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怀 || 18.7万字

卷一 欢喜冤家

1 翡翠衾寒谁与共

少日春怀似酒浓,插花走马醉千钟。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茶瓯香篆小帘栊。
卷尽残花风未定,休恨,花开元自要春风。试问春归谁得见?飞燕,来时相遇夕阳中。
辛弃疾《定风波》
【清光绪二十年,1894,甲午】
红绡帐暖,静玉温香。
赤金吞云兽香炉里袅袅飘散沉香气息,薰得人昏昏欲睡。
红纱綽灯柔和的光线洒在窗幔上,帐帘随着一阵阵低低的嘤咛声簌簌抖动,床榻发出嘎吱吱的颤响。
帐角垂挂着的万字祥云如意香囊下缀着的五彩流苏都在轻轻晃动。
低沉的声音极富温存又微含责怪地唤了声:“琪儿!”
女人娇嗔的声音应道:“同你讲过,人家身子不舒服,今夜不来。”
一片沉寂,再无了声响,偶尔几声虫鸣透过嫩红色窗纱传来。
帐中陡然发出一阵颤动和窸窸窣窣的声响,女人羞恼的声音传出:“讨人嫌,说过不来了!”
“不同人家好,你又来招惹作甚?”男人被撩起的欲火再次强压下去侧身而卧沮丧道,就听到一串“咯”“咯”“咯”清声脆笑,充满了促狭得意。
女人的粉腮探到丈夫的颊边,嘴里留着金豆蔻的淡香凑到丈夫耳边温柔挑逗道:“人家给你揉弄揉弄,也好舒坦些?”
青葱般的手指带了玫瑰红色娇艳的蔻丹从男人脖颈间游过胸前向下探去。
男人周身一颤,咬了薄唇猛然翻身扑来,将媳妇压在身下,擒了女人的皓腕搬倒在枕旁,焦燥含糊地喘息道:“还来惹火?”
女人挣扎的声音由弱到强,随了帐帘一阵剧抖,一声悲鸣,男人滚落帐外床下。
男人二十出头,脑后一条乌黑的发辫拖在地上,辫梢宝蓝色的珠花穗子散落。俊朗的面容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略显几分刚毅之色。剑眉入额,寒星沉潭般炯炯的双眸,薄劲的唇都含了几分源自母亲传承的秀色。
男人赤着身子在冰凉的地砖上翻身爬起,羞忿地瞪着帐子。
帐帘掀开一角,探出张秀丽姣好的面容,笑眼望了地上狼狈不堪的丈夫,又是一阵窃笑。
鹅蛋脸,润玉般的肌肤,额边垂了一缕凌乱的乌发,柳眉杏眼,灵动的眸子流光飞转。
腮边笑靥如红霞带了盈盈浅笑,掩口道:“当年威震朝鲜威震镇抚军那横枪立马不可一世的杨云纵将军也不过如此,不须一刀一枪,娘子的秀腿就能踹他下床。”
说罢掩口哧哧地笑,一条嫩藕般的玉臂从红绡帐幔内探出递给地上的郎君杨云纵轻声道:“官人,上床吧,地上寒凉。”
杨云纵愤恨赌气地一跃纵身上床,帐幔外只露出四条腿乱踹空蹬,厮闹一阵,随着女人急恼娇羞地制止声,那红绡帐外的四条腿恢复了平静,叠摞在一起的腿翻平分散撤入帐中。
帐内传来男人一声不甘而负气的长长叹息。
杨云纵责备的声音:“你是我杨焕豪的媳妇!”
娇滴滴地声音驳斥:“人家是你媳妇,可不是为你下崽子的母猪!”
一阵沉默后,啜泣声和粗重的叹息声此起彼伏。
“你哪里是想同人家好嘛?分明是想要个儿子在人前抬头,才日日来纠缠。平素行房,人家何曾难为过你?每念及你是因了这个心思同人家亲热,就觉得恶心憋屈。”珞琪抽抽噎噎,哭得梨花带雨一般娇痴中含了任性。
杨云纵惊诧地望着妻子,原来妻子早已识破他的目的,却还慧黠地使出小手段故意在招惹他。
笑了摇头,杨云纵无奈地揽了媳妇在怀里,扯过腿上的锦被掩住她冰凉的身子,宽大的手掌在妻子身上摩挲着,低沉了声音道了句:“珞琪,天色不早,且睡吧。”
轻放了妻子在枕间,看着妻子仰视他时绒绒的睫毛还挂着珠泪,那眼泪如夏日阵雨来去匆匆。
云纵为珞琪掩好被子,灭了帐外的纱灯,屋里黑寂一片。
翻身下床趿了平口鞋,云纵披上袍子卷了被褥枕头离开帐子,后襟被慌张的妻子珞琪一把抓住惶然问:“哪里去?”
“且安歇吧,我去书房歇着。”男人隔着帐幔冷冷地放下这句话,珞琪死死扯住袍襟无语地望着丈夫投在帘幔上的影子,忽然觉得手头一松,握着的那袍襟垂落。几声急促的脚步伴随一声门环清响,丈夫的身影消失。珞琪慌忙爬到窗边掀开窗纱,从窗屉间向外望,丈夫已经拐进了西厢书房。
揉捏着手中那件银狐裘领袍子,珞琪独坐帐内怅然若失。
手中的皮裘还是丈夫年前在太阴山狩猎得来的皮子,她一针一线精心缝制的。
掀帘下了床,披上蜜色夹袄,珞琪也不及穿裙,洒口的杏红色绸裤一晃一晃,赤着脚抱着银狐袍子倚立门边,静望着丈夫书房的灯光人影,却不见丈夫一如往昔般去而复返地刮了她鼻头沉着脸哄吓逗闹。
揉眼拭去腮边泪,珞琪一身轻薄的水红纱衫,踏了冰凉的石子小径走到书房前,却又踯躅了脚步。
夜色苍茫,月光皎洁。
丈夫的身影在嫩黄色的窗纱上一动不动。珞琪抬起手想去叩房门,颊边一阵羞红,矜持又令她放下手,心想这么再去求他回来,定是要依从了他摆布,若他不肯回房岂不是自寻无趣?迟疑间就见眼前一片黑,屋内的灯熄灭,唯有月色清光一地。
立在寂寞空庭,迎面是淡月疏星,沉云静影。偶有宿鸟惊起,幽影从树梢别枝掠过。月色洒得青砖路一片茫然如雪,一如珞琪此刻的心境。
丈夫杨焕豪表字云纵,是她的表哥,是当今朝廷封疆大吏-龙城总督兼巡抚杨焯廷的嫡长子。珞琪自十四岁嫁入杨家当媳妇,如今已经有四年,随了远戍朝鲜的丈夫走南闯北地奔波了这些年,却没能生育一男半女,这是她和丈夫心头永远的痛。
回转到房里,珞琪拥着丈夫那件袍子躺下。辗转反侧如翻饼一般,不知不觉地入睡。
“小姐,醒醒,天光大亮了。”
娇嫩的声音唤醒珞琪的睡意,手却自然地向身旁搂去,扑空……
只摸到丈夫那件皮袍子,珞琪睁开眼。
晨曦透过窗棂洒在珞琪酥润的面颊上,她微蹙眉头,才记起昨夜同丈夫间小夫妻的口角争执。
坐起身子,珞琪活动脖颈,手自然的去揉弄耳后的脖颈,微侧头,舒缓睡意,掩住嘴打个哈欠。
陪嫁丫鬟碧痕来伺候珞琪起床梳洗,半跪在床头诡秘地凑在珞琪耳边透露:“小姐,大事不妙了,听说咱家姑爷要纳小奶奶了,园子里都在传呢。”
珞琪初闻时脸色一惊,忽又心头暗笑识破诡计一般得意道:“亏你也信,不过是你们姑爷逗那些爱嚼舌根子的小蹄子的。”
对丈夫的“忠心”珞琪丝毫不怀疑,虽说小夫妻平日打闹也偶有红脸斗气的时候,但少年夫妻至今已经是相濡以沫的四载,丈夫曾经信誓旦旦非她殷珞琪不会爱上旁的女人。
碧痕垂头丧气地揉弄着手中的帕子埋怨:“小姐你太过实心了,才被蒙在鼓里。碧痕一清早去园子为小姐采头茬带露水的玉馨花,听小夫人房里的丫鬟四喜和方嬷嬷议论说,老爷早已命四夫人为咱们姑爷物色了一位美人做小妾,要为姑爷这房传宗接代生孙少爷,过了端午节就要迎进门了。”
见珞琪半信半疑收敛了笑容,手间只随意梳拢着青丝不同她搭讪,心里却在暗自思忖。
碧痕翘了嘴补充道:“碧痕听得真真的,说是年节里老爷就吩咐了小夫人去操持这事儿,从十来个姑娘中精挑细选,选中的这位新少姨奶奶是四夫人荐来的。”
旱地惊雷一般,珞琪愕然,心想难怪丈夫昨夜无事献殷勤,对她极尽温存,怕不只是为了传宗接代,更是做贼心虚,竟然府里上下都知道了此事,单她这正主儿还蒙在鼓里。孙大圣都闹到天宫了,只她这王母娘娘还不知晓。
想到这里,小嘴一翘,银牙轻咬下唇,怔了怔,起身拢着发,掩了怀,趿上攒了珠花穗的红绣鞋就要向外去,被碧痕一把拦下。
“小姐,这风风火火是向哪里去?”
“去寻他问个明白。”珞琪气恼道,心想就是丈夫纳妾,好歹也要知会我这大少奶奶不是?
“小姐是要去寻姑爷吗?姑爷天不亮就被老爷派了差事出门了,说是赶明儿个就要坐了洋人的大轮渡去上海,没有个十天半个月不能回龙城。”
珞琪像被掏空了魂儿一般目光涣散,两行清泪却落了下来。自从随了丈夫从朝鲜国归国回到龙城杨府,天天萦绕在她耳边的就是“早添贵子”四个字。
碧痕拉下珞琪的手劝道:“小姐,咱们光哭总不是个办法。您想想呀,您过门这些年都没能给姑爷添上一男半女,若真是新奶奶进门,再生个小少爷,她可就是得宠了。”
说到这里,碧痕也是眼眶一红,哽咽道:“都是碧痕无用,前年间没照顾好小姐,害得小姐你跌那一跤摔没了宝宝,到现在也没能再怀上。”
主仆二人抱头哭了起来。
珞琪惨然一笑,大宅门三妻四妾是常事,公公杨焯廷就是妻妾成群,再加上丈夫纳妾的借口是她多年未能生育,她又有什么理由能够阻拦?
碧痕忽然擦了泪,提议说:“小姐,再不然,咱们给北平的国舅爷去封电文,求国舅爷出面替小姐做主。”
珞琪堆出笑意,弯了食指叩了碧痕额头道:“国舅爷还能管到你家姑爷纳妾不成?”
碧痕提到个国舅爷是吏部侍郎志锐,珞琪的表兄,也是当今光绪皇帝宠妃珍妃的娘家亲哥哥。
门被推开,杨云纵的奶娘它妈妈闯进来,带上门拍着腿压低了嗓子埋怨:“祖宗呦,就不能小声些?生怕隔墙没人听了去?”

