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欢喜冤家
1 翡翠衾寒谁与共
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茶瓯香篆小帘栊。
卷尽残花风未定,休恨,花开元自要春风。试问春归谁得见?飞燕,来时相遇夕阳中。
辛弃疾《定风波》
【清光绪二十年,1894,甲午】
红绡帐暖,静玉温香。
赤金吞云兽香炉里袅袅飘散沉香气息,薰得人昏昏欲睡。
红纱綽灯柔和的光线洒在窗幔上,帐帘随着一阵阵低低的嘤咛声簌簌抖动,床榻发出嘎吱吱的颤响。
帐角垂挂着的万字祥云如意香囊下缀着的五彩流苏都在轻轻晃动。
低沉的声音极富温存又微含责怪地唤了声:“琪儿!”
女人娇嗔的声音应道:“同你讲过,人家身子不舒服,今夜不来。”
一片沉寂,再无了声响,偶尔几声虫鸣透过嫩红色窗纱传来。
帐中陡然发出一阵颤动和窸窸窣窣的声响,女人羞恼的声音传出:“讨人嫌,说过不来了!”
“不同人家好,你又来招惹作甚?”男人被撩起的欲火再次强压下去侧身而卧沮丧道,就听到一串“咯”“咯”“咯”清声脆笑,充满了促狭得意。
女人的粉腮探到丈夫的颊边,嘴里留着金豆蔻的淡香凑到丈夫耳边温柔挑逗道:“人家给你揉弄揉弄,也好舒坦些?”
青葱般的手指带了玫瑰红色娇艳的蔻丹从男人脖颈间游过胸前向下探去。
男人周身一颤,咬了薄唇猛然翻身扑来,将媳妇压在身下,擒了女人的皓腕搬倒在枕旁,焦燥含糊地喘息道:“还来惹火?”
女人挣扎的声音由弱到强,随了帐帘一阵剧抖,一声悲鸣,男人滚落帐外床下。
男人二十出头,脑后一条乌黑的发辫拖在地上,辫梢宝蓝色的珠花穗子散落。俊朗的面容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略显几分刚毅之色。剑眉入额,寒星沉潭般炯炯的双眸,薄劲的唇都含了几分源自母亲传承的秀色。
男人赤着身子在冰凉的地砖上翻身爬起,羞忿地瞪着帐子。
帐帘掀开一角,探出张秀丽姣好的面容,笑眼望了地上狼狈不堪的丈夫,又是一阵窃笑。
鹅蛋脸,润玉般的肌肤,额边垂了一缕凌乱的乌发,柳眉杏眼,灵动的眸子流光飞转。
腮边笑靥如红霞带了盈盈浅笑,掩口道:“当年威震朝鲜威震镇抚军那横枪立马不可一世的杨云纵将军也不过如此,不须一刀一枪,娘子的秀腿就能踹他下床。”
说罢掩口哧哧地笑,一条嫩藕般的玉臂从红绡帐幔内探出递给地上的郎君杨云纵轻声道:“官人,上床吧,地上寒凉。”
杨云纵愤恨赌气地一跃纵身上床,帐幔外只露出四条腿乱踹空蹬,厮闹一阵,随着女人急恼娇羞地制止声,那红绡帐外的四条腿恢复了平静,叠摞在一起的腿翻平分散撤入帐中。
帐内传来男人一声不甘而负气的长长叹息。
杨云纵责备的声音:“你是我杨焕豪的媳妇!”
娇滴滴地声音驳斥:“人家是你媳妇,可不是为你下崽子的母猪!”
