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M/F]杨柳枝(大猫子夜歌第二部 20131218 217、218楼) || 25.6万字

也只这一句,如彬的手便猛得悬在了空中。望着小人儿怯怯回转的小脸儿,迎上她的目光,如此清澈的眼波竟让他有点儿心虚,不过这心虚却还是被强自掩下。“原来你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如彬的话音带了几分狠意,“好,好,我叫你成心气我。”说完,他双手都开始使力,一把便将她拖拽到床边。小人儿上半身仍趴伏着,下半身却垂到床下,光着的小脚丫刚刚能够点到地,如此的姿势使得那俏臀由不得人地高高翘起。这还不够,如彬一边控制着小身子的发狠扭动,一边便将那人松垮的亵衣一脱到底。早已是粉红一色的小屁股光溜溜地滑落出来,上面还残留着一处又一处尚未消去的巴掌印子,颤巍巍地一会儿绷紧,一会儿又抖动,煞是可怜。

玲珑这回是真得哭了,泪水开始不受控制地流下。那人却丝毫没有动容。手臂轻轻划了弧度,依然是照着臀峰,保持着不变的力度,一下又一下绵绵不绝地抽打。温热的巴掌夹了风陷落在一样温热的圆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并带动屁股上的肉跳动着弹起又落下。粉红转眼变成了绯红,掌印重叠肿成了凸痕,痛意也在清晰地积蓄,只是这一切仿佛只是停留在屁股的表面,如同隔靴搔痒,终是治不好最最纷乱不堪的一颗心。由懊恼到畏惧,由畏惧又回到懊恼。玲珑渐渐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身体像是花瓣一样的轻飘与柔软,像是随时都可能会烟消云散。有如此的感受却真的不是因为肌肤上他所带来的灼与痛,而是因为心中那辨不清方向的迷惘。无路可寻的困惑,让她一下子就硬了心肠,总是与爹爹和哥哥学过骑射的,猛然间使出浑身的力气挣扎,想来他也不能料到会如此吧,只是一瞬的迟疑,便让自己逃出了掌控。玲珑踉踉跄跄地一下子便退开了两三步,好不容易才能够站稳,脸上红白变换不定,气息却在急促攒动,“你到底想要我怎样?想要怎样?”

听着这话,如彬的心底再难掩惊慌,是对她,也是对自己。苦涩在一点点向外蔓延,唇齿间却不知该如何答对,长眉锁得更紧,正想着什么也不要说,就过去紧紧拥住她,不让她再有机会脱离开自己。只这还未起身,却被那小人儿的举动引逗得一下子便忘却了所有的烦恼与苦痛。只见她弯下腰去似是想拽上已滑落到脚踝的素锦亵衣,红扑扑的小脸儿还是紧绷着写满愤愤与不平,晶莹剔透的大眼睛却隐隐含了丝怯意偷瞄向大床这边。手指都已经勾上那丝帛边缘快要扯至膝弯了,正发现自己也在看向她,小身子跟着一抖,滑滑的绸布转眼便又落回到原处,软塌塌地堆成一团,没了声息。想是有些失望,还有些不甘心,她微微低下头,又打算去揉刚刚饱受过苦楚的两团肉肉,可仍是带着一幅犹犹豫豫,可怜巴巴的模样,一双小手一点一点地背到身后,却只敢围着那屁股侧面徘徊打转,半天也没能抚上正处儿。不行了,实在是不行了,如彬最终于还是掌不住,“哈哈”笑着,一下子便歪倒在了榻上。

玲珑登时便觉得面上像是燃点起了火,杀人不过头点地,见过欺负人的,没见过如此欺负人的。“你笑,你居然还能笑。”她咬紧了贝齿,边喊边猛得冲过来,完全是一幅要拼命的架式。谁知正是心急难成事,偏就忘记了脚下还缠着一团快揉成绳了的亵裤。已经都奔到床边了,还是被死死绊住,重心一不稳,跟着便向前扑倒,整个人都压在了他的身上。两人就这样倒在榻上,鼻尖快要触碰到鼻尖了,如此暧昧香艳的姿势,小人儿竟是丝毫没有查觉,还在一味地发狠,“你还敢笑吗?还敢笑吗?”

如彬的身子开始轻轻颤抖,却不是为了要强忍笑意,而是因那积蓄了许久,再也按捺不住,也无需再按捺的激情与耸动。玲珑这才惊醒,惶惶无助地看向他,发现那本就乌黑的瞳仁此时已变得深如暗夜。以前,每当他吻她时,眼睛都会呈现出这样种变化,而这一次又比以往更加幽邃难测。小人儿的身子先是起了一阵寒意,却很快也被那人身上的炽热撩起了一团火。

“你怎么了?你想要做什么?”玲珑的牙齿在微微触碰,发出极不规则地嗒嗒声响。如彬在尽力不让自己最后一丝理智消失殆尽,因为从他的内心中真是害怕会伤到她的轻柔,在自己的眼中,她还是那么娇小,可也这是这具娇小的身躯却带给他从未有过的欲望,将她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占为已有的欲望。“不要怕,有我在,不要怕。”如彬紧紧抱住怀中已慢慢放松下来的小人儿反转了身体,将她平放在一边的锦榻上。不去盯看那双如小鹿般惊惶的眼睛,而是神情温存地低了头,轻轻覆上她带着淡淡香气的唇,初始只是小心翼翼地触碰,如春雨一般的细密。却只是片刻,他深深吸了口气,一下子变却汹涌的洪水,像是要将身下的小人儿吞噬淹没。

玲珑觉得自己快要断气了,脑子里想要挣脱,身子却绵软无力。他的手也如他的唇一般不安份起来,还未发觉便已为彼此褪去层层绮罗的束缚。微凉的指尖在自己已是绽出一层又一层粟粒的肌肤上游走,仿若他充满迷情的声音,带上不可思议的魔力,一点一点地探索着自己的身体。玲珑无法再控制自己的呼吸,只能含羞带怯地去拥住他,感受着体内的热情渐渐涌动。突然便感到下身撕裂般的疼痛,忍不住失声而喊,泪水也跟着夺眶而出。

“玲珑,玲珑,我的宝贝,我等了你许久,等了你许久!”如彬将那声痛呼含入口中,想要用唇舌的抚慰化去小人儿此时的苦楚。玲珑眼角滑落的热泪悄然无息地渗进绸缎的软枕间,她伸手揽上他的颈子,低低婉转出声,“茫茫人海,万丈红尘,终是让我们找到了这最后的归宿。”他没有言语,只手上用力将好抱得更紧,似是回应。满室搪旋风光,两人皆阖了双目满怀欢欣沉沉睡去。

隐隐听到更漏声长,玲珑被那地龙与炭盆烘烤着渐渐转醒。身子还由那人的手臂牢牢拢在怀中,彼此的身上都生了汗意,想要挣开一点,松上一松,却思来想去还是舍不得这相拥相守的时光。缓缓侧过身子来,看着他的眉眼,还是如初次相见时那样的英挺与俊朗。那一年自己也就只有十一岁吧,可望向那温暖的笑容,听着那句“玲珑表妹”的呼唤,心中竟如同揣了好几只小兔子,惴惴不安却又欣喜不已。小脑袋不由自主地去蹭上他的胸口,那里明黄寝衣松散着,露出一片被烛光映衬出蜜色的肌肤。

“怎么醒了,还疼么?”如彬的声音不大,气息拂动了小人儿乌黑的发丝。玲珑的脸蛋又变成了红苹果,更加用力地往那怀里钻,声音细如蚊蚋,“你别问,我不说,不说。”如彬朗朗而笑,“真是孩子气,对哥哥有什么好害羞的。天还没亮,再睡会儿吧。”听了这话,玲珑却扬起头,抱住他的肩,盈盈言道:“哥哥,哥哥,我忽然想起了那首《女曰鸡鸣》。”“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如彬长目微睐,笑意重重,“怎么,我的玲珑要做贤妃,夫妇相警,劝诫各以时起,不为色而留?”此语一出,小人儿立时摇头,“哥哥,那些个老夫子迂腐误人。这首诗出自古时的民谣,讲述的是小夫妻日常的生活,最是清新、质朴,才不是程朱曲解的那样。至少,我娘就不是这样讲的。”“噢,岳母是如何说的?”如彬一向尊崇吴双,不由得也起了兴致。

玲珑的小身子又向那人的怀中拱了拱,窝了个舒服的姿势,才软软言道:“这诗本来是小两口儿在床上的亲热谈话。一天,他们也像我们这样在夜里转醒,女人说‘才是鸡鸣,天还早呢,咱俩再躺一会儿。’男的却说 “不对吧,是昧旦了。得起来了,我要去射凫雁。’女人又说‘不对,没到昧旦,是鸡鸣。’男的说‘就是昧旦了。’他们俩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就打赌,看谁说得对。两人从被窝跑出来,揭开窗帘一看,哇,外面星光灿烂。女的就喊‘你输了,你输了!咱们俩还能躺一会儿。别起来,快,再去躺一会儿!’”

这诗本就被玲珑讲得活灵活现,难得的是小人儿还在不住地比画,像是诗中女子活转过来一般。尤其是说到那句“快,再去躺一会儿!”竟手上使力将身旁侧卧之人一把按倒在了榻上。如彬笑得眼泪都淌了出来,伸手去刮她的小脸儿,“净胡说,我就不信岳母会与你这样讲诗经。”见他只是不信,玲珑像是有些着恼,躲开那手指,急急辩白,“真的真的,娘亲就是这样讲与爹爹的。是我和璟瑓趴在他们卧室的门上听到的。当时我爹也和你一样,笑得很大声。”“什么?你们兄妹……”见如彬似是又要变脸色,自知失言的玲珑赶忙捂上那人的口,怯怯地说:“都是小时候的事了,你别再追究了啊。以后不会了。”想是为了转圜,她又觑着那人的面容,试探着撒娇,“哥哥,要不我们也打个赌吧?猜猜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如彬也不理她,只将手伸进小人儿宽大的衣衫,在那圆鼓鼓的小光屁股上狠狠掐了两把,沉了脸训道:“你们俩我也无话可说了。只盼着将来我们的孩儿不要像他的娘亲和舅舅一样顽劣才好。”“不会的,绝不会的,有你这样的爹么,就不会。”玲珑一边揉着痛处,一边陪着笑讨好,“哥哥,哥哥,猜猜嘛,猜猜嘛。”终是禁不起这份痴缠,如彬转首望向长窗,那里纱帷重重,透不过一丝光亮。他早已不再佯装怒容,而是支起半个身子,将下颌抵在那人光润的颈窝,轻声呢喃,“肯定是鸡鸣。我们还有时间。”说着,他的唇又贴上小人儿肩膀处滑出领口的细白肌肤,密密地吻了起来。玲珑听着沉沉入耳的心跳声,硬撑着才拉远些距离,虚推了他一把,嘟哝着,“我猜是昧旦。你该起来漱洗了,不能耽误了早朝。”说到这,她还真的挣扎起身走向窗扇,边走边回头,“哥哥,我们可是打赌呢。”如彬也拿这小人儿无法,随手拽了薄毯下床,发狠回她,“要是输了,看我不打烂你的屁股。”

玲珑漫卷起帷帘,探身窗外,只见天际辽阔,繁星倾倒,颗颗明亮如钻。如彬走过来,为她裹上毯子的同时亦从身后将她紧紧拥住。小人儿似是没有听到刚刚威胁的话语,像没了筋骨一般使力靠向那人实落的肩膀,将一双大手也环至自己的腰前,一起望向那仿佛触手可及的迢迢银汉。忽然间便悟得,诸事皆可不顾,只要在他的怀中便能寻到踏实与幸福。

只可惜这静谧的时光终是不能长久,没有丝毫的防备,便已被打横抱起抛掷回床榻。玉白的小身子再次剥了个精光,这次却是被按伏在那人半跪于床的一条腿上。第一下打得很轻,简直就是抚摸,似是在查看先前留下的印迹。从第二下开始便已加力,好像是寻着规律,左一右一,左一右一,平缓又均匀。玲珑被打了十几下,渐渐开始感到难已自持,却不是为那已蔓延到整个屁股的火烧火燎,而是腹中与灼痛相随而生的一股暖流。那暖流裹挟着隐密的欢愉,伴着手掌温热有力的击打慢慢流淌,淙淙的水声似是要直击到心里。“啊,不要,不要…….”玲珑再也无法隐忍的叫声听起来却像是呻吟。始作甬者终于露出笑意,柔柔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更具魅惑,“小妹妹,自是愿赌便要服输,还有五下,你可一定要数好了。”这可真是受罚了,玲珑费力地默数着数字,强忍着屁股上一下又一下重重的掴打。突然间,一切便都结束,重换上宠溺的爱抚。那人的手在两片红肿的肉丘上轻轻揉捏,小人儿却在他的膝头抖成了一团。眼见着,白花花的小身子无力滚落到光滑的锦衾间,肌肤再次被激起层层麻粟。如彬一力安抚着身下又要微微躬起的娇小身躯,一边轻轻含住她的小耳垂,恳然倾诉,“玲珑,我爱你,爱你。”依然是有些急迫的进入与耸动,却是体现到从未有过的滑润与紧裹,让两个人都觉得欢畅无比,没有了痛意,只余那飘飘欲仙的感觉,让他们如坠云端。似是要渐渐堕入迷蒙,玲珑强挣着伸手轻轻拂去如彬额上的汗水,声音漂浮不定,却字字真切,“哥哥,我要你完完整整的一颗心。”如彬双眸已然阖上,听了这话又忽地睁开,嘴角沉静扬起一抹笑,“我的心从未有一丝一毫分给旁人。只那身不由已,你终要信我。”说完,他顺势抱住她,额头抵上额头,声音却泠泠透出凌厉,“她们之间私下里去争去抢,我可以全不在意,侧室的位份也好,子嗣也好,且看她们的命数。只是若有人敢觊觎你的专属,哪怕只是个称呼,不论她是什么样的家世,也是自取其辱。”言及此处,如彬捧了身边的小脸儿瞧个不住,怜惜言道:“玲珑,东宫有我在,不用畏惧什么。不要假装。更不要欺瞒我。”玲珑低低应了一声,重又埋首于那人怀中,只认定是他应允了自己的,便觉得安心。

转眼便落了入春的第二场雨,樱花繁盛,宫中到处是漫天飞扬的玉白色花瓣。江良依然是一袭素衣静静站立于栖梧殿的门口,踯躅不前。不时有落英悄悄依附于他的头发、脸庞与衣襟,只是任那香柔明艳之色落得再多,也终是无法拂去他身上那股子清冷孤寒之意。

“顺天侯,你怎么还不进去。想来那一屋子的美人都眼巴巴地盼了你多时了。”不用回头,江良也能听出这戏谑之语出自如彧。他极不耐烦的回身,却看到明黄一色,竟是太子也站在身后。“太子千岁。楚王殿下。”江良刚要俯身行礼,却被如彬示意拦住。如彧明知道他不耐烦,越是凑上去揽上那臂膀,依然不改腔调,“叫楚王多见外啊。你也是兄长。今日皇贵母妃在殿内宴请名媛,说是为了给诸皇子物色佳丽。可谁又不知,大皇兄与三皇兄早就立了正妃。尤其是大哥,依着大璃祖制,亲王正妃一,侧妃二,庶妃四,他都快要满额,姬妾更是无数。太子哥哥有了玲珑想来便是嫦娥下凡也不会再瞧上,我与那璎珞公主和亲之事只差一纸诏书。阖宫上下如此大费周张,还不是为了与你挑选侯夫人么?这次,你一定要先进去,我跟在你身后再进,反正是陪衬,我不急,不急。”

如彬看着江良面色阴沉都快凝出水来,了然一笑,抬腿虚踹了幼弟一脚,斥道:“别混说了。明知道他开不得玩笑。”说完,推向那还在犹豫不决之人,半是劝告半是薄责,“别在身份上过多拘泥,空费了父皇、母妃的一片爱心。”江良本来一是惧着这为皇子选妃的名头,自己不敢也不想僭越。另一重心思最是要紧,终是还没有忘记那寺中相识之人,虽也知缘份天定,相会无期,心中却还有期盼。可听了太子如是说,明白无法再推托,只得低了头跟着如彬走进殿去。

他们三人刚刚进了大门,便听到琴声铮铮,只见一众人等俱是围绕于皇贵妃身侧,静心聆听一位身着青碧色苎罗轻衫的女子端然坐于庭间,素手如白蝶翩飞,弹奏的正是一曲《长相思》:“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琴艺精进没有止境,全靠熟能生巧,可若想曲通心意却不是人人皆可做到。此时弹琴的女子虽是背对着如彬、江良与如彧三人,一时看不清面目,可他们却都听得如痴如醉。尤其是江良,竟如听不得到那琴声中若有若无的相思缠绵一般,恻然低首也难掩神情哀伤。

曲调摇曳,三回九转,终是止住。璟琪也是听得入神,竟没有注意到大门处刚刚走进的三人。她只含了笑,慈爱看向俯身于面前的碧衣女孩,温和言道:“你的琴弹得很好。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小姐?”小人儿臻首垂得更低,柔柔细语,“皇贵妃谬赞,愧不敢当。臣女云开,家父是工部侍郎薛明举。”

名字想来相重的会有许多,可是那娇如荷露的声音江良却绝不会辨错。他面上的凄然之色早已一扫而空,失而复得的欢喜填满了心胸,狭长双眸轻扬相望,投向那小人儿的目光已是爱意缱绻。

第十一章:冲冠一怒为红颜

如彬他们三人果然来得有些迟。栖梧殿内,育有楚王如彧的淑妃逄梅和育有杞王如彰的贵嫔林九娘都陪坐在皇贵妃的旁侧。按理为皇子相看佳丽该是设在凤仪殿由皇后主持,只因帝后本就情淡,自昭贤太后薨逝后更是君恩稀薄,马氏一族失势之像日显,后宫诸事便渐渐交由璟琪打理。贵妃与皇后一体,自是不会来瞧他人风光,推脱身子不爽,只让琅琊王如彦独自过来。此时,皇长子如彦与皇三子如彰皆静立在前堂。如彦是一贯的孤傲冷淡神情,心中想着母亲谈起此次竟还要为那江良择妻,本就嫉恨父皇多年的移情偏心,更想他与栖梧殿与东宫同气连枝,便愤然到了极点。如彰却平和宁静,母家低微,打小看惯人情冷暖,与娘亲托避于皇贵妃和太子羽翼之下,养成了他与事无争、淡然处事的性子。有一衰必有一盛,璟琪多年圣眷隆重,又儿女双全,身后新媳玲珑带了东宫良娣耿晓棠与女儿瑾月、女婿上官喆一道垂手侍候,心中畅快惬意。只一样不足,便是记挂着自小养育的江良,虽和皇上都是像亲子一般的疼爱,却感到那孩子越大越囿于身份、规矩与在他们刻意疏离,早不复少年时的意气风发,竟成了一幅沉默寡言,谨小慎微的样子,真仿若是末代的世子一般,看着都让人心疼。

璟琪正记挂着这一重心事,不经意瞥见如彬带着江良与如彧进来,立时温然含笑,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却是说与那人,“每次都要如此,非得三请四请地才能来。”三人皆知何意,太子笑着不回话,江良低了头不敢回话,只有如彧仗着娘亲与皇贵妃亲厚,又是幼子,佯装着懊恼答道:“皇贵母妃,您可真冤枉孩儿了,我本一早便要来着,是二哥非要赶这个时候考问功课,倒耽误我的好事。”大家听了都露笑意,淑妃则是嗔他,“你才几岁,这里能有你什么好事。亏得有太子还能管住你这匹野马。”

如彬带了弟弟们上前。因是寻常相见,众人都不过行个常礼而已,只江良却一一大礼问安。大家习惯他如是,并不见怪。几位皇妃也就罢了,毕竟是长辈。如彦只置之不理,斜睨了双目,任着眼前之人去跪去拜。如彰年长于江良,可每每都要伸手去拦住他。上官喆受不得如此生分,江良心中明白,便只道了安好。驸马本还偷偷留意着瑾月与江良,见他们谈笑虽亲热却大方守礼,真如兄妹一般,更觉安心。

玲珑带了耿晓棠走到夫君近前。想是为着侍亲,小人儿只一袭淡紫色暗纹长衣,是飞霞锦所制,凝目细看,才能瞧见那大朵大朵的海棠纹饰,嫣然盛开,妩媚如春。如彬的眼风都落在娇妻身上,也不顾还在人前,突然握一握那小手,问:“怎么这样凉,出来该多加件衣裳。”一众兄弟姊妺想笑却不敢,三位母妃掌不住,望着这恩恩爱爱的小夫妻笑意浓浓。耿晓棠就站在两人身旁,只鼻观口,口观心,面上无波无澜。这耿良娣出身不高,原是宫中南苑乐班自幼调教的琵琶伎,前年中秋阖宫夜宴上偶然被如彬看中,请了父皇赏赐,带去东宫。虽是破天荒地封了品级较高的良娣,性子依然沉静,从不钻营邀宠,如今对太子、太子妃更是恭顺有礼,很得皇贵妃的欢心,玲珑出入禁宫时常会带上她。连如彬都没有在意,众人更是不会在这位卑人轻的姬妾身上多留心。只如彰悄然侧目,望向那裹在浅樱色平罗纱衣下的瘦削身子,眸中流光滑溢。耿晓棠并不看任何人,却像是心思清明,不经意间微摇臻首,那人会意,强忍着收了目光。

庭院中的十数位佳丽们见着太子进来,莫不禁声俯身,叫起后看向那明黄一色的眼波都如春花般娇艳欲滴。可最终瞧上的却是如彬与玲珑的鳒鲽深情,一下子便都灰了心,一些个沉不住气的,面容还带了失意之色。众女子不得已再次将目光投射到三位皇子身上,只有婷婷而立的云开独独在意那一袭翩翩的白衣。

当时,在江良走进来的一刻,云开瞬间便愣住,一颗心仿佛被人用力摁进水底又骤然升腾,有无可言喻的惊喜,良久才醒过神来,实在是没有想到数月魂牵梦绕的人竟会如此突兀地出现。本来她一直后悔,一晚上说了那么多话,没来由地心生亲近,连自己的闺名都如实相告,却没能鼓起勇气问他的名讳。自是恪守庭训劝慰自己,不过是匆匆过客,女儿家的运数终还要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劝来劝去也骗不了自己的心。刚才听到人们都唤他顺天侯,皇贵妃更是一口一个“良儿”,婶母是南越人,**一族纳土之举耳熟能详,心中暗念,他一定就是那少主江良。云开不敢总盯着那人看,却在反复回味他走进来时对自己的一瞥,虽是匆忙可暖意无尽,还有便是那熟悉的笑容,轻轻浅浅,却盈满了腮上的酒窝。

如彧没有忘记刚刚天籁般的琴声,围着云开转了两圈,细细打量了一番,抬头看着太子,“薛小姐才情不俗,几是可与耿良娣相较了。”云开略一欠身,“小女技艺不佳,未免污了各位娘娘、王爷清听。” 耿晓棠也想说些什么,还没开口,太子已然转首,像是才发现她,口气淡淡的倒不失温和,“晓棠堪称国手,最擅这曲《长相思》,只是近来不常弹奏了。”如彦也惦记着刚才弹琴之人的清丽姿容,审视的目光正聚在她身上,听见如彬与如彧相较两女子的琴艺,一时心中不快,阴沉着脸“嗤”地冷笑言道:“已然飞上枝头成凤凰,那些奇技淫巧自是不必再展示了。”此话很是伤人,耿晓棠再隐忍也不复刚刚的平静宁和,身子开始软软发颤,泪水就含在眼眶之中。云开无端受累,也是满面绯红,楚楚可怜。

都知道如彦性子狷介、冷刻,如彰不忍相看,只阖了双目死死攥住拳头。江良额上青筋浮凸,扬眸望向云开,心事重重,却无力开口。如彬因这太子之位,与长兄早已势如水火,但却不想也不能与他撕破面皮。玲珑见此情形,并不瞅他人,只轻轻握住身旁一双抖动不休的小手,抚上指间厚厚的结茧,清泠出声,“昔日钟子期仙逝,俞伯牙悲愤摔碎了瑶琴。正所谓‘满面春风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表哥曾经提起,中秋之夜晓棠你一曲惊动全场,让他久久不能忘怀。想来高山流水遇时音,本就是不易之事,又怎能妄念人人都知你、懂你,世上总有那些焚琴煮鹤的凡夫俗子,你不必介意。薛小姐也是一样。”此话一出,换了如彦面庞紫胀,不过他自是也不愿将事情闹大,只哼了一声不再言语。如彬俊美的脸庞忽然间便蕴了笑,稍稍侧首对向小人儿,语不传六耳,“我何时与你说过那话?”玲珑绷了俏面不作答。耿晓棠止了泪意,向着太子妃深深俯首算是致谢,只“知音”二字难耐,忍了又忍,还是略转眼波看那人,仿佛心有灵犀,如彰也悄悄瞄向她,四目相对,倏然便分开,却都是哀郁难言。

如彧想着化解这不快,急急转了话头,依然是问向云开:“薛大人府上的两位公子都与本王是至交,便是你家小妹也是见过的,怎么没听他们提起过小姐呢?”云开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正踌躇间,忽听到有清越的声音传来,“薛小姐自幼由叔叔婶婶抚养。”大家都是一愣,看向刚刚收了话音的江良,想不明白平日里最是少语的顺天侯如何会转了性情,更是惊异于他与这女子的关系。璟琪因着刚刚的事本来已沉了面容,听到江良的话,才又有了喜色,她伸手抚一抚身旁之人衣襟上的流云纹,温言道:“良儿,你们相熟么?”江良瞟了一眼云开,不带犹豫地恭顺作答:“回禀皇贵妃,臣与薛小姐在南疆时曾有一面之缘。”听了这话,上官喆略略吃惊,仔细打量起眼前之人,却如何也记不起何时曾与她见过,心中纳罕。大家只当这是小小的插曲并不在意,任谁也没有留心到如彦瞧着江良与云开的眸光如鹰隼般锐利,在这阳春三月却寒气逼人。

很快,气氛复又融洽,众人说笑了一阵,还是淑妃向皇贵妃提道:“让孩子们都出去吧,守在我们身边终是拘束得紧。”璟琪也笑着答应。如彬回禀有事便行礼告退,只走过玲珑身侧时俯近那耳边,“我走了,这下你放心了吧。不过晚上,我们可得好好算算某人编造谎话这笔账。等着啊。”他的眼睛还别有用心地在那下意识绷紧的小屁股上逡巡了一圈,小人儿身子不由轻轻一颤,面泛绯色微笑着低首。正在此时,江良也靠近,却是对着玲珑唇语相告,只六个字“云开到留云亭”,旋即便随太子离去。

众人三三两两,依依而行。走出正殿,玲珑与耿晓棠在前,如彰与如彧在后,依稀能够听到二人的言语。“三哥,你要去哪?”“我想到沉香阁那边走走,一同去吧。”“那里的梨花早就落尽了,光秃秃的树枝有什么好看,还是你自己去,想来是不会有红袖相伴了。”“我本就无意如此。”一会儿,便听不到了如彰的声音。耿良娣想是嫌头上的钗环繁琐,走着走着,悄悄取下斜绾在髻上的一支碧玉簪收进袖中,

玲珑很快便看到了独自一人的云开,见她面上虽强打精神眼中却难掩失意,心中既有暗喜也在暗笑,强忍住才开口相唤,“薛小姐,可有空闲陪本宫走一走。”云开赶忙止住步子,端正一福,谦卑答道:“承蒙太子妃抬爱,臣女荣幸之至。” “不用这般客气,你与良哥哥相熟便是与我相熟。” 玲珑刻意换用“我”相称,更显亲密。云开听到提起江良,秋水双瞳立时流露出混着不安与羞怯的眼波,委实让人心动。玲珑笑意更浓,亲热牵起那人顺着抄手游廊一路行去。只走了没多远,却听到身后“呀”的一声惊呼,玲珑回首,只见耿晓棠面露难色,还未等问话,那人已急急开口:“太子妃,嫔妾的玉簪不知掉在何处了。那是母妃所赐,若是遗失可如何是好?”玲珑见她真心焦急,也是相劝,“别急,原路回去找找吧,不用再跟过来。刚才还见你戴着,想来就在周遭。” 晓棠心中一松,面容却不变,屈膝行礼,急急火火地走开了。

云开也不知道这太子妃要带她到何处去,却隐隐心中期盼。一路上只见雪白的玉兰开了一树又一树,细细地静吐芬芳,仰头看着无边无际泼翠绚烂的晚霞,小人儿唇边不自禁地浮上一缕笑意。眼见着前面有一处亭台。玲珑止了脚步,一脸的娇俏模样,轻声言道:“那亭名作‘留云亭’。亭中有人在等着你。”云开顿时双耳沸热,头俯得极低,胸口睡莲刺绣花纹蹭着娇嫩的肌肤微微发痒。心也跳得飞快,几是要蹦出腔子,可双足却像是被绣鞋挽住,一时动弹不得。玲珑见她如此,撑不住笑,虚推了那小身子一把,只是催促,“去吧,去吧。”

云开徐徐步上亭台,脚步虽轻,还是惊动了背向自己负手立于亭中的那个人。只见他急急转过身来,云白的衣衫被风带起襟角,像是一双欲飞的翅膀,明澈双眸更似两眼清泉,看向她的目光温润如鹿。见她只差一级台阶便可上来,却似踯躅难行,江良嘴角上扬,笑影更深,情不自禁地伸手相扶,话音朗朗动听,“云开,我等了你许久。”将冰凉的手指放入那温热掌心的一刻,小人儿玉白面孔漾起一轮红晕,宛如晚霞明丽,樱唇也嚅嚅轻启,“江良,我寻了你许久。”

天际,满月初照。长安宫南书房内烛火通明如炬。帝后并育有子嗣的妃嫔皆端然坐于殿内。萧靖衍的心情似是很好,望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几位皇子,还有那嘴上不说却在心中视如亲生的江良,语气温暖如春水,“众佳丽相看得如何?”还是璟琪盈盈回答:“皇上,今日来的小姐,无一不是出身公卿的大家闺秀,的确有几位出挑的。”听了这话,萧靖衍怜爱地看了一眼伊人,颔首言道:“那便就好,终是辛苦你了。”说完也不顾那厢皇后与贵妃忍不住现出的忿忿之色,对着孩子们相问:“你们自己可有钟意的?”一时间,无人作答。江良的心跳一拍赶着一拍,那个名字就在嘴边上,只是不敢先说出口。又静默了一阵子,琅琊王如彦突然上前一步,他先扫了一眼太子和江良,极力掩住心中的冷笑,恭顺看向上位,“父皇,工部侍郎薛明举的女儿薛云开端庄有礼。请您将此女赐予儿臣为庶妃。”江良只觉耳边轰然一响,惊愕抬头,唯见如彬、如彰和如彧也是一脸惶然地看向他,便是最为宁和持重的皇贵妃此时也是煞白了面色。萧靖衍并未留意到众人的异动,“哦”了一声,淡淡道:“薛明举有成年的女儿么?以前倒没听说过。”

江良的额上汗水已然涔涔而下,他清楚如若皇上下一句应允,便是金口玉言,永不能更改。那明净的笑容、碧色的衣衫和赭黄的佛妆一时间在眼前环绕不休。更是不能忘怀留云亭内分别之时,自己说出那句“我要娶你为妻”后,小人儿的沉静答话——“我信你”。终是不能再等,江良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早已不复往日温驯的神气,他似在努力平和自己的气息,终还猛得撩衣跪倒,“皇上,臣要娶云开为正妻。”

任谁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如彦的脸孔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阴沉,他恨恨看向俯身于地的那个人,声音冷洌如冰,“江良,你这南越余孽,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敢与本王争抢女人么?”

江良的头埋得更低,双肩抖如筛糠,让人不忍相顾。突然间,他未获示下竟然直身而起,眼底的犀利剑光清晰可辨,昂首迎向那人咄咄双目,喉咙干哑却一字一顿果决凌厉,“萧如彦,你说谁是余孽?我就是要娶云开,你又能怎样?”

第十二章:女生二月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任谁都是一幅难以置信的面容望着江良,琅琊王更是抖着手点指眼前那桀骜之人,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气氛尴尬得难受,只听得九头衔珠凤钗累累而动,是皇后冷眼瞧了片刻后转首向璟琪发问,语气绵软,入了耳却有银针般的刺芒,“不过是个侯爷,竟敢直呼亲王名讳。皇贵妃,这便是你教养之人么?”这些年来,马如泽也是一直隐忍,素来在人前和善,鲜有这般语气。璟琪不得不离座欠身。如彬如何见得母亲无辜受累,不觉蹙眉,“母后,江良早已成年,他和大皇兄不睦又与我母妃何干?”马皇后只轻笑了一声,似是在说太子却是看向皇帝,“如彬,你如今贵为太子,便可以用这样的口气与嫡母讲话了吗?”璟琪一心牵挂着江良,总不想再把如彬也牵扯起来,虽知儿子的用意却也不得不违心嗔怪他,“彬儿,不得无理。”如彬无法,勉强俯身告罪,“儿臣失礼,请母后息怒。”江良听着这一切,心中隐痛,只面上还不改怒容。贵妃无比厌弃地看向璟琪母子,忽得又望着龙椅上端坐之人,咬牙喊着:“皇上……”话还没说完,便被萧靖衍生生截住,“朕还没发话,你们倒一个比一个的哆嗦,都想做什么?还懂不懂规矩?”说完,更是气恼至极地对着那剑拔弩张的两个人,大声训斥,“‘兄弟睦,孝在中’,这自小学的道理,你们却还懵然未懂么?”听了父亲这话,如彦的心中简直就是打翻了醋坛子,多年的积怨顷刻而出,“父皇,儿臣姓萧,他姓江,堂堂天皇贵贵胄与他这草民都不如的落魄世子讲什么兄友弟恭,不是自降身份吗?”江良今日也豁出去了,打小就明里暗里的被这人欺负,如今更是丝毫不让,“江良自是不想高攀。”话音甫落,便听得“轰啷”一声瓷器落地粉碎的脆响,紧接着更是萧靖衍的怒喝,“出去,都出去!别让朕再看到你们。”如彦和江良却还直拗着较劲,见如是,如彬轩一轩长眉,端上太子的威势,“大哥,父皇的旨意你也要违抗吗?”说完更是怒向另一个,“江良,你已然失了分寸,还不速速离了这里,退下。”两人终是心有忌惮,也想就势收住,互不服气地瞪了彼此一眼,匆匆施礼告退。一切又安静了下来,怒气却仍凝在萧靖衍的眉心,他无奈用手揉着太阳穴。璟琪暗自心疼,只是这一屋子的人,又不好上前劝慰,只得暂且忍下。如彧立在一旁只觉胶着得难受,偷瞄了父亲几眼,大着胆子开口:“父皇,儿臣和三哥可没有看上那云开,我俩谁都没看上,也可以退下了吗?”萧靖衍对这小儿子向来偏疼一些,知道他是想哄自己开心,一时觉得可气还可笑,想骂上几句,又不忍心,只极不耐烦地冲他挥了挥手,赶了两人出去。

如彰与如彧走出殿门,发现如彦、江良竟还站在门外对视着,神情俱是清冷而淡漠。如彰向如彧使了眼色,快步走到长兄身前,拥上那人,“大哥,江良他发疯便由他疯去,你又何必同他一般见识。走,走,还是抓紧回王府吧。若是父皇知道你们俩还在这闹着,震怒降罪便不好收场了。”如彦一边不自主地被人拖着前行,一边还是愤愤不平地嘟囔,“我就不信了,父皇会真心为了个不相干的人恼自己的亲生儿子。江良,你听明白了,云开是本王看上的人,便是我得不到,你也休想。”“好,那我便等着你,看谁最后能称这个心、如这个意。”江良这边被如彧拉扯着也是梗着脖子的不服气。终于两人还是渐行渐远,再也见不到彼此,如彧这才松了手,看着江良一脸的赤绯怒色,笑嘻嘻地说:“还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今儿我算见识了。”边说,他边伸手搭上那人肩膀, 亲热言道:“四哥,我以后就叫你四哥如何?我便是序齿为老五也心甘。不是父皇教导的吗,要与顺天侯你‘兄友弟恭’,对吧,四哥?”江良皱着眉头,急着摆脱那人的痴缠,不耐烦地回他,“我没那个福分。”听了此话,如彧却立时收住笑,更是少有的眸光冷厉,“江良,你还敢说这样的话,难道到现在仍不知错吗?今天你不但是不敬,还是不孝,你与大皇兄公然起争执,虽说是为了心中所爱之人,可也是以下犯上。父皇明明是在替你说话,想着在皇后、贵妃面前护你周全。可你又是如何回报他的?这么多年来,两位尊上为你操碎了的那颗心,刚才更是被你伤成齑粉。父皇震怒如此,难道不是为了你那句‘不想高攀’么?我终不明白,你是真愚钝还是装愚钝?”江良的眼中滑过一丝深深的悔痛之色,默然片刻,才开口,“如彧,你当我是你么?我怎么能,我怎么敢?一但有什么行差踏错,一族都会万劫不复。今天若不是为了云开,我岂会如此啊?”如彧望向他,目光悲悯,叹了口气,忍不住相劝,“你还是忘不了那件事吧?当时,父皇为了你,已然严惩了一起子奴才,若不是顾着皇祖母,他们的下场定是杖毙。即便这样,也多多少少算是忤逆,这对于向来仁孝的父皇来说,已是百般无奈,可见他有多疼爱你。江良,一切都过去了,如今不一样了。后宫不再是她们马家的天下。父皇今日能这样说,便是要向大家挑明了他视你如子,提醒他们不要再做伤害你的事。想来,也没人再有这样的胆量,养育你的娘亲是皇贵妃,你的兄长是当今太子,我与三哥虽嘴上不说可同你终是亲近的,更不用提义阳姑母他们。放眼大璃,有几人的地位能与你相较?别再整日一幅战战兢兢、卑躬屈膝的模样了,要拿出你今日的威风来,这才是南越的传人,是大家乐见的顺天侯。”

