺耳的呼啸声和璟皓许久不见的怒气吓坏了,哭着一点点挪到床边趴好,还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璟皓看着那圆翘翘的小屁股终于任命般地高高撅起,冷笑了一下,便快步走了过去,使劲按住不停抖动的小身子,几把就扯掉了遮挡的丝帛,高高举起鞭子便向那细嫩的皮肉抽去。

可谁知这恼怒归恼怒,璟侯爷的手却有些不听使唤,鞭子才落下一半,力量倒是减了七八分,抽在那肉丘之上只是留下一道红印,莫说是破皮,就是檩子都不曾浮起。吴双原是瑟缩着等待皮开肉绽的“酷刑”,谁知到来的竟是连鸡毛掸子都比不过的痛意。久打成精的小双双自然是伺机而动,立刻三分讨饶七分撒娇地开始哭喊:“疼…哥哥,我知道错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轻点啊。”听了这话,璟皓倒是气得快笑出声来,还想再轻点,再轻这鞭子就得拂过她的小屁股了。于是手上反而加了一分力,啪地一声便在右边的臀肉横上肿痕。双双哪有这个思想准备,立刻嗷嗷地喊出了声。璟哥哥的心随着这尖叫便又软了下来。于是,两个人一个演戏,一个唱戏,既分外卖力又配合默契。直到那挨打的屁股已是红透,打人的也是大汗淋漓,这才纷纷偃旗息鼓,紧紧地搂在一起互诉衷肠。虽然只分开不到三日,却是说不尽的相思。

正当他们似是要忘记一切忧愁和烦恼之时,却听到大内总管刘永那尖细的声音从门外响起:“博山侯,侯夫人,太后传召您们即刻到寿康宫去。”两个人的心俱是一沉,明白该来终究会来,可仍是笑着看向对方。璟皓起身拿过斗篷为吴双披上,拥住这小人儿,轻轻说道:“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吴霜,相信我,在我的心里只有你。”

寿康宫内依旧是沉沉的气息,加之合安公主于太后下首漠然端坐,还有新宁翁主与璟皓、吴双二人的沉默相对,更是让人感觉隐隐有一股山雨欲来之势。义阳的手都在微微发抖,幸好有陈瑄站在她边上紧紧握住隐于身后。萧靖衍陪坐在母亲和姑母旁侧,幽深双眸也是不住在那三个立于殿中的小人儿面上流连,罕有的忧惧之色显于眼角眉稍,心中虽是惴惴,却还庆幸终是劝住了心急如焚的璟琪,没有让她也涉身于这片难耐的肃穆之中。

太后终还是沉声发问:“五天时日已到,博山侯,你可有了决断?”

璟皓撩衣跪倒,深深叩首,道:“臣早已向太后剖白,微贱之身还是有妻室之人怎敢妄攀翁主,请太后垂怜。”

此话一出,合安公主的面上已现薄怒,新宁更是有深深的失落,无比哀怨地盯着地上的璟皓。

太后神色也是一敛,她猛地拍上凤座,喝道:“大胆!”众人皆是一震,璟皓更是伏身于地不敢抬头。

萧靖衍本欲上前解劝,谁知还未等他开口,却是新宁越过吴双,来到璟皓身边,跪坐于地,抓着他的胳膊,恳切说道:“璟皓,不只是为你救我护我,其实这一路上每一天的相伴都让人难以忘怀。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可以为你不回北戎,在中原定居。如果你就是放不下你的吴霜,不愿看她降为妾室受到委曲,那么我与她都做你的平妻如何?我们可以不论大小,以姐妹相称陪在你的身边。”

新宁翁主的一席话让殿上之人俱是震惊,就连璟皓、吴双都不免动容。合安公主更是气得发怔,“新宁,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是大璃的翁主、还是北戎的公主,这种不顾尊严、自降身份的话都能说出口么?你父汗与孤的颜面都给你丢尽了。”新宁看着母亲发怒,却是不惧,一时间泪流满面,只是反反复复说着:“母亲,我就是喜欢他,我就是喜欢他。”竟恼得合安说不出话来。

璟皓无限怜惜地看着新宁,静静说道:“新宁,我们一路行来,的确是快乐美好。可能是因着你与璟瑗、璟皎年龄相近,脾气性格又和吴双、义阳相似,所以我对你也是格外亲切。可这都只是兄妹、朋友之谊而没有男女之情。你还年幼,这世上的男子,又遇到过几人。其实,不论是在大璃还是北戎,比我璟皓好上千倍、万倍的都不可计数。更何况,我已有心上之人,不可能再移情与你。翁主正当妙龄,又身份尊贵,怎可因为我而误了终身啊。”

听了这话,新宁缓缓松开抓在璟皓身上的手,颓唐地坐在地上,悲戚之色更浓,喃喃说道:“璟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合安公主已是怒火中烧,她看向太后、皇帝,愤愤说道:“皇上,太后,您们如何能容忍这博山侯如此目无尊上,折辱皇亲?”说完盯着那璟皓,“如若这是在北戎,可汗与孤定不会轻饶于你。”合安一向性子温婉恬淡,甚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这次为了女儿羞怒如此,就是太后与萧靖衍也吃惊不少,只是璟皓却不为所动,依然跪在地上,垂首不语。

太后环视了一圈这殿中之人,转过头来,轻拍合安公主的手算是安慰。然后,才直视着璟皓说道:“博山侯,你可知罪吗?”

“臣罪该万死。”璟皓将身子伏得更低。

“到此时此刻,你还是不思悔改吗?”太后似是要给那下跪之人最后的机会。

璟皓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吴双,复又回视太后,直身说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人人闻之变色,特别是那义阳与陈瑄,更是定定望着璟皓,一个泪如雨下,一个微微颔首。

只有太后冷笑出声,“好,那哀冡就成全你。”说完,便看向新宁和吴双,伸手一指,“你们二人都站在那边去。”新宁和吴双也不知何意,只得照做。

太后看到那两人与璟皓已是分隔开,便大声吩咐:“来人啊。”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已有一队大内侍卫进得殿来,四人一组分别挡在了皇帝、合安、璟皓,以及义阳夫妻的身前。大家正在惊诧之时,太后又向着璟皓森森说道:“璟皓,你公然违抗哀家,就等同于抗旨,是大逆之罪,该当灭族。”

璟皓重重叩头:“臣死有余辜,只求太后不要累及臣的家人。”

“母后”、“太后”萧靖衍与义阳他们都惊得纷纷求情,吴双更是已跪倒在地。

太后只是不理,接着说道:“念你曾舍身护驾,你姊姊育有彬儿也算是对社稷有功,哀家可以宽恕你的家人,只将你一人处死。”

“谢太后恩典。”璟皓只缓缓回道。

“不要,璟皓,不要。”是吴双在哀哀呼唤。

萧靖衍欲起身到太后身前,却被侍卫挡住。

太后停了一下,又看向吴双与新宁,“博山侯的性命危在旦夕皆由你二人而起。你们都想做他的夫人,必定也是钟情于他。现在,哀家可以给你们一个救他的机会。”说完,只向身边的掌事姑姑使了个眼色,便有使女捧上一托盘放到吴双与新宁身前的地上,盘中有两盅水酒。太后接着说道:“璟皓死了,想来你们必不愿独活。与其这样,还不如做个选择来救你们的心上人。这杯中之物是内宫秘制的毒酒,入口即死。你们当中,不论谁喝下这毒酒,哀家都会宽恕璟皓,而那死去之人便永占博山侯夫人之位,进族谱、入家庙,将来与其合葬。如有求生之人,哀家必不容她再留在璟皓身边。如果,你们都不愿喝,那么,这酒就赐给博山侯。可听明白了?”

太后的话音一落,这大殿之上便如炸开了一般,刚才还只是愠怒的合安公主此时已是惊慌失措,众人都纷纷喊着“母后,不可”,“太后,不可”,可人人皆被侍卫挡住,任谁也不能接近吴双与新宁。尤其是璟皓,已是目眦尽裂,只不断地重重叩头,“太后,求您把毒酒赐于我,赐于我啊。”额头都已渗出血来。新宁更是早就瘫倒在地,向着合安大声哭喊,“母亲救我,母亲救我。”

却是吴双最为沉稳。她早已止了泪,直直看那眼前的酒杯,又含笑望着璟皓,终是在地上跪直了身子面向太后,静静地问:“太后,您刚才所言当真吗?”太后也朗声回答:“必不失言。”吴双再度深深叩首,道:“如此,吴双谢太后成全。”

人们顿时都静了下来,只见,双双回转身来与璟皓四目相对,笑意浮上小人儿面庞的同时,亦有两行清泪滑落,她含情轻声吟道: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吟完,吴双再无言语,竟是无比轻松地拿起那酒杯,一饮而尽。顿时天旋地转,在最后一丝意识抽离身体之时,只听到璟皓撕心裂肺地一声大喊:

“不要啊,你不要离开我。”

小人儿已如那脱线的人偶,颓然倒地。

第二十九章:人间自是有情痴

“啊—呀—”,似有几只昏鸦从殿宇前飞过,留下一串惊惶的哀鸣。

这场变故来得太过突兀,一时间无人反应过来,几乎是全都怔在了当地。还是暻皓一声悲吼,如疯了一般**挡在身前的侍卫,狂奔过去,将已是人事不省的吴双抱起。七尺男儿将脸贴在那渐渐冷去的娇小身体上竟哭得肝胆欲碎,任谁听了都心酸不已。萧靖衍双眼通红如要沁出血来,怒视着还欲伸手相拦的侍卫,大喊着“滚开”也冲了过去。新宁已是扑到合安公主身前,义阳则哭昏在陈瑄的怀里。

萧靖衍双手发抖地探试着吴双的鼻息和脉搏。暻皓则紧紧抓着那明黄龙袍,望着衣上灿金蟠龙怒目腾于云间,只一句话,“皇上,求求你,救救她,求求你,救救她呀。”萧靖衍回首冲着已是呆若木鸡的刘永,怒吼着,“太医呢?太医!” 刘永在跑出大殿时还被门槛袢倒,几是连爬带滚地翻了出去。

一不留神,暻皓竟欲伸手去拿地上剩下的那杯毒酒,倒是陈瑄眼尖看到,远远地高喊:“住手,不要。”萧靖衍也惊觉,回身一掌击在那业已举起酒杯的臂上,酒杯被甩老远摔得粉碎。暻皓也被打得歪倒在地。萧靖衍一手揽住吴双,一手指着那几尽崩溃之人骂道:“你疯了吗,不要命了?” 暻皓仍是不顾一切的哭喊:“我就是要去死,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去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不能啊。我们要在一起。”说完又呜呜痛哭起来。萧靖衍环视着满屋子的太监、宫女,狂喊:“都滚出去找太医。如果吴霜有什么不测,朕要你们全都陪葬。”一众下人,俱唬得你争我抢般地跑了出去。

殿内纷乱不堪,人人伤心过度,心神恍惚,任谁也未留意到萧靖衍不同寻常的惊怒与哀恸。只有太后看着自己的皇儿,竟是满眼的不解。

义阳已是渐渐醒转过来,跪爬到太后脚下,抓住裙裳衣角,双手合十,凄凄求告:“母后,求求您,求求您,救救吴霜,不要让她与暻皓天人两隔。”新宁竟也跟了过来,也是哭着诉说:“太后,千错万错皆在我一人,求您一定要救救侯夫人。”太后也低头看向新宁,“你可看到,那暻皓与吴霜心中只有彼此,死生皆是不惧,你就是强求嫁过去也得不到一点真心,终是十分不值。” 新宁哽咽着点头,只嚅嚅称是。太后又对着合安公主说道:“合安,你且带新宁回行宫去吧,这事就算过去,谁也不要再提。”合安亦是脸上带泪,忙扶起新宁,向太后俯身行礼后离去。

此时,太后才和缓说道:“侯夫人喝下的只是假死**,过不了半个时辰便会苏醒,只要多喝些水歇息一会儿即可,对身体没有损害。”众人皆是惊愕,复又狂喜,暻皓更是匍匐着跪倒在太后身前,不停叩首,“太后大恩大德,臣夫妻永世不忘。”太后看看皇帝,又看看暻皓,如自语一般,“竟都是痴情种。”

吴双是在马车上渐渐醒来的,神奇地发现自己是在温暖的怀抱里,她抬起头来,努力地眨眨眼睛,看到的依然是那清俊容颜,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感受到他脸上温热又熟悉的线条弧度……还有他的心,也是跳动的。那人也在笑着看向自己,可眼中却在不停地滑落泪水。双双还是不能相信,轻轻地问:“是你吗?我不是死了吗?”强硬的唇瓣堵住了小人儿的嘴巴,直闯而入的舌尖与她的纠缠,似是要让自己在这大悲大喜之后得到慰藉。吴双昏昏沉沉搂紧他的颈项,就是他,自己深爱到可以付出一切的男人。有喃喃的低语倾诉:“卿卿,即便你真的已死,我也会陪在你的身边。我答应过,永远与你在一起,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暖暖情话还在耳边回响,那人却已擦干泪水,换上狡黠模样,言语之间更是带上狠意,“可今日我未准许你离开,你却如此决绝地要抛下我,让我饱尝孤单与绝望。这样的错,你已不是初犯,我定不会再从轻发落。今晚不论你如何哭喊求饶,也要让你好好尝尝那鞭子的厉害,看你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胆量。”

吴双的身子在瑟瑟发抖,可仍是恋恋不舍地望着那人。他的目光中有让自己痴迷的力量,双双清晰地看到幽黑瞳仁中自己小小的脸孔。车窗外漫天星光璀璨,可再璀璨也比不过爱人眼中执着的辉光。

第三十章:有国百年心愿足

次日,吴双便早早入宫。栖梧殿内,双双与璟琪相拥而泣,似是任谁都没有想到这骤来的塌天祸端会有如此的了局。姐妹俩也是哭一阵、笑一阵,竟是许久方平复下心情,结伴而行去太后宫中谢恩。

太后的寿康宫内,看似一切如旧,但吴双的心中竟有恍如隔世之感。特别是想起正是在此地,璟皓对自己那唯愿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真心告白。还有听璟琪讲述的自己诈死之后,他竟欲饮下毒酒誓要共赴黄泉的绝决,这一切怎能不让人相信世上终有直教生死相许的真情。

初时,吴双长跪于地,太后却是凝神不语。不知过了多久,太后的唇角缓缓拉出弧度,容颜才带上慈爱和蔼的神色。太后似是因着久病初愈,精神有些不济,与璟琪和吴双说的话也不多,无外是保养好身体、服侍好夫君的絮絮家常。直到姐妹俩起身告退之时,太后又突然拉住双双的手,微微屏住了笑容,竟是带着一丝忧心之色,娓娓嘱托:“你所拥有的,已是让包括琪妃她们一众女子羡慕也羡慕不来的福气,要好好地珍惜。有时,越是有福之人,越是会有更多的期许。这世上,有些富贵荣华看似是让人倾心,可当你真的抛却一切得到之时,未必不会有累赘和冗余之感。所以,人不但要会决断,更要懂得取舍,取那真心的,舍那虚妄的。什么都抵不过只有你自己才拥有的那份真情义。”吴双和璟琪都参不透太后的话到底有何所指,也只能俯首称是而已。临出门时,双双落在后面,恰好听到太后一声长长的叹息,心中更是纳罕。

今日依然是由宛青送吴双出宫,走到快近西角门的曲径回廊处,突然跑来一个小内监说是琪妃有急事要找宛青。双双对这内宫早就是熟门熟路,便吩咐宛青回去。她只一人继续向西走,谁知没走几步,又遇到刘永。刘总管口称有事,便把吴双引到了回廊深处的一间亭阁,这才看到皇帝负手侯在那里。因为吴双也知道自己此次不论是离家被找回还是摆平新宁翁主的事,都多得益于皇帝,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感激。可毕竟有着外命妇的身份,即便是皇亲无诏也不能面圣,所以能在这看到萧靖衍,有惊也有喜。到了近前,双双便要行礼,却被止住。萧靖衍含笑看着双双,问她的身体恢复如何,吴双也笑着回说无妨。两人又静静地立了一会儿,萧靖衍从袖中拿出一个白玉小瓶交于双双,依然是带着笑意说道:“本来那日还担心璟皓到了棋盘镇会为难你,特意备下了这个。不过现在看来,他也就是嘴上发狠,心中却是着实的舍不得呢。”双双刚拿过小瓶时还有些不解,听了这话才明白意思,倒有些害羞,小脸也变得通红。回想起璟皓的所为还真是如此。在那客栈是真戏假作,昨日在车上时说得吓人,可晚上双双沐浴更衣后,却发现那人手里握着鞭子已在床上坐着睡着了。还是秋儿提起,璟皓从自己离家后就从未脱衣入睡过。双双看着萧靖衍那一脸的关切,又想着璟皓对自己的浓浓爱意,觉得自己是何等的幸运与幸福,竟一时脱口说道:“如果,我也有义阳公主一般的福气,有皇上您这样的兄长该有多好?”话一说完,双双却立刻警醒,这是不敬之意,忙要跪倒告罪,却被萧靖衍出手拦住。似是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意从那幽深双眸划过,但很快就隐没不见。萧靖衍微皱了眉头,低头看着眼前的小人儿,像是有些为难,“光是一个义阳,已是让朕焦头烂额,如果再加让你,那岂不是永无宁日了吗?”还没等吴双说话,他又换了轻松的口气,“不过放心。如果,你想让朕作你的哥哥,就是为了吓唬璟皓,拦着他在你惹祸之时教训你,这个忙朕倒是乐意帮你。”说完,两人都大声笑了起来。停了些许,萧靖衍才宠溺地拍了拍双双的小脑袋,轻声说:“天色不早了,快回去吧,不要让璟皓担心。”吴双也再无话,欠身告退。走了不远,复又回头,见萧靖衍还站在那里,依然耀目的落日就沉在身后,那恢弘的帝王之势衬得他恍若仙人一般。看到双双停下,萧靖衍也遥遥挥手,更是让小人儿的心中充满了暖意。

清晨,璟皓站在身后,看着吴双梳妆,不经意地发现桌子上的白玉小瓶。随手拿过来,打开塞子一闻,吃惊不小,笑着问双双:“璟琪竟帮你找来了这个。”吴双也没多想,回说:“不是姊姊给的,是皇上。”璟皓一听,倒微微变了脸色,口气也有些不悦,“至于吗,我还真能把你怎样?连这种可以护心保命的金创良药水晶参巢都能赐给你,这样东西在大内也不会超过三瓶。”“这么珍贵吗?”吴双也没有想到,伸手刚要去拿,却被璟皓拦住。他又从妆筪中拿出那琥珀串,与小瓶一起收进袖中,板起面孔对着小人儿说道:“再提醒你一次,除了我以外,任何男人送与你的东西,你都不能私自留存。记住。”双双对他这如孩子般的占有欲也是哭笑不得毫无办法。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就要到那九九重阳了。一日,璟皓下朝归来,告诉吴双,说皇上可能要派他作为使臣到南越去为南越国王江弘的长子江良行册封世子之礼。双双听了,很是动心,因为她也很向往能出去走走,同时,更对璟皓和义阳口中称颂的弘大哥充满了好奇。于是,小人儿便缠着璟皓央求:“你能不能带着我一起去啊?我也想出去走走,更想见见弘大哥。”璟皓笑着刮那小脸儿,说道:“我是公务在身,又不是游山玩水,怎么能带着家眷。”双双见不许,有些着急,随口说:“你去和皇上说说,他一定会答应的。要不,我去说。”谁知,璟皓竟骤然变了脸色,“一个外命妇,怎么能随便就说要面圣,你到底懂不懂规矩?”他说话的口气很重,吴双也有些恼了,反驳道:“你真是不可理喻。这个不许,那个不许,那是你姐夫,却整日跟防贼似的。同是男人,你与陈瑄简直就是天差地别。”此话一出,璟皓的眼中已有怒火燃起,双双竟是丝毫不惧,更是口不择言地讥讽,“你是真有公务不能带着我,还是怕我防碍你这次南行再有艳遇。”这句话伤人太重,璟皓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猛地扬起手,差一点就要落到双双也因为生气而涨得通红的小脸儿,只是最终还是改了方向,狠狠地扇在了那娇臀上。双双却是更加委曲,哭着喊道:“你打吧,你打吧,你除了打人还会干什么?”璟皓更是咬着牙,“好,好,你自己要讨打,也怪不得我。”说完,一把就把小人儿提起来拥到床上,按实了,扒下衣服,就开始轮巴掌。其实双双说出那些话后也有些后悔,毕竟她的心中并不是这样想的,只是气话而已。可现在挨了打,那股子倔劲儿又上来了,任身上有多疼也咬着嘴唇不吭一声。璟皓的怒火却随着小人儿自伤又伤人的隐忍而越烧越盛,吴双越是不叫不喊,他的巴掌就越是落得又快又狠。已是深红色的臀肉随着巴掌带起的急风,颤巍巍地晃来晃去。清晰的掌印一个叠着一个,布满了圆鼓鼓的小屁股,有些都已经明显地肿了起来。可能也是吃疼不过了,那小身子明显地开始发抖,屁股也是扭来扭去地妄想着想躲开那根本就躲不过的巴掌。气了一阵子,璟皓也冷静下来了,看着原来粉嫩可爱的小屁股在自己的巴掌下变得青红斑驳,自己的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懊恼。把小人儿轻轻的抱起来,强行扳过那拗着不想对着自己的小脸,果然眼睛已经哭肿了,红红的嘴唇也咬出了血痕。重重地叹了口气,璟皓帖上那小脸儿,真切地说:“我明天就去见皇上,求他让我带你一起去南越。你相信我,我从没有疑过你什么,只是,只是我太过在意你,怕失去你。吴霜,我不该一生气就这样打你,我对你也许的确没有陈瑄对义阳那么温柔,但心意却是一样的,而且我也真得一直在努力改变。经了这么多的是是非非,我觉得我们应该更珍惜这相知相守的日子,以后让不要再这样互相激怒、互相伤害好不好?”吴双静静地听着,这样的话她也是第一次听璟皓说出来,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轻轻点头,然后便靠到那胸腔上,以此来表答自己对这些话语的认可与感动。

璟皓早就猜到了,只要是吴双想的事情,皇帝就绝不会反对。果然,自己一说要带吴双去南越,萧靖衍就欣然同意,这又让他多少有些不快。不过想想,也许小人儿说的是对的,自己能把皇上视作兄长,那么皇上也一样可以把自己和双双看成是弟弟妹妹一样,如此倒也释然了。其实,璟皓没有对吴双说过,他在接到这份差事时,还真想过要带上吴双,因为吴敏之谪居的那个陈南县便临着南越。这一年多来,他与吴双都多次给吴敏之去信劝说,想帮着岳父调回京都,可那长年在工部任职、精于水利的吴敏之倒是在陈南有了用武之地,两年的治水已是初现成效,老人竟是不想离开。璟皓虽然嘴上不说,可他心中明白,那不是吴双的父亲。所以他在告诉双双皇上已经同意带她同行的时候,也是试探着问她要不要去陈南看望吴敏之。吴双明白璟皓心中的顾虑,只笑着看向璟皓说道:“百善孝为先,这是我们必须要做的。”

因为璟皓毕竟是册封使,所以在到南越礼成之前,吴双不能抛头露面,去的一路上只能躲在车里。璟皓怕小人儿会烦,便也不再骑马,陪着她一道坐车。两人在车上说了一会儿话,璟皓忽然问起,“你说给弘大哥的贺礼你来准备,到底是什么,拿给我看看。”吴双听了,便打开了车上的一个楠木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画轴给他。璟皓接过来展开,见上面画的是南越国都杭城的子湖胜景。画作显然是大家手笔,将那子湖描绘得如梦如幻。但最吸引璟皓的还是那几句题诗:牙城旧址扩篱藩,留得子湖翠浪翻;有国百年心愿足,祚无千载是名言。璟皓真是震惊不小,看着吴双说:“你是如何知道这个典故的?”双双笑着回道:“我看了南越国志。南越国先王建国时,术士献策,如在旧基扩建,国祚只有百年,如填平那子湖再建则可延长十倍。可那先王却回答说,百姓靠湖水为生,无水即无民,哪有千年不变的真主?有国百年就心满意足了,并且花大力疏浚子湖。而这首诗便是南越的一位书生为赞颂那位先王赋的诗。”“有国百年心愿足”璟皓一边反复吟诵着这一句,一边紧紧地搂住小人儿,沉沉说道:“真的希望弘大哥能够体察这诗中的深意,早做决断才好。”吴双也靠着他的臂膀,说:“会的。我虽没见过南越王,但听你和义阳所说,我觉得那一定是个贤良且有爱民之心的王,相信他一定会审时度势,作出明智选择的。必不会与大璃、与皇上有兵戎相见一天的。”“他们两人定不会兵戎相见,只是谁又能保证以后呢?如真有那一日,受苦受难的还是两国的子民啊。”说着,说着,璟皓那明亮的眸子竟是蒙上了一层忧色。

第三十一章:舍别归总

这也是璟皓第一次来到南越王府。当他被众星捧月般迎入正殿,打量着这严格按番王规制改建的殿宇,心中对弘大哥竟说不出是该敬佩还是该怜悯。当年南越与那南陈和东吴均踞于这江南鱼米之地,且以南越最为富庶,可谓“比年丰稔,兵食有余”。南越建国,四海之内正是藩镇割据、群雄逐鹿之时。南越先王自是也曾大兴土木,特别是大殿高檐之上雕琢的两条飞龙,金鳞金甲,似有腾空而起之势,引各路诸侯注目。可随着大璃日盛,各方势力渐被剿灭,如今大一统的格局已是明朗,南越不过是因着萧靖衍与江弘的昔年情谊才得以偏安残喘至今。想来是对这时局与时势的清醒自知,江弘自袭了王位,便着手改建府坻。如今的南越王府基高不超十尺,正殿不足七间,后殿寝室不过二重。正门、殿、寝均将明黄琉璃瓦改为绿色,大殿檐上更是去金龙,换蠕吻、压脊仙人只七种,梁栋贴金绘龙也均为五爪,且不雕龙首。

为显臣服南越王江弘从未着过黄袍,只一身紫蟒朝服候在大殿中央。已是快五年未见,璟皓心中情绪激荡,可因着这册封重任,只压抑着不肯流露。江弘率着王府官员、奶母抱着襁褓幼儿跪听圣旨,伏地三拜九叩谢恩。待礼成,江弘亲引璟皓入内殿,当一干随从近臣皆是退尽,只余这兄弟二人之时,璟皓撩衣跪倒,还未说话,竟是有些哽咽失声。江弘那细长双眸似是也蒙上一层雾气,他一边抻手搀起璟皓,一边还是抿着笑意说道:“刚还要夸你终是成家立业之人,自是有那侯爷的威风,怎的刚一转眼,便又是与那义阳一般的小儿女之态了。”璟皓也缓缓起身,望着这教导自己成人成才的兄长,只笑不语。江弘又拍了拍璟皓的肩膀,想着这曾经日日跟于身后的少年,转眼的功夫竟已长成比自己还要高上些许的男儿,心中也是感慨万千。看着他,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小人儿,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出言相问:“义阳可还好吗?驸马对她如何?”璟皓似是早就料到弘大哥会有此问,速速回道:“您走以后,她便成了没笼头的野马,快要骄纵到天上去。驸马陈瑄比皇上还要宠着她。对义阳不仅仅是情深意重,”说到这,他似是有意停了一下,只看向弘大哥,“更是无怨无尤。”

“情深意重,还无怨无尤么?”江弘只反复呢喃着这一句,略为清瘦的身影在江南深秋明亮的日光下却显得有些茕茕,眼中也蕴着深不见底的空漠。他的头微微垂下,像是惦着重重心事,又无法对人诉说。原以为,不见便会不想,不想便会不念,其实只有自己才知道却是从不曾忘记过。今日得遇故人,旧事再提,那看似已久远的一幕幕,竟又重上心头。

江弘也总在回想,究竟是何时才发现小人儿那心思的。自己十二岁便被送到了京都,都说是对诸侯世子的厚待,其实世人皆知,不过是以质子作棋子,舍弃骨肉的乞怜,只为了求得天朝暂时的放心。因此,看似表面尊贵的身份,内里却是不带枷锁的囚徒,无人敢与亲近,也无人可以亲近。只有赵王萧靖衍,那个不入他父皇法眼的落魄皇子,一样的寂寥,一样的无枝可依,才肯对自己有所眷顾。于是,既为报答友情,更是向往那份温暖,便把他的家人也当成是自己的家人一般。想来,最初时候,也只是把义阳视作小妹妹吧,任着她如小尾巴似的粘着自己。带着她去骑马,带着她去打猎,带着她走遍京都的山山水水。策马狂奔之时,环在身前的小人儿,总是喜欢用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回望自己,看着那娇嫩的粉面、听着那脆灵灵的欢笑和一声声“弘哥哥、弘哥哥”的呼唤,总会让心中漫出说不尽的暖意。义阳喜欢和自己在一起,可实际上自己却对她最凶也最严苛。她的父兄自是把她捧在手心上呵护,不论是后宫还是王府除了璟皓还时不时地与她争执几句,其他人都是远远躲着不敢去招惹。也就只有自己才会在她骄横无理之时,大声地训她呵斥她,甚至是按在膝头狠狠教训。可每次动怒打了她,看着小人儿一边用小手揉着痛处,一边眼中含泪偷偷瞧着自己,一幅想哭又不敢哭的可怜模样,便又立刻软下心来,揽在怀中哄个不住。其实也是想不明白,多年的磨练,自己的性子早已变得隐忍而自持,怎么就会在一个小丫头面前丢盔弃甲、喜怒皆显于面上,更何况她还是天朝的帝姬。那义阳也是奇怪,往往撒起娇耍起赖来,就是她掌握天下生杀的父皇也是无计可施,可偏偏就对自己这个“外人”心生忌惮,有时都不用动手,只是稍变脸色,就立刻收敛。想不明白的事,自己也从未上心想过。一直以来,只要那小人儿乖乖听话,便任她予取予求;如果刁蛮闯祸,则是毫不留情的一顿巴掌。就在这哭哭笑笑之间,半囚半禁的日子竟也过得安逸快乐,好似潺潺流水,仿佛会是无歇无止。

直到那一日,大约是先帝猝然驾崩前不久。不知为了何事,义阳与璟皓又吵得不可开交,竟还扭打起来,滚到了地上。自己与萧静衍看着真是又可气又好笑,一人一个,好不容易才把他们拽起来。看着两人还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自是恨得牙痒痒,也不顾得那位做作兄长的护持,先是抬腿踹了璟皓一脚,又随手在小人儿的屁股上甩了一巴掌。义阳已经快十六岁了,不再是昔日的小女孩儿,自己也是许久未对她动过手。只那一下,想来不会有多疼,可一张俏丽的小脸儿却羞得通红,小脑袋更像抬不起来了似的。自己也多少有些不自在,为了化解尴尬,便笑着与萧静衍说:“他们俩还真是欢喜冤家,不如将来凑成一对,看到那时还这般胡闹不。”也就是一句无心的玩笑,谁知义阳听了竟猛地抬头,狠狠地盯着自己,过了许久,两泡泪水滚滚滑落,话音里也带了哭腔,“你,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如何会想要把我推给旁人。难道,难道你不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么?弘哥哥,我朝思暮想要嫁的人是你啊。”小人儿的话,却让那屋内的空气如凝滞了一般。璟皓似是震惊又似是明了,可萧靖衍却是忽地怒意蒸腾。他一边呵斥义阳,责骂她不懂得自重,一边冷冷得看向自己,仿佛自己是那窃贼,觊觎了他家的珍宝一般。

那日之后,自己便开始躲着不再去见义阳,即便心中再想,也没有勇气去见。过了没有几天,太子与先帝竟先后崩猝,赵王一朝登基成了皇上。转过年来,父王也病重薨逝,自己则被恩准回国袭位。也就是在离京前的那个晚上,义阳却突然跑来自己的府邸,扑进自己的怀中,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弘哥哥,你带我一起走,带我一起走。”小人儿的泪水沾湿了两个人的衣襟,可自己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白日里,曾去向皇上辞行,跪在空旷的大殿之上,往昔的赵王定定看了自己许久,他的目光中有怀念、有不舍,也有审视和探寻,似不定的流光,多年的相伴和拳拳友情,终是凝成那番话:“放心,只要朕在、你在,南越便在。只是,你不可以与义阳在一起。即便信你会安份守已,朕也不能冒险,不能让她沦为你与朕之间制衡的筹码。”还有什么可求的,于家于国这都已是天大的恩赐,祖父打下的这份基业,终不想在自己的手中断送,心中再是不甘不愿,也唯有伏身谢恩而已。

义阳还在哭,她在期盼着那一句承诺,可是自己却终是不能给她。璟皓赶来了,他伸手去拉义阳,要带她走,可那小人儿只是死死扯住自己的衣袖,布帛都被撕开,也不能让她松手。璟皓已是悲怒交加,大声喊起来:“你想干什么?是不是要逼着皇上现在就灭掉南越,让弘大哥成为无家无国之人?”义阳竟是愣住了,虽然手还在自己衣上,可却失了力道,她泪光模糊,凄然一笑,“有我便没有南越,有南越便没有我,而弘哥哥终是要选择南越对吗?”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不论怎样都会让自己心痛到死。小人儿的手颓然而落,身子也已软软靠到璟皓身上,眼见着便要被拖着离开。不知是哪来的勇气,竟让自己掏出怀中保存了很久的八宝攒金钏,那是母妃的遗物,是要送给心爱之人的,却被紧紧地套在了小人儿的腕上。不能再耽搁了,终于还是缓缓放下那纤纤手臂,转过身去。有散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只一句“弘哥哥”的哭喊却像是永远印在了心上。

“弘大哥”,听到璟皓的轻声呼唤,江弘才意识到自己已失神许久。他歉意地笑笑,像是说给自己又像是说给旁人,“不论是谁,只要能对义阳好,我便心安了。”璟皓的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又与江弘静静相对了一会儿,他才递上一个明黄锦筪和一卷画轴,说道:“这是皇上和小弟送予兄长的贺礼。”本来,义阳也送过一顶亲自绣制的虎头帽让自己带来,可想着陈瑄,璟皓还是硬着心肠没有收下。

江弘默默接过,先是展开画轴,也一样被那四句诗词吸引,他自是明白这其中的深意,更是感激眼前这位知心的小兄弟。只是那明黄锦筪却是迟迟不敢打开,皇上虽是多年未见,可他对自己、对南越的期许,江弘却不是不明白。“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酣睡”,归附和臣服还远远不够,即便再循规蹈矩、再小心翼翼,恐怕也是不能真正打消天朝的疑心吧。哪位有德有能的君主不想一统天下,更何况是他所熟知的一直隐忍却是雄心万丈的萧靖衍。见到江弘迟疑,璟皓小心地提醒了一句:“锦筪是皇上封上的,让我亲手交予您。”“可知其中是什么吗?”江弘也是不解,想不出何物需要如此慎重。璟皓本不想由他来说出口,可不论是皇上还是弘大哥都是自己最敬佩也是最亲近之人,不想也不愿看到他们这般猜忌着度日,心思沉了又沉,还是缓缓说道:“里面装的都是剿灭南陈时,大臣们力谏要一气攻下南越的奏折。”

江弘默默地闭上了眼睛,皇上的用意有安抚更有警示,是保这已传至三代五王的尊位,还是保这一方水土黎民的平安?何去何从都全在自身了。想是不愿让自己纠结的心情影响到这难得的兄弟重聚,江弘还是稳了稳心神,含笑说道:“皇上的恩德,江弘自是无以回报。还有璟皓你的一番苦心,兄长我也定不会辜负。你选的礼物很好,我很感激。”璟皓却是不想居功,也笑着回道:“不敢瞒着兄长,那礼物不是我选的,是内子的主意。”“是吗?”江弘也很是意外,“可是你那青梅竹马的小娇妻吗?”璟皓却不置可否,只说是吴双。“可惜无缘一见。想来定是极聪颖的小人儿。”江弘倒觉得有些遗憾。“弘大哥,吴霜和我一起来的,她也一直想着能见上您一面。”双双的期盼璟皓总是愿意满足。“如此甚好,我更想一见。”此时,兄弟二人皆抛开烦恼,相视而笑,欢愉之情似是回到从前。

晚上的夜宴只有江弘、璟皓和吴双三人。南越王妃季氏在生育世子时难产而死,江弘本就对一众妻妾无意,兼着感怀季氏,便无意再立正妃,所以这私宴也未传女眷相陪。看着江弘,双双越发羡慕义阳,心中不住感慨,几是自己在这个时空所遇到的最好男儿皆围绕在她身边。那江弘,眉毛浓密且稍稍上扬,一双眸子虽细长,却是清澈如朝露,再配上英挺的鼻子和像是随时都含着笑意的唇角,让整个人都笼在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淡雅之中。只是,他的身形却略显清瘦,脸色也多少有些苍白,还有那目光中时而浮过的轻愁,又无端地让人感到一股似是历尽沧桑的悲情与忧郁。

看着双双不时地打量自己,江弘也不恼,话虽还未说几句,可心中却着实喜欢这样爽朗明快的小人儿。他和缓说道:“还没有谢谢你,挑了那么心宜的礼物与我。璟皓有妻如是,我这作兄长的,也是欢喜不已。”双双被夸得有些害羞,小脸也添了红晕。不过,虽是初见,她对着江弘竟也生出有如对着皇帝那般的亲切与随意。小人儿望了望璟皓,轻快回道:“让弘大哥见笑了,是真心崇敬先王。这一路走来,终是相信那志中所载‘南越之民至于老死不识兵革,四时嬉游,歌鼓之声相闻,至于今不废’果真是句句实情,也更是感怀南越诸王其德于斯民甚厚。”“于斯民甚厚。哪有你说得这般好呢。”江弘也是笑意盈盈,“我**家训,第一条便是‘心存忠孝,爱民恤兵’,传至我辈,自是不敢违背。更何况,‘与乐曰慈,拔苦为悲’我多年潜心修佛,更是视彼之身,等同已身,日夜所思皆在为一方百姓拔苦与乐之上。”璟皓自是不住点头称是,双双却还有话说,“弘大哥潜心向佛之心另人称诵,可在如今的时局之下,佛家的慈悲之情却不只在那薄役轻税、抚贫问弱之上,更应是力争让南越的百姓避免战乱之苦,保住这最后的一片乐土,方是真正的修佛之道啊。”“吴霜,你懂什么,不要妄谈国事。”璟皓却不想小人儿多言。江弘倒是很有兴趣,挥手止住璟皓,示意双双继续。吴双便又接着说道:“听闻您最敬仰的延寿禅师在净慈寺圆寂之时,曾留下‘舍别归总’的遗言,想是只有作为南越之王的弘大哥才能领悟这其中深意吧。”“舍别归总”本是佛家用语,是指佛家虽有许多教派,可最终却是要归一到佛祖释迦牟尼。不论是国师还是璟皓与吴双他们的用意,江弘的内心其实早已明了,以前还是心存幻想,一味地拖延观望,可如今看着周边小国都已荡然无存,却真得已是到了决断之时。

“舍别归总”,江弘竟是一字一顿地讲出,他又沉默良久,方才喃喃说道:“尸毗王割肉贸鸽以求佛法正道,与这万千子民的性命相比,又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呢?只恨我悟得还太迟,放下得也太迟。”似是释然又似是悲苦的神情在江弘的苍白的面颊上浮现。此时,他的脑海里都是义阳含泪的双眼,心中再百转千回,也不得不明白,即便是此刻顿悟,可有些人和事却已是时过境迁,终是难再转圜。

第三十二章:沧海一声笑

陈南虽只是嘉定郡的一个小县城,景致却是秀丽宜人。曲曲弯弯穿街而过的河道,孔孔相联雕刻精细的石桥,还有乌篷船上升起的一缕缕炊烟和那被撸桨搅碎的粼粼波光,都让生长在北地的吴双流连不已。骑马伴在小人儿骄边缓缓而行的璟皓,含笑望着不时从帘后探出的小脑袋,更是目光眷眷。