2 金屋无人见泪痕

待听了碧痕将听来的噩耗重复一遍,它妈妈的眼睛上下溜着碧痕扫了个来回,起身将碧痕转了个圈儿,捏捏碧痕白嫩的脸蛋,又掐掐她丰隆的胸,摸摸洒脚绿绸裤下线条微露的臀,点头道:“也不必求娘家舅爷,依婆子说,这当赵子龙长坂坡救主的怕就是碧痕丫头了。”
“我吗?”碧痕不解地问。
它妈妈绷了脸唬着珞琪道:“少奶奶,听婆子一句劝,家里男人娶小,换了哪个女人心里也不乐意。可少奶奶自己理屈,就权且忍了这遭吧。您自己寻思,这媳妇过门五年不生子,按了‘七出’的罪过是可以被休回娘家的!婆子话糙理不糙,都是为了少奶奶好。”
一句话一针见血戳到珞琪痛处,前天还听四姨娘甩闲话说:“就是家里养只母鸡不下蛋,也该杀了不是?”
自己久未生育,也怨不得丈夫动了纳妾的心思。
一时间记起丈夫同她说过的玩笑话,女人不育是个罪过,是犯了“七出”的罪名的,自古就有这个规定,《大清律》更是列了这七条:无子、不事舅姑、淫僻、嫉妒、恶疾、多言舌、盗窃,若有女子犯了这些是能被婆家随意休掉的,而这“七出”之罪的头一条就是“无子”。
心里明白这道理,但终究是委屈。
“少奶奶哪里修来的福分,嫁了大少爷这样出息有本事的男人,就该惜福了!纳妾也是老爷急出的法子,少奶奶怨不得旁人。为了大少爷多年无子嗣的事,老爷已经不止骂了一回了。这大房无嗣,岂不令外人戳戳点点,好歹老爷是朝廷从一品大员,龙城督抚有头脸。少奶奶只去埋怨男人,应知道自己男人里外受了多少委屈和夹板气。”
珞琪本无心细听,但它妈妈说得中肯,定是从哪里又听来些风言风语,于是垂头不语。
它妈妈低声提醒道:“少奶奶,前日老爷气头上还骂了吉官儿道:只这‘无后’一条罪状,就可以休妻。伺候在门外的妈子们听得真真的。”
吉官儿是丈夫的乳名,平日敢人前人后如此呼唤丈夫乳名的,除去公公和家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怕就只有丈夫的奶娘它妈妈了。
珞琪周身一抖,昨日,难不成丈夫也是受到公公的辖制,才“居心不轨”地来“挑逗”她。反被不明就里的她踢了下床。
它妈妈见珞琪似是默认,又劝道:“婆子一个做奴才的,巴巴地仰着主子出息了,自己才面上有光。别怪婆子碎嘴叨唠,话虽不中听,都是为了少奶奶好。别看现在洋人那些玩意唬得人心痒痒的都要去效法,可这毕竟是大清朝的天下。少奶奶鼓弄些照相匣子呀,西洋钟表,鬼附身般会自己跑的小车子,那些是新奇好玩,可是老爷不喜欢,少奶奶就不要淘气生事。平日里学些女红,或是帮趁了大少爷打理好房里的事,就是大少爷的福分。”
它妈妈虽然絮叨,但这番话必定是事出有因,想来公公同她也有过些摩擦,怕对她这个儿媳妇已经是颇为嫌怨了。
公公嗜好鸦片烟,珞琪极其厌恶,只是几次劝都无功而返,反害得丈夫被连累。公公在官场上阿谀奉承,平素总让她们这些家眷去陪那些途径龙城玩乐的京官家眷行乐,这是珞琪最为厌恶的。
它妈妈又笑了拉这碧痕的手拍弄着对珞琪说:“少奶奶,这大少爷娶小可是板上钉钉子-跑不掉了的事儿,现今就是看是娶谁了。”
珞琪不禁看了一眼同她从小一道长大的丫鬟碧痕,碧痕十五、六岁的样子,是珞琪娘家的陪嫁丫头,生得水葱一般的白净秀丽。
“奶娘,您的意思是,碧痕?”珞琪迟疑地问,不必它妈妈点明,珞琪已经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
碧痕羞得满脸绯红,跺了脚埋怨:“奶娘忒的老不正经,说得是什么浑话?”
奶娘拉过碧痕的手拍着说:“看这小模样长得还真是越发水灵了。放了姑爷这么标致的人物你不去嫁,想等了老爷将你指婚给哪个下人当婆娘,或是送给哪位半入土的老太爷做小不成?”
一句话又是戳到了珞琪的心头。
月前,为了公公要将碧痕送给一位七十三岁的名绅做小妾的事,珞琪还曾顶撞了公公,招惹得公公摔了个茶碗,没有好申斥她这个没有规矩的媳妇,反是把丈夫云纵叫去责备了一场。
“我怎么就忘记了碧痕了?你我从小就是姐妹,与其让你远嫁,不如留在我身边。只是,不会太委屈你吧?”珞琪试探问。
碧痕用帕子捂住脸,害羞地点点头,捂着脸一溜烟跑开了。
珞琪暗想,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了。谁让自己无子,公公对此十分不满,几次斥责长子,珞琪夫妻为此也没少口角红脸。也多亏得丈夫在外人面前对她这个媳妇还算一心袒护,不然真不知要在杨家遭多少白眼。既然是要娶个小妾进门为丈夫生养个一男半女已是定局,与其在外面寻个不知道根底女人同自己共处同一片屋檐,反不如让丈夫娶了碧痕。碧痕是珞琪娘家家生的奴才,从小就伺候她,通常大户人家小姐的陪嫁丫头多半就成了通房丫头或姑爷的小妾,让丈夫将碧痕收房也是使得的,就是不知道丈夫愿意不愿意。
“这丫头,能嫁给大少爷做小反是她的造化了。若说吉官儿这孩子,十二岁就随了原大人远征朝鲜去历练,近些年建功立业,声名远播,就连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都在传颂这段佳话。吉官儿那是少年英雄,碧痕这丫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它妈妈话锋一转又责备珞琪道:“少奶奶,不是婆子我叨唠您。您嫁入杨家,大少爷是您男人,他就是您的天,您的地!哪里听说过把自己的男人大半夜赶出屋去书房住得?传出去让人笑话!”
珞琪红着脸,想来这事她虽然有不是的地方,但是毕竟她心里也委屈,才要开口分辩,又被它妈妈催促着要去老爷房里问安了。
大宅门的规矩,子女晚辈是要晨昏定省早晚去给长辈请安的。今天丈夫不在身边,只有她独自去给公公问安。
龙城总督府的后宅庭院深深,公公住的院落正中是厚德堂,悬挂御赐匾额,下陈供案。
东边第一间是公公杨焯廷的寝室,第二间是起居室。
正面墙上高挂了十二幅苏绣,都是二十四孝的故事,绣工精致,人物栩栩如生;几案上,全堂是铜胎珐琅器皿,上面有着各式西洋美人还带了翅膀的小天使,都是海外舶来的物件。桌案上一座海西铜铸半裸西洋美人像,手中托着一架带钟摆儿,左右摆个不停,发着滴滴嗒嗒清脆的声响。
“福禄寿”星官立像两旁设着五福捧寿烛台,犀牛望月镜,螭龙纹鼎。
脚下是大红底色的百鸟图地毯,四角是核桃木花架,摆着两盆迎春花。
屋当中是一座亮铜薰炉,左右两排椅子。
小夫人霍氏的丫鬟四喜从里间出来,端了个铜盆里漂着条手巾,屈膝道了个万福答话道:“小夫人才伺候老爷起床,吩咐过家中的奶奶少爷们不必来请安,大少奶奶请回吧。”
珞琪如释重负,刚松了口气抬起头,就听屋里传来一阵嗽痰的声音,苍老却底气十足的声音隔了帘子传出:“是老大房里的来了吗?”
“爹,是媳妇珞琪在外面伺候着,等了爹的吩咐。”珞琪躬了身子,双膝微屈,低眉敛目一副温淑娴雅的样子,没了昨晚同丈夫嬉闹时的任性顽皮。
又是几声咳嗽,咕噜噜漱口的声音,一口水砸响了铜漱盂,随后传来公公的问话:“同你提到过的老话。你房里的丫头碧痕也十五岁了,是到嫁人的年龄。洪臬台下个月就是花甲之喜,我想赏他个眉目清秀大方的女孩子,合计了府里这些丫头,就碧痕还算上得台桌。”
珞琪身子一晃,好在有它妈妈搀扶,立稳了脚,就见它妈妈不停给她眨眼递眼色。
她才想到将碧痕收房以解丈夫纳妾的燃眉之急这两全其美之计,不想公公却早已安排碧痕另嫁他人,还是个老头子。她怎么舍得让碧痕十五岁的姑娘去嫁给老头子做小?
珞琪定定神,揉揉额头,搜肠刮肚想着破解困局的妙计,坐以待毙可不是她殷珞琪的秉性。
珞琪急中生智计上心来,捏了嗓子恭敬地徐徐答道:“爹爹肯抬举碧痕,照理说该是碧痕这丫头的造化,只是……”
珞琪有意顿了一顿,询问地看它妈妈,它妈妈指指天,又指指地,也不知道想说些什么。
于是珞琪撞起胆子,接着说:“只是大少爷已经有意将碧痕收房纳妾了。”
帘子内传来一阵笑,笑音里含着讥讽,笑声止住,公公威严的声音不容置喙:“他倒也是好眼力。不过纳妾的事你们夫妻就不必费心了,你四娘已经从她娘家的侄女儿里物色了一个品貌端庄的女子,过了端午就抬进门给吉官儿做二房罢了。”
珞琪心头一沉,看来公公是铁定了心思要将碧痕嫁给老头子做小,前番是位七十三半入土的乡绅,这回是六十岁的臬台。
但平素好胜机敏的性子让珞琪不甘轻易放弃,眸光一转,柔了声音道:“爹爹安排得甚是周到,只是碧痕怕没了这份福分。”
“这话怎么讲?”公公的声音里含着郁怒。
珞琪说到这里心惊胆颤,但还是壮起胆子禀道:“爹爹有所不知,前日里爹爹遣了大少爷去招待洋人,酒宴上那洋酒冲头,大少爷喝多了些,回来后……就……”
“痛快说!”一声喝叱,珞琪忙应了说:“就有些酒后乱性,偏巧那晚媳妇在小夫人房里绣花,大少爷就拿碧痕那丫头误当做媳妇了。”
一句话说出口,珞琪心里噗通乱跳,身边拉着她的它妈妈手一松,瘫坐在地上,吓得脸色惨白。
珞琪忙给它妈妈递眼色,如今是发弓没有回头箭了,只得硬了头皮上。
就听帘内骂了几声:“畜生!”
伴随了小夫人霍小玉娇嗔地埋怨一声:“老爷!”
一片骇人的沉寂。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屋里仍是没有公公的吩咐声,珞琪垂手立在门边也不敢离去,它妈妈一头冷汗不停地扯着珞琪的衣袖,在央求她快改嘴,这个理由太吓人了。
珞琪屏息静气,屋里悄然无声,忽然,公公两声长叹,吩咐了声:“老大媳妇,你下去吧。既然这下流坯子作出了这种龌龊事,就依了他去吧!”
珞琪欣喜若狂,不曾想公公没有追究申斥,反是顺水推舟了。于是提了裙子道个万福又忙了敛住欢快的口气,心气平和地应道:“媳妇遵命!”
故作镇静地告辞出了堂屋,轻踱了步子来到庭院,来往的丫鬟妈子们也纷纷问安叫着“少奶奶万福!”。
珞琪走出庭院,如获大赦一般搂了它妈妈的脖子欢喜地跳蹦,庆幸自己的奸计得逞。
它妈妈打落她的手沉了脸道:“少奶奶,你这顾头不顾腚的主意是救了碧痕丫头,可不是把大少爷往老爷的家法板子下送吗?”
珞琪这才想到了丈夫,脸上的兴奋也散得无影无踪。心想自己也是大意了,她这么一编排,公公自然是信了,但丈夫是不知情的。若是丈夫回来被公公一番盘问后矢口否认,岂不是成了她在欺瞒长辈,这可是犯了家法的。即使丈夫有心为她遮掩,可若是丈夫若不愿意娶碧痕做小又当如何?想到这里,心里七上八下,反是慌起神来。
它妈妈摇头叹气埋怨道:“少奶奶,看您如何收场!怕是不止害了大爷,又要连累五爷跟着受苦了。”

3 树欲静而风不止

满怀落寞地回到自己的房中,碧痕正在整理收拾过了季的皮裘衣物,海龙皮披风、银鼠马褂、赤狐裘、水貂皮护腰摊满床铺。
见了珞琪和它妈妈进来,碧痕小脸一阵羞红,垂了头支吾一句:“小姐且在外屋将就,碧痕这就拾掇完这些过冬的衣物。碧痕给小姐奉茶去。”
说罢踏着小碎步慌张地跑出去。
它妈妈向珞琪挤挤眼,指指碧痕出门后那还在晃动的帘子道:“少奶奶见到了?这是心里吃了蜜的愿意呢。”
珞琪心下生出一股劫后余生的欢喜,亏得她应答机敏,否则碧痕就要嫁给那老头做小妾了。老牛吃嫩草,真亏他们有脸想得出。
每当珞琪在丈夫面前褒贬公公杨焯廷这些匪夷所思的陋行,就会招惹至丈夫的痛斥。只是公公这些行径如何能让她这个晚辈心生敬意?天天抽大烟、玩女人,不然就是作出这些没有天理的勾当。
碧痕再进来,托了一个黑漆镂花茶盘,上面两盏汝窑青瓷牡丹花盖碗,放在一旁的桌上,又去弯身继续拾掇床上的衣物。
它妈妈一边帮她,一边指点说:“这丫头,这皮物不是如此的收存法,定是要趁了日头在外面干晒后,放下些樟脑,再放进那不透气的箱子里封存。”
碧痕却毫不经心,侧头甩了乌黑的长辫道:“我们姑爷说了,这皮袄裘衣原本就不易伺候,果真让虫吃鼠咬了,就当是赏给那些小畜生过冬的口粮了。来年入秋,姑爷去太阴山打猎,抬手一火枪下去,什么水貂银狐都跑不掉。”
“赫赫,听听这张小嘴,亏你们奶奶怎么调教的。这人还没嫁过来,心已经向了小女婿说话了。”它妈妈一句取笑,羞得碧痕啐了声道:“妈妈又不正经了。”
就听屋外院子里传来一声:“五爷来了!”
门帘一打,躬身进来一人,白净面颊丰神如玉,流星送目,剑气入眉,脸上带着璨笑。头上一顶黑缎洒红缨的六合小绒帽,一身白蟒箭袖束着宝蓝色镶翠的锦带,十五六岁上下的年纪,眼带几分朦胧的醉意,用手捂捂嘴,见了珞琪打个千儿亲热地唤了声“大嫂嫂”。不等珞琪起身还礼,少年已经一头扎在了*窗的榻上,压在碧痕刚收拾码放齐整的皮物上。
“五爷这是去哪里灌多了黄汤来挺尸了?”碧痕嗔怪地几步过去推推少年的身子,将那些皮物向一边规整。
珞琪凑坐在榻边吩咐碧痕取床被子为五弟盖上,它妈妈也忙着吩咐外面的丫鬟去打条热手巾备下醒酒汤,一时间里里外外忙和起来。
五少爷焕睿酒醉烧心,在床榻上翻着身,边笑望着大嫂胡乱说着外面见到的趣事,手却不停抓挠脖子,一副难过的样子。
它妈妈端着水盆跪坐榻边,珞琪打着手巾为五弟擦脸,一面嗔怪:“也不怕你哥哥回来捶你,怎的喝成这般田地?”
焕睿笑而不答,伸手晃着只手指望着珞琪呆笑,睫绒微颤,不时一閤眼睡下了。
珞琪一脸无奈苦笑,望了眼它妈妈,反是噗哧笑出来。
它妈妈将手中的铜盆递给碧痕,沉了脸拍打了床上的焕睿一下骂道:“几曾听说过小叔子滚到嫂子床上来的道理?虽说是长嫂如母,可五爷如今也是大人了,怎么也该避嫌不是。”
珞琪挪身下床,碧痕放了铜盆在榻桌上,打了毛巾接着为五爷擦洗。
却不防备焕睿猛地睁眼,一把攥住碧痕的腕子道:“好姐姐,我给你带稀罕物来了,你上次喜欢的那个西洋银绒里的小盒子,我在市集上帮你寻到了。”
说着一手抓紧碧痕的腕子,另一只僵硬的手向怀里摸索,碧痕如何甩也甩不去五爷的手,娇嗔道:“哎呀,五爷正经些!”
它妈妈凑上前,照了着焕睿的屁股盖了两巴掌骂:“冰儿,仔细你大哥回来揭掉你的皮!”
这才将碧痕的手扯出来。