如彧的一番话,说得江良快要流泪,只他虽感动却依然放不下心中忌惮。当日的情形至今还会出现在梦魇之中,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才知道原来自己注定要一辈子韬光养晦、隐忍而行。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时也就七八岁的年纪。自幼长在栖梧殿内,虽失了怙恃,却有皇上与琪妃娘娘,自是身份尊贵,无忧无虑。看着如彬哥哥与小瑾月日日都是“父皇、母妃”的叫着,总会心生羡慕,一天一家子用膳,自己神使鬼差般地便喊出了口。当时皇上与琪妃都惊异得看着自己,谁也没有说话,乳娘吓破了胆,拽着自己跪下磕头如捣蒜,冷汗瞬时淋漓而下,心中忐忑不知会有什么样的责罚。只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皇上将自己抱到腿上,还有便是那怜惜的话语:“你喜欢这样叫,就叫吧。朕与你母妃也乐于如此,这本来就是你的家。不过,良儿要记住,只能在栖梧殿内,不要让旁人听到。”只是这旁人还是听到了。任是宫规森严,也总有卖主求荣的奴才。皇太后震怒,派了皇后与贵妃来问责琪妃,更是传了懿旨,欲治僭越大罪,要将自己遂出宫去。江良忘不了那蜂拥而上的侍卫是如何蛮横地撕扯自己的手脚,更是忘不了,琪妃是如何不顾一切得扑上来将吓傻了的自己死死护在身下。瑾月拽着母亲的衣襟哭个不住,如彬好不容易才挣脱出去搬救兵。一切的一切终是止于那声厉喝:“是谁,是谁敢动朕的妻儿?”旋即有明黄一色将自己与琪妃一起紧紧拥住,在场的所有人都惊骇得说不出话来。风波骤退,也不知道皇上与太后作了如何的交待,总之自己被留了下来。那日,皇上握了自己的手站在廊下,看着几个向皇后告发自己的奴才行刑。朱红的板杖一下又一下用力的落下去,只听到砸断筋骨的“呯呯”闷响。血渍很快就染红了刑凳,每一杖的起落都带出四溅的血滴。自己看得有些怕,想抽小手躲避,却被握得更紧,有沉毅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别怕,你爹爹不在,父皇会保护你。”泪水沾湿了衣衫,只再是感恩,也终归相信命数天定,什么样的身份自会有什么样的人生,从此便紧闭了心门,那称呼也再不曾叫出过口。

如彧见江良一味地沉思不语,忍不住推了一把,轻轻地问:“今日的事,你打算如何?”江良醒了神,剑眉又拧成疙瘩,话音也透着烦恼,“我哪知道该如何。反正云开是我的,谁也休想抢了去。”如彧听了狡狤一笑,话音放得更低,“我要是你么,便去栖梧殿侯着。这事只要多求皇贵母妃几次就绝对能成。”见那人面上犹豫,不得已又附到他耳边相告:“你当真痴傻。父皇是人不是神,再英明神武也不过是跟你一样,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江良被说得露了笑意,捣了他一拳,“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如彧只是不惧,“哂”了一声,抛下一句“信不信由你”,便已转身离去。

工部侍郎薛明举大人家这几天也是乱成了一团。自是从三日前大小姐入宫归来后,这薛府便没有了宁日。与琅琊王一支的,与顺天侯一气的,壁垒分明的两拨人如走马灯似的踏平了门槛。初时还都遮遮掩掩,语焉不详,弄得这薛大人一头的雾水,这两日把话说到了明处,原来竟是两位贵主都看上了女儿云开,真是让人喜也不是忧也不是。刚刚又送走了一位,正是自己的顶头上司陈尚书的三公子。虽是子侄辈,却也轻慢不得。陈尚书是贵妃的堂兄,算是琅琊王的娘舅,那三公子口中是来拜访世伯,可说出的话哪有一点客气,竟是字字威胁,句句相逼,什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什么“血浓于水”,不都是在提醒自己,陈家、马家威势仍在,江良这侯爷再尊贵终也比不了皇子亲王。

厅中的薛明举,无力坐在红木雕花圈椅内,已有些花白的眉峰攒作一处。不经意间,从珠帘后缓缓走进一人,晶莹似雪的肌肤,明亮如珠宝的眼睛,一袭碧色长裙素华无纹,只在裙裾处用银线绣着如意云朵,看不出针脚,却随着莲步轻移缓缓流动,灵动出尘。薛大人见到是女儿,声音透着疲倦,脸上却带了笑意,招一招手,“云儿,到爹爹这厢来。”云开急走了几步,竟是一下子跪倒,伏在父亲膝头泫然道:“爹爹,女儿要嫁的人是江良,是江良啊。”薛明举俯下身去,将云开清妍的面庞细细端详了一遍,心中有说不出的疼惜。这孩子襁褓之中便被认定为不祥,是二老硬逼着他们夫妇将女儿送与了从弟。如今,女儿到了适嫁的年纪才回到自己身边,原想着在这京中为她挑一个好郎君,弥补这些年来的愧疚,可没想到只进了一回宫便卷入到如此的风波中。更是不由想起那道士的话“女生二月,命运多舛”,心中难免惊动。望着那凄凄然的神情,终还是强忍下不安与不快,拍了拍她的肩,漫漫然道:“云儿,这话我与你娘一早便想问你。如今,琅琊王与顺天侯为了你争执不断,我们虽是烦恼,却也想知晓你的心意,好有个打算啊。”云开一颤,虽是五味杂陈,还是决议剖白自己的心思,“爹爹,我与江良在南疆时便相识,虽只见过一面,却认定他是可托付终身之人。只这心思毕竟与闺训不合,所以,所以,一直不敢说出口。”说到这,小人儿荷瓣似的俏脸已是羞红了一片。薛明举倒似无意于女儿的娇怯,他半闭着眼,手指头一下一下敲击在长椅的扶手上,叹了气,“我们何尝不是中意顺天侯。琅琊王虽尊贵,可性子阴郁,是出了名的冷面王,更不用说王府内数也数不尽的莺莺燕燕,你便是嫁过去,又能有几时风光。只是,只是这两位都是皇上心中举足轻重之人,他们同时看上你,便是圣意恐怕也一时难有决断啊。”边说,薛大人边要伸手扶起女儿,可云开却是不肯,只抓住父亲的衣摆,摇摇相告,“爹爹,您和娘亲一定要帮我,要帮我。”说出这后面几句,小人儿已经是声音哽咽,泣不成声。那当爹的也是无奈,“现在,一切要看皇上的旨意,只怕是圣命难违啊。”“我就是不嫁那琅琊王,若真的下旨赐婚,我就是拼得一死或是出家去做比丘尼也绝不答应。”“胡说,什么死不死的,不许再说这样的傻话。”薛明举虽与女儿相处不长,却也知道这孩子看似柔弱,心意却刚强,正是烦忧,忽听到管事通传,回说又有客人来,只是未递名贴,还披着斗篷,看不清面目。薛明举觉得此事蹊跷,正欲让女儿回避,却不想云开已盈盈而起,面上更是有带了期盼,她转首望向父亲,急急开口:“爹爹,一定是他,一定是他来了。”

暮春的午后静得连风也没有,轻薄的素绡纱帘安静垂下,空气中尽是栀子花的淡淡甜香。金色日光照在绣架上,本就绚丽的颜色越发闪亮。云开一针一线地绣出戏水的鸳鸯与那并蒂的莲花,以前总觉得俗艳无比的花样,现在看来却是这样的美好。想着想着脸颊便泛了红晕,昨晚又见到了他。虽那眉宇间隐着几许焦灼,但对上自己的眸光依然稳实清澈,还有便是对爹爹说的那番话,其实反反复复的不过一句,“我要娶云开为妻,谁也不能拦阻我。”现在想来,自己最为动心的倒不是这话,他的心意早就明了,纵然欣喜也难起波澜。其实,真让心尖微颤的是那人急急离开时俯近耳边的私语,“要听话,要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等着我。”口气像是对着三岁孩童,初时还有些不甘不愿,可看到他半是宠溺半是告诫的沉静面容,还是没来由得怯怯点头,终是换得那暖人的笑意和几是轻不可闻的回声,“要乖乖的。”

一不小心,银针刺破了手指,云开皱了眉头放入嘴中吸吮。突然间便听到急急的脚步。转眼间,长兄薛鹏便进了闺房,更是面带惊惶,“云儿不好了,宫里悄悄传来消息说顺天侯与琅琊王起了争执,竟动了手脚。皇上雷霆震怒,痛斥当场,罚他二人归家闭门思过。皇后与贵妃不甘,已是几次面圣,欲治江良不敬之罪。爹爹也被召进宫中去了。他们都说,他们都说……”话及此处,那人忽得停住。云开的心早已沉到了谷底,凉意自脚下冷冷漫起,声音都失了本色,“他们说什么?” 薛鹏面露难色,心疼不已,却是不得不开口,“他们都说,是云儿你引出这场纷争。那江良恐是要为你而获罪。便是爹爹,也十有八九会被牵扯。云儿,爹爹进宫前嘱咐,要我赶快送你回到南疆叔父那里去,躲开这是非之地,才能保全自己啊。”

云开怔怔流着泪,却含了一缕凄微的笑,望向兄长,“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什么事?你快说吧,不要再耽搁。” 薛鹏急急应着。“我不会再回南疆了。”“你……”拦下那人的话,云开的语音轻浅却坚决,“我终于相信,自己就是不祥之人。哥哥,请你把我送到京都南郊的于姑庵去吧。今世已无所求,不如修好来生。愿自此以后,诚心侍奉佛祖。”说到这,小人儿低了头,抚上还未绣成的鸳鸯,“唯有这样,才不会再有纷争,也唯有这样,他才不会再有祸端。”

第十三章:莫怨春归早

倾盆大雨已经过去,重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云开倚立在寮房的长窗前,呆呆望着雨丝落在菩提树叶上,沙沙作响。前儿个硬逼着哥哥把自己送到这于姑庵中,也曾跪求住持师傅让自己在此落发。住持面相慈蔼,便是开口拒绝,也是极和善,“施主尘缘未了,若有为难之事,可在庵中留宿些时日静静心思。只那出家之事,不要再提。”这几日,爹爹和娘亲都赶了来苦苦相劝。知晓皇上并没有为难家人,不过是问了几句话。只是江良还被禁在府中,众说纷纭,天威难测。琅琊王虽也不得自由,可终有皇后与贵妃可以依恃,便是皇上,想来也不会真得恼恨自己的骨肉亲生。就是被这些心思扰着,便不肯随家人回去,能躲一日是一日。盼着他惧了,后悔了,又怕他惧了,后悔了,心思烦如乱麻,理也理不清楚。不知不觉雨滴又渐渐如注,看得久了,自己竟像是变成了飘零的树叶,细细的鞭子从天上抽下来,一记接着一记,微微生疼。

想是到了午课,庵内梵音四起,檀香缭绕,忍了半日的清泪还是一滴滴滑落,云开忙低头拭了,再抬首时却正看到长案上那支细细的紫竹笛。自打与他在云台寺相遇,便恋上了这悠扬的声音。更是忘不了那人吹笛时的姿容,清俊的眉尖笼着淡淡的惆怅,还有那秋山般沉远的身形和胜雪的白衣,都让人莫名地悸动。怀着重重心事,小人儿伸手拿起竹笛,按宫引商,吹出一曲南越小调:

“徘徊独行不知归 ,浅梦呓语有谁慰 ?蝶戏花蕊花吻蝶,落花离枝难相随 。人儿未动心已远,风吹乱发遮双眉。花落尽时春已去 ,无情不似多情累 。待到寒雪映红红梅 ,妾舞霓裳盼君回。”

一曲《春归早》还没有吹完,就被“砰”一声门响打断。有一抹白色身影急急而入,云开的心口便开始突突跳个不停。看到那人衣衫上有雨水深渍的印迹,形容也像是憔悴了许多,眼下乌青一团,哪还有从前那白衣翩翩、温润如玉的侯爷模样。眼泪在一瞬间涌出眼眶,莲足稍抬,想来只要跑上几步便可扑到他的怀里,可还是按住了心绪,稳稳立在原处,更强装着淡然开口,“顺天侯,你不该来。”

江良本已不自觉地伸展了手臂,想是会立时揽那娇弱的人儿入怀,又哪里会料到,自己大着胆子违抗皇命跑来,等来的竟是如此客气疏离的一句埋怨。听到如彧传递消息时心中骤起的焦急与怜惜,此刻尽数化作了怒气与忿然。马鞭在手中握出了汗渍,恨不得立时就挥上去教训她一顿。可望着面前裹在云白短襦长裙中愈发削瘦的身形和素白如栀子般强装镇定的小脸儿,终还是苦笑着忍住。

“听话,跟我回去。”江良的言语轻浅温和。想是不愿在此处多耽搁,他快步上前,抓住一只小手,牵着便往外走。云开却是扭着不动,猛得向后使力,一下子便抽了回来。江良转过身,蹙起的眉头现出渐渐浓重的怒色,“不要再胡闹,你这样救不了我。”“我这样害不了你。”云开竟是丝毫也不惧,掐着手心回他。

二人一下子都沉寂下来。外面,不时何时起了风,檐头黄铜的惊鸟铃被吹得叮当作响。江良只觉得太阳穴处跳着生疼,一直认为小人儿性子沉静温顺,却不想还有如此执拗不驯的时候。虽然明白她一心皆是为了自己,可怒意还是遮掩不住,在渐次升腾。

“你到底回不回去。”“我不回去。我要出家。”“再说一遍?”“我要出家。”最是那“出家”二字决绝,让江良终难屏息,胸口处暗涌许久的怒气一下子奔腾而出。他一把抓过一只小手,死死攥住玉指,挥了马鞭照着那拱起的细白掌心就是一下。“啪”的一声脆响,云开立时便尖叫出来,眼瞅看着如手纹般横亘的鞭印由白转红,复又发青,转眼肿成了细细的淡紫色的檀子。还没等她醒过神来,第二鞭第三鞭也跟着落下来,手掌上交错摞了三条凸起的紫痕,小手跟着就像吹了气般鼓胀起来。

只在书中读过“焚烧十指连心痛,图得三生见面圆”,何曾想到,如今竟会活生生遇到这样的场面。汗水混着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来,云开使出全身的气力想抽回手,可那人就是不肯顺了她的心意。让人胆寒的鞭子被再次举起,小人儿的身子都跟着抖动起来。“呜呜,你放了我,放了我啊。”她一边哭求,一边孤注一掷地用另一只手去覆上那受苦受难的所在。

许是也担心会伤着筋骨,鞭子还是停在了那绷得露出青白脉络的手背处。掌心已是像被撕裂开了一般难忍,原以为一切便会这样结束,谁知还是有的寒冰般的声音,一句追着一句,从头顶传来,“把你的手拿开。”“听到没有?”云开有些绝望了,手心处的肌肤慢慢沁出一层细汗,蛰得那几道伤痕火辣辣灼痛。她颤巍巍地扬起头,脸庞早已羞红了一片。江良却不见丝毫的怜悯,目光清冷如刺,使力便要推开那覆在上面的小手,还要接着教训。小人儿却死死用力硬撑,两个人,四只手,就这样你攥着我,我握着你,纠结到了一处。

江良的耐心终于消磨殆尽,咬了薄唇,不轻也不重地向那扭动的小屁股和腿上甩了几鞭。“啾,啪”声响过后,伴随着哭喊,痴缠的小手认命地躲开,泪痕未干的娇面却尽是一派委屈与伤感,小人儿语意哀婉,声音都有些哆嗦,“我,我要出家还不是为了你么?”想来她还不得而知,那人平生最恨便是有人说出家是为了自己。刚刚虽是发狠,可终还压了性子,此时却像是大潮冲堤,一下子便不可收拾。

江良的面容透出了铁青,似窗外被雨水打湿的草叶,他用力扭上那纤细的胳膊,一把便将小人儿按倒在屋内的长案上。眼见那挂了风的鞭梢儿就要落到两团肉丘之上,谁知竟硬生生卡在了半空。恼怒是恼怒,终归还是舍不得下这样的重手,刚才掌心的那几下便看得分明,自是娇娇嫩嫩的肌肤,如何受得住这样的凶物。事随心动,鞭子便撂在了一边,却是那笛子看着顺手,江良随手抄起,挥了挥试了轻重,跟着便不歇气地狠狠抽上那只隔了一层薄罗的娇肉。细长柔韧的紫竹在臀峰上下随性而落,密密匝匝的笞打是毫无章法,便是那相伴而来的斥责也语无伦次,句句裹挟了怒意还隐隐透着酸楚。“我爹出家为了我,你出家也为了我,你们都为了我什么?为了我什么?”“我有没有让你在家等着我,你有没有等着我?”“你们都不过是要丢下我,丢下我。不要再说为了我。”

云开在那人的钳制下拼了命地翻腾挣扎,越是挣扎那人的火气似是越盛。分不清是什么物件在连绵不绝地击打自己,如何躲也躲不过。一处的皮肉刚刚挨过一记,火燎的疼痛还没缓过劲来,紧接着下一记又追赶而来,终归就是两瓣臀肉在受苦,总有一记叠上一记的时候,那痛就变得钻心起来。小人儿也想不明白这些个时日究竟是怎么了,只觉得混沌一片,乾坤颠倒。从小到大,再是被认定了不祥,也不曾甘心向那多舛的命数低头。能够与他再相逢又相知,更是相信造化也有眷顾自己的时候。谁知一切的一切到头来不过还是水中幻影,幸福来时无迹去时也无踪,转眼间上天便又将自己打回了原形。她都认了这祸水之身,他偏就是不愿苟同。疯了一般地责打自己,还不是因他不信她的命,也不信他的命。再是恼他不知怜香惜玉,终也能体会他心中的不甘与哀恸。

只是不能就这样趴着被那人打死,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被自己折磨死。抛开羞怯,云开大着胆子回头,一眼便看到他的手中挥舞着的竟是自己的竹笛,这才想明白为什么屁股上会生出那枝枝节节硬生生的痛。眼见着笛膜都破了,想是再这样使力下去,笛身也会不保。真是又气又恨又舍不得,那是自己精心挑选的,曾心心念念要送给他的,却实在没有想到竟会派上如此的用途。

“别打了,笛子坏了,是买给你的。”声音虽急迫却渐次低微,那“你的”两个字几是轻不可闻。江良的一只手还按在小人儿的腰上,眼睛却望向高高举起的另一只手。这半晌被怒气冲昏了头脑,竟忘了刚刚走到门口时还曾被那笛声绊住了脚步。看到艰难扭过来的小脑袋,本是顾盼生情的双目早已红肿如桃,那眼角腮边还尽是干涩的泪痕。诉不尽的怜惜又懊悔,痛在彼身亦痛在己心,只是嘴上却不愿说出口。

江良将竹笛小心放下,又轻轻地将小人儿扶起。云开的脚甫一落地,立时便疼得轻呼出来,吸气都变得不再顺畅。江良忍不住将她用力揽入怀中,不管她是如何的挣扎,还是紧紧地抱住了她。此时,难以言语的委曲无法再遮掩,齐齐涌上来,云开一头扎进那暖实的怀抱中哭了很久,直到喉咙都变得沙哑,才渐渐安静。听着哭声变成隐约可闻的哽咽,江良温柔开口,“都是我不好,是我让你受了委曲。”听了这话,小人儿又想哭,但更多的却是害羞,自己刚刚才被打了手心又打了屁股,想着想着,俏面上便不由自主地发起烧来。江良没有留意这些个变化,他一心在埋怨自己下手太重,想要替她揉揉,却不敢开口。迟疑了一下,还是横了心伸过手去探入长裾抚上那温热的圆丘。小人儿急着闪躲,却被他一把按住,“听话,让我帮帮你,肿痕也能消得更快些。”

云开早就觉不到疼了,江良温柔的爱抚更是让她这几日焦躁的心都渐渐稳实下来。倒是因着这顿打,两人的关系竟似是又近了一层。小人儿虽还是羞涩,却也就着这怀抱,伸手揽上那人的脖颈,换来的是溢满那狭长双目的浓浓笑意。江良低了头,细细碎碎地啄吻那湿润娇艳的樱唇,更是舌尖挑逗贝齿纠缠,使坏地看着那张小脸儿上漾起一层又层的红晕。他还忍不住用手轻轻拍了一下仍旧敏感着的红肿屁股,命令似的开腔,“以后要听话,记住了吗?”小人儿忙乖乖点头,复又如初见时的乖巧模样。

两人便这样相拥着缠绵了许久,云开才似是想起了什么,再次密布愁云,推了推身前之人,蹙了蛾螺问道:“你这样大刺咧地跑出来,要是让琅琊王知道了,该如何是好?”江良只一心在用刺痒的下巴轻轻摩挲小人儿光润的脸颊,便随口回答:“我才不怕他。”云开还是不放心,用手扳住那人俊美的面庞,苦笑着摇头,“不要大意。终究皇上是他的爹爹啊。”江良的脸上竟漫出一点点红,更是显现少有的如孩子赌气一般的天真神气,他还伸手揪了一下小人儿的鼻头,声音促狭又坚定,“你不知道吧。皇上也是我的爹爹,幼子总比长子得宠些。”

第十四章:有怨有央

终是雨过天晴,天空像水洗过的一般透蓝。栖梧殿的南窗下种了一排排宽叶的芭蕉。芭蕉上积存的雨水在春日暖阳映照下生出七彩莹光,叶子底下不知何时藏了一只白羽红喙的小鸟,一滴水珠滚落,惊得鸟儿“啾”的一声飞蹿到旁边的石榴树上,榴花伴着积水“哗”地洒落了满地。

殿内也是一派暖意融融的春光。皇贵妃璟琪一身绛红色金丝银线鸾鸟逐日绣纹长衣端然坐于上位,笑容可掬,气度雍容。太子妃玲珑万缕青丝梳成如意寰髻,着了粉紫流彩窠丝宫装,一双凤眼微微向上飞起,说不出的俏丽妩媚。小人儿站在婆母的身后用帕子掩了口,悄悄向垂手立于对面的江良扮着鬼脸儿。江侯爷抿了薄唇强忍住笑,不敢再去看玲珑,目光还是痴缠在身旁的白裙曳地的云开身上。以前每次遇到她,都是青碧色衣衫,今日头回见她着白色,更觉清丽不凡,自是如何相看也不够。

璟琪拉着云开的手仔细瞧了一阵,含笑看着她小心拘谨的模样,有怜惜也有嗔怪,“好好的姑娘家跑到庵堂去作什么?哪就到那山穷水尽的地步了。”一句话,说得云开更加羞赧低头,下颌都触到了衣领上。江良见此急着为爱人辩白,“云开也是不想再让我惹上祸端。”说到这,他又向前一步,竟像儿时一般牵了牵璟琪的衣角,神色带了怯意,问道:“皇贵妃,皇上,皇上他知不知道我跑去于姑庵的事?”还没等璟琪说话,倒是玲珑先开腔,“怎会不知。良哥哥你府外的那一大堆耳报神可是摆设么?本来我与表哥说好,一下朝便要一起来给母妃请安。可听说朝散没多久,父皇不知道为何事着了恼,半路上就把表哥招回去了。我猜十有八九是因你而起。”玲珑讲得绘声绘色,让人不得不信。江良不由微锁了乌眉,看向那坐上的慈颜,轻轻唤了一声:“皇贵妃。”璟琪心中想笑,面上却不显,“现在知道怕了?经了这几日,本宫还当良儿你为了伊人已是无畏无惧了呢。皇上都说,便是你爹在也难有如此的气势。”江良听了这话眸中更是立现焦灼之色,沉吟了片刻,方道:“我自知罪不可恕。这就到南书房去面圣,是降爵罚禄,还是传了庭杖教训,总之皇上龙体要紧,万万不能因我而气伤了身子。”玲珑忙拍掌,“如此甚妙。良哥哥,你这苦肉计对父皇一准儿管用。”璟琪只笑着摇头,唯那云开惊惶,急急拦着,“江良,不要,不要啊。”

众人刚刚收了声,便听见殿门外宫人高声通报:“皇上驾到,太子殿下驾到。”璟琪携子女急急离座,云开本欲回避,只还未移动脚步,萧靖衍与如彬已然走了进来。琪琪欲行礼,早被夫君拦住。两位尊上先后落了座,小辈儿们便跪倒请安。萧靖衍面容沉静威严,一时喜怒不辨,他先是示意如彬与玲珑站到一旁,又仔细打量了打量那个陌生的女孩儿,心中虽已猜出了八九,却还是开口相问:“可是薛小姐么?”云开是初次面圣,紧张得手心都沁出汗来,听着问到自己,赶忙叩首回答:“正是臣女云开。皇上万福金安。”皇帝“唔”了一声,口气更加温和:“是个知礼懂事的孩子。”说完他转首看向儿媳,“玲珑,去把云开扶起来吧。这殿内地面的青金砖坚硬,跪得久了恐伤了筋骨。”任谁皆能听出这话中的关爱之意,都不由得暗中松了口气。玲珑忙俯首应了,走过去牵起那人的素白小手。云开不敢违旨,只是起身时还是忍不住看向仍低头跪在地上的江良,说不出的心疼。玲珑笑意盈盈,扯了她一下,轻轻说了一句,“你管不了他,他的事没完。”江良见皇上似是已接纳了云开,没了负担,便不言语,更是小心藏起面上的得意之色。

璟琪的心也落了大半。她复像往常一样,用缠臂揽起宽大的衣袖,提下炭炉上的梅枝缂花铜壶,素手轻扬,点汤、分乳、续水、温杯,将一汪翠碧色的茶汤缓缓注入一盅盅雪白轻薄的梨花盏中。茶汤入盏的声音很动听,潺潺淙淙,再沁上那绵绵袅袅的茶香,大殿内的空气都似是变得柔和怡人起来。萧靖衍本是肃严的唇角渐渐便带了笑意,他端起茶盏,平静啜饮,饮罢,微笑看向璟琪,道:“好香,茶气清爽,入口绵柔。朕不论到了谁的宫中,她们都会奉茶,只是不知为何,品来品去,还是觉得琪琪你烹制的最好。任谁都比不过你的茶醇与纯。”璟琪婉转看了一眼旁人,如旧日一般地娇嗔:“皇上,孩子们还在这里呢。”如彬等人皆掩笑垂了头,萧靖衍却是丝毫不在意,“都是我们的孩子,怕什么。”说完,他还转首招唤:“你们也过来尝尝。”更是特特嘱咐云开,“以后要与你玲珑嫂嫂一道,常常来内宫走动,多陪陪你母妃才好。不要学某些人,疼了也是白疼,养了也是白养。”听到“母妃”二字和那句怨责,众人既震惊又窃喜,云开更是不知该应不该应。她悄悄瞄了一眼仍笔直跪在地上的江良,虽看不清那深俯的面容,却发现他的身子微微抖动了几下,只是猜不透他是笑得如此还是吓得如此。没有时间再揣摩了,便是自己也早就沉迷在这一派从未想过的天家和睦景象之中,更是感怀皇上与皇贵妃对江良与她的厚爱,小人儿恭恭敬敬行下礼去,口中谦卑答对:“云开遵旨,自当谨承孝道,不负慈恩。”此语换来萧靖衍欣慰颔首,皇上与皇贵妃看向云开的目光更加慈爱温暖。

见到夫君心情舒畅,璟琪便想试着为江良求情。她轻轻推了推那簇金绣龙的袍袖,柔柔启口:“皇上,良儿还跪着呢?”萧靖衍似是才看到在俯身于地的江良,沉默了一阵,方发话:“顺天侯,你如何会在这里?”平淡无奇的一句问话,江良却顿时冷汗淋漓。自是从小到大,从未听皇上如此称呼过他,由此可见还是动了真怒。江良忙叩首,“臣违旨离府,罪该万死。”皇上只轻嗤了一声,却并未回应。殿中一下子便又安静下来,香炉内燃点的是檀香,薄纱般不绝如缕的清烟含着恬淡的香气四散开来,像密织的细网把人们都笼罩其中,只为着那一人一事费起思量。

琪琪既担心江良,更不愿父子俩便这样扭着,再试探了相劝,“皇上,良儿也是迫不得已。”萧靖衍却轩了长眉,“自古慈母多败儿,他这几日恣意妄为、无法无天,还不是知晓有你会护着他。”“弘大哥远在敦煌,臣妾不护着良儿,又能去指望谁个?”琪琪也是摆明了不松口。萧靖衍不由透了几分无奈,口气虽强却也有了转圜的余地,“咱们在说良儿的事,又把江弘扯进来作什么?”看着这双亲争执不休,如彬与玲珑不好插话,也不敢插话。云开倒真是惊讶,她从未想到过高高在上的皇帝与皇贵妃居然也会如那蓬门小户的夫妻一般为了教养孩子拌嘴,一时有些呆住,更是信了江良说的皇上也是他爹爹的话。

江良可没有其他人那么自在,眼见着两位尊上为自己起了纷争,心中愧疚不已。正踌躇间,正对上如彬示意自己的眼神,心思稳了又稳,终是鼓足了勇气开口:“皇上,违背您的旨意,臣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抗旨便是抗旨,你哪来的那么多借口。”萧靖衍听着这左一句“臣”右一句“臣”的,自是说不出来的焦躁。便是如彬也对着江良蹙起眉头。想来也是看出了端倪,更是被催赶到无路,江良猛得便跪直了身子,脸色青白不定,语气却带了痴憨,“皇上,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云开出家。我就是喜欢她,就是喜欢她。便是她一心要入佛门,我也要追随她。”萧靖衍“啪”的一掌重重击打在长椅扶手上,声音更是说不出的凌厉,“江良,你竟敢威胁朕。”璟琪见在皇上如斯震怒,神情也是一凛,一边示意地下跪着的禁声,一边相劝:“皇上息怒,良儿一时莽撞,不必为他这般生气,保重龙体要紧。”云开则是急急跑回到江良身侧,再次屈膝跪倒,声音也带了哭腔:“皇上,都是臣女的过错,都是臣女的过错。”江良却别过脸推着她起来,“罪责在我一人,你不要管。”

萧靖衍望着这双小儿女,目光中有疼惜、有愠怒、也有无奈,最终还是汇成了一声叹息,他的话音带着些许苍凉与酸涩,“良儿,十九年前,也是在这座殿宇之中,你的爹爹告诉朕他一心要剃度出家。朕心中虽是百般不忍却也无力劝阻。对你爹爹来说,他理佛多年,宏志早萌,当时更是已献家国,又失爱侣,红尘之内再无可恋。可你们呢,锦衣玉食长到今日,只是予取予求惯了,稍稍遇些挫折,便拿这出家做幌子来要挟父母,你们怎么能够忍心如此?”

一番话,引得江良深深伏地,恳言出声,“皇上,我与云开真是两情相悦,难割难舍。我实在不想再步爹爹的后尘,该爱的时候不敢爱,该争的时候不敢争,落得自己孑然一身,悔痛不已。皇上,我知道您与皇贵妃这么多年爱我护我,我也才敢大着胆子如是啊。良儿,求求您,求求您成全我们。”

萧靖衍不再言语,只侧首看向太子。如彬会意,轻声击掌,有内侍捧进托盘,上面放着明黄卷轴和一个丝帛锦盒。如彬拿起卷轴徐徐展开,“圣旨”二字硕大分明。还未等旁人醒过神来,如彬已朗朗宣读:“顺天侯江良,薛氏云开听旨。”江良与云开慌忙敛衣跪好,只听太子继续宣道:“三色为矞,鸿禧云集。顺天侯江良,南越**之后,筮仕数载,节操素励,经明行修,忠正廉隅,已过弱冠之年无有妻室。薛氏云开,京城世家之女,诰封懿德,礼教克娴,今及芳年待字金闺。潭祉迎祥,二人良缘天作,特下旨赐婚,垂记章典。民本以国兴关乎家旺,望汝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勿负朕意。钦此”

旨意宣罢,江良眼蕴热泪,云开的娇面早就如梨花带雨。两人皆重重叩首,只那谢恩的话都堵在喉中发不出音来。璟琪也是忍不住落泪,口中轻唤,“我的儿,可算是遂了你的心愿。”江良再难按捺,跪行至皇贵妃面前,只喊了一声“母妃”,便伏倒于膝上泣不成声。琪琪初时还有些发懵,抚上那人的金冠发问:“良儿,你刚刚叫我什么?”江良抓紧那熟悉的柔柔细手帖在自己的脸上,更大的声音回答:“我叫您母妃。您是我的娘亲啊。”琪琪就势将那人揽抱于怀,母子俩哭成一团。

众人皆跟着喜极而泣,唯有萧靖衍眼中虽波光暗转,面上却是冷笑连连,“说你终是宠坏了他,你嘴上还不认。琪琪,这么多年你日日夜夜盼着他这一句‘母妃’,可他却是为了人家云开才会如此。换作是朕,立时就传了板子进来教训他。民间有‘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俚语,他却是‘娶了媳妇才想起娘’,你有什么可高兴的?”璟琪只拿了帕子拭泪,竟是丝毫不以为意,“我才不管良儿是为了谁,只要听了这话,我便高兴。”

萧靖衍唯有叹息摇头,又停了一阵子,见那母子终是平静下来,才唤了江良近前,递与他那个锦盒。江良猜不出是什么,只恭敬双手接了。谁知打开盒子一看,里边竟是江家的传家之物——八宝攒金臂钏。江良长目烁烁,眸光中瞬间便有了急切不可言说的震惊与感动,终是哽咽了声音一字一字道:“这,这钏,我爹不是送给无忧了吗?” 萧靖衍微笑蔼蔼,“是你义阳姑母昨日为你求情时送来的。南越国传至你爹,三代五王。这八宝攒金钏除了你爹是给了义阳以外,一直都是历代世子赠于世子妃的定情信物。你爹后来又把钏子给了无忧,是愿她一次便可寻到心上之人,不必像他与义阳那般的周折痛楚。现在看来,这心愿已然达成,无忧与璟瑓佳偶天成,这宝钏么更应该物归原主。”说到这,皇上默然片刻,神情竟有些萧索,“良儿,你爹爹如朕的兄弟一般,他与义阳的事终让朕追悔不已,抱憾一生。也正因为如此,才不忍再见小儿女伤怀啊。”江良紧握了臂钏再次跪伏于地,额头点在那青金砖上却不想抬起,“父皇,父皇……”“哈哈”萧靖衍的笑声疏朗而亲切,十足的慈父面容,“还真是个不惧打的。快起来吧,你们这些个把戏也就是哄哄你们的母妃,对朕可是无用。”

如彬与玲珑含笑上前,依次扶起江良与云开。江良将宝光晶莹的钏子戴在云开的皓腕上,小人儿低头望着,也是喜不自胜。皇上倒还有事要嘱托:“赐了婚,婚期却还不急。你爹爹的侧夫人梅氏开春刚刚故去,虽只是庶母,可念她为你爹守节十数载,该守的孝期还是要守的。”江良恭顺俯首称是。如彬觑着这当口进言:“父皇,还有大皇兄那里,江良也该有所表示才好,终还是折了皇兄的面子了。”听着说起如彦,萧靖衍原本的喜色刹然而收。江良见此赶忙劝慰:“父皇,我明日便去琅琊王府负荆请罪,大哥他打也好,骂也好,只要能出了这口气。”“哼”,随着这冷冷的鼻音,萧靖衍眼角眉峰都带了薄怒,“出气。他还用等你?他那气早就撒到了毕罗的身上,险些又要了那孩子的命去。”江良闻言吃惊不小,望向旁人,只见璟琪与玲珑都红了眼圈,便是如彬也是叹气垂首,更是急急追问:“毕罗,又怎么了,如何还牵扯进了毕罗?”