小城人口并不多,可今日路边桥上却是人流如织,硅步齐肩。博山侯夫妇要来此省亲的消息早已传遍,任谁不想一睹那声名远播的当朝才俊风范。璟皓依然是一身浅青色锦缎长袍,外搭深一色的团蝠披风,头戴白金簪冠,端坐于高头马上,愈加显得丰神朗朗。看着英武帅气的夫君,听着人群中不时传来的女子轻呼,双双一边掩口而笑,一边招手相唤。璟皓忙着侧身低首,只听得小人儿悄悄说道:“哥哥姿容堪比檀郎,不知会不会有那掷果盈车的胜景出现呢?”一抹邪邪笑意浮上俊脸,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入耳,“今晚,我们得选上一间僻静的屋子安歇,不要让某人吃疼不过的哭喊声吵得四邻不安才好。”帘子被猛地合上,想要戏弄别人,反被别人戏弄,小双双气鼓鼓地涨红了小脸儿。

县衙门外也早就聚满了人。从州到郡到县,各级的官吏还有名流士绅都已候了多时了。谁人不知博山侯是皇帝近臣,身份尊贵显赫,能够驾临小小陈南,自是让这些精于趋炎附势之术的一众人等兴奋不已。除了这个原因,人们等在这也是想看看好戏。那吴家女儿是如何强嫁到侯府的,即使是在这偏远之地的官家当中也是人尽皆知。想来,那高高在上的侯爷便是肯纡尊降贵前来,也定不会与这落魄的岳丈什么好脸色。也正是一直以来都有如是想法,所以吴敏之虽有女婿这个靠山,可不论是同僚还是长官都没人看重于他,相反对这贬谪之人还有几分排挤与嫌弃。倒是吴敏之早就看透了这世态炎凉,一心只在治水与一县的民生之上,对上对下都是不卑不亢,虽然清苦却是过得舒心自在。唯一牵挂的也就是那独女吴霜,即便是从来住书信中得知女儿与女婿早就嫌隙尽抛,可没有亲见,便总是不能确信。心中存着这份猜疑,吴敏之与如夫人云氏也就等得更加焦急。

远远的,有车马声传来,等候了许久的人们皆是屏住了呼吸。璟皓早就看到了翘首企盼的岳父。距着人群十数步之外,璟侯爷便已翻身下马。他走到骄前小心扶出妻子,亲密携手,步行至吴敏之身前。早有随从跟上摆好蒲团,众人还都在发愣,璟皓与吴双夫妻二人却已跪拜于地,行大礼,叩问亲安。想是任谁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情景,一时间竟是鸦雀无声。还是云氏一边拭泪,一边推了推已是呆住了吴敏之,小声提醒:“小姐与姑爷还跪着呢。”吴敏之这才醒过神来,慌忙伸手去搀扶,话未出口,却已是老泪纵横。众人也都赶忙随风转舵,不论是假意还是真心都纷纷夸赞博山侯仁孝,更是对这老泰山羡慕不已。吴敏之却是无心于那些阿谀之辞,只一手牵了女儿,一手握着女婿,反复相看,嘴里还不住地叨念,“有佳儿佳婿如此,我吴敏之死亦无憾了。”璟皓夫妻相视而笑,能为吴霜做些什么,他们也觉得心安。双双更是隐隐觉得,吴霜绝不会是香消玉殒,她应该是与自己交换了时空,如今肯定也与她一样,拥有了美好而崭新的人生。

璟皓与吴双本还想在陈南多住些日子,借此慰藉老人的思女之心。却不想有朝庭急报传来,南越王江弘已于数日前上书今上,称要“纳土归中”,并定于下月进京献土。璟皓与双双自是欣喜不已,因着旨意召回,便辞别了吴敏之与云氏,匆匆踏上归程。

启元七年十月廿日,南越王江弘携亲眷率重臣出发前往京都长安,南越百姓出城十里相送,高声传颂南越王“不以私利护天下,纳土归中济苍生”的无上恩德。

启元七年十一月初六,吉日良辰, 大璃君主萧靖衍登乾元殿,接受南越王江弘呈献南越所辖十三州八十六县疆土图。

江弘跪于丹陛之下,虔诚奏禀:“臣弘庆遇承平之运,远修肆觐之仪,宸眷弥隆,宠章皆极。伏念祖宗以来,禀号令于阙庭,保封疆于边缴,家世承袭,已及百年。今者幸遇皇帝陛下嗣守丕基,削平诸夏,凡在率滨之内,悉归舆地之图。臣无意再僻介江表,陈于外府,愿以所管十三州献于阙下执事。伏望陛下念奕臣之忠勤,允兹至诚。”

萧靖衍望着深伏于地的旧友,面含喜色,朗声回道:“卿世济忠纯,志遵宪度,承百年之堂构,有千里之江山。自朕纂临,聿修觐礼,睹文物之全盛,喜书轨之混同,愿亲日月之光,遽忘江海之志。甲兵楼橹既悉上于有司,山川土田又尽献于天府,举宗效顺,前代所无。定当书之简编,永彰忠烈。”

萧靖衍颁旨诏命大赦南越各州罪犯,免除一年徭役租税,赏衣服、金带、鞍勒马、币器等物,并欲封江弘为淮南王。江弘以大璃祖制“异姓不封王”为由请辞,言辞恳切。萧靖衍感其挚诚,最终被改封“顺天侯”,世袭罔替,赐免死铁券。

朝会后,萧靖衍在重华殿设私宴款待江弘。陪同的皆是旧日赵王府的一众好友,有璟琪、璟皓和义阳,只那吴双与陈瑄却是例外。

候在殿前的义阳,正是悲喜交加,心中万分的期盼,可念着还伴在身旁的陈瑄,又深惧那相见之后的情何以堪。再是百遍千遍地默默告诫,可是真地望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一片明黄之色的掩映下由远而近,终还是肝肠寸断。泪眼朦胧中,义阳看到的弘哥哥还是像往日般一袭素色衣衫,淡淡的如他面上的颜色。身形依旧修长挺拔,可许是长途跋涉之故,眉宇间竟显出些许支离之态,那翩翩风姿也带上了冬日萧索的气息。一声颤颤的“弘哥哥”,音调似从喉底迫出。更是注意到他寻着呼唤,找到自己的一瞬,虽在极力舒展笑意,却也只说出一句,“小丫头长大了”,目光便晃了又晃,步子也踌躇起来。再压抑不住自己,义阳急促向前,仿佛只要能再扑进那怀里如往日那样痛哭一场,便可别无所求。还是璟皓机警,几步就已赶上,侧身挡在前面,一只大手更是紧紧握住纤纤皓腕,盈盈笑着地回望小人儿,“想是一别多年,公主与我一般,见到弘大哥竟也是高兴得紧呢。”义阳如何看不出那笑眼之中的怒色与寒意,可她还是哀哀望着璟皓,扭身想着挣脱,却反被握得更紧,腕子像是要被掐断,疼得钻心。心痛加上身痛,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下来。看着这副可怜的小模样,璟皓也是伤感,虽是整日吵闹不休,可他的心中,义阳与璟琪、璟瑗俱是一样的。也正是因为亲厚,才越不能让她在此时起什么波折。璟皓伸手温柔拭去那小脸上的泪水,依然是含笑说道:“看来,你的风寒还是没有大好,站在这门口处,又怎会不迎风落泪呢。”说完,也不再理她的执拗,拽着回到陈瑄身边,只是轻轻一拥,便把小人儿掼到她夫君的怀里,眼看着义阳,却是说给陈瑄,“公主的身子娇弱,驸马还要小心看护才是。”

本来是久别重逢的欢庆场面,却让义阳和璟皓如此一闹,无端添上了一缕悲凉与无奈。萧靖衍面沉似水,江弘也失了笑意,陈瑄只低头看着那纤腕上的深红掐痕默默无语。璟皓不想再说话,义阳不敢再说话,倒是吴双抬眼望着也是有些怔怔的璟琪,示意她想些办法化解这僵局才好。琪妃已是六个多月的身子,她扶着吴双的手,缓缓来到皇帝身前,机巧言道:“义阳与璟皓从小就跟在弘大哥身边,如今乍一相见,高兴得话都说得语无伦次了,竟又成了孩子。皇上,您是一家之主,还是快些上位就坐,这宴席才好开始啊。臣妾还特特备下了大礼,恭贺这纳土之喜呢。” 萧靖衍终是和缓了面容,也不理旁人,只携了璟琪坐于主座之上。众人方才长舒了一口气,纷纷入座。一时间,歌起舞动,觥筹交错,皆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义阳虽也强装笑颜,可一双眼睛却是不时望向坐在兄长下首的江弘,只那江弘却再未对她注目。陈瑄好似浑不在意这一切,也不言语,只自顾自地饮下一杯又一杯的美酒,可低首之间,不论是吴双还是璟皓,都看到了他眼中那难掩的失落与伤痛。

酒至半酣,萧靖衍侧首问那璟琪,“琪琪,你的大礼呢?”璟琪笑了笑,跟着起身,轻轻击掌,有七弦琴声如高山流水般淙淙而起,时急时缓泄出一串浑厚而又激越的音符。一时间,娇柔的女乐俱是息声,全换上英气勃勃的男儿郎,更是以那不似寻常的羽、觯、角、商、宫之序开腔,齐齐高唱: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

涛浪淘尽红尘俗事知多少。

清风笑,竟惹寂寥,

豪情还剩一襟晚照。

苍生笑,不再寂寥,

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一曲唱毕,满殿肃然,俱是各怀心事,皆如痴住了一般。"谁负谁胜出天知晓。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萧靖衍与江弘口中都默念着这几句,竟是反复吟哦。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萧靖衍忽地起身,执起酒壶走到江弘席前,也不顾旁人的惊诧,缓缓地向那桌上的两只酒杯中注入美酒。江弘拘着君臣之礼,慌忙伸手欲拦,却被握住。萧靖衍一手拉着江弘,一手拿起其中的一杯酒,并不言语,只猛地仰头,一饮而尽。江弘怔了一下,也不由自主地拿起酒杯,片刻出神,终是发现立于眼前之人,虽是黄袍加身,金冠玉带,可面上却已浮上昔日挚友那知心随性的笑容。他也无话,亦是杯干酒净,只那琼浆入口之时,有两滴清泪顺着鬓角倏然滑落,幸好也只有一人得见。萧靖衍拍了拍那瘦削的肩膀,了然说道:“要相信,在这世上,终会有不变的情谊。”话音刚落,璟皓已快步上前,像旧日在王府一般,恭恭敬敬地为两位兄长斟酒,萧靖衍与江弘笑意更浓,酒杯轻碰,再饮尽欢。

萧靖衍回到位上,含情望着璟琪,刚要开口,没想到璟琪却笑着摇头,只用手指向吴双。一时间,众人皆是明了,投向双双的目光更是赞叹。江弘端着酒杯起身,向上位请道:“皇上,臣想敬侯夫人一杯,谢她在南越时那番醍醐灌顶之语。一句‘舍别归总’,终是助臣拨开迷雾,寻到正途。”萧靖衍听着江弘说完,也是看着双双,眼中的笑意暖如汩汩春水,道:“不论谁夸赞她做了什么,朕都不会觉得惊异。”说完竟先饮了一杯。璟皓初还沉浸在两位兄长重续的深情厚谊之中,可此时,看着皇上对上吴双的眼神,又盯着小人儿回望的笑颜,一颗心却似沉入了深不可测的幽涧。

璟琪终是体力不支,宴饮未散便要告退,吴双也跟着起身相陪,义阳本不想走,却被琪妃几番眼神示意,不得已也只能离开。三人出了大殿,义阳却又踯躅起来,徘徊在门口。璟琪无法,只得嘱咐吴双好好看着,方由宛青扶着回宫歇息。双双守在大门,费尽了口舌,还是没能劝动义阳。正在此时,却是璟皓走了出来。他冷冷地看着义阳,说道:“你还在做什么?皇上要你回到落霞阁去等着驸马,这里不用你再上前了。”义阳还不死心,抓着那人的衣袖,带着哭腔求道:“皓哥哥,我求你帮帮我,我就是想再多和他呆上一会儿,就一会儿。”璟皓的眼中有怜也有恨,最终还是拨开她的手,咬着牙说道:“你不要再胡闹了。你今日已是失态,这样痴缠着弘大哥,把陈瑄当成了什么,可曾考虑到他的感受吗?你已为人妇,守好妇道,才是本份。”“我不用你管,也不轮不到你来教训,不管后果如何,皆由我自己承担。”义阳见求告无望,便怒火中烧。璟皓从不惧她,也是疾言厉色,“不是念着昔日在王府的情谊,谁愿意管你。我只告诉你,不要以为自己是公主,便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到时若真得闯下大祸,想是任谁也无法帮你。如果,还想让皇上留着颜面与你,让你以后又再见弘大哥的机会,就速速回去。”说完这话,也凌厉地看向吴双,口气都不变,“你也是一样,赶快离了这里。”双双真不知自己如何也被牵连,可还是惧着那正在气头上的人,忙倾尽全力,连拉带扯地拖着义阳离开了。

落霞阁是义阳未下嫁时在后宫的住所。本来帝姬婚配后便只能住在公主府,那原来的殿宇即被收回,可义阳却因着兄长的宠爱,依然会时不时地歇在这里。进了寝殿,义阳一下子就扑到床榻上大哭起来,任谁都劝不住她。双双也无法,只能默默地守在她身边。想是这一天也真是累了,哭了一阵,公主竟沉沉睡去。吴双总算是放了心,为她盖好被子,悄悄起身,准备到栖梧殿。谁知,刚走到院中,却看到一身明黄色九龙长袍的萧靖衍正负手站在那里。

初冬的午后,空气温暖而明净。这落霞阁本来就没有多少宫女侍从,刚才因着公主哭闹都聚到了寝殿,院子里更是静谧,连落叶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晰。这样突兀地遇到皇上,吴双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行礼问安后,便垂首站着。萧靖衍似是带了些醉意,清俊的面上浮着酡红,他直直看着眼前的小人儿,良久才问道:“义阳怎么样了?”“公主刚刚哭了一阵子,现在睡着了。”双双低着头回答。萧靖衍微皱了眉头,停了些许,才似是和缓过来,依然是看着吴双,轻声召唤,“你过来。”吴双也不知是何意,只得向前。谁知,刚走了没几步,竟被一把抱入怀中。那人用力又大,箍得又紧,吴双几是要窒息了一般,挣扎之间,听到耳边有低语呢喃,“吴霜,我喜欢你,我要你陪在我身边。” 想是自己的拼力反抗起了效果,那人终是松了桎梏。虽然脑子里已是乱成了一团,吴双还是定定看着眼前这本来熟悉,现在却变得陌生的面孔,颤巍巍说道:“不可以,你不可以……”话还未讲完,那人已伸出手指按上红唇,眼中有期许更有忧虑,只缓缓说道:“别急着拒绝我,我会等着你。”说完,也不管旁人,便急急地走了出去,只留下双双愣愣地站在那里,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任谁也没有看见,在不远处寝殿门前的立柱后,义阳已是瑟缩着抖成了一团。

第三十三章:和离

一场宴饮,却是几人欢喜几人愁。

璟皓想是有些薄醉,便没有骑马,而是与吴双同车。一路行进,两人俱是无话,各守一边的小窗,斜倚着出神。璟皓是吃味萧靖衍对双双不同寻常的关注,赌气冷着双双。吴双则是为落霞阁外那突兀的剖白而心慌意乱。虽然自己对萧靖衍的性情并不十分了解,不过因着这些时日的相处,再回忆他话中意思和那犹豫的神情,想来应不会做出那些个昏君强占人妻的恶行。可她也明白,再圣明的君主,也是唯我独尊,自是容不下丝毫忤逆,事情会向哪个方向发展,任谁也不得而知。一时间,吴双悲哀地感到,自已就如那风中的柳絮、水中的浮萍,一切一切,皆是身不由已。惶恐与无助塞满了胸膛,眼泪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对对滑过面颊,再是想极力隐忍,还是哽咽出声。看到吴双突然哭了,璟皓有些惊慌,还以为是因自己的冷对而起,顿时又是心疼又是自责。他转过身来,将小人儿揽入怀中,想出言解释和安慰,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这样静默了许久,才挣扎着张口,可那声音听起来却仿佛不是自己发出的一般,带着难掩的压抑与痛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女人家还是不要太过引人注目才好。”停了一下,又踌躇说道:“以后无事不要再入宫了,免生不虞。”听了这话,吴双震惊不已,她抬起头来望向璟皓,仔细端详,发现那面容虽是愁苦却不见怒意,心思辗转,明白他可能是有所查觉,不过也是猜测而已。“不知才最好。”吴双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虽然还没想到化解的法子,但能躲便躲吧,盼着下午发生一切皆是皇帝酒后一时的意乱情迷,也许冷淡些时日自会撩开手。想及此,吴双牢牢盯着那墨黑双瞳,轻轻答对,“放心,我照你说的做便是。”话音刚落,那人的双臂竟骤然加力,下巴也紧紧抵在双双的颈上,有生硬的痛感,接着又说了一句好似没有来由,却让人心酸不已的话,“千万不要离开我。”双双的一颗心似是被荆条抽打过,刺生生地疼,泪水更是潸潸而落。她也不再言语,安静闭上眼眸,依在那起伏不平的胸前颔首回应。马蹄落在青石板路上“答答”作响,想来路途虽远,却终还是回家的方向。

陈瑄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公主府的书房里,却不知自己的家在何处。彼时天色向晚,斑驳的落日余辉自那雕着“莲开并蒂”吉祥图案的窗扇镂空中透过来,满室皆是成双成对的暗红光影。自宴饮后,已是三日了,陈瑄吃住都在这书房之中。其实他也不想的,可那日的夜里,时隔一年再次听到身边熟睡的义阳口中清晰呼唤着“弘哥哥”,更有晶亮的泪珠滚滚滑落,一颗心竟像是被油煎火烤。如果时光倒退到从前,他虽然难过,但还是会一边为她拭泪,一边将那抖动不已的小身子搂进怀中安慰。可现在却再也做不到了。四年的相伴时光,也只有这一年来才真得让自己感到幸福,也正是这一年才让自己明白了什么才是真爱。真爱是贪婪的,是要独自霸占彼此的全部。“心在哪里又如何?人总在我身旁。”想起这句以前常常用来安慰自己的话,陈瑄觉得既心酸又可笑。心若不在,守着那皮囊又有何用?虽已是夜半时分,他还是选择起身,孑然离去。

三天了,陈瑄一直盼着义阳能过来找他,哪怕只是片刻的功夫,也可以让他告诉小人儿,他对她的爱丝毫不逊于那江弘,可是她没有给自己这样的机会。即便是知道自己就呆在书房里,她也不曾来看过。是啊,义阳自七岁起便与那弘哥哥相识。七岁到十七岁,整整十年的知心相守,自己这寡淡的四年又算得了什么。以前,陈瑄还曾寄希望于义阳对江弘只是一厢情愿,可看到那重聚的情形,才明白一切都不过是自己的幻想。该是多么刻骨的爱恋,才能让像江弘那样经历过种种磨砺、山崩于前都不会惊恐的男子,在看到小人儿的一瞬目光摇曳,脚步凌乱。他自是也当得起那份痴情。因着义阳的失态,皇上已是不快,所以无论她再如何深情相望,江弘都绝不回顾。可陈瑄却看到了,每当义阳失落转首之时,江弘便会装作不经意地瞥上一眼,虽只是一个回眸,却满眼皆为不舍。这份悉心维护与那独有的灵犀,都让自己妒忌到发疯。谁人不盼有情人终成眷属,现在的自己却成了横在那对有情人心中的一根尖刺。天地虽宽,可也容不下三人行,何去何从终要有个了断。

眼看着窗外的光亮和自己心中的希望一样都快消失殆尽。也正在此时,义阳走了进来。陈瑄的眼中瞬间便燃上灼灼火焰。可也就是一瞬,这火便被扑灭,只因那小人儿递到面前的一张薄薄笺纸。屋内虽是光线暗淡,可上边有三个字写得格外大,也格外清晰,正是“和离书”。陈瑄的脸上依然微笑,眼中却已泛出悲凉,定定地望着那小人儿,轻声地问:“你,是这样打算的吗?”义阳的手指紧攥着如雪的裙裾,竟像是挣扎了许久,才仰起一样苍白的小脸,哀哀地说:“陈瑄,我等了这么久,这么久。”陈瑄的嘴角蕴着浓重的苦涩,但仍带着一丝不甘,“我们是御赐婚姻,私自和离,是大不敬之罪。”“我顾不得了,求你,成全我。”小人儿的眼神和语气哪有一点求人的意思,竟是如此的痴惘。陈瑄终是叹了一口气,神情变得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晦暗,再不见往日那温润从容的神采,头也不想抬,只静静顿首:“好,我成全你们。我明早便会离开。”看着如此的陈瑄,义阳的心中却大是哀恸,但有一句话已到嘴边,还是不由自主地出口:“你不用走,我已备了车,这就要到弘大哥那里去。”字字入耳,皆是残忍而分明,陈瑄的呼吸急促着,渐渐沉重起来,抬头重现的眼神像受伤的小兽,冰凉而绝望。义阳被这样的眼神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惶然与无措汩汩涌上来,仿佛胸膛中的心被掏走,变得空空落落。也就是片刻的光景,陈瑄的神色终还是渐渐沉寂下来,良久,他竟伸手系起义阳颈间披风散开的带子,苦笑着开口,声音却带着掩不住地灰心与失落:“外面风大,小心着凉,要记得照顾好自己。”他的动作仔细而轻缓,一如往日,只是手指却微微发抖,一个小小的花结竟是缠了半天。义阳禁不住快要抬手去抚上那面庞,终还是忍下,踉跄着奔出,却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公主府的马车在内城的甬道上来来回回地兜着圈子,车夫却始终得不到主人明确的示下,只听见公主在那帘子后面呜呜哭泣。也不知是过了多久,才有一声带着哭腔的吩咐传来:“去顺天侯府。”

江弘正在府上的禅房打坐作晚课,义阳却哭着闯了进来,竟是满脸的惊慌和泪痕。那滚烫的泪灼烧着江弘的指尖,他扶起埋在自己的手臂上的小脸儿,急急问道:“怎么了,可是驸马欺负你了?”义阳呜咽着摇头,“不是,弘哥哥,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我不该写那和离书,我不想离开陈瑄,不想离开他。可我才明白,该怎么办,怎么办?”江弘初还满头雾水,待反反复复问明白了,对这眼前这个是胆大妄为的小人儿真是又怜又恨。又想着她是为那陈瑄才哭成泪人一般,心中却是说不出的酸涩。

“弘哥哥,我在外面转了许久,就是不敢回家,我怕陈瑄他不肯原谅我。你帮帮我,帮帮我,好吗?”义阳依然是抓住那人的手臂不放,仿佛那便是救命的稻草。江弘能如何,再不情不愿,终还是点头应允。毕竟人家才是夫妻一体,自己又算什么。管家秦明被急急地唤进来,听得主人沉声交待:“你带着我的贴子,速速去公主府求见驸马,只说我有要事相商,烦劳他过府一趟。”

长夜寂寂,星冷无光,等待的时间总是像停滞了一样。义阳已不再哭泣,可身子却开始抖个不停,江弘紧紧地拥着她,仿佛只一松手,那小人儿便会瘫软成一团。终于,听见屋外秦明的脚步又快又急,刚要打千施礼,却被焦躁地拦住,“快点讲,怎么样?”秦明似是有些为难,看了看侯爷,又看了看公主,终还是清楚回道:“奴才赶到到公主府时,驸马已经离开多时了。听下人们说,公主走后不久,驸马便召集了府中的各级管事,当着人们的面,将那府上的帐本名簿、房产地契和库房钥匙等一并交给了总管后就离开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听得此话,义阳与江弘俱是震惊不已。义阳更是一下子便坐到了地上,痛哭失声。江弘也再无法,伸手搀起小人儿,无奈说道:“走,进宫求见皇上吧。”

更漏一声长似一声,可这纷乱而寒冷的冬夜却依然是那么漫长。

第三十四章:打金枝(上)

是夜,萧靖衍本已歇在了栖梧殿,忽然听着刘永禀报江弘与义阳一起入宫,还有急事面圣,大吃了一惊。璟琪还匆忙妆扮,萧靖衍则只在寝衣外搭了件外裳,便急急吩咐传召。别看平时义阳在兄长面前撒娇撒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可今日她也明白自己是闯下了大祸,所以从一进了寝殿便跟在江弘的身后,话也不敢说、头也不敢抬。萧靖衍看着这情形便猜到不好,脸色遽地一沉,目光落在垂首侍立的两个人身上,眼中尽是复杂的意味,终是猛得开腔,话音也带了寒意:“这又是怎么回事?半夜三更的,你们怎么到了一处?陈瑄呢,陈瑄去哪了?”江弘本还想让义阳自己与兄长解释,可小人儿却是任你如何拖拽也不肯离开他的背后,双手抓着他的袍袖不说,连头也藏了起来。江弘也是无法,只能一边觑着皇上的脸色,一边酌量着用辞把义阳如何私写和离书与那陈瑄,又是如何到来到自己的私宅,以及陈瑄净身离府不知去向等事均讲了出来。江弘接着还要替义阳辩解,说她已是后悔知错。谁知话还没讲完,萧靖已是煞白了面孔,额上青筋暴起,嘴唇更是紧紧抿成一线,大声喝道:“简直是无法无天。”接着便疾步上前,伸手去揪那还躲在江弘身后的义阳。任谁也没见过皇帝对日日捧在手心里的小妺发过如此大的火,一下子也都慌了神。义阳更是一边哭喊着:“哥哥,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一边拽着江弘左挡右挡,当成人肉盾牌般护在身前。璟琪也是担心义阳,不想她被正在气头上兄长教训,虽是身形不便,还是跟过去想拉住夫君。就连守在门口的刘永也怕闹同什么乱子,急急地跑过来,帮着琪妃拖住皇帝。一时间,大殿之内,又是皇帝的咆哮,又是公主的哭喊,还有一众人等的苦劝,再加上时不时掺杂其中的巴掌与皮肉相接的脆响,和那桌倒椅翻、碗摔杯碎的哗啦声,直个是乱成了一团。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一切才重归宁静。气喘吁吁的萧靖衍在人们的劝说下终是消了些火气,坐了下来。大腹便便的璟琪也被刘永搀扶着陪在夫君身侧。数那江弘最惨,外袍几乎快要散开,右边袖子也被扯下一段,露出了里边的茧绸中衣。更有那作兄长的挥向小妺的巴掌、踹向小妺的脚,几是全落在了他身上,修长的颈子上挂着清晰可见的红痕不说,素白衣衫的下摆还到处都是零乱的脚印。经过一场纷乱,难得毫发无伤的义阳,虽还是哭得抽抽答答,却不敢再躲了,规规矩矩地跪到兄长的面前。萧靖衍恨恨地看着眼前的小人,鼻翼微微张阖,语气更是森冷如冰雪:“你回可乘了你的意,终是赶走了那陈瑄。可朕倒要看看,你违旨和离,如何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这公主也是一样。”“皇上,一切皆由臣起,臣愿一力承担。求您,求您宽恕公主。”江弘深知这私相和离是大罪,一时心急,也跟着跪倒于地叩首请罪。璟琪本也要开口,谁知义阳已是膝行至兄长脚边,抱住那双腿哭着求道:“哥哥,我知道错了,您怎么罚我都可以。可我,可我求您帮我找到陈瑄,我后悔了,我不能没有他,不能没有他。”萧靖衍听了这话一下子怒火又燃,也不顾旁人的惊呼,右手高高扬起,可望着那一双哭得已肿成红桃子似的眼睛,终还是无力地垂下手臂,只一副恨铁不成钢地神情指点着小人,“现在后悔还有什么用,正所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终是朕宠坏了你。”话刚说到这,却听到门口有内侍通禀的声音。刘勇忙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便手托一份折子快步进来,急着回道:“皇上,宫门口的守卫回禀,刚刚驸马陈瑄递上一道加急的折子。”殿内的人都吃了一惊。萧靖衍一手拿过折子,跟着问道:“那陈瑄呢?可候在殿外。”刘勇却是为难地摇了摇头,垂首回道:“回皇上,守卫说陈驸马只递上了折子便匆匆离开了。”萧靖衍看着那一下子跪坐于地难掩失落的义阳,也是叹了口气,跟着便打开那奏折看了起来。众人谁也猜不透那折子里到底写了什么,只看着皇上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两道浓眉也是皱得更紧。忽地,萧靖衍就把那纸重重地摔在义阳的身上,手掌也不停击打那雕花长椅的扶手,更是怒冲冲地说道:“瞧瞧你自己干的好事。”义阳只哆嗦地拿起折子,一双小手抖得厉害,却是如何也展不开那张薄纸。江弘却是等不及,也膝行过来,一把夺过来细看。陈瑄那折子上只是寥寥数语,却句句都是在陈述自己的过失。什么沉溺酒乐,挥霍无度,饱食终日,不思进取,更有那性情暴躁、举止轻狂、不重礼数、慢待公主,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总之便是要上书告罪,请求皇上恩准公主与他和离,另择良婿。此外更是深知罪过,有负皇恩,愿谪迁外放,永离京都。

江弘看罢折子,也是惊得深吸了一口气,他明白陈瑄如此不惜自毁清誉与前程,全是为了遮掩义阳违旨私离的罪过,不论是此人的胸怀还是这份深情都是世上罕有。江弘抬首对上萧靖衍凝思的双眸,两人的心中俱是叹服不已。此时,义阳也读完了那折子,看着陈瑄熟悉的字迹,更是体会着那字中的深意,已是哭得伏倒在地。萧靖衍看着她如此,更是气恼,眉心挑动,吼了起来,“回到你的落霞阁去,没有朕的旨意就不许出来。不要以为有陈瑄的这个折子就无事了,即便是旁人不追究,朕也饶不了你。”璟琪终是放心不下,叫上刘永扶起义阳走了出去。

殿宇之内,只余那君臣二人。萧靖衍抬手示意江弘起身,满脸皆是愤怒后的疲倦,只静静靠在阔大的长椅上闭目凝神,过了片刻,才看向眼前之人,恹恹说道:“虽是恼这个丫头,可今日之事又焉知不是由朕而起呢。”“皇上……”江弘欲出言相劝,却被止住。萧靖衍接着言道:“如不是当初对你存着戒心,硬生生地拆散你俩,又如何有这样的了局呢?义阳是联最心疼的妺妺,你是多年挚友,陈瑄是可造之才,如今却是让你们三人都深陷其中,难已自拔。”说着,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是有所探寻地望着江弘,道:“毕竟事已至此了,陈瑄那里恐怕是再难转圜。你与义阳本就两情相悦,能够再续前缘,也未免不是件好事。”江弘听了这话,却是凄然一笑,目光也黯淡下来,良久,才静静道:“皇上,您说当初对我有戒心才会棒打鸳鸯,试问,如换成是我嫁妺,便能狠心将她送至那不可预知之境吗?还有,今晚义阳来找我,甚至于到这宫中之时,我都的确心存痴念,也暗自欣喜这终是上天赐于我的机会。可刚看了陈瑄请罪的折子,却是羞愧难当。那陈驸马为了义阳可以做出如此牺牲,可我呢?明知南越已是日薄西山,却还是贪恋那王权基业,置小人儿的一片痴情而不顾,至今时今日我还有何面目提那再续前缘?更何况,如今的义阳已是醒悟她终是对陈瑄有爱,而陈瑄能上这样一道折子也说明他仍对义阳有情,这情有爱之人自是神佛庇佑,我岂能再横生枝节。”说到此,江弘脸上的萧索之色更浓,声音亦是低沉,“皇上,有些话早就想对您言明,只是刚刚献土正是事繁情杂之时,不便详说。其实,我在离开故土之时,便已做好打算要剃度出家,长伴青灯古佛。”萧靖衍似是吃惊又似是明了,终还是开口劝道:“你又何必如此。”只那江弘却似是心意已决,“皇上,先德有言:出家者,大丈夫之事,非将相之所能为也。如今,我已看破这红尘烦扰,已具出离心;更愿虔诚侍佛救度苦难众生,又具菩提心,想来定会成就道业。唯愿陛下您能准我所求。”江弘句句皆称“我”而不称“臣”,依然是昔日那番挚友浓情,萧靖衍又如何不知,虽是不舍,可还是想让他顺遂心意。一时间,两人皆是默默不语。

午后的时光总是显得寂静而漫长。萧靖衍一人在勤政殿的西室独坐,案头的奏折已是堆积如山,可依然是以手支颐斜倚在长案上定定出神。门“吱嘎”而开,却是璟琪缓缓走进来。萧靖衍的脸上总算浮上笑容,起身将琪琪拉于身旁坐下,“外面风大,你怎么还来了?”璟琪也柔柔回道:“皇上也知道风面起了风,那义阳都跪了快一个时辰,怎的还不让她进来。”听了这话,萧靖衍却微微屏息,似是在平息胸口暗涌的怒气,极是不耐烦地说道:“朕又没让她跪着,愿意跪就让她跪去。”琪琪却心疼地伸手抚上夫君的眉头,想要揉开那皱结,同时还小心的开口相劝,“义阳已被关了两日,又为了见陈瑄在外面跑了快两日。她的身子本来就娇弱,现在是发狠,等真地看她病倒,还免不了要心疼,又是何苦。”“陈瑄还是不肯见她吗?”想到这两个人,萧靖衍也是苦恼。“嗯。自从前日璟皓打听出陈瑄就住在京城的一房远亲家,义阳便跑了去。可一连两日,人家都总是推说陈瑄不在,连门也没让进过。想来公主也是没办法了,才过来找皇上的。”“人家不见她,找朕便能见了?”不说这些还好,越说越让萧靖衍窜火,“陈瑄就是再温顺老实,他也是个男人,任谁受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好啦,再怎么生气,皇上也终是兄长啊。臣妾这就把公主叫进来。”说完,璟琪也不等皇帝的示下,便起身走了出去。

再如何也是兄妹,萧靖衍前一刻还恨得牙根痒痒,可真看到那张不施脂粉、焦黄憔悴的小脸儿,还是心疼不已。义阳跪伏在兄长的腿上,依然满脸是泪哀哀求告:“哥哥,你帮帮我,帮帮我。只有你才能让陈瑄回心转意。没有陈瑄,我真得活不下去,活不下去。”萧靖衍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头缓缓说道:“义阳,如今你知道自已离不开陈瑄,可当初又为何执念于江弘,而不知怜取那眼前之人?哥哥想问你一句,如果陈瑄不肯原谅你,那你愿不愿意再与江弘在一起?”小人儿初还愣了一下,很快便使劲摇头,“不,不,我只要陈瑄,我只要陈瑄。哥哥,你是皇上,你去找他,他一定会原谅我的。”这回却换了作兄长的摇头,“傻丫头,你真得以为皇权便无所不能吗,即便是皇帝也无法强迫一个人改变他的心意啊。你这样反反复复,左右摇摆,终是伤了两个爱你之人啊。”说话之时,萧靖衍的面上竟拂过轻愁,双眸也似覆上秋霜。义阳抬头望着哥哥,忽地想起那日在落霞阁看到一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也就是一时的失神,萧靖衍便恢复了常态,他拍了拍那小手,宠溺地说:“去找找璟皓和吴霜吧,他们总会有办法。”

从小到大,义阳的眼泪也就对萧靖衍、江弘与那陈瑄管用,璟皓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彼时,义阳已扑在吴双的怀中哭了半晌,连双双身上的夹袄都快要湿透了,璟皓却站在一边只是冷眼旁观,不仅如此,那张俊脸上怒意竟还越聚越浓。“你哭够了没有?劝你的话向来都是耳边风,现在又做这样子给谁看?要哭回你的公主府,别赖在这耽误功夫。”璟皓的话说得很重,义阳也一下抬起头,盯向那人哭着喊道:“你就这样狠心,亏得我这么多年都视你作兄长。”“兄长?你那兄长是当今皇上。我可高攀不起。”说着,璟皓又续了一句,“我也做不了你的兄长。如果我的妺妺做出这种事来,我就是不被气死,也得羞愧死。”义阳懊恼得使劲跺脚,又扑回那怀中大哭起来。双双却有些听不下去了,嗔怪夫君:“作什么说这么狠的话,公主已经够可怜了,你还刺激她。”“她可怜,你们怎么不去看看陈瑄。”璟皓竟一下怒气蓬勃,他手指着义阳,愤愤说道:“虽是陈瑄上了那请罪的折子,可在朝中,谁人不知他志向高远、洁身自好,便是再描黑自己,也是无人肯信。现在,大臣们皆传是公主你有了新欢,便视那驸马如敝履,大家都当笑话似的在说。陈瑄称病已是多日不上朝了,今早来领外放的旨意。人们看到他竟像避瘟疫般地闪到一旁,这还不算,更有那好事的在身后指指点点,出言讥讽,不堪入耳。要不是我与曾士恒几个相熟的过去护着,还不知他会落到何等境地。陈瑄与你成婚的这四年,爱你、护你不说,对你恋着弘大哥那痴心更是一忍再忍,却还是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你求我去劝他回心转意,你倒告诉我,我有什么颜面去劝,又该拿什么话去劝?义阳,你也就是碰上了陈瑄这样的谦谦君子,如果换成是我,不要说是私写和离书去投奔别的男子,便是让我知道你有了外心,也会用鞭子抽死你。”璟皓这后一句话说得既狠声音又大,不止是义阳,就连吴双都吓得身子不住地发颤。

璟皓说完,义阳竟也不哭了,回身看了他一会儿,就突然就扑了过去。吴双他们都吓了一跳,璟皓更是以为义阳恼羞成怒拼命来了,猛得要躲,却不想只是被抓住了袍袖。义阳的一张小脸依然是如梨花带雨,声音也是从未有过的哀婉,“皓哥哥,你骂得都对,我真得知道自己错了,我宁愿陈瑄他能抽死我,也不愿他这样躲着不见我。哥哥他是皇上,自是不能纡尊降贵去求人。可是你能,你能帮我去找陈瑄,去求他原谅我。”听了这话,璟皓都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最终,他还是望着那可怜巴巴的小人儿,和缓了语气说道:“好,真好。你那兄长是九五至尊,定是不能自降身份,这作低伏小之事还是由我这样有用时是哥哥,没用时便什么都不是的人去做吧。”说完,他对着小人笑了笑,拍上那小脑袋,“放心,我怎么会不帮你。五天后,陈瑄便要到常州府赴任,我请了他明日到府上,说是送行,他也已经同意了。我自会收拾出一个院落与你们。到时,你便在那里候着,待陈瑄来了,你有什么话都尽讲便是。我能与你做的终是不多,能不能求得陈瑄的原谅,还全在你自己。”

听到能见到陈瑄,义阳的脸上便有喜色,她又坐回到吴双身边,神情中却还是有些迷茫。吴双知她心里忐忑,便悄悄附在耳边说了一阵子。义阳的眼中竟是一亮,似信又似是不信地问道:“这样真的可以吗?真得能让陈瑄原谅我?”双双握上那冰凉的小手,道:“这是赌,赌陈瑄心中依然有你。只是,不知你能不能受得了?”