一阵沉默后,啜泣声和粗重的叹息声此起彼伏。
“你哪里是想同人家好嘛?分明是想要个儿子在人前抬头,才日日来纠缠。平素行房,人家何曾难为过你?每念及你是因了这个心思同人家亲热,就觉得恶心憋屈。”珞琪抽抽噎噎,哭得梨花带雨一般娇痴中含了任性。
杨云纵惊诧地望着妻子,原来妻子早已识破他的目的,却还慧黠地使出小手段故意在招惹他。
笑了摇头,杨云纵无奈地揽了媳妇在怀里,扯过腿上的锦被掩住她冰凉的身子,宽大的手掌在妻子身上摩挲着,低沉了声音道了句:“珞琪,天色不早,且睡吧。”
轻放了妻子在枕间,看着妻子仰视他时绒绒的睫毛还挂着珠泪,那眼泪如夏日阵雨来去匆匆。
云纵为珞琪掩好被子,灭了帐外的纱灯,屋里黑寂一片。
翻身下床趿了平口鞋,云纵披上袍子卷了被褥枕头离开帐子,后襟被慌张的妻子珞琪一把抓住惶然问:“哪里去?”
“且安歇吧,我去书房歇着。”男人隔着帐幔冷冷地放下这句话,珞琪死死扯住袍襟无语地望着丈夫投在帘幔上的影子,忽然觉得手头一松,握着的那袍襟垂落。几声急促的脚步伴随一声门环清响,丈夫的身影消失。珞琪慌忙爬到窗边掀开窗纱,从窗屉间向外望,丈夫已经拐进了西厢书房。
揉捏着手中那件银狐裘领袍子,珞琪独坐帐内怅然若失。
手中的皮裘还是丈夫年前在太阴山狩猎得来的皮子,她一针一线精心缝制的。
掀帘下了床,披上蜜色夹袄,珞琪也不及穿裙,洒口的杏红色绸裤一晃一晃,赤着脚抱着银狐袍子倚立门边,静望着丈夫书房的灯光人影,却不见丈夫一如往昔般去而复返地刮了她鼻头沉着脸哄吓逗闹。
揉眼拭去腮边泪,珞琪一身轻薄的水红纱衫,踏了冰凉的石子小径走到书房前,却又踯躅了脚步。
夜色苍茫,月光皎洁。
丈夫的身影在嫩黄色的窗纱上一动不动。珞琪抬起手想去叩房门,颊边一阵羞红,矜持又令她放下手,心想这么再去求他回来,定是要依从了他摆布,若他不肯回房岂不是自寻无趣?迟疑间就见眼前一片黑,屋内的灯熄灭,唯有月色清光一地。
立在寂寞空庭,迎面是淡月疏星,沉云静影。偶有宿鸟惊起,幽影从树梢别枝掠过。月色洒得青砖路一片茫然如雪,一如珞琪此刻的心境。
丈夫杨焕豪表字云纵,是她的表哥,是当今朝廷封疆大吏-龙城总督兼巡抚杨焯廷的嫡长子。珞琪自十四岁嫁入杨家当媳妇,如今已经有四年,随了远戍朝鲜的丈夫走南闯北地奔波了这些年,却没能生育一男半女,这是她和丈夫心头永远的痛。
回转到房里,珞琪拥着丈夫那件袍子躺下。辗转反侧如翻饼一般,不知不觉地入睡。
“小姐,醒醒,天光大亮了。”
娇嫩的声音唤醒珞琪的睡意,手却自然地向身旁搂去,扑空……
只摸到丈夫那件皮袍子,珞琪睁开眼。
晨曦透过窗棂洒在珞琪酥润的面颊上,她微蹙眉头,才记起昨夜同丈夫间小夫妻的口角争执。
坐起身子,珞琪活动脖颈,手自然的去揉弄耳后的脖颈,微侧头,舒缓睡意,掩住嘴打个哈欠。
陪嫁丫鬟碧痕来伺候珞琪起床梳洗,半跪在床头诡秘地凑在珞琪耳边透露:“小姐,大事不妙了,听说咱家姑爷要纳小奶奶了,园子里都在传呢。”
珞琪初闻时脸色一惊,忽又心头暗笑识破诡计一般得意道:“亏你也信,不过是你们姑爷逗那些爱嚼舌根子的小蹄子的。”
对丈夫的“忠心”珞琪丝毫不怀疑,虽说小夫妻平日打闹也偶有红脸斗气的时候,但少年夫妻至今已经是相濡以沫的四载,丈夫曾经信誓旦旦非她殷珞琪不会爱上旁的女人。