想是也不忍让江良着急,玲珑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那日你们二人动手后皆被遣回府第禁足。大嫂也是不愿大皇兄再与你起争端惹出什么祸事,便出言相劝,还欲替你向大皇兄斟茶认错。谁知,谁知竟被大皇兄反绑在屋内,用牛皮鞭子抽到半夜。直到今天,大嫂她还卧床不起。”说到这,玲珑想是再也忍不住,泪珠滚滚而落,惹得如彬也更加伤怀。江良也是额上青筋暴出,指节都攥到发白,“他凭什么如此?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作践毕罗。我要去找他,去找他。”“你找他有何用,还嫌毕罗被打得不够重,想再为她招顿更狠的吗?”如彬最是明了这其中的曲折,知道任谁也救不了那可怜的人儿。

都是至亲至近之人,江良也无意再遮掩,他望向皇上与皇贵妃,自是要诉尽这心中愤懑:“父皇,母妃,让毕罗因我受累,我于心何忍?毕罗虽是皇后的内侄女,却没有丝毫马家其他小姐的骄妄之气。她是瑾月的伴读,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妹。想当初,在这后宫之中,谁不知道毕罗痴心于如彥,如彦也爱重于毕罗。皇后一心想让毕罗做太子妃,硬逼着她去亲近太子。毕罗曾经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也是出于无奈。父皇您最终不还是成全了如彦与毕罗吗?有情人既成眷属,为什么就不能珍惜呢?如彦说他喜欢云开,我自始就不信。他的心中只有毕罗,娶再多的姬妾回去,也不过为了刺那小人儿的心。佳人何辜?我真是想不明白。”

“有怨有央,方为鸳鸯。”想起那一对小人儿,璟琪感喟不已,“有时因爱也会生怨恨,因情才会有央求。所以这世上才会既有佳偶,又有怨偶。彬儿、良儿,你们有玲珑与云开相伴,是上天眷顾,父母怜惜。至于彦儿和毕罗,他们的路还是要看他们自己如何走下去。不论是上天,还是父母,都已庇佑不得。只愿他们早些参透心中所求,不会有追悔莫及的一日方好。”

以下是引用 angelkkiidd 在 2013-10-24 20:20:00 的发言片段:

就为你俩我在天空坚持更啊。

第十五章:毕之罗之

萧如彦一直把如彬与江良送出王府门外,再次回到阔大的书房,面上难见的和煦春风才一点点收起,复又回归那阴冷如冰的神情。总管林升思忖再三,还是忍不住出言相劝,“王爷息怒,大丈夫自当能屈能伸,您今日忍一时之恨方能为日后谋万全之计啊。”听了这话,如彦的鼻中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如今,也只有你的话才能让本王心里舒服些。那江良肯来陪礼认错,自是要与他这个面子。想来父皇是真心疼他,竟派了太子相伴护驾。难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他们既是愿意看戏,咱们便演给他们看看。曲曲一个女人而已,与宏图大业相较,不要说草芥,便是一粒微尘也抵不上。”

提到女人,如彦还是忍不住记挂那个奄奄一息的小人儿,心中立时又漫出一缕又一缕的痛意。好几日了,强装着没去看过她一眼,只是暗中焦急,不知道谷雨有没有把自己悄悄派人送去的金创良药按时与她敷上。虽说这早就不是头回对她发狠,可那血红一片的臀与背还是日日夜夜都出现在了梦魇里。她定是恨煞了自己,宁是咬破樱唇也不曾讨过一句饶,便是呻吟都轻不可闻。若是放到以前,她哪会如此。虽为庶出,却也是马家的小姐,该被称作表妹。打小跟在身边长大,自已的脾气不算好,自是少不了教训。每每巴掌刚刚在那细白如瓷的小屁股上抹了粉意,娇娇滴滴的哭求便很快充盈了耳朵,“彦哥哥,好哥哥,饶了我这回吧,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疼,疼啊。”记得有一次,的确是着了恼稍稍打得重了些,其实也不过肿起了一两处巴掌印而已,小人儿却委曲得不行,怯怯坐在怀中,一条纤臂缠在自己的颈子上,想摘也摘不去。哭,变着腔调的哭,时而如泣时而如诉。一只小手掩了氤氲的眸子,泪水渐由指缝淌下,又沁湿了衣襟。如何还能再有怒气,心中涌动的全是心疼与悔意,轻轻亲吻薄薄髻发,低低呢喃:“你若再伤心,哥哥也会伤心的。”湿漉漉的小脸儿这才慢慢扬起来,声音抽抽嗒嗒的,柔软而动听,“哥哥,你只能用手罚阿娇,阿娇痛你也痛。”小人儿不喜欢“毕罗”这个名字,她早逝的娘亲私下里常唤她“阿娇”。后宫之内,她只告诉了自己,那是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轻松便答应了这了请求,从不相信自己会舍得重责于她,却是没有想到心意的改变就在须臾。永远也无法再忘记那个晚上,太子如彬十八岁的寿宴。禧华殿内,明灯烁烁,琉璃光转,连空气中都涌动着让人痴迷不已的喜庆之意。如何不甘不愿也总会学着屈从于命运。身为皇长子又如何,不还是要委身在晦暗的角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弟弟身着象征皇权的明黄蟒袍,立于正位之上接受众人万千道贺。寿宴也是择妃宴,殿内满是裙裳绮丽的韶华佳人,人人笑靥如花,顾盼生辉,明艳盛过御苑的春色。满怀焦急地一个又一个望过去,竟是不见那小人儿,心中生疑却也溢满了欢喜。什么都可以不去争不去抢,只要上天能把她留给自己。

丝竹悠悠皆是欢颂之调。一样沉寂了半个晚上的皇后却突然发话,笑声柔和,端庄合宜,“彬儿,母后要送你一份大礼。”众人也是纳罕,皆顺着皇后的目光望向大殿的中央。此时,女乐齐齐换了曲子,歌声轻柔婉转,曼妙旖旎:“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鸳鸯在梁,戢其左翼。君子万年,宜其遐福。乘马在厩,摧之秣之。君子万年,福禄艾之。乘马在厩,秣之摧之。君子万年,福禄绥之。”随着乐音,飘然而至的十数粉衣舞女长袖曼曼,收放之间宛若娇艳的花瓣轻轻飘飞于天地之间。

众星捧月,漫天花雨,不过是要衬出那立于蕊心的女子,彩扇遮面,若灵若仙。唯见她柳腰轻,莺舌啭,轻扬云手,牙柄双扇时而合拢时而舒展,似那菡萏初开,片片,层层,叠叠,徐徐……终于盛放,终于袒露娇颜。那瞬间,于人是惊艳,于已却是震撼。倏地便忘记了呼吸,眼前更似耀过电光火石,只留下茫然一片。乐曲依然杳远,坐于上位的如彬似是看了自己一眼,竟也起身走入花海之中,猛得便抽出腰间的佩剑,银光乍泄,随上那舞步翩跹。小人儿的脚步便有些凌乱,却是扭不过那人的眸光相伴。一场舞,此时才似到了巅峰,太子掌上剑,女子手中扇,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不知过了多久才等到曲终乐尽,一切重归寂然,大殿之中顿时掌声四起,惊赞之语不绝于耳。倒是如彬泰然,欣欣然望向帝后,声音朗朗,“阿娇总能于人惊喜。”只那两个字便直刺了心胸。皇后喜不自胜,父皇却若有所思。他停了些许,才沉沉发话,“毕罗舞了这么久,想是累了,还是回去蘼芜阁早些安歇吧。”君心向来难测,众人再是猜疑也只能遵旨而行。她不敢看向姑母更不敢看向自己,匆匆行礼告退,转眼便不见了踪迹。

心中的愤懑如何还能抑制,曾经的承诺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握了鞭子与她一同进了阁中的殿宇,狰狞的面容自是吓退了所有的宫人。小人儿的彩妆都还来不及卸去,眉间点缀的一颗红豆兀自颤颤不休。哪里还会顾及她的感受,一把便按伏在雕花床上,粗鲁地撕扯了裙裳。手腕轻动,细长的皮鞭便发出了让人心惊的“啾啾”声响。裸露的臀肉上瞬间挨了一击,想来是从未体尝过的痛楚,那纤薄的小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上弓起,“啪”,第二声脆响便让她又重重落回到床榻间。她一反常态地不哭也不叫,更是激怒了自己,皮鞭一记接着一记变换着角度,像是毒蛇的信子,不停舔舐那玉一般的肌肤。她终是疼得在床上开始翻滚,自己却能平静地跟上那两瓣渐渐斑驳的肉丘用力挥动着胳膊。想来每一鞭都让她痛不欲生,如遭重创,渐渐地那身子便消沉了下来。又是狠绝的一下,竟是从脊梁直直抽到了臀峰上,能够听到鞭梢嵌进皮肉的撕裂声,她似乎是想动弹一下,却也只是微微地抖了抖,“呜,啊”有极度隐忍的声音传来,与那呼呼的风声相较,直可忽略不计。到自己再没有气力挥鞭时,那背上、腰上、屁股上的血道一条挨着一条,一条压着一条,重重叠叠,早就连成了红红的一片。自已也是呆了,哑着嗓子轻轻喊着“阿娇”,她没有回答,或是她回答了只是自己没有听到。又喊了几声,她竟真得像是睡熟了一般,不再有任何回应。

如行尸走肉,茫茫然离了那骇人的地方。在门口处正遇到如彬。不知道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望向那根鞭子的眼睛和小人儿身上是一样的血红,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的面庞青筋暴出,煞白可怖。他的手就握在腰间的剑上,只有太子才可在御前佩剑。想是用了很大的气力,他才放开了那鎏金的剑柄,终于开口说话了,只是没想到声音竟与自己一样的嘶哑难听,“我已经得到许多,不想与再与你争什么。她就是你的,从来便是,求你一定善待她。”

林升看着面前之人神色恍惚,眸光一时欢悦,一时阴冷,一时悲凉,像是这屋子里落进的余晖,光影疏离,晦暗不明。自小便服侍主人,快有二十年了,又如何猜不透他心中的苦楚。只是这心结易结不易解,也只能就这样看着他与她,咫尺天涯,各自神伤。

再是不想扰了他的神思,可正事却耽误不起。林总管走到殿门处查看了一番,复又回到如彦近前,压低了声音回道:“王爷,鄯鄯国二王爷扎罗派来的使者已在京中候您多日了。前些时日纷纷扰扰得不得空,如今您可要见见他?”如彦初时沉吟不语,稍停了一刻,才眯起阴柔双目冷笑一声,道:“拖两日再说。看着他大哥献了女儿便坐不住了,真是成不了事。”林升也不住地点头,“鄯鄯的先世子宁康一直鼓动改土归流,引了王室贵族和一众大头领极力反对。自他暴猝后,这事便沉寂下来,如今锦达国王上表和亲已被皇上恩准,想那归流之举定要旧事重提。扎罗自是会乱了分寸。”如彦的手指轻轻敲击在朱漆描花几案上,嗒嗒作响,“改土归流是如彬献的计策,为的是确保大璃能够进一步控制南疆的几个属国,父皇也是大力赞赏。可这王位册封世袭、废除领主实行流官制,在那些蛮荒之地推行起来又谈何容易。如彬与宁康交好,本是想着用他作为马前卒,结果却遇到了个短命鬼。改土也好归流也罢,想来那锦达巴不得既落个听命天朝的好名声,又能削了那些从不安份守已的大领主们兵权实力,一举两得,何乐不为。只是这天下哪会有甘心情愿将权柄拱手相让之人?如今锦达年老体衰,幼子又尚未成年,鄯鄯暗流涌动,扎罗私下里加紧与反对归流的领主结盟,正是想觑了这机会取兄长而代之。他自然怕父皇支持锦达,如彬又与宁康一伙,所以才会千方百计拉拢本王。”林升面露讥讽之意,“扎罗这蛮子终是个蠢材,不明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他如此的机关算尽,倒头来不过是王爷您成就大业的铺路石而已。”“哈哈”如彦的笑声满足之中又带了狠绝之意,“如那纳土归流之策引得一众属国内乱谋反,正好给了我们废太子的绝佳理由。到时便会有一众拥趸举荐我领兵平叛,只要手里掌了兵符,自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王权霸业指日可待。”说到此处,他的眸光暗沉如幽深黑洞,更是隐隐透出冷硬剑光,“总有一日,如彬,我要让你匍匐在我的脚下,俯首称臣。还有毕罗,我也终要还你那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这最后一句,如彦只是暗中思量,却并未说出口。不论是父皇、母妃,还是太子与江良他们都深怨自己对毕罗的绝情与暴虐。可这些人又如何能够明白,他之所以会如此冷酷地待她,皆是源于那深藏于心却难以启齿的愧意。

太子大婚之日,如彦亲眼看着毕罗与众多命妇一道,向翟衣升座的玲珑行叩拜大礼。小人儿恭恭敬敬,起立跪伏,神态谦卑,面目宁和。他望着这一幕如百虫噬骨一般得煎熬难耐。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难受也就罢了,终还是留意到如彬投向毕罗的目光,虽只是匆匆一瞥,可那温润之中却含了无尽的悲悯。只有自己知晓,太子身边莺环燕绕,但让他真正动过心的却只有毕罗与玲珑两个。若不是那可怜人痴心错付,拼了与母家决裂也要嫁于自己,这令天下女子都钦慕不已的太子妃之位又怎会归属了旁人。喉头渐渐变得又干又紧,仿佛透不过气来,手足也一阵阵发冷,自己用尽了气力保持着腰身笔直的姿势,头脑中却是近乎绝望的冷静。终是忍到了回府,强拖着小人儿便进了内宅。乌黑的鞭子宣泄一般狠狠落在娇小圆翘的屁股上。水嫩的肌肤很快就布满了或红或紫的肿痕,凹凹凸凸,惊心触目。她的小手紧紧抓住锦衾,光裸的双腿向后使劲蹬踢,身子随着鞭笞一下又一下重重撞在硬木的床边上。可即便是如此的痛苦,也听不到一声哭泣。她的隐忍让自己更加愧疚,而自己的愧疚却无法宣之于口。无路可寻,便疯了一般上前,死死按住纤腰,连续地挥鞭,全抽在一个地方。很重,很用力,自是会很痛,很尖锐,深深陷下去的是雪白的娇肉,高高弹起的却是血红的鞭迹。她终还是扬起头,凄厉地尖叫出来,伴着一阵战栗,凸痕处渗出一粒粒细小的血珠,血珠圆圆的又光润,在烛火的映照下像极了那日点在她额头的红豆。这到底是谁的过又是谁的错?她疼的是肉,自己疼的是心,心一样滴了血,腥甜之味刺激着喉咙。忍了再忍,还是悲怆发问:“你是不是后悔了?说,你是不是后悔嫁给了我?”小人儿吃力地回了头,脸上泪水纵横,却滑落无声,她楞楞地看了自己许久,嘴角竟慢慢绽出凄然的笑意,“如彦,要到何时,你才能明白我心中所求?” 自是无力地扔了鞭子,想去抱起那还在楚楚抖动的小身子,却没有勇气。明白她心中所求也不能解脱,只有将欠她的,还了她,才能回到以前的生活。

如彦在心底黯然叹息了一声,沉静地闭上了双眼。林升也不言语,悄悄地为主人更换了一盏新茶。殿外不知何时又阴沉了天,呜咽的风声带了几分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的悲凉之意。原以为,胶著静默还要持续一段时间,谁知殿门处却传来丝履薄薄的声响。如彦轻轻蹙眉,问道:“是谁?”有宫人通传:“王爷,尹侧妃求见。”他听了本欲挥手拒绝,忽然又似是想起了什么。用眼光示意了林升,林总管会意急步过去,撩起三星高照的珠绫帘子,王府侧妃尹明珍扶着侍女的手翩然而进。尹侧妃生育如彦的三女绮云郡主还不足百日,身子依然丰腴,着了白底桃红芍药花窄袖偏襟长衣,浅一色镶金抹胸边上是用一般大小的粉色米珠织成的万字不到头花纹,配以瑰紫缎织水波纹百摺长裙,欲发衬得她容光娇艳,红润如轻霞。虽在府中的侧室中位份最高又最为得宠,可尹明珍也知道这林升的地位不同于寻常的奴才,见是他为自己打帘,忙面上带笑,道了声“有劳”,林总管也跟着躬身施礼。挥退了侍女,尹氏走至夫君近前福了一福。那人还是一贯的清冷神情,面上似笑非笑,“难得去趟娘家,这么急着就回来了?”尹氏则娇声言道,“王爷交待了差事,自然要抓紧回禀。”“明珠的胎像如何?”如彦随口相问。“着人瞧准了,三妺怀的是男胎。”说到这,她小心翼翼地偷瞄了那人几眼,心中多少有些惴惴的。果然,如彦的眼波立时现出厌弃之色,“哈。如彬再添一子,想来父皇定会龙心大悦。”说完,更是紧盯了眼前之人,冷冷开腔,“娶了你们作何用,连如彰都有了怀殸,本王是长子却连个后嗣还没有。”一句话,便让尹氏怯怯地低了头。她怀着绮云时何尝不是日思夜想盼着弄璋,谁知还是天不遂人愿,终是空欢喜一场。林升还陪在殿中,见此情形忙打圆场:“王爷与侧妃正当青春,自是要先开花后结果,总有子孙满堂的时候。”如彦轻哂了一声,也不理那话茬。其实他心中明了,一众的姬妾们生出什么,他也不会在意。心心念念盼着的还是与那小人儿的孩子,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只是如今这也只能是想想,成婚两年多了,两人就没有过过一天安生的日子,大多数的光阴都是冷着她独守空房,见了面又总是捺不住的一顿暴打,还想要孩子,才真真是痴人说梦。

强掩了心头的酸涩,如彦耐了性子询问:“东宫的情形如何?”尹氏又陪了小心回话,“如今璟玲珑在东宫自是专房专宠,除了她自己,别人都很难见到太子。明珠因着有孕,太子还偶尔去她那里陪着用膳,可也从不过夜。陈芷莫与姜筝都是装聋作哑守着各自的孩子渡日。陈妙儿没个依靠,日日都到明珠那里发发牢骚。最是个琵琶妓子狐媚,一味地围着璟玲珑阿谀逢迎,太子倒似是对她更加上心,不过也就时常传到书房弹个曲而已,也没攀到多少好处。”如彦听着,若有所思,也不插话。那尹氏犹豫再三,还是又讲了一重心事,“王爷,三妹只是担心,照如今的形势,便是她生了王子恐怕也很难固宠。璟氏比她还要小上两岁,日日都独承雨露,怕是不久也会怀上孩子,到那时,明珠也好、王子也罢,在东宫的地位只怕是岌岌可危。所以,她想,能不能,能不能……”说到这,尹氏却不敢再说下去。如彦见不得这神气,挑了眉问道:“她想干什么?”那人也无意再欺瞒,“明珠此次归宁便是想与爹爹、娘亲和我商议,能不能想了办法绝了璟氏生育这条路,以除后患。我爹他们终还是拿不定主意,便想问问王爷的意思。”

如彦只斜睨了她,露出几分不屑之色,“你们还真是胆比天大。如彬视玲珑如眼珠子一般,还不知是如何防备着,就是想做怕是也很难得手。就即便你们一时幸运成了事,如彬也好,父皇也好,还有璟家,又岂会上罢干休,一旦彻查下来,你们这些人焉有命在?到时恐怕连本王也会跟着吃挂落。”“那便这样忍下去,眼瞧着三妹落得个红颜未老恩先断的结局么?”尹氏说着说着便有些急躁。如彦虽受不得如此的语气,却也知她的心思,压了不满,只道:“做这样的事自然要聪明些,得学会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如彬本王最是知晓,他自小便被父皇娇宠,捧得像凤凰一样。十六就做了太子,顺风顺水到今日,面上温厚持重,内心里却是高傲强势,容不下丝毫触逆。那玲珑跟她娘亲一个作派,尖牙利齿,恃才不驯,哪有点儿女子温顺的样子。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现在是新婚燕尔都掩了性子,看着鳒鲽情深,早早晚晚会有露出真容的时候。你让明珠只安心养胎,等儿子生下来,稳固了地位,再伺机而动,慢慢寻了他们之间的嫌隙,吹吹风,点点火,最好再能生些是非,长此以往以他二人的性子必会有反目的一天。到时只要太子妃的位子有变,如彬自然会与璟家不睦,鹬蚌相争,最终得利的便是我们。”

那尹氏听了这番话,一时敬服不已。本来还想在这书房中再多停上一会儿,却是见到如彦的面上已现出不耐的神色,自是知晓那人的阎王脾气,再是痴情也打算行礼告退。正在这个当口,突然殿外竟喧嚣起来,这在琅琊王府可是闻所未闻。只听到有女子的声音急急喊着:“你们让我进去,让我进去,我要见王爷,我要见王爷……”如彦本来已是动了怒气正欲发作,却猛得听出那是毕罗陪嫁侍女谷雨的声音。心头一紧,也高声呼喝,“让她进来,快些进来!”

谷雨奔进殿来,一下子便扑倒在如彦脚下,慌乱哭求:“王爷,求求你救救我家小姐吧。她从昨晚起便高热不退,说了一夜的胡话,如今已是昏迷不醒了。”如彦听了,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好不容易才站起来,一把抓住那丫头的胳膊,狠声发问:“昨晚的事,你如何现在才来告诉我?” 谷雨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像是要被折断了一般,她的脸上已分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头发打了绺粘在雪白的脸上,说不出话,只直直瞪着那尹侧妃看。

如彦见此,立时便明白了原由。他也转过脸去,双目喷火,望向那人。尹明珍也慌了神,哆嗦着身子,嗑嗑吧吧地解释:“昨晚,昨晚,我见王爷您难得睡得深沉,便没有,没有……”这话还没有说完,如彦的手却一下子抚上了她妆容精致的脸庞,五指急急滑下来,待滑到那雪白的颈子上,突然便狠狠收紧,死死地掐在了她的咽喉上。“王……”尹氏已发不出声来,盯着那双寒潭般波涛暗涌的眸子,面容痛苦扭曲。如彦见那人渐有昏厥之像,才随即松开手,低头看着颓然瘫倒于地不停大口吐气的她,狠绝开口:“我对毕罗,丝毫不逊于如彬对玲珑。如若再让我发现有人要伤她、害她,我必会取了那人的性命。”说完,他头也回,狂奔出去,只留了那尹明珍趴伏在清冷的大理石砖地上,嚎啕失声。

漫长的一个晚上,如彦却回忆不出是如何渡过的。一刻未眠,可此时望着窗外渐明的天色竟没有丝毫的倦意。就躺在她的身边,也不能入睡,生怕只要一闭上眼睛,怀中这个日思夜想的小人儿便会倏然不见。自己的脸从始至终都贴在她的额头上,想来口对着口喂进去的汤药还是起了作用,终是感受到她在一点一点褪去了灼意。一只手揽抱她于怀,另一只手抚在那涂满了药膏,滑腻温热的小屁股上,这个姿势,整晚都不曾变换过。

不敢去回想为那两团肉丘上药的情景,于她是酷刑,于己是折磨。掀开小人儿素锦寝衣的一瞬,映入眼中的是一片深红的底色,上面纵横着深紫的沟壑,都是自己打上去的,一鞭一鞭打上去的。无所适从,便狂躁地质问谷雨,为什么不好好给她敷药,听到的回答却让自己心如刀割——“小姐她就是不肯啊,她说‘身上痛,就会忘了心中的痛’啊。”赶走了所有的人,只剩下自己,抖着手把药膏在掌心揉得暖暖的,再分开双手,轻轻地捂上两个圆圆的屁股蛋儿。已是加倍小心,还是弄疼了那个小人儿。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却像变回了以前一样的娇弱,还是儿时一般哭哭啼啼地求饶,“哥哥,不要再打我,求求你不要再打我。”低了头去吻干她脸上的泪,颤了声音仍在不停地重复,“不打了,再也不打了,我们都好好的。”不是在哄她,骗她,是真心给她的承诺。

如彦清楚,如何不舍也要起身,早朝耽误不得。看不够那沉睡中的小脸,轻轻吻了她的唇,又悄悄趴在她耳边诉说:“阿娇,最爱你的人是我。”就在双臂从她身上抽走的一瞬,小人儿突然间睁开了澄亮的眼睛,抬手抚着他俊逸的脸,泪水再次恣意滂沱,“哥哥,我从不期盼什么皇权后位,只要有你在身边,我便宛如在天堂度过。”

以下是引用 无韵 在 2013-10-28 19:45:00 的发言片段:
吼吼~ 大猫猫更文偶就出来磞哒会 谢谢大猫猫还记得我们 其实怎么说呢 要是你不在这更了告诉地点偶也是会跟过去滴啦 就是 咳咳…有那么一丢丢麻烦

我是一直觉得文章的人物事情写的比较有真实感,也许某些地方我们都知道接下来会怎么走,但你的衔接就是很自然 所以不追完实在会觉得很可惜
说不出来,总觉得在天空挺孤单的,还好有你们。

第十六章:何必珍珠慰寂寥

春去夏至,树梢浓密处已有长一声短一声的蝉鸣隐隐传来。玲珑刚刚来到书房门口,便被太子打小的贴身内侍也是如今东宫的总管牟平迎了进去。书房内的气氛有一些沉闷。良娣陈妙儿粉黛不施,小脸儿焦黄,本来是细长而妩媚的双眼已哭得又红又肿,再配上那一身素白无华的衣裙,看上去活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楚楚可怜,哪还有平日里的娇俏模样。侧妃尹明珠依然是衣饰华贵艳丽,胭脂色的缠枝花罗纱衣流淌着浮云般的色泽,光滑的鬟髻上斜插着一支赤金镶红宝石桃花簪,长长的宝石流苏垂下来更添她娇美丽色。在玲珑走进屋的一刻,尹明珠正侍立在如彬的身侧,一只手搭在夫君的肩头,另一只手抚在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上,两人一坐一立,喃喃私语。有一丝涩然不快在玲珑的眸光中转瞬即逝,倒是如彬笑意暖暖,起身伸手相迎,尹侧妃与陈良娣则赶忙屈膝施礼。早有宫人置好坐席,如彬牵过那双小手,让小人儿紧贴着自己坐好。尹明珠也只得不动生色地退到较远处的一溜椅子上坐下来。

玲珑看着立于桌案对面还在嘤嘤抽泣的陈妙儿,蹙了眉问道:“这又是怎么了?遇到什么难为的事要闹到表哥这里来?”陈妙儿噎了一下,没敢答话,倒是尹明珠接口道:“回太子妃,妙儿妹妹的父亲因为治蝗不利,被关内道道台彭中和拘押问罪。”陈妙儿好不容易才止了哭,听了这话又禁不住掩面而泣,更是气啾啾地开腔:“明明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爹爹在泾州任知府多年,素来勤勉,皇上也多有褒奖。此次关内起了蝗祸,我爹自是遵了古法重修虫王庙祭祀祷告,有何过错?倒是那彭中和偏偏要逆天而为,提出什杀蝗、灭蝗的幺蛾子,见一些州府反对,便抓了我爹做阀子。太子,我爹他是冤枉的,求您一定要救救他!”“妹妹不必如此,谁家还没个三灾八难么?有太子做主,此事定能转圜。”尹明珠不住地解劝,边说还边打量着如彬。听了这话,玲珑心中暗生厌弃,只强掩了才没有现于面上。停了须臾,她方扬了小脸儿转向夫君,含笑相问:“表哥怎么看?”如彬若有所思,话音也是淡淡的,“大璃祖制,皇子不得干预地方政事,太子亦如是。”陈妙儿听了更是发急,哀哀央求:“太子,如果您不救他,或是降职,或是免官,还不知会有什么样的灾祸,他是我爹,是我爹啊。”尹明珠向那人递了个眼神,示意她不要焦躁,更是扶着已现丰腴的腰身,缓缓站了起来,娇声发话:“太子,也不用与那彭中和明示什么,想来只要您略为过问一下,那彭道台自会明了,这算不得干预政事。只一次半次的,又有谁会知晓?定是不妨事的。更何况,如若陈大人当真被治了罪,想来您的面上也是无光。”

任这些人说了如此之多,如彬依然不置可否,静默了一阵子,才拍拍玲珑的手背,温和地问了一句,“你倒也说说,怎么成了闷葫芦呢?”小人儿只笑笑,瞄了一眼那站着的两位,道:“都是一句赶着一句的,哪有我讲话的机会呢。”听了这话,尹明珠与陈妙儿忙低了头告罪。如彬抿抿薄唇,悄悄在那小手上捏了一下,“好了,说说吧,我想听听你的意思。”玲珑了然一笑,将陈妙儿唤到身前,也不发话,只拿起桌案上一支蘸了墨汁的毛笔在那人的白色长裙上点了一下,立时便有指甲盖般大小的一块墨迹印渍在上面,黑白相衬,分外鲜明。陈妙儿一惊,忙退了一步,“太子妃,您,您这是做什么?”玲珑倒是镇定,沉声问她:“这墨迹还能洗掉吗?”众人皆不明白玲珑的意图,陈妙儿更是懵然回答:“白衣服沾染了墨迹如何还能洗净,想来以后便不能再穿了。”玲珑肃了面容,接着说道:“古人言‘白袍点墨,终不可湔’。有违祖制之事,岂可率性而为,贤名一朝受损怎会有补救的机会。表哥如今贵为太子,万众瞩目之下,稍有差池,便可能引来塌天大祸。古往今来,德行有亏,失了君宠民心而功败垂成的储君数不胜数。一步之遥有多远,那皇位宝座,看似近在咫尺,却也远在天涯。我们如今既已是东宫之人,便要以太子为重,修好自身,管好外家,不涉朝政,只有人人居安思危,为太子守住这一袭白袍,方是为妻之道。至于陈大人的事,是非曲直自有公断。听闻那彭道台为人虽耿直些,却也极守律法,想来不会在任上弄出什么冤狱来的。”

听了玲珑义正词严的一番话,屋内众人都是半晌无语。也不知过了多久,如彬的嘴角还是不自觉得上扬,露出满意的微笑,看向陈妙儿和尹明珠,慢慢道:“太子妃的话,你们可都听明白了吗?”那陈良娣还想再争辨什么,却被一旁的尹明珠紧紧握住右手,强拉着俯首回话:“受教于太子妃,自当谨记于心。”说完更是不顾那人急迫不愤的神情,拖拽着一起告退离开。玲珑冷眼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消失不见,也起了身,面无表情地福了一福,话气客气守礼:“表哥若没有别的事,我便要回去了。”如彬脸上的笑意早已带了几分玩味,他又拍了拍她的手,回了一句,“你去吧,我们晚上再说。”玲珑的眉头扭了一下,却不愿去揣测他话中的意思,转了身急步而出。

终是初夏的天气,晚风徐徐仍有凉意。如彬回到鸾和殿的时候,玲珑早已换上了宽松的月色软缎寝衣,长长的头发随意散着,斜倚在床柱边上,就着灯盏翻看书册。烛火映在她的脸上,只照明了一侧的面颊,莹白剔透,如一片皎洁的美玉。如彬见那小人儿只佯装读书入神,丝毫没有起身迎他的意思,压了压心头的笑意,径直走到她的身侧坐下,夺了书来一看,竟是一本《农政全书﹒除蝗疏》。如彬自是吃惊不小,“此书你是如何找到的?我都寻了许久。”说完,他又爱怜地捏了捏那柔滑的小脸蛋儿,笑着言道:“好了,天也不早了,不用再发奋苦读了,难不成你还要去考状元不成?”没成想,玲珑听了这话竟是直直注目于眼前之人,更是收不住唇际的一抹冷笑,“女子无才便是德。表哥是嫌我的书读多了,还是书读错了?想来还是目不识丁、拙口笨腮的方好,才不会横插一杠,强出一头,扰了夫君怜香惜玉的好安排。”如彬的脸色随着那人的话语急遽转变,一把便将小人儿从床上扯了起来,也顾不得手中的拿的是书,朝着那侧过来的小屁股狠狠甩了几下,也是冷笑着问她:“说吧,你到底想说什么?都说出来。”

书卷很薄,抽打在身上听着噼啪作响,只痛意不过尔尔,如蜻蜓点水般浮影掠过。玲珑却是不依不饶,一张俏脸羞恼得通红,身体更是躲来躲去地扭成了麻花,双手也在不停加劲,恨不得能立时挣脱那人的掌控。最是那屁股上吃了亏,伶俐的小嘴儿便急着要讨回来,“你放开我,放开我。怎么又是这一套,你对她们都是柔情似水,蜜里调油,只到了我这就改了样儿。凭什么,凭什么?”如彬且不理她,反而将那腕子握得更紧,书也仍到了一边,不急不缓地挥起了巴掌。两团娇肉再也无处躲藏,被扇得左右翻飞,颤动不休。不过才五六下,小人儿便硬生生地改了腔调,“啊,啊,人家帮你扮黑脸儿,挡麻烦,你就这样回报我?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放了我吧。”

听了这话,如彬俊美的脸庞忽然间蕴了笑意,他稍稍使力将小人儿向怀中一带,玲珑以为还要挨打,小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嗓音更是娇怯怯的,“哥哥,哥哥啊。”如彬就势拥住她,一双大手温柔地抚上两瓣软软的小屁股,声音也开始变得宠爱,“好好的非要讨顿打,你冤不冤?”玲珑却是有些气恼,虚推了他一把,“真是好心没好报。活该让那陈妙儿哭天抢地地缠上你。”如彬掰开粉拳吻一吻手心,带了鄙夷的神气,“她敢。我才不会应她什么。有其父必有其女,都是一样的愚不可及。”玲珑随手将自己散落的发丝绾于耳后,轻笑道:“别这样说。陈知府总是你的岳丈。”“他算我哪门子岳丈。我的岳丈只是舅父。”小人儿笑得更欢,捂上那人凛冽的唇纹,温柔劝慰:“陈良娣救父心切,虽是因私废公,却也情有可原。晚膳前,我已修书一封,着人加急送去二叔那里。二叔与关内道的彭道台是同年至交。想那陈知府也不过是推行灭蝗之策不力,倒也不是什么有违纲纪的大过错,有二叔帮着说句话,定能保他无虞。对外,此事是两省道台的私交,自是不会有人疑到太子身上。对内么,我的二叔亦是你的二舅,家和万事兴,只让那陈妙儿记表哥的好便是,我还是将这恶人做到底吧。”如彬将怀中之人拥得更紧,更难掩欣喜之色,“有妻如斯,如得至宝。那些个庸脂俗粉又怎会再让人动心。”玲珑展眉与他相视而笑,伸了手捏了捏如彬的鼻子,带了一丝顽皮嗔怪:“你呀,最能哄人。还说不动心,书房之内,自有明珠表妹红袖添香,想来才算是诗情画意。”如彬撑不住,笑得前仰后合,许久才低头咬了小人儿的耳垂含糊说道:“真是个醋坛子。知道你是为了此事憋火,装了这么久,还是漏了出来。”玲珑也不回话,只阖了双目软软地伏在那人的肩上。茜纱窗下依旧是一对红烛灿灿而明,天地一片静默,二人贴得紧紧的,静静聆听窗外清风习习,花苞吐蕊的轻柔声响,自有一分宁静,自心底漫然生长。

两人都有些昏昏欲睡,正恍惚着,忽听得殿门外有人传话,说是尹侧妃房中的使女有要事回禀。如彬不由皱了眉,玲珑也带了几分不快,可还是召了那人进来。是尹明珠贴身的丫鬟芜梅,回起话来急切又慌张,“太子,我家小姐本已躺下了,突然间便闹肚子疼,吓得睡不着,想,想请您过去瞅瞅。”如彬眸中不豫之色更深,声音都带了焦躁,“肚子疼便去传太医,吾又能做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如此,已是忍了她几次,再这样不懂规矩,搅扰了太子妃,本王绝不轻纵。”那芜梅听着又是心惊又是害怕,可还是颤巍巍地恳求:“太子,小姐她,小姐她真得不适啊……”眼见着如彬便要动怒,还是被玲珑苦笑着拦住,“哥哥,你就去看看吧。若真有什么不好,后悔也来不及。我今日有些疲累,想早点安歇,不陪你去了。”如彬看着小人儿面上的无奈与倦色,掩不住满眼的愧疚。跟着下人都到了门口,还是转过脸来安慰,“你先睡下,我过会儿就回来。”玲珑捋一捋鬓角,只冲那人无力地挥了挥手,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

殿内又重归静谧。玲珑坐在临窗的妆台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柔顺垂下的秀发,微眯了眼睛凝神。许久,有泪珠儿,缓缓从眼角滑落,却被急急拭去。“小小姐,牛乳温好了,快喝了歇息吧。”说话的是当年吴双的侍女秋儿,如今她又陪着玲珑来到东宫。小人儿终是除去了所有的掩饰,将身子倚在秋儿的身上,明眸中尽是水汪汪的雾气,如幼时一般地撒娇,“秋儿姑姑,我,我好累啊。”看着自小带大的孩子,秋儿更是说不出的心疼,可也只能轻拍脊背,小声地哄着:“小小姐,正妻便该如是。谁不是打年轻时过来的。小姐当年比你难上千倍万倍,也终有苦尽甘来的时候。”

心中有事,睡得便不安稳,刚刚像是要迷糊过去,便听到床边熙熙索索的声响。知道是他回来了,有龙涎香幽幽传来,只是这其中还混杂了缕缕不绝的松虫草的香气。那是尹明珠身上才有的气息,如今她怀了身孕不再用香料,只在云禧殿中遍植这种香草。大婚之前,自是在后宫日久,玲珑也明白君王夜御多人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便是皇上姑父对姑母恩宠无极,可也会常常在下半夜才来到栖梧殿,或是夜半前又起驾去了别的妃嫔处。宫中的女子一早便明白,夫君的夜晚永远不会只属于自己一个人。可是她却如何也无法接受心爱之人从别的女人床榻上归来。

想着想着,更觉晕眩难抑,忍不住扭了头将口鼻掩入枕中,本能地去躲避那让人心底起腻的甜香。如彬似是发觉了什么,本来已经躺下,却又慌张地起了身,低头在衣服上嗅了嗅,便趿了鞋要离开。玲珑感觉到了身后的一切,也跟着坐起来,一把抓住那人的袖子,带了不忍问道:“你又要做什么?”屋内只留了几盏夜灯,光线晦暗不明,却仍能照见立在床边的如彬,面容疲惫还隐隐可见些许迷惘,声音也是低低的带了生涩,“还是扰了你。我是想去洗洗。”听了这话,玲珑心下蓦然一酸,想来想去,却只说了一句,“天都快亮了。”便躺回了原处。如彬又停了一会儿才回到床上。当他从后面紧紧搂住玲珑时,小人儿惊得回转了身子。那人竟是脱掉了从里到外的寝衣,清凉的肌肤就贴在自己的背上,心跳的震动都清晰可辨。玲珑猛得把小脸埋入他厚实的胸前,便有哽咽的呼唤声传出来,“如彬,如彬……”那人的手在一分分加力,闭了眼睛,良久才道:“我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她入睡。她终是怀了我的孩子。”烛火橘黄微朦,墨云般的长发披散在臂上枕间,没有人再发出一丝声响。

过了立夏,白日的辰光越发得长。一众的侧室姬妾在太子妃处请了安,也乐于多坐些时候话话家常。今日,侧妃尹明珠又是来得比众人都迟,依然推说那些个头晕目眩,孕中不适的由头。玲珑看着她红润的面庞和日渐发福的身子便知是虚言,只不愿与她计较,仍叫人扶了她坐下,接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太子嫔姜筝叨念明雪小帝姬的趣事。大家都是在消磨时光,任谁说什么都不十分在意,偶尔附和一句,议论一番,倒也热闹。尹明珠听了一阵,便生了厌烦,娇面上也带了鄙夷之色,挑了挑细长的眉梢突然间便打断了姜筝的话,“明雪刚生下那阵子,谁打眼一瞧都觉得与太子是一个模样,皆说是投错了女胎。”听了这话,姜筝的面上便有些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的看着悽惶。别人也不好深劝,却是玲珑接过话头,“弄璋是喜,弄瓦也是喜。明雪是长女,又聪明伶俐,是表哥的掌上明珠,连父皇母妃都疼得不得了,这份独宠是谁也比不来的。”经过这一番起承转和,姜筝脸色见缓,众人才重新活络起来,只是有了刚才的不快,都不再谈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又聊起了衣服首饰。玲珑对这些更没什么兴趣,便歪了身子倚在镂绣海棠椅枕上看一旁的两个小丫头打络子。

聊着聊着,陈妙儿忽地看到尹明珠颈上的一串珍珠项链,颗颗浑圆光亮,自是名贵不凡,便带了几分钦羡,道:“侧妃姐姐的链子好漂亮,更显你雍容华贵。”她这一说,别人的目光也都瞄了过来,尹明珠便有了几分骄矜,抚上颈子娇滴滴地开腔:“珍珠最是安神定惊。太子前些天特特着人送了来,说是与我安胎用的。”她话中的炫耀之意谁人听不出,不过是耐了性子不去理会,连陈良娣都有些讪讪的。

“你们在讲什么?”众人听到声音时,太子已然走了进来。想来是下朝早些,如彬已换了衣裳,不常见地穿了件杏黄色颌领长衫,袖口处用金丝银线绣着蟒纹祥云,小提花月白长裤扎在锦靴之中,腰间系着象牙软带,顶上束着无瑕玉冠,端的是面若秋月,发黑如缎。看着如此娇艳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丝毫不显阴柔,反是妥贴修长笔挺的身姿,整个人丰神俊朗中更透着与生俱来的高贵。一众女子眼风愈柔,玲珑欠一欠身微笑,其他人则起来行礼。如彬挨了娇妻坐下,爱怜地拢一拢她,道:“打老远便听到你这里热闹。”还是陈芷莫抿唇而笑,最先回话,“太子,臣妾们正在说尹妹妹的珍珠项链呢。”听了这话,如彬也看向尹明珠,像是想起什么,招牟平到近前来耳语了几句。牟总管领命出去,不一会便带人捧了托盘进来,将一个个红色的锦盒送到除了尹明珠外的姬妾们面前。唯一不同的是人手一个的锦盒,姜筝却是两个。太子举了茶盏在唇边闲闲啜饮,慢条斯理道:“前些个父皇赏下来一些珍珠,便着人做成了链子。那日恰巧在明珠房里,便先给了她。你们的,近来一忙倒混忘了。”陈妙儿心急,最先打开盒子一看,里面果然是与那人颈上一般无二的项链。大家虽都是见惯富贵之人,可因是如彬赏下的,还是又惊又喜,立时笑语欢声,道谢不迭,只有尹明珠的脸色赤红紫胀,难看到了极点。姜筝举了两个锦盒看向太子,如彬也不等她开口便回道:“一个是给你的。另一个是特意为明雪订做的,珍珠也用了小一号的南珠,最是光润。你们谁没有都可以,却是不能少了我的乖雪儿。”众人笑意更浓,只那人更羞愤不已。

耿晓棠不像旁人一般急着打开锦盒,而是俏生生地发问:“太子妃姐姐的呢?怎么只有我们的。”如彬温言向晓棠道:“总是你最惦着你姐姐。”说完,他又将身旁之人的玉手握入自己的掌中,语气怜惜宠溺,“肯定留下了最好的,只是某人看不入眼啊。”玲珑笑着搡了他一把,“心意我早领了。你知道我打小便不喜欢这些。加上每日都要入宫,诸位母妃皆简素,难道要我这做儿媳的珠玉满头,哪有这样的规矩。”如彬加了几分力拍上那小手,似是又爱又恨,“总也有道理,谁都说不过你。”这样的情形旁人想是也见得多了,都佯装低头看手中的珍珠,皆不理会。

还是陈妙儿眼尖,竟看到耿晓棠的链子不似旁人是玉白珍珠,而是一颗颗淡粉色珠子,莹光柔柔,煞是动人,不由得带了醋意,“耿妹妹的与众不同啊,我们皆是望尘莫及。”如彬也不理会,只转头看着晓棠,温和地笑笑,“淡粉最衬你肤色。”陈妙儿听了虽是嫉恨可也立时收了声。晓棠却低了头,只简单道了句谢而已。倒是姜筝热络,走到晓棠的身边,拿起珍珠项链比在那人的颈子上,笑着看向上位,“太子既说相衬,妹妹便戴上给大家瞧瞧。”那人急着要躲,正让姜筝看到她的衣领深处掩着的一条玫瑰金链子,一时倒瞅着新鲜,“妹妹,哪有像你一样把这么好的金项链藏起来戴的道理?”