义阳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晶莹乌黑,她盈盈望着吴双,有明丽沉定的笑颜浮上娇面,“只要能挽回陈瑄的心,我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是不惧。”

第三十五章:打金枝(中)

陈瑄由那管事陈庆引着,走过了一重又一重的庭院,却是离博山侯府的正堂越来越远。有狐疑拂上他的心头,双眉也是微蹙,终还是开口淡淡地问:“你家侯爷倒底在哪里?”陈庆半躬着身子回道:“还请驸马稍安勿燥,就在前面,不远了。”陈瑄听了那“驸马”二字,竟觉得有些刺心,苦笑了一下,“以后不要唤‘驸马’,不再是了。”陈庆依然陪着笑,“大人见谅,小的说习惯了。”

好容易才被领进了一处院落,陈瑄却没有看到璟皓,他刚转身要问陈庆,发现那人早已没了踪影,更奇怪的是,院子的大门不知何时也被关上了。陈瑄站在门口纳闷,却听到身后有人幽幽发问:“陈瑄,是你么?”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心再一次抽痛起来,难言的苦闷与酸楚漫过了全身每一寸肌肤,陈瑄缓缓地闭上眼睛,双手也是紧握,指节都有些发白。

义阳只能看到那熟悉的背影,不同寻常地穿了一身玄色长衫,暗纹是一簇银色横斜的竹枝,在冬日惨淡的天光下,只显得无波无尘,清冷而孤单。无尽的泪水在脸上恣意滂沱,几是一刻也不愿意再等,义阳便急急地扑过去,紧紧抱住那朝思暮想之人。

身子被环上的刹那,陈瑄不由自主地向前踉跄了几步。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香软娇躯,居然到了此时此刻还会让人不能自已,差一点就要转过身去将那小人儿拥入怀中。也就是瞬间的迟疑,他终是想明白了如今形同陌路的身份,激动的心渐渐平复,身体也变得僵硬且冰冷。

义阳并不能感知怀中之人的这番变化,只醉心于这失而复得的欢愉。还似是在那浓情蜜意、两情欢好之时,她撒娇似的将小脸儿使劲地贴上那宽宽的背脊,更用圆圆的小鼻头刮来刮去,贪婪地嗅那淡淡的松香气息,嚅嚅的话音带着甜腻:“陈瑄,我想你,真的想你。”

只是那个“你”字好象都没能说完,一双大手便已粗暴地将环在腰上的小手用力掰开,更是顺势猛得一甩,原本贴在身上之人就斜斜地飞了出去。“砰”地一下,义阳重重落在地上,泥土的气味充盈了她的鼻子,更清楚看到一篷枯草花白的根茎裸露在眼前。她挣扎着想要起来,手臂却疼得像要断了一般,眼泪几乎又要落下来,可还是死死忍住了,强扯着笑意对上那人回转过来的铁青色面庞。

能不心疼吗?看着曾悉心呵护之人,钗环散落,一脸尘土,抱臂支撑,趴伏在地上,更见不得的是那双眼含泪却还强装出的笑颜。可再疼也疼不过“和离书”三个字在心头划过的深深伤痕。终还是咆哮出声:“你闹够了没有?我已经成全你们了,为何还要这样羞辱我?”吼完,陈瑄竟像疯了一般冲到大门,使劲推门,却发现外边居然已经上锁。他更是恼羞成怒,抬脚狂踹大门,边踹还边喊:“开门,赶快给我开门。璟皓你在不在外边?把门给我打开,打开。”想是用力过大,门两侧矮墙的粉灰都被震落,簌簌地往下掉,院子内顿时弥漫起一股呛人的气息。

义阳从未看到过如此的陈瑄,可她也更清楚是谁让这谦谦君子变成了如今的疯狂模样。也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她竟是顾不上手臂和身上的伤痛,几步便冲过去跪在地上抱住了那人还要再踹向大门的腿。想是再恼再恨,也不能让陈瑄忍心再踢下去了。他缓缓地放下腿,停了一下,才一边伸出手要拨开那小人儿,一边皱着眉头无力说道:“公主,我们已经和离,还请你自重。你这样,只怕那顺天侯也会怪罪。”义阳却是抱住那腿就是不撒手,抬起头急着分辩:“陈瑄,我后悔了。那日我一出了书房就后悔了。我在大街上转了很多圈,就是不敢回家,我怕你生气。我是去了弘哥哥那,可我是想让他帮我去找你。结果,结果,你已经走了。陈瑄,我当晚就入宫了,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还是你的妻子,你相信我,相信我。”说到最后,已是在声泪俱下、苦苦哀求。陈瑄却不但不为所动,反而还点燃了怒火,他手上加劲,将缠在腿上之人用力推倒在一边,“妻子,你何时全心全意想做过我陈瑄的妻子?和离书都写了,还敢说是我的妻子?‘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是你的原话么?”陈瑄的手抚上胸口,原来,连说出来,都会让自己的心痛不已。

义阳坐在地上,愣了好久,她甚至都忘了自己曾经写下过什么。心思沉了又沉,终是没有退路了,小人儿猛地站起来,再次投入那怀中,不管不顾地嚷着:“你说什么也没用,你是我的,你永远是我的,我不会放你走,不会。”眼泪无休无止,沾在那人的衣襟上、脖颈上。这样的痴缠最是让人难以招架。陈瑄的心在微微颤动,手几乎就要抚上那秀发。可也就在这一刻,怀中之人右臂上的金钏,明晃晃刺痛了自己的眼睛。陈瑄紧咬牙关,抓住那纤腕高高举起,一双几是要喷出火来的双眸望着那一时不知所措之人,高声喊了起来:“我是你的,那这江弘又是谁的?公主你好大的心胸。我倒要问问你,该如何摆布我们两个?我是你的夫君,他江弘是你的面首?还是那江弘是你的夫君,我是你的面首。公主千岁,你把我陈瑄当成了什么人?”说完这话,又是用力一掼,义阳再次被甩了出去。

几次摔倒,几次爬起,义阳几乎都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了,因为那颗心才最是煎熬。这回是倒在一个石几边上,用手攀着那桌面的边沿才费力站起来。她没有再看陈瑄,而是望着自己的右臂,金钏戴了这么多年,似乎早已成了身体的一部分,竟是快忘了它的存在。小人儿笑了笑,自顾自地开始摘那钏子。戴上它时,只有十七岁,身量还未长足,如今已过双十,自是丰腴了不少。钏子就紧紧卡在手掌的下端,任她紧咬着嘴唇,使尽全力,脸色都变得煞白,也是脱不下来。陈瑄有些看不下去了,心痛竟变成了心疼,他甚至想上前去拦住她,可就是迈不开步子。手肘处被磨得火辣辣的疼,就如针扎一般。终还是发狠地一拽,钏子便带着一块皮肉脱离了腕子。有细小的血珠渗了来,鲜红鲜红的一片。义阳却像是没有感觉到一般,高兴地将手臂伸到那人眼前,“陈瑄,没有了,谁也没有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陈瑄是真得不敢看了,他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的竟是幼时伏在老祖母膝上听讲古的情形。祖母摸着自己的头,笑着诉说:“乖孙,这姻缘姻缘,有的是缘,有的是债。不知我的瑄儿将来遇到是缘还是债。”“是债,一定是债。我上辈子肯定是欠她的,上上辈子也是欠她的,我生生世世都是欠她的。”一时间,陈瑄既愤愤不平,又纷扰不堪,不自觉得便将手抚上那眉头。义阳看着他,心却是一动。她最是知道只有那人犹豫不决时才会做出这个动作。正可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小人儿再一次迅速地扑了过去。她伸手紧紧拥住那腰身,仰着小脸儿望着那人,更是娇滴滴地求着:“陈瑄,你原谅我好不好?原谅我。”虽然没有再被推开,可看那脸色却还依然深沉,别无他法,只得大着胆子又添了几句,“要不,你打我一顿出出气。只要你能原谅我,打死我都行。”

陈瑄原是无心听那小人儿啰嗦,却不知怎的,竟被那一句“打死我都行”涤荡了心胸。本来,陈瑄与那璟皓脾性天差地别,看似亲厚,却是因为义阳,彼此之间多少存着些成见。陈瑄就最不理解璟皓对吴双的“暴虐”。他以前始终也想不明白,如何能将那板子、巴掌挥到心爱之人的身上。可此时此刻,他才真是领悟,这根本就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你死我活”的问题。此时,自己犹豫也好,纷乱也好,皆是因为心中的愤怒和不甘,如不果把这火泄出来,就得焚身而亡。想到这,他竟是一下豁然开朗,一把抓住那纤细的小胳膊,拖拽着便向堂屋走去。

义阳似是猜到了要发生什么,可她却顾不上害怕,因为还没有得到那句承诺。于是,一边被拖着前行,还一边追问着,“你原谅我吗?”陈瑄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等我打死你再说。”义阳还是不死心,继续问:“你真得可以原谅我吗?” 陈瑄这回是真得被问烦了,冲着那不知死活的小人儿吼了起来,“我打死你,就原谅你。”义阳似是只留意了下半句,一下子兴奋起来,沾满尘土的小脸儿也是容光焕发,几乎是笑着被拽进了屋里。

又摔倒了,这次是被扔到了床上。义阳慌忙坐起来,却看到那人正忙着满屋寻找着什么。陈瑄已经将房中的一切打量个遍,心中叹服那璟皓对义阳真是不薄。这屋里除了桌椅几乎就没有能活动的物件了。掸瓶是空的,掸子已被拿走,墙上最常挂的藤拍、拂尘也是无迹可寻,根本就找不到什么可以用来教训人的顺手家什。他正在踌躇间,却看到床头用来挂那纱幔的钩子竟是用多股细藤拧成的,圆钩的上部还有半尺多长的杆。陈瑄走过去,一把便将一侧的纱幔和藤钩一块扯了下来。纱幔扔到了一边,藤钩却握到了手里,顺手一挥那长把,便发出了咻咻的声响。此时,义阳才知道害怕了,她连滚带爬地躲到了床榻的最里边,身子抵在墙上,战战惊惊地讨饶,“求求你,陈瑄,别打我,我怕疼。”陈瑄冷笑着看向她,问了一句,“你不想挨打?”小人儿赶忙点了点头。陈瑄却不再说什么,扔下那藤钩,转身就向外走。义阳竟是顾不得什么了,慌忙追了过去,从后面抱住那人,哭着说:“你打吧,你打死我吧,只要你别走,只要你能原谅我。”

第三十六章:打金枝(下)

再次被大力抛回到床上,义阳连翻身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趴在那侧脸看着那人满地地寻找刚刚扔掉的家什,虽然知道自己是死到临头,身体也因着恐惧而簌簌发抖,可心里却还是忍不住要笑。忽然想起哥哥曾骂自己天作孽、人作孽的话,想来即便他是皇帝也并不明白,谁作孽不重要,对谁作孽才重要。

义阳在为那句“原谅你”兴奋莫名,陈瑄也为那句“打死你”激动万分。两人虽如两股道上跑的车,却都已在不知不觉中摆脱了这几日反反复复辗压在心头的伤痛与烦扰,一时间均是畅快轻松。

手里握着那浅铜色的藤钩,陈瑄三两步就走到床前,也惊异于自己的无师自通,居然首先想到的就是把那恨人的小东西扒光了再正法。不过他还是先瞄了一眼屋中拢着的炭盆,看到依然有火光映出,这才放心大胆地去撕扯那裙裳。也是真得恼了,陈瑄的手劲儿大得惊人,一身绮罗转眼就变成了一地碎帛。义阳的身上就只余了一条牙白的抹胸和那被两只小手死死抓住的亵裤。看着她趴在那还拼死拼活的架势,陈瑄更是来气,挥起藤钩照着那攥得紧紧的小拳头不轻不重地各敲了一下,两只小手立刻就落荒而逃,更有半是心惊半是委曲的“嗯、啊”声小心地哼出,颀长水润的秀腿也试探着踢蹬了几下。陈瑄只冷笑着看那粉粉嫩嫩的小胖身子如同蹦上岸的鱼儿般做着离水后的垂死挣扎,心中竟是未起半分波澜,一把就将早已瑟缩成一团的遮挡扯掉,扔出老远。失去了最后的护持,凝脂似的小屁股无可奈何地颤巍巍抖了出来。盯着这就等着赎罪的肉丘,陈瑄再没有半刻的迟疑,轮起那藤钩把一下子就抽了上去。半尺有余的长把是由三股细藤扭成,只有拇指般粗细,“啪”地一声落在娇嫩的臀肉上,柔韧又不失力道,眼见着深深陷下,又高高弹起,一起一落的挥舞便霸气地将两团无助的白肉催赶得东躲西藏、摇摆不定。一指宽深红的檩子跟着凸将出来,横贯臀瓣左右。手掌下按牢的肌肤,更顺着毛孔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纤细的腰身也使足了力气想要弓起,有那极度隐忍的闷哼从喉咙中发出,却只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好疼。”让人听着压抑又可怜。

知道她疼,正是想要她疼。如何能不怨、不恨,四年的相守竟禁不起一夕的凝眸,一片赤诚之心终就换来一张和离的薄纸。一想到那日书房内义阳对向自己的决绝面容和那纸上“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无情之语,陈瑄就觉得如果仍执念于“怜香惜玉”四字,便是对她再次地放纵。想到此,也是一时的血往上撞,咬着牙,放开手脚,使足了力气抽打那渐渐变得深红肿大的臀肉。疾风暴雨之下,或深或浅的檩痕枝影横斜、交错环生,更有一两处被藤把磨掉油皮的地方透着隐隐血丝,醒目而鲜明。

义阳一开始是不敢求饶、不敢哭,生怕再惹恼陈瑄,便又会弃她而去。后来竟似有棉絮塞严了嗓子,什么声音也再呼喊不出。疼,真得很疼。每一下抽打都刻骨铭心,每一下抽打都终身难忘,像有火在臀上燃烧,不停地燃烧,灼痛密织成网,把整个人都死死笼罩其中。明明知道,自己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天之娇女,是傲视一切、无畏无惧的义阳公主。可此时,却连挣扎躲闪的勇气都没有,任脸上混着尘土苦咸滋味的汗水流进眼里、嘴里;任一双玉手死死抓着床上光滑的软缎,齐根扼断三根葱管般的长甲;任已近瘫软的娇躯,像被牵上线的风筝随着那抽打反复起落,飘摇不定。能够承受,是因为甘愿承受。义阳相信,这就如同那凤凰浴火,只要渡了此劫,便可再与心爱之人岁月静好,柳暗花明。更有一重难以言喻的感受无法尽诉,竟是那臀上的灼烧伤痛增一分,心中多日积淀的痛苦自责便减一分,一正一负,增损互补。想来只要陈瑄又回到自己身边,管他是杀是剐,均可悉听尊便。挨着挨着,她的思绪有些乱了,刚才还能清晰听到那夹杂在“咻、啪”声中的粗重喘息,可此时却是渐闻渐悄。有些被打傻了的小人儿,一边趴在那乖乖地挨揍,一边竟担心陈瑄是不是已经走掉。尽管心惊胆战,却是无力回头寻找,只挣扎着伸出手来去背后摸索,终于让她碰到那温热的腕子,一颗心才重又归位,香汗淋漓的小脸儿上竟挂了微笑。

一时受怒意挟制的陈瑄,突然被手腕处的一股清凉唤醒。看过去,是那只小手抓牢了自己。掌心的汗湿,让肌肤相接之处滑腻腻的,像是很难握住,却在努力握住。最让他心惊的还是纤腕上那块褪掉皮肉之处的暗红结痂和指尖长甲断裂后惨白而参差的残痕。随着头脑的清醒,眼光又落在还在一跳一跳颤动的小屁股上,那两团曾经雪白细腻的肉丘此时已是青紫交加、沟壑纵横,乍看之下简直是触目惊心。陈瑄立刻开始后悔了,更是心疼不已,只是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这到底怎么回事,明明是最痛恨的行径,却也能做到如此登峰造极。一时间,不知是该恼自己的狂怒失控,还是该气那个磨人的丫头竟能把他这样的人都逼疯。

义阳在那哆嗦着趴了很久,却是什么也没有等来。得到喘息的她,悄悄回头,原是想探探究竟,却正对上陈瑄一双心事重重的眼睛。虽然那清俊的面庞一时还喜怒难辨,但那双温润明亮的眸子里却已现往日的柔情。心中一暖,本来恨不得立刻就钻进那人的怀里撒娇诉苦,可一来是这一动便会牵扯小屁股上的伤,二来也真得打怕了,没听到发话,的确是不敢再轻举妄动。又趴着忍了一会儿,还没有什么动静,终还是战战兢兢地轻声发问:“你……”,也就只吐说出这一个字就拉长了声,本来是想说“你原谅我了吗”,可又担心再听到那句“我打死你就原谅你”的话,自己实在是不能再挨打了,再打就真得打死了。小心思转了又转,话在嘴边却改了口,忽闪着羽毛般的长睫,道:“你,你好了吗?”

陈瑄看着小人儿一幅小心翼翼又讨好的模样,再配上那句语焉不详的问话,差一点儿就笑出声来。不过,他还是忍住了,虽然已不再生气,可也不想这么快就让她觉得雨过天晴。总要再抻一抻,既是怕她一下子得意忘形,更是因为自己被害得这么惨,总要好好出一口气才行。想到这,陈瑄也不说话,依然是面无表情,可那吓人的家什却被放下了。伸手把义阳抱起来坐好,看她出了一身汗,想着抓紧给她穿上衣服,可低头一看,那从里到外的锦衣华服此刻虽是五彩缤纷地堆在脚下,只是没有一件完整,不由得发愁到时如何把这赤裸之人带回家去。心里想着事,手却没闲着,拽过床上的一条丝被把人小儿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布满一条条泥印的小花脸。刚弄好被子,又听到院子里有开锁的声音,陈瑄转身想出去看看究竟,义阳却像是被蜜蜂蛰了似的猛得从被子中挣脱出来,一把就将自己抱住,语无伦次地喊着:“你不许走,我不让你走,你哪也去不了。”陈瑄真是觉得可气又可笑,皱着眉说道:“没听到外面有动静吗?一会儿真进来谁,难道你想让人看到自己这幅模样。”说完,还故意在那白花花的小身子上打量了一圈。义阳粉面一下子也羞得通红,急着去扯被子遮掩娇躯,谁知动作太快,被子的绸面磨到了屁股上隆起的肿痕,疼得她“嗷”得叫了一声便扑倒在床上。陈瑄实在是没办法了,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地再次把她抱起来用被子裹好,咬牙切齿地威胁了一句,“给我老实呆好,再乱动,回来继续揍你。”说完,便快步走了出去。

是璟皓推开大门进来,他一手拎着包袱,一手提了个食盒。本来,吴双一直担心义阳,早就催着夫君过来看看,可璟皓一来觉得此次陈瑄受伤颇深,恐怕不是一句话两句话便能劝解,总要多花些功夫;还有一重原因,便是他实在是觉得对象义阳这样的丫头根本没有必要同情,一切都是自作自受。不过进了这院子,看到一贯严谨持重的陈瑄,束发的金冠都有些歪斜,几缕碎发也散落下来,额头上还带着汗意,两个袖子更是挽到了手肘处,料定义阳挨的这顿打可是不轻,多多少少也有些心疼。

璟皓也不言语,将包袱与食盒放在院中的石几上,缓缓走到陈瑄面前,突然跪倒。陈瑄吃了一惊,喊着:“博山侯,你这是做什么?”更是慌忙伸手去拦,却被挡住。璟皓跪在地上,诚恳说道:“陈瑄,我与义阳年少相识,相伴长大,虽然身份泥云有别,但在心中却视彼此为至亲至近之人。我尊她为公主,也当她如妺妺一样。此次,义阳私写和离书,行差踏错,有违伦常,皇上也是雷霆震怒几欲降罪。可她终是迷途知返,诚心悔过。皇上虽是胞兄,但万金之躯怎可纡尊降贵。我既自视如她亲人一般,才斗胆来此当面陈情。本来,妺妺做出如此荒谬之事,作兄长的自是没什么颜面来求取原谅。可义阳她的确是知错了,更是已认清自己心中所爱之人是你陈瑄。我们也相交多年,你对义阳用情之深,让人感动,那份宽厚与包容更是令人敬服。我与你皆是过来之人,自是清楚不只义阳心中有你,你即便受伤至深,想来也做不到对她绝情。既然彼此还有情有意,千万不要轻言离弃。依照礼法,我作为义阳的家人,在此向你磕头请罪,求你能够原谅她,给她改过的机会。”说完,璟皓便要以头叩地。

陈瑄一边颤声说着:“万万不能如此。”一边使出全身力气才将璟皓拖拽起来。两人站定后,陈瑄牢牢看着眼前之人,慢慢说道:“璟皓,谢谢你和吴霜如此煞费苦心地帮助我与义阳。有你们这样的挚友是我们夫妻三生有幸。我的确曾心灰意冷,但这几日来,也在反复思量,造成今时今日的局面,难道真是义阳一人之过?她对顺天侯的痴惘我一直就知晓,可却从未向她表明过我的立场。还有那日,她一时意乱情迷,意欲离家,我腹中肝肠寸断却还是不忍拦阻,终让这纷乱一发而不可收拾。如果这种事发生在你的身上,吴霜她拿了和离书与你,你会明知她是一时的糊涂而任她错将下去吗?想来不会。我平日里总是暗中笑你不知怜惜佳人,一味专断辖制。可却是我不明白无原则地妥协与顺从也不是爱的全部。婚姻之路曲折漫长,认清前程、携手同行没有错,但出现岔路分枝之时,也不能忘记及时修正方向。”见璟皓微笑着颔首,陈瑄停了一下,接着言道:“人人皆传,我苦求外放是惧人言可畏。其实那些凡俗之人如何能知道,我陈瑄自是身正影直,从不再意别人的蜚短流长。只是,”说到此,陈瑄断了一下,微微低头,“我,我实在是害怕留在这京都,终是会再见到义阳,如果有一天看到她与顺天侯比翼成双,我都不知道该如何自处。这些时日,我一直躲在表兄家。义阳来找过我两回,可我正在气头上,没有见她。但她不再来了,我又患得患失。那日,你请我过府一聚,才让我重燃希望,还是盼着能在这见她一面。你们都担心我会不原谅她,可又哪里知道,纵然已是遍体鳞伤,可分开的这些个日日夜夜,我心中所思所想都只有她一人,做梦都盼着她能重回我的身旁。璟皓,不论你信与不信,我是舍不得她,我真得是舍不得她啊。”陈瑄墨黑双眸蕴着隐隐泪光,声音竟有些哽咽发抖。璟皓也大为感伤,却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拍向那肩头算是安慰。

停了许久,彼此的心情终是渐渐平复,璟皓这才开口,“那包袱中是派人从公主府取来的两套衣裳,食盒中皆是义阳平时最喜欢的吃食。你们呆了这大半日,想是也乏了,吃些东西回去吧,车已经在大门外候着了。”说完,他便要离去,转身之时像是又想起什么,匆忙从怀中掏中一个小瓶递给陈瑄,脸上带笑,压低了声音,促狭说道:“想来驸马你的火气也泄得差不多了。这是上好的金创良药,早就为你们备下了。自是白璧无瑕,千万别留下什么痕迹才好。”陈瑄是敦厚之人,听了这话一时面红耳赤,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回击,只低喝了一声“滚”,已是他的极限。璟皓却毫不在意,只拱了拱手,翩然离去。

陈瑄提了衣服吃食回到房中,却发现义阳用手捂着嘴巴,早已哭倒在了床上。不论是璟皓的求情还是陈瑄的剖白,她皆听得一清二楚,真是知道自己错了,错得是多么不可饶恕。一双横波妙目泪光簌簌,深情望着眼前之人,只说出了“陈瑄,我……”这三个字便被眼泪堵住了喉咙。陈瑄放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过去,一把便将小人儿拥入怀中,紧紧搂住裸露的香肩,急切地吸吮两片柔嫩的樱红,突然闯入的舌恣意深探,看似是霸道的唇齿纠缠,却是要将这失而复得的真情真意伴着那滚烫的热吻送入彼此心间。

马车上,疲累不堪的义阳伏在陈瑄的身上沉沉睡去,只是手臂仍是环在那腰间久久不肯放开,喃喃的呓语清晰可辨,“陈瑄,不要离开我。”有清凉的唇匆匆掠过髻发、额角、鼻尖,终于停留在那小巧的耳边:

“放心,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这句承诺却是什么时候都不曾改变过。

第三十七章:长相思

乌青的天空阴阴欲雪,风刮在脸颊上像刀割一样生疼。江弘一身月白长袍,袍摆随风而舞,面色仍不改温润,身姿亦淡雅出尘,唇角甚至还衔着浅笑,只那细长双眸深处却似蕴敛了无限的寂寞与孤寒。

璟皓与吴双并肩而立,望着即将远行的兄长,心中确有千言万语,不知为何,此刻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江弘含悲而笑,拍拍璟皓的肩头,“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彼此的情谊,皆是知晓,以后长伴佛前,自是会日日为你们颂经祈福,以求安康。”吴双悄悄将欲落的泪拭去,璟皓终是哽咽出声,“弘大哥潜心向佛,小弟自是不敢深劝。只是为何非要远上敦煌去那大圣慈寺,您生自江南如何能受那大漠风沙之苦?南越名寺古刹甚多,何不择一圆戒,我们也可心安。”江弘负手而立,举目南望,道:“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都知是别时容易,见时难。只我却一早便定了心思,既已离开故国,便不要再想着回去。只有这样,才能与天朝、与皇上不生嫌隙,保我的良儿,保我**一族永生平安。”璟皓深深懂得,也更是叹服,“如今皇上已降下恩旨让良儿袭了爵位,还欲招至宫中与皇子们一同抚育,我们也自当好好教导他成人,兄长放心便是。”江弘微微颔首,“如此,我便了无牵挂了。”说完便要转身上马。“兄长,慢走。”璟皓虽然有些踌躇,却还出言相拦,“有人也想来送您一程。”

江弘微微一愣,顺着璟皓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有一车一马行来。停下后,是陈瑄携着义阳疾步走近。在不远处,陈瑄便站住,义阳回首相望,他只轻轻点头。小人儿便径直过来,离着江弘还有一步之遥时,先是停了一下,复又猛得跑到他身前,抱住他,眼泪终究滚滚而落。江弘僵了一下,似是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伸手紧紧环住她,轻拍着那纤纤背脊,只说出“把我忘了吧”,便也是泪如泉涌。义阳抬起已被泪水打湿的小脸儿,带着哭腔说道:“弘大哥,是我,是我对不起你。”江弘却只是摇头,眼中的悲痛之色愈浓,“你从未有过对不起我之处,终是我先负了你,便是如今再悔再恨,时光也不能倒流,注定我江弘要抱憾终身。”他又抬眼看向陈瑄,“驸马对你很好,有他在你身边,我也可放心离去。”说完,江弘便领着义阳走到陈瑄面前,将柔荑玉手托到那人的宽厚掌中,“好好待她,愿你们琴瑟合鸣,同心永结。”义阳从袖中拿出一物,欲交还给江弘,正是那八宝攒金钏。江弘却并未接取,只定定看了一阵才开口,“此物于我已无用处,想要送与你们的女儿。只盼她将来一次便可遇到可托付终身之人,从此平安喜乐,不要再如她的娘亲一般受这许多的周折与苦痛。”至此,江弘便再无话,只拱手与众人告别后,翻身上马。义阳被陈瑄揽在怀中,悲恸哭喊,“弘哥哥”。马上那人虽身形摇动,却再未回首。骏马长嘶,抬首扬蹄。此时,狂风骤起,雪花飘落。只见那白衣白马孓孓西行,转眼便掩没于漫天风雪之中。

时光荏苒,冬去春来,栖梧殿内梨花尽开,举目望去,如莹莹白雪,又似绵绵云朵。璟琪于圣寿前夜诞下一女,萧靖衍喜不自胜,当日便定封号为瑾月。按照惯例,帝姬的封号皆是在满月礼上赐予,而这小小女婴刚一降生便有了名号,可见她父皇对的宠爱远远超过其他姊妹。如今已至四月,璟琪波平浪静地出了月子,小帝姬也越发粉白可爱,惹人疼惜,一切皆是欢喜顺遂。

吴双已是数月不曾进宫。可如今帝姬都快要满月,璟琪也是多次派人传召,她实在是无法再推脱。安置瑾月的偏殿内,吴双与璟琪一左一右守在摇篮边,拿着拨浪鼓和摇铃逗弄着小帝姬。瑾月长得很漂亮,酷肖其母,只眼睛像她的父皇,瞳仁又黑又亮,如同一对墨丸。双双也是越看越爱,不由自主,竟期盼着也能生下这么可爱的孩子,长得与自己和璟皓相像的孩子。正神游间,忽听门口脚步声起,有龙涎香的气味弥漫开来。自落霞阁的一幕发生后,双双便对这味道敏感又心惊。是萧靖衍快步进来,看见跪下请安的吴双像是并不在意,只说了句,“侯夫人也在”,示意她起来,便到了璟琪身旁。拢了拢琪琪的肩膀,伸手从摇篮中抱起女儿,盯着那粉嫩的小脸儿,一叠声笑着问:“乖月儿,有没有想父皇?有没有想父皇?”望着这一脸幸福的慈父,吴双的心总算是平缓下来,无意在打扰这一家子欢聚,俯身行礼告退。想是走得有些急,没有留意到那人匆匆投来的一瞥,竟似是心事重重。

到了侯府,璟皓还没有回来。吴双也是闲适,沏了一杯蜂蜜茶,倚在南窗下的贵妃榻上,翻看一卷诗书。正悠然自得,却是秋儿带了一个小内监走了进来,垂首回道:“小姐,琪妃娘娘派了人来。”双双有些吃惊,不明白刚刚出宫,璟琪怎么就有事要找自己。她抬眼打量那个小内监,觉得面生,不像是栖梧殿的人。还未等她开口,那人已经行过礼,手捧一个小锦盒,操着尖细的嗓子说道:“侯夫人万福。主子让奴才给夫人送样东西来。”说到这,他侧首看了秋儿一眼,秋儿见了,便忙退了出去。屋内已是无人,那小内监便将锦盒放到了吴双身前的长案上。双双看他如是也有些纳罕,没有说话,打开盒子,却见里边只有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粉红色谢公笺纸。看着似有些眼熟,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展开,却是御笔亲书的一阙《长相思》。

冷汗瞬间便顺着鬓角发丝流淌下来,吴双刚要开口,那内监已是回道:“奴才只是按主子交待办事,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能说。如若侯夫人没有什么吩咐,奴才告退了。”说完便疾步走了出去。双双手中握着那薄薄的笺纸竟像是有千斤重,终是回想起为何会如此眼熟。当日,璟皓在护送合安公主母女路上受伤,宫内派太医去救治之时,自己就是在这样的一张纸上写下此诗让太医捎给璟皓。如今,萧靖衍写了同样的内容与自己,却是在明确地告知,那日落霞阁中的一切绝不是什么酒后的意乱情迷。时至今日,他对自己的占有之心不但没有放下,反而是愈陷愈深。

吴双一时间心乱如麻,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背上层层泛出的冷汗竟是将勾勒着如意花纹的浅樱色里服都打湿了。自是焦躁不堪,门口却传来了脚步声。双双知道是璟皓回来了,猛得看到手里还拿着的纸笺,更是心惊肉跳。慌忙将纸夹到刚才的书卷中,顺手塞进书架。手还未离开那本书,璟皓已是进来,看到双双一脸惊慌地看着自己,有些莫明其妙,跟着问道:“怎么了,做什么这样慌张?”吴双自是抓紧平复情绪,强扯了笑脸,走过来,环住那人,道:“没什么,正在整理书架,猛得看你进来,唬了一跳。”璟皓打量了一下书架上刚才双双动过的地方,目光又不经意地瞥见长案上的一个锦盒,再看着胸前仰着的小脸儿,虽是半信半疑,可还是沉了沉心思,笑着说:“那些粗活让下人去做便是,你又何必那么辛苦。”边说边握起一双小手,却发现竟是寒凉如冰,再注意到小人儿额头却留着汗渍,越发狐疑,“你到底在干什么,出了汗,手却这样凉。”吴双一听心惊胆战,只面上装得轻松,“刚才靠在榻上看书,不留神睡着了,身子便有些发冷,起来后又折腾了一阵子书,就出汗了。”

璟皓的脸色已变得不好,眉毛也是微轩,“这一屋子人都是做什么的,看着你睡了也没人过来照看吗?”说完便要喊管事和秋儿,却被拦住,双双伸手揽上那颈子,道:“是我不让她们上前的,看书时,最不愿意别人打扰。”璟皓总算和缓了面容,坐在长榻上,也把小人儿抱在膝盖上,鬓角厮磨,假意嗔道:“以后不许这样,着了风寒可怎么好?最是个吃药费事的,还不如个孩子。”说到这,又从怀中掏出一个长条形盒子递给吴双。双双打开来看,是一根通体碧绿的翡翠簪子,头儿上刻的是几朵惟妙惟肖的石榴花。她回过头来,含笑看着那人,问:“榴开百子。怎么想到要送我这个。”璟皓亲昵地蹭那粉颈,“我们也生个孩子吧,生一个与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

一句话,说得吴双的心中甜蜜中更有酸楚。本来在琪妃的宫里,她也想到了孩子,想到了一家人和和美美的生活,可如今,那张写着《长相思》的笺纸却如一块巨石磐压在心头。正怔忡间,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地拥过来,口中呼出的温热气息也在耳边撩拨,“如果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春天我会带着你们去踏青,夏天我会带着你们去采荷,秋天我会带着你们去登高,冬天我会带着你们去赏雪。相信我,一定会让你与孩子快快乐乐,永离烦忧。”小人儿高悬的心终还是缓缓落下,只要有他的承诺在心间,有他的人在身边,什么样的艰难险阻想来都会越过。自己死亦不惧,还会怕那人的逼迫吗?虽是冒险,终还要找个机会,把这一切都当面化解开才好。

璟皓并不晓得吴双心中的百转千回,他只拿过簪子别于那轻薄如蝉翼的髻边。双双回过头去,看向夫君,轻声吟道:“若君为我赠玉簪,我便为君绾长发。洗尽铅华,从此以后,日暮天涯。”看着小人儿眼中的柔情,璟皓自是笑意洋溢,轻啄樱唇,还是重复那句,“生一个与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双双纵是何时也改不了那促狭的性子,抚上那俊脸,俏声相问:“哥哥,你是想要男孩儿,还是想要女孩儿呢?”那人已然情动,快要顾不了这许多,只含糊应着,“男孩、女孩无所谓,只要像你。”小双双却是一边闪躲那痴缠,一边佯装为难,道:“生个女孩儿还好,若是男孩儿怕是不妥。”璟皓却被她说地有些不解,“这话怎么讲?”小人儿已然是做好了逃开的准备,才大着胆子说:“生个男孩儿么?他的爹爹便已是男生女相,貌赛潘安,如若他再长得与娘亲一个模样,那么岂不是一家子都成了妖孽。”

璟皓这才恍然大悟,死死抓住妄图逃走的吴双,手上加劲按在膝上,掀起罗裙,撸下亵裤。望着那两团哆哆嗦嗦的肉丘,浑圆滑嫩,他强压住心中的欲火,调笑道:“我真是佩服你的不知死活,连夫君都敢嘲笑。这些日子,我也实在是公务繁忙,想来你的小屁股是藏得太久,歇得太好,终是要出来透透气才行。”说完,也不理那小人儿的呼号求饶,掌上带风向那两片白肉上扇去。本也就是玩闹,可毕竟是习武之人,下手再轻,也终是很快就让那娇肉红红火火,颤动个不停。几巴掌甩下来,双双便有些难耐,倒不是臀肉有多疼,而是越来越觉得那粗糙的手掌在自己的小屁股上不只燃点了火,还引带出一股麻酥酥的感觉,那感觉更是顺着小腹一直蜿蜒到心中,一时竟是奇痒无比。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小双双拼命扭动着身体,讨饶声也渐渐变成了急迫地娇喘,一张小脸儿嫣红欲滴。璟皓早就觉察到了小人儿的异样,只是仍使坏地继续在那肉丘上“蹂躏”。直到看着手下的娇躯已是抖成了一团,修长双腿更是在用力夹紧,不用看也知道,那里想来早是湿滑一片。不能再等了,璟皓抱起双双一起倒进床榻,伏在那已是迷离的小人儿耳边,轻轻诉说:“女之九气,孕事最宜。让我们要一个孩子,要一个咱们的孩子。”双双竟还能答话:“哥哥,我要与你和姊姊一般的龙凤呈祥。”“什么都依你。”璟皓却是顾不得这许多,伸手拽下那帷帐,想要遮住这满室的春光。

翌日,璟皓下朝并未直接回家,而是去了琪妃的栖梧殿。一来是看望帝姬,还有一重原因,便是耐不住璟琪的反复追问,要向她解释吴双久不入宫的原由。压抑于内心的担忧不能言说,只能编了想与吴双生养子女,要安心调养身体等理由,终是哄过了胞姐。璟琪自是欢喜,便也答应无事不会再召双双入宫。

璟皓缓步走过重重殿宇,在快近西昌门之时,不经意地瞧见一乘泥青小骄。本也是无心一瞥,恰巧看到纱帘轻轻撩起,一张如花娇面探出头来张望,只是没有留意到自己的方向。终是不敢确定那便是自己的小人儿,只因被那别在如云高髻上翡翠簪头的灿烂榴花不小心晃到了眼睛。定定望着,小轿正向乾元殿的方向疾行而去,那里却是皇帝陛下私属的地方。

四月的帝都,春光无限,只是此时璟皓的心中却如那萧杀冬日一般冷寂寒凉。

第三十八章:恍然如梦

行尸走肉,璟皓觉得这便是自己此时的模样吧。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一点一点地抽空了,颓然无助地坐在红木椅上,缓缓转首望向窗外。不知从何时起,明丽的艳阳已被汹涌翻滚的乌云遮蔽,有剧烈的风在四处涌动,粉白的樱花随上细弱的枝条纷飞狂舞,也深惧那零落成泥碾作尘的结局吧,只是狂泻的暴雨终将到来,想是任谁也无力抗争这宿命地安排。

没有吴双,房中可真是寂寞。刚才问过秋儿了,竟说是璟琪唤她入宫。抑制不住心中的冷笑,可还是无波无澜地听了下去。倒是有几句话引起了自己的注意,那个传话的太监昨日刚刚来过,还送了东西。璟皓的眸子微微眯起,不由自主地瞄向那紫檀的书架。走过去,凭着记忆的方向,一阵翻找,几是快要失望之时,却在深藏在最内侧的一卷诗书内看到了一方粉红的笺纸。自是吃惊不小,不敢展开,急着奔向南窗下的书桌,拉开左边的抽屉,一个小筪内放的都是自己珍藏的信札。居然,那里面也有一方同样的东西。手抖得厉害,心也快跳出胸腔,使尽全身气力才展平那笺纸。太过熟悉的字迹,更是配上那太过熟悉的诗句,一时间胸中激荡难言,双手无力一松,本就轻若无物的谢公笺悄然滑落,无声无息地隐入桌案下的一片阴影之中。

天阴得更加厉害,璟皓只觉得自己整个人也随着那天光变得昏沉起来,偶尔有银白色的闪电滑过天宇,却是亮如冰霜,终是将无望的寒意随着电光投射进来,深深地扎进肺腑。再次无力地跌坐,头也软弱垂落,竟伏在那桌上昏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已是急雨如注,水滴打在窗棂与庭院的芭蕉叶上噼啪作响。璟皓的心中更加烦乱,也似是在渐渐转醒。迷迷懵懵之间,门口处翩然闪进一个娇小的身影,见到自己在房中,竟是吓得退后了几步,脸上还是那副为强掩慌乱而带上的笑容。璟皓也不开口,只看着那人,虽见她且惊且惧,欲言又止,只那容光却是娇艳红润,灿如云霞。若在平时,想来会让自己心驰神往,不可自拔吧?可此时,却是直刺心胸,痛不可当。

“这么晚,你去了哪里?”终是要给她机会,还是由自己来发问。

“秋儿没告诉你吗?姊姊派人传召,我去了她那。”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晶莹明亮,只是有些躲闪,没有了往日的灵光。

“唔。璟琪找你有事?你们都说了什么?”璟皓连头也不想抬,更不愿看向那人。

“没什么事,还是淋淋漓漓地说了一大串小帝姬的琐事,倒是十分有趣。”说着说着,她还走了过来,像住日般撒娇靠上那臂膀,边轻轻摇晃,边缓缓诉说,“姊姊还提到,你已有几日都不曾去栖梧殿了。让我转告于你,说瑾月想舅舅了呢。”

“哈,哈。好,真好。”璟皓竟是笑出了声。他不着痕迹地推开缠在身上之人,脸上带笑,却是眼中喷火,望着那已是有些惊惧的面孔,森然道,“我再问你一遍,你究竟去了哪里?”