碧痕垂头丧气地揉弄着手中的帕子埋怨:“小姐你太过实心了,才被蒙在鼓里。碧痕一清早去园子为小姐采头茬带露水的玉馨花,听小夫人房里的丫鬟四喜和方嬷嬷议论说,老爷早已命四夫人为咱们姑爷物色了一位美人做小妾,要为姑爷这房传宗接代生孙少爷,过了端午节就要迎进门了。”
见珞琪半信半疑收敛了笑容,手间只随意梳拢着青丝不同她搭讪,心里却在暗自思忖。
碧痕翘了嘴补充道:“碧痕听得真真的,说是年节里老爷就吩咐了小夫人去操持这事儿,从十来个姑娘中精挑细选,选中的这位新少姨奶奶是四夫人荐来的。”
旱地惊雷一般,珞琪愕然,心想难怪丈夫昨夜无事献殷勤,对她极尽温存,怕不只是为了传宗接代,更是做贼心虚,竟然府里上下都知道了此事,单她这正主儿还蒙在鼓里。孙大圣都闹到天宫了,只她这王母娘娘还不知晓。
想到这里,小嘴一翘,银牙轻咬下唇,怔了怔,起身拢着发,掩了怀,趿上攒了珠花穗的红绣鞋就要向外去,被碧痕一把拦下。
“小姐,这风风火火是向哪里去?”
“去寻他问个明白。”珞琪气恼道,心想就是丈夫纳妾,好歹也要知会我这大少奶奶不是?
“小姐是要去寻姑爷吗?姑爷天不亮就被老爷派了差事出门了,说是赶明儿个就要坐了洋人的大轮渡去上海,没有个十天半个月不能回龙城。”
珞琪像被掏空了魂儿一般目光涣散,两行清泪却落了下来。自从随了丈夫从朝鲜国归国回到龙城杨府,天天萦绕在她耳边的就是“早添贵子”四个字。
碧痕拉下珞琪的手劝道:“小姐,咱们光哭总不是个办法。您想想呀,您过门这些年都没能给姑爷添上一男半女,若真是新奶奶进门,再生个小少爷,她可就是得宠了。”
说到这里,碧痕也是眼眶一红,哽咽道:“都是碧痕无用,前年间没照顾好小姐,害得小姐你跌那一跤摔没了宝宝,到现在也没能再怀上。”
主仆二人抱头哭了起来。
珞琪惨然一笑,大宅门三妻四妾是常事,公公杨焯廷就是妻妾成群,再加上丈夫纳妾的借口是她多年未能生育,她又有什么理由能够阻拦?
碧痕忽然擦了泪,提议说:“小姐,再不然,咱们给北平的国舅爷去封电文,求国舅爷出面替小姐做主。”
珞琪堆出笑意,弯了食指叩了碧痕额头道:“国舅爷还能管到你家姑爷纳妾不成?”
碧痕提到个国舅爷是吏部侍郎志锐,珞琪的表兄,也是当今光绪皇帝宠妃珍妃的娘家亲哥哥。
门被推开,杨云纵的奶娘它妈妈闯进来,带上门拍着腿压低了嗓子埋怨:“祖宗呦,就不能小声些?生怕隔墙没人听了去?”
2 金屋无人见泪痕
待听了碧痕将听来的噩耗重复一遍,它妈妈的眼睛上下溜着碧痕扫了个来回,起身将碧痕转了个圈儿,捏捏碧痕白嫩的脸蛋,又掐掐她丰隆的胸,摸摸洒脚绿绸裤下线条微露的臀,点头道:“也不必求娘家舅爷,依婆子说,这当赵子龙长坂坡救主的怕就是碧痕丫头了。”
“我吗?”碧痕不解地问。
它妈妈绷了脸唬着珞琪道:“少奶奶,听婆子一句劝,家里男人娶小,换了哪个女人心里也不乐意。可少奶奶自己理屈,就权且忍了这遭吧。您自己寻思,这媳妇过门五年不生子,按了‘七出’的罪过是可以被休回娘家的!婆子话糙理不糙,都是为了少奶奶好。”
一句话一针见血戳到珞琪痛处,前天还听四姨娘甩闲话说:“就是家里养只母鸡不下蛋,也该杀了不是?”