大家听了也是新奇,陈芷莫拈了片果脯放入口出,似是无意说道:“难不成还有更衬肤色的,我们姐妹没见识过?”见一众的目光都汇向了自己,晓棠再无法,只得伸手从项间捧出那条链子。一帮女子还真得一惊,果然是好东西。一颗颗玫瑰色的彩金珠子都有小指盖般大小,用同色极细的链子串着,绞丝缠绕,辉光流转,最是那坠子喜人,是一朵真花大小的赤金重瓣海棠,雕工精巧,花瓣片片舒展,中间的花蕊也是纤毫毕现。望着这金链,殿内之人各怀心事,一下子便安静了许多。如彬审视地看了一阵,还是迟疑着开口:“怎么像在哪里见过。”玲珑执着一柄镂花骨柄纨扇掩了口,温婉轻笑,“自己送出去的东西也能忘了?”如彬一把捉住她的手臂,附在耳边低笑道:“有这样的好东西早就留给你了。这次真的不是我。”两人还在私语,倒是晓棠垂了眼眸开腔,“当年在宫中南苑乐班时,皇上偶有赏赐,掌事嬷嬷也会挑出一两件来送予我们。便是那时得的。”如彬听了含笑不语,只俏俏伸手绕到那人背后,在圆鼓鼓的小屁股上拧了一把。玲珑强忍了才没喊出声,装着无事,道:“既是父皇赏下的,晓棠你大大方方地戴出来便是。”那小人儿这才扬了头,粲然一笑,贝齿分明:“海棠花是姐姐钟爱的,晓棠不敢僭越。只是链子带得久了,一时还割舍不下。”玲珑听了有几分吃惊,更多的却是感动,不过还是掩了心思笑她,“真是个傻孩子。喜欢你就戴着,我从不在意这些个虚礼。”

尹明珠已是沉寂了许久,此时却是耐不住嗤笑了一声,“父皇赐下的,自然都是好东西。只可惜是明珠投暗。”听了这话,玲珑立时便沉了面容,谁知还未等她出言维护,晓棠竟已冷哼着回她:“尹侧妃所言甚是。嫔妾也觉得这项链戴在自己身上是暴殄天物,所以才深藏衣间不敢示人。实在是比不得一些个贵主压得住阵,得了宝物即可现在面上,便是天天穿粉点翠的,也不会有人笑话。”谁都没有想到这本是东宫最小心沉默的耿良娣也有如此伶牙俐齿的时候,初时还惊讶,稍一思忖皆掩面轻笑。尹明珠哪里受得了这个,气息急促,竟是说不出回击的话来,哆嗦了许久,才要向如彬诉苦,却被玲珑生生截住,“好了,太子还在,你们便这样口角相争,成什么体统?时候也不早了,都散了吧。”尹明珠拿眼角偷瞄如彬,发现那人竟是无意理会的样子,只能强忍了恨意,随着众人行礼后离开了。

这些人才出了殿门,本是一脸淡定的如彬突然间强揽过玲珑,哈哈大笑不止。玲珑却是气恼,使力要推开他,恨恨说道:“看到一众女子皆为了你一人争得死去活来,你便开心了,是吧?真是狠心薄凉之人。”如彬也不管小人儿挣扎,还是使力地搂着她,停了好半天方止了笑,眸色沉静望向殿外,声音却似覆着冰凉秋霜,“她们哪有一个是为了我这个人而争,都是算计着自己的荣华富贵。真正薄凉之人是她们,不过是唱台上的戏子,愿意演便演去,我只管看戏。”玲珑见他这样,倒有些不安,抚上那起伏的胸口缓缓解劝,“面上过得去便罢了。再说,也不全都如此,至少晓棠不争。”话一出口,玲珑便觉得不妥,虽是看得分明那小人儿的眼中心中皆没有如彬,可这样说出来又怕惹恼了他。谁知如彬根本没有往深处想,反而听到说起晓棠,又禁不住要笑,摩挲着怀里润滑的面庞,嘴角轻扬,“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晓棠才跟了你几日,便也成了这般不驯不顺的模样。不过也正是因为她追随你,我也会格外怜惜。”

听了这话,玲珑登时便成了一只被捉了痛处的小猫,手脚并用在那人怀中扑腾起来,“说什么只是看戏,你分明早已入戏。嫌弃晓棠跟我学坏,还不是心疼你的明珠受了委曲。去吧,去吧,去安慰你那心尖尖上的小表妹吧,别再理会我们这些个不驯不顺之人。”

不知何时,那人的瞳仁又渐次转为幽深的墨色,眸光里流露出的神采霸气十足又充满戏谑,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似是在平复着什么,声音满是魅惑更透着狠意:“玲珑啊,我如何剖白你都只是不信。看来,要换一种方式,才能让你知晓我的心意。”

小人儿根本没办法去思考是怎样的一种方式。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从案前到了床上。趴伏的姿势总是让人惊悸,想也想不明白为何不论多么繁复的裙裳到了那人的手上也会在片刻之间便如落英般随风而去。他的手一点点在背上游走,似是能听到抹胸的绊扣被解开的声响,这是身上最后的一缕丝帛,很快也滑离了躯体。也许是缘于这赤裸,玲珑不由得一阵战栗,声音也是颤抖,“哥哥,我相信你,我真得相信你。”他不让她转身,手被反剪,小脸也被按进了软罗的蚕丝枕里,所以声音便从身后居高临下传来,“小妹妹,再等一等,我会让你更相信的。”“啊,啊”终于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了,想说后悔已经没有意义。

如彬的手掌干燥又温暖,像是平日里调情般的抚摸,从背脊到臀部,又从臀部到背脊。“啪”,毫无预兆,也并不使力,可玲珑却丝毫不敢放松,因为她知道,这是预示着开始。又是连续的几下,手掌在渐渐加力,两坨圆圆的小屁股开始跟上那掌风的节奏,忽左忽右,起伏不息。他受不了那小身子跳动的诱惑,下意识地按牢她的纤腰,突然间便是急风骤雨,手掌落在肉丘上,“噼啪”作响,又准又狠,还又连续。她想扬起头来,或是能踢蹬几下小腿,却总是徒劳,觉得自己整个屁股都弥漫着痛楚,可就是想不明白最疼的是在哪里。压抑不住了,便扯着嗓子叫了几声,是在呼痛,也是在讨饶。他的手势便随着放缓,拍拍停停,停停拍拍,像是要让人喘息。以为这便是结束,她的四肢开始慢慢舒展,嘴里哼哼唧唧地嘟囔着,似乎还很惬意。再是喜欢如此的她,可还是并不打算这般轻易地放过去。继续加深印象,此事再也纠结不起。新的一轮又重新开始,让人一下子始料不及,每一巴掌落在屁股上,都是火辣辣的感觉,她却只能一下一下承受,身子完全不由自己。是他在掌控着一切,不断变换着方位与轻重,击打没有停顿没有歇息,那肢体在慢慢变得如水一般柔软滑腻。小人儿把头埋得很深,屁股越来越红越来越热越来越肿胀,可她却并不恐惧,自是能够感觉到他的击打,是小心翼翼的,充满了爱意。突然间便想笑,只是不敢,强扭着回了头,却看到他正在笑,脸上的红云立时艳丽无比。

如彬侧身躺在小人儿身旁,一只手抓住莲蓬似的小乳,一只手却开始帮她抚慰屁股上的伤痕。小身子渐渐变得难以自持,从肌肤下面透出一层层灼烧的热意,纤臂竟在悄悄地使力想要挣脱。他如何肯放过,自是用他的足紧紧绕上她的足,双手也更加轻柔,更加细密。看着那一双明眸已经开始迷离,更是张开嘴巴不由自主地咬着下唇,小手也抓紧了自己的衣襟。那人也无法再忍耐,翻身而起,环上她的腰身,定住她的娇躯,探舌入她唇齿间,热情的挑情逗惹,自是无比顺畅地进入她的身体,感受到她的迎合,欲仙欲醉便是此意。小人儿微微肿起的小嘴巴在轻轻开闭,如彬再是动情也看懂了那唇语,“我真得信你。”

入夜,风起,鲛绡软帐重重叠叠,翩然摇曳。晓棠随手拨弄案上斜放的一柄曲项琵琶,指尖若水,琴弦如丝,心思曲折难言。粉盈盈的珍珠早就被抛到了妆筪的最深处,碰也不想再触碰。只那玫瑰金的链子还是贴着颈子系好,一时一刻也不愿分离。如何能够忘记,花明月暗之夜,盛放的海棠树边,是那人修长的手指为自己戴上金链。他的嘴唇厚实滚烫,却逗弄着含了一颗颗金珠围着颈子轻吻,一点凉,又一点暖,撩拨得心儿如小鹿般乱撞。自是有晕眩般的迷堕袭扰,抖动的双手如何还抱得住怀中的琵琶,几个杂音一乱,那人魅惑又威严的声音便从耳畔传来,“再弹错一处试试,我定会让你的小屁股如今夜的海棠花一般娇艳。”

番外 花明月暗笼清雾(上)

当年,晓棠入宫的时候,恰好是春末夏初,南苑的海棠开得正艳。尚仪局中主管南苑乐班的掌乐佟婧便给这个不满十岁却弹得一手好琵琶的丫头取了“晓棠”的名字。因见她记在表册簿子上的娘家姓氏是“耿”,宫人们便喊她“耿晓棠”。开始,一起入宫的小姐妺们谁不是常常因为忘记新名而被掌事的女官、姑姑们训斥责打,只有晓棠很快便习惯了一切,每次招唤都是伶伶俐俐地答应着,更是让人眼红。外人只道她聪慧,却是无人知晓,小人儿从出生到入宫,早已记不清随着娘亲改嫁过多少回,连名带姓的更不知换了多少遭。最后落脚的那户人家是樊城的耿氏,也算是旺族,可像她这样的拖油瓶在府中地位却不比一个得宠侍妾屋里的丫鬟来得高些,何况可怜的娘亲没享几天福便撒手西去,晓棠身便不由已地被家主趁着宫庭采选送进了内苑。娘亲再醮却能入得高门,皆是因为琵琶技绝,那一身的技艺自是又传给了唯一的女儿,想来也是要为她留一条谋生的后路。

长安宫南苑的乐班归在尚仪局司乐辖下,供奉于内庭,在后宫本不是什么重要所在,却因着当今圣上萧靖衍精于音律又酷爱法曲,才日渐兴旺起来。乐班中的乐工、伎子皆选自宫内有一技之长的内监与宫女,晓棠甫一入宫便被送去那里,成了当时年龄最小的琵琶伎。掖庭规矩繁芜,学艺更是清苦。班里头掌事的姑姑和教引的师傅权责极大,对伎子们可以打,可以罚,要是认定谁调教不出来,一句话便会打发了去当杂役宫女。像晓棠一般年岁小的,更是动不动便被寻来出气,常常是不讲原由劈头盖脸一顿簟把子,小丫头们还得笔管条直地等着挨抽,连大气都不敢喘,眼泪也只能流进腹中。打还是好受的,终是挺一挺便能过去。最怕的是罚。抱着琵琶跪在墙角里,不知会跪多久,便不知要弹多久,曲子始终不能断。要是被听到接不上调,说不定便会换了跪那瓦片铁链。几个时辰下来,膝盖红紫青肿,跟油彩似的,指尖更是鲜血淋漓,染红根根丝弦。日日都会听到有小姐妹们在院子里苦苦哀求:“好姑姑,好师傅,求求您,打我吧,打我吧。”惨不忍闻更是惨不忍睹。

春去春又来,光阴荏苒。原以为根本熬不过去的日子居然也一天一天地过来,转眼间便是两年。晓棠十二岁了,曾认定一生都会是这样暗无天日地度过,不想却因为那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而发生了改变。自是忘不了那日的清晨,一向看重小人儿的佟掌乐派人将她唤到处所。佟婧是后宫六局二十四司中最年轻的掌级女官,那年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她是闲雅之人,居室内竹帘密密,极是清爽宁静。才进屋,便闻得一股清甜中略带苦涩的茶香扑面而来。只见平日里威严端肃的掌乐虽还是惯常的一身赭色服制,只是那青春娇艳的面庞上却流淌着清丽明澈的眼波。尤其是用心勾勒出的微扬的唇角,更似在不住地浅笑。此时,她正侍于下首,陪一位穿着暗绿色斜方格纹茧绸长衫的男子品茗闲谈。见着晓棠进来,佟婧便招了手,“你来了。快过来,拜见杞王殿下。”小人儿这才知道那便是皇三子萧如彰,赶着急步过去曲膝弯腰行礼,低了头道:“晓棠参见杞王殿下,杞王殿下好。”如彰抬手示意她起身,打量了一番,才问向身旁之人:“这便是你对本王提起的孩子?”佟婧忙应了,“正是,晓棠入宫前就已打下了很好的底子,别看年纪不大,却是个有悟性的,确是可塑之材。奴婢敢断言,将来乐班的琵琶伎中定无出其右者。”如彰听了,笑得轻快,“佟婧,本王与你相交多年,还从未见你如此夸赞过谁。说得再多也无用,还是让她弹奏一曲来听听。”佟婧也是起了兴致,高声相唤,“晓棠,好好地弹,不要让本掌乐在王爷面前失言。”晓棠毕竟还是个孩子,遇到这些个贵主本是有些怯意的,可听着掌乐如此说,又看着杞王那眉眼间和润的笑意,心中却是少有的温暖。小人儿深吸一口气,告了罪,坐于两人面前,横抱琵琶,调准丝弦,悠悠然轻拢慢捻抹复挑,任由那幽咽如泉水般的乐音,自纤纤细指间潺潺滑落,诉不尽的缠绵柔婉:“彼泽之陂,有蒲有荷。有美一人,伤之如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一曲袅袅而过,听者还犹自神色沉醉,如彰最先情不自禁抚掌,“果然是人不可貌相,看似年幼却技艺不凡。佟婧你所言不虚。”佟婧听了,一双剪水秋瞳立时漾满盈盈笑意,头上的珐琅银钗也累累作响,“怎么样,王爷,可有意亲自调教么?”如彰却是嗤笑着回她:“这样的事也要本王亲力亲为,还留你这八品的掌乐何用?”佟婧也不在意,佯装烦恼,蹙了蹙柳叶眉头,道:“如今这乐班乐工、伎子上百之众,奴婢每日里都被那些个俗务扰着,如何还有精神培育新苗。想来这沧海遗珠之事是免不了发生了。”说到这,她更是冲着如彰妩媚一笑,“人皆道杞王殿下在诸皇子中最为仁孝,于音律上更是深得圣心。皇上偶有闲暇都会驾临南苑亲教丝竹,杞王您指点指点这小宫女又有何不可呢?奴婢实在是看好这孩子,不忍她被那些个糊涂师傅带错了路。日后她若有成能在御前献艺,也是杞王您的孝心与功德啊。”如彰听了此话也是颇为所动,挑了长眉,更是于那贵重之中显出一份帝王之子的颀颀英气,他抬眼盯着晓棠却是说给佟婧:“如若由本王来调教,便不要让你的那些个人再插手。吾当安排了时辰教她,到时候自是会与你一位国手便是。”佟婧听了欣喜不已,急着起身,拉了晓棠在如彰面前跪下,“你这孩子当真好福气,小小年纪便遇到贵人,前途不可限量啊。”

晓棠却是听得懵懵懂懂,隐约似是明白以后要跟着这杞王来学琵琶。虽不知眼前之人的脾性到底如何,但看着却是温厚得很,想来总比那些虎狼般的姑姑师傅们强上千倍万倍,心中顿时涌起劫后余生之感,便驯顺地叩起头来。如彰刚颔首示意那小人儿起来,佟婧却是抿了唇又贴近几许轻声说道:“这孩子才过了十二生辰,王爷您教起来可要悠着点。”如彰听了此话,本是极和煦的眼波不知怎地却带了于他极为少见的促狭笑意,话音更是透着暧昧,“本王记得佟婧你只大了吾两岁,当年学艺之时也不过十二三。你既能受得,她便受不得吗?你放心,想来我再狠,总也狠不过二师兄去。”

听了这话,佟掌乐瞬时便羞红了面容,竟是不顾尊卑地轻轻啐了那人一口,还赌气扭转了身子。只晓棠依旧是一幅娇憨不拘的模样,忽闪着一双丹凤眼,掩饰不住满脸的欢快与得意,乐呵呵地看向面前的两个人儿。

番外(中)

晓棠最爱这京都的秋天,明丽而和暖。此时的她正立于篱菊馆的长窗下,一笔一划地认真书写,“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写至此处,小人儿一下子就想到了这院中遍植的簇簇千叶菊,正是如诗中描述的一样,虽已过了花期却依然毫无败意,残花抱守枝头,只要不落尽最后一片花瓣,便始终万千繁丽。

这篱菊馆是杞王在宫中的住处。皇子满十六岁自会兴建王府,纳了正妃后便要离宫而居。今年如彰已经十九岁了,因为早年订下的王妃蔺氏未过门就夭折,他的纳妃之事便搁置了下来,如今仍常常住在宫中。晓棠就是被唤到此处来学习琵琶。因为如彰不想让旁人知晓此事,所以每每都是佟婧着人带了她出来,乐班众人在底下议论是掌乐收了晓棠为徒,一时间都钦羡不已,那些个姑姑师傅的更是不敢再寻她的事非,便是平常说话也带了些许阿谀之意。这才刚刚开始学艺不到半年,每每都要隔上三五天才能见上如彰一次,可小人儿却觉得自己简直是从地狱一步迈进了天堂里。

只是晓棠私下里觉得这杞王的教法有些奇怪,与以往的师傅们完全不同。既是学习琵琶,可他却很少为自己讲解技巧与指法,而是一有时间便督促她读书写字。对于一首首曲子说得最多的也不是曲谱,而是那曲中想要表达的深意。虽是觉得奇怪,可晓棠却是渐渐感受到了这其中的妙处。以前琵琶之于自己就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如今却像是自己的另一张口,能够通过它说出心底的秘密。在弹奏一些欢快的曲子时她竟会笑出声,遇到悲伤的也会落下泪。每到此时,如彰便会浮现出萧肃温和的笑容,轻抚自己的脸颊,“晓棠,你果然聪慧。”

想到此处,小人儿忍不住弯了嘴角浅笑,悄悄侧首看向那人。如彰就坐在她的旁边,穿了一身极淡的水绿色暗花攒心菊单袍,闲适地执一卷书在手,悠悠然地看着。秋阳散发出淡金色的辉光,透过雪影纱的窗扇,将一团团光晕圈点在他玉白色的俊面上,晕染出一层清举暖实的气息。淡淡的风吹过,偶尔有吹落的菊瓣顺着微开的窗缝飘进来,缓缓落在深紫色的檀木几案上,发出绵绵轻响,委实让人心动。

晓棠正神游太虚,“啪”的一声,小脑袋上便被书卷拍了一下,更是有带着笑意的斥责声传来,“让你写字,你发什么呆,想讨打是吗?”晓棠脸上一红,忙低了头,又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如彰只觉得自己的笑意竟是一直漫进了心里,虽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可不知怎得那小人儿娇羞的模样却总是能触动内心中最柔软的一处地方。“她还是个孩子。”无声地轻叹了一句,如彰便起了身,俯下身环到她的背后,握上那双小手,饱蘸墨汁,带着她随了自己的心意让笔峰恣意游走,更是耐下心来教导着,“‘菊’字要这样写,方能不失韵致。”

晓棠还是第一次与如彰挨得如此之近,只觉得那人说话时呵出的气就拂在自己的耳际又暖又痒,更是有一股清幽的香气吸入鼻中。小人儿常听乐班中一些年龄大的姐姐们说起皇家燃点的龙涎香极为名贵,是从一种大得像乾元殿一般的鱼腹中取得。出于好奇,晓棠便扭过头来,俏生生地问道:“杞王,您身上熏得可是龙涎香么?”话一出口,却看到那人本就白皙的面容竟立时失了血色,伸手一把便捂住了她的口鼻,惊惶地四处看了一下,见没有闲人在旁侧,外间似乎也未发出什么声响,这才放下了手臂。小人儿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了,便猛得被如彰拽进了怀中。本来就是后背冲着他,这下子竟是腰上受力,上半身被迫塌下,小屁股便高高撅起。姿势一调整到位,立时就感受到有温热的大巴掌铺天盖地地拍了下来。起初三五下没什么感觉,到了十来下时便觉得屁股上火辣辣又麻乎乎的疼。晓棠跟着如彰这些日子,训斥是常有,可打却一次也没挨过。进宫前常被娘亲再嫁的家中那些个少爷小姐们欺负,入了宫更是不知挨了多少回师傅姑姑的笞责,皮破血流是家常便饭,此时的这点力道落在身上根本不算是什么。可不知为何,她一想到是他在打自己,心里便觉得难以承受,也委曲得不得了,竟是大了胆子拧着身子向上弹了弹。谁知,这个动作一下子便惹来了更重的回击。他似是真得生气了,下手也更加用力,巴掌虽是隔了衣裙,却像是陷进了肉里一般,一下又一下刺到了肌肤的最深处。刚才还只是发麻发热的屁股终于燃起了火,灼意熊熊蔓延,有一种扑也扑不灭的感觉。巴掌更是硬得像板子,被那人挥舞着,专挑最怕疼的地方狠狠落下,自己单薄的小身子便跟着摇摇晃晃起来,像极了外面枝头苦受寒风的残花。小人儿习惯性地咬上了唇,也紧含住泪,像以往的日子一样任那酸涩的泪水涌进鼻中、任那腥甜的液体顺着牙缝淌进嘴里。

如彰也是恼这孩子的口没遮拦,更是不喜她的任性反抗,可这几十巴掌打下来怒气也就消散了,竟还不知不觉得涌起了阵阵心疼。他停了手,扶起那小身子板过来朝向自己,映入眼帘的竟是咬得鲜血淋漓的嘴唇和一双含满了晶莹泪珠的眸子。如彰立时便觉得心像被针扎了一般的疼,下意识地含了下胸才止住痛意。他连忙掏出怀中的帕子,一点一点地擦去小人儿眼中的泪和唇上的血,边擦还边带了薄责抚慰,“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大的气性,不就是拍打几下吗?作什么要自伤如此。”晓棠虽然年龄不大,可早就习惯了不在人前哭泣,即便是受了再大的委曲,吃了再大的苦痛也绝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软弱与无助。可是此时,听着那人的话,感受着他在自己眼上唇上小心的触碰,却再难自持,就站在那里泪如泉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如彰看着小丫头居然是越劝哭得越起劲,还不时地用自己的袖子擦那满脸的鼻涕眼泪,便忍不出笑出了声,也不知是作何想,一把就把她揽进怀里,让那小脑袋窝在自己的胸前,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哄着:“好了,好了,都打完了还哭什么?脸哭肿了就不是小美人了。”晓棠慢慢地便止住了哭声,只是抽抽嗒嗒的扮着可怜。她心里明白什么是尊卑上下,也担心自己弄脏了那人昂贵的衣衫,可再是明白也舍不下坚实的怀抱和这份娇宠的感觉,这是她自离了娘亲便再没有体尝过的温暖。如彰像是知晓这心意一般,也不急着让她起来,只是拥着她轻轻地拍,轻轻地哄。

又过了好一会儿,感觉到小人儿真得平静了下来,如彰才沉了声音问她:“知道为什么挨打吗?”晓棠还是伏在他的胸前,头先是上下点了点,又左右摇了摇。如彰却不再纵着她,用手捧起那小脸儿,已然是绷了面容,道:“你也入宫两年了,应该知道在这宫中慎言是每个人保身立命的根本。对于把握不住的事情便是烂在腹中也绝不能说出口。你刚才问的龙涎香,那是御用之物,为皇上和太子专有,其他人若要觊觎便是僭越,是大逆之罪,你知道吗?”晓棠听了此话额上已是冷汗淋漓,小嘴都有些发抖,“王爷,我,奴婢……”如彰见她如此,又软了心肠,再次拥住她,换了柔声,“与我说无事的,只是换了旁人便可能惹来灾祸。这灾祸不仅是对你,也是对我。”他刻意不说“本王”而是咬了这“我”字,听进小人儿心中更是莫大的安慰。

晓棠终还是醒了神,离了那人的怀中,曲膝行礼,口中告罪:“王爷,奴婢知错了。”如彰扶她站好,微低了头,直视着她的眼睛,定定说道:“以前虽是也传授了你一些东西,但这些时日主要还是想看看你是否值得我来费这份心思与气力。今日终是下了决心要留了你教导,便要定下一些规矩。”说完他指了指那边的书架,“第二层右厢的抽屉里有一样东西,你把它拿来给我。”晓棠茫茫然地走过去拉开抽屉,发现里边是一根手指粗细的藤条,约尺半长,浅铜色的,表面温润光滑如同上好的黄玉一般,手柄上还包了纯银雕着花纹,堪称精美之极。见了此物,小人儿跟着便哆嗦了一下,不过还是拿了出来,乖乖地奉到那人手上。如彰接过来,一边将藤条轻轻点上自己的掌心,一边接着立规矩:“既是要学艺,就没有不挨打的。我与你们掌乐是同门,她的父亲便是我的师傅。她与你一样,自小打的底子,又是灵性十足。师傅自是舍不得,又怕教不出来,便把她交付给了二师兄。她跟在师兄身边足有三年的时间,什么样的苦都吃了,什么样的罪都受了,才有了今日的成就。不过,晓棠你放心,我定不会无缘无故地惩罚你。我只要打你,便是有我说到而你没有做到的地方。以后,只要受罚便要去衣,为的便是实实在在地让你接受教训。还有一条你必须要记住,我打你绝不是要羞辱你,更不是要伤害你,只是为了不让你再犯同样的过错。所以你可以哭也可以喊,但不许躲更不能做今天这般咬破嘴唇一类自残的事。”见那丫头还是一脸的惶恐,如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也许你还真是小了些。罢了,这教与学都强迫不得的。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们掌乐那里,我自是会替你去说的。”这话音刚落,没成想小人儿竟是一把抓住了他的袍袖,容色更是透出与那年龄极不相称的坚毅,“王爷,奴婢愿意,奴婢什么都愿意。”如彰依然是平静注视着她,却是眸色如波。终于还是刮上那粉嫩的小脸儿,笑着言道:“以后,你单独与我在一起时,不用再称奴婢。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你该回去了。三天后,我再派人去接你。”

说完,如彰更是拉起那小手要送她出去。谁知晓棠竟是有几分扭捏与犹豫,她立在地上纹丝不动,小心翼翼地开口:“王爷,您还是没有告诉奴婢,不,是我,您身上是什么香气?”如彰的眼中多了几分旖旎温柔,他俯身拾起几案上飘落的一枚菊瓣放到小人儿的鼻尖前,笑着回她,“是千叶菊啊,我的小傻瓜。”晓棠也仰起头,光洁的面庞因为坦诚和爱悦生出一层欢欣明亮的光泽,竟是大了胆子撒起娇来:“王爷,这菊香又与那龙涎香有什么不同呢?”这回如彰是真得无语了,他沉默了片刻,还是拉过小人儿,也不听那求饶,冲着圆翘翘的小屁股使劲甩了两巴掌,咬了牙,道:“就那么喜欢龙涎香。父皇那里我看是算了,赶明便把你送到东宫去,让你守在太子身边闻个够。”

多年以后,二人分隔异地孤枕难眠之时,总会想起这句话,都觉得竟是一语成谶,懊恼不已。

番外(3)

才刚刚是三月初,东宫的樱花就已经开得恣意烂漫,被认为是吉兆,太子便设了家宴邀请几位近支兄弟来欣赏他引以为傲的樱花。琅琊王依然是推说身子不爽,为此太子还特特遣贴身的总管牟平携了补品代为探视,端得是兄弟情深,羡煞旁人。杞王、楚王,还有那在宫中长大的顺天侯则是早早地便赶到了东宫,陪在太子身旁赏花观景。这样的欢聚又怎能无丝竹助兴,已升为正六品典乐的佟婧数天前便拟好了乐工、伎子名单呈于太子,谁知如彬看了只淡淡说了一句:“不过是兄弟们小酌。佟婧你就带了晓棠来,清清静静地弹几支曲子便好。”见太子如是说,佟婧也只得笑着应下。

十五岁的晓棠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不再是那个弹着琵琶跪在角落里瑟缩发抖的黄毛丫头。现在的她虽还称不上乐班的头牌,但在一众的琵琶伎中已算是翘楚。年龄不大,却是各宫娘娘、小主和亲王、公主私宴上争抢的红人。小人儿顶着佟典乐得意弟子的名头,如今唯一欠缺的便是在御前献艺的机会。不过乐班众人都知道,今年中秋的阖宫夜宴便将是她一举成名的不二良机。

为了要来东宫,晓棠还特意地精心打扮了一番,因为她知道那个人也会出现。虽然还没有纳正妃,但这一两年来如彰已不大在宫中留宿,两个人常要隔上七八天才能见上一面,有时竟是说不了几句话又要匆匆而别,着实另人煎熬。这次倒是凑巧,前儿个刚刚在蓠菊馆见了,今天就又能欢聚,虽是要藏着掖着,可小人儿的心中还是像关进了好几只小麻雀一般,抓挠得痒痒,只在期盼。

如彬带着如彰、如彧还有江良,悠闲地步入设在水渌汀殿内的席间。这水渌汀殿依着东宫内的月湖而建,三面环水,游廊迂回,极是雅致宁静。他们刚刚坐下,便看到着了深紫女官服制的佟婧引着怀抱琵琶的晓棠袅袅婷婷走了过来。今日的小人儿穿了一件云白色的锦衣,襟领、袖口还有裙摆处都用浅黄丝线绣了纷扬盛开的小朵雏菊,外面罩了一件通体透明素净的镂纱衣,斜绾的发髻只插了一支白玉长簪。她依然是低垂了眼眸,朵朵樱花飘落在身上,那润白的小脸儿愈发被映衬得晶莹剔透,任谁看来都觉得是清丽至极。别人还只是笑而不语,便是如彰也强忍着爱意不显于面上,只有与晓棠一般年纪的如彧蹦蹦跳跳过来,盯着垂得更低的小脑袋,情不自禁地赞道:“晓棠,你比那樱花还要娇媚。”“楚王殿下……”小人儿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倒是佟婧帮着解围,“楚王殿下,奴婢就站在这旁侧您都视而不见,真是让人情何以堪?”如彧调皮地向佟婧眨了眨眼,依然是声音清脆,“佟典乐,如若你能换下这一身的官服,本王想来也一定是人比花俏。”众人听了皆是掌不住地笑起来。

太子等人皆环坐在殿中饮酒闲谈,佟婧也陪侍在一旁,只有晓棠坐在他们的对面手抱琵琶半遮面,十指纤纤撩拨自如宛若那翻飞的玉蝶,乐音沾染了清冽的湖水气息,听起来也格外得空灵悦耳。如彰执了酒盏贴在唇边,看似悠闲,脚下却在打着拍子,心中更是斟酌着小人儿的技艺又精进了多少。刚才,趁着众人说笑,眸光瞄了那裹在纱裙中的小屁股一圈,她似是发觉了,耳朵都变得红通通的。看她如今坐得稳实,想来是已经消了肿,这两日来本还惦记着,此时才算是放了心。

如彰也是想不明白,这孩子怎么越大反而越难管教。小时候还老老实实的,乖乖听话。现在可好,别的不提,只说这缠人就让他头疼不已。但凡说见面的时日要隔得长些,小脸儿立时就绷起来。讲好的日子要是拖延了,见面后一准哭哭啼啼没个完。其实这也怪自己,说是立规矩,可这几年过来还真没发狠打过她,预备下的藤条几乎就没用过几回。实在是小人儿的皮肉太娇嫩,藤条抽过的印子一两个月都消不下去,吓得自己轻易不敢再用。每每想及此,便会打心里佩服起二师兄来。太子说得没错,宁康就是天生的王者,永远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如何做。当年,小佟婧受罚时哭得死去活来他都不为所动,换作是自己看着那雪白肌肤上纵横交错绽起的条条青紫檩痕早就下不去手,可他却从来都是说打多少就必须是多少,还每每让那可怜的人儿自始至终地报出数来,想想都觉得心疼。不过看着幼时娇纵刁蛮的佟婧,如今不但才艺超群,还举止合宜,进退有度,想来那些个教训也是起了一定作用。念及此,如彰倒是望着那小人儿苦笑了一下。前天是真得着了恼,实在看不下去她又在那见面的事上撒娇耍赖。自是按实了拨去中衣亵裤,照着那娇圆的双臀便是一顿巴掌,直打得小屁股上绯红一片、指印楞起。好好得一个晚上,教得没教,学得没学,鸡飞狗跳一般地度过,**是可惜。

如彰还在胡思乱想间,却看到太子眸中微微一暖,道:“晓棠,弹一曲《长相思》吧。”听了这话,换了众人低头偷笑。这首《长相思》是如彬回回必点的曲目,便是晓棠都从如彰那里打听出了太子喜欢这曲子的缘由。小人儿不敢怠慢,俯首侧转,指尖拨上琴弦,“铮”一声泠泠始如急雨,渐渐又旋转如珠,缓缓错落滑淌,真得像是在倾诉无尽无止的相思之情。大家听得多了便不觉如何,只有如彬与佟婧仍是难抑思潮波动,旧事悠远却如幕幕重现,一点一点浮上心间。如彬更是轻轻低喃:“她也十五岁了,想来还要更高些。”

一曲弹罢,欢宴依旧。如彬的嘴角凝着浅淡的笑意,不经意间看向佟婧,“宁康写与本王的书信中常常会问起你。”佟婧手里本来执着一盏清茶,闻言便是一抖,盈盈的眼波也似是滞了一下才恢复殷殷神色,半晌方含笑徐徐回道:“难得世子贵人不忘旧友,还能忆起奴婢。”如彬的笑中怜惜之意更重,“你又何必如此自苦。天下又不止宁康一个男人。旁的不论,只你不管嫁于我们年长的兄弟哪个,想来都会善待于你。”佟婧却只安静微笑,如无声停在花间的一只蝴蝶,“爹爹过世后,杞王将奴婢带入这后宫之时,便已立下誓言,要守住这不嫁之身,有朝一日争上那最高尚宫之位。”说到这,她竟是换上一副娇憨模样,扯住那人的衣袖轻轻摇晃,“太子,奴婢别无所求,唯愿你会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如彬刚刚咽下一口酒,被怄得险些没噎到,自是皱了眉推开她,“说着,说着便没了正经。你那徒弟还看着呢,像什么样?”佟婧也不介意,转首瞧了一眼晓棠,声音越发软绵,“怕什么,奴婢与晓棠名为师徒,情同姐妹,她自是不会笑我。”

晓棠哪里敢应下这话,只红了脸不再去看那一众的人们,更显得羞涩可爱。直到今日她才得知原来如彰与佟婧偶尔提起的二师兄竟是如此显贵的人物。以前也猜到过典乐与那二师兄似是有些故事,方才听着太子的话,虽不十分明白却也猜出了大半。从小到大,在晓棠的内心中对佟婧一直是钦佩得五体投地,几是视为神坻。南苑的人们私底下常议论,佟典乐受到百般器重皆是因为她的爹爹是享誉大璃的琴师,被尊为“琴仙”不说,更是皇上在潜邸时的布衣之交。如彰不到十岁便被送出宫跟着师傅学习音律,佟婧幼时也常随爹爹出入宫庭为皇子帝姬们传授技艺。想来,如今典乐能与各位亲王公主们如此熟络,也都是那时积淀的情义。只是谁又能看得穿,便是表面上如此风光顺遂的典乐,也有如此苦痛难言的过往,倒是让她的心也变得揪痛起来。

听了这师徒姐妹的话,倒让太子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目光一闪看向晓棠,话音却是说与佟婧,“本王于这音律上没什么天赋,虽是学了一些却只是皮毛。不过即便是如此,也能够感觉到晓棠与佟婧你似乎不是一个韵味,她又如何会是你的徒弟呢?”晓棠不敢再与太子对视,倒是佟婧应对自如,笑着周旋,“太子这话,奴婢听不明白。”如彬也不理她,又看向如彰与江良,“你们觉得呢?”江良的造诣仅次于如彰,他早就看出了晓棠是师从于杞王只是不想说破,便是如彧也是知晓的,那孩子曾在一天夜晚撞见如彰带着晓棠在液池边畔操琴。大家全都笑而不语,如彬也是无法,点指着他们发狠,“好好好,你们就只瞒着我一人,如若有一日让我发觉,看能饶了你们哪个。”

京都春夏相接之时易生雷雨。这一日便又是暴雨惊雷,白茫茫的水气笼住了天地。都已过了晌午,大雨还是没有减弱的迹象。也正在此时,晓棠却被几个不认得的宫人带去了佟典乐的住所。出乎意料,太子与杞王也立在那人的门前,见到自己时神色难掩哀伤。太子最先开口,“晓棠,今晚你留在这里好好陪陪佟婧,千万不要让她做出什么傻事。”如彰没有说话,只从太子身后看着自己,微微颔首,想来也是托付的意思。

晓棠虽不明白,却还是冲进了那熟悉的地方,一切的陈设都没有改变,可伏在地上的那个白衣人儿却已看不出丝毫生气。晓棠扑过去,想要扶佟婧起来,却被她抓实了双手,有短暂的沉默,突然间这寂静的房中便迸出绝望的哀号,“他死了,晓棠他死了,我等了他这么,盼了他这么久,他居然再一次离开了我。我原以为只要留在这里,便能等到他袭了王位进宫朝觐的一日,可他却连这样的机会都不与我。”晓棠的心抖成了雨中的飘萍,她猜到了是谁,却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抚慰,只是紧紧将那人的手臂拥进自己的怀中。佟婧的泪水恣意地流淌到晓棠的身上、脸上,滚烫而刺痒,她的话更是如同带了锋芒,直击小人儿的心房,“晓棠,即便是他死了,我也恨他。恨他明明知道我爱他,他也爱我,却不敢面对这一切。他说他不能娶我,可他连争取都没有争取过,又怎么便知道最后的结果?我们都是弱女子,出身卑微,势单力薄,他们身份贵重又居于高位,为什么就不能为所爱之人去争去拼,为什么就只会退只会躲,这到底是为什么?”