那张小脸儿已变得煞白,声音更是微微颤抖,“我真得去了姊姊那,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啪”的一掌,狠狠地击打在娇面上。单薄的身体竟如狂风暴雨中飘摇的一片叶子,飞落在地。吹弹即破的脸蛋上,清晰的掌印瞬时高高隆起,鲜红的血痕从那嘴角丝丝渗出。一双大眼已是泪水盈涨,连眨都不敢,想来怕只是丝毫地抖动,也会让那两汪清泉决堤。

凝胶般的气氛让人窒息,璟皓心中刚刚泛起的怜惜,却在瞥见那织金地毯上的粉红诗笺后,被催赶得一丝不剩。他快步过去,捡起薄纸,蹲于那伏在地上的娇躯前,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已变得猩红的肿痕,更是一字一句地吟诵,“忆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不信妾断肠,归来看取明镜前。”

有清澈的泪奔涌而出,将那浅粉色的笺纸洇成了珊瑚色。更是在拼命摇头,娇弱的声音却是沙哑酸涩,“不要再念了,不要再念了,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璟皓的声音依然清冷,似那锦秀峰顶终年不化的积雪,“你不是说这首诗是在一册孤本上看到的吗?为何他也知晓?为何他也用了同样的笺纸?为何他会写了这诗与你?”三个为何,竟是一句比一句声高,最后几是成了咆哮,只是这咆哮声中却也能听出哀求的味道。

那人却是默默无语了,连那湿漉漉的眼睛也紧紧地闭上。璟皓的怒火便这一瞬间被点燃。血红的双瞳猛得盯住那墙上悬挂的乌黑马鞭,使了大劲扯下握于手中,指点着地上之人,“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去了哪里?”

只有摇头,仍是无语,竟成了那佛堂的泥塑。

鞭子如同窗外的疾雨,裹着呼啸的风声,密密麻麻倾落下来。纤瘦的身子在地上不住地翻滚,却是如何也闪躲不开那如天罗地网一般的抽打。在这追赶之间,鞭梢便没有了方向,竟是那粉嫩的面颊、柔弱的颈子和裸露的手臂也肿起了紫痕。想是太累、也是太疼了,那疯狂滚动之人忽地就停了下来,趴伏在地上,把头埋进胸前,抱着双臂,身子紧紧地缩成了一团,一动也不动。看着这一番变化,狂怒之人却只是片刻的迟疑,细长的鞭子便再次划出优美的弧度,收拢了力量,集中爆发在高高拱起的背上、臀上和大腿上。可惜了那淡淡衫儿薄薄罗,在舞动的鞭下发出嗤喇的碎裂声,丝丝缕缕随着鞭梢的起落四处飘散,未若柳絮因风而起。

也不知这抽打竟是持续了多久,那具已近赤裸的玉体瘫软了一般地横陈于地。层层叠叠的裙裳此时却只余了肩头、腰间和脚腕处的几条残布。曾是细白如瓷的肌肤上红条、紫道恣意隆起,纵横交叉。最惨不忍蹙的便是那两瓣臀肉,错综的鞭痕繁密成网,更有些伤重皮破之处,细小的血珠早已凝固,留下了有些发黑的印迹。

看着这已无下手之处的身子和那连呼吸都变得微弱的人,璟皓竟是说不出该恼怒、还是该悔恨。停了一阵,他终是忍不下胸中的那股闷气,依然厉声责问:“你去了哪里,为什么要欺瞒我?”

那人趴在地上慢慢转过脸来,毫无血色的面上露出一丝凄惨的笑意,“你是否还记得,曾说过爱我。”

璟皓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却是不想理那纠缠,依然是大声吼着,“回答我的话?”

那人还在笑,竟是不可抑制,“若你爱我,便不会如此对我。”

璟皓的心像是被人捅进了一把尖刀,并且还在飞快地扭动旋转,疼得他只能使劲弓起身子,一时竟是冷汗淋漓,手也不由自主地要按住胸口,只听得“咣当”一声,是那竹根雕成的笔筒,从书桌上滚落下来。

第三十九章:只羡鸳鸯不羡仙

笔筒掉落的声响终是惊醒了梦魇中的璟皓。他满身满脸的冷汗,连那长衫都洇透了,一只手还紧紧捂在兀自发痛的前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一时间,璟皓竟不知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更不知此时是清醒还是在梦中,他慌张地向地下看去,并没有见到那个伤痕累累的小人儿,仰头到墙上找寻,发现那骇人的鞭子仍旧挂在那里,纹丝未动。还是不敢确定,璟皓急切地呼喊起来:“有人吗,谁在外边?”秋儿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侯爷,你叫奴婢吗?您有什么吩咐?”“你家小姐呢?你家小姐可曾回来过?”他急切地寻问。秋儿听了却是一头的雾水,弄不清这已闷在房中半晌的主人到底怎么了,也不敢不说话,只能垂首答道:“回侯爷,小姐不是去了娘娘宫里吗?到现在还不曾回来。”“真的没回来,你确定吗?还是你没看到。”璟皓刚刚睡醒,一双眼睛带着红丝,死死地盯着秋儿,吓得小丫头几是魂不附体。停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她颤巍巍地开腔:“侯爷,侯爷,小姐真还没回来,自从您回房后,我一直守在外边,没见到任何人进来过。”璟皓高悬的心这才缓缓归位,他挥挥手示意秋儿出去,仍是有些犹豫地用力在大腿上掐了一把,顿时疼得直皱眉头,方相信自己真得不是在梦中。

璟皓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着地上飘落的那方笺纸,想了又想,终还是捡了起来,重新叠好后夹在书中放回了原处。他负手立于窗前,发现自己睡过去的这回子功夫,外面已是雨过天晴。空气里残存着春雨甜冽的气息与那樱花、迎春、玉兰等春日才盛开的花朵独有的清新淡雅的芳香。梦魇带与自己的惊慌失措此时才慢慢褪去。只是,即便想起自己是在梦中如此责打吴双,也会觉得心痛到不能自已。他更明白,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能幻化出那样残暴的场景,终是心中戾气未除的原故。想起那日双双以命换命、生死相许的坚贞,更是深恨自己对她的无情猜疑。正思忖间,又看到一对彩蝶围着花苞初绽的玉兰树翩飞起舞,心中亦有所悟。娇娇玉兰姿容清丽,香气宜人,自是会引来蜂蝶纷扰,只是,这又岂是花儿的错误?璟皓不由得想到了他的小人儿,只那嫣然一笑,便娇艳胜过满园春光,再加上过人的才学与胸襟,想是天下男子皆会为之倾倒。

虽是释然,只心头的惶恐却还是挥之不去。那人毕竟不是凡俗男子,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是坐拥四海,掌握天下生杀的天子。璟皓眉头紧锁,手也不由自主地伸向胸前那处伤疤。当日圣寿宴上,摄政王亲手献上百鹤图寿礼,谁知竟是图穷弩现,是自己奋力扑到皇上身前遮挡,若非大将田铭有所发觉用头撞向那逆贼让弩机减了力道,恐怕自己早已丧归黄泉。心中对皇上这亦父亦兄的孺慕之情和舍身之谊,没想到换来了的竟是他对自己妻子的觊觎。

望着窗外,日影已在无声无息中向西转移,余晖带着一抹金色的霞光流转映照在面上,有奇异的贴心的温暖,就像是被那双小手拂过一般。璟皓终是定下了心思,不论吴双是被骗去皇宫也好,还是她甘愿冒险前往陈词也罢,自己都不能再这样苦等下去了。心中总还是不舍对那人的信赖与痴念。“要相信,在这世上,终会有不变的情谊。”言犹在耳,如若他还念及与璟琪的夫妻之情和与自己的兄弟之谊,那么便一切皆大欢喜。如若定要一意孤行,强夺人妻,自己就一头碰死在大殿之上,也绝不让吴双承受那一女事二夫的凌辱。

璟皓刚要离开,却看见双双正踩着欢快的步子地走进院来。小人儿今日穿了一身柔软轻薄的霞粉色对襟纱衣,配着珠白色百褶长裙,发间簪着自己新送的榴花翠簪,还零星点缀了几朵宝石小花,放眼看去,朦胧似烟霭,恰如一朵盛开的玉兰。她也很快便看到了自己,盈盈笑意立时绽于娇面,璟皓一时竟似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浑身上下皆是说不出的轻松。不过他仍是强掩住这失而复得的欣喜与兴奋,只含笑相望,并不言语。

似一阵风,小双双便跑进了屋子,张开双臂猛扑进璟皓怀中,小脸儿在那胸前刮蹭了好一阵才慢慢扬起,笑着撒娇:“哥哥,哥哥,你怎么回来了,居然这么早,这么早。” 说到这,停下来,眨眨眼睛,偷偷瞄了瞄那张俊脸,才接着甜腻出声:“哥哥,我想你了,真的。”边说边抬起手臂去揽那脖颈。璟皓的一句“我也想你”几乎都到了嘴边,却还是被生生咽下,刚才注意到小人儿墨黑长睫虽在使劲忽闪,终还是没能掩住眸子中那抹一闪而过慌张。这个小手段自己早就熟悉,只要是做了错事、闯了祸,她便会如此。此时,璟皓的心中早已不在意吴双今日去了哪,做了什么,他就是相信她,相信她无论做什么皆是出于对自己的浓浓爱意。不过,他并不想现在就说出一切,而是存了一份戏谑的心,渐渐收了笑容,慢慢看着她演戏。

吴双哪里知道这些,眼瞧着环上之人冷了面孔,更是有泠泠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别问我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早,先讲讲你为何回来得这样晚吧?”小人儿的心肝肺都跟着发颤,想再抬头,却没了勇气,更揪心的是一双小手被从颈子上摘了下来,转眼功夫就失了依傍,孤零零地站在了那人眼前。这还未完,更具威慑的话语接踵而至,“你如果不想站着说,那么我们可以到床上去趴着说。”这回颤的可不止是五脏六腑了,本就绷得紧紧的小屁股带着那修长双腿都抖了起来。

实在是被逼无奈,双双怯怯地抬头,胆战心惊地望着那人,嗑嗑巴巴地说:“哥,哥哥,我说,说实话。你能不能先,先答应我不生气,不,不打我。”这句话的声音竟是逐字走低,到最后两个都还比不过那蚊子哼哼。璟皓真是快忍不住笑了,憋得他都有些难捱,好不容易才稳住劲儿,沉沉说道:“我什么也不会承诺你。实话由你来说,至于生不生气,打不打你由我来定。”

早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双双借着低头的功夫使劲撇了撇嘴,发泄了下不满。终还是没了退路,依然是低着头,依然是哼叽着,道:“今天,午后,皇上派人来找我进宫。”说完这话,她立刻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身子也瑟缩起来,只等着被那双大手拽过去一顿死揍。谁知,候了半天,竟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双双一时吃惊不小,抬起头,看到那人的面上依然是平静无波。见自己瞧过来,只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秋儿不是说璟琪找你么,怎么又是皇上?他找你什么事?”对于皇上的心思说还是不说,其实,吴双这一路上一直都在踌躇。虽在心中也是反复掂量,最后还是决定要和盘托出。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是是非非,更是确信,夫妻间唯那坦诚相待才是正途。

想到这,双双咚咚咚地跑到书架前,翻出诗笺捧给那人。此时,璟皓的一颗心,就像浸泡在蜜糖里,无限满足,真得很想好好地亲亲那小人儿,他如何不明白,这世上哪还有什么能抵得过爱人的真心相对与痴情相守。虽是感动,只是那促狭的性子使然,既然戏还没演完,他便不得已地还要装下去。于是,璟皓只作毫不知情地拿过笺纸,展开看了,顺手扬至小人儿脸前,只说了一句,“讲讲吧,怎么回事?”

璟皓如此的平静,反而让吴双有些不知所措。想不明白是该醉心于他的这份信任与体谅,还是该惊恐于可能掩在这平静背后的狂怒与隐忍。稳了稳心神,她静静说道:“那《长相思》,我曾对姊姊提起过,当时皇上恰巧就站在门外,便记下了。至于为何会用同样的笺纸,我的确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璟皓听了这话,像是若有所思,皇上过目成诵,他自是知晓,其实包括自己,漫说这样的一首诗,就是再长上几倍,只要是听上一遍或是看过一遍,便会一字不落的复述下来。对于那纸,更不用惊奇,双双的信笺是托太医传递的,若是皇上要看,任谁也不敢拦阻。想到这,便不由得衔了笑意,再说信任,心中总还是有些芥蒂,如此倒真是释然了。

双双的机敏自是无人能及,这大好时机怎可白白错过,迅速地跑过去粘到那人身上,两只粉白小手极尽挑逗之能事地在那胸上画着圈,一双善睐明眸扮作无比无辜与可怜地看向那人,如此费尽神思,皆是为了要说出心中那天大的秘密,“皇上他对我有意。”璟皓的身子都跟着一颤,再次敛了笑盯着那小人儿,咬着牙说道:“那你还敢去见他?”吴双此时倒像是已无畏无惧,微扬下颌,沉声回答:“越是如此,越是要当面说个明白,总好过整日躲躲藏藏,像是守在火山边渡日。”“可那是皇上,如果他要用强,你又能如何?”璟皓的额上青筋暴出,已是惊惧交加。“是皇上又怎样,任他襄王有意,怎奈何神女无梦。去时,我便作了最坏的打算,宁为玉碎,也绝不瓦全。”双双的面容透着一层绯红的坚毅,让璟皓看在眼中,却疼到了心里。他的神色痛苦到扭曲,“胡说,我不许你死。真若如此,我,我宁愿你顺从他。”璟皓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收拢双臂将那怀中之人死死拥住。双双却痛哭失声,挥着粉拳砸那背脊,“我不,绝不,我的人是你的,心是你的,身子更是你的。你不是说爱我吗,怎么会容忍别人占有我?”泪水打湿了背后的衣衫,璟皓却像没有感知一般,只微瞌双目用脸摩挲那秀发,许久,才轻轻诉说,“爱你,才更想你能活下去。”

两人就这样紧紧抱在一起,甚至都未留意,外边已是天色昏暗,连最后一抹斜阳也被月色取代,晚风绵绵,徐徐吹在他们的发边,带来一缕栀子花香。还是吴双先慢慢地抬起头凝视着璟皓,屋中只有那夜明珠发出的柔柔微光,却依然能够看清,他的容色清俊更胜平日,浅浅一抹明辉映在眉宇之间甚是温暖,更觉依恋绻绻。双双挣脱开身,吹动火折,点亮这室内的盏盏明灯,待光焰一点点亮起来后,复又扑进那怀里,扬起小脸儿,露出极明媚灿烂的笑容,更是声如沥珠,“哥哥,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皇上毕竟是难得的贤君,虽有一时意乱情迷,可还是在最后悬崖勒马。今日,不论是他念着姊姊,还是顾及你,也可能因那当面剖白知我的确是心如匪石,终是答应了只待我如小妹,不再强求那男女之情。这才真真是否及泰来啊。”说到这,她又似想起了什么,笑意更浓,“说与你,你都可能不相信。皇上对我动心,竟是因为我与他的娘亲长得相像。”“什么?”璟皓也是惊诧不已。双双又接着言道:“真的。他给我看了他娘亲的画像,虽不是完全一模一样,竟是有七八分像。还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皇上画了许多的小像,可见他有多思念那可怜的娘。可能,我之于他,也就是能弥补童年那痛苦回忆的影子而已。所以大家面对面说开后,反而都放下了心中的担子。”

小人儿还在讲些什么,可璟皓却没有再听下去,他的心思有些游离,此时方想起当日双双离家,自己苦寻不得可皇上却能轻易找到的事,想来是让人拿了他娘的小像去寻吴双,这事的确是让人吃惊。不管这场纷乱有着什么样稀奇古怪的源头,终还是雨过天晴,有了一个皆大欢喜的了局。这心头的一块大石总归放下了,另一重担忧便浮了上来。看着怀中之人还在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竟丝毫没有为自己此番的胆大妄为感到不安,璟皓的面色便渐渐沉了下来。

双双还在那自鸣得意,完全没在意刚才还深情绻惓的璟皓,脸色已经暗沉得像那屋外的夜空。“你独自一人去见皇上,有没有想过我会为你担心?”他的语气很平静,可字字都敲击在双双的心上。“哥哥,你,你别生气,我只是,只是……”小人儿这才慌了神儿,匆忙解释却被截住了话头。“你只是,你只是什么?你只是胆大包天,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无畏无惧而已。”说到此,璟皓已是怒气蓬勃,他推开双双,让她在眼前站好,点指着训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赌,赌皇上的品性,赌璟琪与我在他心中的地位,赌他倒底对你用情有多深。是,你赌赢了,一切都顺心如意。可你有没想过,如果你输了呢?如果皇上不想放过你呢?要知道,忤逆君上是死,曲意顺从是生不如死。你死了,我们天人两隔;你从了,我们从此萧郞是路人。无论是哪种结局,你都注定会离开我,离开我,你明不明白?”

“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被骂的这一通话,似雪水浇在身上,吴双这才不复刚才的飘飘然,真得开始后怕起来。璟皓却是一点儿也不被她那说来就来的眼泪和可怜巴巴的小模样所迷惑,依然是厉声责问:“上次在马车上我是怎么与你说的?如果你再自作主张离开我、抛下我,会怎么样?”他的声调越来越高,眼中更是要喷出火来。双双已是抖成了一团,只哆嗦着回答:“你说,你说,会拿,会拿……”说到这便再也说不下去,“哇”地哭出声来,拽上那人的袍袖,哀求道:“哥哥,我真得知道错了,求你,求你,别拿鞭子抽我,求求你。”璟皓面无表情地拂开她的手,指一指那面墙,命令,“去,把鞭子拿给我,听到没有?”双双终还是不敢再求,哭着走过去,伸出颤巍巍的手,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看着都让人心惊的鞭子取了下来,拿着它几乎是走一步退两步地挪了回来,交到那人手上。璟皓也不再讲话,只点了点床榻。可怜的小人儿已是彻底绝望,认命地趴伏到边上。

谁知,璟皓竟没有动手,而是握着鞭子冷笑地看着她。双双想了想,明白他的用意,红着小脸直起身来解了裙子、褪了中衣,趴回到原处将只穿了亵裤的小屁股高高撅了起来。璟皓却竟是冷哼出声,“你是不懂得规矩,还是没挨过打。今晚上的时间长着呢,要是想让我抽到你肯脱光了,只怕到时你会受不了。”小人儿的眼泪已如那断了线的珠子,吭吭吃吃的又磨叽了一会儿,看到那人的眉毛已是拧成了一团,这才伸手到背后,一点一点地将那亵裤往下褪,可也就只露出半拉浑圆的肉丘便停住了。

璟皓是再也不耐烦陪那小人儿玩下去了,几步跨过来,一把便将那恼人的遮挡扯到膝盖处,照着那高耸的臀峰,挥起鞭子就抽了上去。其实生气归生气,他并没有失去理智,也知道那家伙的威力,特别是细细的鞭梢,稍一用力,便会皮开肉绽。所以,他特特地反拿了鞭子,只用那又粗又硬的鞭把儿抽打两片白肉,疼是肯定会疼,但不会伤了那娇娇嫩嫩的肌肤。这粉白的小屁股也真是可怜,家伙落下来,两个肉瓣立时就从中间凹下去,陷出道坑来,可跟着又不知死活地反弹,颤颤巍巍,娇娇怯怯,好似池中的芙蕖,经那急雨一打,看着是要没入水中躲避,可转眼地功夫便又挺了回来,倒像是就盼着那份摧折似的。

双双是看不到自己身后的那番美景,自是也体会不出这鞭把儿与那鞭梢儿有多么大的区别,唯一的感觉就是一个字,“疼”,哪哪都疼。鞭子极有规则地挨条捋下来,臀肉的任何部位都不错过。还有那“啾啪,啾啪”的声响,纯粹就是在折磨自己的心智。疼痛加上恐惧,真个是让人崩溃。哭喊和翻腾成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疼,疼死了……哥哥,你饶了我吧……我以后什么都先告诉你,真的,再也不自作主张了,啊,别打了……”两条光溜溜的长腿带着同样光溜溜的小屁股是起伏摇摆,东躲西藏。

璟皓快被这小人儿辗转腾挪地晃花了眼,用鞭子点在那已是一片狼藉的屁股上,呵斥,“你想干什么,非要找我拿绳子把你绑起来,才老实吗?”那本来还抖抖索索的两团又红又肿的肉丘立时就安定下来。小双双侧过脸来,眨着哭得红红的眼睛,长睫上还挂欲落未落的泪珠,抽抽答答地开口,“哥哥,你让我歇一会儿行吗?就一会儿,我是真得真得坚持不住了。”“还想歇会儿。”听了这话,璟皓都想笑,心里虽在轻松地嘀咕,“打人的还没嫌累,挨打的倒累了。”只那面上还继续端着,说话的声音也依然清冷,“歇着,我看还是算了。俗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还有十下,你最好乖乖受着。”说完,璟皓也不再理会那可怜的小模样,坐到床边,把那小人儿抱到自己腿上趴好,放下鞭子,抬手便扇了上去。肉掌虽是好过那死物,可如今,双双的屁股已是肿胀难耐,敏感得要命,便是这十下巴掌也成了“酷刑”,每挨一下都哭嚎一声。伴着“噼啪”脆响和那歇斯底里的叫喊,这顿打才算是圆满完成。

吴双筋疲力尽地趴伏在床上,璟皓就侧身躺在边上,一脸坏笑地看着她。望着这帅帅的又邪邪的模样,双双的心中也是无比的轻松,这才算是真正的雨过天晴。小人儿诚心诚意地开口,“哥哥,这次真得是我错了。”那人却是不屑一顾地嗤笑出声,“这次是你错了,难道以前挨打你都没错?”此时,双双却不想与他斗嘴,只自顾自的拉过一只宽厚的手掌,一边在上边描画,一边深深地望着那墨黑眸子,道:“璟皓,我叫吴双,成双成对的‘双’。”那人的眼中似有星辰划过,脸上的笑意也变得明亮而透明,下一秒,他便俯身上去,用温热且急迫的吻平复自己的心情,纵是唇舌纠结引逗,也没忘了说出那句心里话,“还是举世无双的‘双’。”

两人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重回清醒。吴双依偎在爱人怀中,轻轻地问,“哥哥,我们离开京都可好?”璟皓的下颌抵在小人儿的额上,似是有些犹豫不决,“我早就厌弃这朝堂之上的人浮于事与尔虞我诈,一心想着能请旨发放,戍守边土。只是那边关多是苦寒之地,我总不想你与我一起吃苦。”双双却是盈盈含笑,“还是那句话,从此以后,日暮天涯。只要与你相伴,何苦之有?”这真心之言自是换来深情之语,“有你,海角天涯都是家。”

。。。。。。

六年之后,雁门关。

经过一日的巡防与操练,璟皓已是疲累不堪。风在渐渐加大,那覆在银白甲胄上的暗青战袍,也被猎猎拂起,仿佛要自由地翩飞。那带着淡淡潮红和倦色的俊朗面容,在看到不远处点点灯火下,三个小人儿的身影后,终是绽出了温柔恬适的笑容。

刚刚下马,还来及完全蹲下,两个胖乎乎、肉滚滚的小身子就已扑入怀中。手上使力,一下子便将这心头至宝一般的龙凤双生抱起,亲完这个,再亲那个,两个小娃娃都是紧紧搂住自己银玲般地笑个不停。慢慢走近那个任这风霜摧折也不改面容的娇人儿,只会心一笑,便暖了心胸。

“瑓儿,玲珑,快下来,爹爹很累了。”吴双在急急呼唤。只那两个小人儿却是不甘不愿。妺妺在赖着哥哥,“你下去吧。娘新说数你最重。”哥哥却不愿听妹妹罗嗦,“你才该下去,天天都是你在爹爹身上粘的时间长。”那当爹爹的才是谁也不愿放下,哄了这个又哄那个,“谁都不用下来,莫说你们两个小东西,便是再加你们娘亲,爹爹也抱得动。”

“爹爹,今天哥哥把我娃娃的花裙子给弄脏了。”“爹爹,是妺妺先把我的木枪扔到水里的。”“是你先。”“是你先。”一天一次的诉苦与争吵又拉开了帷幕。璟皓只觉得耳边似有两只勤劳的小蜜蜂“嗡嗡、嗡嗡”飞舞个不停。装模作样地皱起了眉头,拉长了俊脸,沉下声音开口,“不许再这样。作哥哥的要知道让着妺妺,作妺妺的要知道尊重哥哥。如果你们再日日吵闹,如此地不乖,爹爹便会打你们的小屁股,知道了吗?”口气很重,但奈何这光说不练便成了假把式,每天如是的训导早已让那威慑力变成了耳旁风。小丫头最是娇俏和受宠,粉脸贴着爹爹的脖颈,却指着母亲,“要是娘亲她不乖呢?”还是那邪邪的浅笑浮出,声音也带了戏谑,“你们的娘亲也是一样的。”双双的小脸儿瞬时变得通红,轻轻啐了一口,“在孩子面前也这样胡说吗?”话音还未落,那一大两小三个身子都凑了过来,清清凉凉和香香甜甜的吻便同时落在娇面上。月色明净如秋露,映照着这一家人,却只投下了一团分也分不开的浓浓剪影。

富贵荣华皆是过眼烟云,唯这岁月静好才是心中所求。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大结局

番外 两小无嫌猜

果真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璟瑓负手立于液池畔,环望这御苑无边春景,想着跟随爹爹、娘亲从雁门关出发时,那里还是一地的冰霜,竟是感慨万千。其实,此处最另他心动神摇的,却是那架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秋千,它竟还系在原来的那棵大树上,绳索也依然缠绕着绿意婉转的女罗与凌霄。只弄不清这摇曳飘舞的碧玉丝绦,可否还是当年自己亲手引上的那些呢?此时,未到凌霄盛开的季节。可看着这随风微微晃动的秋千,便能想起那年的六月,也是跟着爹爹回京述职,也是在此处,一簇簇桔红的小花,争芳吐蕊,香气宜远。那个酷爱凌霄花的小人儿一身同色的纱裙,如云青丝在头顶盘成两个精致的圆桃,插着黄水晶的花夹,桃髻下的碎发也编成了细细的小辫儿,尾处皆缠着橙粉的纱绳,那纱绳还都特特地长出一截来,飘然垂落,楚楚生怜。她就坐在这个秋千上,桃花粉面,双瞳若水,正是莞尔一笑,最为倾心。还有便是那俏生生似黄莺般的声音,一句句“瑓哥哥,再推高一点儿!再高一点儿!”竟是让当年不过十一岁的自己累得汗流浃背却也心甘情愿。

想到这,璟瑓不由得笑出了声,他缓缓走到秋千旁,抚着那藤萝慢慢坐下,云靴随意轻踢脚下的柔密芳草。和煦的春风拂过,吹动了身侧一树繁密的樱花,洁白如玉的花瓣落在身上脸上,像是那只小手在为自己抚去额上汗水时的感觉一样,柔柔的,又很温暖。那个小人儿只比自己小了一岁,今年也该十五了。大璃建国时,中原大地已经百年战乱之苦,为了鼓励青年男女早成人立世,繁茂人口,所以把行成人礼的年岁提到男子十五元服,女子十三梳髻,行完成人礼后的一两年便可论及婚嫁,入朝为官。应是两年前,她便已及笄。那日在家中,还听得爹娘提及她那盛大的及笄礼,竟是由皇上亲自主持,仪同帝姬。小人儿从小便是美人胚子,又有显赫的家世,想来那保媒说亲之人一定踏平了她家的门槛,恐怕已是佳期临近。回想起五年前要回雁门关的前日,就他们两个跑到东城的同泰寺。寺外种着一棵高大的菩提树。七月的天气,树籽成熟了,落了满地。小人儿蹲在树下拾了许多的树籽。十八颗穿成一串,一共串了两串。一串亲手戴在了他的腕上,一串留给了自己。都戴好后,她站在那树下,双手合十虔诚祷告。自己还笑着问她求了什么,可她却不说,只答应再见面时才能相告。想到这,璟瑓伸手抚上胸前,按住那衣襟内贴身藏着的一串菩提树籽,可能是使力有些大,竟硌的胸口处的肌肤隐隐作痛,口中也喃喃自语:“无忧,你可知道我想你么?”

璟瑓正低头想着心事,没有在意身前已投下一片阴影,有含怒的娇喝声传来:“大胆,谁允许你坐在这里?” 璟瑓被唬了一跳,抬起头,正对上一张忿意十足的娇面。是一个与胞妺玲珑年龄相若,如莹玉芙蓉般的女孩儿袅袅婷婷站于面前。只见她一身玉白挑丝裙裳,隐隐用浅橙彩线镂绣着一朵朵盛开的凌霄。最是一双妙目含烟灵动,只那蛾螺紧锁,眉眼间更蕴着一股灼灼怒气。璟瑓不只相貌酷似其父,便是那性情也随了七八分。不论何事,若是好言好语,还可转圜,要是出言相激,他必不相让。此刻,平白听了这训斥,也是怒上心头。倒是面上不显,反而挂了冷笑,他也不起身,只斜睨着眼前之人,并不说话。那女孩儿越发怒了,斥道:“让你起来,不知道吗?你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话?”“听不听得懂,要看是不是人在说话。” 璟瑓日日与刁钻的玲珑唇枪舌剑,这种能气死人的话最是出口成章。在家还惧着偏心的爹娘,在这皇宫内苑却是谁也不认识谁,便是什么公主帝姬,只要自己转身走人,也是寻他不着。那个小人儿听了这话,简直是怒火中烧,点指璟瑓的的玉白小手都在微微颤抖,“你是哪来的狂徒,竟在这后宫撒野,就不怕丢了你那小命?”璟瑓也不恼,坐在秋千上还翘起一条腿,悠悠然回道:“我朝最是律法森严,只不知坐个秋千倒是犯了哪款哪条?”小人儿望着眼前的“泼皮”,恨得快咬碎一口银牙,刚才只顾得气恼,现在仔细打量,才发现此人一袭海水蓝团蝠长衫,漆黑长发束于金冠,有着秀气中不失英挺的眉毛,似乎可以在脸上投下阴影的长长的黑睫,心中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男人长成这样,真不知是福还是祸。”最是墨黑瞳仁撩人,竟让自己无端又想起了那深念之人。想起他,更是无法再容忍别人坐在这个秋千上,于是上前一步,厉声威胁,“再问你一遍,你是起来还是不起来?”“再说一遍,不起来。”璟瑓面上也现了怒色。小人儿倒突然娇笑出声,“好,好,好。”,只见她猛地转身,双手拢于口前,大声呼喊:“抓刺客,抓刺客,这里有刺客。” 璟瑓看她如此,一时竟是又气又急,遽然起身,伸手就想去捂那要命的小嘴儿,谁知竟被闪身躲掉,正纠缠间,已有一大帮内监和侍卫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一个看似是领头的老太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那女孩儿,“翁主,刺客在哪,在哪?”小人儿也不说话,只扬着小脸儿看向璟瑓。璟瑓虽恼,却也不言语,只傲气逼人地立着。那老太监虽不认识眼前的少年,但看这穿着打扮和容貌气度,便知是位贵主,心里更是一通的埋怨,深恨这两位小爷、小奶奶的,不知是发什么疯拿着他们这起子下人寻开心。可再埋怨也只能是腹诽,那位小爷虽不知是何人,可这翁主却真真是得罪不起。以前这后宫之内是她娘无人敢惹,现在又换成她,可是风水轮流转,年年到她家,只能自认倒霉了。想到此,老太监点头哈腰地对小女孩说道:“翁主啊,您先歇着,奴才们到那厢去查查。”说完,无奈地挥挥手又领着一大帮人走远了。

此时,这水畔又剩了他们两人。小人儿一脸讥讽地看向那人,泠泠说道:“怎么样,怕了吧?”璟瑓却已是剑眉倒竖,“怕什么?你是翁主便了不起么?”“反正是比你了不起。我虽没见过你,想想便知,不过是哪家的浪荡公子,托了门路、使了钱混到宫中给皇子们做伴读。就你这身份都不配与本小姐讲话,更不配坐在这秋千上。这是我……”本来是要说“这是我与瑓哥哥的”,可想想实在是没有必要说与此人,于是便改了口,“这是我的秋千,让你坐,便脏了。”“你行,你厉害。” 璟瑓最是个越挫越勇的,现在他早忘记了爹娘关于进了宫不要招惹是非的嘱咐,满心想地都是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仗势欺人的丫头。心中有了计较,便和缓了面容,他又坐回到秋千上,还是一脸戏谑的模样。那位翁主却从来没见过如此大胆的人,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你,你怎么又坐下了。起来,你起来!”璟瑓只笑着招手,“你过来,你过来我就起来。”

这翁主想来真是没有什么斗争经验,竟然傻呵呵地就走了过去。璟瑓见她走近了,便不客气,咬着牙一把抓住那纤细的胳膊,只一带,小人儿便倒在了自己怀中。他调整了一下那个小身子,让她趴伏在自己腿上,也是毫不客气,扬起手照着紧紧包裹在绮罗之中的小屁股就是一巴掌。“啪”地一声,小人儿的身子都是一颤,她简直都懵了,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又是害怕,又是气恼,声音都有些尖锐,“你,你要干什么?”啪!又是一掌。璟瑓是边打边回话,“干什么?教训你。”接着便是第三下,第四下……那翁主哪受过这个,自是衔着金匙出生,莫说挨打,便是重话也没有听过,这几巴掌下来,屁股上便觉得火烧火燎,痛不可当。她使尽全身力气地翻腾,却是如何也挣不脱那桎梏。真是疼得够呛了,眼泪都快落下来,小脸朝下憋得通红,大声喊着:“你这狂徒,竟敢这样对我。我舅舅是皇上,我要让他杀了你,杀了你。”璟瑓却是手上使劲儿,嘴也没闲着,“皇上是你舅舅,你便了不起吗?皇上还是我姑父呢。我才不怕你。”见她反抗,更是死死按住,啪啪啪啪啪……不停歇地一口气地打了下去。小人儿是实在受不住了,觉得两个臀瓣肿胀得快要撑破了裙裳,早就没了刚才的气势,哭着嚷嚷着,“不要啊,不要啊……”璟瑓也是见好就收,毕竟这是皇宫,这位是翁主,也怕闹大了圆不了场。嘴上较劲又训了几句,“记住这个教训,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仗势欺人”,又装模作势地拍了几下,便停了手。璟瑓把小人儿扶起来,自已也从秋千上起身,看着她一边呲牙咧嘴地揉着仍在隐隐作痛的小屁股,一边瞪着一双圆圆的杏眼怒视着自己,一时也不恼了,倒是觉得这副小模样很可爱也很可乐。他笑了笑,伸手拍了拍那珠花都有些歪斜了的小脑袋,带着宠溺的口吻哄道:“放心,哥哥没使多大劲儿,一会儿就好。乖啊,以后要听话。”说完便转身要走。谁知,小人儿却是不依不饶,冲过来使劲扯住那人的袍袖,喊着,“你还想跑,你哪也去不了。”

正撕扯间,却听到不远处有女孩儿娇俏的声音响起,“哥哥,你怎么到这了,让我们好找。” 两人慌忙停了争执,璟瑓回首望去,却是小妺玲珑与两个男子走了过来。眼看着他们就要走近了,璟瑓忙俯身行礼,“太子殿下。顺天侯。”那萧如彬还没来得及抬手示意单膝跪地之人起来,已有一个娇人儿撞进了怀里,“表哥,表哥,你要替我出气,他欺负我,他欺负我。”边说,还边将那一脸不知是眼泪还是鼻涕的都蹭到了自己的明黄蟒袍上。萧如彬一时也不知是个什么状况,只觉得又可气又可笑,终还是无法,耐心哄着怀中之人,“谁,告诉哥哥是谁。谁敢欺负我们无忧,他是吃了熊心,还是吃了豹子胆。”听了“无忧”这个名字,璟瑓和玲珑都是一愣。特别是璟瑓看向那小人儿的目光竟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懊悔。

玲珑才是喜出望外,一下子就蹦了过去,推着太子怀中之人,大声说着:“无忧,你是无忧吗?无忧,我是玲珑,我是玲珑啊。”无忧急忙抬起已哭得有些发红的小脸儿,也是欣喜地回应着,“玲珑,玲珑姊姊,你们已经入宫了?”“对呀对呀。无忧,你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啊。真是认不出来了。”说完,向来是可爱加娇憨的玲珑拉着无忧就来到刚刚才起身的璟瑓面前,介绍起来,“无忧,这是我哥璟瑓啊。哥,无忧,你认出来了么?”

要是才刚见面,那璟瑓和无忧还不知该多欣喜。可经了刚刚那起子事,一时间两人竟不该说些什么。本来这事是对于他们都是有些气恼的,可此时再一回想,竟是有些说不出口的旖旎。倒都有些羞羞怯怯地,竟是不敢直视着对方。玲珑还以为无忧是认生了,只想着替哥哥在这朝思暮想之人面前出把子力,便不管不顾地说道:“无忧,你想不起来我哥哥了吗?上次我们回京,我十一岁,你也十岁了,该记事了。你忘了吗?我哥哥自从在这液池边畔遇到你,便一见倾心。两个月的时间几是住到了义阳姑母的公主府。从那以后,看你哪哪都好,睢我哪哪都不顺眼,无论到哪都想带着你,无论到哪都想甩了我。要不是有太子哥哥和良哥哥陪我玩儿,我都快成孤魂野鬼了。”说着说着,玲珑居然是泪盈于睫。

听着这话,再看着那小模样,萧如彬和江良是快笑出声,璟瑓则是要气炸了肺,他使劲推了一把那小人儿,“你胡说什么呢,别在这添乱。”“我怎么是添乱,我是在帮你表白啊。”说到这,玲珑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就向哥哥的衣襟里掏,边掏还回头向无忧喊着,“无忧,你别不信,我哥他真得一直惦记着你。你送他的那串菩提树籽,他戴了好久,后来戴不上了,他便一直贴身收着。”被妺妺这么一闹,璟瑓的脸是真得红了。他一边躲,一边喊着,“住手,你住手,再闹小心我揍你。” 璟瑓对玲珑哪有什么威慑力,她反而粘得更紧,嘴也更加不饶人,“你藏什么呀?我知道在哪,上次你洗澡的时候我都看到了。”在场的人听了这话都惊了,璟瑓更是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手也几是要捂上那小嘴,“你说什么呢?你是不是女孩子啊?”“我怎么了,我们是双胞胎,你什么我没见过。我又不是去偷看你洗澡的,我只是想看看你把那手串藏哪了。”“胡闹!”玲珑的话还没有说完,已被萧如彬厉声截断,“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玲珑,你懂不懂规矩?在这众人面前,胡说什么?别再动手动脚的。”“怎么了,你们又不是外人。他是我亲哥,你是我表哥,良大哥是我……”说到这,玲珑愣了一下,走到江良面前,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伸手拍上那肩头问道:“良大哥,你是我的什么呢?”

在那小手覆上的一刹那,江良只觉得有一股暖流直淌进心里,又听到那句语焉不详又有些暧昧的问话,一时间觉得无限欣喜。正思忖着该如何回答,猛地有一阵疾风从身边刮过,不但刮走了那手,连自己都险些被刮倒。更是有怒喝之声从头顶传来,“让你不要动手动脚的,没听到吗?”关键时候还是璟瑓挺身而出,一把扶住了几是被萧如彬掼了个趔趄的玲珑。为了护住这近似于白痴一般的妺妺,他扳起脸,端着兄长的架子,训斥道:“什么叫是你的什么?会说话吗?良大哥是兄长,是我们的兄长,这还用问吗?爹爹天天教导你,作为妺妺要尊重兄长,你都忘了?”