自己久未生育,也怨不得丈夫动了纳妾的心思。
一时间记起丈夫同她说过的玩笑话,女人不育是个罪过,是犯了“七出”的罪名的,自古就有这个规定,《大清律》更是列了这七条:无子、不事舅姑、淫僻、嫉妒、恶疾、多言舌、盗窃,若有女子犯了这些是能被婆家随意休掉的,而这“七出”之罪的头一条就是“无子”。
心里明白这道理,但终究是委屈。
“少奶奶哪里修来的福分,嫁了大少爷这样出息有本事的男人,就该惜福了!纳妾也是老爷急出的法子,少奶奶怨不得旁人。为了大少爷多年无子嗣的事,老爷已经不止骂了一回了。这大房无嗣,岂不令外人戳戳点点,好歹老爷是朝廷从一品大员,龙城督抚有头脸。少奶奶只去埋怨男人,应知道自己男人里外受了多少委屈和夹板气。”
珞琪本无心细听,但它妈妈说得中肯,定是从哪里又听来些风言风语,于是垂头不语。
它妈妈低声提醒道:“少奶奶,前日老爷气头上还骂了吉官儿道:只这‘无后’一条罪状,就可以休妻。伺候在门外的妈子们听得真真的。”
吉官儿是丈夫的乳名,平日敢人前人后如此呼唤丈夫乳名的,除去公公和家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怕就只有丈夫的奶娘它妈妈了。
珞琪周身一抖,昨日,难不成丈夫也是受到公公的辖制,才“居心不轨”地来“挑逗”她。反被不明就里的她踢了下床。
它妈妈见珞琪似是默认,又劝道:“婆子一个做奴才的,巴巴地仰着主子出息了,自己才面上有光。别怪婆子碎嘴叨唠,话虽不中听,都是为了少奶奶好。别看现在洋人那些玩意唬得人心痒痒的都要去效法,可这毕竟是大清朝的天下。少奶奶鼓弄些照相匣子呀,西洋钟表,鬼附身般会自己跑的小车子,那些是新奇好玩,可是老爷不喜欢,少奶奶就不要淘气生事。平日里学些女红,或是帮趁了大少爷打理好房里的事,就是大少爷的福分。”
它妈妈虽然絮叨,但这番话必定是事出有因,想来公公同她也有过些摩擦,怕对她这个儿媳妇已经是颇为嫌怨了。
公公嗜好鸦片烟,珞琪极其厌恶,只是几次劝都无功而返,反害得丈夫被连累。公公在官场上阿谀奉承,平素总让她们这些家眷去陪那些途径龙城玩乐的京官家眷行乐,这是珞琪最为厌恶的。
它妈妈又笑了拉这碧痕的手拍弄着对珞琪说:“少奶奶,这大少爷娶小可是板上钉钉子-跑不掉了的事儿,现今就是看是娶谁了。”
珞琪不禁看了一眼同她从小一道长大的丫鬟碧痕,碧痕十五、六岁的样子,是珞琪娘家的陪嫁丫头,生得水葱一般的白净秀丽。
“奶娘,您的意思是,碧痕?”珞琪迟疑地问,不必它妈妈点明,珞琪已经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
碧痕羞得满脸绯红,跺了脚埋怨:“奶娘忒的老不正经,说得是什么浑话?”
奶娘拉过碧痕的手拍着说:“看这小模样长得还真是越发水灵了。放了姑爷这么标致的人物你不去嫁,想等了老爷将你指婚给哪个下人当婆娘,或是送给哪位半入土的老太爷做小不成?”