珞琪在一旁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冰儿是焕睿的乳名,无外人在场时珞琪也爱这么叫他,这个名字听来有趣,一如五弟这人一样冰雪莹澈的可爱。
丈夫在几个兄弟中是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小兄弟冰儿。
小冰儿杨焕睿十岁时,生母五夫人桂氏在后花园游湖时失足落水亡故,也再没个人庇佑。待到珞琪和丈夫云纵从朝鲜归国回到龙城家里,小冰儿就如长在大哥房里一般,天天在这里出没调皮。
杨云纵喜欢这个伶俐的兄弟,平日里得空不是带了五弟冰儿出去骑射打猎,就是晚上督促五弟读书,每日五弟都要来大哥的书房一一禀明当日都有何长进,做了些什么。云纵更是督导得紧,宠爱却不姑纵,反是珞琪对这个小叔子是有求必应,有时为了让五弟逃过丈夫的责罚,珞琪想方设法为五弟遮掩,一来二去,五弟反是同她无话不说。
有时候珞琪都在暗自思忖,怕是丈夫没有子嗣,心思都放在调教兄弟身上,若是日后有了自己的儿子,怕也是这般的督导,慈严兼济。
冰儿也十分争气,虽然是侧室所生,却是从小发奋,读书上是百里挑一,十三岁就中了秀才,也是杨家的荣耀,只是这贪玩调皮的性子却从来改不掉。
“哎呀!血!”碧痕尖叫一声,珞琪和它妈妈凑过去看时就见冰儿身下那条白官纱裤管上一片血迹,慌得众人手足无措。
冰儿翻个身道:“不是我的血,是那长了狗眼的混蛋的狗血!”
珞琪这才长舒一口气,推推焕睿的身子问:“五弟,你又在外面同人打架了?”
“打狗了!”冰儿一把将被子蒙了头,似是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
珞琪叹口气,猜出八九分的缘故。
龙城这地方人杰地灵,尤其盛产俊男美女。京城里许多脂粉巷年年派大船泊来龙城,买些穷苦人家长得周正的男女娃子去养,长大就是花街柳巷里的窑姐儿或相公。因此,龙城的男风盛行。偏是五弟生得模样俊俏,平日里总爱偷逃去外面玩耍,不知道他家世身份的人难免会起歹意,因这个惹出的尴尬事已经数不胜数。
珞琪在一旁劝五弟说:“就是有那长了狗眼的来招惹你,爹爹和你大哥都嘱咐过你在家潜心攻读,不许出去贪玩惹事,你怎的不听?”
冰儿在被子里不做声,珞琪知道他不爱听,它妈妈忿忿地骂一句:“少奶奶就由了他去闹,左不是被老爷或大爷擂上一顿就舒坦了。”
话音未落,门帘一打,一个小厮进来回话说,大爷回府了,在前厅老爷那里回话,老爷怒了,喊了五爷过去呢。
一句话,冰儿倏地从床榻上跃起,酒意顿无,一脸的惶然,乞怜地望着嫂子。
珞琪这才想到大事不好,她本是盘算了要让小厮去前面迎候丈夫的归来,提前支语一声碧痕的事,可是五弟醉酒来这里一闹,她反将正事忘记了。这折无本的戏就不知道要唱去哪里,想到这里珞琪也慌了神。
冰儿并不敢耽误,神色慌张却还是大步向外面走去。
它妈妈跺脚揉拳地埋怨珞琪:“少奶奶,看您惹出的这麻烦,定然是老爷为碧痕的事讯问大少爷,火气上来又要拿冰儿五爷当靶子打了。”
珞琪六神无主,心想自己为了救碧痕急切间胡乱编排一气,却是害了丈夫在公公面前难去做人,怕更要害了五弟挨打。平日里公公同云纵父子并不亲近,怕是因为自小没在一起生活,乏了养育之恩的缘故。加上丈夫从朝鲜归国后有功名在身,公公气恼时申斥多,责罚时也顾及些脸面。但每每气不过时,就寻了丈夫最心爱的五弟冰儿去当替打,这板子比打在丈夫云纵身上还令丈夫难受。多少次是为了心疼五弟冰儿,丈夫咬牙屈从于公公的安排。过去大户人家的少爷犯错,多是跟班的小厮替打,不过是给少爷们一些警醒,只是公公很怪,却拿小儿子去出气。

4 常恨人心不如水

珞琪不安心,起身就要去前院看个究竟。
它妈妈忙劝阻她不要再生事端,只能听天由命,看此事如何平息了。
珞琪哪里肯听,不等碧痕打帘子就兀自出门,才下台阶还未曾走出院门,就见熙熙攘攘来了一群人,因是无序地涌进来,显得嘈杂。
珞琪在人群中辨认出为首的是四太太庄头凤,就见四太太面无表情,嘴角挂着丝轻蔑,那双微凸的大眼睛在四下环顾,手里抚弄着她怀里抱的那只毛色亮黑的猫,身后跟着管家杨福等一群下人。
四太太见了珞琪陪个笑,殷勤地上前说:“大少奶奶,咱们这是奉了老爷之命过来办差。”
一句话抬出老爷,就是暗示珞琪不要有什么违逆。
丈夫被公公留在前厅申斥,小叔子被抓去替打,四太太却带人气势汹汹冲来她的院里,难道是要抄家?丈夫犯了什么大罪?
四太太一挥手对身后仆人们吩咐说:“将人带走!”
后面上来四个膀大腰粗的婆娘,珞琪认得是后院倒夜香刷粪桶打扫庭院的几个粗使妈子。四个人妈子直冲了珞琪身后的碧痕奔去,两个人拉肩拢背,两个人抽腿将碧痕抬起腾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贱蹄子,老实些!”
碧痕惊慌挣扎着嘴里大喊:“小姐,小姐救我!”
那四个婆娘旁若无人般抬了挣扎踢踹的碧痕就要向院外走。
珞琪惊魂未定,见碧痕就要被抬出了院子,忙上前拦了问:“你们拿人总是要有个说法。”
“说法?少奶奶还是去向老爷讨说法吧,咱们只是奉了命办差的。”
四太太一招手,仆人们抬了碧痕向外撤,她自己也转身就走,被珞琪几步向前拦住去路道:“求四妈妈明示,碧痕犯了什么家法?”
四太太掩住口笑笑说:“少奶奶也不要为难咱们,咱们也是奉命办差,旁的一概不知情。”
见珞琪仍是拉住她的袖管不放手,四太太一笑,扬头低眼看了珞琪的手,珞琪忙抱歉地松开。
“老爷吩咐,碧痕这丫头不安分,狐臊味犯了勾引主子,还妄想登堂入室。老爷最见不得这种贱货,吩咐说,让拖到外院打上五十毛竹板子,然后拉去庄子上或是卖了,或是配了人。”
四太太轻松说罢,转身抱着黑猫随在那队人身后离去,扔下珞琪怅然立在院门影壁后发呆。
珞琪骇然,不曾想自己几句为碧痕解围的胡言乱语反是害了碧痕,追了几步上前出院门,碧痕已经被那些悍妇抬着沿着夹道向后院去,吓得除去了哭再没了旁的话。
管家杨福停了步回来安慰珞琪说:“少奶奶,您心疼奴才,这份心怕是碧痕那丫头迟早会领情。只是老爷正在气头上,前院里正在责骂大爷呢,这五爷的腚都要被打烂了,都没个人敢去劝。更不要说碧痕一个丫头的琐事了。”
珞琪一听这话,急得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两边都是急茬,两边都顾不得。不想她一句话惹出这么多事,害了丈夫和五弟不算,还要害得从小和她情同姐妹的碧痕身败名裂落入火坑。
它妈妈追出来跺了脚捶了腿哭道:“了不得了!大爷和五爷那边是救不得了。若是碧痕丫头到了后院被扒掉裤子毛竹板子一打,就是侥幸留在府里,怕再也没脸见人了。别说大爷,就是府里的小厮日后都不屑得去娶她。”
珞琪一听,也顾不得许多,踉跄着追赶过去,气喘吁吁地跑到后院时,就见院里黑压压围了很多看热闹的下人,议论声指责声夹杂了幸灾乐祸的笑骂声。
魂飞魄散的碧痕被四名悍妇按倒在一条春凳上,上来仆人用麻绳捆着将碧痕的手脚分捆在凳脚上。
四太太庄头凤怀里抱着只黑猫,那黑猫毛色乌亮,眼珠莹绿,也直勾勾地盯着被按趴在凳子上上绑绳的碧痕,不时发出几声长长的“喵喵”叫声,透着一阵阴凉。
一阵风吹过,丁香花碎瓣洒在碧痕一身淡绿的衣衫上。
庄头凤得意洋洋地立在碧痕前面说:“勾引少主,就是这个下场!你们都看好了,谁要是身子下面痒痒,想学了这小骚货勾引主子,就尽管来。到头来是下面舒坦了,后面就要遭罪。”
“碧痕没有,碧痕不是……”碧痕惊恐地哭嚷,不停喊着,“小姐,姑爷,救救碧痕!”
庄头凤咯咯地笑了挖苦道:“呦,瞧把她委屈的。勾引大少爷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要脸面?老爷不过就是让下面的人都见识见识,你长了个什么尻蛋儿,就乌鸦想栖凤凰枝的去勾引大少爷!”
珞琪本是双腿发颤瑟瑟抖动,扶了廊柱喘了粗气,却是喊不出也挪不动步子。
它妈妈忙跑前几步去求情,陪了笑脸屈膝躬身道:“四太太,您行行好,发个慈悲。或轻或重不就在您四太太一句话上?谁不知道四太太心比菩萨最体谅下人,好歹给碧痕留些脸面吧,这底衣就赏老婆子个薄面留下吧。”
四太太摩挲着怀里的猫,似是在沉思,又抬脸问问周围的下人道:“它妈妈在给这小娼妇求情,你们可依了?”
那些护院仆役们有起哄地尖叫的,有人捏了嗓子嚷道:“严惩不贷!”
随之一阵爆笑。
珞琪定过神,拿出大少***姿态,稳重端淑地分开众人走到前面对四太太道:“四妈妈,碧痕是珞琪的娘家陪嫁丫头,若是碧痕有什么过失,都是珞琪的不是。四妈妈先放过碧痕暂且羁押,珞琪这就去请老爷的示项。”
四太太“嗯”了一声,手在不停摩挲怀中那只黑猫,猛的一用力,就听那猫“嗷唔”一声怪叫蹿下了地,被四太太踢了一脚骂:“没长眼的畜生,给了你脸了!”
一面扮出笑脸对珞琪抱歉道:“少奶奶这不是为难咱们吗?咱们是奉了老爷的命,不敢有分毫拖延,若是耽误了事儿,老爷怪罪下来,咱们可担不起。”
“小姐,小姐救救碧痕……”碧痕哭喊求救的声音沙哑,气息渐弱。
四太太露出诡笑,吩咐四个老妈子道:“怎么这么绑?提起腚来打!”
“四太太!”它妈妈惊叫一声,就见四个妈子解下碧痕脚上的绳子,将碧痕撅跪的姿势按在凳子上,两名家院提了一头圆一头扁湿漉漉的毛竹板过来,在珞琪惊恐的目光中就去拉碧痕腰上系的汗巾子。
无数惊惧的目光聚集在碧痕身上,碧痕嘶哑着嗓音大声哭嚷,眼见着那条水绿色的薄纱裤就要被褪下。