玲珑真是想不明白这些人都怎么了?一个个地跳出来摆着兄长的谱教训她。小人儿也是无畏无惧毫不示弱,大声回敬,“凭什么,凭什么做妺妺就要看你们的脸色。光让我们尊重你们,你们又是怎么对我们的?”说完,她便快步来到无忧身旁,挎上那胳膊,一脸正义地问道:“无忧,你刚才是不是说我哥欺负你了?说出来,我替你作主。咱们姐妺再也不能让这些人欺负下去了。什么妺妺要尊重哥哥,他们这帮哥哥爱护我们这些妺妺了吗?说吧,大胆地说出来。”无忧实在是不明白,怎么一下子又绕到了自己的身上。她看看玲珑,又看看璟瑓,不知如何说,更是觉得说不出口。不提这些还好,这一提起来,觉得刚刚才不再胀痛的小屁股,这会子却又像是发起烧来,小脸也一下子浮上了一层胭脂色。璟瑓也是,见妺妺去威逼利诱无忧,更是想着自己刚才的毛躁发狠,脸上也有些潮红。玲珑来来回回地打量着这奇奇怪怪的两个人,突然像是恍然大悟一般,大声嚷嚷起来,“璟瑓,你不会,你不会霸王……”只那“硬上弓”三个字还没说出口,璟瑓已是一个健步蹿上来,一下子便捂住了那张无遮无拦的嘴,头上几是冒出了汗,“你作死么?胡沁什么?”

“够了,都给我闭嘴!”这回,萧如彬是真得动了怒,一张俊脸气得煞白,眉心更是曲折成川,声音如那浮上水面的碎冰,“璟家代代出贤臣,忠厚传家,诗书继世,大舅父更是内修严谨。可是,你们看看你们自己,兄长不像兄长,妺妺不像妺妺,还有没有一点世家子弟的样子?简直是给璟家丢人,给舅父舅母丢人。”萧如彬虽贵为太子,却最是待人宽和,对弟妺们也最为亲近,鲜有这疾言厉色的时候,一时间,一众人等,包括最是娇纵的无忧,皆是屏息俯首,尤其是璟瑓头埋得更低,口中还诺诺回应,“是,太子教训得是。”却是那玲珑竟如没事人一般,依然昂头而立。萧如彬火冒三丈,点指着她,“你,你还是不是大家闰秀?”“她根本不是。” 璟瑓还只是腹诽。而玲珑却直接朗声回答:“我不是。我为什么要是大家闰秀?”

“为的你将来要母仪天下。”这句话几乎是要脱口而出,还是被萧如彬生生咽下。他又是气又是恨地望着那倔劲十足的小人儿,心里竟有了说不出的失落与酸楚。自十六岁时被立为太子,至今已有八年。父皇、母妃曾急着要给他立妃,却被婉拒。那时他还无心在儿女情长上,想着是要多些时间读书、操练骑射。十八岁,终是不能再拖,再三遴选终是定下了右丞的二女儿陈芷莫,只等来年入秋那陈小姐满了十五岁便纳为正妃。谁知到了来年,大舅父回京述职,带来了只有十一岁的表妹玲珑。快两个月的时间,那明艳爽朗又娇俏可人的小东西几乎是天天粘在自己的身边。开始只是不耐烦,后来竟是一刻不见便会坐立不安。当时,还有些恼自己,十九岁的人竟会对一个十一岁的女娃娃动了情。可就是欺骗不了自己的一颗心。小人儿要走前的那一天,在东宫她专属的寝殿里,伏在自己的身上哭个不住,竟如是生离死别一般。自己一直在极力隐忍,可听了小人儿的那句,“表哥,你一定等我回来。长大了,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便一下子泪如泉涌。玲珑走了,似是把自己的心也带走了。因着这太子的身份,自己一向是谨慎持重,可那一日却是任父皇动了雷霆之怒,也不再同意立正妃。为了此事,在那乾元殿的阶梯上他从前一日的午后一直跪到第二日的朝散,终是逼着父皇母妃答应了请求。也是费尽了功夫才让右丞接受了女儿改为侧妃的结果。这五年来,自己都坚持只纳侧室,不立正妃。开始时,那些意属贵妃和琅琊王的一干人等,四处散播他此举是因为有断袖之癖。朝堂之上甚至出现过意图对太子之位行废立之事的逆流。后来,还是因着父皇的强力弹压,以及母妃家族势力的强大而不了了之。终是认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如今,东宫之内已有两个侧妃,三个妾侍,庶长女快要三岁,庶长子也近两岁,那龙阳之说也便再无波澜。父皇、母妃却还是常常提起正妃之事,甚至父皇有意在自己纳了正妃之后便要褝位,与母妃游历天下做个闲适的太上皇。只是他们哪里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太子正妃终有一日要母仪天下。这么多年,他都在等这个小人儿长大,她才是自己意属的妻子,是自己唯一的皇后。

回忆以往种种艰难,再看着这个十六岁了仍如同孩子一般的玲珑,萧如彬一下子觉得自己还是前路漫漫、任重道远。不过,也没事,对这个丫头,他自有他的办法。想到这,他也不怒了,也不恨了,脸上甚至还带了笑,只不过是冷笑而已。萧如彬一下子握上那纤腕,话语无比亲切,口气却无比森然地说道:“玲珑,我觉得你这个问题问得很好。走,我们去东宫的书房好好探讨一下。”只这“东宫书房”四个字,便让小人儿如遭了雷劈一般,一张本是极为嚣张的小脸也瞬间垮掉,眼泪更是说来便来,声音都带了哭腔,“表哥,我不想去书房,咱们有事好商量行不行。不就是大家闺秀吗,我可以的,我真可以的。”边说这话,玲珑都边想把手伸到身后护住那小屁股。五年前,在东宫书房内发生的一幕幕实在是到如今想起来还胆寒。第一次,是因为萧如彬临时有事,失了约,把她一个人丢在诺大的东宫。一怒之下她跑到书房中把能找到的画轴全部展开,将那些瞧着比自己漂亮的美人全部改成了张飞。一贯温润如玉的表哥回来看了那些画后,竟是反响强烈,二话不说把自己按在腿上就揍。自己的爹爹整日吆喝也从未动过手,没想到还是让个外人占了先。那顿打让她哭得昏天黑地、痛不欲生,表哥也是左哄右哄才让自己又露了笑容。原以为,那便是空前绝后,谁知竟只是个开端。随着自己的挑衅能力的进一步增强,表哥的反应也不断跟进。从隔着衣服的三五巴掌,发展为十下二十下的也不知道停手,到最后竟是被扒光了小屁股挨抽。自已也曾以哭到断气反抗,也咀咒发誓不再踏入东宫的大门一步。可最后,还是醉心于每次挨打后被搂在怀中的拍拍哄哄,和那种甜甜蜜蜜、又是娇又是宠的美好感觉。只这结果虽好,可那过程却痛苦,所以玲珑是拼死拼活的也不想就范。萧如彬却是不想顺她的心意,一边拖拽着小人儿前行,一边回头向江良交待,“帮我禀告父皇,只说我有事回东宫一濄,很快就会回来,不会耽误与舅父舅母的家宴。还有,再对舅父他们说一句,玲珑与我在一起。”玲珑听了这话,知道自己是死到临头了,孤注一掷地求助于哥哥,“哥哥,你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去东宫,我不想去书房。”别人都不明白玲珑这是在做什么,可璟瑓明白。玲珑自是不会到处去宣扬自己挨打的事,可却瞒不过这一胞双生有心灵感应的哥哥。不用怎么追问,璟瑓便知道了全部事实。他的心中对这位太子表哥简直是顶礼膜拜,感恩戴德。在家中,自己是日日受这妺妺的欺凌。惹事闯祸的都是她,可挨打挨骂的都是自己。自是无法改变父母的偏心,只能把表哥的义举做为精神支柱,这么多年来,竟是全靠这想像中的记忆活着。看着表哥又要发威,自己怎么可能拦阻,能装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就算是不错了,“妺妺,太子的旨意,我们谁敢违背啊。你,你还是放心去吧。”“璟瑓,你这个胆小如鼠,惧强欺弱的小人。璟瑓,你是个小人。”声音终还是渐行渐远,随风消散,人也不见了影踪。

无忧却是看不明白,忍不住地问:“玲珑这是怎么了?不就是去东宫的书房吗,干什么一幅寻死觅活的样子。表哥到底要做什么?”璟瑓看着她,笑了笑,说,“做我刚才做过的事。”听了这话,无忧的小脸儿又是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小人儿微低了头,有一绺碎发垂落,她抬起右手去拢,丝绸光滑,露出一截粉白藕臂,八宝金钏在日光下辉光流转,可真正吸引璟瑓的却是那金钏之上的一串菩提树籽,想是每年都会加上一两颗吧,那菩提籽竟是颜色深浅各异,才更是让人思绪万千。

“呵呵”,有江良低笑声传来,璟瑓迷惑问道:“良大哥,你在笑什么?”江良扬起细长双眸,含笑回他,“刚才看到一只呆雁,一时觉得有趣,故而发笑。”璟瑓也抬首望去,却见碧空如洗,只得又问,“什么也没有啊,哪来的呆雁?”“呆雁也会飞走呀,难道如你一样愣在那看吗?”说完,也不再理会亦是羞红了脸的璟瑓,笑着转身离去。想是诗性大发,那江良竟边走边吟:“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郞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听着这诗,璟瑓和无忧竟是许久无话。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还是璟瑓开口问道:“当日,你在那菩提树下到底求了什么?”无忧还是低着头,轻轻地说:“只求了一句话‘让他不要忘记我’。”璟瑓望着无忧的双眸竟似含着汩汩春水,他伸手从怀中掏出那串还带着体温的菩提籽,递到小人儿面前,也只说了一句,“哪曾有一日忘记过。”

微风吹过,落英缤纷,人面桃花相映红,大约如是。
[本帖已被作者于2013年9月14日23时9分9秒编辑过]

各位朋友,第一部更新完毕,感谢支持,鞠躬。是否继续更新第二部想听听大家的意见啊。继续送花。

[本帖已被作者于2013年9月14日23时24分22秒编辑过]

第二部 杨柳枝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郞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第一章 少女情怀总是诗

暑热尚未褪尽,秋草却已泛黄。瑾月、玲珑与无忧姊妹三人携手赏花观景行至这液池边畔,想是有些疲累了,皆驻足歇息,就连一路呱噪个不停的玲珑都收了声。

天空碧蓝澄澈如一汪上好的翠玉,倒映在碧水之上,波光潋滟,浮天无岸。玲珑最是闲不住,随手捡了几枚玉白光滑的石子,学着哥哥的模样,一颗又一颗斜抛出去,打着水漂。瑾月就站在小人儿身侧,双手微捏裙裾看着那柔波荡漾间,被石子搅乱的太阳的小小影子,静静出神。轻风拂过,吹动她一身水青色的长衣,衣角处绣着的几朵芙蓉随风而舞,却又欲飞无依。无忧没有与她们在一处,而是走到了那架秋千下,轻轻抚摸绳索之上已现枯萎之态的萧黄藤蔓,心中便想起了那远在千里之外的旅人。

沉默不了许久,玲珑又觉得无趣了,咚咚咚地跑过来,一屁股坐到秋千上,边轻轻悠荡,边俏语相问,“怎么了,我哥哥他们去游历还不足两个月,你便害起相思病来了么?”听了这话,无忧的脸上立刻浮上彤云,搡了玲珑一把,“姑娘家家的,出口的话也不怕羞。”说到这,停了一下,也是讥诮着回她,“当日璟舅父与舅母没有将你带回雁门关而是留在皇贵妃的栖梧殿,不是说要姊姊你学规矩么?怎的,我见你一日中倒有大半日都呆在东宫。到底是琪舅母在教你规矩,还是我那太子表哥在教你规矩?”“好哇,你还敢笑话我,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说着,两个小丫头便围着那架秋千,你追我赶,笑闹成了一团。

瑾月已是数月未曾开怀,如今看着眼前笑语欢声的小姊妹们,洁白晶莹的一张俏脸上总算是多少浮出些笑意。追跑了一阵子,玲珑与无忧都停了下来,捂着胸口,急急地喘着气。也就只静了这片刻,玲珑又回头看了一眼瑾月,却依旧是对着无忧笑道,“你我二人,不论是痴心也好,还是痴缠也罢,现在看来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一切的一切不过是镜中之月水中之花。哪像月姊姊,出降的吉日皆已定下,十月廿八,只等合卺礼成,我们就要改口称一句‘瑾月公主’了。”听了这番话,瑾月却瞬间冷了面孔,臻首低颓,话音也似是经了秋霜,“我是真心将你视作妹妹的,没成想,你会用这样的话来刺我的心。难道,难道你们都要装着不知晓,我是不愿意的么?”帝姬说到此处,竟是带了哭腔。玲珑也知自己鲁莽闯了祸,急急地跑到瑾月身旁站定,扶着那越发瘦削的身子,却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才好。无忧更是如此,握着还在微微发抖的一双素手,吞吞吐吐地也只说了一句,“月姊姊,你不要这样,听爹爹、娘亲他们说起,那上官喆是个不错的男儿。”

[本帖已被作者于2013年9月23日19时57分59秒编辑过]

瑾月茫然地抬起头,明亮沉静的眼睛淡然望向波光粼粼的液池,心中五味难陈,只缓缓说道:“这世上好男儿何止万千,可在我心中,却只认那江良一个。原想着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份,谁知换来的竟是那句‘只有兄妹之心,而无男女之情’的推脱之辞。我自是知晓,女子不该一厢情愿地痴惘于男子。可我,可我到了今时今日还是放不下他。”说着,她又将目光拂过玲珑与无忧,“你们也不用拿父皇与母妃一般的话来劝我,我只问你们一句,这世上自是有比我皇兄和璟瑓还要好的男子,如果让你们嫁与旁人,你们可愿意?远了不讲,只说我那四弟如彧,他与玲珑你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更是对你痴心一片,如果舅父舅母他们逼着你嫁于如彧,玲珑,你又该如何做呢?”玲珑没成想瑾月会有此问,一时间愣在那里,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正在大家静默之时,忽而一个清朗声音徐徐来自身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月皇姊,你说的这些话,难道不是在刺我的心么?”

众人都唬了一跳,慌忙回首,却看到皇四子楚王如彧面上含笑站在她们身后,身上只穿了一件宽松的如意云纹白色长袍,妥贴着修长的身姿,一支玉笛斜斜别在腰际,虽是神情慵懒,却眉目明澈,恍如谪仙。瑾月看清了来人才放下心来,佯怒啐了一口,“怎的躲在身后,倒叫人惊惶。”如彧笑意更浓,“我站在这许久了,是姊姊你们没有发觉,又不是我成心要藏着。”玲珑与无忧见是楚王,虽相熟,却也欠身为礼。如彧只一扬手,接着不急不徐说道:“此处又没外人,作这样子给谁看。更何况,也只无忧这礼我还能受一受。虽是同一个生日,毕竟在时辰上占了先,那璟瑓见了我也要尊一声‘四表哥’。玲珑么,可万万使不得。不定哪日,便要昭告天下册立为太子正妃,到那时,该轮着我俯首跪拜,又何必现在挣这个面子。”听了这些似是拈酸带醋的话,几个女孩儿都笑出了声。

[本帖已被作者于2013年9月23日19时56分31秒编辑过]

还是瑾月先止了笑,问向幼弟,“今日这么早下学么?不会是你又偷跑出来的吧?仔细让父皇和太子知道了,有你好看。”如彧竟是丝毫不以为意,“月姊你放心,我能出来自是有我的法子。现在身边没了江良碍事,父皇和二皇兄都看我顺眼了许多。”“是你自己总不上进,又与良大哥何干?”如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姊姊,你我虽不是一母所出,却是亲姐弟,怎么总把个外人压到我头上。我真是想想都恨,明明我才是父皇的儿子,这么多年来竟生生地让江良夺了那份宠爱去。

如彧话中似是带着几分嫉恨,可大家都知道他的性子最是散淡却还促狭,也都并不再意。只瑾月像是再听不得那江良的名字,又低了头,声音更是颤颤的,“别,别再我面前提那个人了,我实在是受不了。”“姊姊,把那人忘了吧。他真得不适合你。”如彧边说边走了过去,体贴地揽住还在微微抖动的肩膀,轻声安慰:“虽是你不愿听,可我还是要说。这么多年来,因着父皇与二皇兄每每用江良做阀子训斥我,更是瞧不上他那谨小慎微、沉默寡言的性子,所以我一直与他不睦。可只这一次,任父皇震怒、皇贵母妃落泪,他都咬定不当这驸马,我才真是佩服了他。”瑾月听了这话很是不解,“别人视你姊姊如敝履,你倒还佩服他?” 如彧还是摇头,“江良不是嫌弃你,他是真得像兄长一般爱护你。他从不到两岁便被抱到皇贵母妃身边养育,怎会对姊姊你毫无感情。只是他清醒自知与你并不相配,那日在父皇面前,他不停叩首一直在说,怕给不了你幸福,而误你终生。”说到此,如彧停了片刻,目光中竟是带了悲悯,“顺天侯不过是个虚爵,江良顶着南越末代世子的身份,却还能这么多年风光,皆是因着父皇与皇贵母妃对他的疼宠。他不愿因无男女之爱而误你,竟是拼着几是失了这份依傍。江良与璟瑓、上官喆他们去游历之前,日日都会去向父皇和皇贵母妃请安,可每每是跪上一两个时辰都不得见,哪次不是二皇兄与我去把他拖拽走。”“你不要再说了。十几年的养育之情,怎会说断就断。父皇与母妃这样做,都是为了顾及我。”瑾月说着说着便要哭,却被如彧拦住,“姊姊,一切都会过去的。父皇是不肯见江良,可自从他们离开京都后,便下了喻旨,不但要沿途的各州府县暗中护卫,更是要日日专报要情。璟瑓与上官喆自是身份尊贵,可父皇心中最最牵挂的还是江良啊。所以,姊姊,你就是为了父皇与皇贵母妃不再为难,也要放下那人。这些时日,我一直想对你说,却始终不得机会。那上官喆,我们本就相熟,他是将门虎子,品貌才情不凡不说,更难得的是胸襟开阔、性子爽利,与你才是良配。下嫁这样的人,你定会幸福的。”

如彧说到这,想是不愿这帮姊姊妹妹的再悲戚下去,自己先掩了轻愁,复有明朗微笑绽放唇际,佯装讥笑言道:“所以说,你们这些丫头看上去一个个冰雪聪明的,内里却最是认人不准。我虽是有些不足之处,却也算是人上之人,怎么就不入你们的法眼呢。先说说无忧你,想着都可气。自是打小能坐上这秋千,便是由我来推的。我辛辛苦苦地推了那么多年,竟是不及璟瑓的两个月。还有玲珑,明明五年前你甫入宫时,在皇贵母妃的栖梧殿最先见到的人是我。前一刻,你还拉着我的手在问,‘我们真的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么?’可后一刻看到二皇兄,便欢天喜地尾随而去,对我不再有丝毫的留恋。你们,你们,真真是伤透了哥哥的一颗心啊。” 如彧说此话时还真是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惹得那三个小人儿都笑成了一团。

谁知,如彧竟还没有说完,他凝眸于玲珑和无忧,目光深邃而澄明,似是含了几分认真,“无忧是真得无忧。璟瑓与我是一样的性子,自是富贵公子,看似行事不羁,纵情恣意,心中所求却最为简单,所想所盼不过是能够得遇一位心爱之人白首不离、相伴终身。倒是玲珑。皇兄虽专情,只身不由己。那太子正妃的位子可是好坐的么?以前,我总报怨皇兄拿着江良的样子束缚我。可现在看,他倒是渐渐顾不上我了,一门心思地比着那陈芷莫来考量你。”

只这一句,竟似是戳中了玲珑的痛处,小人儿明眸低回,虽还是亮晶晶如珠如宝,只隐隐有黯淡的光彩流动,颜面上也带了几分不知是痛还是怨的神情,话音都不复初时喜乐,“我便是我,做不得旁人的模样。如若使这力气,怕也是白费。”如彧自知说多了话,半是劝慰半是了然,道:“知道你做不来,如若你真能如是,你便不再是玲珑了。那陈芷莫再温静贤淑、知礼有度,在我眼中也不过是个木头美人。别的不提,只见玲珑你每每与皇兄一处时总是并肩而立,那陈侧妃却常常低首随于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这其中的亲与疏便自是分明。听母妃提起,你如今虽无名分,可到了东宫,陈芷莫带着一众侧室已持妾礼,太子也从不阻拦。可见便是成婚多年生育了子嗣又如何?在皇兄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人,这就够了,其他的人和事都不足忧惧。”

说到此,如彧也不想再多言,快步来到秋千旁,拍着架子喊道:“我是看你们在此处玩得开心才过来的。不要让我随口的胡话搅了你们的好心情。谁要荡这秋千,便快些上来,我自是舍命奉陪,定会让姊妹们尽兴,也算是赔罪了。”听他如是说,玲珑与无忧便又来了兴致,两人一番争抢,还是玲珑先坐了上去。如彧一下一下推了起来。男子的力气终归要大上许多,玲珑坐在上面,只觉得一时向前、一时向后,身体随着那秋千晃动幅度的增大,慢慢高飞而起。有风掠过面颊,带着小人儿淡紫色的纱裙随风舒展如那天边的流云。如彧已不再用力,可秋千却在惯性下依然越悠越高。玲珑竟是不知足,咯咯笑着嚷嚷,“你再推呀,别放手,再高一点儿,再高一点儿。” 如彧也是个胆大的,见如是说便又加了几分力气推了一把。秋千被猛得荡起,玲珑只觉得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眼前的一切皆成了支离缤纷的流光与碎影。她一时顽心大盛,秋千向上时,竟放开了紧攥的双手,只贴着那绳索伸展了双臂迎风而上,像是要体会飞翔的感觉一般。谁知,光顾着得意,不知是飞虫还是粉尘落入了眼中,吃痛不过,下意识地伸手去揉,只这一松,身子便失去了平衡,猛然间从那正在高飞的秋千上直坠而下。

“玲珑,玲珑……”也分不清是谁在急切地呼唤,玲珑满心的惊恐,一边大喊着“救我,救我”,一边紧紧闭上双眼只等着那触地时刻的剧痛。却没成想,会一下子落入到一个软软的怀抱中,有淡淡的龙涎香气袭来,偷偷睁眼,正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那目光中有既有暖阳般的辉茫流转,更有刀锋样的狠意迸出,最奇妙的还是两个瞳仁中都有自己的小小影子。玲珑被圈在明黄蟒袍的怀里,两个人的喘息都有些急迫,一凉一热的呼吸拂在额上,小人儿似是陶醉似是沉迷,几乎移不开视线,却终是被一句寒如冰雪的问话硬生生拽回到这现实之中:

“告诉我,你们在做什么?”
[本帖已被作者于2013年9月23日20时8分33秒编辑过]

说句真心话,发这一章难死个我了,还删了一段才成功,我写的话真真是没有任何不和谐之处啊。

第二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回京快有半年了,玲珑几是日日都要跑趟东宫的,犄角旮旯全让她逛了个遍,可唯独这书房只是第二回来。虽是来得少,但这屋子中的一桌一椅、一景一物却都让自己印象深刻,无法磨灭。为何会如此呢?皆是因那每每都必不可少的面壁罚站。站久了,自是会腰酸腿僵,如果不再把眼睛放出去四处打量,那真真就成了木头人。其实,心中所盼所想还就是要做个木头人,只偏偏心不随愿,两条腿是失了知觉,可那最终要受苦受难的两团娇肉却还敏感得要命。上次为了“该不该做大家闺秀”的话题而在此处讨来的那顿打,至今仍记忆犹新。疾风暴雨般的一阵巴掌掠过,让多年不经风雨的小屁股肿胀了何止一圈儿,自是疼得呲牙咧嘴流了一脸的眼泪才在那人帮衬下穿上了里里外外的裙裳。皇上姑父赏赐的一餐家宴直是让臀上火烧火燎的自己吃得痛苦无比。御驾之前,还是与爹爹娘亲一处,根本不敢造次,看的便是幼承庭训、端然而坐、静如碧水的定力,简直是生生要了半条命去。咬着牙,强撑着,才没有哼出声,竟在乍暖还寒的春夜,让自己憋出了一身一脸的香汗。不论是皇上、姑母、父母双亲还是江良与瑾月兄姊,都瞧出异样,皆是追问不休,那夜宴的不速之客如彧更是围着自己转了好几圈。只是这其中的原由又如何说得出口。眼睁睁看着卑鄙无耻的璟瑓强忍笑意都累出了眼泪,始作甬者也是装得百般无辜又关心怀倍至。终是咬碎银牙吞入肚中,面装天真懵懂,口中推说是穿得太多、吃得太饱,惹得众人哄堂大笑,指点不休。那时真是心中诅咒发誓再也不要理他了,可当长辈们要议事之时,还是不由自主地沉醉于那张俊脸上的温暖笑意,搭上了那双伸向自己的修长而漂亮的手。在栖梧殿那人儿时住过的偏殿中,趴伏在光滑如璧的锦榻之上,听着窗外风吹绿竹的脆响,任他将带着薄荷香气的药汁一点点涂在自己赤裸裸的臀肉上。伤处的灼痛在渐渐消失,脸上的火热感却是越烧越烈。有更炽热的吻拂过秀发、拂过眉眼,最终落在一点樱红之上。第一次体会到别人的舌也会在自己的口中霸道纠缠,意识都变得如窗上的光影般支离斑驳,幸好是那人最先觉醒,止了密密匝匝的吻,只将还在兀自颤抖的小身子紧紧拥入怀中,有更让人情动的话语在耳边响起,“玲珑,做我的娘子,做我听话的小娘子。”

面壁而立的玲珑已是四肢僵直,却在不停回味那夜的旖旎情景,竟是露出一脸陶醉般的花痴模样,好在是背对着那人,不然真会有被生吞活剥就地正法的可能。到底站了多久,玲珑也记不清了,小人儿偷偷回头打量,看到那人像是终于看完了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此时,正慵懒地倚靠在长背雕花红木椅上,目光沉沉,想着心事。玲珑最怕的便是这种结局未卜的煎熬,这虐心远比那虐身还要痛苦上百倍千倍。她观察了一会儿,看他似是一点都没有关注到自己,心中就悄悄滋生了邪念。逃走吧,逃回到栖梧殿去,只要从今天起,自己日日不离姑母的身前,任他是太子千岁也是有心无力,一切的一切自会风平浪静、顺心顺意。想到此,玲珑开始小心翼翼地向门口挪动步子,竟是丝毫未被发觉,眼看便成功在即,就在小脚丫迈出书房门槛的一瞬,有清晰问话从身后响起,“我说过让你出去了吗?”恐惧与悲伤都已来不及,小身子被凌空抱起,再落下时,便已坐在那人的腿上,被紧紧地环在坚实的胸前。是坐着而不是趴着,这个姿势很好,玲珑很满意。更令人欣喜的是那人的话语也不再冰冷,“你想去哪啊,我的小妹妹?”“哥哥,我饿了。”小嘴儿微嘟,蛾螺轻蹙,竟比那捧心的西子还要惹人怜惜。自是谁也敌不这份娇怯,他从嘴角渐渐逸出一丝笑来,然后这笑意慢慢地扩散到脸,最后连墨黑双眸中也盛满了笑。声音更是温柔至极,只是那说出来的话语,听着听着便让人觉得是词不达意,“玲珑,哥哥也饿了。别着急,我这就动手,等揍完你,就吩咐他们传膳去。”

爱恨就在一瞬间。大理石的地板光亮如镜,几乎可以照见自己因小脑袋久久垂下而憋得通红的面孔。汗珠随着如云发丝“滴答”轻响滑落于地,洇溅成一圈圈小小的椭圆。玲珑又趴在了如彬的腿上,窠丝长裙早就撩到了腰际,松松垮垮的亵衣也褪到了膝弯,肉鼓鼓的小屁股被放在了最顺手的位置,任他干燥的掌心贴着臀肉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玲珑,你为什么会挨打?”娇小的身子随之一抖,“因为我贪玩。”他猛地便扬起手,狠狠的一掌扇在臀上,细白的肉丘立刻突起一个完整的掌印,问话再次响起,竟是透着薄怒,“为什么挨打?”除了汗水,还有泪水跟着急速滴下,回答也带了哭腔,“因为我和如彧胡闹。”“啪”又是一下爆响,另一团肉丘留下了对称的印迹。虽只是两下,却是力道大得惊人,几是让玲珑体会到了肌肤要被撕裂般的痛楚,她已经开始呜呜低泣,却没有赢得丝毫的同情。诘问还在继续,“为什么挨打?”小人儿一边东躲西藏,一边苦苦思考着怎样的回答才能让那人满意,却总是不得要领。他一遍又一遍地问了十几句,得到的答案却像是离题渐行渐远,终是消磨掉了所有耐性,竟是掌上带风下了狠手。玲珑觉得自己快要晕眩,而他的手腕却是依然灵活,简简单单的肉掌便能扎扎实实地痛遍屁股上的每一寸肌肤。她应激般地想要挺直身体逃离,却每次都被粗鲁地轻意按倒,招致的是一波更加狠绝地抽打,虽然看不到,却能感觉到那急波般荡漾的臀肉上面已参差肿起数也数不清的红印。哭,大声地哭,不再顾及什么颜面,“不要打了,求求你,不要啊,疼,疼,疼死了……”

突然间,便被扶正了身子,紧紧裹进那人的怀中,他如痴如狂地吻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声音有些哑哑地诉说:“玲珑,你吓到我了,不要再让自己身处险境,我怕,我怕会失去你。”终于知晓了答案,玲珑竟是忘记了他刚刚给予自己的痛,想要回应,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定了定心思,柔柔舒展玉白手臂,如藤缠树般绕上那人的颈子,娇俏的下巴高高扬起,轻抬上身,一下子便吻住了那清凉的唇。不顾他的惊诧与欣喜,学着将柔软的舌送入到他的口中,把自己的歉意、爱恋与痴迷都通过唇齿间的缠绵传递给他。小人儿刚刚开始时还有些紧张与无措,却在那人更加热烈的回应下渐渐放松下来,只觉如同浮在云端,畅快惬意。

还是萧如彬再一次在即将爆发的边缘强行止住,大口喘了一阵子粗气才终于平复了情绪。贴着那光滑水润的面颊,一双大手抚着腿上那只垫着的薄纱的温热肉团,软语告诫,“以后不许再这般胡闹,要是还有下次,一定打烂你的小屁股,知道么?”我们的玲珑从来就不明白什么是居安思危,更是不知什么当问,什么不当问,自顾自地扭过小脸儿,一脸迷茫地看向那人,“芷莫姐姐她们做错事,你也会打她们吗?”如彬紧紧地闭上双眼,沉默了许久,才没有伸手掐死怀中这个不解风情的丫头,“你还想接着挨揍对吧?这个时候,提她们做什么?”“我只是问问。不过,芷莫姐姐那么知书达理,人见人夸,想来永远也不会惹你生气。我便是被你打死,也变不成她的模样了。”玲珑说到这,是真得有些伤感了,小脑袋也低低垂下。如彬是觉得可气又可笑,他推了把怀中的小人儿,“谁跟你说,我要让你变成芷莫的模样?”“是……”只吐出这一个字,玲珑终于聪明了一把,识趣地闭上了嘴巴。“是如彧,对不对?我看他是不想活了,我一会儿就去找他算账,要是不打折他的双腿,我就不是他二哥。”太子爷是真真地恼了。“别,别,跟谁都没有关系,我只是觉得你喜欢像芷莫姐姐那样的女子。而我,而我,老是让你不满意。”玲珑说的全是心里话,回京这么久,也在东宫呆了这么久,却是越来越不自信了。如彬怜惜地亲吻小人儿的发丝,软语安慰,“还记得你十一岁时,为了与我解忧而写的谒语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你比她们谁都出色百倍。我从不打她们,因为我根本就不在意她们。我打你,是因为我喜欢你,是因为我的心中有你。”“是真的吗?”玲珑的眼睛明亮而透明,正看到如彬写满爱慕的面容。“可我,可我还是有许多事情不会做。”既是有了这样一个坦诚的机会,玲珑是真得想把心中郁结了许久的话都说出来与他听,“我不会像芷莫姐姐那样给你穿衣服。”“你说什么?”如彬看着再次垂下的小脑袋真是笑出了声。可玲珑一点儿也不觉得可笑。一次她来东宫有些早,横冲直撞地闯进如彬的寝殿,正看到陈芷莫在一件一件为表哥穿着衣服。见到有人进来,陈侧妃的手似是轻抖了一下,接着便屈膝行礼,本来如彬在招手叫自己近前的同时是示意她离开的,可那温静端庄之人,还是跪伏于地帮他套上鞋子后才躬身出去。这齐眉举案的一幕竟是如同刻在脑中,挥之不去。见小人儿静默了这么久,如彬也有些在意,他促狭似的狠狠紧箍了一下怀中之人,伴着那声尖叫,轻声说道:“我会穿衣服,不需要假手于人。”他又贴上那小耳朵,悄悄地问:“你会自己穿衣服吗?”看到小脑袋用力地点了点,如彬的笑意愈浓,更是满脸的宠溺,“你就是不会穿也不打紧,哥哥可以帮你。还有,不要再叫芷莫姐姐,你才是她们的姐姐。” 说完,如彬不再理会那俏脸之上的迷茫神态,看着窗外西沉的落日,似是自言自语,“该叫璟瑓早些回来,有些事情还是要与他先商量商量才好。”

靠近南疆鄯鄯国边境的小城瑞里,璟瑓正与旅途中新结识的好友阿珞,在青石板铺就的曲折蜿蜒的小路上徜徉而行。猛地,听见“阿切—”一声,璟瑓打了一个极响的喷嚏。阿珞半是关切,半是看笑话般地问了一句,“你没事吧?”璟瑓望着眼前那张比女子还要俏丽上几分的俊脸,笑着回道:“阿珞,你听说过吗?如果你在打喷嚏,证明是有人在思念你。阿-切-”听着这连绵不绝的声音,那人却是十二分的不屑,“你不就是要说,你那无忧又在想着你么?”璟瑓如何听不出这话中的戏谑之意,抬腿便在那人的臀上踹了一脚,“连你嫂子的醋都吃?你还是不是男人?”说完,便快步向前走去。只留下阿珞,一边用手揉着痛处,一边急急地追赶,那张小嘴儿更是嘟囔个不停,“和你讲过多少遍了,不要动手动脚的,你听不懂吗?”璟瑓也不理会,竟是连头都不转,只大声回他,“两个大男人,还怕什么动手动脚,真是矫情。”阿珞是真的生气了,赌气般地放慢了步子,不再去追他。

今日是小城的圩日,路上人流如织。阿珞与璟瑓两人,一个着白衫,一个穿蓝袍,一个娇俏玲珑,一个长身玉立,却都是珠冠束发,俊面含春,走在街上直引得一众路人男女纷纷驻足流连。按说这样醒目的两个人便是在人群之中也是绝对不会走散的,可偏偏就是赌气了那么一会子,阿珞便寻不到了璟瑓的影踪。他真得开始害怕了,仿佛那日被一伙歹人调戏的场景马上就要再次发生一般,瘦削的肩膀竟是开始微微发抖,声音也变得凄婉起来,“瑓大哥,瑓大哥,你在哪啊?瑓大哥……”“啪”,单薄的后背被拍了一掌,回头望去,正对上那双清澈明亮还透着些许孩子气的眼睛。有关切的话语传来,“阿珞,怎么了,哥哥一直跟在你身后啊。”“你,你,吓死我了,以为找不到你了,我怎么办,怎么办……”小人儿的话都有些语无伦次,看来还真是吓到了。璟瑓笑着拍拍那莹白胜雪的面颊,“放心,放心,哥哥绝不会丢下你不管的。”说完便拉起那人的小手,向客栈的方向走去。阿珞被这样牵着手前行,不知怎的,心中竟有了说不出的踏实与满足,本来还有些羞涩地想要抽回手的,却突然间便断了那念头,只想着这回去的路永远也没有尽头才好。忽然,他看那人的另一只手里像是握着一缕彩线,好奇地问,“你手中拿的是什么?”璟瑓回转身子站定,展开手,回道,“像是同心结,但与中原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同。刚刚在那边摊子上买的,还没来及细问,便听到你喊我,就跑去找你了。”阿珞拿过花结细细看了,又笑着放回那人手上,“这同心结虽是用了鄯鄯国特有的打法,但此物在中原也定是有的,只是哥哥你没有见过罢了。”“是么?”璟瑓又认真打量起那枚五彩花结来。小人儿掩口而笑,“这是新婚时用来连那交杯酒盏的同心结啊。‘倾合卺,醉淋漓,同心结了倍相宜。’怎的说中原没有呢。是哥哥你未入过洞房,未见过花烛,寡陋不识啊。”“敢笑话我,你讨打是不是?”说着,璟便伸手在那翘臀上拍了一巴掌,直打得那人叫着一下子闪躲开很远。“你这人太过分了,不是说好了么,不许再打我的,打我的……打我的什么了。”阿珞的一张娇面似是被红霞染就,倒像挨打的不是屁股,而是那小脸蛋儿一般。“打你的什么啊?谁与你说好了?”璟瑓竟还像逗弄他似的不依不饶,“笑话我没进过洞房,倒象是你进过似的。快说说,你又是如何识得此物的?”“我是在长兄的婚宴上见到的。”只说了这一句,阿珞便不再言语,头也渐渐低垂下来。那合府上下漫天飘舞的红绸彩灯,谁成想会在一夜之间变成凄凄惨惨的素白哀色,兄长的暴猝终是自己与父亲心中永远的痛啊。

璟瑓见阿珞忽然间如此低沉,虽不知是何故,但也怕打听得深了,更惹他烦心。于是带了笑意,看向他,“‘合卺杯深,少年相睹欢情切,罗带盘金缕,好把同心结。’将来,哥哥大婚之日,定要请你来京都,好好畅饮一番,才不负你我今日的情谊。”阿珞止了悲意,也望着璟瑓,神情竟是有些萧索,“哥哥,我真的真的是羡慕无忧。”“胡说,你做什么羡慕无忧啊。你应该羡慕我。不过放心,凭阿珞你的才识与品貌,将来也一定会得遇佳人,相伴终生的,相信哥哥。只可惜我那妺子已心有所属,不然要是能许配与你,我们成为一家人,便可以永远不分开了。”“如何才能永远不分开呢?”这句话,阿珞却只在心中咀嚼,一时间双眸酸涩无比,只好佯装被风尘迷了眼睛,揉将起来。璟瑓并没有发觉那人的异样,复牵起小手快步离去。

上官喆已是在客栈门前转了好几圈了,才看到璟瑓与阿珞两个结伴而归,面上便带了几分不豫,道:“去买什么了,逛了这么久,大哥都等急了。”因是怕亮明身份,行事不便,更是为了安全考虑。江良、上官喆与璟瑓三人对外都是以兄弟相称,便是对这路上偶然搭救的阿珞亦是报了名字,而未提姓氏。对阿珞,他们也只知道是投奔亲戚与家人走散,其他皆是一概不晓。这几人还在说话,江良已从房间中走了出来,细长双眸打量了一番璟瑓,又打量了一番阿珞,沉沉开口,“已吩咐店家给你们留了饭,去用一些,便抓紧歇息吧,明天还要登那会稽山。”璟瑓抬首问道:“大哥,我们是要去那山上的云台寺进香么?”江良点了点头,又盯着阿珞,“此地人皆言,那会稽山道路崎岖,山中的天气也是一日多变,阿珞,你可能坚持吗?”在这兄弟三人中,阿珞最怕的便是良大哥。自己是瑓哥哥搭救并执意要带在身边的,所以与他最为亲近。那位被称为“喆”的二哥哥,性情豪爽,待人宽厚,很容易相处。只这位大哥,平时话也不多,却总是直指要害。特别那双细长却精锐的眼睛更似是能看到人心里似的。不过阿珞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已是出身不凡,日日看着父亲与兄长处理政务,也算阅人无数,更是眼高于顶,可见了这三位,却不得不在心中叹服,虽不摸底细,也知必是人中龙凤。特别是良大哥,那派王者风范,几是与生俱来,又怎会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富家公子那般简单。