一句话又是戳到了珞琪的心头。
月前,为了公公要将碧痕送给一位七十三岁的名绅做小妾的事,珞琪还曾顶撞了公公,招惹得公公摔了个茶碗,没有好申斥她这个没有规矩的媳妇,反是把丈夫云纵叫去责备了一场。
“我怎么就忘记了碧痕了?你我从小就是姐妹,与其让你远嫁,不如留在我身边。只是,不会太委屈你吧?”珞琪试探问。
碧痕用帕子捂住脸,害羞地点点头,捂着脸一溜烟跑开了。
珞琪暗想,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了。谁让自己无子,公公对此十分不满,几次斥责长子,珞琪夫妻为此也没少口角红脸。也多亏得丈夫在外人面前对她这个媳妇还算一心袒护,不然真不知要在杨家遭多少白眼。既然是要娶个小妾进门为丈夫生养个一男半女已是定局,与其在外面寻个不知道根底女人同自己共处同一片屋檐,反不如让丈夫娶了碧痕。碧痕是珞琪娘家家生的奴才,从小就伺候她,通常大户人家小姐的陪嫁丫头多半就成了通房丫头或姑爷的小妾,让丈夫将碧痕收房也是使得的,就是不知道丈夫愿意不愿意。
“这丫头,能嫁给大少爷做小反是她的造化了。若说吉官儿这孩子,十二岁就随了原大人远征朝鲜去历练,近些年建功立业,声名远播,就连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都在传颂这段佳话。吉官儿那是少年英雄,碧痕这丫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它妈妈话锋一转又责备珞琪道:“少奶奶,不是婆子我叨唠您。您嫁入杨家,大少爷是您男人,他就是您的天,您的地!哪里听说过把自己的男人大半夜赶出屋去书房住得?传出去让人笑话!”
珞琪红着脸,想来这事她虽然有不是的地方,但是毕竟她心里也委屈,才要开口分辩,又被它妈妈催促着要去老爷房里问安了。
大宅门的规矩,子女晚辈是要晨昏定省早晚去给长辈请安的。今天丈夫不在身边,只有她独自去给公公问安。
龙城总督府的后宅庭院深深,公公住的院落正中是厚德堂,悬挂御赐匾额,下陈供案。
东边第一间是公公杨焯廷的寝室,第二间是起居室。
正面墙上高挂了十二幅苏绣,都是二十四孝的故事,绣工精致,人物栩栩如生;几案上,全堂是铜胎珐琅器皿,上面有着各式西洋美人还带了翅膀的小天使,都是海外舶来的物件。桌案上一座海西铜铸半裸西洋美人像,手中托着一架带钟摆儿,左右摆个不停,发着滴滴嗒嗒清脆的声响。
“福禄寿”星官立像两旁设着五福捧寿烛台,犀牛望月镜,螭龙纹鼎。
脚下是大红底色的百鸟图地毯,四角是核桃木花架,摆着两盆迎春花。
屋当中是一座亮铜薰炉,左右两排椅子。
小夫人霍氏的丫鬟四喜从里间出来,端了个铜盆里漂着条手巾,屈膝道了个万福答话道:“小夫人才伺候老爷起床,吩咐过家中的奶奶少爷们不必来请安,大少奶奶请回吧。”
珞琪如释重负,刚松了口气抬起头,就听屋里传来一阵嗽痰的声音,苍老却底气十足的声音隔了帘子传出:“是老大房里的来了吗?”
“爹,是媳妇珞琪在外面伺候着,等了爹的吩咐。”珞琪躬了身子,双膝微屈,低眉敛目一副温淑娴雅的样子,没了昨晚同丈夫嬉闹时的任性顽皮。
又是几声咳嗽,咕噜噜漱口的声音,一口水砸响了铜漱盂,随后传来公公的问话:“同你提到过的老话。你房里的丫头碧痕也十五岁了,是到嫁人的年龄。洪臬台下个月就是花甲之喜,我想赏他个眉目清秀大方的女孩子,合计了府里这些丫头,就碧痕还算上得台桌。”
珞琪身子一晃,好在有它妈妈搀扶,立稳了脚,就见它妈妈不停给她眨眼递眼色。
她才想到将碧痕收房以解丈夫纳妾的燃眉之急这两全其美之计,不想公公却早已安排碧痕另嫁他人,还是个老头子。她怎么舍得让碧痕十五岁的姑娘去嫁给老头子做小?