5 人到情多情转薄

千钧一发之际,珞琪扑了过去遮挡在碧痕身上,大喊着:“不是碧痕勾引大少爷,是我安排她伺候大少爷的,她……碧痕她或许已经怀了大少爷的骨血,谁敢动!”
一声喊众人皆惊,面面相觑,四太太凑到珞琪身边阴阴地劝道:“少奶奶,这话可不是混说的。明知道老爷有意将碧痕丫头许配人家,还安排了碧痕和大少爷行房,少奶奶和大少爷就是这份孝心吗?”
珞琪也不由心惊,她若是顶了这个罪名,怕是不知道要招来公公如何的埋怨治罪。
嘈杂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静得令珞琪心惊,只有碧痕呜咽的哭声。
就见四太太忽然屈膝喊了声:“老爷!”
珞琪忙擦了泪从碧痕身上翻起转身,只见公公杨焯廷在丈夫云纵的搀扶下走来,身后还跟了小夫人霍小玉。
满园寂静,只剩风声吹颤院中几株丁香树,枝叶舒展发出簌簌响声,梁上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地自来自去地盘旋。
杨焯廷嗖嗖嗓子,沉了脸吩咐道:“放了碧痕这丫头吧。她主子要抬举她,原是使得的。”
珞琪惊喜过望,忙去叩谢公公。
却见公公并不理会她,只是侧眼瞟了躬身垂手立在一旁的长子云纵,哼哼地冷笑两声道:“可是遂了你的意了!”
杨云纵一提前襟倒身跪下,低头道了句:“儿子不孝,劳大人伤神。”
珞琪原本见丈夫平安无事地出现,心里悬着的两块儿石头总算一块儿落地,直到此刻才留意到低眉敛目的丈夫双颊微带红肿,眼也是红红的,心里不由一惊,丈夫该不是受苦了?
杨焯廷冷笑两声,叹了句:“妻贤夫祸少,子孝父福多!”
拈着花白的胡须从鼻子里轻哼了几声,转身离去。
小夫人霍小玉搀扶着老爷,回转身给地上跪着的杨云纵递了眼色,示意他可以起来了。
珞琪也感激地望了眼小夫人霍小玉,霍小玉向她嫣然一笑,一脸得淡妆如清水出芙蓉一般,白色香纱衫子,白色百襇裙,纤巧的身子却遮在一件宽袖大襟绣着富贵牡丹的黑色缎褂里。不但不显得衣服臃肿,反衬得她藏在衣衫内的身材更是窈窕。这位小夫人虽然是家中长辈,却是同珞琪的丈夫云纵同岁,只大珞琪五岁。平日里珞琪同她走得最近,也总去说些体己话儿。小夫人教她绣花,她教小夫人读书识字,别看小夫人平日矜持,不多言多语,却暗地里帮她多次解围。怕这次解围也少不了小夫人的帮忙。
它妈妈高兴地拍着腿,动动嘴激动得说不出话,定定神忙低声呵斥那四个悍妇道:“还不快把二少姨奶奶请下来?愣在那里等了领赏呢?”
四太太庄头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唬得一时间没了分寸,待回过神才快踱两步撵上老爷的步子隔着半步的距离讪讪地问:“老爷,那原本打算过了端午就为大少爷迎娶进来的那少姨奶奶……”
“回了吧!”杨焯廷头也不回,脚步不停,轻松的一句话,四太太站在空庭发呆。
碧痕被家院们解开绳子放下来,对了老爷的背影磕头谢恩。
珞琪这才恍过神,扶了双腿发软的碧痕起来,抱紧她欲哭无泪。
院子里等了看热闹的人也无趣地散去,偶有些刚才还巴巴等了看碧痕笑话的人脸一转就过来向碧痕贺喜。
世间的事就是这么离奇,才便是阶下囚,转眼却成了人上人。
珞琪再回头,发现丈夫已经不知去向,忙带了碧痕回自己的跨院。
它妈妈一路上在祷告“阿弥陀佛”,并提议早些将碧痕开脸上头娶进来,同大少爷焕豪圆房。
迈进跨院,丫头小子们出出入入的紧张忙碌,抬浴桶的,端铜盆的,捧了衣衫坐褥的进进出出。
杨云纵的跟班小厮忠儿正立在花圃边的一块儿大青石上,匆忙地指使着来来往往的下人们,并喊问着:“请郎中的可回来了?”
“去取白药保命丹的人去哪里了?”
忠儿喊嚷着一回头见到珞琪,忙陪个笑脸道:“少奶奶,您回来了?”
珞琪一见这阵势便明白了八、九分,问道:“五爷人在哪里?”
忠儿向书房方向呶呶嘴,又忙喊住珞琪说:“少奶奶留步,爷吩咐过,女眷不得擅入。”
珞琪停住步,小心低声地问忠儿:“伤得狠吗?”
忠儿一揭瓜皮小帽,扇着汗,从石头上跳下身应道:“狠不狠忠儿不好说,不过是该破的地方都破了,该烂的地方都烂了,冬天的烂柿子什么样,咱们五爷的腚就什么样了。”
珞琪蹙着眉,不顾阻拦打帘子闯进书房内间,眼睛寻向贴墙的那张卧榻。
坐在卧榻边的丈夫立起身,顺手将一木棉红色的单子遮盖在身后侧卧的五弟身上,满眼厌恶地瞥了妻子珞琪一眼叱责:“也不知回避?七龄男女不同席,没见五弟在上药。”
“嫂嫂~”五弟拖上声音娇纵般啜泣,那声音让珞琪听得揪心,也不理会丈夫的埋怨,凑坐到榻前推推面向里卧的五弟焕睿关切问:“可是疼得厉害?”
话一出口,眼泪汪汪地抽噎起来,自责道:“冰儿,都是嫂嫂不好,害到你受苦。”
丈夫将药酒碗蹲在条桌上声音闷响,珞琪心头一颤,偷眼看丈夫,正背了手面墙仰头看了那幅笔力遒劲书有“制怒”二字的横幅。
珞琪也顾不得许多,揉揉眼,小心翼翼拉起五弟身上遮盖的单子。
就见从腰至臀股,白皙的皮肤上或青或紫高隆起纵横交错的檩子,几处皮肉黑紫,怕是瘀血不散。五弟周身发抖,珞琪指尖轻轻触及,五弟周身一阵瑟缩,委屈地喊了声:“疼!”
珞琪不忍再看,用帕子掩了把泪。
就听五弟哽咽着抱怨:“就怪大哥,平白地又去招惹老爷,他不赎口,老爷就扯拉着冰儿狠打。”
珞琪见丈夫不应声也不回头,知道他在强压心头的怒气,忙柔声拍哄焕睿说:“五弟乖,都是嫂嫂不好,是嫂嫂惹得爹爹生气,爹爹才迁怒了你们兄弟。五弟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尽管告诉嫂嫂,都依了你。”
一句话说出,果然比仙丹还灵,五弟焕睿的抽噎声嘎然而止,撒娇邀宠般道:“嫂嫂那英国产的照相匣子就赏了冰儿了。”
珞琪哭笑不得,但自己又许诺在先,只得用尖尖的指甲戳了下五弟的头骂:“趁火打劫呢!”
那照相机是珞琪娘家哥哥赠送的洋物,珞琪爱如至宝,平素就在这花园里为姨娘和小叔叔们拍照,冲洗照片也是她的乐趣。五弟焕睿一直喜欢这些新奇玩意,还总同她学些格物的知识,同她一起摆弄电灯接线。如今五弟因为她受了屈辱,这相机送了五弟倒也舍得,于是珞琪点头道:“依你,不哭了吧?”
“冰儿还要大哥那柄十二响的德国左轮手枪。”焕睿开着条件。
但听不到大哥应答。
珞琪偷眼看着郁怒的丈夫,扮出笑脸哄着焕睿道:“你大哥不言语就是默许,嫂嫂回头拿给你。”
边说边起身去扯扯丈夫的衣袖,示意他好歹开个口。
就听丈夫云纵沉声道:“小孩子玩得什么枪!”
冰儿一听,大失所望,索性抽噎道:“冰儿的皮肉之苦和脸面都不及哥哥的一柄爱枪。”
说到这里反是委屈,也不哭也不闹,扯了单子蒙住头赌气。
珞琪夹在兄弟二人中间进退不是,凑坐到五弟榻边拍哄道:“冰儿,冰儿,赶明儿个嫂嫂托人给冰儿弄一把来玩儿,咱们不要他的,臊着他。”
也不见五弟应声,珞琪推搡几把,冰儿别扭地不理不睬。
久久的,冰儿才嘟囔一句:“大哥有本事就去造反,索性让老爷赌气一次打死冰儿就都干净了。”
这句话不似玩笑,也不全然是赌气的言语,珞琪侧头见丈夫也回转过身走到榻前,一把扯下冰儿身上的单子,又露出一身骇人的伤痕。珞琪眼明手快抱住了丈夫挥掌欲下的胳膊,忽闪了眸子递个眼色摇摇头。
床上的冰儿也不用回头就测查到一切,哽咽道:“嫂嫂也不必拦,让大哥打就是了。”
说着一阵剧咳。
珞琪埋怨地一把推开丈夫,又为五弟重新盖上单子哄慰道:“好冰儿,你哥哥是在同嫂嫂生气。”
云纵一把从榻边揪起珞琪,捏得珞琪的腕子酸痛,丈夫是行武之人,手上力道重,疼得珞琪眼泪直流,跳脚央告:“松手,轻些。”
“大哥!”冰儿翻身要阻拦,又忽然脸一红,扯了单子遮盖。
“出去!”云纵骂道:“冰儿不再是当年那个孩子,你们叔嫂也要有个回避。”
珞琪臊红着脸,又偷望一眼趴在床上眼巴巴看她的冰儿,红肿的眼睛像桃子,便哄他道:“冰儿,嫂嫂就拿相机送你,外带那西洋会唱曲儿的盒子。”
说罢嬉笑着出了书房向自己房里走去。
“小叔子就是小叔子,兄弟就是兄弟,哪里见过少奶奶和大少爷这样,自己没孩子,就把冰儿弄来鼓弄的?”它妈妈埋怨叹气道:“少奶奶可是要加紧要个孩子了。”

6 何为怀忧心烦劳

窗外一阵脚步声杂沓,它妈妈掀起窗帘,珞琪就见丈夫云纵步履匆忙地随了老爷房里的小厮出了院门。
珞琪刚安顿片刻的心又被揪起,风波初定,不知丈夫因何又被老爷唤去。
心里七上八下焦躁地等候,一碗茶的功夫后丈夫折返回来。
“上房那边有事?”珞琪和它妈妈都关切地问。
“官事。”杨焕豪面无表情地应了句,又吩咐珞琪道:“钦差大人鹿中堂奉旨南巡去江陵巡阅军务,官船临时改道来龙城检阅龙城新军。大人下令,此次阅兵切保万无一失,命我即刻启程赶赴新军营准备。”
它妈妈和碧痕忙着为云纵准备收拾衣物。
珞琪满心失望,本想今晚鸳鸯帐暖再续前缘,不想丈夫却要让她独守空闺。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于是掩饰心中落寞问道:“哪里来的鹿大人,如何从未听说?”
“就是过去京里那位内务府大臣鹿荣鹿大人,后来去了福建做步军统领的那位。”
“是他!”珞琪惊声,又捂住嘴,强忍住哧哧诡笑。
杨云纵微蹙眉头,问了句:“夫人认得此人?”
“曾听人提及过这位鹿大人,在福建的时候,可是颇有龙阳之好,沾染了些断袖之风。”俏目望着丈夫云纵,珞琪红了脸低头为丈夫整理辫梢的珠线穗子。
“浑说!”杨云纵一把夺过辫子甩去背后。
珞琪却斜睨他一眼,笑意满眼搬了丈夫的脖颈打趣:“官人,你可不要被那鹿大人看在眼里就回不来。谁知道那鹿大人此行是真得来龙城巡阅军队,还是来‘猎艳’?”
珞琪娇滴滴地说着,满眼含了诡笑,食指在丈夫颊边刮过,杨云纵顺势一把抱起她,正欲亲热,又骤然间压抑了自己的冲动,放下珞琪沉了脸道:“明日盛典,鹿中堂一行带来了许多洋人随军顾问和记者,父亲大人吩咐你随行充做翻译。”
珞琪一听心中大喜。
公公素来要求家中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拘禁在家里像笼中鸟一般无聊。
只是因为她自幼生长在洋务大臣之家,粗通洋务,黯熟外语,公公才不得已带了她去充当翻译去些社交场合,参加些同洋商煤矿买卖的谈判。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穿上她喜欢的洋人服装,长裙羽毛帽,娇俏地踩上高跟鞋,招来无数异样而艳羡的目光。
当年,表哥云纵也是极喜欢她那一身西洋装束,尤其是紧束的腰身大摆的裙子,高昂起头如公主一样打着蕾丝小洋伞笑容灿烂地从众人身边走过。
珞琪忙喊来碧痕去洋教堂寻人来为她赶做头发垂拢,小心翼翼地收拾停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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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龙河是龙城水路要道,开春正值冰河解冻,河水上涨,宽阔的河面波涛奔涌,两岸青山相迎。
人群中杨云纵看到了妻子珞琪,令他眼前一亮。
头发烫得卷曲从耳后垂下,戴一顶宽沿大边白色洋帽,帽顶一支白羽绒绒微颤,每根绒毛都似在春风里起舞。面纱半遮半掩,隐约露出姣好的容颜,一双慧眼明眸四处飞望。白纱长裙束身展现出优雅玲珑的曲线,宽大的裙摆如盛开的花瓣,在风中飘摇,蕾丝花边,戴着丝线手套,臂挽精巧的小洋包,打着把小阳伞,活脱脱一个西洋美人。
而珞琪也正在偷望着他,撩开面纱对他嫣然一笑,唇红齿白如融融日光下的白雪红梅般美艳。
“来了来了!”一阵人声鼎沸,远远几片白帆从天边飘来,两层高气派的官船渐渐*近码头,鼓乐声大奏,公公杨焯廷一身团蟒官服率众迎上前,码头上乡绅名流官员云集,景象壮观。
珞琪丝毫没有人人脸上的那种兴奋和敬畏,只是悠然摇着檀香小折扇,雍容典雅地挽着蕾丝花边小手袋走在公公身后,余光不时偷望一身戎装的丈夫杨云纵。
一身朝廷特制的新式军装,同西洋军装无异,大沿军帽下浓眉亮目,脸部线条刚毅。那笔挺的制服军装上衣上扎着宽宽的皮带,腰悬佩剑威风凛凛,披了一袭大红色丝绒长氅。珞琪忍不住多看两眼,感叹美中不足的就是丈夫脑袋后拖着的那条长长的辫子。
一派壮观景象,人群簇拥着钦差大臣走向观礼阅兵的高台。
珞琪看到了那鹿中堂,白净面庞,人物风流举止洒脱,态度随和,丝毫看不出军旅武夫的粗旷之态。想到人们的那些传言,珞琪不禁心里发笑。礼貌地同鹿大人随行的洋人顾问们寒暄攀谈,珞琪高抬着天鹅般优雅的头,挺着秀长的脖颈,骄傲又不失礼数,吸引无数惊艳的目光为之倾倒,而珞琪却带了一脸悠然的微笑,高贵地举止谈吐,操着一口流利洋文同顾问团和记者攀谈,为公公翻译。
几声礼炮响过,阅兵开始,小校场尽头一抹朝霞绕白云从天而降一般飞驰来一匹银鬃骏马载着一位皂色军装身披腥红长氅的将官,雕鞍彩辔,英武非凡,手中的指挥刀亮寒竖于眉间与日光交映成辉。那威风八面的指挥官正是丈夫杨云纵。
声声号令下去,军队步伐动作整齐如一,发出齐刷刷声响震天动地。
一队队新军步兵扛着新式步枪步伐一线,正步走过检阅台,高喊着“尽忠报国”“报效朝廷”等口号,向台上观礼的大人们致敬。
鹿中堂眼里透出惊喜过望的兴奋神色,脱口赞叹:“好!很好!简直是壮我大清国威!”
珞琪的心被鼓乐声和震撼人心的军威激起豪情汹涌,不由为云纵的治军成就自豪。
这些以一当百的新式精兵都是丈夫这两年的心血。
以往,公公对云纵在龙城操练新军总是贬低申斥,宣扬祖宗留下的长枪弓箭才是最得法,那些洋枪洋炮不过是哗众取宠的摆设。
清廷多是崇尚冷兵器,军营的主要武器是长枪长矛。庚子年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才让清廷那些腐朽昏庸的顽固派老家伙知道,原来西洋的火器枪支弹药大炮比祖宗留下的弓箭厉害这许多,也就开始有些洋务派崇尚西法操练新军。但真正将操练西洋式新军发挥得淋漓尽致的还是戍守朝鲜国的原大帅,在朝鲜为国王高宗李熙练出一支西式的镇抚军,抵御了日本对朝鲜跃跃欲试的野心。
丈夫杨云纵多年来在原大人帐下操练新式军队,是原大帅手下的得力干将和心腹。留洋德国军工厂深造回国后,公公杨焯廷就制止他再回朝鲜,强留他在龙城效力,丈夫就坚持为龙城操练起这支新军。之后在一起剿匪中,这只新军发挥了强大的威力,公公大为震惊,这才对新军另眼相待,只是苦了云纵此前为建这支新军挨了公公多少斥责打骂。
珞琪腮边飘过岑然自得的笑,偷眼看坐在一旁的公公杨焯廷,公公却是面不改色,看不出一丝欢喜自矜的神色。
阵阵枪声如爆竹般裂响,排排游动靶被士兵们百发百中地打落,演习的军事目标堡垒在大炮的威力下灰飞烟灭,全场更是响起一片惊叹声和叫绝声。
洋人顾问都嘘叹不已,频频向杨焯廷发问,珞琪有条不紊地从容翻译。
公公杨焯廷面色凝重,看不出喜,也不见忧,缓缓地掏出鼻烟壶,揉了鼻烟嗅嗅,打个喷嚏,慢悠悠地拖长声音谦虚道:“哪里哪里,雕虫小技耳。”
虽然公公喜怒无形于色,但珞琪能感觉到公公心底的自豪。