“阿珞,你有没有听到我讲话。”见那人不言语,江良不得以又追问了一句。阿珞听是听到了,可不知该如何回答,主要是弄不明白那人是想让自己去呢,还是不想让自己去呢?实在是无法,小人儿只能又眼巴巴地看向璟瑓。璟瑓也不清楚良大哥是何意,但有一点他是认定的,便是无论到哪也不能将这个小弟弟丢下。于是,他便觑着兄长的脸色,小心回道:“大哥,我会照顾好阿珞的。你放心。”江良也再无语,只挥挥手,让他们去歇息。

看着两人上了楼,上官喆走到江良身旁,虽有些犹豫,还是开了口,“顺天侯,璟瑓与那阿珞,他们,他们。唉,不知该不该讲,只是也从未听闻博山侯府有好男风的传承啊。”江良也望着那二人消失的方向,竟是冷哼出声,“男风,要是男风还好了呢。真是不让人省事的。”上官喆一时不大明白江良的意思,可他也不想深问。从自己的内心中,虽与璟瑓相交的日子不长,却是爱惜这位小兄弟的,特别是还有未婚妻瑾月帝姬的一层关系,更是有了计较,那便是无论如何也要照顾好这璟家的一支独苗。

念及瑾月,上官喆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在心中盘桓再三,终是出言相问,“良大哥,您与帝姬一同长大,可知她有什么喜好么?看着璟瑓每到一处便会为无忧翁主买些什么回来。我,我,我也想为瑾月挑件礼物。”说到此处,上官喆脸上便挂了笑意,竟是连那两道浓浓的眉毛也泛起柔和的涟漪。

江良真是没成想上官喆会有此问。只是提到那小人儿的名字,也让自己心中酸涩不已。本是日日跟在身后的小妺妺,却在那御书房中一别,便再未见过面。只是午夜梦回时,常常被那痛哭失声的一张小脸儿搅弄得再无睡意。知道此番是伤了皇上、皇贵妃,以及太子和瑾月的心。这几人也正是自己如父母兄妺一般的最亲最近之人。初时,也在反复自问,纠结于那兄妺之爱还是男女之爱到底有没有意义,可那日又看到太子与玲珑、璟瑓与无忧四目相对时的眼神,才更明白,爱还是有所不同,如那左手握右手一般的亲情终不是爱情。

想及此,江良温和笑对上官喆,只说了一句,“瑾月喜欢芙蓉花。”

版主,我现在的问题是没看过第一部的人,看不明白第二部的人物关系,在暗夜就出现了这个问题。所以我才在天空把两个合到一起了。你看如何才合适呢,我了拿不定主意。要不,你能不能等我第二部更完,再加精呢。我写文很快的。也就是一两个月的事。

[本帖已被作者于2013年9月25日18时42分55秒编辑过]

第三章:守得云开见月明

秋空万里净。会稽山下,林樾繁密,人潮济济。秋日的暖阳仿佛也被那参天绿荫、曲径通幽的清谧滤去了大半,只闻得林稍莺鸣燕啼,让人顿觉心定神宁,不再浮躁。自然,这只是大多数进山香客的感觉,却也有例外。此时,顺天侯江良便是双眉紧锁,牙白俊脸不见半点血色,更是目光清冽,直直地盯着眼前那个双臂皆被搀扶还在不停呼痛的小人儿,面上皆是不奈的神情。江良自是定力超凡,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能把他气恼成如此的,没有旁人,正是那个来历不明的阿珞。这位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居然刚刚进山便扭了脚,哼哼唧唧的,是一步也不愿再前行了。

“阿珞,你还行不行。不然我送你回去,找位郎中好好瞧瞧。”璟瑓看着踮着脚颤颤巍巍靠树而立的阿珞真是说不出的心疼,可讲此话时还是小心翼翼地偷瞄着江良的脸色。上官喆也想着帮忙打个圆场,“大哥,不如让他们俩先回客栈吧。阿珞这个样子,怕是登不到山顶。”江良看着他们三人,思忖了片刻才开口,“你们两个一同陪阿珞回去吧。我一人上山便可。”他的话刚说完,本是一脸痛苦神情的阿珞却是嘴角眉梢都掠过笑意。小人儿扶着身后的大树调整了舒服的姿势,仰脸看向上官喆,“喆哥哥,你觉得我比那妺喜、褒姒与妲己如何呢?”上官喆不知何意,愣了一下才回答:“阿珞你是男子,怎能自比那些乱国红颜呢?”阿珞深深点头,面朝上官喆,明净双眸却是看向江良,道:“嗯,我也觉得无法相比。可就是有人认定我自是与那些个祸水一般地狐媚惑主。”“噗”,璟瑓实在是忍不住,还是笑出了声。上官喆也是猜出了几分意思,只低头遮掩了喜色。江良初时还能强板着脸看向他们,后来也渐渐把持不住,不知是怒极反笑还是笑极不怒,终是低喝了一句,“滚,快离了我眼前,看着你们都烦。”璟瑓一边与上官喆搭力搀扶起阿珞,一边用手指戳上那小人儿的光洁额头,口中也是笑骂,“你不是祸水,你是妖孽。气着大哥,不会有你的好果子吃。”说完,这三人也不再看江良,俱是转身向山外去了。

阿珞被两位良善之人架着走了一阵子,悄悄回头,发现那袭白衣身影已是隐而不见,这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用力甩开那两人的臂膀,像只脱笼而出的云雀,欢快地跑出很远,只留下一串串“咯咯”的笑音和两张目瞪口呆的脸庞。还是璟瑓先省过味来,他三步两步蹿上前去,一把便抓住恼人的小人儿,手臂一转环住那人的后腰带入怀中,稍一用力按下纤薄背脊,也不去管那两条几是离了地还在兀自踢蹬不休的小长腿,更不去听那张小嘴巴如抹了蜜般的讨好求饶,自顾自地高高抬起另一只手,使了大力向裹在芽黄长衫下高高撅起的小屁股上扇去。伴着“啪啪”的击打声,正在受苦受难的阿珞用力抬头看向还落在远处的依傍,一迭音地喊着,“喆哥哥,快来救我,快来救我。”如此情形在这近一个月中,已是上演过无数次,与江良的冷眼旁观相比,只有上官喆最是古道热肠。虽然这回他也气恼,可还是看不得某人的凄惨模样,终是快步跑过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解救下阿珞。将他们分隔开后,上官喆仍不住地耐心地劝解,“好了,老三,你就是打死他,我们也不能回去找大哥了。教训教训就行了,还是走吧。”说到这,上官喆回首望了一眼气象氤氲的会稽山,一派轻松惬意的神情言道:“本来我也不愿去进什么香,一想到又要住在那和尚庙中,吃那些让人口中能淡出鸟来的素斋,就愁死个人。”见他如此,璟瑓也面上含笑,“二哥,离咱们住的客栈不远有一家酒店名为四喜楼,他家做的酸汤鱼最是美味,不如我们去尝尝?”听他们说得热闹,本来躲得远远的阿珞也凑了回来,摇晃着小脑袋开口,“哥哥,哥哥,那里的米粑肉也极好。”璟瑓却只斜着眼看他,“好的东西多了,怎的,今日你出钱请客?”小人儿又羞羞怯怯地低了头,摊开一双小手,“我没钱。我的钱都让那帮恶人抢了。”“嗤。那你就回客栈吧,看有什么,你就将就吃些什么吧。”阿珞却是丝毫不惧璟瑓的冷嘲热讽,蹦蹦跳跳地来到上官喆的身旁,亲亲热热地挽上那结实的手臂,都不等自己开口,便听到那人软语安慰:“放心,阿珞,哥哥有钱,哥哥请你。”小人儿,回过头去,十分不屑地向身后之人露出眼白。璟瑓苦笑着摇头,“大哥看人最是精准。你果真是祸水,何止是狐媚祸主,还会兄弟阋墙。”说完,他竟是叹了口气,“云台寺是百年名刹,倒真是错过了。也不知当前寺中的住持是哪位高僧大德。”“是敬修方丈。”阿珞头也不回的答道。璟瑓听了此话却停了脚步,眼中也透出精光,更是沉声发问,“你不是说从未来过云台寺么?又怎会知道住持是谁?”阿珞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并未答话。见他如此,璟瑓低了头,似是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处了这么久,终是没有几句真话。”阿珞却猛得转首,竟也面沉似水,“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上官喆看着他们,只觉无奈,最终还是一手拉起一人,和事佬般的劝慰,“兵不厌诈,兵不厌诈啊。”

云台寺真真是百年名刹,寺院便位于那云雾飘渺的会稽山顶。大璃一统天下之前,不论是中原大地还是这岭南疆土,皆是百余年战乱不休。民生其间,荡析离居,故相率祈灵于佛氏。这云台寺便是当年盘踞此地的西楚国的王室寺院。西楚虽被剿灭,可因着香火繁盛,大璃派设此地的历代官员不但未将此寺废弃,反而专报朝庭屡加修整。如今的云台寺规模宏大,庄严雄伟,在这西南边陲已然是第一大寺。不只是大璃信众,便是近邻的鄯鄯国国王锦达也常常带着一众子女姬妾来此寺理佛。

只是香火虽盛,那上山之路却崎岖难行。今日正逢十五,行人摩肩接踵,登山又不宜乘坐辇轿,江良只随着众人便步而行。饶是习武之人,体格精壮,江侯爷走到那快临山顶之处也是大汗淋漓,身子都有些打晃。正看到石径旁的一棵大树虬根裸露,便想过去坐下喘口气。谁知刚到近前,便听得身后有喧哗声近,“快扶小姐到那棵树下歇一歇,歇一歇。”江良站定回首,见有一个僮子并一个婆子与丫鬟,搀扶着一位面蒙轻纱的女子坐在了大树下。江良本欲离开此地再寻别处坐下的,却被那个带了哭腔的小丫鬟拽住了袍袖,“公子,公子,求求您帮帮我们看看我家小姐吧,她昏倒了。”

这昏倒之事可大可小,江良见此情形也不便推脱。他快步上前,顾不得避嫌搭上纤腕,只觉得脉动稍有些虚浮,虽算不上平脉,却还节律均匀、柔和有力。知是不打紧,便出言相告,“你家小姐只是有登山时久有些脱力,没有大碍,歇一歇便会好的。” 众下人这才长吁了一口气。说着,江良又从自已的荷包内取出一粒药丸递给小丫鬟,“这是补心丹,给你家小姐服下,可以帮她护住内气,增些气力。你们最好还是把那面纱取下,才能让她呼吸更畅快些。”几个人听了,一迭声地道谢,自是喂药的喂药,揭面纱的揭面纱,忙成了一团。

江良有些纳罕,不知自己为何竟没有离开,而是就直直地站在那,似是真得在等那位小姐醒来。头纱终是被摘下,露出了一张略有些发黄的小脸儿,双眼还是微盍,长长的还有些卷曲的睫毛垂垂下来,似是在轻轻抖动。那面上虽只淡施脂粉,却深深吸引了江良的目光,不为别的,皆是因那小人儿额上的贴黄。是以秋日的银杏叶和金粉调制成如意云纹贴就。这样的妆容谓之“佛妆”,在大璃并不常见,倒是旧时南越推崇佛教,此样的妆面才更为流行。江良的奶母和一些贴身的侍女皆来自南越,所以他对这额黄并不陌生,只是没想在这西南之地也能见到。

不知是药力作用,还是歇息的功效,那小姐“嘤咛”一声翻侧了身子终是转醒。守在身旁的婆子、丫鬟都喜得双手合十颂起了佛号。江良也是放下心来。似是那小丫鬟趴伏在小姐耳边说了什么,她竟挣扎着要起身,江侯爷疏朗一笑,摆手未意她别动,只说了句,“你还需再稍停片刻,别急着赶路。”便转身离去。只是走了没几步复又停住,回到女孩儿身前,将手中所持上山用的一根登山杖放到了她旁侧,才健步离开。

在供奉着汉白玉释迦牟尼的三世佛殿进过香,再用了素斋便已天色向晚。风乍起,佛殿上悬挂着的檐头铁马叮叮作响。江良搭了件玄色披风,缓缓走出竂房,赏月观景。他的衣摆处尽是用亮银丝线密绣的五茎莲花,风吹衣动,花舞叶摇。忽的听到有低婉的歌声从山墙外传来,声音很小,却如那清晨时挂在秋草尖的清露,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味,牵动心肠。江良寻歌而去,愈近,歌声越发清晰,唱的正是一首南越女子人人皆会的曲子《莲叶何田田》。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东家莫愁女,其貌淑且妍。十四能诵书,十五能缝衫。十六采莲去,菱歌意闲闲。日下戴莲叶,笑倚南塘边。”

终是看到有一位身着碧色衣衫的女子,衣袂翩翩,袅袅立于山寺西门外的一处石台上。想是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清幽的歌儿戛然而止,急急转首,借着明亮月色,江良终于看清那娇小如荷瓣般的秀面,容色明净似水上白莲,正是今日搭救的那位小姐。她似是也认出了自己,初时的惶惶之色悄然隐去,有娇怯的笑意浮上眼角眉间,额上如意云纹的贴黄在月下愈发显得沉静端然。想是要欠身为礼,却被挥手止住,也不知是如何的心思,江良信手抽出腰间的紫笛,微微仰首,缓缓吹奏,竟是下半阙的曲子。小人儿初时有些惊诧,很快便会意,翩然跟上曲调,舒展歌喉,接着徐徐唱来: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开冷红颜。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间。蒙君赠莲藕,藕心千丝繁。蒙君赠莲实,其心苦如煎。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采莲一何易,驻马一何难,远山雁声啼不断,远浦行云白如帆。江南可采莲,莲叶空田田,莫言共采莲,莫言独采莲,莲塘西风吹香散,一宵客梦如水寒。”

歌声、笛声俱是止了许久,只这两人还似是无意识一般,凭风而立,怡然相对。终还是小人儿徐步上前,端正福了一褔,软语轻嚅,“谢过公子。”江良略一侧身,亦笑着答对,“小姐言重了。”此时,山寺中的月色中纯净清凉,为江良颀长的身影又添了几分温润与宁和,独自一人与近乎于陌生的女孩在一处,他的心中多少有些惴惴,可不知为何,竟是有几分依恋与陶醉。停了些许,江良复又问道:“听刚刚小姐所唱的曲子,可是生长在江南么?”只见臻首微摇,“我的婶母是以前南越遗民,从小便听这曲子,所以便唱熟了。公子,您呢?”江良的笑意带着几分清浅的寥落,“我的乳母是杭城人氏,所以也是听熟了此曲。”想是不想再次转入静默,他便接着开口:“小姐身子单薄,还执意攀上这峰顶,可见事佛心诚。”被夸赞之人却将目光转向寺塔,“婶母家的幼弟每到冬日便会发作咳疾,痛苦难奈。去年,婶母曾来此寺进香,弟弟便平安越冬。现在已过重阳,婶母本是打算来还愿的,可突然着了风寒,叔父又是公务缠身,所以我便来云台寺替婶母还愿,更是为幼弟祈福。”“小姐是与叔叔、婶婶住在一起么?”话一出口,江良便有些后悔,觉得自己问得太多了。那人也是一愣,眼中似有隐秘的哀伤,最终却又含了一缕坚实的笑意,“公子可听过‘女生二月,命运多舛’这句话吗?我便是生在二月初七,降生之时术士算命说与父母相克,所以自小便被叔叔婶婶收养。”“小姐,是我唐突了。”听了刚才的话,江良竟觉得心在刺痛。小人儿却只一笑,并不介意,“公子,命数虽是如此,我倒并不觉得有多悲苦。虽不能长于爹娘膝下,可他们从未没有抛下我不顾。自小到大,爹爹、娘亲时常会有书信寄来。每年的生辰,娘亲都会亲手为我缝制衣衫。叔叔、婶婶更是视我如己出,如亲生女儿一般的疼爱,我一人独占了两份慈恩,该称幸运才是。”这番话让江良感慨万千,也不由自主地回应起来,“我与小姐有许多相似之处。我是忤逆而生,娘亲因我而命归黄泉。爹爹也是我幼年时远走他乡,我是在……”说到这,他忽地停了下来,养育自己成人的皇上与皇贵妃二人慈爱的面容已在眼前清晰浮现,可就是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们。江良何尝不明白皇上、皇贵妃对自己的舐犊深情从不逊于他们亲生的孩子,可自己就是不敢敞开心扉去回应,怕的也许是那君臣之礼、“僭越”二字,也许还是时时不能忘怀那未代世子的身份。台上清风渐劲,小人儿的髻发被吹得微微拂起,满天星斗映入那长方形的大眼睛中闪亮如钻,她含了一缕了然笑意轻声吟哦,“‘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蓄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我们既得到双倍的亲情,便要回报双份的恩德。至于是叔叔婶婶还是伯父伯母,或是其他人,那些称呼皆是无谓,在我们的心中,他们亦是父母双亲。”江良久久不语,心中却有了从未体尝过的轻松与解脱。

记不得何时二人才依依别过,只依稀望见月上中天。江良虽在心中期盼能有再见之时,可也明白这世上许多的人和事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庆幸终还是问了那她的名字,小人儿的回答最是让人心动,“我的娘亲在怀我之时,曾梦见一老者送她一匹如意云纹的锦缎,故而予我取了‘云开’的闺名。”听得此话时江良曾抬首望天,正见一团银色从薄纱般的流云中浮出,心中不由叹服,守得云开见月明,果真是人如其名。

江良再回到客栈时,已是第二日的午后。三位小兄弟听到动静,皆心怀鬼胎般的迅速聚拢过来。可能是刚从山上下来,有些不适应这房中的沉闷空气,江良“啊-切”一声,打了一个喷嚏。阿珞还想着璟瑓与他说的话,谄媚般讨好,“良大哥,你打喷嚏了。瑓哥哥说,一定是有人在思念着你。”一贯对小人儿选择漠视态度的江良却突然涨红了俊脸,他伸手在那人额上弹了一记,也不顾他痛得眉眼都皱成一团,气哼哼地点指着眼前的几个人,“你们,你们就整天不学无术,满脑子想得都是些什么?”说完,也不等其他人有所反应,逃离般地回了客房,只留下那三个人痴愣愣似地看着。璟瑓无端受累,如何能忍下这口气,一把抓过阿珞,照着那小屁股上狠狠甩了三巴掌,边打还边训,“你看看你,把大哥气成什么样了?他都,他都……他都糊涂了。”平时最是护着阿珞的上官喆,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竟是任璟瑓发作也没有拦阻。小人儿看着这些无良之人真是气炸了心肺,他一手捂着头,一手捂着屁股,大声哭着跑上楼去。想是因为气急败坏,脚步太猛,竟是将那楼梯上的尘土都扑腾起来。一时间,站在下面的上官喆与璟瑓也是喷嚏连连。

思念如毒,想来如是。

第四章:君须怜我

秋风茶馆从来都是如此热闹,门庭若市。璟瑓与阿珞坐在二楼临江的一间雅座内,半掩了竹门,仿如屋外的喧嚣俱是与他们无关。他们二人也的确顾不得旁人,皆是目光沉沉想着心事,任杯中的一汪碧色渐渐冷去,只留得一缕若有若无的茶香寂寂飘散。

一早,江良便带着上官喆去了此地的兵判府,临走之前与自己说的那番话最是明白不过了,太子已派人传书催促他们回返,来时三人,回去是亦该是三人,切不可横生枝节。璟瑓自是知晓良大哥所说的枝节是什么,可他却不知该如何才能放下。阿珞也是如此,这两日那位冷若冰霜的大哥对自己客气了不少,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明了,他们不日便要北还,不管记不记得起家在何处,既是被唤作兄长,自是会为他找个合适的归宿。再不甘,再不愿,相守的日子终是走到了尽头。

沉默了许久,璟瑓的心中有说不出的烦闷,他起身推开了房门,却发现外面安静了不少。有丝竹之声传来,叮叮咚咚,十分悦耳。璟瑓往楼下望去,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身着素服怀抱琵琶坐在大堂的中央,只见她白白净净的面庞,羞羞怯怯的眼神,抿得紧紧的小嘴,唇角略向下弯,带着些许哀愁的笑意。一阵前奏弹过,小姑娘泠泠唱道:“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璟瑓只觉那声音潺潺似流水,更是有说不出的幽怨漫过心头,一时间竟有些痴住了,呆呆地立在门口。倒是阿珞似是忍无可忍了一般,紧琐细眉,猛得走过来,“呯”地大力关上房门,厌烦至极地嚷了一句,“有什么好听的,嚎丧么?”璟瑓回头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又回到桌边坐下,只望向窗外出神。阿珞却还不依不饶,“怎么,扰了公子的雅兴。是耽误您听曲儿了,还是耽误您欣赏那佳人了?”璟瑓再转首时,面上已呈现出遮掩不住的怒色,可也就是一瞬,他便微盍双目,墨黑长睫在俊脸上投下阴影,缓缓开口,“阿珞,你这几日是怎么了?我们,我们能不能好好地相处。”见他这样,阿珞更觉心痛,有止不住的泪水涌出,声音也是颤颤的,“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的。良大哥说得很对,自是萍水相逢,我们还是不要陷得太深才好。”璟瑓睁开眼,望着眼前抽抽噎噎的小人儿,又是神伤又是无奈,走过去,伸手要为他擦拭脸上的泪水,却被那人躲闪开来,只得劝道:“不要想得太多。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抛下你不顾。什么陷得太深还是太浅的,我们都是男子,哪有这些个事情。”说到这,璟瑓的面上竟浮出玩味的笑意,“哥哥我自是不好男风,怎的,阿珞你?”其实,璟瑓不过是开个玩笑,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没想到,小人儿的眼中悲色竟愈浓,他的小嘴张了又张,似是下了很大决心似地才发出声音,“瑓,其实,我……”

阿珞的话还没有说完,却听得楼下吵嚷声起,有女子凄惨的哭喊声传来,“郑爷,求您放过我吧,放过我,我不去那里,救命啊……”璟瑓也顾不得听阿珞再说些什么,快步跑出房间,趴在楼梯扶手向下望去,只见三五个粗壮的男子正在撕扯着拖拽那个唱曲的小姑娘。其中的一个还边用脚踹上娇弱的身子,边点指骂着,“还想找人救你,看哪个敢在我郑爷的头上动土。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千古一理。你不想去那妓馆,你想去哪?亏得还能卖上几个钱,不然老子还真是遇上了赔本的买卖。”说完,又用力踢了过去,可怜的小姑娘已是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儿,头上簪的几朵素白绒花落了一地,青丝散乱,泪痕纵横,说不出得狼狈与可怜。璟瑓哪见得这般无理之事,也不听阿珞的拦阻,手撑木梯,身子一纵,便从二楼飞身而下。只一脚就踹飞了那还欲发狠的 “郑爷”。一伙人见这半路上竟杀出了程咬金,也是恼羞成怒,都叫嚣着扑了过来。璟公子如何会惧这帮乌合之众,轻松施展拳脚,将自小爹爹教的功夫尽情挥洒,半支香的功夫都没用,便将一伙恶人打了个落花流水。

那“郑爷”手捂着高高肿起的腮帮,由两个随从搀扶着起身,躲在离璟瑓三四步之处,却还硬撑着喊道,“我虽不认得你,但也不想在此处生事。那丫头欠了我的钱,你便是再偏帮于她,也越不过个理去。今日,她非要还了这债才能了事,不然我们就上衙门,让知县老爷审审这案子,到时谁是谁非自是明了。”“她欠了你多少?”璟瑓也不想多与他们纠缠。“不多不少,二十两。”“胡说,我爹爹病重投医之时,我明明只借了你不到二两纹银,怎的竟成了十倍之数。”那唱曲的小姑娘望着狮子大开口的恶人,一时激愤不已。“二两?这二两你都拖欠了快两个月,利滚利的买卖,这都是予你少说着了。”也真是难为那“郑爷”脸肿得老高还能吐字如此清晰。

璟瑓也不管许多,伸手从怀中掏出钱袋,将里面的散碎银子都抖落出来,数了数也不过十五两,他本想着回趟客栈去取,又怕自己一离身事情便会有变,念及此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将腰间所戴的玉佩摘下,要与那些银子一起交于他们。谁知竟被阿珞拦下,“哥哥,那玉佩是你贴身之物,上面又有家族徽印,自是贵重无比,怎能轻意与人。”说到这,她也掏出荷包,从里面找出一个刻着竹报平安的小金锞子递了过去。那“郑爷”掂着手中的银子,虽是心中还有些不服不愤,但也惧着璟瑓的拳脚,终是挥挥手带着一帮手下悻悻而去。

小姑娘这才放下心来,理了理被扯得纷乱的裙裳,双膝跪地,两眼含泪,不停叩首,“公子大恩大德,小怜今生无以回报,只愿来世做牛做马……”只说到这,便已是泣不成声。璟瑓心中不忍,伸手扶起地上之人,温言劝慰,“你叫小怜么?看你一身缟素,可是家人有难?”“不瞒公子,家乡遭遇蝗灾,我与爹爹卖唱沦落至此。没成想,三个月前爹爹身染重病,虽是举债医治,可他还是离我去了。小怜失了依傍,便在这茶馆中唱曲还债。今日险些就要被卖进妓馆,幸而遇到公子,才得以解脱,否则真真是生不如死了。”说到这,小怜又开始垂泪。璟瑓低头想了想,问向阿珞,“你可还有银子吗?”阿珞摇摇头,“那金锞子就是个玩意儿,只有一个,全给你了。”璟瑓听了,复又摘下玉佩,递到小怜手中,“这玉我自小便戴着,也算是家中的一件宝物。你拿去典当换些盘缠,是回家也好,投亲靠友也好,离了这里吧。”小怜听了此话,哭得更厉害,死死抓住璟瑓的手竟是不想松开。阿珞本来看到璟瑓又要送出玉佩已是不快,再看这小怜还要纠缠不休,更是气恼,上得前去一把便将那女孩的手拨开,冷冷言道:“听到我哥哥说的话了吗?那玉很是值钱,够你一年半载的开销了。不要在这再痴缠,我们已是仁至义尽,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也该去哪便去哪,大家山高水长,就此别过。”说完也不看旁人的反应,拉起璟瑓快步走了出去。

被小人儿使劲拖着走出很远,璟瑓才强扭着停下来,用力甩开那人的手, “你又发什么疯?说那些个胡话作什么?”阿珞也是急急转身,一张俏脸已是气得煞白,却还丝毫不惧,“怎么了,误了公子你的好事了?被那柔夷玉手握着,是不是无比轻松惬意啊?不然,你再回去,那小怜肯定还在原地等你,你们再续前缘肯定来得及。她也是孤苦无依,要不,你也带上她吧,人多想来更是热闹些。”璟瑓只觉心中似有火在燃烧,身子都气得发抖,猛得扬起手臂就想着狠狠扇到那人脸上,可还是在几乎触到那细白肌肤时强行忍住,他忽得推开那讨打的小人儿,只吼了声,“简直是不可理喻!”便自顾自地向客栈走去,不去看那身后之人哭得几是沾湿了衣衫。

这一餐午饭真是吃得无比艰难。先是阿珞公子三请四请地不下来,还是被上官喆从房中拖到了桌边。再是平时最最亲密的两兄弟竟是一句话也不讲,连看都不看对方一眼。起初,上官喆还想劝上一劝,终是被江良用眼神止住。大家谁也不言语,一时间都是默默的。还是璟瑓最先想打破这份尴尬,他强扯了笑意,像以往那样夹了那人爱吃的饭菜放到碗中。谁知这讨好般的举动竟是点燃了炮仗,阿珞一股脑将碗中的饭菜都拨拉出来。璟瑓也似是不想再忍,坐在对面指上那人的额头,“告诉你,不要找着不自在。”“我就是找不自在了,你能把我怎样?”说到这,阿珞竟是一把便将饭碗翻扣在了桌上,汤汤水水的洒了一地。江良深深吸了几口气,冷冷看向两人,话音不再带有一丝温度,“都给我回到房里去,谁也别再吃了。听到没有,马上。”

挑事的两人也是有些惧了,气哼哼地起身便要走。这身子还没离开桌子,便听到有怯生生的话语从门口处传来,“公子,可找到你了。”话音未落,只见一抹素白身影已至近前,一下子跪在地上,抱着璟瑓的双腿便哭了起来,“公子,人人都说那郑爷不肯善罢甘休正在四处寻我,您既救了我一次,就千万别抛下我。您若不嫌弃,便让我与您做个丫头吧,挑水劈柴,我什么活都会干,只求您留下我。”一时间,江良与上官喆都是满头的雾水,璟瑓也是不知所措,只有阿珞却是冷笑连连。他走上前去,将那人从璟哥哥的身上拖开,张口说道:“我还真没看错你。果然是打蛇上棍,阴魂不散。做丫头?宰相门前七品官,我哥哥家的丫头岂是好做的。你没看到那玉上的徽记吗?不是公侯以上的家身怎会有如此的宝物。想着攀高枝、做凤凰,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样本事。”小人儿越说越起劲,却完全没有留意到眼前之人的目光已是寒如冰雪。璟瑓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一掌便扇了上去,亏得上官喆习武出身反应灵敏,抱住阿珞闪到一旁。饶是这样,那巴掌也是从小人儿的肩头掠过,两个人俱是一趔趄。挨了打,阿珞又羞又恼,大声哭喊起来,“你打我,你竟为了一个陌生人打我?”“打你又如何,你自找的。陌生人,你不也是陌生人么,我们知道彼此是谁啊?还嘲笑小怜想做凤凰,你倒想做凤凰,做得成吗?”璟瑓也是真动了气,竟是口不择言。这话如同尖刀般直刺要害。阿珞的眉心猝然一跳,面色惨白似纸,身子不住的摇晃,“好,很好,原来你就是这样想的。喜欢你那凤凰是吧,有本事你现在就收了她,我便服了你。”“我是娶她做妻,还是纳她为妾,与你有什么相干?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来管。”话一出口,璟瑓就后悔了,真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激怒到如此地步。阿珞却是再也把持不住了,他猛得挣脱开上官喆,一脚便踹向饭桌,立时杯盘碗碟稀里哗啦碎了一地,饭粒菜汤几是飞溅了对面璟瑓与江良满身满脸。掌柜、小二全跑了过来,又是作揖、又是哈腰,俱是叫苦连天,“别打!别打!几位小爷行行好,别砸了我的店呀!”

璟瑓再顾不得那许多,踩着那满地的狼藉过去,一把抓住阿珞的手腕拖着便往楼上走。阿珞本来还是气愤填膺,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可此时真被牢牢困住,又对上那双几是要喷出火来的眸子,心中还是怕了。他一边脚不着地地前行,一边回头去找那救星,依旧是急急地喊着,“喆哥哥,喆哥哥……”上官喆见是如此又动了恻隐之心,刚要上前,却被拦住,江良一袭白衣早已看不出底色,面上更不见了往日的沉静,“不要去管他们,打死都是活该。”说完,江良低下头,看着瘫坐在地上已是吓得痴傻的素衣女子沉思起来。

阿珞现在总算知道男子发怒是有多可怕了,可终归是晚了一些。都不知道是怎么被拽进客房的,那人只稍稍用力,自已便横着飞了出去,掼倒在床边。有干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羞辱了别人,这下你满意了?”“谁想羞辱她,我才不会像你那般见色忘义。”话还没有说完,“啪”的一声,屁股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阿珞猛地跳了起来,“你帮她,你帮她来打我。还说只对无忧一往情深,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璟瑓定了心思,不想再和此人浪费任何口舌了。他走了过去,一把将他按趴在床上,然后便毫不怜惜地照那臀峰用力扇了起来。阿珞疼得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你凭什么打我?你就是个外人,陌生人!”璟瑓一句也不回应,下手却是又急又准。没有多久,手下的小人儿便已痛哭失声。

也不知打了多久,隔着长衫长裤,璟瑓都能感觉到那受苦受难的所在已是火烧火燎。他用一只手臂扼住苦苦挣扎的小身子,想用另一只手去褪那衣衫。没想到那人立时便缩成了团,更是有狠绝的话音出口,“你敢脱我的衣服试试,我立时碰死在你的面前。”这一句简直就是火上浇油,璟瑓咬着牙一连吐出了几个“好”字。只是他没有再去剥那遮挡,而是回身从房内墙上摘下用来弹打被子的藤拍,一下重似一下地抽打上那两团跳动不休的肉丘。

阿珞长这么大也没遭过如此大罪。以前在家中自是被父亲和兄长捧在手心里。与璟瑓相识的这一个月来虽屡被教训却也都是如玩闹一般的拍拍打打。即便是刚才挨的那一顿巴掌,虽然哭得伤心却也只有一小部分因为疼,更多的是为璟瑓说的那气话太过绝情。可现在,他是真得体味到痛楚了。屁股随着那藤拍每一次地挥下都能感到一阵难耐的灼烧。即便是拍子离了身子,可痛意却依然还在,几是刚要和缓些,下一拍子便已上身。阿珞觉得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身体,更是无法再控制声音。他开始在床上使劲弓起后背向前蹿动,却总是不能得逞,常常是一把便被扯回原处,换来的是更狠更重的抽打。嗓子也变得干哑无比,哭喊时而尖锐,时而粗砺,求饶都语无伦次起来,“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我了,受不了了……”

璟瑓也想不到自己会如此失控,看着在床上不住翻滚扭动的阿珞,听着那已变得断断续续的哀哀抽泣,又是心疼又是懊恼。更让他难耐的是,在自己的心中,竟是对这小人儿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素。他也是用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强撑着淡漠开口,“想想你今天都做了些什么,受这教训到底冤不冤枉?”说完,便甩掉那凶物,急急逃出房间,在门被撞上的刹那,听到屋内传出一声嚎啕,不知怎的,自己的心也仿佛是碎了一般。

晚饭更是沉默,桌前只剩了三个人。阿珞是任上官喆如何苦劝,依然是趴在床上不肯下来。璟瑓也不说话,只望着眼前的饭碗出神,如同入了定。江良轻轻叹了一口气,叫过小二吩咐,“准备一些粥与小菜送到二楼我们那间天字号房去。”那人刚应了要离开,却又被璟瑓唤住,“还是装进食盒拿到这来吧,我送上去。”江良与上官喆相视而笑,璟瑓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说道,“我去看看他死了没有。”“你也是,终归还比你小上一岁,下那么重的手干什么?”上官喆下午看到阿珞哭肿的小脸儿都心疼不已。“放心,他死不了,祸害活千年。”江良的声音依然是波澜不惊。听了这话,璟瑓却皱了眉头,“良大哥,阿珞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还没等璟瑓把话说完,已被挥手止住。江良拿出一枚玉佩放在桌上,沉沉说道,“阿洛是怎样,你自己清楚便可,反正他终是要去他该去之处,我也不想再多追究。只是我们马上便要回京,不要再给我惹什么是非,否则我定会将这一桩桩都讲与太子,到时便有你好看。”看璟瑓要伸手取那玉佩,江良却又收了起来,脸色也愈发清冷,“这玉佩是你与玲珑出生时皇上亲赐的,你也竟敢给那素不相识之人。今天的事,亏得阿珞这么一闹才让我知晓。那女孩自是着人安抚了,玉也要了回来。不然,此宝物真是落到民间,让皇上知晓,便是开恩不治你的大不敬之罪,想来璟叔父也绝不会饶过你。玉先在我这收着吧,等回了京我们再说。”璟瑓自知理亏,不敢再作辩白,拿过小二提来的食盒上楼去了。

房里没有点灯,昏黑一片。阿珞还是趴在那,仿佛一个下午便没有动过。璟瑓看着这一切,心中更是不忍。他吹动火折,点燃灯盏,坐到一旁,轻轻推动小身子,柔柔呼唤,“阿珞,阿珞,你醒醒,吃些东西吧。”见那人硬僵着不回应,心思沉了又沉,终是缓缓说道:“都是哥哥不好,不该这样对你。我今天下午说的那些话真的是气话。别人都是陌生人,你却不是。即便我的确不知道你是谁,可我也从来没有把你当成陌生人。我今天之所以生气发火,并不为其他,只是看不得你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样子。想来,你必定是身份贵重,才会如此高傲。可我娘亲说过,人生来都是平等的,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也许你听着不顺耳,可我却深以为然。阿珞,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原谅我,好吗?”小人儿终于转过头来,圆圆的大眼睛已经肿得眯成了一条线,小脸上也仍能见到一道道的泪痕,他也看着璟瑓,停了许久,才开口,“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不是为了给那小怜出气才打我?”璟瑓笑着揉了揉那小脑袋,“怎么会?我和她才真真是陌生人。”听了这话,小人儿终于露出笑意,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初时还是蹙了眉头,面上浮现痛苦的神情。璟瑓更是不忍,扶着他,关切问道:“要不要让我帮你看看伤处,涂些药也好得快些。”阿珞却红着小脸摇了摇头,“不用不用。我还是站着吧,现在已经好多了。”说完便下了床。璟瑓也起身来到桌前,想把带来的吃食摆好。阿珞看见他悬挂玉佩的地方只空留了穗子,像是想到了什么。于是伸手从衣领处掏出贴身的金链,摘下上面悬挂的一块五彩美玉,走到璟瑓的身前想把那玉给他戴上。璟瑓见了,便是一惊,伸手想要拒绝,却被拦住,小人儿边系那玉边低头说道:“你的名字叫‘瑓’,怎可身上无玉。”

把玉戴好后,阿珞扬脸望着璟瑓,略带些琥珀色的瞳仁波光流转,声音也是出奇的娇弱,“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璟瑓的神情却有些痛楚,他闭上眼睛,呼吸也不再平缓,停了些许,才慢慢开口,只那声音却有些空洞,“阿珞,我只是把你当成小弟弟。真的,是弟弟。”小人儿垂下长睫,凄涩一笑,“我知道你把我当成弟弟,还能是什么,难道会是妺妺么?”说完她似是有些倦了,将璟瑓向门外推去,“我累了,你快出去,出去吧。”

门终于关上,阿珞背靠着门,身子一点点滑落于地,那么多的泪一瞬间倾泄而出。知道那人还站在门外,只好死死咬住手背,任唇齿间已尝腥甜滋味,也是不肯发出一点儿声音。

终是听得脚步声渐行渐远,却又有人轻敲房门,阿珞迟疑着放开门,只见四个青衣人就站在眼前,领头的一位手持鄯鄯国王宫的令牌,在见到自己的一刹那四人俱是跪倒于地,口中轻唤:“参见璎珞公主。”

我爱你们,真的,让我们把心里的故事都写出来吧。

是摩合罗啊

第五章:泪雨霖铃终不怨

一夜秋雨缠绵,早起晨光如雾,空气中隐隐有秋草的甘涩和清凉的水气。江良他们三人刚刚用过早饭,璟瑓还是不放心依旧躲在房中不肯下来的阿珞,本要再上去瞧瞧,没成想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小人儿已独自立于门前。大家都转首望去,饶是生于富贵或长于宫庭,还是被这卫玠般的璧人儿惊得瞠目无言。

今日的阿珞似是有意精心装扮,竟不同寻常地穿了一件少有男子肯着的霞粉腾云祥纹劲装,紧束的领口袖口都绣着玉白色朵朵相连的茉莉花,腰间系着羊脂美玉腰带,浅米色茧绸长裤扎在秀气的青缎粉底高缦靴中。最是俊面撩人心弦。乌金般的黑发高高挽起以镶碧小银冠束着,秀气盛过女子的远山眉下是一双秋水盈盈的眸子。桃花般上挑的眼角,更添魅惑,樱桃似轻抿的朱唇,亦喜还嗔。还有那白皙**的肌肤,在窗外朝阳的映衬之下似是微微散发着银白莹光一般。