珞琪定定神,揉揉额头,搜肠刮肚想着破解困局的妙计,坐以待毙可不是她殷珞琪的秉性。
珞琪急中生智计上心来,捏了嗓子恭敬地徐徐答道:“爹爹肯抬举碧痕,照理说该是碧痕这丫头的造化,只是……”
珞琪有意顿了一顿,询问地看它妈妈,它妈妈指指天,又指指地,也不知道想说些什么。
于是珞琪撞起胆子,接着说:“只是大少爷已经有意将碧痕收房纳妾了。”
帘子内传来一阵笑,笑音里含着讥讽,笑声止住,公公威严的声音不容置喙:“他倒也是好眼力。不过纳妾的事你们夫妻就不必费心了,你四娘已经从她娘家的侄女儿里物色了一个品貌端庄的女子,过了端午就抬进门给吉官儿做二房罢了。”
珞琪心头一沉,看来公公是铁定了心思要将碧痕嫁给老头子做小,前番是位七十三半入土的乡绅,这回是六十岁的臬台。
但平素好胜机敏的性子让珞琪不甘轻易放弃,眸光一转,柔了声音道:“爹爹安排得甚是周到,只是碧痕怕没了这份福分。”
“这话怎么讲?”公公的声音里含着郁怒。
珞琪说到这里心惊胆颤,但还是壮起胆子禀道:“爹爹有所不知,前日里爹爹遣了大少爷去招待洋人,酒宴上那洋酒冲头,大少爷喝多了些,回来后……就……”
“痛快说!”一声喝叱,珞琪忙应了说:“就有些酒后乱性,偏巧那晚媳妇在小夫人房里绣花,大少爷就拿碧痕那丫头误当做媳妇了。”
一句话说出口,珞琪心里噗通乱跳,身边拉着她的它妈妈手一松,瘫坐在地上,吓得脸色惨白。
珞琪忙给它妈妈递眼色,如今是发弓没有回头箭了,只得硬了头皮上。
就听帘内骂了几声:“畜生!”
伴随了小夫人霍小玉娇嗔地埋怨一声:“老爷!”
一片骇人的沉寂。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屋里仍是没有公公的吩咐声,珞琪垂手立在门边也不敢离去,它妈妈一头冷汗不停地扯着珞琪的衣袖,在央求她快改嘴,这个理由太吓人了。
珞琪屏息静气,屋里悄然无声,忽然,公公两声长叹,吩咐了声:“老大媳妇,你下去吧。既然这下流坯子作出了这种龌龊事,就依了他去吧!”
珞琪欣喜若狂,不曾想公公没有追究申斥,反是顺水推舟了。于是提了裙子道个万福又忙了敛住欢快的口气,心气平和地应道:“媳妇遵命!”
故作镇静地告辞出了堂屋,轻踱了步子来到庭院,来往的丫鬟妈子们也纷纷问安叫着“少奶奶万福!”。
珞琪走出庭院,如获大赦一般搂了它妈妈的脖子欢喜地跳蹦,庆幸自己的奸计得逞。
它妈妈打落她的手沉了脸道:“少奶奶,你这顾头不顾腚的主意是救了碧痕丫头,可不是把大少爷往老爷的家法板子下送吗?”