如今钦差大臣都大开眼界叫好不迭,西洋记者嘘声四起,对龙城有如此雄厚的兵力和训练有素的新军赞叹不已,怕公公对丈夫的辛劳总该有个认可。

7 戎装骏马照山川

杨云纵纵马来到观礼台前,翻身下马叩拜,请鹿中堂亲自检阅骑兵。
鹿中堂健步下了观礼台,惜才般赞赏的目光上下打量跪地参拜的年轻统领,面带温然笑意俯身无语搀扶。
杨云纵起身,目光中只看到鹿中堂那绣了团蟒的官服衣襟,向上是软缎马褂,朝珠上夺目耀眼的珊瑚佛头,之后是几缕飘然的胡须。
当眼眸同那锐利而又不失温和的目光相接时,杨云纵慌忙避开,鹿中堂却是呵呵发笑,拍了杨云纵的手道:“真乃焯翁家之千里驹是也。”
杨云纵嘴角勾出一丝傲意如雄鹰般的笑意,笑意中略含几分童气未退。仿如一幅笔走龙蛇的墨宝,某个字中的一捺走笔,显得硌眼般不协调,却又十分可爱。
“末将杨云纵躬请大人上马检阅骑兵营!”杨云纵见鹿中堂只拉着他的手不作声,目光上下打量着他,想起了妻子提起的这位鹿大人的官风,慌得忙再拜请鹿大人上马。鹿中堂也不为难他,拍了几下杨云纵的手背,松开他的手,走近那匹黑毛油亮的高头唐古拉山骏马旁,摸摸飘顺的马鬃,抚摸白色的前额,马不驯服地打个响鼻,甩甩头。
“大黑!”杨云纵低声唬喝,鹿中堂哈哈一笑,精神抖擞,豪情大发,蹬鞍翻上马背,身手矫健娴熟地一夹马背,那马忽然一甩头,长嘶一声,前蹄腾空而起。
“大黑!”杨云纵慌得大喝一声,惊惧地望着自己的爱马,而鹿中堂却面无惧色,双股夹紧马背一收马缰,一个漂亮的立马扬威姿势亮相,令全场的人都以为钦差大人这是在炫耀官威,立刻一片叫好喝彩声暴起,哪里知道台下发生的意外。
那大黑马听了主人的训斥,也规矩地立住,在原地盘旋甩着尾巴,贴到杨云纵身边,垂头去蹭杨云纵的面颊,似乎在问:“主人如何将大黑送给了这个汉子?”
杨云纵刚要赔罪解释,鹿中堂喝了声:“带路!阅兵!”
一夹马背,马鞭轻扬,那大黑马飞也似的冲出,杨云纵忙翻身上了匹追风白马,打马紧随。
列队齐整的骑兵,当鹿中堂和杨云纵两匹马飞奔到方阵钱,就听到马背上威风飒飒的健儿手中长枪刺刀上膛的声响和一片片地动山摇的口号声。
两匹马一前一后地奔过骑兵方阵,鹿中堂巡视一圈打马回到观礼台下,翻身下马,拍拍大黑的头揉着飘逸的鬃毛道:“真是千里良驹!”
杨云纵走过来俯身为马惊中堂之过请罪,鹿中堂伸手相搀,只温和地随口问了杨云纵的年纪,又问道:“可有表字?”
“回大人,家父为下官取表字‘云纵’二字。”
鹿中堂捋了胡须点点头,喃喃自语道:“字为表志,‘云纵’,天马良驹纵横驰骋,好字!好字!”
回身拍拍大黑马又赞道:“好马!”
说罢呵呵笑着返回观礼台,反是杨云纵立在原地揣摸鹿中堂此话深意。
黄龙河水面上,战船列队,大炮轰击对岸的目标和河中靶船也是弹无虚发,西洋军事顾问们赞叹不已。
珞琪踩着高跟鞋,累得双腿发颤,忙碌中见到丈夫从身边擦肩而过,忙一把拉住他羞怯地说:“看你,一头汗。”
手中的帕子就要去为丈夫擦汗,被丈夫慌忙制止,夺过帕子低声责备:“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不似在家。”
鹿中堂正走来,手中高脚琉璃杯中是红滟滟的洋酒,云纵忙向鹿中堂引荐珞琪。
珞琪忙屈膝见礼,鹿中堂笑道:“昔日在宫中,曾见到珍小主儿和十格格都是一身西洋装束,太后夸赞几字‘俏丽可爱’。”
珞琪红了脸,心想这位鹿中堂看来还颇为和蔼可亲。
接风宴设在岸边长篷,延绵几里开外。
军事演练检阅结束,丈夫云纵可是功不可没,珞琪满耳听得都是赞叹声,酒宴上洋人顾问不停地向杨云纵提问。
珞琪为丈夫做着翻译,云纵应答从然又颇有自己的见地,话语自信又不狂负,珞琪都不由为丈夫的风采折服。平日在家里,小夫妻卿卿我我打来闹去都是床边琐事,只有在如此声势浩大的阅兵场上才能一睹丈夫的风姿。
珞琪嘴角衔着盈盈浅笑望去丈夫,丈夫在躬身回答鹿大人的问话,神色言语不卑不亢。
忽听公公杨焯廷厉声呵斥:“逆子,放肆!”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一时间全场肃穆鸦雀无声,杨云纵离席跪在了父亲的桌案前,低头不语。身边的洋人诧异地问珞琪,发生了什么事?
鹿中堂哈哈笑了解围道:“焯翁莫恼,年轻人有些见识未尝不是好事,再者,他也有一定道理。接着说来听听,为什么朝廷不发兵支援朝鲜平乱就是不智之举?”
杨云纵抬头,刚要开口,父亲杨焯廷干咳了两声,云纵忙止住了话语,但是心存不甘。
鹿中堂笑眯眯地望着杨云纵道:“恕你无罪,但讲无妨。”
就听杨焯廷一声咳嗽,长长地嗯了一声想制止儿子,但杨云纵却意气风发地讲述了当前朝鲜的时局,日本人如何跃跃欲试,朝鲜国是大清的门户,又是附属国,既然来求救兵平定内乱,大清作为宗主国就应该救援。大清不发兵去帮朝鲜平乱,日本就要带兵登陆朝鲜去染指,朝鲜危矣!当年朝廷派原大帅去坐镇朝鲜,不也是朝廷想保住东北门户之地,灭掉日本登陆朝鲜的野心。如今原大人孤身在朝鲜坚守,孤掌难鸣。朝廷却迟迟不发救兵,简直岂有此理。
众人听后议论纷纷,鹿中堂对杨云纵所言的朝鲜内外的纷争及对日本介入朝鲜局势的分析听得频频点头,兴致盎然,但是时间紧迫,要离龙城去金陵,于是对杨云纵承诺道:“杨统领一番话颇有见地,下官会禀明朝廷于中厉害关系,望朝廷和皇上定夺。”
宴罢,鹿中堂要登船离去时,唤了杨云纵在身边问:“朝廷有意在天津卫兴练新军,你可有意去天津本官帐下效力?”
珞琪才恍然大悟又心生惊喜,原来这位鹿中堂对丈夫如此嘉许,是想要丈夫去他军中效力,鹿大人是识才惜才的伯乐。若是去了鹿大人军中,或许丈夫能少了些在龙城内外的闲气;再者,去天津卫或许能逃脱杨家重重束缚,不在公公眼皮下,更不会有人催她生子,珞琪望着丈夫,期望丈夫一句肯定的答复,毕竟钦差大人的脸面无人肯驳。
可是丈夫几句客套话敷衍,以“父母在,不远游”为借口婉拒,这令珞琪才看到的曙光又被乌云遮掩得黑暗一片。
总算送走了钦差大人,孤帆远影消失在黄龙河尽头,珞琪松口气。
众人上轿上马,各自散去。
回府的路上,珞琪故意推说腹痛,吩咐人喊了丈夫云纵上了她的马车。
扳着丈夫的脖子,珞琪偷袭般吻了丈夫的颊,慌得云纵心惊肉跳般避之不及,又怕人见到,凑在珞琪耳边责怪:“少来生事,被父亲大人知道还了得?”
珞琪扳着他的颈不肯放手,慧黠的目光低声问:“如何不应了鹿大人去天津?”
丈夫嗤之以鼻地一笑,忽然沉下脸认真道:“夫人不是提示过,‘猎艳’。”
珞琪气恼地挥着粉拳擂着丈夫的肩,笑闹时被丈夫捂住了嘴,示意她小心。
转身欲下车,被珞琪一把扯住腰见皮带,用帕子小心抹去丈夫颊上的口红印痕。
进到杨府黑漆大门深宅大院,珞琪心里骤然如沉铅块般压抑。
幸好今天丈夫在钦差大人面前为龙城和杨家扬眉吐气,公公理应高兴才是。
况且钦差大人今日兴致颇高,离开时还许诺说定要奏告朝廷,为杨督抚请封赏。
珞琪不时地偷眼看丈夫,目光接触,珞琪总是含笑地望着他不语,眼神带了缠绵之意里暗示丈夫,今晚好好犒劳你。
丈夫嘴角挂了浅笑,似乎看出了她眼中的话,眼皮一挑,神色傲慢,似乎在说:“哪个稀罕你?”