见大家默默不语,还是阿珞缓步进来,在江良面前站定,竟是一揖到地。江良自是吃惊不小,还未来及问话,小人儿已是含笑开口,“良大哥,谢谢你们这么多日来肯收留于我。昨晚家人已找到客栈,明日便会接我回去。”说到这,他更是将目光拂过璟瑓与上官喆,还是抿了笑,“打扰了这么久,却是无以回报了。”一时间,众人更是无话了。璟瑓的心头似有荆枝掠过,说不出是刺是痛,头也缓缓垂下。上官喆也现出不舍的凝重神情。江良停了些许,看向面前之人,长眉微蹙,言语颇为踌躇:“阿珞,我前些日说过的话并没有赶你走的意思。既是相识一场,我们肯定不会置你于不顾,你不用……”刚说到这,话头却被阿珞截下,“我的确在你们面前说过很多违心的话,但这次却是真的。”小人儿面上笑意愈深,边说边轻步上前,竟偎依在了江良身侧,“良大哥,我自是知道一路行来与你们添了诸多麻烦,没想到你并未嫌弃于我。”江良本不习惯与人如此亲密,可终是不忍将身边之人隔开,不仅如此,他还轻拍那双揽在自己臂上的粉白小手,少有的温和言道:“怎么会,我何时嫌弃过你。其实,其实,我就是这样的性子,你不要见怪才好。”说话时,江良侧了脸看着阿珞,不经意间瞄见那如云子般饱满光洁的小耳垂上竟有针眼般的一个小孔,无需细想也知这是何用。虽是自打一见面便对这小人儿多有猜疑,如此终是作实了,却是连问都不敢问。“祸水,果然是祸水。”江侯爷眯起细长眼眸,心中不住轻叹。

阿珞看不到身边之人面上的复杂表情,还在自顾自地享受着这份依傍,只是话音却带了悲凉,“良大哥,我也不愿离开你们。这些个时日,是一年多来我最最快乐的时光。我本来也有兄长,他也像你们一样宠着我、护着我。可是,可是他却在新婚之日突然离世。阿爹已是痛不欲生,幼弟还是年少懵懂,我不能也无处去诉说这份悲苦,自己的心中骤然没了依靠,就如那孤魂一般。所以在遇到你们后,我才会如此的痴缠。”阿珞抬起眼看向江良,蝶翼似的长睫沾了湿漉漉的水气,“上次的云台寺,我不该佯装受伤骗你。只是那里我曾多次与兄长同去进香,伤心之地,实在是不忍再踏入一步了。”一席话,无人不动容。江良更是拢住他的肩,极力带笑,“那些个小把戏也就只能骗过他们两个罢了,我早就知道你是装的,只是不知你有这样的心事。”他伸手拭去那人面上几欲垂落的泪水,“‘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飞。’自是兄妹情深,想来你的哥哥在那往生极乐世界也不愿看到你如此伤怀。”阿珞忍了泪意用力点点头,复又开口,“良大哥,我明日便要归家,你们也需起程北还,此处一别,相会无期。今天,可不可以让瑓哥哥陪我出去走走,我们自是不会耽搁太久,日落前定会回来。”说完这话,小人儿心中没底,小心翼翼地看着江良面色。璟瑓未料到阿珞会有此求,也是不敢开口应承,只觑着兄长的意思。

江良看着眼前两个少年,虽知这其中的微妙,可还是心存不忍。他什么也没说,只默默颔首算是应允。阿珞悲后转喜的容颜有着一种别样的澄净,又像往日一般,“噔噔噔”跑过去,拉起璟瑓的手便往外走。忽的听到江良的话音从身后传来,“你们去哪走都可以,只是不要给我惹麻烦。”两人都匆匆转首,望向兄长,只见那清俊面上看不出是嗔是喜。还是阿珞略带琥珀色的瞳仁掠过一丝狡黠精光,话语所答非问,“哥哥,我不是祸水。”听了这话,江良破天荒般眼中蓄满浓浓笑色,不觉那右腮上的酒涡都圆了起来,“你以为祸水是人人都可作的么?”说完便佯作不耐烦的挥手驱赶。莫说是阿珞,便是璟瑓和上官喆也未见过如此随性的江良,都有些愣住,还是阿珞忍不住赞叹,“人皆道北方有佳人,一顾倾城,再顾倾国。可任是谁也比不得良大哥你这一笑倾动人心啊。真是不知将来哪位姐妹能有如此福气成为我们的嫂嫂,能够与哥哥你举案齐眉,相依白首。”话音甫落,璟瑓与上官喆都笑出了声,江良则是红透了面孔,他用手指着大门,笑着斥道:“胡说什么呢。你还想不想出去了?”话虽是如此,只不知为何,在阿珞提到“相依白首”一词时,江良却想到了那个被唤作“云开”的娇人儿,一时间有说不出的思念与失落齐齐涌上心头,竟是酸涩无比。

璟瑓还是一袭宝蓝骑装,面若秋月,爽朗清举,端然坐于马上。阿珞却没有去牵出坐骑,而是径直走到璟瑓的马下,举起手臂,看向马上之人,笑面如花,“哥哥,我想与你同乘一骑。”璟瑓停了一下,还是猛得伸手,只一用力,便将阿珞拽上马揽于身前,双腿稍夹马腹,也不疾驰,只向着那西南边的旷野,信马由缰,缓缓而行。

两人这个一个月来虽是亲热,却从未如此亲密过。璟瑓以保护的姿势环在阿珞的身后,不用低头,也能闻到那股茉莉的清香,不觉含笑,“你喜欢茉莉么?鲜有男子身上会有如此的香气。”阿珞也不回头,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哥哥的身上是秋兰的味道。那无忧呢?她喜欢什么?”“凌霄,无忧最爱凌霄。”说出此话,璟瑓仿佛已是看到了那架秋千,和秋千上笑意盈盈的小人儿。“凌霄很好。永远有所依恃,不会孤单、不会无助。这样的好福气,旁人是求也求不来的。”阿珞的话中有钦羡也有怅然。璟瑓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对,静默了片刻才开口,“茉莉也很好,茉莉……”“是莫离莫弃的意思。”想是知道他说不出来,阿珞便自顾自地接口。只是那背后之人听来,身子却是微微一颤。过了好一阵,才有温软若春风的声音,轻轻拂在耳边,“阿珞你总有一日会寻到心爱之人,不离不弃,相伴终生。”小人儿无比贪恋那暖意一缕一缕漾过发间,双目微阖,喃喃自语,“我也相信,天地之大,终有我情归之处。”自此,两人再也无话,只听得马蹄声“答答”作响,空旷的原野似是没有边际,足以让他们思绪纷飞,漫行其间。

秋夜寂寂,却有人不得安睡。晨起,江良他们便发现客栈门外,已早早守着一队青衣之人,俱是牵马笔挺立于一辆硝皮篷顶、云头青幔的四驾雕车旁侧。还来不及纳罕,这些青衣人突然间齐刷刷伏倒于地。三人蓦然回首,却看到一位身着鄯鄯国华贵衣妆的女子款款走下楼来。只见她挽梳高髻于顶,四周结以镂着蜂蝶纹样的亮银圆片。上身是开衩搭襟白色亚麻长衣,襟边皆用金银丝线密织日月交辉彩绣,肩披缀有七色宝石拼就北斗图案的羊皮背饰,腰系黑底万字格穗饰锦带,朝晖漫过,光影流动,繁华若梦。下面却还清减,只一袭轻罗水蓝百摺筒裙长及曳地,裙角一圈皆用米粒大小的珍珠镶边,动静之间,珠玉脆响。小人儿面如粉荷,琥珀色瞳仁风致娟然,最是那眉间的花钿动人,是用殷红胭脂勾画出茉莉形状,又取金粉点缀成花蕊,翩翩如画。

众人还在痴看,女子已行至面前,福身为礼,声音更是如珠落玉盘,“阿珞就此别过。”只此一句,便已见晶莹的泪珠摇摇欲坠,终是强行忍住,微垂臻首迤逦而出。有青衣人躬身趴伏于车门前,小人儿莲足轻踩背脊,在进入车子的一瞬还是转过头来看向曾相守相伴的人们,一笑嫣然。青衣人齐齐上马,似是又候了一刻才得到指令,只听马儿嘶鸣之声,车行马驰,俱是逐尘而去。

眼看着那人那车都不见了踪迹,璟瑓却像是疯了一样跑了出去。江良与上官喆也急急跟上,只见璟瑓已跃身上马。江良一把便抓住缰绳,厉声喝问:“你要做什么?还放不下吗?”“良大哥,我别无所求,我只想知道她是谁,她是谁啊!”璟瑓的声音都在发抖,面色也已泛白。江良不住叹息摇头,终还是放下了缰绳。璟瑓再顾不得许多,策马而去。上官喆看向江良,想说什么,却再三张口仍未出声,只缓缓注视那尘沙扬起的方向,默默出神。

马车缓缓而行,忽听得车外有骏马疾驰蹄响,搅乱了车队的辘辘之声。阿珞猛得撩起车帘,正看到一人一骑狂奔而来,明蓝色的衣裾随风而舞,凝在小人儿的眼底,竟是汇成了一片白蒙蒙的氤氲。青衣护卫已是闻声而动,立时将锦车层层护在中央。那人已翻身下马在外圈停住。阿珞站在车外,只一抬手便已遣开随从。两个人遥遥相望了许久,却是阿珞再难自禁,急急跑过去,没有一丝迟疑便扑入那带着淡淡秋兰气息的怀抱之中,眼泪滚滚而落。璟瑓初时认定自己可以把握住一切,可也只僵了一瞬,还是缓缓伸手环住小人儿,只觉前尘往事在心中翻滚不休,伤怀不已。

是璟瑓先哽咽出声,“我来找你,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终不愿我们相识一场,却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我叫璎珞,我叫璎珞啊。”那人的声音是抵在胸前的丝帛中闷闷传来,显得压抑而虚无。良久,璎珞才缓缓抬头,面色哀戚如暗夜,可眼中却再无泪意,她的喉咙干涩哑然,只低低吟哦,“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璟瑓望着小人儿下颌处风干的道道泪痕,想着那最后三个字决绝之意,艰难接口,“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说到这,他的声音都有些失真,“阿珞,你便把我当作是那薄情薄幸之人,永远,永远地忘了吧。”璎珞却只摇头,她咬一咬嘴唇,竟是迸出一丝笑意,“哥哥,除了无忧,你从未对任何人有过比翼连枝的轻许。发乎情,止乎礼,你不是薄情薄幸,而是情深意重。我自知只是一时的情迷,再苦再难,也会将你忘记。一见如故,再见陌路,才是我们最终的了局。”

璎珞回到鄯鄯国王宫时已是次日的夜半时分。国王锦达仍候在内殿。看着翎羽冠下愈发花白的头发,小人儿只轻唤了一声“阿爹”,便已跪伏于父王膝上,泣不成声。锦达一时也伤怀不已,终是抚上那抖动的肩头,半是嗔怪半是抚慰,“璎珞,你去了哪里?如果你不愿和亲,我自是不会逼迫于你,作什么非要离家出走呢?你的兄长已是让阿爹痛彻心扉,你要是再有什么闪失,可不是要了阿爹的命么?”“阿爹,是我错了,是我错了。”璎珞除了哀哀哭泣,却是再说不出别的话来。锦达只轻轻叹气,“璎珞,你的兄长已经不在了,敏康还不到八岁,如有一日,阿爹也随着去了,你便是护国的公主。鄯鄯面上虽是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你的二王叔始终觊觎王位,几个大领主也是首鼠两端,有我在一日,他们还能够收敛一日,我只担心自己的身体,如若等不到你弟弟成人,那时的局面便难以掌控。所以才想出这和亲的法子,终是希望如有危急之时,天朝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啊。”“阿爹,你不要说了,我答应和亲,我答应嫁于那楚王如彧。我再也不会让你操心。”璎珞面上的泪水还在尽情流淌,只心中知晓,恣意随性的人生止于今日,明朝太阳初起之后,自己便要像兄长一般立于父王身后,守护幼弟,守护鄯鄯。

更漏缓缓,璎珞还是坐于寝殿的长榻之上,无法入眠。终是等来了那贴身的使女,她双手将自己绘制的徽记奉上,轻声回道:“公主,已是找来通晓大璃政务之人细细核实过。这徽记出自博山侯府。博山侯姓璟名皓,育有一子一女,嫡子璟瑓,嫡女玲珑。”

璎珞无力挥手,待空荡荡的殿宇之内只有自己一人之时,才将那娟纸紧紧贴于心口之上,再无眼泪,却是沉沉自语:“璟瑓,我一定会忘记你,忘记你。”

第六章:情到深处

日暮苍山,飒飒西风里便有菊花青郁萧疏的气息。天色向晚,秋光渐凉,本是最易让人心生孤寒的时候,可在这东宫之中,离太子寝殿最近的一重殿宇内却是语笑喧哗,好不热闹。想来这样的情形放到今年入春之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吧。每日的此时,为着太子要下朝归来,阖宫上下莫不持心静候,连那风吹花落的声响也是清晰可辨的。想及此,萧如彬清俊面孔便情不自禁的浮上一缕笑意。一切的一切终是因为那个小人儿而发生着改变,是自己所乐见的改变,有她在,这里便有了牵挂。

宫女内监皆被打发出来守在了殿外,鲛绡纱帷下,兽首鎏金香炉内细白轻烟袅袅不息,让初入内室之人只觉眼前景物都似蒙上了一层别样的和暖气息。如彬是故意放轻了脚步,静静站在门口处的,想是看着那穿烟紫绮罗衣裙与着桔橙直身长衣的两个小人儿,头碰头亲亲热热地挤在南窗下的贵妃榻上摆弄着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物件,都是一种享受。只是她们说笑得太投入,门口之人站了快有半柱香的时间了,竟是没有发觉。如彬连朝服也不曾换过便匆匆赶来此处,总不是为了听壁角,他不想再等,佯装清清喉咙提醒她们,两人这才发觉,都慌忙从榻上跳下来。那橙色衣衫的稳稳站定,福了一福,算是见礼。那紫色长裙的却是脚不沾地一下子便扑了过来,小脑袋摇晃不休,一迭声地报怨着:“表哥,表哥,你一定要帮我好好教训璟瑓。”如彬伸手拥住怀中之人,含笑看向那张气鼓鼓的小脸儿,“怎么了,玲珑,璟瑓回京还不到三天,如何又得罪你了?无忧,你知道么?”还站在长榻处的无忧掩口笑而不语。玲珑却是耐不住性子,拉着这倚仗来到窗下,指着那些花花绿绿之物,“你看,你看呀,璟瑓与无忧买了这许多的礼物,却未给我这个亲妺妺带回一丝一缕。”“哈哈”,如彬仰首一笑,忍不住捏上小人儿棉桃般的下颌,“就为了这个。璟瑓可不是这么与我说的。他带给你的东西都放在侯府,让你自自己回去看看。”“真的么?”玲珑微微举眸,似是将信将疑。如彬最中意的便是这双眼睛,明亮清澈,如同世上最纯净的水晶一般,“放心,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欺瞒我。”玲珑这才似出了一口气,不过还是有些报怨,“哥哥也真是的。放侯府作什么,明知道我不回去。”“外祖母仙逝已久,两位舅舅又都外放,小姨更是远嫁楚地。博山侯府只有璟瑓一人住着,是冷清了许多。明日一早,我便派人把东西都取回来,省得你总是挂念着。”如彬真是见不得他的小人儿有一丝一毫的不开心。“还是你懂我。我可比不得哥哥,爹爹、娘亲都未回京,那空荡荡的宅院我是一天也住不得。”玲珑终于转怒为喜,倒是无忧笑意更浓,“瑓哥哥是少主人,自是要守在侯府。哪比得了玲珑姊姊你,还未论及婚嫁便已住着这东宫正妃的寝殿,换作是我也要乐不思蜀。”“无忧你不用羡慕,我家自是不敢僭越与这东宫相较,可博山侯府也是雕梁画栋,庭院深深,想来还是能安置下你这翁主少夫人的。”话音未落,两个小丫头便又围着那明黄蟒袍追跑成一团。

正笑闹间,门口处有内侍通传,陈侧妃求见。如彬也不发话,只略一颔首,倒是玲珑与无忧都自觉收了声。陈芷莫仍是一如既往端庄合度,虽是太子侧妃却衣衫简约,七八分新的米色宫装,上裳下裙合着规矩裁制,头上也未遍插珠翠,只斜斜挽了一支碧玺多宝串珠流苏簪子,略略显示着在这东宫中掌家的身份。只见她莲步姗姗,婷婷上前,先向夫君问安,又与玲珑、无忧见礼,行罢便垂首而立,竟是连呼吸声都不得听闻。“有事么?”还是如彬先行发问,语气平淡客气。陈侧妃这才扬起脸,双手捧上一份红笺,笑不露齿,轻声答对,“太子,再过半月便是瑾月帝姬下降吉日。这是臣妾草拟的礼单,还请您过目后再行操办。”如彬接过那单子大略瞧了,又转头招手示意玲珑近前,“你也来看看。”见玲珑多少有些踌躇,他便直接走过去,拉着小手揽到身前,“怎么了,终有一日这东宫要由你来主事,先学学也未尝不可。”听了这话,玲珑的小脸儿有些发烧,偷偷瞄了一眼那陈芷莫,发现她竟面不改色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

自是无法推脱,玲珑只得接过那份笺纸,认真仔细地看了一遍,轻轻点了点头,望着如彬,“我看很好。皇上历来崇尚勤俭,表哥作为太子更是要身体力行。这礼品选得虽是丰厚,却不奢靡,更合着帝姬皇三女的身份,自是没有越过长公主去。只不过……”如彬笑吟吟握紧那小手,“只不过什么?”玲珑想了想还是揉揉额头,娇笑回道:“只不过这份礼表哥送得,那琅琊王、杞王和楚王皆送得,太过中规中矩便显示不出你与帝姬别样的情意。皇上姑父自有五个女儿,可与表哥一母所出的妺妺却只有瑾月一人啊。”如彬面上颇有欣慰之色,只看向玲珑,“那该为瑾月择选什么样的礼物才好呢?”小人儿似是也有些为难,低头思忖了片刻,道:“‘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想来那上官驸马再让人期许,可对于瑾月姊姊这待嫁之人,此时还是不舍父母双亲。最好表哥所送之物能让帝姬身住公主府也如在宫中她的水华阁一般,以慰思家之情。”这回换了如彬沉思,只是不久,他便有了计较,转脸对陈侧妃吩咐,“安排东宫中的花匠,在新建的瑾月公主府后苑辟出一处空地,依着水华阁私园一般遍植芙蓉。记得那里要用锦绣帷幕围住,只传我的旨意吉日之前不许旁人靠近。芙蓉自是拒霜花,花期应是还有些时日。不论花匠想什么办法,也要保证在瑾月下降之日那里的芙蓉朵朵盛开,以表我这兄长的心意。”玲珑轻拍素手,笑容满面,“表哥巧思,无人能及。”如彬长指抚向小人儿领口处绣着的点金西府海棠,“何如此解语花也。”

无忧自是知道,玲珑从不在东宫留宿,她与太子每日只有此时可以相会,看着两人已是深情缱绻,眼中再无他人,便欲告退。谁知,那陈芷莫却像是不识眼色一般,娇娇怯怯地望了夫君一眼,欲言又止。萧如彬最看不得这样的神气,蹙眉问道:“还有什么事?”陈侧妃低了头,声音也变得不甚清楚:“太子,毅儿昨晚便睡得不安稳,晨起时似是有些发热。”那萧怀毅虽是庶出,却是东宫长子、皇室长孙,连名字都是皇帝亲赐。作为父亲的如彬听见此话怎能不心惊,“现在如何?可传太医看过了吗?”“张太医来瞧过了,说是不打紧,午觉也睡实了,只是刚刚臣妾出来之时,毅儿说他想念爹爹了。”陈芷莫再扬首时,脸上竟飞过霞色。如此,如彬更是不能放心了,他急急要向门外去,只是没走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一脸歉意地看着玲珑,“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回来。”玲珑却是微笑回他,“你不用管我,安慰毅儿要紧。今早姑母还嘱咐过,让我早些回去陪她与姑父用晚膳。你便是无事,我也要告退了。”如彬听了此话,又走了回来,旁若无人一般亲亲小人儿的脸颊,声音温柔至极,“你最乖。”说完便转身离去。

望着那明黄一色消逝不见,玲珑再无笑意,面上皆是落寞的神情。无忧看看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思量再三,还是出言相问:“玲珑,你不觉得自己很辛苦么?”玲珑回头也看着无忧,眼中竟另有一种怆然的明澈,“有他,便不觉得。”无忧半晌无语,终是握上那已变得冰凉的小手,“只这几个月,你却变了许多。”玲珑不愿再在此事上痴念,拍拍那人的手背,嘴角上挑,算是带笑,“放心,璟瑓不是表哥,他永远也不会让你如此。”

正所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一身吉服的上官喆与朝思暮想之人并肩而立,扬首望向花波清漾、靡丽万方的满园芙蓉,只觉这一日的风光与幸福都似是已经达到极点。他略略侧首,静静看着那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娇人儿,虽是吃惊她眼中未见丝毫欢愉,却还安慰自己,终是天家公主又怎会如此喜怒皆行于色。想及此,他更忍不住抚上衣襟,那里放着游历时精心挑选一支镶翠木莲步摇。本来还是信心十足的,可看着此时的情形,竟不免开始惴惴,怕她瞧不上,怕她不喜欢。上官喆也是想不明白,自己何时也变成如此婆妈起来,竟是生了几分恼恨。

瑾月只觉得这一日纷纷扰扰,自已就像是被牵着线绳的木偶一般。唯一还能觉出些活气的,便是向父皇、皇后和母妃行告别礼之时。虽是泪眼迷离,终还是看到太子旁侧那一袭白色身影。近三个月的南游,他的肤色黑了不少,眉眼间也带了些许风尘仆仆的倦色,只那目光却更加宁和,看向自己时真如兄长一般皆是欣喜与满足。瑾月如何不明白,不管自己如何苦痛挣扎,那江良的心中却最是简单明了,是妺妺,永远都是妺妺。

合卺礼成,众人皆退。上官喆望着九翬四凤冠下,如满月般皎洁明亮的面容,神色看似平静无波,可那眼中却像是积蓄着汹涌难言的哀伤,长睫时而忽闪,竟如被雨中被淋湿了双翅的蝴蝶般惶恐无助。突然间,就怔怔地瞧着小人儿落下了眼泪,一双一对,似是止也止不住。“公主,你,你怎么了?”上官喆手足失措,一颗心也颤抖起来,按说公主新婚落泪他该惊慌才对,可不知怎的却是心疼,满心满肺地绞着疼。瑾月听任自己的泪水灼热滑落,对着眼前依然陌生的那个人,带了哀求的腔调, “驸马,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上官喆对那句“做不到”,似是明白,又似是不明白,他紧紧抓攫着衣襟,想伸手为她拭泪,却又止住,愣愣地站了许久,终还是默默转身离去,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

一夜无眠,直到看着那“花开并蒂”的窗棂开始透进微薄的日光,上官喆才起身又回到新婚的洞房。人俑烛台上的火光已经熄灭,龙凤花烛泪痕凝结,远看如同一树珊瑚。新娘子也是一样在硬木榻上和衣而卧,睡得还算沉静,只是腮边仍有风干的水迹。上官喆竟是轻笑出声,只因这小人儿的睡容,却不是头次看到了。那该有多久了,只记得当年自己还不满五岁,随着母亲进宫恭贺皇贵妃进位之喜。母亲自是与皇贵妃相熟,便提出要见见帝姬。皇贵妃热络地引着他们娘俩进了偏殿,小小的瑾月便睡在一张明粉色的雕花床上,盖着芙蓉团锦的丝被,只露出一张似花苞初绽般细白甜美的小脸儿。冬日暖阳漫照在她的眼眸上,带上金色的睫毛投下灿灿光影,竟是如此恬静美好,想是从那时开始吧,自己便再难忘记小人儿的模样。

终是快到晨起的时候了。上官喆轻手轻脚地为床上之人盖好锦被,刚要离开,却看到床头几案红木托盘上平放的元帕。他想了又想,还是走了过去,猛得咬上食指,一阵尖锐的痛意掠过心头,拿起那素锦,任自己殷殷的血珠淌落,滴滴洇开,竟像是一朵朵飘零在雪上的红梅。看着差不多了,上官喆把手指放入嘴中轻轻吮吸,不经意间转首,却发现瑾月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她惘然地看向自己,一双眸子如宝珠般流光波转,朱红的唇瓣一开一合,却是半晌才发出声音,“驸马……”上官喆温然含笑,用那受伤的指轻按樱唇,“什么都不要说,我会等着你。”

想来终究姻缘天定,自是娶嫁不须啼。

第七章:道是无晴却有晴

日色昏黄,晚来欲雪,趁着休沐清闲,上官喆便邀了萧如彧与璟瑓来这望江楼小酌欢聚。望江楼是京都最负盛名的一处酒楼,而他们所在的有晴阁又是望江楼中最上等的房间。凭窗北望,远处秦岭与霸水尽收眼底,近观更有市肆繁盛,人流熙攘,仿若那浓醉山水,人世繁华皆在自己左右,让人不由胸怀开阔,豪气顿生。其实这有晴阁的好处还不尽于此,最是引人入胜的是阁中的一首提壁诗。相传,是开张大吉之日,为一位不知名的客人所留,那诗句语意精妙,为人称颂,此楼此阁也因而驰名。只是提诗再好,奈何如彧、璟瑓他们已是常客早就失了兴趣。此时这两人都靠在窗前,望向长河落日,说笑谈天。只那武将出身的上官驸马,却如转性了一般负手立于诗壁之前,心事重重。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头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似是第一次发现这诗文的妙处,上官喆一遍遍默默吟诵,最是“无晴”一句让他心有戚戚,连那英武的面容也浮上一层薄霜。如彧和璟瑓都是机敏之人,对这驸马公主间的微妙之事虽然知晓却从不多言。只是此时看到向来豪气爽直的上官喆竟在这缠绵悱恻的提诗前暗自神伤,出于对挚友的关心,只得围拢了过来,心中筹谋,想着解劝。

还是璟瑓最先开口,“那诗中的女子忐忑于情郎心中有情还是无情,才会语义双关,可喆大哥却不用费这心思。你与月表姐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心思最为明了,自是不需猜来猜去的耽误这功夫。”如彧也跟着附和,“是啊,是啊。在一众兄弟姊妹中,我与月姊最为亲近,她虽面上看起来冷傲一些,可其实心性最是恪纯,你们成婚才刚刚一个月,可能还会有些生疏,天长日久定能体会到彼此的好处。”上官喆听了他们俩的话,嘴角竟带了不易查觉的笑意,乌木般的黑眸深深瞄过两人,似诘似问,“我何时说过与瑾月心意难明?又是谁告诉你们,公主对我清冷生疏了?”话音一落,如彧与璟瑓都一愣,他们实在是没有想到上官喆会有这么细密的心思,皆是深恨自己言多语失,也没有别的办法弥补,两人只能装傻充愣般拉着上官驸马到桌前坐下,一个斟酒,一个布菜,你一句我一句地岔开话题。

如彧也是想不出该说些什么,随口问璟瑓:“不知父皇何时为你与无忧赐婚?”一提到无忧,璟瑓心中便似有无限的满足,只是面上装作淡淡的,“总得太子与玲珑的事先定下吧。金簪掉在井里头,自是不必着急。楚王你呢?也该到了立妃的时候了。”如彧长眉微皱,似是有些迟疑,“前些时日,父皇倒是提到过一次,说鄯鄯国王上表请求和亲,父皇有意将那璎珞公主赐于我为妃。”这“璎珞”二字出口,璟瑓的身子便跟着一懔,上官喆立时伸手按住他的肩头,更是牢牢看向那已现惊慌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摇首示意。如彧只沉迷于自己的心事,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那二人的举动,还是自顾自地说着:“公主听起来虽是尊贵,只是来自番外异族,模样性情一概不知。这盲婚哑嫁的,我的心中才是忐忑难安。”听到如是说,璟瑓的眼前清晰浮现与那小人儿策马而行的情景,他低了头却还是不自觉地接口,“佳人自鞚玉花骢,翩如惊燕踏飞龙。”此时,上官喆再想拦可也有些迟了。如彧目光已炯炯逼视着璟瑓,静默些许,才扬起一抹玩味的笑,问道:“你认识璎珞?”一时间,阁内空气胶着冷凉,连那茶香酒气都似凝滞了一般。璟瑓的心头猛然一紧,怨自己的情不自禁,可为了她与他,强抑惶恐,平静扬首,“我从南疆归来,公主品貌双绝,芳名传于边塞。”如彧神色稍有松动,不过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他又看向上官喆,“喆大哥,是这样么?”上官喆本是忠厚之人,唯愿与朋友时时事事肝胆相照,可如今,想着那小人儿日日不离口的一声声“喆哥哥,喆哥哥”,也是按捺心中自责,点头附和。如此,如彧总算是放了心,双眸一亮,大声说道:“没想到老天竟如此眷顾于我。如若真与那璎珞有缘,我愿与她莫离莫弃,共度此生。”说完,含笑举杯,一仰头一饮而尽。璟瑓与上官喆心中也是欢喜,两人了然相视,相随饮尽杯中之酒。

一时酒盏皆空,三人之中璟瑓最幼,便欲起身添酒。谁知,上官喆竟按住酒壶,再次沉了面容,话峰又回到起点,“你们俩不要再绕那些个弯子,就是没有这姻亲,我们也是兄弟。作哥哥的,没有旁的所求,只想问你们一句实话,瑾月的心中是不是已有旁人?”

如彧与璟瑓终是相信宴无好宴,都后悔不迭。见上官喆问到这个份上,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用目光推来推去,谁也不愿第一个开口。上官喆见他们如此,沉思良久,才道:“我不想你们为难,我只说出一人,如若是他,你们点头便可。”说到这,他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咬牙开腔:“可是顺天侯?”这回,如彧与璟瑓的身子都有些发抖,两人又看了看对方,终是无奈,只深深颔首。

上官喆一言不发,额上青筋却累累而动,挥手止住如彧他们的安慰之辞,无力靠上椅背,微阖双目想着心事。其实他一早便猜到是江良。虽是不愿想起,可始终没有忘记,当年看到的瑾月并不是一人躺在床上,她的旁侧还睡着个俊美过人的小男孩儿,那便是江良。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记得年幼的自己是如何嫉妒到发狂,特别是那人的一只手还与小人儿的手紧紧相握。更忘不了母亲与皇贵妃掩口而笑的慈爱面容,仿佛那床上躺着的不是两个孩子,而是金童玉女。只是,如今有些事情上官喆却想不明白。皇上与皇贵妃自是对江良与瑾月宠爱无极,如若二人情素早生,怎的还会把公主下降于自己。还有,便是这一路行来,从未看出江良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嫉恨,相反自己每次问起瑾月的事情他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样的城府真是无人可及。

此时,窗外已是夜色深沉,风雪簌簌。上官喆疑惑难奈,再次问向眼前两人,“江良是否也对瑾月一往情深?”这回,如彧与璟瑓却是争先恐后起来,几是异口同声,“没有,绝对没有,他只当月姊是妹妹,没有男女之情。”上官喆还是不信,又连问几遍,得到的回答出奇的一致。至此,他再无话,拿起披风起身便向门外走去。看着上官喆神色虽然缓和了少许,但依然喜怒难辨,又是如此的匆忙,如彧和璟瑓还是心慌,快步跟到门口处拦着,说话都语无伦次,“哥哥,不,姐夫,你要去哪?”“我回家,回公主府,还能去哪?”上官喆有些厌烦地推开那拦挡的手臂。“你不会,你不会对月姊姊怎么样吧?”这屋中自是拢了炭盆,可两人的额上却还是冒出了一层冷汗。看着他们居然被吓成这样,上官喆忍不住要笑,“你们想到哪去了。你们的姊姊便是公主又如何,自是打小圏在深闺内苑,能见过几个男子。谁还没有个年幼无知、痴心错付的时候。你们以为我会怎样,难道为了这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便要打金枝么?也把我上官喆想得太过小家子气了。”说完,上官喆更是加快了脚步。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想来是有些得意忘形,璟瑓竟在身后促狭地喊着,“姐夫,你还没结账呢?”上官喆止住脚步,转首回他,“今天的账你来结。”“凭什么呀,不是说好姐夫你做东么?”璟瑓还是装着耍赖。上官喆却别有深意地看向那人,“凭什么,凭我为你拦下了祸端。”听到这话,璟瑓一下子息了声。上官喆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去,身后二人的斗嘴声倒是清晰入耳。

“璟瑓,刚刚喆大哥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真得惦记了我的女人?”“你干什么,谁惦记你的女人了?我本来就有女人。”“璟瑓,本王提醒你,你已是就从我身边抢走了无忧,要是再对璎珞动什么心思,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好,好,好,楚王千岁,你别闹了成不成。无忧是我的,璎珞是你的,我们自是井水不犯河水。”“璟瑓,你大胆。璎珞终是亲王正妃,闺名也是你能叫的?”“你不也一口一个‘无忧’么?我抱怨过吗?”……他们还在吵些什么,上官喆不愿再听了,他现在一门心思只想着那个小人儿。已是快一个月了,每每只用了晚膳便回书房独自安歇,如今心中再无疑惑,许是该改改这个规矩了。

上官喆在雪夜策马疾驰之时,瑾月公主正坐于空荡荡的殿宇中焦灼等待。她早已换过寝衣,只是没有半分睡意,心中像是缺了什么似的,空落落的难捱。想来,这些个时日自是习惯了那人淡淡地来,又淡淡地离开,虽是说不上几句话,可只要见了面,骤然离了双亲独居的自己便会生出几分踏实的妥帖之感。可是今日,却不知那淡淡的人儿去了哪里。

瑾月怅然叹了口气,伏身于南窗下的几案前,随性抚上冰凉的琴弦,低眉信手续续弹,无心而就,却是一曲双调《大德歌》:“雪纷纷,掩重门,不由人不断魂。瘦损江梅韵,哪里是清江江上村。香闺里冷落谁瞅问?好一个憔悴的凭栏人。”

“谁让公主香闺遇冷?公主又盼着谁能来瞅问?”泠泠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瑾月听着都隐隐有些惊心,不由自主地起身看向那人,只见他虽是除了披风,身上却依稀仍见零星的雪迹,金冠上的水化得最快,在明灯下折射出寒星般的辉光。想是外边冰雪清冷,他的面色也是少有的苍白,只那黑沉沉的眸子却有红丝隐现,更是离得较远也能闻到带着甜涩滋味的酒气。原来,他是出去喝酒了,竟是到这夜半时分才不醉不归,更不知是何人相伴?想着自己一晚的痴等,也为那不辨原由的诘问,小人儿便生了几分气恼,微垂长睫不去看他,也是清泠回道:“难得驸马听出了这曲子。”有怒意在上官喆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显现,剑眉也是微横,嗤笑着出声,“怎的上官家出身行武,我上官喆在公主心中便是一介莽夫了吗?我若不知这曲子,你那一腔心事付瑶琴,断弦又想与谁人听?”“你……”瑾月真真没有想到一个月来都还算是温厚的上官喆竟会如此言语犀利,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答对。

谁知上官喆的怒意却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是真得乏了,也不再去理会那剑拔弩张的小人儿,只轻声击掌,唤进一行宫人来。为首的是自小跟着皇贵妃又被指去服侍瑾月的苏嬷嬷,她见这夜深之时驸马还停留在寝殿内没有像往常一般离去,立时便心生欢喜,急急问道:“驸马有何吩咐?”上官喆也知道苏嬷嬷的身份不同,自是客客气气道:“嬷嬷,我今晚喝了些酒,现在有些上头,想早点安置了。” 苏嬷嬷高悬的一颗心缓缓回落到腹中,这一个月来的牵肠挂肚总算是熬到了尽头,想来终于能向皇上与皇贵妃有所交待了,便是自己看着辛苦养大的公主遇到如此体贴的驸马也是欢喜不已。平日里最是沉稳肃然的管事嬷嬷竟少有的语带疾风般支使起来,一会儿让人为驸马准备寝衣,一会儿让人伺候驸马漱洗,一会又让人取醒酒汤来给驸马服下……直闹的一屋子人手忙脚乱。在这纷纷扰扰之中,竟是没人去关注公主还站在南窗下紧紧咬着双唇已是气得涨红了一张俏脸。

总算是诸事皆毕,有小宫女捧上淡青色联珠团窠纹寝衣,另有一人上前垂首侍立等待更衣的示下。上官喆本已伸展开双臂,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看那个小人儿。面上虽是无波无尘,心中却在轻笑,他挥一挥手,宫人们便躬身鱼贯退出,殿门 “吱呀”一声被紧紧关上。上官喆拿起眼前的衣服动手换了起来,瑾月见他竟然当着自己的面更衣,一时吃惊不已,慌忙用手挡住眼睛,颤巍巍地喊着:“你出去,出去,不要在这里。”上官喆却是理都不理,自顾自地换好衣服,走了过去,拉下那面上的小手,依然是沉沉说道:“我很累了,明日还要上朝,早些安寝吧。”他转身向床榻走去,还未行上几步,回过头来,看到小人儿还是别扭着站在那一动不动。上官喆深深吸了一口气,复又回去,拉起那小手。谁知瑾月却更是使了性子,一下子抽回手,一双杏眼瞪得滚圆,“你睡你的,我不用你管。”上官喆也不愿再多说,大手紧紧抓住那纤细的胳膊,连拖带拽便把人拥到了床上。被强行按倒之后,看着那人直挺挺就躺在了身旁,再无动静,瑾月轻抚臂上的抓痕,大声地报怨,“你想干什么?你弄疼我了。”上官喆侧卧于外,本来已是合上了眼睛,听了这话,遽然扬眸寒光迸射,语气也是不善,“再闹下去,自有让你更疼的。”

瑾月从未听过如此口吻的话,更是没有见过如此骇人的怒容,面上再撑,心中还是怯了。强装着气冲冲转身到床榻的最里边,再也不去看那转了性的“恶人”。只有一点却是难过,那便是她躲得再远,也改变不了这卧榻之侧还有他人酣睡的事实。小人儿辗转再辗转,反侧再反侧,终是按捺不住,一下子坐将起来,带着公主的气势开腔,“你起来,我不习惯别人睡在我的床上。”

上官喆虽还闭着眼,只那两道浓眉却皱成了墨结,脸色更是变得厉害,随上那胸口地剧烈起伏,一阵青来一阵白白,似是在压抑着什么,又像是在积蓄着什么。瑾月不敢再叫嚷,殿中便有了瞬间的沉默,周遭那样的静,静得让人能够听到屋外树枝上积雪滑落的“啪嗒”声响,缓慢地一声,良久,又是一声,直听得小人儿心惊肉跳。

想是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上官喆默默地把这一晚上发生的事从头到尾都捋了一遍,突然间起身,一把捞过跪坐在身旁的瑾月,脸朝着下死死按到自己的腿上。原本躺着的时候还劝过自己一定要点到为止,吓唬吓唬即可,可真动起手来,却发现一切都是知易行难,他也弄不清是哪里蹿出的一股子邪火,竟是咬了牙关,不管不顾地一下子便撸掉了小人儿蔷薇粉的亵衣。小屁股骤然遇冷,这高贵的天之娇女,几是羞得快要昏死过去,她的一双手已被那人反剪了按在背上,本来想要喊人求救,却猛得想起自己还半是赤裸的身子,又是惊又是怒,还有不甘与不愿,促着小人儿使了劲在那人腿上扑腾开来。