出人意料的是,佟婧在第二日雨过天晴之后便已恢复平静,竟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可只有晓棠知道,自此以后,典乐不再会有真心的期盼,便是那高尚宫之位也如同是破碎在水中的月影,没有什么再能引导她前行。小人儿也沉寂了多日,如彰还当她是为佟婧伤心并不十分在意,只是隐隐觉得她看向自己的目光竟添了些许期盼,似乎还有哀怨,倒像是一下子长大了许多。

太子又唤了晓棠去弹曲,在东宫的书房。初时只是静默,如彬负手立在长窗前,望着院内的一簇海棠花凝神不语。还是晓棠清泠泠地开腔,“太子,奴婢弹一首《长干行》吧?”如彬回转了身子柔声询问:“他们与你说过什么?”小人儿仰起姣好的面庞,轻盈一笑,“是奴婢猜着您会喜欢。”如彬嘴角轻扬,一样笑意相对,“玲珑比你只大了一个月。”她不再接话,应声拨弦,信手徐徐弹奏,谁知刚刚弹到“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便被挥手止住。晓棠一惊,怯怯出声,“太子,是奴婢弹得不好吗?”如彬深邃双眸中似是掠过轻愁,微微摇头,“是本王不喜欢下面那句‘十六君远行,瞿塘滟预堆”。如若有一日能娶她为妻,必不让她承受离别之苦。”小人儿眉间一松,随着便是一脸的艳羡,“太子妃真是好福气,别人自是求也求不得。”如彬凝睇于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儿,温言道:“晓棠又怎知自己没有福气呢?”

番外(4)

如彰的娘亲,贵嫔林九娘的其姝殿在这长安宫中虽算不上富丽堂皇,却是日光最为充沛的一处殿宇。 晓棠打小便喜欢看那绚烂的彩烧琉璃在阳光下飞逸流光。可是此时,她却没有了那般的好兴致。今日,新近大婚的杞王妃肖嫦进宫请安,林贵嫔便吩咐佟婧带几个伎子来弹曲消遣同来的春蓠双手抚于阮咸上弹得倾心投入,只那小人儿的心思却早已游离于天外。

刚才,晓棠偷偷打量了杞王妃一番。果然是出身于陇中旺族的大家闺秀,自是端庄秀丽,眉目和善,只那身体面貌略带些弱不胜衣之态,似是有不足之症。有如此高贵美貌的王妃相伴,自己定是被视作敝履了,想到此处她只觉得心中酸苦难耐又愤愤不已。其实,如彰在纳正妃前,杞王府内便早已立了一位庶妃和两个孺人,其中孺人奉氏还在今年春天诞下了如彰的庶长子怀殸。晓棠曾在小王子的满月礼上献艺,她是真心喜欢那个孩子,因为他长着与他父王一般无二的高挺鼻子与微嘟的嘴巴。记得那日演奏之时还曾心猿意马,竟憧憬着生下他的孩儿该长成什么模样,自己也是被那胆大包天的想法吓了一跳,一时间面红耳热,险些弹错了曲谱。正是为了这走神儿,事后自是躲不过一顿教训,只是任由那人的大手扇肿了两瓣可怜的屁股蛋儿,也没敢告诉他当时在想些什么。对别人晓棠都可以不嫉不妒,只这肖嫦不行,她是他的正妃,是他的妻子。更何况,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如彰前前后后足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将她冷落在一旁。直到前天才似是又想起自己来,让佟婧去找,小人儿憋了一口气,推说身子不适拧着不见,直乐得佟典乐捏上那粉腮笑斥:“等着吧,你这顿打肯定轻不了。”

晓棠还在胡思乱想间,忽得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转眼间杞王便已走了进来。应是刚刚下朝,还未换过家常衣裳,他仍穿着一身金黄色的亲王朝服,右袵,大袖,两肩前后及襞积共绣有八条四爪团龙,再配以五色祥云图纹,和在篱菊馆内执笛悠然吹奏时相较,此刻的如彰更显气宇轩昂、丰神朗朗。想是神佛护佑,谁又能想到,幼时为母家所累,从不被人重视的杞王会因着在音律上的天赋异禀而圣眷日隆。琅琊王为了那储君之位明里暗里争斗不断,楚王还未及弱冠之年,如今除了太子,便是这既仁孝又能与父皇谈讲燕乐雅声的如彰最得圣心。

与太子惯常的明黄衣饰比起来,晓棠内心里更喜欢这金灿灿的颜色,一眼望去总能让她感觉到说不出的温暖与踏实。半个多年月的时间,算得上是最久得一次分离,自打如彰出现,小人儿水灵灵的一双眸子便悄悄随了上去,那人却只略略打量了她一眼,目光没有温度,更无意停留。如彰问了娘亲安好,也受了王妃的礼,坐下后指了指身边的位子和煦言道:“肖嫦,你坐吧。”“肖嫦”与“晓棠”听起来倒有几分相近,跪在地上的人不由得抖了一下肩,如彰精准地捕到了这一瞬,嘴角衔了丝笑意却是倏忽不见。他一挥手,佟婧几人才平身站起。想是新婚燕尔,肖王妃看向夫君深情款款,刚刚又听着唤起自己的闺名更是沉醉。林贵嫔守着佳儿佳媳欢喜不已,面上也笑意浓浓,“彰儿,我们娘俩正在听曲,你来得正好。”肖氏带了羞怯,也小声说道:“王爷是儒雅之人,堪比师旷,臣妾于这音律上却是不通,只能听个热闹,让您见笑了。”如彰摇了摇头,“你想多了,本王不在意这些。”说完还拍拍那玉手算是安慰。晓棠就站在对面,紧紧咬着牙关看着,几乎是使尽全身的气力才抱住了怀中的琵琶。

过去许久,如彰终于转头看向佟婧她们,盯着那小人儿紧绷着的面庞,口气倒似是讲与身边的妻子,“肖嫦你入宫不久,还有所不知,这弹琵琶的耿晓棠是南苑乐班一等一的红人,等闲之辈自是想请都请不来。看来今日,佟典乐是给了本王与你好大的颜面。”听了这话,肖王妃也打量起眼前那娇俏的小姑娘来。佟婧自是知道其中的蹊跷,笑着打圆场,“王爷真是折煞奴婢了。晓棠能够为贵嫔娘娘和王爷、王妃弹曲是天大的恩典呢。”说完她使劲戳了戳身边的人儿,催着说道:“晓棠你说是不是?”越是如此,晓棠越是使起了性子,低了头一句话也不讲。佟婧心里着恼,可面上还得转圜,陪着笑看向上位,“乐班里的孩子,不懂规矩,回去奴婢自会教训她,还请贵嫔娘娘、王爷、王妃恕罪。”此时,便是林贵嫔也生了几分疑惑,不过她本就是婢女出身,总能愿意体谅这做下人的不易,笑着摆了摆手,道:“佟婧你不要吓着这孩子。晓棠平日里倒是极爽利的,今日这般扭捏,想来是遇了什么事吧?不怪得。”佟婧一边向贵嫔道谢,一边要拽了晓棠坐下,更是小声地警告她:“你皮子紧了是吧?活祖宗,好好地弹一曲,别再生事了。”

晓棠向着林贵嫔曲膝福了一福,待坐稳了身子,才扬起粉白的小脸儿,俏生生开口:“奴婢新近学了一首曲子觉得很衬此情此景,特来献予王爷、王妃。”如彰也不理她,转身拿起一串葡萄,刚剥了一个放进嘴里,竟听得一曲《白头吟》嘈嘈切切错杂弹出:“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竹竿何嫋嫋,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一曲弹罢,如彰、肖嫦和佟婧皆变了脸色。特别是如彰,那一枚葡萄含在口中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硬生生憋红了一张俊脸。肖王妃虽猜不透这琵琶伎是有意还是无心,却也想着出言喝斥,可看到夫君生气的样子,又忍了下来安慰,“王爷,这伎子想是不明白曲中深意,您不要与她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林贵嫔听不出这是何曲,原还觉着声音琳琅,没想竟惹恼了儿子、儿媳,只得问那佟婧:“晓棠这是弹了什么曲子?”佟婧踯躅着不敢答话,倒是晓棠扮着一脸的天真,可忴兮兮地说道:“贵嫔娘娘,奴婢也不明白王爷、王妃为何生气。曲子很长,奴婢不识几个字,师傅教了许久才学会,就只记住了其中的两句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自己觉得很是应景才弹的。”说完,她强忍了心中得意,装得更加诚惶诚恐地看着如彰。肖嫦相信了她的话,虽是训斥口气却还和缓,“本宫不晓得你那师傅是谁,想来也是个糊涂的。以后自是要学明白了再出来卖弄,如若再这般不知轻重,你与你那师傅本宫都绝不轻饶。”

听了这话,不只是晓棠,便是佟婧都忍不住要笑出声,如彰则是被气得半晌无语,自是想不通这么多年的苦心栽培怎么就教出这样一个古怪刁钻的孩子,他真恨不得立时就能冲过去把她剥光了照着那小屁股抽个青红紫绿。不过,终还是忍住了,他心里明白还不到该发作的时候,也不在该发作的地方。更有一重隐忧逼迫着他,那便是这曲中的意思和小人儿看向自己与肖嫦的眼神,虽不愿深想,却不是不明白。

如彰的目光探究似的逡巡在晓棠的脸上,慢慢地竟在嘴角竟绽出几缕冷冷的笑纹,“耿晓棠,倒底是你师傅教得不对,还是你自己学不好,你心里最清楚。”那小人儿虽还是强打精神看着他,但已掩不住深深的惧意。如彰又看向佟婧,声音依然寒凉,“佟典乐,这南苑乐班虽是由你来打理,但父皇也命本王代为考教。如今自是全力以赴在筹备中秋夜宴上的燕乐雅曲,可却让本王看到你的人就是如此的冥顽不灵。本王倒是想问问,你这典乐还想不想再干了?”从未见如彰如此恼怒,唬得佟婧立时拉着晓棠一同跪了下来,口中更是请罪不迭,“王爷恕罪,奴婢自会悉心调教她,绝不再出如此的差池。”如彰竟是呵呵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声却是听着都让人心惊,“你来调教,还是算了吧。带着你的人退下,耿晓棠留下来。”

佟婧再是担心晓棠也不敢在此时违背如彰的命令。很快,乐班的人便走了个精光,只有晓棠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那里,头也不敢抬,连大气都不敢出。林贵嫔和肖嫦有些不忍,刚想相劝,却被那人凌厉的眼神止住。如彰先是和母亲道别,又叮嘱妻子说了晚间要留宿宫中让她自行回府的话。接着便来到那小人儿的身前,竟是出乎意料地蹲了下来,脸对着脸地看向她,依然是清浅的笑意,“走吧,去篱菊馆。不是不明白《白头吟》吗,让本王来教教你。”

番外(5)

杞王的蓠菊馆内虽不像帝后的寝殿一般遍铺金砖,但地上用得也是上等青石无缝拼贴,光亮如镜,质地密实,四周还琢磨出四喜如意的图案。晓棠即便是跪在被如彰随意丢来的一块千叶菊纹剪绒羊毛锦毯上,仍是禁不住那坚硬与寒凉丝丝缕缕沁入膝盖,一点一点酸涩了眼睛。他极少会罚她跪着,更何况是这样只让她留了絺袢跪着。几近赤裸的姿态,让自己的心中漫生出说一种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素。知道他就坐在身后看着她,可却听不到任何声响。无言的折磨很是让人不安,竟是羞赧超过了本应有的惧意。也就是一两年前,她还只把他当成自己的师傅,习惯了被他剥得光溜溜后处罚教训。可近来却变了滋味,在他的面前,不情愿经常赤裸,只因不想再被他视作孩子。

如彰目光沉沉看向那强撑着挺直背脊的小人儿已经有些时候,可依然觉得心中丝缠蔓绕理不出个头绪。但有一点却是清醒,他迷恋于眼前的这团素白颜色,纯净得如同秋风中盛开的杭菊。刚进屋时也是恼怒到了极致,手上使力几是要扒光她身上所有的布帛,可恰恰就是露出那纯白的诃子后滞住了动作。从十六岁起便有了女人,各种的亵衣见过无数,却很少有如她这般只着素色。府里的两个孺人都是宫女子出身,自是想借那些个娇媚的纹饰撩拨性致。便是庶妃孔氏和那新立的正妃肖嫦皆出自高门,也一样“锦衣绣裳服之于内,五色粲然”,美则美矣,却不对自己的心思。让他无法再动手还有一重说不出口的原因,便是动情于那剥开重重包裹才现出的曼妙娇躯。二人撕扯之时,两捧尖尖的小乳就躲在绵白的丝绢中在自己的身上滑来滑去,另分身顿时坚挺。小丫头是什么时候突然间长大的,竟是让他吃了一惊。吃惊之后便是惶恐,这自小养大的娇人儿还能停留在身边多久?

晓棠只觉得一双腿都要跪折了,咬了咬牙,苍白着一张小脸儿回过头来,低低哀求:“王爷,我实在是跪不住了。”如彰渐渐收拢思绪,眼底仍挂着薄薄如霜的笑意,散慢地看了一眼她,“想明白《白头吟》的诗意了?”晓棠先是愣了一下,长长的黑睫垂下复又扬起才缓缓开腔,只是原本清亮的声音此时竟带着一丝凄微的酸楚,“王爷,我无意冒犯王妃,我,我是真得不明白。”如彰容颜又冷了几分,“好,好,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说完,他急步过来,如同捉小鸡一般,将晓棠拎到了书案前,胡乱在小手中塞进一枝毛笔,又一把拽下她的中衣小裤,厉声呼喝:“写,把那诗一句一句给我写出来!”

话音刚落,“啪”一声,便有藤条狠狠地抽在光裸的臀肉上。晓棠痛得死死咬住自己的唇,极力忍耐,可眼中的泪水还是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落在雪白的笺纸上,一小朵一小朵地洇洇绽开。如彰似是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只盯着小人儿每写下一个字,便抬手挥上一鞭。诗文写到了第四句,十几下的藤条抽打,两瓣丰盈的肉丘上已经纵横交错起不少枚红色的檩痕,几处特别厉害的地方还紫胀着凸了起来。晓棠已经开始低声地啜泣,更是轻微地跺着脚,想要缓解疼痛。谁知,刚刚哆嗦着写完那“决绝”二字,竟被如彰猛得揽住腰,屁股上结结实实挨了七八鞭。“疼,疼啊。”突如其来的刺痛,让她再难隐忍,眼泪与鼻涕模糊了一张俏脸。“写,就写那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如彰却像是暴怒失控了一般。

晓棠被那人从怀中放出来,依旧孩子似的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复又执起羊毫,写来写去只是这“不相离”三个字如何也下不了笔。小人儿心中大恸,不管不顾地转身,抓住如彰的手只是哭道:“王爷,我害怕。我怕你心中有了王妃,便会不要我了。”如彰不动声色地拂开她的手,问道:“晓棠,你想做本王的女人?”他的语气平淡至极,可她却低了头不敢再直视那眼神与面容。他的唇角扬起浅淡的弧度,伸手怜惜地抚上泪痕斑驳的面颊,“你可想做我的女人?”晓棠心中惴惴如有大鼓擂击,可敲到最动人心弦的一刻却又戛然而止,她终于抬起了头,眸中水气氤氲更带了一抹卑微与无奈,“王爷,我只是个奴婢。”

不过是瞬间的怔忡,如彰垂下的手便紧紧握攥成拳,殿内那样静,两个人都可以听到指节骨骼用力发出的“吱咯”声响。这次晓棠是被直接掼倒在了案上。藤条呼啸着从背后划过,每一下都是用足了劲,没有半点怜惜,重重地抽在已是绯色一片的肌肤上,烙下条条相叠的肿痕,像极了一个又一个哭得红红的眼睛。晓棠觉得臀上的皮肉都要被撕裂开了,更有几下梢尾正好扫在股沟上方的骶骨上,娇躯立时便缩成了一团。想是痛到了极处,她哭得声嘶力竭,更拼命扭动身子,乱蹬着小腿,甚至试图伸手去遮掩,只是一切全是徒劳,如彰依然是鞭鞭精准,毫不留情。听着熟悉的风声和咬肉的脆响,不用去看,晓棠也能猜到自己的屁股上定是凹凹凸凸,一片紫胀。她的身子早已酥软,使尽气力才扭转回头,哑着声音泣道:“王爷,我是怕你瞧不上我是个奴婢。”如彰正欲再打,听到这话,才将手缓缓放下,只是那握着藤条的指尖微微发颤,如同他此刻话语中难掩的一丝颤音,“我就是奴婢的儿子。”

跟随在杞王身边已经三年多的光阴,晓棠却从未见过如彰有如此的神色。人人皆有软肋,在这深宫之中更是有诸多的忌讳。自打一入宫门便被教导,不要与琅琊王多提他是皇上的长子,对着太子需说我朝向来立贤不立长,而在杞王面前则是不得妄议他娘亲的出身。便是不去议论,大家也知道林贵嫔曾是皇后陪嫁的侍女,也正是因着这重原因,依从祖制林九娘即便是生育了皇子也不会有封妃的一日。母以子贵,子亦以母贵,内宫倾轧,谁又能独善其身?晓棠心心念念皆在如彰身上,又怎能体会不到在那谦逊平和的面容下,他是如何艰难掩饰着心底深深的伤痕。可今日,这伤痕却是为了自己而生生揭开。

晓棠再次大着胆子转身起来,紧紧地拥住背后那人,把滚热的小脸贴在他的胸前,一边听那心跳沉沉入耳,一边低低倾诉,“王爷,在我的心中,有许多的不能与不敢。但我最怕的还是失去你,我,我不能没有你。”如彰的双唇厚实饱满,他亦使力拥住她,轻轻地亲吻小人儿乌青的髻发,“晓棠,你是何时对我有如此的心思的?”怀中之人面上灼意更盛,声音也变得低微起来,“我想不明白了。可能是从第一次见到王爷,也可能是后来你传授我琵琶的时候,还可能,还可能是见到怀殸小王子的时候……”说到这,她终于肯抬起头,目光澄净如水,却有隐隐的伤怀,“我只知道,除了娘亲,只有王爷你能给晓棠温暖,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刻,心都是满满得胀开着,只觉宁静欢喜,仿若这世间再没有任何的悲伤与烦恼。只是,只是,我总归是一个南苑内微贱的伎子。而王爷你却身份尊贵,前程似锦,多少大家闺秀都欲嫁无门,实在是不该怜悯我这样的人……”如彰匆忙用手指覆上她的樱红堵住她的话,脸上更是溢出如玉的柔情与惊喜的神色,“与我而言,只有知音又知心的晓棠才是最好的,你要相信我。”晓棠却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她痴痴地看着那人,突然间说道:“我这不是在做梦吧?要不,你掐我一下试试。”如彰的笑像是从心中流淌出来,说不出得愉悦和轻松,他只用手拍了拍那仍是热乎乎的小肉团,道:“真是一个小傻瓜呀。”

晓棠忍不住扭身要躲,却被那人捉住了柔荑。他的手那样大,显得她的手小巧得不盈一握。两人就这样十指交扣相拥而立,早已忘却了殿外已是暮色四合。温软的夏日微风徐徐吹进来,拂在他们的身上像是婴儿的小手在轻轻抚摸。晓棠这才发现自己只顾着高兴,竟然还光着屁股,一时间羞得满脸通红,堪比窗外漫天铺陈的火烧云。她急急抽出手来弯腰低头,想要提起已坠到脚踝的中衣与小裤。谁知指尖刚刚触到丝帛,便有与这温馨场景格格不入的泠泠声音从头顶处传来,“本王让你穿好衣服了吗?”小人儿听得心惊,抬起头来,正对上如彰再次深沉似水的脸孔,还没等她开口,又有一句指令发出,“趴回到案上去。”晓棠想不清楚缘由,不敢相问却又不甘心再次受罚,不情不愿地挪动步子小声嘀咕着,“不是刚刚打完了吗?”如彰强忍着笑,探身上前,一把将她强按在桌面上,故意操着骇人的腔调斥道,“刚才是罚你不说实话。在母妃殿中调皮捣蛋的帐,我们还没算呢。”说完也不理会哭求,轮起藤条再次抽打起来。只可怜了那人的两瓣小屁股,四周嫣红中间带紫,像极了树梢熟透的蜜桃,一时向上、一时向下,颤巍巍地试探、抖动。还有便是诃子也不曾遮住的肩背,皓白胜雪,光润如玉。看着,看着,如彰的眸中便有无数神采流转,微笑徐徐绽放开来,心中更是算计,“自是养了这么久的小东西,怎能忍心让别人摘了桃子。”想着想着,手上本就只剩的二三分力气,竟一分一分地也快要散去。倒是嘴上不忘调教,“以后到了王府,你最好老实些。再要如今日一般闯祸惹事该如何?”晓棠此时虽是愤懑却不敢顶嘴,只得乖乖接口,“再闯祸,再闯祸你就打我。”“打你,我打死你。”如彰咬着牙说完这话,又甩上一鞭,便想着了事。他放下藤条,用手摸了摸那片坑坑洼洼的娇肉,轻轻地唤她,“起来吧,我们到里间去涂些药来,还能好得快些。”谁知,小人儿竟还是伏在案上一动不动。如彰转到前面,俯下身去低头相看,却发现晓棠重又开始默默流泪。自是心疼不已,忙伸手帮她拭泪,问道:“怎么了,打疼了吗?我没有使力啊。”晓棠埋着头,半晌才轻轻开口,“还说最喜欢我,都是骗人的。就是去了王府,也不过是挨打受气的命。”如彰闻言,呵呵笑出了声,他抚着她的头发,忍不住叹息,“真得听不出来么?我是逗你的。我最爱的人就是你。将来在府中不论你与谁起了争执,我都会护着你,不会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曲。”见丫头终于笑吟吟地抬起了头,如彰又扭上她的小耳朵,“只一样,若是你生的事,我便是面上护着你,回到房中也一样要剥光了揍你。记住了啊。”

如彰轻手轻脚地将晓棠扶起来,帮她理好衣衫。还不忘拿起几案上的那根藤条塞到她手上,“这个你拿着,出嫁时便作为妆奁带到王府去。”小人儿一脸不解地看着他,更是撒娇别扭着,“我不要,不要,凭什么?”如彰伸出食指将那海棠花般的小脸儿勾起,掩不住促狭的笑意深深,“凭什么?凭我既是你的师傅,还是你的夫君。”

注意休息啊,朋友。

更了啊,无韵。

好久不见了,COCO。

朋友,我现在努力做到一块更啊。

番外(6)
初秋的天气,风中已带了微凉的气息。月色如银,掩映于薄纱般的云霭之中,只现了隐约迷蒙的轮廓。蓠菊馆内的秋海棠花瓣绯红如霞光,映着周遭雪白灿烂的二乔菊,红红白白的妍丽。如彰还是一身淡绿的长衫,背对着大门站在海棠树前,双眸专注凝望,仿佛是永远也看不够的样子。晓棠悄悄闪进门来,莲步姗姗,却是踮了脚尖毫无声息,雪纺裙裳垂坠的衣袖在飒飒秋风中飘舞,微曳的裙角拂过鹅卵石铺就的甬道,细致的菊纹刺绣花边,衬在乌青的路面上,一步一朵雏菊绽放。

眼见着便要靠近,那人还是发觉了,转过身来举目含笑更伸展了手臂,小人儿也是“噗哧”出声,双足齐动扑入他的怀中。他的发冠上有稀薄的露水,在月光下明晃晃地发亮。晓棠伸手揽上那修长的颈子,轻声嗔怪:“‘花明月暗笼清雾’这样旖旎的诗句怎能大咧咧地写在笺纸上让典乐传递呢?羞得我都抬不起头来。”如彰竟是丝毫不以为意,“这算什么。当年佟婧与宁康更露骨煽情的话都让我帮着传过,她又如何会笑你。”说着,更是拧上她的小鼻子,道:“今日你这怯怯的模样自是比手提金缕鞋的小周后还要娇媚上几分。”“明日便是阖宫夜宴。我,我有些怕。”小人儿低垂着头,紧紧地贴于稳实的身上,他似是有些心不在焉,只顾着将清凉的唇细细碎碎地落在滑嫩的颈窝上,“不要怕,谁都比不过你。我也会在大殿之上陪着你。”“那你答应我,不论我弹得是好是坏,你都不许再打我。”晓棠在那人的怀中微微挣扎,小手也顽皮地戳上他的额头,“答应我,答应我。”如彰握住细细的手指,佯装薄怒,“越发大胆了,还敢讲这许多的条件。”说完,竟是坐到一旁的石礅上,拽着纤臂欲将她按于膝头,只是耐不住那小身子强扭着不从,最终也只能半抱于怀中。他的怀抱温暖有力,眸中更是闪烁着明耀的光芒。晓棠稍稍侧首,瞥见红墙上月光映出两人交颈相拥的身影,心跳得似兽苑的小鹿般朴通朴通,恍惚间竟有了红罗帐暖的感觉。她湿软的红唇绽放出欢愉的笑意,口中呢喃,“王爷,王爷……”如彰则俯过身去,轻柔地贴在她的耳畔,“便如这称呼需要改变一样。晓棠,琴曲不再是你生命的全部,更不是你我之间的全部。我们很快就会拥有新生的一切。”

“新生的一切。”晓棠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小时候,躲在南苑的乐舍中,与一众小姐妹趴在窗子上偷看新春御苑的焰火,见颗颗明珠于夜空绽放,朵朵绚丽,如彩蝶飞舞,却也无法抵过自己此时此刻欢畅淋漓的心情。如彰将晓棠轻轻放于坐上,起身回了寝殿,再出来时,手中拿着一柄嵌了象牙的凤颈琵琶,“这个与你,是我着人订做的,亲手调试了多日。虽比不上大周后的烧糟琵琶,却也音色清亮,更含了我对你的心思。明晚你就用它,便如你我合奏一般。”晓棠笑着接过,横抱于怀,俏声相问,“王爷,你想听首什么曲子?”“嗯?还叫‘王爷’。”有带着愠怒的声音传来,小人儿垂下眸子,盯着自己沁出一点汗而发亮的鼻尖,低低开腔,“如彰,你想听什么?”那人捏一把粉嘟嘟的小脸儿,“《菩萨蛮》。就弹一曲《菩萨蛮》吧。我无时无刻不盼着,陪你弄妆梳洗的一日。”伴着那缠绵轻婉的曲子,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串玫瑰金的项链为那人系于颈间。晓棠手中不歇却还是开口赞道:“好美的海棠花坠。”“就知道你会喜欢。当时与太子在库中帮父皇为诸位母妃挑选中秋的赏赐。一眼相中这项链便急急讨了来。其实二哥也看上了,只是比我开口晚了些,玲珑也喜欢海棠。”晓棠听着却蹙上蛾螺,“怎好为了我与太子相争。”“一条链子而已,二哥不会在意。小事不妨,只要大事上不糊涂便是了。”如彰再次低首吻住那圆滑的耳垂儿,恳切道:“你我最是心意相通。将来,我定要立我们的儿子为世子。”小人儿却摇了头,凝望于他,目光平静如秋日的湖水,“世子不是太子,非嫡即长,哪有庶子幼子之说。想来,我们的孩子定会如他的爹爹一样,不求那尊位殊宠,只愿承欢父母膝下做一个孝顺的平凡王子。”“晓棠”,如彰搂过伊人,紧紧地按于自己的胸前,深情缱绻,“唯有知心长相重,愿上天护佑,我一定要拥有你。”

中秋之夜,银蟾光满,皇宫上下也如民间一般迎寒祭月。重华殿上,玳筵罗列,琴瑟铿锵,酌酒高歌,以卜竟夕之欢。杞王为博父皇欢欣,潜心修补出散佚百年之久的燕乐大曲《乐世》,编成《羽调乐世》组舞,交由尚仪局典乐佟婧调教南苑教坊乐工、伎子排演。终在这阖宫夜宴之上,另那前代盛世之乐复于今朝欢聚之时煌煌奏响。全曲三部四宫二十八调,散序部“一声玉笛向空尽”,竟是如彰与江良合奏开场,转入中序后便接由晓棠的凤颈琵琶领衔,入破后曲奏骤变,三百姬女执幡节、被羽衣、饰珠翠,迤逦并进婉转成行,兼伴以磬、筝、箜篌、筚簟、笙等金石丝竹,繁音急节十二遍,舞步似轻云欲飞,曲声如跳珠撼玉,另人陶醉不已。晓棠为全曲领奏,娇俏小人儿却下拨如雷,双手弹奏出神入化,即席移调更是技惊四座。

大殿之人皆凝视谛听未足,坐于赤金九龙御座上的萧靖衍虽是神色平静,却有清炬的目光掠过如彰、江良、佟婧还有那早已退入乐班伎子中的晓棠,澹然笑道:“‘千歌百舞不可数,就中最爱乐世舞。’此曲逸失百余载,不想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尔等仅凭残乐却能按谱寻声,补缀成曲,虽难复其全貌,却也是了不得的功绩了。”江良与佟婧闻听此言俯身回奏:“臣等不敢冒领此功。是杞王一力为之。”萧靖衍扬一扬眉,望着皇后与皇贵妃,“女官命妇自是由你们来管。朕看佟婧也该晋到司级历练历练了。”两人忙欠身应了,佟婧更是曲膝谢恩不迭,接着又有旨意传下,“顺天侯加赏一年俸禄。”

直到此时,萧靖衍才看向如彰,嘴角也不自觉地含了饱满的笑意,“不单是在音律,便是这内心的和靖与恪纯,也是彰儿与朕当年最肖。”听似平平淡淡一语,可在这一众皇亲贵胄的心中却是引起了不小的惊动。毕竟上有太子、长兄,下有幼弟与诸妹,如彰急着想要跪地谦辞,却被父亲挥手止住,更有轻声相唤:“彰儿,你过来。”如彰也不知何意,躬身上前。萧靖衍拿起桌案上的一支通体碧色的蓝田玉笛交由大内总管刘永递到如彰手上,朗声言道,“此笛伴朕三十余载,还是年少时求得的爱物,今日赐予汝,再赏食邑三百户,以嘉许吾儿孝义。”如彰双手捧笛伏身于地,语气是无比的谦卑尊崇,“儿臣鲁钝,远不及诸兄弟。唯愿于这燕曲雅乐之上能为父皇宽心解乏。”萧靖衍眉目间的慈爱与怜惜之色愈浓。他又如何不知,如彰此话不只是讲与自己,更是讲与在坐的每一个人。他一早便知道这孩子性子沉默却聪颖过人,只没想到竟还如此的机敏与通透。

盯着如彰黑琉璃般纯净的眸子,萧靖衍心中一动,一边示意他起身,一边忍不住抬眼去寻找另一双相似的眼睛。终于在离自己较远的一处席间寻到了那悉的身影。更是看到那人也正含羞带怯地望向他。一时间,如同时光逆转,仿若又回到那个夏日的午后。还是赵王的自己,静静地站在一处矮墙边,看着不远处几棵丝绦垂垂的柳树下,一个身着淡青色罗衣的小宫女,嘴中含了片翠绿的叶子吹着叶哨。那哨音有些像黄鹂,也有些像云雀,欢快又跳脱。她吹得很入迷,一曲接着一曲,几是不会停歇,竟然没有发现自己早已踏着那树叶间漏下的斑驳阳光走到了她面前。他淡淡笑着拍上她的肩,声音很是柔和,“九娘,你的叶哨吹得真好,能教一教本王吗?”小人儿吓得心跳仿佛都漏了几拍,不知道是该站还是该跪,惊慌的神情脉脉娇羞又楚楚无助,如同哨音一般带了些许青涩。也恰恰这份青涩动人,正是满府高门女子所没有的清新风姿与天然之美。

萧靖衍只在心中喟叹,面上仍是笑着吩咐:“彰儿,去与你母妃把酒倒满。”如彰听了欣喜不已,接过江良递给他的酒壶,先斟酒奉到父亲面前,又快步来至侧席为娘亲续上琼浆。萧靖衍凝望片刻,只说了一句,“九娘,你教养了一个好儿子。”便仰头饮尽杯中之酒。林贵嫔早已起身,她也低头饮了一口,回望夫君的目光隐然有了一丝泪意,似是无限动情,“皇上,彰儿是您与臣妾的儿子。”萧靖衍以一漾温和目色相对,“是的,彰儿是我们的儿子。”他静了一静,接着言道:“朕知道这些年你受了许多的委曲。有些事情是祖制难违,有些却是情非得已。朕还是认为,其实在这后宫之中真得不争便是争,不予便是予。想来这般淡然的日子才对你、对彰儿皆有好处。”林贵嫔抬头迎向那微有歉意和安慰的目光,了然一笑,“臣妾懂得,臣妾一早便懂得。”“你懂得就好。”萧靖衍不易察觉地轻舒一口气,柔声道:“正所谓‘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看着彰儿,便知道九娘你是有后福的,朕也是。”

宴饮到了此时,竟有了一些凄然的味道。太子与江良都向如彧使起了眼色。如彧见了眸中一闪,自是笑着上前,“父皇,您可不止三哥一个儿子。还有儿臣呢。本来此次的大曲,彧儿也想在您面前献艺,只是三哥严苛,最后还是选了顺天侯。不过,儿臣对您的这份忠孝之心还是日月可鉴的。父皇,您也多少予儿臣些赏赐吧,别都偏了他们。”众人闻听皆笑出了声,萧靖衍的面上也重又带了喜色,他当然明白这幼子劝慰自己的心思,爱怜地看向初初长成的少年,只是笑语:“彧儿也十五了,但在这宫中想来还要再住上几年。你的临月馆虽好却离初元殿甚远。不如就把朕当年在后宫的雅舍馆更名为如意馆赐予你,愿吾儿日日如意畅然。”

任谁也没有料到,如彧竟凭着几句撒娇之语便得到这么大的赏赐,众人看向楚王与淑妃的目光都满是艳羡。皇后今晚如同摆设,身份最是尊贵,却只端坐不语。此时,她才打量了一阵如彰与如彧,淡淡笑道:“如彧说得对,皇上可是有四个儿子呢,自是会一碗水端平的,不可能偏了这个,便落了那个。”萧靖衍蓦然听得此话,手中的酒杯也是微微一动,唇角原本的笑意也似是落入水中的雨滴倏然不见,他没有看向身边的皇后,而是瞥了一眼居于首席的太子与琅琊王,语气淡淡的却意味深长,“彬儿已然是储君,彦儿也因是皇长子享有双份亲王俸禄。怎的,你们还嫌不足?”如彬与如彦听得此话立时便离席起身,惶恐作答:“儿臣不敢。”

淑妃逄梅见此情形便有些担心,生怕旁人记恨是如彧的玩笑话引起帝后不和,甚至是皇上对太子与琅琊王的猜忌。她急着想要转开话题,扬起善睐明眸,复又斟酒递至皇帝手上,红唇微润盈盈而笑,“皇上,今晚那琵琶伎才艺过人。由此可见南苑日盛,不论是燕乐还是雅乐皆有所成,真是可喜可贺。终是不枉皇上您设这教坊的一番良苦用心。”酒在口中有芳醇的甘甜,萧靖衍打眼望向那群南苑的伎子,更是在晓棠的身上投注目光,感叹道:“是个有灵性的,不知是哪一个教出来的。”如彰心下一动,暗忖这是否算天赐良机。只是还没等他有所举动,太子却已然朗声接口:“父皇,晓棠的师傅是佟婧。”“是么?”萧靖衍又转首于那位新晋封的司乐。佟婧却是真得犯了难,她看看如彬,又看看如彰,不知该如何向皇上剖白。

又是淑妃解围,“太子所说,定是实情。连彧儿都知道,东宫每有宴饮必请那晓棠,也必点那《长相思》。”说到这她更是低低一笑,髻上的累丝嵌红宝石双鸾步摇也跟着花枝乱颤,“相思日苦。太子啊,庶母要劝殿下一句,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是且顾眼下。”萧靖衍禁不住摇头轻笑,“不能总是怪彧儿油嘴滑舌,有其母自是会有其子。”如彬也是挑了长眉看向那边将头埋得更低的晓棠,突然间便撩衣拜倒,“父皇,儿臣还是要大着胆子求个赏赐。请您将南苑乐班的耿晓棠赐于儿臣做良娣吧。”

一语惊心。如彰的面容登时便一点点苍白起来,灯火映入他的眼中幻化出流离的浮光。晓棠则是还没有相信那人说出的话,直直地戳在地上,思绪乱成一团丝麻。江良、如彧与佟婧偷偷打量那苦情的一对也都是悲悯无限。旁人却议论纷纷,谁不知良娣在东宫已算不低的位子,将来说不定便是九嫔之数,一时间均羡慕不已。

萧靖衍初时有些沉吟不决,没过多久还是禁不住颔首算是答应。早有人将魂魄无依的晓棠引到殿前。如彰望着兄长与小人儿,轻轻呼出一口气,心底哀凉无比,拼尽全力,才沉沉开口,“太子。”晓棠猛得便转头向他,谁知听到的却是一句:“恭喜太子喜得佳丽。”一下子,有无数念头在心中滋长,震惊、愠怒、苦涩,更多的还是无奈,她的眸中如有两团小小的火苗在活跃跳动,一直焚烧到心底。那人竟还是没有说完,“臣弟愿为太子与良娣献上一曲。”

一首《菩萨蛮》自那御赐的玉笛中呜咽而出:“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应。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曾经憧憬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便在这刹那之间倏忽不见。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光润的面颊滚落到衣襟上,洇出斑驳的痕迹,仿若一簇簇寥落的车矢菊。太子凝视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诚恳问她:“晓棠,你不愿意么?”如彰就站在如彬的身后也看向她。两张酷似的面容,唯有那双眼睛不同。如彰的眼睛像母亲,柔美却儒弱;如彬的眼睛像父亲,深邃且果敢。
茫然与悲望之间,所有的爱恨与痴怨都一一淡去,晓棠伏身而拜,声音与心绪一般没有激荡只余沉缓,“奴婢喜不自胜。”想来这样的回答,他一定喜欢。