珞琪这才想到了丈夫,脸上的兴奋也散得无影无踪。心想自己也是大意了,她这么一编排,公公自然是信了,但丈夫是不知情的。若是丈夫回来被公公一番盘问后矢口否认,岂不是成了她在欺瞒长辈,这可是犯了家法的。即使丈夫有心为她遮掩,可若是丈夫若不愿意娶碧痕做小又当如何?想到这里,心里七上八下,反是慌起神来。
它妈妈摇头叹气埋怨道:“少奶奶,看您如何收场!怕是不止害了大爷,又要连累五爷跟着受苦了。”
3 树欲静而风不止
满怀落寞地回到自己的房中,碧痕正在整理收拾过了季的皮裘衣物,海龙皮披风、银鼠马褂、赤狐裘、水貂皮护腰摊满床铺。
见了珞琪和它妈妈进来,碧痕小脸一阵羞红,垂了头支吾一句:“小姐且在外屋将就,碧痕这就拾掇完这些过冬的衣物。碧痕给小姐奉茶去。”
说罢踏着小碎步慌张地跑出去。
它妈妈向珞琪挤挤眼,指指碧痕出门后那还在晃动的帘子道:“少奶奶见到了?这是心里吃了蜜的愿意呢。”
珞琪心下生出一股劫后余生的欢喜,亏得她应答机敏,否则碧痕就要嫁给那老头做小妾了。老牛吃嫩草,真亏他们有脸想得出。
每当珞琪在丈夫面前褒贬公公杨焯廷这些匪夷所思的陋行,就会招惹至丈夫的痛斥。只是公公这些行径如何能让她这个晚辈心生敬意?天天抽大烟、玩女人,不然就是作出这些没有天理的勾当。
碧痕再进来,托了一个黑漆镂花茶盘,上面两盏汝窑青瓷牡丹花盖碗,放在一旁的桌上,又去弯身继续拾掇床上的衣物。
它妈妈一边帮她,一边指点说:“这丫头,这皮物不是如此的收存法,定是要趁了日头在外面干晒后,放下些樟脑,再放进那不透气的箱子里封存。”
碧痕却毫不经心,侧头甩了乌黑的长辫道:“我们姑爷说了,这皮袄裘衣原本就不易伺候,果真让虫吃鼠咬了,就当是赏给那些小畜生过冬的口粮了。来年入秋,姑爷去太阴山打猎,抬手一火枪下去,什么水貂银狐都跑不掉。”
“赫赫,听听这张小嘴,亏你们奶奶怎么调教的。这人还没嫁过来,心已经向了小女婿说话了。”它妈妈一句取笑,羞得碧痕啐了声道:“妈妈又不正经了。”
就听屋外院子里传来一声:“五爷来了!”
门帘一打,躬身进来一人,白净面颊丰神如玉,流星送目,剑气入眉,脸上带着璨笑。头上一顶黑缎洒红缨的六合小绒帽,一身白蟒箭袖束着宝蓝色镶翠的锦带,十五六岁上下的年纪,眼带几分朦胧的醉意,用手捂捂嘴,见了珞琪打个千儿亲热地唤了声“大嫂嫂”。不等珞琪起身还礼,少年已经一头扎在了*窗的榻上,压在碧痕刚收拾码放齐整的皮物上。
“五爷这是去哪里灌多了黄汤来挺尸了?”碧痕嗔怪地几步过去推推少年的身子,将那些皮物向一边规整。
珞琪凑坐在榻边吩咐碧痕取床被子为五弟盖上,它妈妈也忙着吩咐外面的丫鬟去打条热手巾备下醒酒汤,一时间里里外外忙和起来。
五少爷焕睿酒醉烧心,在床榻上翻着身,边笑望着大嫂胡乱说着外面见到的趣事,手却不停抓挠脖子,一副难过的样子。
它妈妈端着水盆跪坐榻边,珞琪打着手巾为五弟擦脸,一面嗔怪:“也不怕你哥哥回来捶你,怎的喝成这般田地?”
焕睿笑而不答,伸手晃着只手指望着珞琪呆笑,睫绒微颤,不时一閤眼睡下了。
珞琪一脸无奈苦笑,望了眼它妈妈,反是噗哧笑出来。
它妈妈将手中的铜盆递给碧痕,沉了脸拍打了床上的焕睿一下骂道:“几曾听说过小叔子滚到嫂子床上来的道理?虽说是长嫂如母,可五爷如今也是大人了,怎么也该避嫌不是。”
珞琪挪身下床,碧痕放了铜盆在榻桌上,打了毛巾接着为五爷擦洗。
却不防备焕睿猛地睁眼,一把攥住碧痕的腕子道:“好姐姐,我给你带稀罕物来了,你上次喜欢的那个西洋银绒里的小盒子,我在市集上帮你寻到了。”
说着一手抓紧碧痕的腕子,另一只僵硬的手向怀里摸索,碧痕如何甩也甩不去五爷的手,娇嗔道:“哎呀,五爷正经些!”
它妈妈凑上前,照了着焕睿的屁股盖了两巴掌骂:“冰儿,仔细你大哥回来揭掉你的皮!”
这才将碧痕的手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