上官喆总归还是个忠厚人,即便一时怒起褪了那衣衫,可这打与不打也并未拿定主意。本来还在迟疑间,没想到这小妮子却真是一心要死拧到底。想及此,他也不再犹豫,按住那纤细的腰身,挥动起了厚实的巴掌。刚开始的几下,确实有所顾忌,声音清脆可并未留下什么实实在在的印迹。只想着掌下之人能够抓紧讨个饶,自己便放了她,头还昏昏沉沉的,只盼着赶快休息。可小人儿却不想如他所愿,竟是个越打越勇的,扭动着光溜溜的小屁股不说,一张小嘴也是喋喋不休,“上官喆,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好,那我们就看看谁先后悔。”这都打过了十来下,驸马才开始真得用了力,他咬了牙,一下接着一下将整个大手都狠狠地拍在白皙的肉上。啪,啪,啪,啪……没过多久,两团肉丘便盖满了或深粉或浅红的掌印,竟是不用主人扭来扭去,也能兀自突突跳个不停。只是无论如何跳跃,终还是逃脱不了那习武之人无比精准地击打,眼见着臀肉越来越肿胀起来,有几处交错的指痕竟是浮凸成了鲜明的檩子。瑾月只觉得自己的下半身在那人掌风之下已变得如炙如烤,痛意更是铺天盖地,裹挟而来,让自己的小屁股和一颗心都深陷其中,无处躲藏。渐渐的,她不再低吼,而是轻声哽咽,再到瑟缩着啜泣,手脚与身子都顺从般地安静下来,只是在那乖乖地挨打,没有高傲可寻,只余了楚楚可怜。

上官喆正是被这番变化撕扯着心痛。他一下子便停了手,不知所措地帮着小人儿收拾好了衣衫。明白她不愿让旁人知道自己挨了打,又起身去绞了帕子,轻轻地擦干小脸上的泪痕。自始至终,瑾月一句话也没有,只静静地侧身躺着看向上官喆,眼中时而惊惧,时而疑惑,时而又是混杂不清,似那摇曳的烛光,明灭不定。

上官喆在床边坐了很久,忽地起身,一盏一盏地熄灭了所有灯火。殿内变得漆黑一片,他这才躺了下来,虽是什么也看不见,却还是背对着瑾月,涩然开口,“我本想容下你的痴心,却发现这只是我的痴念。思来想去,你我还是要有个了断。如果公主你觉得可以放下一切,如那雪过天晴般重新开始,我便等你,不管需要等到何年何月何时。如果你觉得还是那人才是心中所求,我也可以为你上书辞婚,不论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自会一力承担。”

说完这话,上官喆停了下来,自是候了许久,也没有听到一句回应。想是起风了,那绣花的厚帛帷帐也被吹得呼呼作响。他再次紧闭了双眼,整个身子都裸露在锦被之外,有寒意从心中丝丝缕缕蔓延出来。

真心感动两位朋友,一直伤心,好像在天空没人看我的文啊。

第八章:弱水三千

上官喆醒来之时,已是天色微明,迷蒙间扬眸,正看到硬木镂花床罩雕刻着的形形色色人物花鸟,有交颈而眠的鸳鸯,有花开并蒂的睡莲,有化蝶双飞的梁祝,还有执黛画眉的张敞……泥金飞画,掩不住恩爱绵绵。床边高高挽起的宝帐更是柔迷光华,帐上遍绣镶珠银线芙蓉花,风起鲛绡动,让人如坠云山幻海一般。

在转醒的一瞬间,上官喆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直等看到那朵朵芙蓉才猛得像是记起了什么。匆匆转首,竟发现是独自睡在榻上,那小人儿已不见了踪影。他心里发急,想喊,想问,却一时间发不出任何声音,再次阖上眼眸,胸内似是积郁了种种不甘与委曲,极力忍耐着,一拍拍暗自平缓,只想让这一切都能无声无息地消散在昨夜还未燃尽的安息香里。

“你醒了么?”有小心翼翼的声音在床头温温然响起,上官喆忽地便坐了起来,正对上眼前瑾月一张微微泛着绯红的小脸儿,最是一双眸子撩人,明晃晃若一池的春水。小人儿似是也刚刚起身不久,还穿着宽宽大大的睡衣,长发未绾,如墨缎般披于身后,自是半点装饰也无,似那“清水出芙蓉”,臻首摇摆间的天然之美才最是让人倾心。

见上官喆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瑾月楚楚一笑,微露洁白贝齿,“该起了,再晚些可要耽误上朝了。”说完,便转头朝向殿门外,扬声道:“谁在外头伺候?”有守在外间的一队宫女捧着衣物和洗漱用具缓缓而入。上官喆还是懵懵的,任人摆布,净了面又梳理了头发。有宫人欲替驸马换上朝服,手还未搭到身上,又见主人摆手示意。下人们顺次退下,上官喆依然是自己动手更衣,那小人儿还是低了头,站在床边上,一幅怯生生的小模样。总算是穿戴完毕,想是发冠束得有些紧,上官喆重又解开了带子。未等结扣缠好,瑾月竟无声无息上前,玉滑的小手探入那人刚刚刮过还带着青郁色泽的颌下,攀过丝带仔仔细细地系了起来。上官喆英武的面容上浮起清朗而愉悦的笑意,伸手握上那柔荑,想说些什么,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终于系好了金冠,手却还被那人握着,瑾月羞不自胜,静静开口,声音如梅花落雪,清淡而悦耳:“早起时,我趴在窗边看过,真的雪过天晴了呢。你若不信,也去看看。”听了此话,上官喆已是按捺不住自己,急急拢娇妻于怀,手指穿过如瀑布飞泻的青丝,憨憨笑道:“你说的话,我怎会不信。想来那雪早就停了,只你迟迟不说,害得我一夜不得安睡。” 瑾月依偎在暖暖的怀抱中,忽闪着大眼,一笑对之,“谁让你那样欺负我,早知道了,也不告诉你。”

上官喆此时却是大笑出声,两指微曲夹住小人儿圆圆的鼻头儿,半是威胁半是宠溺,“以后再不乖,还是那样对你。”说完,也不顾怀中之人已是羞红了俏脸,急急地从怀中掏出揣了许久的镶翠木莲步摇,笨手笨脚地绾起小人儿的长发,口中还在轻吟,“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瑾月一时又惊又喜,挣脱开那人的双臂,跑到妆台前对镜相照,自是顾盼生色,笑容欢愉,“我最喜欢芙蓉了。你是如何知道的?是皇兄告诉你的吗?”“不是太子,是江良。”上官喆想也不想,便实言相告。听了此话,小人儿便有片刻的失神,只很快,她还是嫣然回首,再看向上官喆时神色已似平静无波,“难得他还惦记着我。”上官喆走上前来,抚着她的肩膀,沉稳压制下小人儿深藏于心的不快与不安,了然道:“你与江良一同长大,天长日久,他心中怎会无你。虽是没有那样的福份,可我的心中也一样有你。”瑾月似是要说些什么,却被上官喆止住,他的眼中深情盎然,语气执着挚意,“我们二人皆有心,只那期许迥然不同。江良是盼着别人能给你幸福,而我却是盼着自己能给你幸福。我们都想你幸福,你该高兴才是。”这话说来拗口,听来却是暖心。瑾月不自觉地伸手环上那人的腰身,头也紧紧地抵在他的胸前,心中酸甜交错,沉吟了许久,终是含泪轻唤:“上官喆!”这样真心真意的称呼,让那人动容又惊喜,他缓缓低下头去,“我盼着这一天,许久,许久了,从不曾想到会是今日今刻。”话语裹在绵密如雨的亲吻里,用力覆上那樱红柔软的双唇,唇齿间灼热而亲密。

良久,他们才放开彼此。上官喆轻手拭去小人儿面颊上犹未干透的泪痕。瑾月却已含笑,玉白的小脸儿更是带上那天之娇女才有的傲然之气,“我知道,你们都猜想我以前的种种皆是为了那江良。其实也是,但不全是。良哥哥的心意既已明了,虽有不甘,可我是堂堂的瑾月公主,绝不会痴缠于对我无心之人。一早便是想好,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我与他江良各寻各的归宿。只是,我所以会那样对你,其实,是因为,是因为……”说到这,小人儿泯了骄色,迟疑起来,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想从那怀中挪开些,声音更是轻得不能再轻,“我,我那样,是因为,是因为与你还不熟,有些陌生而已。”

“你说什么?” 上官驸马倏然便凝滞了笑容,“就为了这‘不熟’,你竟在新婚之夜把夫君赶了出去?”他两道浓眉微轩,脸色都有些发青,一双澄澈的眼中更是悄然燃点起火苗般的怒意。瑾月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公主脾气,可有了昨晚的教训此时也是惧了。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瞪大了眼睛看向上官喆,小屁股随着不安的扭动起来,一门心思想挣脱开束缚跑到安全的地方去。上官喆可是不想遂了她这份心愿,反反复复咀嚼着那骇人听闻的“不熟”两字,痴心妄想倒可不论,只这胆大包天却是不能不管。思来想去,这一个月来的冷遇总算是找到了倾泄的出口,再不振夫纲,她还真得把猛虎当成家猫。也不顾那挣扎,上官喆一只手便反拧了小人儿的胳膊,另一只手照着那躲在丝帛内晃动不休的两瓣臀肉轮着番地一阵子猛揍。

“噼噼啪啪”的清脆声响在这空旷的殿宇中听来,着实让人心惊。初时,还记挂着昨晚不知是否留下了伤痕,可真打上了,怒所冲天之人便又将那顾忌忘得一干二净。绵绵不绝的打屁股声也并不单调,其中还不时响起几句粗重的低吼:“现在熟了吗?熟了吗?”更有娇弱地讨饶掺杂进来,“早就熟了,早就熟了。真的,真的。别打了,喆哥哥,别打了。”瑾月只穿着薄薄的寝衣,两团肉丘虽是隔了衣衫,灼热的温度还是一掌一掌地传递给了不知疲倦挥动着手臂的上官喆。想是训得再起劲,打得再发狠,怒意却是在一点点散去了,此时在他的心中,最多的还是拥有这个小人儿后真切而踏实的兴奋与喜悦。再有便是听着那“熟了,熟了”的哭喊,又拍上已是热乎乎烫手的小屁股,几是快要忍不住了笑意。怒火已然熄灭,手劲自是减了不少,瑾月立时就感觉到了变化,有了昨晚的经验,她可不敢再逞一时之快在嘴上较劲了,已然熟悉了那人套路,一门心思地讨饶才是正途。不愧是天家公主,一下子想起时辰不早,接着便小声嘟囔起来,“哥哥,哥哥,你不上朝了,别耽误了正事。”上官喆猛地停手,匆匆放开兀自哭哭啼啼的小人儿,也不抚慰,仍是寒着脸,抛下一句,“这事咱们没完,一个月的账,晚上再一点一点地跟你算。”便向殿外走去。瑾月听了这话,哭得更大声了,拖着火烧火燎的小屁股跟着追上来,死死抓住那人的袍袖,只是不知该说什么才能逃过一劫,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开腔,“哥哥,晚上不行,不行。父皇、母妃让咱们入宫去。皇兄也要过去。”上官喆听了此话,想来应是有要紧的事情,立时站定了问道:“知道为了什么事吗?”终于看到那人脸上不再有怒容,瑾月的一颗心放下了大半,只是想起晚上的事,又开始为兄长愁烦,“父皇要传大舅与舅母回京,为了皇兄的婚事。”“这是天大的喜事,太子立妃乃是国本。”上官喆已是皇亲,自是为内兄高兴。可瑾月却垂了头,声音也放到最低,“舅母不同意兄长与玲珑的婚事。”此话一出,上官喆便是一愣。

博山侯府的正堂内,一丝一毫也看不到一家子骨肉团聚的欢愉。吴双是一脸的清冷怒容,玲珑已哭得小脸儿梨花带雨,璟皓望着这一对各不相让的母女左右为难,璟瑓既怕母亲动怒又不想妹妹难过一时也想不出该去劝劝谁才好。

还是璟侯爷叹了口气,走到妻子近前,“双双,终是孩子们自己的选择,我们又何必……”这话还未说完,吴双已是眼睛一红,颤了声地开腔,“不行,谁的选择也不行。我们就一个女儿,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跳进火坑里。”“吴双,你疯了吗?”璟皓额上青筋直跳,就差没有伸手捂上那永是语出惊人的小嘴儿。双双也是知道自己这话是逆天之语,可她还是上前抓牢那永远视作依傍的手臂,哀声说道:“璟皓,你劝劝她,你劝劝她。自是有了玲珑,我们便盼着有朝一日她能够嫁与个如意郎君,平平安安白首到老。彬儿再好,再尊贵,再是有朝一日可以坐拥天下,但他却不能专心对玲珑,我们又不图那些个虚名,什么能抵上女儿一生的幸福啊。”璟皓又如何不知妻子的心思,便是他自己也从未想过要靠女儿来成就家族的声望。璟侯爷也是轻拍素手,软语安慰,“好了,好了,我们有话慢慢说,慢慢说行吗。”玲珑本是指着爹爹能够劝好娘亲,没想这才刚开始,唯一的指望便已开始左右摇摆。她实在是不能再痴等下去,拿出从小到大百试不爽的看家本领,抹了眼泪撒着娇地便扑到了爹爹怀里,更是跺着小脚,粉嫩小脸儿满是期盼,“爹爹,我就要嫁给表哥,我就要嫁给他,只有他是真心对我好。”璟皓如何禁得住这样的哭求,立刻又转了念头,开始安抚这心头娇肉。璟瑓就势过来为母亲奉上一盏清茶,吴双勉强喝了一口,似是极力压抑怒气,徐徐说道:“你才十六岁,知道什么是真心,什么又是好。”玲珑一向被父母偏疼偏宠的惯了,说话也不思量,哽咽了嗓子,转首看向母亲,“娘亲与爹爹定婚时也不过八岁。”吴双闻言手便一抖,还不来及放下的茶水都洒出了一些,吴霜与璟皓的过往是她最不愿记起的事情。璟皓的面上也现怒容,推了推怀中之人,也是沉了脸训斥:“胡说些什么。”玲珑却还是不惧,依旧自顾自地说道:“反正皇上姑父终会降旨赐婚,我定要与表哥在一起。”吴双面色变了又变,最后竟是笑了起来,“那我倒要看看,只我不松口,你那皇上姑父会不会为你们赐婚。”玲珑与璟瑓听了这话,惊得皆是屏住了气息。璟皓却是再也听不去,萧靖衍对双双的心思更是让自己永远不想再触及,他气得脸色发白,一如冬日里漫山的冰雪,有泠泠的声音从齿缝间传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不许再讲。”吴双也知是不经意间戳了璟皓的痛处,急忙转了话峰,只看着女儿,“玲珑,并不是娘亲有意要棒打鸳鸯,实在是你还年幼,看不清这人世间的种种。如若如彬不是太子,哪怕他像如彧一般是个亲王,我们也会答应。你在这宫中也呆了快有一年,‘十二楼上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这后宫女子的生活你真得能够承受吗?你的脾气秉性娘亲自是知晓,做个妃子也许还能获些宠眷,无波无浪了此一生。可如今等着你的是那母仪天下的后位,且不说那些治下驭内的谋略,也不提那繁芜复杂的宫规,只一条不嫉不妒,日日眼睁睁看着别的女子在你夫君的怀中承欢,便不知你能忍得了多久。你现在是与如彬两情欢好,可集宠于一身便集怨于一身,如有‘春草朝阳路断’的一天,居得高必然跌得重,到时你如何受得了那般苦楚。我与你爹爹从不求你能争来什么荣华富贵,只愿我们的掌上明珠一生一世一双人,平安终老。那如彬,即使能护得了你一时,却很难护你一世。放眼历代诸朝,皇后幸福美满的能有几人,你真有如此幸运吗?相信娘,如彬再爱你,也很难给你幸福。”玲珑知道母亲是一心为自己筹谋,可心中还是唯愿相信那个人,小人儿垂了泪,倔强着疑惑道:“娘亲怎就断定表哥给不了我幸福?”吴双似是不想再与女儿在此事上纠缠,蓬勃怒意已是显现,“我说不能便是不能。明日,你就与我们回到雁门关,再也不要踏入这京城一步。”玲珑却是霍然转了身子,目光灼灼迫视着母亲,“娘,当日你被爹爹逼得投水自尽之时,可有想到今日所拥有的幸福?谁又能看真得看透这人世间的一切。”

这是多么隐密的心酸过往,玲珑也是不久前才于姑母的宫中偷偷听到两位值夜的白头宫女在那红墙之下悄悄谈起。事后说与哥哥听时,两人虽是震惊到无以复加,却还是感到庆幸无比。此话出口,屋中便一下子静静无声,连那苏合香的气息都显得凉沁沁的惊人。也只安静了一瞬,吴双的身子便已开始微微发抖,发髻上的钗环玎玲作响,鼻翼更是阵阵张阖,她惊慌失措地看向呼吸也渐次粗重的夫君,声音泠泠如急雨,“是这样吗?哥哥。”璟皓的眼底尽显清晰的震惊与浓重的哀痛,面色更是因为气恼而变成赤紫。他猛得伸手将身前的玲珑狠狠掼倒于地,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格格作响,语气滞涩,似是有极重的难言之苦直击心底,“放肆!父母生你养你,便是等着你有朝一日来如此伤我们吗?”

玲珑虽吃痛,却是吓得不敢再发出声音,璟瑓从未见过爹爹和娘亲如此震怒,即便魂不守舍,还是伏倒于地护住妹妹。还未等兄妹俩开口认错讨饶,一抹白色身影已急急闯进屋来,一下子便跪于二人身前,声音更是酸楚无比,“舅父、舅母,千错万错都在我一人,求求你们不要怪罪玲珑。求求你们。都是我的错。”

璟皓与吴双终是转醒,看清跪地之人正是萧如彬。璟皓无奈上前,手上使力要拉他起身,“太子,快些起来,我们承受不起。”如彬却是执意不动,他跪直了身子,玉白色长衫衬得那清俊面容惊惶无助,仿若寻常富贵人家惹怒了亲上的公子,只那系于腰间的明黄色夔纹锦带在灯火下隐隐侧转映出辉光,还多少让人看出他不同寻常的天家本色。

如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是能说些什么。今晚他悄悄来到舅舅府上,刚才在外间,这一家人的话他全都听到了,他也有女儿,如何不知为人父母的心思,他明白这一切都怪不得旁人,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生于帝王之家,居于太子之位,还有便是这样的身份本不该持上的痴心痴情。曾有瞬时地动摇,颓然转身想要离去,可是听到舅父动了雷霆之怒,还是顾不得一切冲将进来,只想把那小人儿护在身下。如今已然看到那倒在璟瑓怀中哭至气绝却依然还在声声呼唤自己的玲珑,心思再是阴郁飘浮,也缓缓沉定如磐石。他极力收拢眼中的动容之色,抬首望向多年呵护自己的两位亲人,声音温然而坚决,“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请求舅父、舅母能够成全我们,我自会拼尽全力给玲珑幸福。”说完他便以头叩地不止。玲珑挣扎着离了哥哥的支撑,从身后拥住那人,委屈、心酸、期盼、欣喜,都尽数化作眼底流淌不息的泪,洇进他的衣衫他的心,声音已哑却还是涩涩入耳,“如彬,多苦多难,我也要与你在一起,我们永远不分离。”

第九章:问谁还有旧时心

洪庆八年元月初六,太子纳妃诏书颁布天下:“配德元良,必俟邦媛,作俪储贰,允归冠族,博山侯璟皓长女,门袭轩冕,家传义方,柔顺表质,幽闲成性,训彰图史,誉流邦国,正位储闱,惟朝典。可皇太子妃,所司备礼册命,主者施行。”

太子乃为国本,历朝历代太子纳正妃皆仪同天子纳后,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告庙、醮戒、亲迎、朝见、醴妃、盥馈、谒庙、朝贺十三礼,足是民间嫁娶的两倍规矩还多。先帝时的闵哲太子未立正妃便猝然薨逝,当今皇帝是以赵王尊位践祚,因此此次的纳妃大典便是大璃这两代君王以来的首次。萧靖衍素来尚俭恶奢,可此番为着如彬与玲珑却是数次下旨礼部,一再明示纳妃礼务要隆而重之。这锦上添花之事谁人不会,更何况今日的太子便是明朝的皇上,礼部上下自接了圣旨,便夙兴夜寐,加力操办起来。

博山侯府也自此没了闲时。璟氏一门再结皇亲,煊赫日盛,一时风光无两。京都内外挚友亲朋、同僚旧属人人趋之道贺,直是把那侯府的门槛都快要踏平。璟皓与吴双自上年底返京便没有再回雁门关,璟皎告了假携妻女从江南道的任上归来,璟瑗也是带了独子挥别夫婿急匆匆离开楚地省亲,一大家子久别重聚皆是为了这举国关注的婚仪。

最苦的人还是玲珑。自从颁了诏,她便只能呆在侯府,不仅如此,连住的庭院也要用幔帐围隔起来,并由禁宫的侍卫戍守,外男一概不许私行入内。身边除了一两个打小伺候的侍俾外,全部换成了东宫的宫女、内监。每天的午后还要跟着宫里派来的教引嬷嬷学上两个时辰的规矩礼节。这样半囚半禁的日子真是把一刻也闲不下来的小人儿磨得心焦火旺,恨不得拿自己的小脑袋去撞那粉墙。这还不是最难捱的,心中最苦之事唯亲迎礼前不得再与如彬相见,侯府与东宫十数里之遥竟成了咫尺天涯。太子爷又何尝不是相思成灰,为了慰藉娇妻,日日遣了瑾月与无忧,扮作青鸟,殷勤探看。本来如彧也曾在东宫的书房内主动请缨来瞧看,却被冷笑连连的二哥随手扔出一册比石头还要沉上几分的书本砸中,呲牙咧嘴地逃了出去。

无忧最喜这差事,既能讨好太子表哥和未来的表嫂,还能顺道见上她那朝思暮想的瑓哥哥,真是一举两得。在这以前,璟瑓与无忧是一直羡慕如彬和玲珑来着。皆是因为那最重礼法的陈瑄驸马,一向育女极严。璟瑓在侯府独居时,陈驸马从不许无忧过府私会,璟瑓又不能再像小时候一样整天都赖在公主府。他们俩万般无奈只能将见面的地方改在了东宫,亏得有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哥哥,才不至于落得如那牛郎织女一般的可怜。现在可是便宜了,有了为太子传书的重任,无忧日日都是光明正大地跑来侯府,反正璟伯伯与伯母每每见了自己都是笑容满面,任爹爹再是气恼也终无计可施。

这一日,如彬也是案牍劳形,直到日影西斜才赶着递给无忧一张折得小小的花笺,催她快些送过去。无忧翁主跑得香汗淋漓,进了侯府连招呼都顾不得与旁人打,便一头扎进玲珑的闺房。那待嫁的太子妃见到她哪还有半分的矜持,抓过了笺纸便急急展开,只见红笺小字分明,写着一行楷书:“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虽只有寥寥十数个字,玲珑还是不自觉得微笑出声。落日浓醉,余晖透过水波纹的纱帘洒进来,似是筛了一地的金粉。小人儿握了花笺在手,倚着长窗盈盈而立,虽是面有憔悴之色,只那双眸灿灿如星,顾盼间宝光灵动似流波荡漾,心还跳得很快,片刻方缓缓回首说道:“只代为转告一句话。‘于我心有戚戚焉’。”

无忧走出院门时,璟瑓早就等在了那里。这位少主人想来也是回府不久,刚刚换过家常衣衫,身上是一袭宝蓝色缀绣团锦夹袍,益发衬得他玉立修身。见无忧出来,璟瑓眉心微抬,会心一笑,紧接着却又像有所戒备似地左右查看了一番,发现没有什么动静,这才快步上前拉起那小手急急向自己的住所走去。无忧一边被他拽着前行,一边禁不住地问:“这又是怎么了?像做贼似的。” 璟瑓也不回头,倒是小声答话,“还不是为了躲那几个小鬼头,真是让人头疼。” 璟瑓口中的小鬼头指的是二叔家的三个堂妹和小姑家的一个表弟。这四个活祖宗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才六岁,只要被他们缠上便是像粘了绞股糖一般,扯也扯不下来。最难的,是这帮小家伙都是些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的贵主儿,稍稍变了脸色,便是大的哭小的叫。众位家长已是被那婚仪忙得焦头烂额,只要听到一起子小人儿的告状,必定是对着这被唤作“大哥哥”的劈头盖脸一顿教训。这段时日璟瑓是深受其害,想到他们都会心惊胆战。

好不容易一路平安无事地躲进房中。屋内被燃点的瑞炭一烘,暖洋洋的,似繁花如锦的春天一般。璟瑓伸手便将无忧环至身前,两人也不说话,就那样含了笑对望着,仿若真的便是相看两不厌。许久,还是无忧先开口,“听我爹爹说,你现在与良哥哥一起都在御前,一定很辛苦吧?” 璟瑓轻轻摇了摇头,“为皇上和太子效力我并不觉得疲累。要说辛苦么……”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用手指绕上那玉白额前的软软碎发,“要说辛苦,还是因为常常会值夜,不能与你日日相见。”璟瑓这深情之语尚未讲完,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子“哈哈哈”的笑声。他匆忙转首,只看到从桌底床后“噌噌噌噌”一下子冒出四个高矮不齐的小脑袋。这四个小人儿用手点指着他们,似乎快要笑的背过气去。无忧立时便羞红了脸,挣扎着离了那怀抱。璟瑓闭上眼睛停了一刻,再睁开时已是怒气充盈,他快步走过去,竟是不管不顾,一手抓住两个,双臂用力,连推带搡便将这些个堂妺表弟丢了出去,在关上大门一瞬,听到那刚刚站定了身子的二妹璟芸高声喊着:“璟瑓,你为了与无忧姐姐卿卿我我,便对我们下这样的狠手,我这就去告诉大伯,让他教训你。你等着,你等着。”只那被威胁之人丝毫不为所动,还是“呯”的一声便关上了房门。屋里虽是重归静谧,可刚才的温馨却是荡然无存。璟瑓的胸口依然起伏不平,他走到无忧面前,急急开口,竟是有些语无伦次,“无忧,我们最多就要两个孩子,一个也行,没有都可以。”小人儿袅袅上前,也学着他的样子,拥住那腰身,“扑哧”一笑,面颊如饮了酒般的红润,“你就是个孩子。”说完,一双手顺着那人系在腰间的锦带缓缓滑下,忽的似是发觉了什么,低头相看,“你又带上这玉佩了。先前那块五彩美玉呢?”璟瑓的心头微微一紧,稳稳抓住还欲探寻的小手,也不去看玉,只盯了他的小人儿,沉稳说道:“这,才是我的。”

洪庆八年二月十八,龟筮吉日。皇帝萧靖衍服通天冠、绛纱袍,亲临奉天殿。有典仪引太子着衮冕出跪,司爵以盏进,司馔以馔进,皆受,再跪至御座前。萧靖衍似是期盼这一日久矣,他含笑望向丹陛下自己寄予殷殷厚望的次子,朗声命之:“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萧如彬也是无限敬畏与欣喜地看着父亲,恭顺回奏:“臣谨奉制旨。”言毕俯伏,四拜而止。

既受皇命,太子亲率仪仗,执烛、前马、鼓吹行至博山侯府大门外道西侧。一路街头巷口,皆用围幕挡严,饶是这样,也早有京城百姓挤于幕后,任谁都想一睹这皇家大婚的盛景。璟皓领合族子弟,吴双领合族女眷早就候在大门之外。见车马行至,傧者快步近前,依礼垂问:“敢请事。”太子早已下马,遥遥望着昔日的舅父母,今日的双亲,清晰答对:“以兹初昏,如彬奉制亲迎。”璟皓由傧者引至近前,刚欲依礼下拜,却被身前之人使力挽住,倒是如彬不顾众人拦阻,跪地答拜。这本是甥舅又是翁婿的,却碍于君臣身份,你谦我让费了半天气力才进得侯府。来到正堂前,萧如彬立于东阶,璟皓立于西阶,又行奠雁,才有宫中的傅姆引导着身着七凤明黄袆衣的太子妃缓步走出堂来。

如彬从未见过如此的玲珑。只见她高梳两博髻,正中一尊九翟紫金凤冠,左右十二树花钗皆有赤金珠玉璎珞长长垂下,宝光四射。明黄流彩蹙金翬翟袆衣上绣以赤质五色七凤图纹,并以金银丝线勾勒成如意云朵,隐隐而现翟凤临风凌云之势。金红色的破留仙长裙逶迤曳地三尺有余,上绣千叶攒金牡丹,花蕊上皆缀了莹亮光润的水晶宝珠。裙上系着深一色软锦榴花腰带,加挂青绿色比目镶金双佩。小人儿一改往日娇俏慧黠的神情,飘渺黛眉如纤纤秀月,深邃明眸如柔柔辰星。对上夫君的一瞬尚有笑意盈现,很快便微敛姿容,回复肃穆庄重,款款而立,大有天朝太子妃的高贵风华。一时,令萧如彬也不由叹服,女子千面,想来如此。

迎亲礼毕,终到了离家的时刻。玲珑对向父母伏地四拜,璟皓面上已现哀色,强忍不舍,依然守礼肃然嘱托:“尔往大内,夙夜勤慎,孝敬无违。”吴双泪水蜿蜒,却仍要颤抖出声:“尔父有训,尔当敬承。”因着没有庶母,只由婶母代为申之:“恭听父母之言。”想来再隐忍也不过是十七岁的年纪,玲珑一时心酸难抑,仰首之时热泪在眼眶中转动,几欲落下。璟瑓尚能克制住自己,可几个小的却早已揽上身边的乳母侍婢哭着喊道:“大姊姊,你别走,你别走。”正如那凄凄复凄凄之状。

吉时终究耽误不起,再是舍不得,璟皓与吴双还是上前搀起女儿。吴双用力擦干了泪,勉强带上笑意,“路是你自己选的。爹爹娘亲不求你为璟家谋得什么大富大贵,唯愿你不辱门楣,一生平安顺遂。”玲珑回首看着立于身后的如彬,那人也正看向自己,笑容光明而璀璨,让人不由得生出无限暖意。她紧紧抱住母亲,像儿时一般伏身于怀,轻轻诉说:“我知道了。不要记挂我,边关苦寒,我与哥哥都不在身边,你们要保重自己。”

拜别了父母,玲珑乘舆而出,离了侯府又改凤轿,如彬亲揭轿帘,一行人等方浩浩荡荡来至东宫。宫内早已设好同牢之席。又是一番的起座跪立,拜授请祭。直到月上中天,才到合卺之时,如彬与玲珑已是困乏至极,还是打了精神俱授爵饮。

这一日总算诸礼皆毕,太子被引入东房释冕服,着袴褶。待他兴冲冲地赶回椒房寝殿,发现小妻子虽也去了正装,却早已倒在榻上沉沉睡去。知道明天还是一日的劳烦,终是舍不得打扰她,只得悄悄躺下,揽了那香软的小身子入怀。长窗外明灿灿的月光投影在暗红长绒毯上,为一朵朵织金合欢花涂抹上了一层亮色。毕竟期盼了快六年,才等到这一刻,如彬一时辗转难眠。他轻轻亲吻小人儿熟睡中的容颜,也不管那人能不能听见,神气里带了几分诚挚,一字一句道:“放心,我会永远保护你。”

转过天来,朝见,谒庙,还有那群臣与命妇的朝贺……如彬与玲珑竟又劳碌了整整一日。直到玉兔东升,才终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因着这大喜的日子,东宫的一众妃嫔良娣也是个个精心妆扮,衣裙缤纷,团团围坐在太子妃的殿内闲话家常。两位侧妃陈芷莫和尹明珠离着如彬与玲珑最近。太子嫔姜筝和两位良娣陈妙儿、耿晓棠则按着位份居于两侧。如彬的一双儿女,明雪小郡主与怀毅小王子也被带了来,此时都伏在玲珑的膝上把玩她腰间系挂的香囊与玉佩。虽然两个小人儿一时还想不明白为何常常带着他们一起疯玩的“姑姑”竟变成“母妃”,但想着以后可以日日见到她,还是开心得不得了。

姜筝是太子做赵王时便收了房的,在东宫算是老人儿了,又兼生育了长女明雪,虽因出身不高只在嫔位,却是个敢说敢讲的。此时,她看着两个孩子都如此依恋玲珑,便笑吟吟对着明雪说道:“雪儿,你这么喜欢母妃,就盼着母妃早早为你生个小弟弟,陪着你一起玩吧。”听了这话,殿内之人都跟着笑了起来,只玲珑的一张小脸瞬间便红过那龙凤花烛的颜色。如彬伸手抚上女儿柔软的辫梢,却是温柔凝睇于玲珑,“光有小弟弟怎么够,还要再有小妹妹才是个好字。”“表哥,你……”玲珑的话都没有说完,便又急急低下小脑袋。众人俱是看向那娇怯怯的太子妃笑得更欢,任谁也未留意到坐在太子身旁的尹明珠听到“表哥”二字时悄悄浮现却又倏然隐去的一丝冷笑。

宫人们奉上茶点,一屋子人都是随意品尝,依旧是含笑说话。突然间,尹侧妃却双眉紧蹙,急着扭过身去用帕子捂了嘴干呕起来。见她如是,大家都是一愣,靠得最近的如彬转首问道:“怎么了,吃了什么不舒服?”那人竟也是红了脸,低头不语。玲珑似是觉得自己应该关心一下,忙着问道:“还是传太医看看吧。”这时,尹明珠才抬了头,却未看玲珑,而是起身面向如彬,“表哥,我不是吃坏了东西,我,我有喜了。昨儿已让太医瞧过,已经一个多月了。”

这一句说完,殿内立时鸦雀无声。玲珑微微一震。倒不全为了这怀孕之事。而是那人也是深情呼唤的一句“表哥”。其实,玲珑明白,这“表哥”叫得没有丝毫错处。在东宫的一众妻妾中,尹明珠的身份尊贵丝毫不逊于自己,甚至还要高一些。她的母亲是承懿翁主,外祖母敬康公主是当今皇上的姑姑。不过,让小人儿有些不悦的是,那伊侧妃一直是合着规矩称呼夫君为“太子”,听说是自己今年春天归来常常出入东宫后,她才渐渐改口。不过以前那人从未在自己面前这样叫过,可如今……玲珑心里有些酸酸的,还有些恼。不过,她还是不愿再多想下去了,也实在是没有时间再多想。她已然发现,殿内之人包括如彬,都在静静看着自己,似是各有各的心事。

玲珑转瞬间便已冷静,她也向着如彬站了起来,面带喜色稳稳行下礼去,“恭喜太子!”这回换了如彬沉默。他竟像是看不出玲珑还半蹲着身子,直直地盯了她许久,才开口,“你刚才唤我什么?”“是太子啊。”玲珑看着如彬,发现那双熟悉的眸子此时已不见温润只觉深邃。小人儿回答的声音轻而又轻,可即便是这样,那人的眼中仍似是有波光暗涌。又过了一阵儿,如彬才缓缓抬手示意玲珑起来,只抛下一句“我去书房,你们坐着吧。”便起身向大门走去。众人都未想会是这样。尹明珠更是不甘,娇声嚷嚷着:“表哥,我不舒服,我不舒服。”如彬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她,“你叫我什么。”“表哥,是表哥啊。”尹侧妃在这张俊脸上看不出喜怒,心中早不复刚才的得意与满足。

萧如彬没有看那答话之人,而是定定望向玲珑,声音泠泠如冬日窗外的冰凌,“好,很好。”说完他便直直走了出去,只苦了小人儿,一颗心开始颤颤不休。

以下是引用 无韵 在 2013-10-9 13:49:00 的发言片段:
真是气死我了←_← 【强忍着把楼上滚着的某只踹下来的冲动】

算鸟 偶不要沙发了 偶要楼楼抱着

楼楼~ 抱抱嘛 抱抱嘛~~
抱抱,安慰,安慰。没你们,我都没动力在这挂文章。

谢谢你每次都要支持我,感动。

第十章:美人如花隔云端

如彬回到玲珑的寝殿时本来还是有些烦恼的,心中仿佛有一团乱麻搅着,让人不畅快。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如此没有丝毫的道理。玲珑她做得很好,正妻便该如是。可他偏偏就是不愿意看到她如此。这样的玲珑让他感到陌生,更感到心疼。尤其是听到那小人儿的口中叫着“太子”,而别的女人居然在喊着“表哥”,鲜明的对比,格外的刺心,才让他那时会如此失控。站在门口,便有了几分迟疑,真得害怕看到玲珑也如那些个女人一般,低眉顺眼,诚惶诚恐,扮着面具般的妆容候在那里。只是心中再有踌躇,脚下却未停歇,终归还是想她的,再烦再恼,还是疾步走了进来。

玲珑所居的鸾和殿是由着她的喜好装饰,不求富丽堂皇,而是以雅致舒适见长。足有七尺阔的紫檀木雕花大床上,蜜和色绮罗纱帐漫漫垂下,隐隐透出一团团浅色海裳春睡的花纹。一幅苏绣弹花锦被早已平摊开来,上面全是象征着多子多福的子孙万代葫芦图案,别有一番的旖旎与绵软。如彬闭目轻嗅,闻得一股细细的甜香,泌人心脾,床帐的金钩上各挂着一个点翠缠枝鎏金熏球,香气便是从此传出,正是玲珑一向喜爱的女儿香。

真到了屋里,一古脑映入眼帘的一切,让如彬立刻便没了先时的愀然不乐。那还是他的玲珑,任何人也比拟不了的玲珑。能使自己爱到发疯却又恨到牙痒,想来便是她最大的本领。许是时辰不早的缘故,小人儿已换上了烟紫色漩纹寝衣,头朝着里侧伏倒在榻上,一把青丝未绾,拖于锦缎之间。小手托腮似是在翻看什么有趣的书,脑袋跟着左摇右晃,还不住地“呵呵”轻笑,便是一双修长玉腿也未有片刻安定,一上一下或是微曲或是高抬,随着快活的心情摆动不休。寝衣轻薄,下摆早就滑落在膝弯处,露出一截雪白水润的小腿,看见便会撩拨人的神经。如此随性的一幅模样,哪还有半点儿太子妃的矜持与端庄?也许于礼不合吧,却正对如彬的心思。

玲珑早就知道他进来了,熟悉的龙涎香隐隐浮于身后,什么样的熏香也遮掩不住。只是,她却不愿意起身,不愿意像以往一般扑入他的怀中。此时,在她的心中也有几分气恼,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气恼。本来么,自己已是做得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了,在大庭广众之下,为了他的齐人之福,对那些个娇滴滴的宠妾们扮足了戏份,谁知自己如此辛苦竟未有人来领情。虽说对那沉沉的面容和冷冷的声音,多多少少是有些惧意的,可玲珑还是强自忍住,硬着心肠,赌着气,就是不去理睬他。

如彬望着床上硬梗着脖子不肯回头的小人儿就差没有冷笑出声来。原本还想着,只要她能乖乖地向自己撒个娇服个软,晚间的一切便一笔带过放她一马。谁知就偏偏有人不愿遂了这心愿,急三火四地等着讨打。正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如彬也不想再耗着无谓拖延,使个眼色让殿中侍奉的宫女退下后便快步过去,也不言语,一只手死死按住纤纤细腰,另一只高高抬起,没有一丝犹豫,重重地落在那只遮挡了薄薄丝绸的娇臀上。小人儿立刻尖叫了出来,身子挣扎了一下,想要逃脱,但都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又怎会轻意放过她,第一下过后,手劲却是只增不减,一巴掌接着一巴掌狠狠地扇起她的小屁股来。

玲珑也想过自己可能会挨打,可却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挨打。竟是连句问话都没有,那熟悉的刺痛便已席卷而来。小人儿最是推崇识时务者为俊杰,立刻就转了心思。两只小手慌慌伸向背后,只是不敢掩护那正受苦受难的小屁股,只能试探着去握上那桎梏在自己腰间的手掌与腕子,声音更是立刻便带了哭腔,“表哥,哥哥,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不敢了……”如彬对如此的剖白早已不会垂怜,但也做不到完全不去理睬,自是顺着那人的话茬诘问:“你错了?你错哪了?”只要巴掌不停下,玲珑讨饶的软话便不会停下,心中无比明了那人介意的是什么,一句话便戳中要害,“哥哥,我不该叫你‘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