第十七章:也学牡丹开

杞王如彰的蓠菊馆临着御苑的太液池。夏日午后时分,池边遍种的青青苇叶被濛濛水气一拢,混着菱花浮萍的恬然香气便悠然飘入殿宇,丝丝缕缕地沁人心脾。婷婷立于殿中的玲珑着了一身粉紫色流霞缎的衣裙,肩头、裙角,皆是一圈圈朵朵相连又含苞欲放的胭脂海棠。与太子妃的娇艳相比,坐于殿门处一溜高背椅上的良娣耿晓棠则显得简素许多。只一袭透着淡淡绿色的平罗纱衣,裙身上疏疏落落地用银丝浮绣出月白色点点苔花。

玲珑手中把玩一根湘妃竹萧,已围着殿中的乌木雕花海棠刺绣屏风转了好几圈,此时才终于停了下来。她轻盈盈地走近坐在一旁低头品茗的如彰,“咯咯”笑着开口:“彰哥哥,你不是喜欢菊花吗?为何要在殿中摆着这海棠屏风?”如彰缓缓抬起头,眉宇间忽然间有些萧索,又很快掩去。他也含笑望着玲珑,余光却瞟了一眼坐得远远的晓棠,一字一顿地答道:“我喜欢菊花,但我更爱海棠。”听了此话,门口处的小人儿身子便开始轻轻发抖,玲珑却未在意那人,只是“奥”了一声,笑得更加欢快,小脑袋又靠近如彰几分,悄声相问:“你的肖王妃喜欢什么我不得而知,但肯定不是海棠。彰哥哥,你如此痴情于此花,莫非,莫非……”说到这,她故意停下来,直直盯上那双乌黑的眸子。果然,那人的眼光开始躲闪起来。玲珑玩心愈盛,声音也压得低沉,“莫非,莫非彰哥哥你也喜欢我么?”如彰听了此话含在口中的清茶直直便喷了出去。他一把推开眼前快要笑倒的小人儿,佯装怒道:“太子妃要谈乐品萧,如彰还能奉陪。若是无事,还是速回东宫去吧,我是恋世之人,还想留着性命多活几日。”玲珑得意得就势坐回位子,又笑了许久方才止住。

如彰瞥了一眼晓棠,才扮着不经意般问向玲珑:“怎么好好地想起练萧来了。”玲珑随手抚上萧身悬挂的深红缠金丝同心结,玉面上带了一抹温柔神色,道:“表哥喜欢《长相思》,我也想吹与他听。这萧还是小时跟着爹爹学过,那年回京你也指点过我的。可当时贪玩并不上心,如今到了用时方知后悔。”说着,她笑着看看晓棠,接着言道:“本来是想让晓棠指点一二的,可那丫头却推说只懂琵琶,还向我举荐了你,我这才跑来向讨教。哥哥,我知道你是国手大家,又公务缠身,可我真得想吹好此曲,你再教教我,教教我。”如彰略一怔忡,还是微笑着回答:“玲珑,你刚刚便吹得极好。想来太子与你品萧,并不会在意那些个精艺技巧,恰恰是你蕴于曲中的绵绵情意才是皇兄最爱的味道。”玲珑听了,又回首望了一眼屏风上刺绣的并蒂海棠,面色微微泛出绯红,“彰哥哥,你果然了不起。一句话便可让人神志清明,茅塞顿开。”边说,她边向门口处的那人招手,“晓棠,你也寻个琵琶来,我们二人合奏一曲,让彰哥哥听听,以后也好演与表哥。”

晓棠这才扬起一直低垂的头,露出极明媚的笑容。她静静起身,走到玲珑的近前,摘下手上烧蓝镶金护甲,摇着指尖葱管般半寸许的长甲,俏声说道:“姐姐,你看看我还如何能弹那琵琶?”玲珑“啪”地打开眼前乱晃的小手,笑着斥她:“表哥说得一点也没错,你现在确实是骄纵得很。他每每相传,十次倒有九次你都推来阻去的,如今还敢蓄了指甲。看哪日真惹恼了表哥,到时有你好受的。”晓棠却毫无惧色,嬉笑如故,“姐姐最是与太子心意相通,难道不知殿下痴心的是大雁一般成双成对的忠贞之意,娥皇女英绝不是他心中所求。这《长相思》,还是留着你们花前月下,双双去品吧。”玲珑看着那人,面上禁不住叹息,心中竟暗暗生出一丝连自己也莫名的欣慰。晓棠却真像是娇纵的样子,不管不顾地倚在玲珑身侧,轻轻拂去她肩头海棠花纹上的几根落发,会心说道:“姐姐,在东宫有你护着我,我谁也不害怕。”玲珑本还想说些什么,倒是旁边一直缄默的如彰接过话茬,“玲珑,我与你合奏一曲吧。就弹那阙《长相思》。”

玲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彰弹奏琵琶,看着他一身墨绿菊纹长衫怀抱了镶嵌象牙的凤颈琵琶,翩翩如风下松。如彰微阖双目,乐音似幽泉,如怨如诉,如泣如慕,潺潺袅袅自指尖流淌而出,令人顿起相思之情。玲珑也觉心中一沉,有种温软还又惆怅的感觉裹挟了自己,不自主地执起长萧追随琵琶而上,琴音曼曼,一曲悠扬到底。晓棠自看到那柄琵琶便速速离了玲珑的身侧,此时更是将双手都笼在了宽大的莲袖中才遮掩住颤抖不休的纤纤玉指。

“找了你许久,原来是跑来了这里听曲。”踩着最过一节乐音,如彬与江良一前一后迈步进来。如彰和晓棠忙俯下身子行礼,玲珑则是一脸欢愉地跑到夫君身侧。小人儿长睫忽闪似欲飞的蝴蝶,轻笑绵绵若檐间的风铃,她稍稍晃动竹萧,声音甜甜腻腻,“表哥,你怎么来了。本来还要给你惊喜呢。”如彬瞟了一眼这萧和那人手中的琵琶,有几分诧异,更是回味着刚刚缠绵悱恻的合奏,目光微微一动,转瞬又恢复平日望着她的宠溺神色,点着那圆圆的小鼻子,不疾不徐地说:“你与我的,永远是惊多于喜。”

众人听了此话俱都一笑而过,玲珑也只是红晕如霞色泛上双颊,接着问道:“表哥,你找我有事么?”“嗯,有事。如今关内蝗祸蔓延,势态日危。你跟我去趟南书房,把那日说的岳父与岳母多年前在燕门关灭蝗的事情,再回禀一遍,也好让父皇早下决断。”玲珑像是有些为难,“我怎好妄议朝政,这与祖制不合啊。”如彬只摇了摇头,“不妨的,只是陈事而已,没有让你议政。本来,想让璟瑓说的,不巧他被派去陇右道传递密折,时间不等人,灾情再也拖延不得。”说到这,他又看向如彰,眼中有了一丝托付的神色,“老三,我昨日与你说的彭中和奏请捕蝗的那道折子你可看了?”如彰忙颔首应对:“臣弟已认真看过,更是深以为然。地方官员若再只知拜祭,坐视蝗虫不顾,天灾定会转为人祸。”如彬喟叹道:“果然你知道我的心思。只是大哥与他的那帮子所谓老臣,却一味地鼓吹什么天人感应,劝谏父皇‘乞修德政以弭天灾’,迂腐至极,也荒谬至极。明日朝会,他们还会提此议奏,到时……”如彰却未等太子把话说完,便已微笑垂首,“二哥放心,到时臣弟也好、老四也好,还有一些近臣,定会以您马首是瞻。”

如彬也再无话,拉起玲珑的手准备离开,忽又想起那个小人儿,转过身来嘱咐:“晓棠,你先到母妃宫中等我们,到时一起回家去。”晓棠低着头,依然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太子,臣妾与太子妃伺候母妃午睡后才来的杞王这里,若此时回去只怕扰了母妃休息。臣妾也很久未见师傅了,很想去看看她,不知道……”如彬看着那双殷殷期盼的眸子,终是不忍,立时便回她,“去吧。让三弟送你过去。也不用急着回东宫,多聊一会儿也无妨。”晓棠曲膝道谢,玲珑却有些疑惑,“晓棠你师傅是谁啊?”“是佟司乐。”晓棠赶着答对。“怎么会是佟司乐呢。我还以为是彰哥哥。”玲珑话一出口,殿内之人俱是一愣。如彰与晓棠都是极力遮掩慌乱,便是江良心中也生了不安,如彬更是探寻般望向娇妻,玲珑却还一脸娇憨,道:“难道你们都看不出来,晓棠在弹奏琵琶时,手法甚至神情都与彰哥哥是一样的。”如彰还想着分辩,江良竟已帮他接口:“玲珑,琵琶虽细分为左右手数十种指法,可不过是从最基本的弹挑、扫拂、滚奏、摇指、轮指等变化而来。杞王与耿良娣都是此中的翘楚,不过再是万变仍难离其宗,看着相类却也在情理之中啊。”玲珑听了,不再开腔。如彬似是无意般扫了晓棠与如彰一眼,淡淡不言,转身离去。

晓棠站在殿门处,直看着那三人走出庭院很远了,紧绷着的一颗心才徐徐松软下来。谁知竟在此时,却猛得被人从身后大力拥住,有清冽的菊香沁入鼻中,胸中惊恸如雷雨,逼得她直想伏案痛哭一场,可还是死死忍住。小人儿的护甲就扼在手心里,硬生生的刺痛。她缓缓回过头去,浮上面颊的依然是一个温婉的微笑:“杞王殿下,晓棠虽只是奉洒扫殷勤之事的妾侍,却仍是你的嫂嫂,还请王爷自重。更何况,皇子选看佳丽之日,在御苑的沉香阁内,我已是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你那个自小养大的徒弟耿晓棠,在中秋夜宴上便已然带着你许与她的新生死去了。现在活着的这个,是太子的良娣耿晓棠,她是东宫之中唯一不求争宠、不谋上位的侧室。因为她已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副没有生机的躯壳。”晓棠心中的痛苦与委曲也像是随着这话语喷薄而出,她说得太急,身子因为脱力便开始下坠,却被那人更紧地拥住。如彰的声音也一样冰凉绝望,“晓棠,我知道你恨我,我更恨我自己,是我的懦弱害了我们两个。我越是悔恨,便越是无法眼睁睁看着你自苦如此,我却无能为力。”晓棠的身子不再挣扎,她也瞄了一眼那屏风,凄楚的笑意控制不住,蔓上唇角:“我从不恨你,也不恨任何人,只恨造化弄人。”他的脸色愈发难看,声音也颤抖起来,“晓棠,我……”小人儿却像是浑不在意,依然笑着说话:“我从没有说过自己喜欢海棠花。可你与他却都这样笃定地认为。他只是把我当作影子,看着我一天天长大,便像是亲见了那人一般。如今既是有了真实的海棠伴在身边,想来很快就会将我忘记。你呢,以前是在院中种了海棠,现今又在这殿内摆了海棠,却不知还是所念非人,一切皆为虚影而已。”他的目光也在那屏风与小人儿的脸庞间游走,语气急切且感伤:“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真正喜欢的是什么?”晓棠伸手摸一摸衣上的绣纹,并不看他,而是急急想止住马上便要泄堤的泪意,“我自小便喜欢苔花。”如彰的面容在绝望之中竟生出一点点欢喜,像是溺水的人见到了浮木一般,“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他又像以前那样,把那小身子强板过来,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我知道,再是心灰意冷,我们也不曾放弃。那晚失去你,是我毕生不可饶恕的错误。这次,你一定要相信我,给我改过的机会。”晓棠仿佛没有听清,只挣开了抬头凝望着他,面上有激动的潮红,可眼神依然绝望。如彰深深呼吸,眸光渐次暗沉,再不复往日的温润,“两年了,我一日比一日清醒,我所拥有的一切皆抵不过你去。所以,我决定要带走你。天地之大,总有我们容身的地方。”晓棠陡然一惊,不由脱口道:“如彰,不要,你不可以。”他的笑意更深,话语暖实,那样贴近,就在耳边也在心上,“你终于又肯叫我的名字。不要担心,我自是会好好的谋划。二哥不是暴虐之人,现在又有玲珑与你亲密。也许她能帮上我们。不过,即便是谁都指望不上,我们也一样要在一起。虽然迟了些,可我现在真得是谁也不怕了,就算是贬为庶人,要浪迹天涯,我也会拼尽全力拥有你。”他再一次将她使劲揽进怀中,“你该回去了。让我抱一抱你。再相信我一回,好吗?”晓棠只觉得心中“呯”地一声,有什么压抑许久的僵硬东西终于碎裂了。风声细微,她的声音更轻:“如彰,带我离开东宫,带我离开那里。”淡金色的夕阳将他俊朗的脸细细勾勒,一如多年以前。他慢慢开始微笑,轻轻点头,“晓棠,那里不是你的家,我当然要带走你。”

已是黄昏时分,南书房内还没有掌灯,殿内流淌着金红色的淡淡余晖。萧靖衍只静静靠在阔大的龙椅之上,自顾自地摩挲着手边莹润如玉的茶盏,并不言语。还是如彬忍不住开腔:“父皇,您常常教导儿臣,只要做事合乎道理,又何必去计较那些个陈规旧俗。彭中和大人的奏折中写得清楚,灭蝗就是除祸,‘杀虫多便有违天和’才是谬论。前朝大陈的颓势虽是始于哀帝乱政。可也正是庆初年间的一场大蝗灾才引得流民造反,哀帝南巡时被暴民所杀,大陈也陷入动荡之中,最终一步步走向覆灭。现在的关内、河南、河东三道均有飞蝗,其中关内道最甚。如果这大片区域皆因蝗灾而至农家减产或绝收,百姓流离失所,绝非寻常灾伤可比,势必会危害到社稷安稳啊。您一定要早下圣断。”玲珑也跟着在一旁帮衬,“父皇,表哥所言不虚。五年前玉门关有蝗祸起于东北,蔽空如云翳日。满城的守将、文员皆劝爹爹要祭祀八蜡庙,还说什么‘古有良守,蝗避其境’。只有娘亲据理力争,反诘他们,天地广大,用一点点祭祀的食品,‘天地安能饱’。她还坚持蝗虫就是《诗经》中所说的蟊贼、螟蜮,根本就不是什么虫中之皇。古人尚且知道‘秉彼蟊贼,付畀炎火’,今人又岂能坐视蝗虫食苗,忍而不救。后来,爹爹还是听从了娘亲的建议,召集百姓一到夜里就在田间点起火堆,等飞蝗逐光而来便集中扑杀,并在田边掘出大坑,边打边烧。我与哥哥都是亲眼所见,那一年玉门关一带扑灭了蝗虫数十万担,才终于让灾情缓和下来,没有造成饥荒。”萧靖衍听了此话才抬起头来,定定看向那小人儿,依然是和缓问道:“吴霜真是那样说的吗?”玲珑深深颔首,盈盈笑对皇帝,“回父皇,儿臣说得都是娘亲的原话。想来在当年爹爹的折子中,也一定是具实禀明了。”

萧靖衔又拿起案上两本黄绸面的奏折,对比着细细看了起来。过了足有一柱香的功夫,他才再次扬首,深邃的眸子中却有幽幽的柔光闪烁:“彬儿,你替朕发一旨明谕,也将你岳父和彭中和的这两道折子都批转下去,让各州府皆仿效推行灭蝗之策。如若再有臣子罔顾蝗灾致使属地饥馑的,一律按玩忽职守之罪论处。”如彬心中轻吁一口气,面上带了肃敬之色忙应承了,这才又回禀一事,“儿臣打算亲赴关内督办灭蝗一事,还请父皇能够恩准。”萧靖衍略一思忖便答应了。倒是玲珑猛得听了有些发急,她又如往日一般咚咚咚跑到皇帝身旁,撒着娇牵上那蟠龙的衣袖,一叠声地央告:“父皇,我也要去,我也要去。”还没等萧靖衍开口,如彬已然皱紧了长眉,声音也带了不耐,“那是灾荒之地,你去做什么?”玲珑却是不惧,抬起下颌,绷了小脸儿回他:“表哥在哪里,我便要在哪里。”

萧靖衍本来也想着嗔怪玲珑几句,让她绝了那念头。谁知竟被她如此的神情和话语生生击中了深隐在心中的痛处。他一直以来便觉得,不论是璟瑓还是玲珑都随璟皓多一些,与他们的娘亲并不十分相像。可刚刚看到的情景,却像极了那日吴双在乾元殿中当面拒绝自己的一幕。当时,他也是恼怒到了极致,才会威胁那小人儿说要把璟皓贬谪到蛮荒之地去。吴双正是如刚才的玲珑一般丝毫不让,傲气十足又笃定万分地回答:“璟皓在哪里,我便要在哪里。”

萧靖衍因着幼年的际遇,性子极为隐忍内敛。做赵王时无奈曲于长兄闵哲太子之下,所想所求从不现于面上。可偏偏就是造化排比巧,到头来却是他登那风光无限的宝座,自那时起便不再有什么事或是什么人胆敢忤逆了自己。回首这二十余年的帝王生涯,想来也就只有那吴双虽是触了龙鳞,却还是让他不忍用强,青睐依旧。如今念着那对远在边关的神仙眷侣,再看着身边的两双小儿女,心中早已没有恼怒,唯有庆幸而已。念及此,萧靖衍温情依旧,点了点头还拍上那小手,“想去,便去吧。有彬儿在,应该不妨事的。”听了这话,不只是如彬和江良,便是玲珑对皇上如此痛快地答应吃了一惊。还是如彬忍不住抱怨:“父皇,您太过宠着玲珑了,怎好事事都依她。”萧靖衍只淡淡一笑,神色清远,“彬儿,玲珑于你,应该先是太子妃,其次才是妻子。如今关内受灾,你夫妇二人代替朕与皇后亲赴困顿之地,方显出皇室与百姓同心抗灾,共同进退的决心与勇气。”说完,他又看向江良,“良儿,你也同去,辅佐着太子一同除灭蝗灾。”

三人出了南书房,玲珑自是欢畅惬意,容色亦如春日朝霞,仿佛有无限的欣喜与满足从脸庞的肌肤里满溢出来似的,团团明艳。如彬却敲了那小脑袋提醒:“出去了,便要老老实实的。到了外头,可没有人再护着你。”玲珑根本没有听进这话去,她的心中还有一事正疑惑着,便随口说与如彬,“表哥,你不觉得奇怪么?父皇对我娘亲从来都是直呼其名,不论她说过什么或是做过什么更是赞赏有加。难不成,父皇他对我娘……”

话还没讲完,如彬本是十指相扣的手指猛然间发力,一把带过那小人儿的身子,抡起另一只手臂,照着那圆滚滚的小屁股狠狠就是几巴掌。这几下打得相当重,灼烧与肿胀的感觉同时弥漫开来,想着江良还在一旁,虽是相熟的哥哥,玲珑还是觉得又痛又羞,而且不知所措。心中立时便蓄满了委曲,却不敢哭,只在眼中含了两泡泪水。她怯怯地望向如彬,发现他真是动了气,脸色阴沉不定不说,幽深的眼眸里还依然跳动着簇簇光焰。小人儿更害怕了,哑着喉咙轻声啜泣,不得已又求助似地看看江良。谁知那人也一样是铁青着面庞,即便开口讲话了,声音也是不同于往日的清冷,“看我也没有用,你实在是活该教训。”

此时,如彬不在再理会他们两个,独自疾步向宫门处走去。玲珑已是哭得梨花带雨,可还是小跑着去追。谁知赶了没几步,竟是绊到一块突起的鹅卵石,“哎哟”一声整个人都坐到了地上。如彬只停了一下并没有回头,江良赶了过来,想要扶她起身。玲珑却哭得更凶,一边推搡着江良一边哭喊:“不要你管我,就是不要你管我!”

还是如彬无奈折身回来,伸手从地上搀扶起那人。江良低头帮她查看脚踝,她的身子不动,只是迷蒙的眼睛越发波涛汹涌,接着便又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滑落下来。“唉”如彬叹了一口气,也不顾是在人前,将小人儿按在自己的肩上。玲珑依然抽噎着,如彬虽早已不忍,但还是禁不住要训上几句,“不许再如此口没遮拦。什么话能讲,什么话不能讲,你如此聪明却还想不明白吗?”玲珑也不抬头,呜咽回答:“我一直以为对你是什么都可以讲的啊。” 如彬虽没立即应她,只一颗心却是越来越柔软,他又作势在那人的小屁股拍了一记,佯装发狠吓她:“记住你自己的话,若是以后敢欺瞒我什么,到时便有你好看。”

朋友,是放了她啊。

第十八章:仰天吞一蝗

关内道的首府是灵州,供皇室驻跸的行宫也设在这里。夜已深,可行宫议事厅中一众臣子却刚刚才被示意退下。厅内灯火明亮,南窗下五谷丰登梨花木桌上摆放着一尊绿釉狻猊香熏炉,有缕缕檀香的轻烟飘出,无声无息地融进这并不算太久的安谧之中。如彬静静靠在正位的四方扶手雕花椅上,仰面闭目凝神。江良也不敢相扰,只坐在下手处一张挂着半旧弹花搭袱的椅中,默默静候。

玲珑莲步轻盈从后堂慢慢走进来,如彬阖了眼并未查觉,江良看到她便想起身去唤醒太子。小人儿冲着良哥哥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言语,径直来到夫君身前,拿着一个绣了竹报平安花纹的香囊放到那人的鼻下。如彬只觉忽然间有股清新凉意伴着芝兰的香气沁入肺脾之中,竟是将不久前因为议事不决而颓积于胸中的郁郁与忧扰都一扫而空。他倏然睁目,见是玲珑,疲惫地笑笑,道:“你一直在后堂,这里这样吵,你也不得休息,累了吧。”玲珑轻轻摇了摇头,柔柔浅笑,“我不累,刚才听着你们说话,便绣了这个。里边我特为加了薄荷叶子,表哥你倦时就闻闻,很提神的。”如彬听了这话,并没有去看那香囊,而是执起眼前的一双小手,翻来覆去地察看着,“这次没刺破手指吧?”小人儿的脸颊有些发红,心中更是微觉触动,声音放得极低,“都过了这么多年,早不再是十一岁的孩子了,总会有些长进吧,哪里还会一样的笨手笨脚呢。”如彬闻言也带了笑意,拿过香囊来轻嗅,“不在这东西,而在你的心意。”

江良见这二人你侬我侬的,几是将自己视为虚影,忍了笑轻咳一声开口:“太子、太子妃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臣告退了。”如彬这才把目光转向他,又舒展舒展手臂,“还有正事要议呢。先不要走。”说完,他便拉了娇妻坐在身旁,问她:“刚才那些地方官员的话都听到了,你怎么看。”玲珑蹙了眉回道:“父皇虽是下了明喻灭蝗,可这陈年的积俗在许多人的脑中已是根深蒂固,怎可能一朝便能更改。我听得出,这些州府以上的官员们虽在嘴上都承诺着要捕蝗,可细分析下来还是有小部分人心意浮动,持观望态度。不过他们提到的,如今民众不认可除蝗的新政,怕得罪虫神而遭降罪,却是真实存在的困顿之处。咱们这一路行来,也是看到的,蝗祸严重的地方,禾穗树叶食之殆尽。可即便是这样,农人们还是一边看着蝗虫噬苗一边在田间焚香祷告。可见灭蝗不能只靠官员和谕令,重要的还是要发动百姓,要举全道之力才能完成。现在当务之急是破除人们对蝗虫的迷信与恐慌之心,才能真得让新政推行下去。”江良禁不住附和,“玲珑说得正中要害之处。如果百姓不信蝗虫是可杀可灭的,再多的谕令发下来,也不过是一纸空文。”

如彬啜了一口茶水,又闭目片刻,才望向身旁的小人儿,“你说了这许多,可有应对之策么?”玲珑没有立时回答,而是深深嗅了几口殿内的檀香之气,这香本来是极静心的,可她腔子里的一颗心却越发扑腾扑腾跳得慌乱。小人儿微有踌躇,还是离开座椅,立于如彬面前,郑重俯身行礼,面容也是不同寻常的端肃,“臣妾斗胆,肯请太子效法前朝太宗吞蝗之举,‘一人有庆兆民赖’,以除百姓畏蝗之忧,同心协力息绝灾蝗。”“玲珑,怎么可以……”江良急着开腔拦阻却被太子挥手止住。如彬先只是直直盯上眼前半跪着的玲珑。因着是为灾情而来,她的装扮极为素净,今日选的是一件水蓝纱衣,也不用金银丝线团花耀眼,只挑含蓄的暗色花纹。头的钗环没有几枝,亦是戴了浅淡温润的珍珠与碧玺。可即便是这样寻常的衣饰,依然掩不住她从天性中徐徐发散出的悲悯与高贵。如彬的目光已变得如潺湲的春水,他一把扶起玲珑,展颜笑道:“你我之间何需如此郑重。”说到这,停了一下,再开腔时更是透着无限欣喜,“玲珑,我们果然是心有灵犀。”“真得吗?表哥你也作此想?”见到如彬笃定颔首,更是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放到掌心握紧,玲珑的眼中也有深深的情意流转。

江良的面色却显得很是忧虑,“太子,此法虽可提震人心。只是您的身子贵重,怎可轻意吞食蝗虫这类的异物。如若出现什么状况,谁能承担得起。是否要先禀奏皇上圣断?”如彬侧首问道:“江良,你相信蝗虫可以降祸于人吗?”“我不信。虽是称‘蝗’,却是不过是虫。”江良恳切回复。“嗯”,如彬也点了点头,“那你觉得蝗虫是毒物吗?”“这个,我不知,想来不会,可却冒不得险。”江良似是有些游移不定。如彬却仍是放心地含笑,“古往今来,吃过蝗虫绝不止陈朝太宗一人。我与玲珑都细细看过《除蝗疏》和《救荒活民书》等历代名家有关治蝗的书籍古法,那些文章中皆提到先人早有食蝗的风俗,甚至以蝗虫做为珍肴互相馈赠。对此虫的痴信与畏惧,不过是这一二百年间的事情而已。其实前人也一直推行天人感应的治蝗论述,只是与大哥他们口中一味的‘自宜修德,赖天施救’不同。真正的天人一体是指推行‘虫残苗——人捕虫——虫饲禽鸟——禽鸟捉虫食卵’如此的循环往复,才能让人力顺天意消弥灾祸。”说到此处,如彬更是执住玲珑的小手直身站起。他穿的也是一件宝蓝色的长衫,仅以一条明黄丝带系住腰身,面上是闲和如风的笑意,可眸中却如蕴了星明之光般沉定而悠远,“陈朝的太宗是我钦佩的几位明君之一,最是敬服他对左右劝谏其不要食蝗之时说的那句话‘所冀移灾朕躬,何疾避之?’这才是心怀子民的帝王勇气。谁都知道‘肉食者谋’,肉食者自是要有肉食者的担当与魄力。”话到此处,江良已深深俯首,语气恭顺无比:“臣受教。这就去与彭道台商议此事。”

昨天是一日路途奔波,今天又是府衙前校场上大半日纷扰喧嚣,如彬真得又累又乏,困顿到了极致。最让他难以忍受的还是口中除之不去带着草叶青涩味道的腥膻之气。从校场回来后,亏得有江良照看着,他才能拐到回乐县驿馆的一处偏僻空地搜肠刮肚地吐了好一阵子,仿佛把身体都要掏空了一般。那一地青青绿绿的汁水,更是让他不敢睁开眼睛。不过还好,如此的辛苦并没有白费。便是如彬,在心中也不由叹服,这彭中和的确是不可多得的治世能臣,是他选了这灵州最大的辖县回乐,这里也是此次蝗祸最重的一处地方。

县衙头一日便贴出了告示。天还不亮,校场上便已是人山人海,挤满了四处聚集而来的百姓。如彬一袭明黄蟒袍负手站在将台之上,长风拂来,紫金的发冠在阳光下闪出淡淡的寒光,也这是这肃然而立的气势,让校场内外上万人不自禁地鸦雀无声。江良与关内道的文官守将们垂手侍立在他的身后。不论是彭中和还是江良本来都想让太子讲些什么,如彬却是一笑拒之。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示意随从捧上一个摆满了蝗虫的托盘。当着这万千百姓,他一只一只放进嘴中咀嚼吞咽,当吃下第十只蝗虫之时,校场之上不论是官是兵还是民皆跪伏于地,齐声高呼:“天佑大璃!天佑吾皇!太子千岁千千岁!”校场四周飘飞的旗帜将如彬的眼眸映得异常明亮,他只轻笑着挥手,却自有一股龙翔凤翥的气概。在那一刻,如彬想到了玲珑,竟是后悔没有让她一同前来。如果他们能够并肩而立,听着这呼圣声震破云霄该有多好,本来这吞蝗义举也有那小人儿的一份功劳。

众人皆依次退下了,驿馆屋舍内,如彬和衣躺在床榻上。若不是夜深路远,一众的臣子苦劝,他真恨不得立时便能回返,实在是挂念着她。窗外檐下挂着长明灯,烛火在描花明瓦灯罩中忽长忽短地闪跃,搅的他更是无法安眠。如彬手里拿着那个薄荷叶的香囊边嗅边看,心中有说不出的满足。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又探身怀中掏出一方薄薄的丝帕。绵白的素锦之上有几朵粉盈盈的海棠花,是玲珑十一岁时绣的,想来应是刚刚学针织女工不久,花瓣都毛毛绒绒的,却是一针一针绣下满心的憧憬。

记得还是那年玲珑即将离京前的一日,又是留宿在东宫。如彬心中有万分不舍,却不想说出口,她才十一岁,自己可已经十九。她一日里都心绪不宁,不吃不喝不说,还少有地冲着下人发起了脾气。他也是莫名的烦躁,本就没有心思哄着她,看着寝殿内摔得七零八落的物件,神色便难看到了极致。又是与往日里一样,几步过去,抓住那张牙舞爪的小家伙一把按在膝头,剥出粉白的小屁股,手掌一下又一下地起落。啪,啪,啪,两团肉丘便开始热了起来。想来疼痛也一定在加剧,她不由得扭动起来,却被他的大手一把按住,接下来的几下更重,殿宇内都是那小屁股上发出的轻脆声响。可也就是这几下过后,如彬便停了下来,抱起不哭也不闹的玲珑,轻轻问她,“告诉表哥,你怎么了?”小人儿这才开始流泪,从袖中抽出了丝帕,“我绣了这个送你,可怕你不喜欢。”如彬将帕子紧紧握在手中,更是看到她指尖上好几处红红的针眼,慨然片刻,笑着安慰:“我很喜欢,你走了,我会天天把它带在身边。”玲珑却低了头,声音微不可闻,“可璟瑓与如彧都说,没有哪个男人会要一方绣花的手帕。我太小了,才不明白。”如彬的心陡然一空,可还是强扯笑意,“他们两个有谁算是男人。你既是送我的,我说喜欢不就行了。”说完,把她放在床榻上,便起身要去绞帕子,谁袍袖竟被死死抓住,那一双晶莹的眸子有波光在闪,“表哥,如彧还说,你入了秋便会迎娶太子妃。”他的身躯似是石化了一般,许久才缓缓转过来,可也只能无奈地相唤,“玲珑。”那小人儿却在床上猛得跪直了身子,紧紧搂住他的脖颈,不管不顾地哭喊:“表哥,你能不能等着我,等着我长大,等着我长大啊?”如何还能再压抑自己,什么也不想顾忌,只有伸出手臂紧紧地拥住她,更要告诉她:“嗯,我等着你长大。”他臂间的温暖让人生出眷恋,那句承诺更是让她心满意足,小脸儿就贴在他的下颔上,话音软软的,“表哥,你一定等我回来。长大了,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如彬将那香囊与手帕都放到枕边,心中还忍不住欢喜,终于等到了她长大。有浓浓的困意袭来,眼皮似有千斤重。眼见着便要昏昏睡去,却突然被一阵擂门的声音惊醒。如彬刚刚从床上坐起,江良与总管牟平便已经闯了进来。牟平已然跪倒,忙磕了个头,神色慌张无比,便是口中的声音也是颤抖不休,“太子,不好了。太子妃怕那食蝗之事真会为您引来祸端。她在行宫先于您吃下了蝗虫,不想起了疹疾,如今已是全身肿胀,高热不退啊。”

以下是引用 无韵 在 2013-11-29 1:22:00 的发言片段:
呦吼吼~ 那这算不算剧透?

我昨天又从头看了遍 看到你第四章介绍杞王时说他有口吃无韵啊,你可真让人感动,是个认真的读者。我第一部是这样写的。到前几章写番外时,还想提这个事。不过为了不破坏如彰的好形象,便放弃了这件事。我只是反复提如彰小时候不被重视,可随着他音律上的天赋而一天比一天受到父亲的喜爱。我想有些小孩子小时候会有些口吃,大了便自然而然好了,如彰也是这样吧。

小Q啊,我的文在这没什么沙发一说啊。我就坚持贴,让大家坚持着看吧。

以下是引用 无韵 在 2013-11-30 11:22:00 的发言片段:
当然当然 肿么可以让这样的小事破坏了杞王翩翩美少年的大好形象呢 口吃也有可能是由于心理原因造成的 如漳母妃地位低微 所以想必如漳小时候做事也是小心翼翼 对小孩子来说心理压力过大这种说法也未尝不可 于是有些心理自闭的如漳专于音律 不想当今圣上赏识 因此性情豁然开朗 恩恩 这样比较合情合理的一笔带过就好 。

现在我就幸灾乐祸的等着玲珑病好以后倒霉 暂且把那一丢丢的良心收起来 呦吼吼~
你说的很好啊,我就是这个意思呢。玲珑啊,你幸灾乐祸也是没错的,下章就是一顿死揍。太子是先吓得半死,找神医把她治好后,能不可劲收拾吗。平时都是用手的,这次可是实打实的一顿竹板子,她再是好心,可这种女汉子似的超强保护欲,对软男适用,对太子这样的真爷们可是莫大的刺激。太子表哥向来是不惯毛病的。哈哈,不过更文得等下周二了,这周末我要更莉莉。到时来啊。

是飞飞吗?