8 多情却被无情恼

随在公公身后才进了厚德堂,珞琪一路上暗自思忖,不知公公是否会破例夸赞丈夫几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丈夫云纵的才干今日是被钦差鹿大人赞不绝口。
不想脚步刚迈进厚德堂,公公不及斥退下人们回避,就一声怒喝:“逆子,跪下!”
珞琪心头一惊,不知道公公的火气何来。
回头惑然地望了眼跪地的丈夫,公公却是一句怒喝:“请家法来!”
珞琪吓的心惊胆颤。平素丈夫犯错,总是调皮的小五弟替打,如今丈夫在外面光耀门楣,在朝廷要员面前尽显龙城声威,如何有功不赏,反是要责打?
管家应声下去,离开时目光惋惜地看了一眼杨云纵。
那光亮的毛竹板子拿进来时,珞琪心惊肉跳,公公该不会当了她这个媳妇的面把丈夫扒了裤子痛责一顿吧?
丈夫也难堪地望了她一眼,似乎当了她这个媳妇面前被父亲责打,令他做丈夫的尊严尽失。
这时就听门外一阵咯咯的笑声,小夫人霍小玉摇曳着腰肢进来,不顾眼前的尴尬,只是道着:“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霍夫人几句笑语道:“听说老爷今天在钦差大人面前挣足了脸面,一显了龙城的军威。怕是钦差大人回京奏明皇上,定会对老爷有所封赏。”
杨焯廷呵呵冷笑几声,骂了句:“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的畜生!人前人后收不住秉性轻狂!”
小夫人陪了笑道:“老爷就是要教训大少爷,也等吸几口烟,歇息够了明天再说。”
一提到鸦片烟,珞琪见公公果然眉开眼笑,又是哈欠连天,吩咐珞琪可以回房,让儿子云纵去庭院跪上一个时辰思过。
珞琪心里心疼丈夫,不忍他受苦,却也无可奈何,总比丈夫真被公公痛打一顿要好,猜想公公定然是恼怒丈夫不知轻重在鹿大人面前评议朝鲜时局之事,也不好多言。
二人规矩地退出厚德堂,来到庭院。
杨云纵立在庭院里那棵古树下,珞琪笑眼望着他,掩了嘴故意促狭般不离开。
“回房去!”丈夫低声嗔怪,面带怒容。
“父亲大人吩咐你跪下思过呢。”珞琪调皮地提醒。
丈夫瞪了她一眼,是不想让妻子看到他被罚的窘态。
珞琪轻咬下唇,娇俏地凑到他身边,踮起脚尖凑到云纵耳边慧黠道:“待回去,人家给你揉膝盖。乖~快跪下,小心和五弟一样。”
丈夫挥拳,珞琪故意做出要大声尖叫的样子,被丈夫一把捂住嘴巴揽抱在怀里,恰被出来的小夫人霍小玉见到,羞得“哎哟”一声扭过头捂脸。
杨云纵慌得松开妻子一把推开,狠狠地瞪了珞琪一眼,满是嗔怪,双颊飞红。
珞琪会心地一笑,跑出院门,如小鸟一般奔回自己的院子。
回到院里,心里登时如被掏空一般,先时在钦差和洋人面前扬眉吐气的欣喜劲儿一时间烟消云散。
亲自下厨做了几道小菜等了丈夫受罚归来好生犒劳,但丈夫云纵回房后却毫无胃口,径直去了书房看望养伤的五弟焕睿。
五弟焕睿枕在丈夫云纵的怀里,云纵正一勺一勺灌他汤药。
见了珞琪进来,云纵瞟她一眼道:“五弟这光景不大好,身上烫呢。”
珞琪紧张地凑过来看,见五弟没了精神同她逗笑,半闭了眼看看她,呢喃道了声:“嫂嫂!”闭上眼。
“冰儿,痛快些,把药一口喝掉。”云纵拍着弟弟的脸颊,那小脸惨白,嘴唇也是干白没了血色。
珞琪凑近前,心疼地看着焕睿,提议说:“中医郎中不是包治百病的,还是请个洋大夫来看看,打上一针就消热。”
珞琪自幼生长在广东,父亲是洋务大臣,西洋新奇的玩意她最是知晓。
云纵瞪她一眼喝止:“你且收了这份心思,休要再摆弄那些西洋古怪的物件,也少惹来多少麻烦,免了我和五弟为你受苦遭责备。”
话音未落,就见焕睿一阵咳嗽,一侧头,嘴里的苦汤尽数吐了出来。
杨云纵又气又急,也不知道兄弟是存心不吃药还是胃里难过,脸色稍变,珞琪已经止住他劝道:“这中药本就未必能去烧,五弟的棒伤有毒,是要揉发出来的。”
驳斥声未停,一阵脚步声传来,忠儿进来哭笑不得道:“老爷吩咐,南安郡王爷下江南,经停青石滩驿听闻咱们府里大爷在朝鲜国英名远播,五爷十三岁少年进了秀才是远近的神童,点了名要一见。老爷允了,要咱们大爷明早就带了五爷去青石滩拜见南安郡王爷去。”
珞琪不等忠儿说完就驳斥道:“没见五爷挨了板子都爬不起来,如何行走?”
忠儿挠头道:“老爷还吩咐,南安郡王福晋是少奶奶相识的,要少奶奶同去拜谒。”

9 芳心犹卷怯春寒

晚间,珞琪喊了碧痕来陪她睡。
碧痕跪在床边整理床帐幔子,贴身浅黄色小衫,豆绿色纱裤勾勒出身材逐渐的丰满,珞琪才发现那个跟了她形影不离的小丫头不知不觉中长成了人,灭了灯躺到珞琪身边,月光洒在脸上,那鸭蛋儿一般的面颊让珞琪都爱得想拧一把。想到丈夫不日就要将碧痕收房,珞琪心里反生出些不自在。
凭何男人就该三妻四妾,女人就需独守空闺?
碧痕凑在她枕边嗔怪道:“小姐也忒的胆大了,打什么诳语不好,单要编派碧痕和姑爷。姑爷是个正经人不说,单是这一下午,小姐妹们都偷偷来问碧痕,如何就能骗得姑爷和人家好的,羞得人家脸都没地方摆了。”
见珞琪只是咯咯地笑,似是在取笑她又似是自鸣得意,碧痕更是羞红了脸道:“小姐,亏您还有心思笑。四喜还凑在人家耳朵根儿偷偷问,问……”
碧痕那羞怯怯的小模样还真是逗人,珞琪眼中闪过慧黠的光,抿了唇诡笑问:“问些什么?”
“四喜问……四喜道,既然同姑爷上了床好过,问咱们姑爷下面那东西是长是短。”
“啐!”珞琪羞恼地才要骂,忽然脸一红,眸光流转,凑近碧痕道:“改天你自己去试试就都分晓了。”
羞得碧痕挥了小粉拳同珞琪打闹,忽听窗根儿咳嗽一声,传来丈夫的低声:“珞琪,你可还收有那个西洋的什么丹药,去寒热的。”
珞琪同碧痕顿时羞得满颊通红,也不知道刚才的闺中密语被丈夫偷听去多少,反是碧痕羞得“哎呀”一声用被子蒙了头,珞琪忙贴到窗边隔着窗屉,对了外面丈夫的影子答道:“稍候,这就取给你。”
一边踢踢缩在被里的碧痕道:“小蹄子,装死呢,快去给你姑爷取药去。”
碧痕这才一骨碌起身,趿了绣花鞋下床,亮了灯去外间。
珞琪贴在窗边问:“五弟的伤还是不大好?”
屋外只是“嗯”了一声。
珞琪本想说去书房看看,又一想,深更半夜跑去小叔叔的房里,不定又被人如何议论闲话。
碧痕端来一竹簸箕各式的药瓶,珞琪映了纱灯仔细看那些洋文,终于寻出那个瓶子递给碧痕吩咐她送出去。
就听丈夫说了句:“安歇吧。”
人影移开,惟剩树影空摇。
珞琪心里空洞洞地也不无怅憾。
这时忽听碧痕在门外娇嗔地嚷了一声:“哎呀,姑爷!”
一溜烟地逃回屋里,满颊羞红,屋外丈夫呵呵笑了而去。
珞琪心里一阵酸涩,看了碧痕不言不语地爬上床,做错事一般都不敢看她。
珞琪故作困倦向窗的方向侧身睡去,过一阵就觉得眼前一黑,知是碧痕灭了灯,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碧痕进了衾被,身子带了一股屋外的春寒。
珞琪闭上眼,心里烦闷,朦胧中又回到幼时在广州将军府同表姐妹们共同读书识字玩耍的情形。
还记得她们姐妹四人手牵手在芭蕉树下嬉闹,吟诵着夫子教的那首唐诗:
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
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
那时年幼,只是背诵,并不谙诗中深意,如今再细品此诗,别是一番滋味。
晨曦微露,珞琪被碧痕晃起身,在床沿定定神,碧痕已经端来漱盂茶卤,洗漱一番,珞琪坐去梳妆镜台前,桂花油、唇红纸、栊子、篦子、小牙梳、碧玉签摊摆开。
碧痕为珞琪扑粉上胭脂,它妈妈进来为珞琪梳头盘发,插上碧玉簪子,又戴上几朵新采摘的花。
系上黑色纱裙,穿上黑底绣了百鸟千花的吉服,珞琪在碧痕的搀扶下起身。
就听门外帘栊响,想是丈夫过来了,碧痕回身看时,进来的竟然是五弟焕睿。
只见他眉目含笑,貌美如玉,丝毫没了昨日挨打后的萎靡,心里半是安心半是惊喜,拉了他的手看着他一身的白蟒箭袖,腰上挂着扇套荷包,利索抖擞的样子问:“五爷这是又活回来了”
“劳嫂嫂费心了。”焕睿答得恭敬守礼,还没去见南安郡王,他便开始装样子了。
看着五弟调皮的小模样,珞琪嘱咐说:“今日不要骑马了,你只随了嫂嫂坐车。”
焕睿知道嫂子这话的道理,羞愧地一笑,摊手道:“相机呢?嫂嫂应了冰儿的。”
在二门上了辆蓝呢轿车,珞琪同碧痕并排坐着,对面是五弟焕睿。
一路赶路,马车颠簸,五弟焕睿终于受不住颠簸,跪在车板上。额头透着豆汗,脸贴在凳子上。
那痛苦的模样令珞琪无比愧疚,若不是她信口雌黄编派出丈夫同碧痕媾和的丑事,惹得公公一时恼怒责罚五弟来警示丈夫云纵,五弟也不会受这场皮肉之苦。
珞琪拉过焕睿关切地问:“冰儿,疼得紧吗?”
搬了他的头
在自己的膝盖上,那头火烫。
珞琪毫不犹豫地吩咐碧痕道:“去喊了你姑爷停车,咱们还是回去吧,五爷病得不行。”
焕睿却一把拦住道:“嫂嫂免了,嫂嫂心疼冰儿,冰儿心领,只是如此回去又要招惹老爷动怒,反给冰儿又惹来一顿板子不是?”
焕睿抬眼望着嫂嫂珞琪,珞琪怜惜的目光也望着他,似乎在哄他说:“好冰儿,再忍忍就到了。”
长嫂如母,虽然嫂嫂大他不过几岁,但焕睿从小就对兄嫂有着无限依赖,平日衣食住行多是嫂嫂为他挂心打理。
南安郡王妃是珞琪昔日在广州将军府的小姐妹,新近被慈禧太后指婚嫁给南安郡王爷为续弦。
此番是随了南安郡王带了郡王前妻所生爱女二格格来龙城寻访名医为二格格治怪病,郡王妃特意约来珞琪来见。
聊得尽兴,南安郡王爷执意留云纵兄弟吃饭,云纵极力推辞,正午时分珞琪同丈夫带了五弟焕睿告辞离去。
五弟文采风流,对答得体,还得了南安郡王的赏赐。
马车一路颠簸,五弟已经疲倦地跪趴在条凳上睡着。
珞琪挑开帘缝望着外面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楼台林立,行色匆匆的人们从眼边滑过。
忽然间马车停止了行进,珞琪隔帘眺望,外面人群不知为何堵了去路。