第十九章:不若神仙眷侣

日色昏暗,天际暮霭沉沉,似有暴雨欲临,行宫孤零零的几座楼阁也仿佛都被浸没在浓陏得化不开的阴翳之中。如彬就坐在后堂内的阔木床边,紧紧握着玲珑肿胀得如同小包子般的手掌,动也不动。连夜赶回来也快有一天了,他的视线还是一刻不离地停驻在她昏睡的脸上,只怕她突然醒来见不着自己,更怕自己稍不留神,她便会在眼前消失。

玲珑仍是发着高热昏睡不醒,脸上、身上和手上到处都是大片大片浮凸的骇人红斑。她躺着也并不安稳,呼吸似是越来越不畅快,守在身边能听到痛苦的呻吟声。还有便是让人心疼又心酸的呓语。“不许传太医,也不许请郎中。”“表哥,表哥……”有两滴滚热的液体,灼烧着落在了小人儿的额头上。是如彬再也看不得那小脑袋不停地在枕间晃动,“玲珑!”他陡然便喊出了声,连人带被一把拥入怀中,更是恐惧地闭上了眼睛,“别离开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要离开我。”

“太子,是我,有要事回禀。”江良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看着床上已是面目难辨的玲珑和憔悴支离的太子,太阳穴上像是被谁用细针狠狠扎了一下般的刺痛。再是难过,江良还是轻轻推了推如彬紧紧抱着玲珑的双手,低声回道:“我私下里传了彭大人来。您是不是亲自见见他。这关内道是他的辖下,总会有些办法的。”如彬缓缓转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软弱与无奈,他在极力克制着自己,一点一点地将那软软的小身子放回到床上。掩好了锦被,又呆呆地看了好一阵子,见她像是睡得沉稳些了,才低头亲上湿热的额头和肿成了一道缝隙的眼睛,极为不舍地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对着贴身伺候玲珑的两个小丫鬟仍不忘吩咐:“紫苏、蕙儿,你们都进屋去守着,太子妃若有什么不适,立时便要来前堂回本王。”

“太子殿下,太子妃的病情可有好转?”彭道台也是眉心虬曲,压低了声音小心探问。如彬只觉得胸口冰凉,象是塞了棉絮。他不想说话,只是痛苦地摇了摇头。彭大人不敢再扰太子,又看向江良,“顺天侯,事出紧急,总要想个对策才好。”江良面上也是说不出的为难与感伤,“太子妃是情重之人,想为夫君挡祸,才先行吃下蝗虫。当日病势起得凶急,却仍将诸事安排得妥当,不但行宫封锁了消息,还下了严令不许传召太医,也不让延请郎中。想来殿下是担心自己的病情流传出去会让百姓误认为天蝗降罪于太子,而使吞蝗之举功亏一篑,影响灭蝗大计。”“太子妃高义,世间罕有,实在是万民之幸。”彭中和也是不住地唏嘘赞叹。

屋外,不知何时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如彬低咳了几声,似是在竭力咽下喉间的苦涩。突然间,他便扬首大声命令江良:“去,传本王旨令,派八百里加急传召太医院陈诚院使与田一鸿大人速来关内道行宫。陈院使擅长大方脉科,田一鸿是岳父从雁门关举荐来的,一直照看玲珑的身子。”说到这他又转向彭中和:“彭大人,你也着人速将灵州城内名医郎中全都请到这里来,让他们为太子妃疗疾。”“太子……”那两人的急声呼喊都被挥手止住,如彬已转身望向窗外,声音竟比那黑暗处的雨水还要湿凉,“高义也好,大义也罢,如何能比得上玲珑的性命重要。”说到这,他更是握紧了拳头,切切道:“便是她要舍身全义,我也不会顺从了她。”

江良重重点头,急着便要出去,却是彭中和道了一声“且慢!”见那二位尊主都定定看向自己,彭大人才缓缓回道:“太子、顺天侯。京都百里之遥,各位太医再是高明,想来远水也不解近喝。太子妃不让延请地方上的郎中是怕人多口杂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臣却识得一人,既堪当大任,又不会惹人无端猜想。此人姓孙名庙号敬初,隐居灵州城南的百芪堡数十载,虽不是悬壶的医者,却身怀济世的医术。更难得的是为人清直,奉善行,乡贾富户重金请他不动,倒常常自己上山采药为穷苦百姓疗伤袪疾。乡间之人都传他能医百病、驱瘟疫,皆尊称其为‘老神仙’。微臣与孙先生有过交往,知道乡人所言不虚,更敬他处事隐然恬淡。”

不论是如彬还是江良,本对彭中和举荐的那位隐士神医存着几分疑虑。可真到这瘦高的布衣老者来至身前,望着他不卑不亢的沉稳面容,更见那衣袂飘飘的道骨仙风,两人一直悬空的心这才悠悠沉静下来。孙老先生细细为玲珑诊过脉,又认真查看了身子上的水肿与红斑,更是向下人们反复询问了小人儿发病前的饮食起居,脸上才渐渐带了笑意,仿佛一切已了然于胸。他向太子拱一拱手,抚着腕上的檀木佛珠沉稳言道:“殿下请放心。太子妃的疹疾起势虽凶,却算不得险,只是有些延误,不打紧的。”如彬却还是焦急,“先生,玲珑的病症真是因为吃了蝗虫之故吗?为何本王却无事呢?”孙神医又回头看了看兀自沉睡的玲珑,轻声回他:“疾病万千,不离三元。何谓三元?毒郁虚。”“什么,玲珑是中了毒?”如彬的眼中登时便闪过一丝戾气。神医急忙摆手,“太子妃想来从未食过蝗虫,异物与殿下体质相克,便会在体内形成毒火。不是太子所想之毒啊。”如彬与江良都长吁了一口气。又是江侯爷相问:“先生,您可想好要如何医治了么?”老人点点头,在手边桌案上的绢纸上写下三个字“徐长卿”,见众人皆一副不解的神情,他又耐心解说:“此药草原名‘蛇痢草’。是前朝布衣名医徐长卿传下的一味良方。相传,他曾用它治愈了陈朝文宗的疹疾,故而又名‘徐长卿’。该草多生于山地背阳之处,灵州城外到处可寻。太子只要着人与老朽采了药来煎汤,一日两次让太子妃服下再兼敷洗。不出三天,症状便会完全消失。若有误,太子与诸位大人唯老朽是问即可。”

神医果然妙手,三日一过,玲珑便安好如初,不只是袪了红斑褪了水肿,容色竟还更添俏丽,特别是那本就的水润肌肤此时便如剥了壳的鸡蛋般细滑粉嫩。如彬对玲珑仍是百般呵护,怕她劳精费神,恐她饮食不周。对这份浓情蜜意小人儿本该高兴才是,可她就是乐不起来,特别每每看到他望向自己的玩味神情,再好的心情也会急速坠下幽暗的深谷,她甚至觉得自己就好比是待宰的羔羊、入网的鸟雀一般恓惶。

太子在前堂会见道中的臣子。玲珑无事,便趴伏在后院池边的长条石凳上逗弄水中的锦鲤取乐。暖风轻轻柔柔拂过她的脸庞,花香浓郁,另人沉醉。“今日感觉如何啊?”玲珑转过头来,正看到江良立在身旁。她也不起身,只侧过小脸儿,皱了柳叶长眉,道:“良哥哥,我身上都好了,可心里不舒服。”江良只作不知,接着问她:“心里又怎么了?再传那‘老神仙’来看看吧。”小人儿却赶着起身,一脸的哀怨,伸手牵住他的衣袖摇晃,“哥哥,我怕,我怕,你救救我。”江良只露出一痕浅浅笑意,轻嗤一声,“现在知道怕了,早时怎么就有那样大的胆子?”玲珑见他像是能说话的样子,立时便打蛇上棍,靠了过来,“表哥若是发作起来,你可一定要护着我。”良哥哥却是无奈摇头,“我看很难。太子的性子你最清楚。头几日你昏睡着有所不知,他那个神情怕是随你而去的心都有,我与牟总管看着都心惊。如此大悲大喜过后,绝不会轻易就能饶过你。更何况他还是兄长,真要教训起来,如何有我这做弟弟的置喙之地。玲珑,你还是自求多福吧。”小人儿的脸上竟是一副比哭都难看的模样,她无力放下拽着那人的手,刚要发话,却看到牟平快步过来,对着他二人屈膝行礼,“太子妃,顺天侯,太子传召你二人到前堂去。”玲珑的小身子跟着一抖,像是真得大病初愈弱不禁风一般,江良却又怜又恨,伸手扶住她,慨叹一声,“先去看看,我自会见机行事。”

夏日清晨的阳光绵绵轻薄,如彬清隽闲逸,一个人临风窗下书写着什么。听着两人进来,也未抬头,只是和煦言道:“江良,你先行返回京都将灭蝗之事细细禀奏父皇。我与玲珑盘桓几日再走。”此话一出,玲珑又哆嗦起来,江良更为不忍,试探着开口:“太子,您和彭道台关于消弥蝗祸的折子昨日都已经快马送往京都了。若是没什么紧急的事情,我还是与你们一同回返吧。”如彬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瞄了一眼玲珑,又看向江良,似是淡淡一笑,眸中却含了锋芒,更是猛得手中毛笔一掷,泠泠道:“你的胆子也越发大了,连我的话都敢不听。”江良面色一黯,早料到是这样结局,也只得勉强笑道:“臣弟不敢,臣弟告退。”他口中絮絮着,用目光悄悄传给那小人儿一个担忧的眼神,紧跟着便出去了。

屋中只剩下两个人。如彬慢慢走到小人儿近旁,“看你今日的气色才像是真得恢复了。”他的声音温暖而平静,像是柔柔展开的丝绢。玲珑心中一软,也生出无尽缱绻之意。可越是这样,便越是有委曲与恐惧袭来,她伸手紧拥住如彬,哭咽道:“表哥,我,我不敢了……”说话之时,长翘的睫毛也随着跳动,明亮的眸子也是一会睁开,一会儿闭上,不时锁上他的眼。如彬自是明白那人的一点儿小心思,只在心中暗笑,还是低头啄吻上她的唇,温柔低喃:“咱们先不说这个。”接着又拍拍她的小脸儿,轻快问道:“你还能骑马吗?”玲珑心慌得要命,却强掩着点了点头。如彬握上那已生汗意的小手,眉稍一扬,“走,哥哥带你去一处好地方。就我们两个人,安安静静地过上一日。”

如彬口中的好地方还真是让玲珑吃了一惊。初进这灵峰山之时,她多少是有些失望的,只觉得一路上沓水匝树,暑热殷殷,不过是寻常的山景。谁知二人共乘一骑行至半山腰处,隐隐便听到流水溅溅之声。如彬的兴致颇高,揽着玲珑挑转马头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木,眼前赫然出现一条宛如玉带从天垂下的瀑布,而瀑布的下面是一个清澈的水潭。潭边上有一小片竹林,两间木屋便掩映在荫荫翠竹之中,背靠青山,周遭遍植四季海棠,花香沁人,彩蝶纷飞。更有一条小溪临门而过,涓涓细流汇入深潭。

玲珑惊讶得不敢言语,失声叫了出来“这里——”,匆匆回头,迎着她的是双带笑的眼睛,“我也是这几日才偶然发现这里。”说完,如彬已是跳下马来,又轻手轻脚的将那小人儿抱下。玲珑欣喜地跑到潭边上,掬起一捧水来,竟是清凉无比。两人进了木屋,虽只有简单的木床桌椅规制摆放,自有一番田园惬意。最是那原木床上,齐整地放了两套衣裳,是粗织的土布,月白的色泽,却给人一种难寻难觅的妥帖之感。站在门口,望着屋中的一切,玲珑不敢再向前迈步,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生怕这一切皆如幻影般转瞬即散。如彬从身过拥住她,“你可喜欢。”见她仍是无声却深深颔首,笑意便自唇角向眼眸深处温柔扩散,“玲珑,让我们做一天布衣夫妻如何?哪怕就是这一天,也让我们体尝一下神仙眷侣的感觉。”玲珑眼中有泪,还是强忍着咽下。再转首时,已是娇俏含笑,点着他的额头,大声发话:“既是布衣夫妻,你还不快些去捕鱼打猎,若到午后还空着双手,便不要再想吃饭了。”如彬更紧地将她环住,在耳边吃吃笑着,“遵命,娘子。”

他们的这一餐饭吃得很晚。玲珑熬了鱼汤,炒了竹笋,烤了雉鸡仔,还做了竹筒凉面。想来是暑热的缘故,最是凉面让如彬赞不绝口。这竹筒凉面还是玲珑未出阁时和娘亲学来的。她早早让如彬砍了一根粗竹子,截了一段竹筒,盛上滤过的潭水备着。然后才擀了细细的面条下水煮熟。面捞出后便放到沉了许久的竹筒中湃着。水中渗入了竹汁将面条也染成了淡淡的绿色。夏日里,吃着这加了各种调料又爽滑可口还带了竹子清香的面条,确实是一种难得的享受。“玲珑,你做的面真好吃,要是能每天都吃上一碗就好了。”如彬是边吃边回味,抬头望过来,似是意犹未尽。玲珑却吃得不多,只愿看着那人狼吞虎咽的样子便有无尽的满足。回想在东宫的日子,倒常常有一大桌的珍馔佳肴,可夫君身边妻妾环绕,丫鬟、仆妇执了拂尘、漱盂、巾帕侍立在一旁,一餐饭用毕连一声咳嗽都不闻,哪会有如此畅快淋漓的时刻。听着如彬的话,玲珑不知该如何回答,忽然又是心头一酸,原来有些东西,他们真得永远也无法给予彼此。小人儿停了些许,转过身,岔开话题,“这外边的竹子怎么都是方的,倒真是少见。”如彬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失言,他带了自责的神情在逐渐恢复正常,刚好借着玲珑问的事意味深长地笑笑,低声道:“这就叫‘方竹’,为灵峰山独有。因正合‘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之意,此竹多被用来做戒尺和家法。”玲珑一口面含在嘴里差点就吐出来,手也抖得好悬摔了碗筷。那人却笑意更深。

用完饭,两人又依偎着坐在潭边上的一块青青草坪上乘凉。有困意袭来,玲珑首先支撑不住,靠在如彬的胸前沉沉睡去。他也觉得倦了,扯过早就备好的单被搂着玲珑躺了下来。竹林间有微风吹来,潭水也泛起轻轻涟漪,如彬刚要合上双眼,却看到熟睡中的小人儿仿佛是梦到了什么,蛾螺微微蹙起,一只手习惯性地抓住了他的衣襟,小脸儿也在他的胸前贴得更紧,这才像是得了依靠,唇边绽出甜甜的笑纹,真正安心地睡了。如彬怔忡许久,才吻上身边的至爱,更是握紧还抓着自己的小手,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唯愿时间停滞不再前行。到他们醒来时,已是晚霞铺陈满天。山间响起了归鸟的鸣叫声,清脆悦耳。玲珑歪头看着如彬,道:“表哥,我们去山顶走走吧。”他也不答话,只弹了下她的脑门点点头,笑容戏谑又温暖。

两人十指相扣,沿着盘桓的山路而上,足有大半个时辰才来到了一处平坦的所在,是这坐小山的峰顶。在这里远远可以望见灵州。如彬拿了披风罩在玲珑身上,轻轻劝着,“你的疹疾刚好,我们略呆一会儿就回去吧。”玲珑的笑容薄似山风,她指着山脚下的袅袅炊烟,喊道:“表哥,你看那里。”接着便收了笑,有低不可闻的叹息:“如果我们只是寻常夫妻该有多好。”如彬微微正色,“玲珑,寻常夫妻也有寻常夫妻的无奈。”他拢住娇妻瘦削的肩膀,声似沉吟,“你再往远处看看,大璃万里河山尽在我们的脚下,亦在我们的手中,这并不是寻常之人可以拥有的。”玲珑一径微笑,并没有看向那人指示的方向,只坚定转首,“表哥,江山如画,世人向往,而我在意的,却只有你。”如彬的双唇抿得发了白,才缓缓吐出一句:“我也一直这样想。”他的面庞露出一点如释重负的笑,“知道我为什么与鄯鄯的先世子宁康交好吗?因为我们都有一个不敢说于人前的愿望,想着能够早些立下嗣子,便可以带着心爱的女人隐遁而去,乐享人生。”小人儿却靠近他,低沉耳语:“你们都是痴人说梦么?”如彬听了此话却是咬牙切齿,“这便是我最恶你之处。你明明知道我们都视彼此至亲至重。可一遇了事情,便改了主张。父皇再是教导,我也先视你为心爱之人,才是妻子,最后是太子妃。而你呢,完全颠倒了顺序。”说到这里,他手上使力,抓牢她的纤臂,神色也变得厉害,“玲珑,我欣赏的你的才识、你的果敢、你的大气,可我却忍不下你困囿其中屡屡伤了自己。今日,一定要把这个毛病好好板一板,非让你给我牢牢记住这个教训不可。”话一讲完,如彬便拽上那已是脚下发飘的小人儿,疾步向他们的小木屋走去。

玲珑哭得快要断气,仍是被逼着自己动手脱得白条条,老老实实趴伏在垫了猩红洋毯的白木椅上。小屁股翘得高高的,上边还留着那人催促自己时甩上的巴掌印子,圆鼓鼓的肉丘粉红一片,竟是平添娇媚。如彬可记着这不再是玩闹,而是实打实的惩戒,自是沉了心思,挥动起那根早就备好的墨绿色方竹板一下接着一下发狠抽到在她的臀峰上。随着一阵阵另人心惊的家法咬肉脆响,更是听着小人儿“嗷嗷”的哀嚎,眼见着那屁股上便有一道又一道两三指宽的白印渐渐缓出血色嗤楞楞地肿胀起来。小人儿也是撒娇惯了,还想使出以前的法子,一边扮着可怜哀哀哭诉,一边使尽气力扭动身子。谁知这次竟真得是打错了主意。如彬不但不理会那哭求,反而越发急促狠下着板子。很快,两瓣屁股蛋儿便被震得发麻发热,每一寸肌肤都变成了殷殷亮色,更是突突跳着凸起又陷下。她不敢再乱动,也不敢哭得很大声,就那样不停地掉泪,不停地掉泪,强撑着撅起橫杂着嫣红板痕的屁股受苦。

不知过了多久,板子的速度终于减缓下来,玲珑马上就感受到了,只是她没有胆量做出像回头讨饶那样太大的动作来,只能稍稍提高点儿嗓音,跟上那人的节奏,“哥哥,疼,真得疼啊,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鲁莽行事了,我会照顾好自己,你轻点,轻点啊……”如彬还是冷着脸,也不言语,倒是腾出手来,把那快要掉到地上去的小肉身子往椅子上抬了抬。被竹板子收拾得惨烈彻底的小屁股便妄想着借着这空隙抓紧晃一晃、松一松,想来是要缓解越来越难以忍耐的灼痛。谁知招来的竟是一声,“谁让你乱动了”的怒喝和又一阵子急雨似的抽打。

木屋内不断回响着竹片抽打皮肉的“啪啪”爆响。玲珑已经想不清楚自己的屁股长在哪了,只觉得整个下半截都不得解脱,刚才仿佛有条条火舌舔过,此时又快要撑破皮似的麻木肿胀,一波又一波各不相干的痛楚席卷而来,逼得她还是大着胆子求上那人,“哥哥,我真改了,真改了。我发誓,永远都相信你,永远都依靠你,呜呜,饶了我吧……”

如彬这半天也不言语,其实是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到底期盼着玲珑如何,此时听到这样一句话,脑中才像闪过火石般雪亮通透。又过了一阵子,他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柔情,将小人儿抱坐在膝上,任她左一踮右一踮地倒换着吃疼的臀瓣,任她将一把又一把的鼻涕眼泪蹭到自己的脸上、脖颈上,盯着她有些惊慌懵懂的双眼,清清楚楚地告诉她:“玲珑,我愿永远与你并肩而行,可你要许我来保护你。别再单枪匹马去做任何危险的事情,哪怕你是为了我。”

小人儿乖乖地使力点头,可很快又可怜兮兮地伤心流泪,知道已是雨过天晴,终于可以大声地哭诉:“你把人家打得这么狠,屁股疼得沾不了凳子,明天可怎么骑马回去啊?”如彬的眸光如同屋外那池谭水一般清澈柔软,他先是用唇拭干她脸上的泪花,然后又炙热还温存地吻上她的樱红,浅吮厮磨,噬去她的所有苦痛忧伤,直到二人气喘吁吁皆已是情难自禁之时,才搂抱着双双倒入木床之中,更不忘悄声安慰:“没事的。喜欢这儿,我们就再多做一日神仙眷侣吧。我的小娘子。”

第二十章:夏日好

待等如彬与玲珑返京之时,皇帝已于数日前循先例率了后宫亲贵百官幸东都广安行宫避暑。因着今年三省起了蝗祸,萧靖衍特为下旨诸事从简,后宫随行的只有贵嫔以上主位娘娘和三两素日有宠的小主。见父皇如是,琅琊王便只携了正妃毕罗。杞王妃自打今年入了夏身子就不爽利,十天中倒有七八天躺在床上,杞王不意旁人,只孤身前往。江良自是要伴驾,虽还未行婚仪,皇贵妃却早已请了皇上示下,恩准云开以外命妇的身份同行。众人纳罕之余,更是艳羡顺天侯的宠眷优渥。太子本想与玲珑直接从灵州前往东都,小人儿却坚持要晓棠同行,如彬自是笑着应了。二人又赶回东宫,匆匆安顿一下,就带了晓棠起身,只留一众侧妃、姬妾明羡暗妒的不提。

京都到避暑行宫不过七八日的路程。如彬骑马,玲珑与晓棠共乘一辆银顶黄盖红帷青鸾车辇。此车为太子妃专有,仅次于皇后的凤驾。内里甚是宽敞,桌榻、垫褥、熏香、吃食皆一应俱全,因为是玲珑出行,更是添了满满一架子的书。此时,玲珑正捧了一卷宫词斜倚着几个绣了藤罗长春图样的软缎歪在榻上,晓棠则趴在窗边一味看着沿路的风景。车内很静,唯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响,像是春蚕食叶一般。晓棠看到太子妃似是有些倦涩揉了揉眼睛,便笑着开口:“姐姐,这路上颠簸不平的,您一味苦读可别累坏了眼睛。如我一般大字也识不了几个的人,真是想不明白那书本中有什么让您瞧着放都放不下。”玲珑先不言语,只抬头看了一眼那小人儿,眸光竟是不同寻常的幽深,似是直欲看到她无穷无尽的心底去。晓棠的神色不由得变了变,却还是勉强笑着问道:“姐姐,你作什么那样瞧着我?”玲珑将书按在榻上,只淡淡回她:“你嘴上叫我姐姐,我却是在心中当你是妺妺。”“姐姐,我……”那人一愕,急欲再说什么,却被玲珑抬手止住。“你不只对我,便是对表哥和东宫中的旁人皆常说自己识不得几个字。我倒要问问你,那日去你的房中,桌面一张薛涛笺上用簪花小楷书就的‘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又是谁写的?你真以为自己用一绷绣架遮住我便看不到吗?”晓棠愣了一下,在玲珑的注视下微微移开目光,才道:“姐姐,我不是你,我没有夫君的宠爱,没有显赫的家身,我要想在东宫安安稳稳的生存下去,就必须学会韬光养晦啊。”玲珑却越发正了神色,“你是没有夫君的宠爱,还是你根本就不想要那份宠爱。”晓棠已是在极力躲避,低声嗫嚅着,“姐姐,姐姐……”看她头埋得很低,真是楚楚可怜,玲珑早有不忍,可还是硬下心肠把话讲完,“你在我们面前时各色的香囊换着样儿,为什么每到太子传你侍奉,便只戴一个绣了千叶菊的,那香囊里装了什么,你敢不敢说与我这做姐姐的听啊?”小人儿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上腰间佩挂的香囊,捏紧了又松开,反反复复,半晌才幽幽挤出一句:“香囊中自是要放香料,还能有什么。”玲珑听了却是簌簌冷笑,“香料,还真是名贵的香料呢。不过倒是鲜有女子会把让自己不能生孩子的藏红花当作香料戴在身上。你是当真痴傻,还是既想避宠还要避孕?你千万不要说,你这样做是为了我。”晓棠闻言,身子便开始打晃,额上更是被问出了涔涔冷汗。玲珑终是叹了一口气,坐直了身子靠近她,板过那垮下的肩来,“晓棠,我不是在逼你,我是真如姐姐一般的害怕。这些事情既是我能查觉,那太子又怎会不知。问世上有哪个男人可以忍得下这些。他现在看似平静对你,却很可能只是隐而不发。将来当真要一桩桩一件件地清算下来,你又如何能够受得住啊?”晓棠终于抬起头,用手拨一拨额前濡湿的碎发,含了一缕若有若无笑意看向玲珑,“太子妃,若真有那么一日,太子盛怒之下要发落于我,是赐死也好,是幽禁也罢。你,你可会真像姐姐一样的护着我?”玲珑唬得急忙捂上她的嘴:“胡说什么呢?哪就到那么不堪的地步。不会的,不会的。表哥他不是那样狠心的人。”小人儿密密的黑睫已是沾湿欲滴,看得出是便要泪泫还在勉强带笑,“姐姐,你会不会护着我?”玲珑心中无力却还是使劲地点头,容颜也因为惴惴而显得有些悲戚,“会的,一定会的。我虽然不知道你的小脑袋里都藏了什么,可我却认定你是东宫之中唯一真得把我当成姐妹相待的人。我会护着你,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晓棠静静地把头枕到那人的腿上,眼泪终于可以尽情流淌,她的声音冰凉还潮湿,“姐姐,你是侯门千金,我不过是失了怙恃的孤儿,是像物件一样可以被赏来赏去的伎子。‘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十几年的起起落落,悲欢离合,终于还能遇到如你一般不嫌弃我,真心待我的亲人。便是摆脱不了那最终的结局,晓棠也无悔无怨了。”窗纱上闪过树影凌乱,扰得车内之人心事重叠,玲珑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膝上默默饮泣之人,她只是抚上那人的柔顺秀发,强撑着不含一丝悲音,慢慢诉说:“我自是会拼尽我的全力。你要相信我。”本想再说上一句“也要相信太子”,还是被无端咽入喉中。裹在浅绿一色中的小身子跟着一抖,轻轻地吐出几个字来,“姐姐,我怕。”

广安行宫依傍崎山北麓、环伺洛水南岸而建,历经多朝,已有数百年之久。到了大陈哀帝之时更是大兴土木,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终于建成规模最盛的一处皇家御苑。只是没有想到哀帝早殇,倒是白白地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行宫避暑,祖制如此,最乐的还是那些个王妃、公主们。她们看似身在天家,其实生活与平常官宦人家的贵妇并无太大的差异,除了时常入宫向帝后及诸位母妃请安,便是守着满府的姬妾翘首期盼着王侯夫婿们下朝归来。长日寂寂,钩心斗角地周旋,再有那些杂七杂八的规矩束着,没个轻松的时候。一年之中,也就是到了这行宫,感受凉风徐徐,莺燕清鸣,方觉世间烦扰尽虑。虽是日日都要侍奉翁姑长辈,可各位尊上也总是格外宽厚,不愿十分拘着她们,更让这帮小媳妇们多了好些个轻松随意。云开是第一次随驾来行宫,又是待嫁的身份,难免紧张拘束。亏得皇帝、皇贵妃垂怜,江良又是温柔体贴,再加上毕罗、玲珑和瑾月等人的照拂,小人儿更是被安置与无忧翁主同住在飞虹馆,倒是没有几日,一众姐妺便已是笑语欢声,亲厚无间。

一连几日的阴雨绵绵,大家都是在各自房中憋得发闷。终是盼到放了晴,天气也更加得清爽润泽。瑾月似是着了凉,其实也不过咳嗽了几声,便被上官驸马守在阁内不让出来。毕罗、玲珑两位嫂子带上云开、无忧和晓棠她们早早去各正殿请了安,便聚到关雎堂赏景取乐。关雎堂是当年哀帝为他的宠妃丽贵妃所建,楼阁数间,众星拱月,雕玉以居楹,裁金璧以饰铛。最是那飞檐镇兽异于别处,皆是作鸳鸯交首之状。几个人观赏了一阵,也慨叹了一阵,这才坐下来由丫鬟们服侍着喝茶聊天。玲珑总归静不下来,看到几案上摆着一张古筝,便吵嚷着让云开弹上一曲。云开并不推脱,信手拨弦,正是一首应景的《夏日好》:“夏日好,有榴复有莲。莲开成藕后,榴开结子前。夏日好,夜色白入雪。东山照合欢,西山照别离。夏日好,花月有清阴。上宿鸟比翼,下坐人同心。”琴声似是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悠扬婉转,众人也是在心中轻声吟诵,除了晓棠,皆不禁勾起笑意。看着大家还在沉醉,玲珑却已走到几案前,她剥了一枚荔枝放入口中,看看横陈的古筝,又望望屋外的红墙飞檐,如玉般洁白的双靥浮起星星笑意,俏生生言道:“我讲个故事给你们听吧。”

毕罗宁静微笑,姿态娴雅,一边看着下人们煽风炉煮茶,一边闲闲拨着手上的翡翠琉璃玉钏,作无心道:“薛小姐,太子妃要讲故事了,你最好还是站得远一些。”云开本来就立在玲珑的旁侧,听了这话自是一脸的不解,更见无忧与晓棠也掩口轻笑,倒真生了疑。玲珑斜睨了众人一眼,笑着安慰那小人儿,“别理她们。大嫂知道我故事讲得好,怕你听着听着就痴住了呢。”说完也不再理会旁人,自顾自地讲了起来:“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僧人名叫晦影,一天清晨化缘在路边捡回一个古筝。晦影不通音律,却十分爱惜这个古筝,把它摆放在自己的禅房内,每日对着它打坐诵经,闭目梵唱。常常还会用执了经卷的指尖温柔抚摩琴身琴弦。淫雨连绵之时,空气潮湿,晦影便会愁眉不展,天一放晴,他就急急抱了琴在院子中晒太阳。转眼数载,寺里来了一位香客,认出那古筝是自己遗失的爱物。怕晦影不信,还特别让僧人翻转琴身,让他查看琴尾下端篆刻的细小如蝇头的两个字‘珊珊’,那便是此琴的名字。香客带走了古筝,晦影心中十分空落。时光荏苒,又是十年,晦影做了住持。没想到寺中竟闹起了妖。每当他在禅房打坐时,便会有一妩媚女子的身影映在纱窗上,人一过去查看,影子便倏然不见。晦影也是纳罕,一日他终于忍不住,悄悄靠近那影子……”玲珑讲到此处,看着几个女孩儿早已是听得入了迷,也装作不经意似的悄悄靠近了无忧,“那影子便又要躲闪,晦影却是恼怒,恨声问她‘你到底是谁?’影子出人意料地停了下来。忽然,便有一只煞白的小手破窗而入抓住晦影的腕子……”玲珑边讲竟真得一把抓住无忧的手臂,还大喊了一声:“我是珊珊!”

只这一句,满屋的主子奴才俱是惊叫成了一团。无忧更是使了很大气力才甩开玲珑,扭股糖似的滚在毕罗的怀中,哭着嚷嚷:“毕罗姊姊救我,毕罗姊姊救我。”云开也早就躲到了长嫂身后,拼命缩着身子不敢再看玲珑。只有那始作甬者笑得快要岔了气,唤来由紫苏、蕙儿两个丫头为她揉着肠子,饶是这样还不忘了用手指着无忧嘲笑:“真是不中用,竟被唬成这幅模样。要知道,我哥每每讲起这些个典故来,都能把娘亲和我吓得不敢睡觉。将来你要是跟了我哥,该如何是好?”无忧听了这话又羞又急,直接把那小脸儿埋得更深,只有模模糊糊的声音传出来,“你等着,你等着,我一定要向表哥告状去。”毕罗也是被揉搓得一身潮腻腻的汗,好不容易平复了气息,咬了牙笑斥那正得意洋洋的小人儿,“每每都是寻了胆小的无忧欺负,你还真好意思。我看一会儿便是太子不管你,璟瑓也饶不了你。”玲珑也是刚刚缓了下来,顺手接过蕙儿奉上的茶盏,边喝边促狭言道:“行啊,就让本宫等着他们好了。”她这话音刚落,就听到背后有人朗朗问道:“殿下要等着谁啊?”玲珑闻言回头,竟是看到一身玄色竹枝长衫的琅琊王如彦就站在身后,那人的脸上还是如寒冰般,板板的不带一丝和软之意,只是平日里一样冷凝的眸中却蕴了温热的气息,隐隐的仿佛还有笑意。这样的脸色配了这样的眼神,让小人儿不只是不知所措,还一下子惊恐万分,她“啊”得一声喊了出来,小手随着身子一抖,本来就握得不紧的茶杯斜斜就撇了出去。云开见来了亲王,才从毕罗身后移出来,这一杯水一滴不落地全都淋到了裙裾上,她躲闪不迭也是吓得惊叫出来。刚刚平静下来的一屋人,复又喧嚣起来。也在此时,如彬带着如彰、如彧和江良正好赶到。别人暂且不论,只是江良哪见得旁人泼上云开一身的茶水,一个健步便蹿了过去,摸着湿漉漉的衣衫虽不至烫手,但也是有些温度的,浓眉上挑,口气中也带了不悦,“玲珑,你在做什么?”玲珑此时早就躲到夫君身后。只是如彬看着这纷乱的场面,并不想护着那小人儿,直接就把她揪了出来,也是沉了声音问道:“怎么如此毛躁,还有点儿做嫂嫂的模样吗?”

毕罗依偎于如彦身侧,还被那人握紧了玉手,却不忘了开解太子,“不能全怪太子妃。刚刚她正讲着故事,猛得彦哥哥进来,想是吓了殿下一跳。”听见有人为自己说话了,玲珑连忙接口,“大嫂说得一点没错。我讲了一个志怪故事与她们听。本来还在笑话她们被吓得不轻,谁知大王兄突然就出现在我背后,还对着我笑,我便被吓到了,茶杯也扔了出去。”听了如此的解释,众人是快要憋不住笑,如彦则是气青了脸,声音都不复刚才的和暖,“太子妃是在夸奖本王吗?殿下讲志怪故事都不害怕,却因为看到我而被吓得失手扔了茶盏。可见本王在殿下的心中比那怪力乱神还要可怖。”玲珑心中的确是如此想的,可她却不能承认,赶着摆手转圜,“大哥,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从小到大,你在我的心目中始终都是‘貌柔心壮,音容兼美。风调开爽,器彩韶澈’……”小人儿本还欲继续说下去,却被如彬一把拽住,如彦的面上早就是黑云弥漫,眉心紧紧锁成一个“川”字,如彧则“扑哧”笑出声来,“玲珑,你说的是大哥吗?那是兰陵王。”

太子强掩了笑意,推着小人儿道:“胡说什么呢。还不向大哥赔个不是。”如彦则立时接口:“千万不可。小王承受不起。”说完,他便松了面容,关切地望向娇妻,“你刚才没被那什么志怪故事吓到吧。怎么试着手心凉沁沁的却有汗意。”毕罗细密的长睫垂下如扇的浅影,低低言道:“我还好,想来是刚刚劝慰无忧她们,又说又笑的有些费神。”如彦“嗯”了一声,说与毕罗却是看向玲珑,语带双关,“我们还是回去吧。你的身子和太子妃可比不了。”说完,他向如彬略一欠身,便领着毕罗离开了。

众人见琅琊王夫妻走得远了,这才敢笑了起来。如彬也顾不得是在人前,敲上那还在乱晃的小脑袋,作样子斥她:“你能不能也学学毕罗,别每日都生出这么多事来。”玲珑早就躲开,和如彧一起坐下来,看着刚刚换过衣衫回来的云开,也是笑着回他:“我可没有大嫂那本事。我是真得每每看到大哥都觉得胆寒。以往他对我不过是淡淡的也不大言语,今天突然间笑意深深,我如何能够承受?”如彧却是“嗤”了一声,“少自作多情了。大哥是看到毕罗姐才笑的。你站得那么近,想来收不住笑也是有的。”众人都落座吃茶,只有晓棠乖巧地站到玲珑身侧,如彰悄悄地望了她一眼,心中又是禁不住一阵涩涩。

无忧挨个看过来,脸上便有遮不住的失望,悻悻地问太子:“表哥,瑓哥哥不是与你们一起去射圃了吗?怎么没有一同来呢?”还没等如彬开口,如彧却已抢过话头,“还真是女大不中留,除了璟瑓你还惦记着谁?父皇安排了差事与他,现在不得空,忙去了。”无忧气恼得剜了那人一眼也不再言语,倒是如彬赶着劝解,“无忧,你别理老四。今日父皇让江良他们三个比试骑射,璟瑓拔了头筹,某人正气恼着呢。”无忧听了,这才和缓过来,双手合十诵起佛号:“阿弥陀佛。我只盼着那璎珞公主是个厉害的,帮我把这些年受过的气都讨个公道回来。”如彧竟也不恼,脸上还是兜不住的笑,随手拾了枚腌梅子放入口中,道:“想知道璎珞厉不厉害,问你的瑓哥哥好了。”无忧却是一愣,“胡说,瑓哥哥如何识得公主?”如彧面上的笑意更深,“识不识得说不准,可他却敢在我面前都对璎珞赞不绝口。璟瑓与我是一路人,他认认**说的话,你一句也不要信。越是他不经意间吐的口,十有八九便是真的。”想是殿中人多的缘故,有氤氲的热气扑上来,无忧玉白小脸儿竟渐渐嫣红如霞。江良心思转了又转还是出言安慰:“无忧,楚王不是说了吗,他认真说的话,你一句也不要信,别放在心上啊。”如彧又转头望着顺天侯,“以前我可能还是怀疑,可你与上官姐夫竟都如此护着璟瑓,你们在南彊时到底发生过什么,还真是让人不得不起疑。”江良也不理他,仍看向无忧,“我们三人天天都在一起,无忧你信哥哥好了。”“天天都在一起?”如彧的目光凝注在云开身上,“天天都在一起,你又是如何抱得美人归的?”说完,他也不管那二人神色带了羞怯,低头饮了口茶,声音也变得切切的,“无忧,放心,璟瑓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我的事情,哥哥我绝不会饶过他。”

玲珑早就听不下去了,起身来到如彧身边,搡了那人一把,“没完了啊,你是要吓死无忧,还是要害死我哥哥?”如彧也无意再纠缠下去,跟着转了话头:“好好好,你们兄妹齐心,我怕了你们如何?”他也像无忧一样挨个人打量过去,特别是看到如彰与晓棠时,心里有喜有忧,口中也是感慨,“璟瑓便是此时有公务,想来过了晌午便会回来。你们一个个皆是成双成对,只我一个人落了单,真是可怜。”如彬却是眼神一跳,摇曳如火焰,漫漫然开口:“都成双成对。老三是和谁?”在坐的知情的几人跟着便惊惧起来,玲珑与无忧、云开却是一脸的懵懂。如彧赶着弥补,“看我这记性,忘了三嫂抱病没有来,戳了三哥的痛处,该打,该打。”如彬嘴角含了轻笑,也不言语。

江良还是觉得这气氛沉闷,看了一眼那古筝,笑意盈然,“云开,你与我们弹首曲子吧。”云开听了,竟慌张地摇头,“我可不敢再碰这张琴了。刚刚太子妃讲得那故事便是由这古筝来的,我现在看着它都心颤。”众人又笑了起来,更是是指着玲珑一脸的无奈。倒是无忧随口说了一句,“不如让耿良娣来弹一曲琵琶吧,好久没听过那么曼妙的琴声了。”说着说着,她忽地看到晓棠手上的护甲,也是吃惊也是不解,“耿良娣,你养了指甲了,你不弹琵琶了?”

此时,大家的目光都聚在了晓棠身上,小人儿心慌兮兮,强撑着才没有颤抖起来,双手则是不由自主地藏到身后。见如是,屋中一下子便静了下来,无忧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后悔不迭,也和旁人一起偷偷打量太子。如彬乌沉的眸子闪着寒星般的光,让人看不透他此时的心情。他停了片刻,才冲着晓棠淡淡开口:“你过来。”晓棠身子俯得更低,她不敢抬头,不敢看太子,更不敢看那定是强忍了心疼的如彰,踯躅再三,还是挪着细碎的步子走了过去。已是能瞧见太子明黄袍襟的下摆和他靴子上连绵不绝的如意云纹,这才停了下来,心却是紧紧蜷缩成了一团。“把你的手给我。”还是那样淡然的声音,却透着无尽的威严。晓棠抬起头,目光撞上如彬深沉的眼波,本想要缓一缓的气息也一下收住,直到又听到一声语气更沉的催促,“把你的手给我。”小人儿娇小的脸庞上微微浮起一丝绯红,小手还紧紧攥着身后的衣襟,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转首看向坐在侧面的玲珑,轻轻地喊了一声:“姐姐。”玲珑已经站了起来,也看向太子,声音显得有几分急迫:“表哥,晓棠她……”如彬竟是丝毫不理会,依然是定定地望着眼前之人,伸出了自已的右手。晓棠连害怕都感觉不到了,习惯性地咬上自己的唇,强板过小手,颤巍巍地放入那人清凉的掌心。如彰似是再难忍耐,猛得便要起身,却被一旁的如彧在椅间紧紧按住。

如彬执起那润泽白皙的小手,轻轻拿下一个镂金菱花的护甲,看着那寸许长粉莹剔透的指甲,漫不轻心道:“长得这么快么?”说完,他又盯上那小人儿的眼睛,有笑意浮出,虽轻浅,却带了暖暖的气息,“你害怕什么?”说完,更是看了看玲珑,“连你都如此的紧张。”玲珑动了动樱唇,只不知该如何回答。倒是晓棠又低了头接口,“太子,臣妾担心自己不想再弹琵琶会让您不高兴。”如彬的声音安静平和,“晓棠,你抬起头来,看着我。”小人儿虽然还是怯怯的,但也顺从地扬起了小脸儿。那人眉目温然,本是修长深邃的双眼竟笑得弯弯的,“我又不是你的师傅,琵琶你弹与不弹或弹得好坏,我从来也没有介意过,琴曲本来就不应是你生命的全部。晓棠,也许我一早便该告诉你,带你到东宫,只是盼着你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新生。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但我是那样想的。”晓棠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轻柔地拂在自己的耳侧,她还是低下了头,为的是不让泪水在此时流淌出来。所谓生命的全部,所谓自己的新生,竟被两个不同的人说与自己听。她无法回答,只是重重的点头,心底却零碎而杂乱起来。

如彬又看了看众人,“今天是晓棠十七岁的生辰。”大家有的知晓,有的初醒,却都真心实意地道贺。玲珑已然走到夫君身边,见他似是有话要问自己,了然笑着回他:“表哥是要问那寿礼吧?今早我们出门时,便让人放到晓棠的秋夕阁了。本想给她一个惊喜,你这一说,便没趣味了。”如彬轻抚她的肩头,“世上哪有那么多惊喜,其实还是平平淡淡的才是福气。”说完,他又看向那小人儿,“你姐姐为你选的礼物极好,你定会喜欢。今晚,我们会过去陪你庆生。”晓棠早已识趣抬头,极力将腮边的笑容撑得圆满,福了一福,娇俏出声:“太子烦劳多日,可算有了空闲,还是多陪陪姐姐吧。我师傅也随圣驾来至行宫,一同来的还有几位南苑的旧友。今晚,我想到她那里去坐坐。”如彬微微颔首,“你的生辰,你愿意如何就如何,总之你开心便好。”

云开看着这三人颇有些动容,柔婉言道:“古有娥皇女英,想来便是像太子妃与耿良娣这般吧。”如彬听了却澹然一笑,幽幽暗暗的看不分明。他没有再留意任何人,只将玲珑的小手握得更紧,语调还算和缓,“云开,其实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本帖已被作者于2013年12月9日18时41分11秒编辑过]

以下是引用 我让你走了 在 2013-12-6 21:39:00 的发言片段:

一口气看完了 咱家最近被坑跌残了 于是好久都不敢点新文 今儿这一点 真心让人舒坦了 真真解了咱书荒之馋 楼主功德无量啊 哈哈哈哈 期待新的作品呢

话说 咱家最喜欢义阳被pia呢 可惜故事太少了 有点不过瘾 配角也是角啊 楼主偏心啊啊啊啊 ~~啊哈哈 不知为何就喜欢陈煊内温雅腹黑主啊 :stuck_out_tongue:
[本帖已被作者于2013年12月6日21时42分58秒编辑过]

更了,朋友,看文吧。

第二十一章:池上有小舟

夜晚的广安行宫安静遐幽,镜湖岸边,藕花深处,藏着一条蚱蜢小舟。晓棠将头靠在如彰的肩头,两人相依相拥坐在船尾,皆是仰头望着满天的星辰,静静无语。忽然间,听到身后有“扑扑”的打水声响,唬得二人急忙分开身子,定睛望去,却是一只点水而飞的白鹭。

无彰重又将那娇小的身躯揽进怀里,更是柔声安慰:“别怕,这里靠着老四的沧浪馆,他已安排妥当,不会有什么人过来打扰。”晓棠的笑如荷叶上的露珠透明又短暂,“‘入目繁星,回首良人’,日日都盼着这样的时光,可真得拥有了,又伤心只是流光一瞬。”话音甫落,天边竟真得有一颗流星无声滑过,小人儿一壁看、一壁落泪。微风中有青郁的水气,氤氲了如彰的眸子,他将双臂使力更紧,低低沉吟:“晓棠,这是两年来我最幸福的一个晚上,再没有别人,只有我心爱的女人在我的身边,所以你别哭。”说着,他还怜惜地捧起那张日渐尖削的脸庞,强扯笑意,“过了子时,你可就又长一岁了。”“还当我是孩子么。哪是又长了一岁,是又老了一岁才对。”晓棠也牢牢看向那人柔和却俊美的五官,初识他时,还是未及弱冠的翩翩少年,如今也已长成风雅清举的男子了。如彰垂首,拧着她的鼻尖,“还敢在我面前卖老。我大了你整整七岁,便是我白发苍苍的时候,你也依然风韵犹存。”

夜更静了,凉风习习,偶尔一两声蛙鸣传来,反倒愈显寂寥。晓棠只依在那人胸前,许久才开口:“我不想等到那一天。”如彰的眼中尽是无边的炽热与痛苦,抚在她脸颊上的指尖止不住的颤抖,像水上的苇叶随风而动。他牢牢迫视着她,脸色也带了些微的潮红,“晓棠,把我们的事告诉玲珑。她能帮我们,她一定会帮我们。”晓棠只觉得脑子里密密扎扎地作痛,仿佛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在搅动,可即便是越疼,她反而越是清醒,“姐姐是好人,只是她深爱着太子,又如何会帮我们。”“正是因为玲珑深爱太子,她才更愿成全不爱太子的你呀。你对她说,我终有一天会从太子身边带你走,哪怕是舍了这皇子的身份与你私奔,我也在所不惜。”如彰反握着小人儿的双手,那么用力,就像他的语气一般,紧紧地抓攥着。晓棠的眼泪一滴一滴溅落在他的手背上,留下点点洇痕。她多想自己能够说出“我不愿你为我如此”的话来,可就是张不开口。终于,还是扑进他的怀中,缠臂搂住他的脖子,呜呜咽咽,压抑着哭泣。如彰却没有再安慰她,而是使力托着腋下,将人架起,依然是那样焦虑又坚定的眼神:“晓棠,你今晚便去说。时间不多了,看得出太子已经起了疑心。除了玲珑,没有人可以在危急的时刻救你护你,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事情。”晓棠用手背拭去泪水,强忍住抽噎,问道:“太子和姐姐都在景明殿中,我如何去说?”如彰扬首望去,隐隐能够看到远处的座座殿宇,各抱地势,钩心斗角,恰似人们曲折难言的心思。他的脸色也变得冷凝如水,声音更是说不出的寒寂,“大哥与二哥最近并不太平。今晚,父皇留了他们长谈,想来一时三刻是回不来的。你放心去找玲珑无妨。”晓棠本欲多问上几句,想了想,还是没有出声。再次环抱住身边之人,握上那双与自己一样冰凉的双手,还没等可以温暖彼此,便听到了他轻轻发话:“你该走了。”小人儿凄楚抬头,终是劝他,“遇到我,你要舍弃太多。”如彰却徐徐展颜微笑,“遇到你,我已得到太多,只怨当时没有勇气。”两人都忍不住凝望,恨不得将彼此牢牢刻在眼眸深处。最终,还是晓棠缓缓松开那人的双手,头也不再回,只踏着皎洁的月光离去。

毕罗已在小径边的合欢树下站了许久,还没有看到如彦的身影。便是谷雨都有些担心,忍不住相劝:“小姐,夜深了,天也有些凉了,还是先回去吧。说不准王爷没走这条路呢,您守在这里岂不是白等。”毕罗却摇头,“从父皇的承泰殿回我们的鹤鸣阁,这里是必经之地,彦哥哥他是一定会过来的。”嘴上说得笃定,可她的心中却不免担忧:“这么晚了,父皇到底是有什么事要说啊。”想着想着,倒真得看到不远处有人步履匆匆而至。毕罗也赶忙上前,走近了才辨清,来的人不是如彦却是如彬。

如彬在此处见到毕罗也是有些吃惊。他不敢去扶那已躬俯行礼的娇小身子,只略一抬手示意她起来。借着月色,如彬看到小人儿穿着一袭藕粉色的轻衣,青丝松松地挽了一个髻,上面斜插着两支摇摇欲坠的玳瑁簪子。他淡然地微笑,“大嫂,这么晚了还没有歇息。”毕罗仍是低着头,轻声回答:“太子,我在此处等彦哥哥。”如彬转首望了一眼来时路,道:“今晚父皇召了我和大哥去下棋,刚刚本是要让我们一同退下的。只是父皇好象又想起什么事情要向大哥交待,便让我先走了。想来也没什么打紧的,他也会很快回去的。”毕罗“嗯”了一声,没有再答话。她原是以为如彬会就此离去的,没想到又听到那人对着谷雨说了一句:“你先回去吧,本王与你家小姐有话要说。”谷雨战兢兢地看了主人一眼,也是无法,只得俯了身子恭顺退下。

此处一下子便只剩了毕罗与如彬两个人。流云遮月,忽明忽暗,有种晦涩又压抑的感觉重重迫在人的心口。毕罗终于抬起了头,身姿如扶风的弱柳,翩翩纤纤,小嘴张了又张却没有发出声来。如彬盯着眼前的小人儿,缓声问道:“阿娇,你还好吗?”毕罗有一瞬间的迟疑,旋即便有潮红漫上脸颊,话音也透出急迫,“你答应过,不会再在人前如此唤我。”“这不是在人前。”如彬沉稳依然。“你也知道这不是在人前。夜深人静,你我是叔嫂,还是要避嫌才好。”毕罗有些心绪激荡,簪子上垂下的米珠流苏,泠泠打在脖颈上,有一丝丝凉意。如彬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只想知道,他对你好还是不好。”小人儿微微垂眸,“彦哥哥他一直待我很好,你放心。”如彬却是一哂,“他一直待你很好?他对你有过的好处我也不是没见识过。”说到此处,那日在后宫蘼芜阁内看到的鞭痕密布的小身子似是又现于眼前,让他不由得心中一紧。毕罗却已平静下来,“彬哥哥,我知道你关心我。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们很好。”说完她略一曲膝,静静看着那人,再度开口:“太子,若是没有旁的事情,妾身告退了。”如彬仍将目光在毕罗的脸上逗留,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问出口来,“大哥他,他不会……”却也只是说了半句。毕罗初时不解,忽地便明白,脑中竟是一片冷澈,也直直迎上他探寻的眸子,“不会,只要有我在他的身边,你揣度的事就不会发生。我只想与彦哥哥过平静的生活,真得,其他再无所求。”如彬的笑意还定在嘴角,却多少显得有些干涩。他轻轻摇头,“阿娇,许是我多疑了。”路边游廊上悬挂的宫灯在风中轻轻摇晃,似淡漠空静的月影,叫人心里恻恻发凉。毕罗本还欲再剖白上几句以打消那人的顾虑,谁知猛得便看到如彬身后走来一人,一下子脸色便煞白如纸,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彦哥哥,你,你来了……”

如彬闻言也是回头,却看到彦已是负手站在了身后。那人的容颜似是挂着清浅疏落的笑,被如银的月色蒙上一层光晕,反倒看不分明,只是一双眼睛暗沉似潭,闪着郁郁的光。还是如彦先欠一欠身,语气徐徐和缓,“太子离开这么久,才走到这里。”如彬隐隐地绷紧一丝弦,只在面上轻松,“大哥,我也是刚好经过这,正看到大嫂在等你。”如彦这才抬眼看向小人儿,又移了几步走到她的身边。毕罗不由自主地想将双手笼进宽大的灯笼袖中,实在是害怕旁人看到她已是颤颤抖索的指尖。只是稍稍晚了一步,未来得及遮掩便已被如彦一把握住。那人的手也是清凉的,可掌心贴上掌心,还是一点一点地生出暖意。她的心下莫名释然,虽然没有言语,却也温婉一笑。如彦爱怜地伸手为毕罗扶正发髻上垂坠的长簪,口气愈发温和,话峰颇为玩味,“谷雨呢,怎么没人陪着你?”如彬眼眉一跳,终是忍了一下,没有说话。毕罗强打精神,理不清心中是忧惧还是无畏,都伴着那份坦然默默淌过。她知道自己不能说实话,可也不能不说话,只宁静睇着那人,道:“我让她先回去了。我想一个人等你。”如彦轻嘘一口气,修长的手指在她皓腻的手腕处徐徐滑动,突然间便加了几分气力,切切出声:“你呀,怎么总是这样傻。”

晚风乍起,吹得合欢树上花叶摇动,轻一声重一声地交错。三人静默了须臾,终是如彦越过毕罗看向弟弟,“太子,还有事要对臣夫妻说么?”如彬忙欠身回应:“大哥,我哪有什么事情,不打扰你与嫂嫂了。”谁知,他刚刚转身,却又听到那人似是无意间抛来的话头:“太子,请转告太子妃,臣定会遵照殿下所言,效法兰陵王,为国为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彬不由得定定站住,只侧了头,二人皆眼风和煦,可唇角却都掀起冷然的弧度,再是有沁染入心的猜忌,只谁都不能也不敢宣之于口。停了些许,还是如彬神色宁和,淡淡而言:“大哥言重了,玲珑从小便口无遮拦,别无他意。”说完也不再等回应,强按下心头的隐忧,转首稳步离去。想来他无法看到身后黯淡的树影中,如彦看向自己的眸光幽深难测,更是隐隐透出剑芒,尖锐冷利。

望着着如彬拐过小径不见了影踪,如彦这才沉定了心思。他一边缓缓吐气,一边拽紧那只已焐得温热的小手准备回返。谁知那人却不想如此顺从听话,而是向后使力。如彦不由生了烦燥,朝那小人儿瞪了一眼,冷了口气问她:“不走还想做什么?等着他再回来救你?”只这一句话,毕罗便生出绝望来。鞭子还没有上身,可钻心的疼痛却已刺进胸腔之中。十二岁入宫做伴读,十八岁嫁给身前的这个人,如今已过双十,曾经的少女情怀,悠悠如这月下的荷香,萦萦绕绕在或是甜蜜或是酸涩的记忆里,此时此刻如何回想都觉得支离破碎,模糊不清。她的双腿有些委顿,几乎便要跌倒,可还是强撑着望向他,眼中有止不住的泪水在流淌,只能颤颤地发问:“哥哥,跟你回去便会打我对吧?像以前那样往死里打我对吧?打完了就抛下我,让我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她还是说不下去了,终于蹲了下来,瑟缩着单薄的身子,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天色乌黑,有鸦鸣呜咽如啼。如彦定定看着那娇小的身躯在脚下不受控制地颤抖与扭动,仿佛有根无形的鞭子在笞打着她一般。忽然之间,觉得他与她竟是无言以对,只有两颗心生生碎了一地,这滋味闷住了肺腑,酸楚无比。不知过了多久,终还是他猛得伸手,强扯起小人儿,不顾她的迟疑与挣扎,紧紧将那沾满泪水与汗水的身体裹在怀中。薄薄的衣衫之下有他们温热的气息和稳实的心跳,总能够在这罹乱之中给彼此些许安定之意。如彦安抚似的拍着小人儿的背脊,更是吻上她的额头,低沉欷吁,“我不是说过,不会再那样对你,你怎么就是不信呢?阿娇,过去的都让它过去,我们不是已经重新开始了吗,难道是我对你还不够好?”毕罗终于止住了哭泣,抬头看了一眼那人眸中无法收拢的动容之色,枕着他的胸口,感受曾经熟悉又曾经陌生过的竹叶芬芳,依依言道:“真得吗?你不是哄我,把我骗回去再打我?”如彦心头一松,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照着那就贴在身上的小屁股拍了一记,俯首吻住她,呢喃着:“再胡说,就在这儿扒光了揍你,都不用哄你回去。”毕罗伸手挽住那人的脖子,像儿时那样用小脸儿刮蹭他的颈间。即便是受了那么许久的冷遇与疏离,可她还是无比眷恋他的怀抱和这脉脉蜿蜒于彼此心上的情意。

在旁人的眼中,他们两个已是和好了些时日,可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这几个月的小心翼翼与相敬如宾一样不是心中所求,竟是在此时此刻才真得算是去除了所有顾虑与隔阂,重又拾得了旧日的情怀。毕罗不由得飘飘然起来,委委曲曲地开始撒娇:“你都说过要好好的了,刚才为何还那么凶得对我?”如彦却是闻言冷哼了一声,伸手掐上那粉盈盈的嫩腮,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呢?”毕罗瞬间便清醒,更是懊悔不迭。打小便跟在那人身边,说不出是惧是怕还是依恋早就入骨入髓。她也顾不得腮上已隐隐生出灼热,带了几分讨好与顺从的神色回答:“哥哥,我再也不和太子讲话了。”没想到如彦的手上竟又加了几分力,口气也变得不耐,“胡说,你是他的长嫂,怎么就不能与他讲话。”毕罗是真得感觉到疼了,两只小手都握在那人的大手上,可就是不敢使力,能够感受到有热泪在眼皮底下涌动,长睫也无法再随意忽闪。如彦心下一软跟着便松手,只依然是绷着脸训道,“三更半夜,你们还在这花前月下,一定是老二他的意思,想你也没有这个胆子,只要不再有下次,我也懒得跟你俩计较。”说到这,他突然便怒意蓬勃,声音也陡然升高,“让我恼恨的是,你看到我时的那副神情,竟与晌午时那姓璟的疯丫头一样,如同活见鬼了一般。我是真有那么可怖,还是你故意学了她来气我?”毕罗先是一惊,待想明白了,忍了又忍仍是按捺不住笑软在那人的怀里。如彦面上更恼,可眼中却已暖如春水,他轻松便捉住痴缠的小手,照着扭动不休的屁股狠狠拍了两巴掌。看她吃疼不过,又像孩子般的往下坠着身子,索性一把打横抱起来,急着往鹤鸣阁走去。毕罗惬意地窝着小脑袋,手指在那人的胸前慢慢画圈,话音半是求饶半是挑逗:“哥哥,你不是说好不打我了吗?”如彦就在她的头顶上戏谑笑着:“我是说过不打你,可没说过不教训你。”听了这话,娇软的小身子便在怀中颤成了一团。

什么是打,什么又是教训,毕罗越发觉得混杂不清了。被剥得光溜溜的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桎梏,双手捂住已是滚烫发烧的小屁股,连滚带爬躲进了大床内侧的角落里。如彦则面带浅笑,闲适地站在床边上,一身淡青色的长衫,高高挽起袍袖,手持一根六寸许镂花象牙柄的麈尾,在明亮的烛光下更显风姿秀逸,玉山巍峨。只有刚吃一番苦头的小人儿最是明白,那御于君子名士的雅器,在此人手中却既不用来拂秽也不用来清暑,妙处想来只有一个,便是在自己的两团肉丘上留下起起伏伏的檀痕。毕罗实在是又疼又惧,只得皱了细眉哭哭啼啼,哀哀求告:“哥哥,饶了我吧,我不是成心气你的,真得不是啊。”

如彦最是中意小人儿这副含羞带怯、惹人怜爱的模样。天生细白如玉的小身子早已褪去了少女的青涩,纤浓合度,触手生腻。只是此时那樱花般娇美浑圆的两瓣屁股不但肿大了许多,还布满了深深浅浅或粉红或紫红的纹路,像是汁水盈溢的白皮蜜瓜。看着这魅惑的场景,如彦的一颗心都快跳出腔子,下身也鼓胀难耐,不过还是极力忍住,他可没想这么轻意便放过她。自是用牙柄点指床边,不急不不缓地开口:“乖乖过来,真惹恼了哥哥,你可消受不起。”毕罗哭得更是起劲,可看到那人面上渐渐散去的笑意,还是一步三挪地趴回了床边。如彦点点头,没着赶着动手,而是将她轻轻往自己身前拢了拢,顺着纤颈、脊骨、腰窝,一路抚上她绯红的屁股,还使坏地在几处凸起的亮红肿痕上加力按了几下,手下的小身子立时便一激灵。毕罗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带了几分惧意转将过来,樱桃小嘴儿刚要张开,却被那人用手指按住,“阿娇,你现什么也不要讲,一会儿自是有让你开口的时候。”随着这话音沉落,那人手中的麈尾便又被高高举起。温润柔白的象牙狠狠咬合着细嫩泛红的皮肉,“啾啪”作响。绵绵不绝的十数下抽打过后,再也忍耐不住的小身子跟着便翻滚起来,夹在股间的私秘处也不由人地露将出来,娇媚的花心乍收乍放,还隐隐挂着露珠。如彦笑意更深,却依然按牢细腰,更加有节奏地挥动起麈尾,眼看着那牙柄轮着番地深深陷入到两处嫩滑如水的肉团中,包裹弹起,又包裹又弹起,便是那雪白雪白的脊背也跟着一起上扬落下。终是到了问话的时候,那人本就深沉的声音在这笞打的威慑之下更添肃意,“说,你还敢不敢再如此气我?”“不,不敢了,真不敢了。”只要是能绝了屁股上尖厉厉的疼痛,让她此时说什么都可以。“还敢不敢再怀疑我对你的好?说,我对你好不好?”问这句时,高高在上之人不由得咬了唇,生怕自己会笑出声来。“好,哥哥,你对我好,对我很好。”又是一鞭抽在臀峰上,疼得她一下子扑倒在罗衾之中,最后一个“好”字都被吞入口中。“说,还敢不敢再和你那彬哥哥卿卿我我了?”这是他要问的最后一句话。她本来都被此起彼伏的抽痛撕扯着乱了心智,一直都是顺了嘴地在回答,可刚刚喊出“不敢”两字后,还是清醒了几分,强忍着怒意与惊惧回头,“我没和他卿卿我我,哥哥,你别总是疑我。”

如彦早已无心再听那小人儿的哽咽解释,甩掉麈尾一把将她翻了个个,俯身便压了上去。毕罗伸展小手抚着那人漆黑的头发,强忍下小屁股滑磨在丝帛上又疼又痒的痛楚,稍稍上抬了下颌,任一双妙目波光流转,丝丝媚然。如彦那微挑的深眸回望之时,也是带了无尽的温情与暖意。两人愈是这般脉脉注视,愈是抑制不住澎湃而来的炽热与悸动。如彦突然抓牢小人儿胸前白皙滑腻的一对桃子,看着她极力自持地咬上红肿的丰唇,可还是发出了阵阵迷乱的低吟。他盯紧她轻轻一笑,猛得便将早已血脉贲张的分身挺入温热湿滑的甬道,战栗着大肆征伐起来。他们两个仿佛同时进入了奇妙的幻界,周围变得空无一物,双双虚浮在半空中,耳边只有彼此的喘息声如笙簧急促传来,瞬间便是灵光一闪,瞬间又是一片空白,只待那最终一刻的喷薄而出。

黄铜烛台,紫绡罗帏,安神香幽幽弥漫也掩不住一室旖旎。迷蒙初醒之时,毕罗的双手还是环在那人的腰间。如彦疲倦而遐适地把玩着臂间流淌的青丝,忽地听到小人儿甜蜜蜜撒娇:“哥哥,今晚你就这样搂着我睡可好?”如彦却伸手抚着她的肩胛,哈哈笑了起来。毕罗抬起头,看着他眼间沉醉的笑意,迷惑不解。如彦则附到她耳边悄悄诉说:“想来今晚,我们的太子殿下一定会为了你愁眉不展,辗转难眠。哪里会想到你我是如此的和和美美,飘飘欲仙。”毕罗听后,羞恼得胀红了小脸儿,一把推开那人,嗔道:“有你这样做兄长的吗?胡说些什么。”如彦依然笑着将小人儿揽入怀中,轻吻那如花笑靥,耐心哄着:“玩笑而已,作什么要生气呢。”稍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温然开口:“阿娇,我们生个孩子吧。”毕罗心中微微一动,思来想去还是缓缓扬起脸来看向他,声音恬婉又沉静,“哥哥,给我和我们的孩子一世安宁的生活可以么?”如彦倏然便收了笑,眼中似是浮起霜华,他并不看向毕罗,却还是沉沉问她:“如彬与你说了什么?”毕罗捧起他的脸,使力摇头,“他什么也不曾说,是我一直期许着这样的日子。”如彦默然叹了一口气:“阿娇,你可知今日玲珑比我的那个兰陵王是何样的结局么?”毕罗思忖片刻,立现惊惧,身子也跟着抖动起来,“不,不,玲珑绝不是想要那样隐喻。”如彦疼惜地将她紧紧拥住,肉身相贴,本是想按压她纷乱而惊慌的思绪,可不知为何,一句本不想说与她听的话还是无奈出口:“阿娇,怕也没有用,谁让我们生在这帝王家。”

景明殿中,如彬与玲珑也不得安睡。如彬本就担心着为毕罗惹上祸端,回到房里,又看到玲珑和衣倚在床头竟是枕着一本《飞烟传》沉沉入睡,心中更是焦躁。他也不再多言,唤醒小人儿,简单漱洗了便相依相偎着睡下。玲珑心中记挂着晓棠今晚说得那重隐密过往,又怜又恨,便睡不踏实。虽小心着轻轻翻身,可还是惊醒了枕边之人。如彬不由微皱了眉头,口气淡淡地相问:“你怎么啦?”玲珑转过身去靠到夫君的胸前,在微蒙的烛光中悄悄瞥了一眼那人清朗的眉眼,低声道:“可能是我睡前看了《飞烟传》,想着书中的女子,便有些多思难眠。”如彬稍稍侧身,面无表情,声音却似带了倦意:“玲珑,这类的书多看无益。”小人儿还是不死心,大着胆子试探:“表哥,如果你是武公业,对飞烟之罪又会如何看呢?”

软烟罗的窗纱滤进殿来点点散漫的星光,错金螭兽香炉内徐徐飘出缕缕乳色轻烟。如彬沉着脸意味深长地盯了玲珑许久,直是看得她瑟缩着低头蜷身,才不忍心轻叹出声:“玲珑,我不知你为何要逼我揣度这样的事。我也只能告诉你,定是不会如那莽夫一般暴虐,可也很难有将自己的女人拱手让出的心胸。如果我说会赐白绫与她了断,你会不会害怕?如果我说会放条生路成全他们,你又会不会相信?”说到此处,他也不与她机会开口,还是压了话头告诫:“玲珑,你不是寻常家的女子,你不该只看到眼前的一方天地。你也说过,作为太子,一步之遥便是天与地的距离。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与你,我们谁都不能轻举妄动,你知道吗?”小人儿不知该如何回答,也只能沉沉点头。如彬的眉心却拧得越发紧,微微一哂,仿佛是冷淡,又像是无奈,最终还是咬了牙伸手把她拽过来,挥起巴掌利落地扇到扭向自己的小屁股上,也不顾那连惊带痛的抽气声,懊恼地丢给她一句:“你就是知道也做不到。”便恨恨转过身去。

注:(1)兰陵武王高肃(公元541年-573年),南北朝北齐王室,一名孝瓘,字长恭,是北齐世宗文襄皇帝四子。他骁勇善战,前后因各项战功被封为巨鹿郡、长乐郡、乐平郡、高阳郡等郡公。封藩徐州兰陵郡。据说因为面相太柔美不足威赫敌人,每每打仗都要带上狰狞的面具。573年(武平四年)5月,北齐后主高纬派遣使者徐之范送毒酒给高长恭,高长恭跟妻子郑氏说,“我对国家如此忠心,哪里有辜负皇帝,而要赐我毒酒?”,妻子回说,“为什么不亲自当面去跟皇帝解释呢?”,高长恭说,“皇帝怎么可能会见我”,之后就饮酒而死。妻子郑氏则进入佛门。

(2)飞烟传:皇甫枚所撰《三水小牍》中的一篇,收入《说郛》33卷。写河南府功曹参军武公业之妾步飞烟(一作“非烟”),为邻居青年书生赵象所恋。赵象买通武公业家的门房,通过门房之妻以诗寄之。飞烟原为家妓,能歌唱奏乐,素憎武公业粗悍,羡赵才貌,便以诗答之。自此两人即以诗柬互通情愫。不久,相会于飞烟室中。后为女奴告发,武公业怒而鞭之至死。赵象亦变服改名,逃往江浙。

第二十二章:菩提本无树

中秋之日,红轮西坠,一团满月还未上柳梢。隐隐能够看到同泰寺外的那棵菩提树,无忧便示意停了轿,她让一众家丁侍女都远远候着,只一个人莲步轻盈向那约定之处去。

璟瑓已在树下候了多时,终于听到后方环佩声响,翩然转身,带着宁和的笑意,向小人儿伸出手来。无忧娇喘细细,本是该回应的,可此时竟有一瞬间的迟疑。眼前的他,湖蓝色的长衫襟带飘飘,最后一缕斜阳将那俊朗的脸庞细细描摹,更觉光华琳然。尤其是墨黑长睫覆盖下的杏子形眼睛,瞳仁灵动却神色温柔,像极了春风里轻舞的柳枝。望着这玉一般的男子,竟是让她的心中生出几分紧张与羞愧。放不下如彧口中反反复复提到的璎珞,更忘不了前日里入宫去向即将下降的琝瑗帝姬道贺,那位素日的密友趴伏在自己耳边的私语:“无忧啊,你可知道,自从顺天侯赐婚之后,你的璟瑓与我的四哥已被京都的官家小姐们私底下传为‘双骄’。虽是人尽皆知你与璟瑓也佳期临近,可就是有些痴情种们吵着嚷着,便是做妾也要嫁到博山侯府去。”

璟瑓并不知道无忧在想些什么,只见她定定站在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地方沉思不语,还垂下了小脑袋。他可不愿多等,快步过去,轻轻拥住她问道:“好好的,发什么呆?”无忧在那人的怀中却并不踏实,有难言的委曲为难如绵韧的蚕丝缠上心来。她抬起眼,怯怯看着璟瑓,柔声诉说:“瑓哥哥,你长得真美。”璟瑓初时一愣,忍不住失笑,更是反手便在那小屁股上抽了一记,“说什么呢,有夸男人美的吗?”无忧抬起头,神情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握紧他精壮的双臂道:“瑓哥哥,你真得喜欢我吗?”璟瑓望了她好一阵子,终是眸光坦诚笑容更盛,“无忧,哥哥是真心爱你。”小人儿无言以对,也紧紧拥住他,以肌肤的贴近,寻觅温暖的感觉。

长庚星伴着玉兔东升,星月灿灿,盈盈相语。不知何时,璟瑓面上的笑意已带了几分玩味。他依然还揽着那娇躯,话音却透着诘问:“如彧又对你说了什么?”无忧只在他胸前轻轻摇头。璟瑓双手捧起那张娇如粉荷的小脸,微蹙了眉头嗔她:“以后别总是信如彧的话。那人平生最恨便是他哥娶了玲珑,我拥有了你。这两天我是日日寻他不着。本来我们两家的长辈都商议好,明年入了夏与良大哥同行婚嫁之仪。怎么皇上就突然提起,说你我还小,婚事不急,让等着与如彧一起赐婚呢?肯定是那家伙捣的鬼。璎珞远在鄯鄯,他见不到也摸不着,眼里便容不下你我花好月圆。”无忧本是心平气和地听着,突然便被那“璎珞”二字一激,带着鬓边一串玛瑙凌霄花流苏玎玎相击,沉了脸色道:“还‘璎珞’,你叫得真够亲热。”璟瑓自知失言,拍了一下自己的唇,笑着哄她:“整日里都听着如彧念叨,便说顺了嘴。”

无忧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思,再扬起小脸儿时竟是一丝涟漪也无,语意和缓依旧,“哥哥,总是听着众人说起璎珞公主,我也真心好奇。想来我们还是有渊源的。外母来自鄯鄯,是那锦达国王的嫡亲姑姑,公主与我同岁只月份上小些,也算是小表妹吧。不知,我们两个会不会有几分相像呢?”璟瑓听了这话,眼前立时便浮出两张面孔。一张肤色玉华,娇憨柔媚;一张琥珀瞳仁,慧黠妖娆。他微不可闻地轻笑,一句“不像,一点儿也不像”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可恰恰就看到无忧在极力遮掩自己急迫而又惶恐的神情。璟瑓的心中豁然明了,原来那小人儿是在试探自己。怒意顿生的他,也有几分迷惑,一来是想不清楚无忧为何会如此在意璎珞,二来是未曾发觉原本在自己面前乖顺无比的小丫头居会用上心计。

璟瑓不动声色的放下了拥着那人的双臂,负手至背后,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笑意也变得飘渺不定,“我想,这世上只有一个无忧翁主,也只有一个璎珞公主,像与不像又有什么关系。正所谓繁花各入人眼,我中意的人是你,而如彧命中注定的是她,谨此而已。”无忧悬着的心总算是沉降了几分,她丝毫也没有查觉璟瑓的不快,只想把暗怀的隐忧都旁敲侧击地说与他听,“哥哥,你这么好,我,我,我只是担心……”璟瑓一幅浑不在意的神情,“你担心什么,我们俩一见倾心,别人在我的眼中皆是浮云。说起担心,我还日日紧张这婚期不定便夜长梦多,怕你被别人惦记了去。”

无忧拉起那人的手,眼中还是迷蒙一片,“当年,弘伯伯吉言相赠,愿我一次便能寻到可托付终身之人。终是梦想成真,可我却并不觉得踏实。人们常说情意历险弥深,你我之间的一切皆来得容易,会不会也让我们体味不到该如何珍惜呢?”璟瑓已深感有一股火气在胸腔间急剧起伏。为了今日的相会,他自是磨了皇上与姑母许久,才免了到那阖宫夜宴上应承,更是求了家教严谨的陈瑄驸马数日,终是同意放小人儿出来。本是花前月下的美景良宵,竟成了掰扯不清的剖白时刻。璟少侯的眼底闪烁着阴郁的暗火,从那双小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托起她的下巴,“无忧,我有些不大明白你的所指。难道你觉得我们太过平安顺遂,便要生出些事来,考验彼此的真心?”无忧到了此时才生出惧意,只是不知该如何答对,被迫扬着下颌颤巍巍开口:“哥哥,我,我只是对自己没有信心。”璟瑓声音幽幽,“你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你是对我没有信心。”说着,他竟是使力钳住那处娇肉,笑容中也添了狠意,“无忧,是不是哥哥对你对太过温柔与小心,你便天不怕地不怕,满脑子的胡思乱想。终是过了一年多,你也忘了哥哥的手段。”

话还没有讲完,璟瑓便已架起那有些脱力的小人儿,连拉带拽地向大树另一侧摆放的石几、石凳走去。等到无忧完全回想起那所谓的手段时,已是粉面朝下趴伏在了那人的膝头。她刚想试着扭动,他便毫不客气挥动了巴掌,不过三五下,却是火辣辣的疼。无忧在这样的事上总是无计可施,不知道是该挣扎、讨饶还是呼痛。正踌躇间,却感觉到那双手正在将自己的浅橙撒花织锦长裙撩至腰际,还别进了束衣的丝带中。她使力侧首,一边伸手阻挡,一边羞怯怯地轻呼:“不要……”那人却竟是神色宁静,嘴角弯成微笑的弧度,轻松便反剪了她的双手,竟是已就势褪下了裙内的中衣与小裤。他清凉的手指从她温热的臀峰滑过,小身子忍不住的一阵战栗,声音也哽咽起来,“哥哥,哥哥。”他把那小脑袋板回了原处,高高在上,清清楚楚地告诉她:“无忧啊,你迟早都是哥哥的人,今日就给你立立规矩。犯了错便要去衣受罚,这事没的商量。”

无忧也分不清是涕是泪齐齐堵在口鼻之中,让她说不出要说的话来,呜呜咽咽地不待分辨,噼噼啪啪的声响便在身后爆开。本是躲在裙裳中的小屁股陡然晾在瑟瑟秋风中,还没来得及遇冷,温度便已急遽升高。这次比起御苑那次来要难受许多,肉贴着肉,密匝匝得疼,还好不是刺骨的那种,只是表面痛楚。可无忧却觉得无比难挨,因为是让他看到了自己的羞处,虽是亲近,毕竟初次,还遇到这样的一番场景。别有一重担心,是为那些离得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下人,也不知此处是顺风还是逆风,这清脆的声响会不会传到那里。心里有委曲,却也知道自己的话多少算是矫情。为此,她便不敢可劲呼痛,哭声也时有时无的,像是乐班中断了弦的胡琴。

璟瑓也一样不自在。原只是一腔子的恼怒,想着发狠教训。可那润圆白嫩的小屁股从自己的手下扑棱棱显露出来的时候,一下子便让他心猿意马,整个身体里的血液都快要逆流起来,小腹内的欲火几是按捺不住。要不是惧着自己的爹与她的爹,更是想着为那日后的洞房花烛之夜留取完璧之身,真恨不得就在这幼时生情之地把生米做成熟饭,也省了她日日忧思烦扰。掂来掂去,终还是理智起来,便拿那两瓣娇臀泄火。巴掌带了风声拍下去,像是生了吸力一般将手下的臀肉牵引起来,真zhen是水作的肌肤竟是跟着自己的心意流淌,幻化万千。深恨此处光线不足,只借着皎白的月光,看到哪都是银妆一片,不然那小屁股上五彩缤纷的色泽想来也是秀色可餐。

打的人是越来越起劲,挨的人可早就快丢了半条命去。无忧有些受不住了,腰肢带着臀腿扭摆,又怕惹得那人更恼,便用被反握的手指轻轻去挠划他的手背。璟瑓在她的头上笑得饱含宠溺,如此的小人儿上哪里去寻,连挨打时都是这样的乖巧可爱。不过他并不想这么早便让她知道自己已然熄了火。稍稍调整了个彼此都更加舒服的姿势,巴掌照样在落,可每打一下后都跟着揉揉算是抚慰。无忧原本紧张的身子渐渐松弛下来,只是心中还加着小心。璟瑓觉得再没有比此时更适合训诫了,便肃然开口:“无忧,你要记住,和哥哥玩心计,你真得不够道行。知道吗?”“啪”的一下扇过来,肉丘东摇西晃,颤了又颤,才重新撅好。有带着浓重鼻音的回答传来,“嗯,我记住了。”“不许再胡思乱想,知道吗?”这才是关键所在,跟着的责打也更重些。“啊,知道了,哥哥,别打了,别打我了。”看着那小光屁股随上掌风不安分地扭动也是着实可怜。璟瑓的心终于和软下来。他把她抱了起来,提上小裤,整好裙妆,依然放在自己的腿上紧紧拥着。看着她抽抽嗒嗒地也不言语,便想着要吓一吓她。

“无忧,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收拾侯府的正房院落,为了日后我们能够住得更舒适些。你猜我找到了什么?”看着小人儿终于停止了哭泣转头看向自己,璟瑓的眼中蓄了深深的笑,语调竟像是在逗着孩子,“我找到一根紫檀木的家法板子,油亮油亮的。我想,也许将来能够用得着它。”听了此话,无忧再也把持不住,浓密的睫毛反反复覆在凝白如玉的面孔上,沁出一连串晶莹的水光。璟瑓总算是闹够了,蜻蜓点水般地吻上她的眉眼,她的唇瓣,还有她的颈子,喘息着告诉她:“别怕,哥哥吓唬你呢。我怎么舍得。”小人儿却不依不饶,一把推开他,哭得更凶,淋淋洒淋沾湿了衣襟上的花枝。璟瑓不敢再笑了,再次把她揽过来,静静按在自己的肩胛,耐心哄着:“别哭了,别哭了,小妹妹,你若是眼睛像桃子一样回公主府去,估计咱们的婚事就真得黄了。”无忧还想挣扎,却挣扎不开,只能任由那人搂在怀中。璟瑓也不再说话,把她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手上,随意拨弄着两人腕上系着的菩提粒串,一时间默默无语。

凉风有信,吹落了身旁菩提树上的几片黄叶,正有一枚落在他二人的怀里。无忧轻轻拿起来,回首那看上去仍是浓荫如绿雾的古木,忍不住感慨:“人都说菩提树常绿,竟是谎言。”璟瑓也不转头,只将那小手按在自己的心口,轻声诉说:“无忧,真正的佛树只生在天竺,确实是常绿繁盛,亭亭高耸。而我们所见的只是同一种的黄桷而已,只是被称作菩提树。所以,那常青之说并非虚言,你信的没有错。”无忧把小脸也靠到那人胸前,隔着柔滑的衣衫,感受丝线经纬交错下他沉沉的心跳,笃定地“嗯”了一声。

璟瑓的声音清朗盘桓在耳边,“一树一花皆有寓意所在,菩提树的箴言便是夫妇之爱。无忧,我并不想瞒你。从小到大,从雁门关到京都,我不可能只识得你一个女子。但是你要相信,让我生出男女之情与夫妻之盼的,只有你,也唯有你。这一期许定会是常青不移。”

绛唇点朱,他的额上多了一抹弯弯如新月的绯红。这便是最好的回应。

以下是引用 无韵 在 2013-12-19 22:54:00 的发言片段:

先占个沙发好了 大猫猫偶来了~ 最近比较忙 手机又不好留言 不过我一直都在滴

抓只虫,第二段第三行的“小人儿一壁看、一壁落泪”。。。
[本帖已被作者于2013年12月19日22时56分59秒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