10 机关算尽太聪明

一股刺鼻的臭气扑面而来,恶心得珞琪反胃。
一辆粪车在对面的一家店铺前停着。
围观的人群议论嘈杂,一名黑色短袄的老汉跪在地上磕头央求。
珞琪平素好看热闹,推开冰儿跪在边窗掀开帘子看。
那地上磕头的老汉须发如雪,叩头道:“老爷行行好开恩,小的没眼,不留心将着泔水洒在店面外,烦老爷只借了扫帚水桶给小的,小的给贵号清扫干净就是。”
绿漆金字店匾额高悬,珞琪扫了眼,是家卖皮袄的成衣店。
店面台阶下那戴了瓜皮帽插着手昂首站立的怕不是店主就是掌柜,一副傲人的神色并不说话,反是两个伙计在那里破口大骂,偏坚持要那老头脱了身上的袄来擦干净地上的那滩泔水,老人跪地磕头央告就是不肯,惹来街面上无数人围观。
珞琪气不过,又不便自己下车抛头露面,忙吩咐焕睿说:“你去说个话,欺人太甚!”
焕睿跳下车,扶了腰挪去对面的成衣店时,珞琪发现丈夫杨云纵已经走马过去,只坐在马背上看了看问:“什么事?”
老人见是官爷,忙跪下叩头央告:“老爷,小老儿不留心,洒了泔水在他店门口,他们不肯借扫帚来清洗,偏要小老儿脱了袄来擦洗。”
边说边指指身上那件破烂补丁重重,几处绽露了破棉絮的黑麻布袄。
杨云纵手中马鞭一指地上喝骂:“你这个老头儿好生无礼,弄脏了人家的店面,理应清洗。莫说是让你脱了件破袄来擦,就是让你用嘴舔干净,也是应该的!”
一句话,那老人神色木然,台阶上的掌柜模样的人穿着银鼠马褂团花杭绸长衫过来作揖道:“官爷英明。”
店伙计更是得意,趾高气扬骂了老头道:“官爷都吩咐了,还不快,等了抓去衙门打板子呢?”
淘泔水的老人绝望地颤巍巍脱下棉袄,蹲在地上望着那一小滩泔水,手中的破棉袄不舍得,又无奈,叹气摇头。
周围的人也有为老人抱不平的,埋怨那店主太过欺负庄户人家老实人;有幸灾乐祸的,骂那老头子不长眼弄脏了人家的地,是活该如此。
蓝呢马车里的珞琪打着窗帘看得个真切,面上一阵白一阵赤,竟然没想到丈夫如今变得如此世故,平日在家对公公唯唯诺诺一改在朝鲜国那威风八面的秉性风范不说,如今还学得欺凌老弱,竟然为这些为富不仁的商人做帮凶,也不顾碧痕拉劝,珞琪跳下车去就要同丈夫理论。
焕睿快行几步来到大哥杨云纵的高头骏马前,拉马缰厉声质问:“大哥,这也忒欺负人了!这老人家并非有意为之,你让他弄脏了衣服,他穿什么?”
珞琪正要上前帮趁五弟焕睿,忠儿已经吓得一甩辫子一拍额头,冲过来二话不说推了珞琪回车里,嘴里惊恐得低声叫:“少奶奶,你是不要命了不成?这里有五爷呢。”
珞琪心有不甘,但也知道她这理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少奶奶在街市上抛头露面会是什么后果。
就见丈夫一扬手,一马鞭抽在五弟冰儿的手腕上,骂了句:“滚开!回车上去!”
凌厉的目光瞪了五弟冰儿,冰儿揉着手,目光羞愤又无奈。
老人跪坐在地上呜呜地哭着,弯身将那片洒落在成衣店台阶上本不是很多的泔水一一擦洗干净。身上一件洗得没了底色的褡裢褂子,赤露着瘦骨嶙峋的胳膊,在风中发抖。
待老汉擦净了地面,仰头望着杨云纵,云纵一扬马鞭,问那店掌柜:“你自己看看,这样可使得?”
青砖台阶已经湿漉漉再没了腌臢。
店掌柜连连称颂老爷圣明。
杨云纵带住马缰望了一眼成衣店的匾额道:“既是这老儿听了你话,脱了袄为你擦洗净地面,你须得去取一件袄给他穿。”
店掌柜张大嘴,露出一口黄板牙,皮笑肉不笑道:“官爷,小的不明白了,这为何……”
“这老汉
淘泔水为生,早晚寒凉,乡村尤冷。他只这一件袄,拿去为你擦了地,你忍心见他受冻?”
珞琪看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心想丈夫平素铁着一张脸,没想到也有如此促狭的时候。一件破袄去换件新袄,委屈一下也是值得。
店掌柜不服,还想争辩,杨云纵厉声道:“再若推诿,难道想去衙门,担一个欺愚乡民之罪吗?”
店掌柜捶胸顿足,无可奈何,又说:“大人,小的赔他这件破袄的钱就是。”
杨云纵一提马鞭道:“不必,只取件成袄为他御寒即可。”
珞琪一想,丈夫也真是聪明,若是赔件破袄,值不得几个铜子,怕连做件新袄的棉花钱都不够。
就见店掌柜进了店面,等了一阵出来,在众人的惊叹唏嘘声中捧来一件崭新的摹本青花缎面长棉袍。这种缎面名贵,就是一般的平民都难得穿上,竟然被送给这么个倒泔水的老汉。
老人惊愕地不敢伸手去接,怕一辈子都没能碰过如此名贵的袄,诧异地目光望向杨云纵。
杨云纵道:“你且收了,这是他赔你的袄。”
老人千恩万谢地接了,给杨云纵磕头作揖。
焕睿上了车,同车里的嫂嫂珞琪相视而笑,赞道:“大哥真个精明,这老头是发财了,缎面长袍,怕够老汉一年的养家糊口开销。”
珞琪心下好奇问:“莫不是这店掌柜被大爷吓晕了头?怎么不找件棉布袍子给了老汉,反送了如此昂贵的袍子?”
焕睿俏皮地一笑,反问:“嫂嫂,你几曾听说过这种有钱人才出入的成衣店卖过棉布袍子的?我大哥怕吃准了这点,耍弄那店掌柜。”
这才是大快人心,珞琪掀起帘子再看白马红缨衣服亮丽的丈夫,愈发显得英武俊朗,贵气夺人。

11 直道相思了无益

回到杨府,珞琪随在丈夫身后,向公公杨焯廷禀明了今天在官船上的所见所闻,甚至郡王和王妃说过的每一句话。
公公*在烟塌上抽着“阿芙蓉”,就是西洋人俗称的鸦片烟。*着一个绣枕,侧着身子,手中握着大烟枪吞云吐雾,一脸飘然欲仙的表情,他一言不发,静听着儿子云纵小心谨慎的回禀。
小夫人霍小玉跪坐在烟榻上伺候着老爷吸烟,手里捏了根赤金的烟签子,从一个小巧的烟膏盒子里挑出些福寿膏,为老爷烧着大烟泡。
珞琪屏息静气,不敢大声,每次见到公公,她都觉得像是见到一具从坟墓中走出的死尸。公公的烟瘾极大,吸服的鸦片烟膏都是从南洋贩入的上品。而貌美如花的小夫人霍小玉,就因为烧得一手好烟炮为老爷看中纳了妾。这烟只有小夫人烧得好,而老爷也只有在吸烟的时候心情最好,百求百应。
通常老爷吸烟只要小夫人一人在旁边伺候,而今天,也是珞琪求了小夫人才得了这个机会来回禀老爷,否则不知道还要在外面候多少时候?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都是会有的,只是五弟的身子怕吃不消。
公公果然心情不错,听说郡王爷赞誉了五爷焕睿做的文章诗词,就问了问郡王爷都考了些什么题目?
焕睿一一作答,杨焯廷听得点点头,又看了看郡王爷赏赐焕睿的七星梅花宋坑端砚和蓝田玉笔洗,哼了一声斥道:“又给你人前炫耀的机会了。”
焕睿垂手而立,小夫人递个眼色,示意他可以下去。
杨焯廷又听了听珞琪解释的她同南安郡王妃及当今宫里的珍妃瑾妃是自幼玩伴,也不过嗯了一声道:“树大招风,听说宫里那位小主儿风头过盛,还是避嫌些为好。”
珞琪应了声“爹爹教训的是!”
心里知道公公指的“小主儿”是自己的表妹珍妃,光绪皇帝的宠妃。
请安出来,三人都身心俱疲。

珞琪思忖着今天去见南安郡王的事蹊跷,虽然是郡王妃岫玉姐姐同她姐妹多年不见,可是为何郡王爷喊了五弟同往?难道真是仰慕一个神童少年的才学?
焕睿告辞回自己的院子,向嫂嫂珞琪递个眼色道:“兄嫂好生安歇,冰儿就不再叨扰了。”
回到房里,杨云纵一头扎在床榻上疲惫的样子。
珞琪凑到他床前,柔声劝:“起来洗洗,好歹擦擦舒坦些再睡。”
“你且去洗吧。”丈夫一句话,半眯了眼望着珞琪,珞琪嫣然一笑,颊生红云。
安置了丈夫先歇下,珞琪去耳房沐浴。
大木桶里香气蒸腾,那是洒了西洋的玫瑰浴露,水面上还洒了新采摘的鲜花瓣。
珞琪解了衣衫,扶了碧痕的腕子走上那竹梯,立在上面用脚探探水温,微烫,但外面寒凉,她还是试着下到桶里。
白皙的肌肤浸泡在水里毛孔微张,碧痕挽着袖子为珞琪擦洗。
珞琪手里把玩着水面上的鲜花瓣,边笑谈着今天丈夫云纵惩治那个为富不仁的商人的趣事,直泡得周身酥软,珞琪才起身,擦干身子,抹了层南洋产的乳液,身上一股淡淡茶香。
珞琪拉过碧痕,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羞得碧痕脸颊绯红,羞恼地埋怨:“小姐,那东西哪里是衣服,能穿呀?”
“洋人的睡衣当然也是衣裳。”珞琪辩驳道。
碧痕红着脸去储物的房间里取来一个纸包,打开层层包裹,抖出一件薄如蝉翼的白纱吊带睡衣。
珞琪俏然一笑,套在身上,对了穿衣镜左右照看欣赏。睡衣质地轻薄,飘然轻荡,朦胧的线条若隐若现,尤其是胸前那两粒红豆更是深浅若无,时隐时现的诱人。也不知道躺在床上的丈夫见到是不是会春心萌动,前晚在床上给他难堪,昨天夫妻赌气一夜,今天是该握手言欢了。
再者,丈夫奉了差事又将出远门,这之前定然是要迎娶了碧痕圆房,以免夜长梦多。只是这一来二去,她能同丈夫同宿共眠的日子就没多时了。
珞琪围裹上一件厚厚的大浴袍,打开条门缝,吩咐碧痕为她把手住院门,自己看了院内左右无人,一溜碎步小跑逃回自己的卧室。
惊羞得心噗通通乱跳,轻轻带上门,屋内静悄悄,怕是丈夫睡下了。
珞琪带了一脸魅笑,挑了帘子进内室,踮脚轻步挪去床边,想要突袭般扑去床帐内吓丈夫一个措手不及。
蹑手蹑脚地来到低垂的红绡帐外,珞琪的心跳加速,柔声媚语道了句:“官人,人家来了。”
抿咬樱唇,抖去身上厚重的浴袍,露出那身若有若无的白纱吊带睡衣,一掀帘帐一跃扑上床榻。
就在珞琪看清帐内空空如也的时候,已经扑趴在空荡荡的床上,丈夫竟然不在帐中。
娇羞气恼,珞琪大失所望,床榻上空空无人,床被都不曾铺好,丈夫不曾在这里睡下。下床四下看,屋里空荡荡。珞琪来到外间,轻拉开门缝向院里看,丈夫那间书房灯光闪亮。
珞琪心里一阵委屈,莫不是丈夫还在同她赌气?
“碧痕,碧痕!”珞琪向碧痕低声唤,在影壁旁为她把风的碧痕纳罕地过来神秘地问:“小姐,怎的了?”
珞琪咬咬唇,指指西厢书房低声道:“你去喊你家姑爷,就说,就说……就是少奶奶头烫,浑身发热,请他过来看看是不是病了?”
碧痕看看珞琪那浑身发抖的模样,又望望西厢那书房,“喔”了一声向书房走去。
珞琪一阵笑,几步跳回自己的床榻,散了乌发在枕间,一副慵懒的样子,也不曾盖被子,就这么一身纱衣躺在床上,想着如何等了丈夫进帐,一把搂了他扑到床上。
心里不由窃笑。
珞琪自幼生长在洋人的环境,习惯喜欢的都是那些在这个守旧的家庭里离经叛道的事情。
等了一阵,听到书房的门帘响动,再过了一阵,卧房的门声,很小,之后就是帘子晃动的声音。
珞琪闭上眼,屏住鼻息,就觉得帐帘微动,脸上有温潮的气息,珞琪发疯般跃起一抱,叫道“捉到你了!”
“小姐,是我!碧痕!”碧痕娇声埋怨,珞琪羞得满颊通红,一把推开碧痕爬起身,羞愧地埋了头在膝间问道,“你姑爷呢?”
“姑爷吩咐碧痕陪小姐睡,说他乏了,今天不来了。”碧痕怯生生道,似乎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珞琪脸色一阵羞怯,懊恼地咬了手指发呆。
碧痕扯过被子掩住珞琪的身子劝道:“小姐,快换掉这块儿纱吧,多羞呀,都露着呢。”
珞琪更觉得委屈,倒身藏在被子里,也不再做声。
碧痕见她不快,知道是在生姑爷的气,试探道:“小姐,若是真想和姑爷好,不如小姐自己过去找姑爷吧?”
珞琪想想,也不无道理,只是若如此,岂不是她太没脸面,该不会被丈夫取笑?
心里矛盾,犹豫着该不该过去主动投怀送抱。
珞琪起身,从窗纱缝向外看去,夜色朦胧,丈夫的书房灯影晃动,映出丈夫的影子在窗前来回。
“小姐,快呀,若再不去,怕姑爷就睡下了。”碧痕焦急催促道。

12 云雨巫山枉断肠

珞琪咬咬唇心下懊恼,还是披上浴袍来到外屋,打开条门缝,鼓足勇气向书房走去,才迈出门,就见书房灯光一黑,丈夫熄灯睡下了。
珞琪回到房间,沮丧万分,碧痕催促也不见她睡。
过了些时候,珞琪无声地换上了自己的衣衫。
踏着苍茫清冷的月色,珞琪不知不觉间漫步到后花园高树遮掩的枕云阁。
枕云阁还是当年她小时候经常来玩耍的地方。楼阁旁是一片从江南采集来的姿态各异的太湖石假山,沿了假山就可以上到枕云阁。每逢中秋,家人会在这里赏月,但是平日几乎人迹杳然。平日里珞琪心境不好的时候,总喜欢独自在枕云阁里小坐,倚了栏杆观星相,或是伏栏细听蟋蟀的歌声。
夜风很紧,珞琪沿着太湖石怅然地向阁楼上走,风飕进衣衿略带寒凉,扑簌簌的丁香花散落如雨。
带紧斗篷,珞琪想快些进到枕云阁内关上门就可以避风,或许今夜就要在这里委屈一夜了。想想丈夫的蛮横无理,自己如孤叶飘零,愈发的委屈。
风声带了一阵窃窃的低吟声,唬得珞琪立在原地不敢挪步。
莫非是闹鬼了?这声音不似野猫等动物的声音,是嘤嘤嗯嗯的呻吟。
枕云阁内有一幅精致的八美图扇屏,图中的美人栩栩如生,因为是有年头的古物,颜色已经不再光鲜。只是曾听老人们言讲,曾在一个月色如水的中秋夜,见过这八位美人显灵,在楼阁上翩跹起舞,邀月徘徊。
莫不是美人今夜显灵?
珞琪惊愕地正不知进退,却听到一位男子低低的求告声:“求你,不要了,若是被父亲大人知晓,是要命的!”
听出了男人的声音反令珞琪觉得比画中的八美人显灵更惊撼。
仔细听,就辨出另一个柔柔的声音娇喘连连,却听不真切是哪一个。
“姨娘,不要了,焕信害怕,时候不早了。”声音怯懦地乞怜。
珞琪心里砰砰乱跳,怎么会有这种丑事?姨娘,是哪位姨娘?
而令珞琪更惊恐的是那男人的声音,那是丈夫的三弟杨焕信,那平素文静老实的三弟。
三弟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哀声地求着:“姨娘,不能这样下去了。若是被父亲大人知晓……”
一声惊呼,伴了咯咯的笑声随风传来。
珞琪一阵寒颤。
独立空庭,飒飒风中,进退两难。
这种**的丑事她该去阻拦,但是她不敢。
珞琪贴近窗边,面红耳赤,自己丈夫拒绝了亲昵,却在这里误撞到一桩尴尬丑事,这才是尴尬人逢尴尬事。
珞琪揉着冰凉的手指,正在迟疑该如何做,目光紧张地扫去楼下,却见一人披着银色的银鼠皮斗篷在月色下反着光亮向枕云阁迤逦而来。
珞琪慌得闪到一旁,躲进假山,又不放心,向山石上走了几步隐藏。
这才发现走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丈夫杨云纵,怕是知道自己赌气来后园,特意来寻自己回去。
珞琪慌得要出去喊住他,以免他也惊愕在这桩丑事上。
可转念一想,又停住步子。
若是知道她来偷窥这种尴尬事,丈夫一定责怪她多事。
现在想想,让丈夫撞到这桩丑事也好,也看看丈夫如何去处理。
沙沙的脚步声很轻,踩在山石上几乎没有声音。上去了二楼没走楼梯,同她一样从假山石径登到二楼,又是青石板铺的地。
丈夫的脚步在呼啸的风声中消失殆尽,珞琪望着那矫健挺拔的身躯,龙行虎步的身姿,心里生出无限委屈。
在朝鲜的几年,小夫妻相濡以沫,欢娱无限,无忧无虑。
丈夫公务繁忙,是原大帅的心腹,又亲如子侄一般,在军中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风光。可回到家里,就成了唯唯诺诺的软骨虫。
丈夫的脚步停在了门前,举起的手滞在空中。
珞琪心里明白,一定是丈夫本以为她依旧如往昔那样赌气躲在枕云阁里,却不想被屋内的淫声浪语惊骇得难以置信。
就见丈夫停了停,那高抬欲叩门的手放了下来,转过身。
珞琪心里一阵失落,看到丈夫杨云纵扶廊仰视月色那苍白俊逸的面庞上勾勒出的彷徨无奈和痛心。
“你不是也无可奈何?欺软怕硬,怎么不敢去管?”珞琪心里暗骂,翘了嘴揉弄袍襟。
就见丈夫解下了要上挂的汗巾子,系在了门环上,转身大步走开,又停在窗前大声咳嗽了一声,一抖披风潇洒而去。
珞琪这才明白,丈夫是在吓她们,不去当面揭穿丑事,彼此留个脸面,又让她们仔细了不要再造次。
过了一阵,珞琪就见门“吱呀呀”开了条缝,探出三弟焕信的脑袋,紧张地左顾右盼,然后又关紧了门。
头探出来,再左右观看时,发现了门环上的汗巾,一把扯了进去。
珞琪想,这对儿狗男女,怕是吓得魂飞魄散了。
不多时,一个黑斗篷娇小的身子裹得严严实实低头蹑手蹑脚地出来,蒙了面,左右看看没人,低头快步从楼梯走开;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三弟焕信从屋里出来,带上门,慌手慌脚从假山边的石径离开,下梯子时天黑走得急,还摔了一跤。
珞琪看了这对儿狗男女匆匆离去,心里不屑地苦笑,还是忍不住偷偷摸进了枕云阁,去看刚才那捉奸的现场。
屋里一切整齐,只是桌案上那幅百子图前燃着香,黑暗中香头上红红的火星若明若暗。
珞琪四下望,就见那榻上两个枕,空荡荡的四周只剩一屋月光。
屏息静气,珞琪还有些心惊肉跳。
却不见了那条被拾进来的丈夫的汗巾子。难不成是被三弟拿走了?
珞琪不甘心地掀掀
枕,却意外发现了*枕角落里一块儿大红色的抹胸,顿时羞得面红耳赤。
将那抹胸塞在了枕头下,又转念想想不对,扯出那条抹胸塞在了自己的袖子里,还能闻到淡淡的体香。
脚下一硌,低头看是一块儿玉佩,那定然是三弟仓惶逃走时丢下的,玉佩上是桔黄色丝珞,那还是珞琪闲来无事为他们兄弟编的。拾起玉佩擦净,对了月光辨认,上面果然镌刻着一个“信”字。
珞琪心想此地不宜久留,慌得带门溜出枕云阁,一路小心地遁逃回自己的院里。
院门虚掩,珞琪进院就反扣了院门,冲进亮灯的书房。
丈夫正在秉烛看书,斜睨她一眼没有作声。
“且莫装了,圣人有训‘非礼勿视’。”珞琪摇头晃脑促狭道,“杨统领如何去偷窥人家的奸情?”
杨云纵合上书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声响,起身过来不容分说夹了珞琪在腋下,几步扔在了床边喝道:“不动家法,你也是越发没规矩了。”
珞琪忙踢了腿央告道:“哥哥,不闹了,琪儿怕你了还不行。”
闹了一阵,珞琪搂住丈夫的脖子,脑门顶了他的额头,望着他漆黑如宝石般的眸子和愠怒地眉梢道:“可是知道琪儿没扯谎?三弟不是什么正经货色!那女人是哪个,你可看仔细了?”
“少去议论他人是非,但守你自己的本份就是!”杨云纵教训道。
“老夫子,老古董!”珞琪赌气道,又开心地说,“天色还早,我们睡吧。”
红纱灯在珞琪脸上洒上层粉红色的晕,娇美如芙蕖出水一般。
杨云纵抿了唇,笑了凑近珞琪的唇,洛淇忽然调皮地一闪,轻声道:“你那条红汗巾可是我辛苦打的丝络,就这么送人了?”
云纵翻过她笑道:“还说我非礼勿视,不守妇道,下次为夫就家法伺候!”
咯咯的巧笑,珞琪捂住杨云纵的嘴问:“你就不怕效法了说书人讲的李世民,宫门挂玉带,反被贼咬?”
杨云纵轻屑地一笑置之,搂紧了媳妇在怀里。
二人正宽衣解带要睡,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
管家杨福带了一队家院杀气腾腾地进来,不等在外面回话进来就传话说:“老爷吩咐,套了大少爷去问话。”
杨云纵从翻身起来,套上衣服,叮嘱缩在被子里的妻子道:“你老实呆在屋里,哪里也不许去。”
提上靴子穿上卷云缺襟马甲,一甩长辫子随了管家离去。

13 铁骑突出刀枪鸣

珞琪忐忑不安地追到庭院,碧痕、它妈妈、忠儿都被惊醒,纷纷披衣出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大少爷被老爷派人擒拿去,人人脸上都是异样的惊恐之色。
深夜提人,凶多吉少,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老爷夜间大动干戈来捉拿少爷去问话。
珞琪吩咐忠儿去前院打探消息。
它妈妈不解地叨念:“听说吉官儿在钦差大人面前为老爷脸上狠涂了层金粉,如何这大半夜的老爷又发怒了?”
仆人们正在议论纷纷,就见忠儿风风火火地冲进院里,大喊着:“少奶奶,少奶奶大事不好了。老爷拔剑砍大少爷!”
它妈妈怀里抱着个暖炉,惊闻噩耗手一抖,咣当一声暖炉坠地,水溅洒一地。顺势坐在地上拍着大腿痛哭干嚎道:“哎哟!我那个老天爷呀!”
晴天霹雳一般,珞琪身子一晃,脚下发飘,周身一软瘫坐在地上,双目发痴,张张嘴,没能说出话,忠儿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终于脱口说出后面半句话:“好在大少爷躲开了……老爷……老爷就怒了。”
它妈妈的悲声嘎然而止,怔怔地望着忠儿问:“大少爷可是没事?”
忠儿呜呜哭道:“谁个说的没事,老爷问话,少爷什么都不肯答,也不分辩。老爷气得火冒三丈,要把少爷绑去祠堂拷问活活打死!少奶奶快去看吧,怕晚了就见不到了!”
说罢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被众人搀扶起身的珞琪周身在风中瑟缩,咬咬唇,抬脚就欲向院外冲去,却被它妈妈一把抓住衫子问:“少奶奶,您这么不知道个究竟原委就风风火火地赶过去,是赶去为少爷收尸么?”
珞琪这才稍定了神,听它妈妈问忠儿:“可还探听到什么?”
“四太太在老爷那里告下我们少爷,说是大少爷今夜在枕云阁抱着她调戏,**未遂,起了杀心,亏得四太太逃得快,头被大少爷用香炉砸破了才逃掉。老爷擒了大爷去问,大爷一言不发,老爷就恼了,要一剑劈死大爷,是管家和小夫人好说歹说,这才要绑去祠堂。”
望着珞琪骇然的神色,它妈妈纳罕地问:“吉官儿这不说话,莫不是默认了?糊涂呀,这孩子怎么做这糊渴拢≌庖估锍雒盼以趺疵惶蕉病!?
忠儿挑起眉头,眉梢低垂,八字眉一皱,嘟哝说:“原是听到了院门落闩的声音,只是身子犯懒,没曾跟出去。”
大难临头,众人束手无策,珞琪原本欲跳出喉头的心忽然间恢复平静,她忙而不乱地转身回房,吩咐碧痕跟来。
珞琪一身长衫小帽的男装赶到厚德堂时,庭院内火把映红夜空,一张张狰狞的面容都如地狱的赤面鬼在夜间出来游荡,推搡着丈夫向前。
丈夫咬了牙,被五花大绑,趔趄着向院门而来。
被珞琪拦住去路时,杨云纵瞪大了眼睛呵斥道:“还不快回你房里,谁许你来这里了!”
珞琪目光环顾四周,一身男装潇洒中显出几分娇俏,眉目似笑非笑,丝毫没有惧色。
目光寻到背手立在灯火通明的厚德堂门口的公公杨焯廷,身边是为他捶胸抹背的小夫人霍小玉,一旁是哭天抹泪的四太太庄头凤。
珞琪快步过去,撩衣跪地叩头道:“爹爹恕罪,今夜之事是媳妇所为。”
四太太一见半路杀出程咬金,捶胸大哭道:“若是老爷饶过这个下流种子,我是没面目苟活在世上了!”
说罢又不顾丫鬟的拉劝寻死觅活地要去触柱。
一时间又是一片慌乱。
珞琪忙上前拦阻道:“四妈妈,您看走眼了,从身后搂了您的,是珞琪,不是相公。多是珞琪穿了身男装,夜色黑,才惹得四妈妈误会。”
一席话,闻者皆惊,一时间全院人的目光都停滞在珞琪身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珞琪一身男装,头戴红珊瑚顶子瓜皮小帽,一字肩十三太保马甲,素缎四团云白袍,这身打扮俨然一个玉树临风的美少年。
杨焯廷皱眉怒问:“老大媳妇,你这是什么装束?没个规矩了?”
珞琪跪地道:“爹爹恕罪,听媳妇表明原委,公公再治罪珞琪和相公不迟。”
“少奶奶,我知道你是为大少爷开脱,这种事,四妈妈还诬赖他不成?”四太太庄头凤哭道。
珞琪笑盈盈地仰头望着四太太问:“四妈妈,您急了逃跑,黑暗中抓去了珞琪腰上的汗巾子夺门而逃,珞琪在后面喊,您也听不到,一不小心跌一跤,还撞倒了香炉,砸在头上不是?”
庄头凤怔神间,杨焯廷侧头望她,庄头凤支吾难言,却又掩面嚎啕道:“是大少爷,我认得真真的。”
“少奶奶,这深更半夜宵禁,少奶奶穿了男装去那枕云阁做什么?”霍夫人温和地问。
珞琪笑了答:“小妈妈和公公有所不知,今儿个是三月三女儿节,民间说,这天晚上登高对月许愿,嫦娥大仙定会应允,珞琪是去许愿的,不想遇到了抢前一步去烧香许愿的四妈妈。”
珞琪长叹口气接着说道:“皆因相公要纳妾,蒙公公恩准,许他娶了碧痕做小。媳妇心里原本不情愿,只是念及为杨家延续香火要紧也就遂了他的愿。”
珞琪忙接了说:“今夜枕云阁之事……”
公公杨焯廷刚欲张的口又闭上。
珞琪忙说:“今夜相公不肯回房中归宿,硬拉了碧痕丫头随他去书房里亲热,偏是熬不及这两天……媳妇一时气恼,醋意攻心,就去后园枕云阁许愿想求嫦娥仙子保佑珞琪早生贵子,也有几分同相公赌气。”
“四妈妈,难不成您忘记了。您焚香三柱,对月祷告,愿公公他老人家身体康泰,福寿延年。还说宁可折了自己十年阳寿,折补给公爹,可是这样?”
珞琪的提示,四太太呆愣片刻,换之是窘笑道:“是有此事。”
珞琪道:“是了,儿媳也是一时调皮,心想四妈妈竟也不怕夜静人稀,蹿出个鬼怪来,于是就从身后去搂了四妈妈想吓上一吓,不想四妈妈慌得大叫大嚷,拔腿就跑,还跌在地上,香炉磕砸到头上。珞琪追了几步,喊了几声‘四妈妈是琪儿’,四妈妈怕是吓慌了,跑得比猫还快,就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却原来是虚惊一场。
“少奶奶,你也忒过顽皮了,如何大夜里一个女人家去后园乱走。难道忘记宵禁的规矩了?家里上下还有那么多奴才过往,成个什么体统?”
珞琪讪讪地望了眼小夫人,又看了眼四太太道:“所以,珞琪自知犯了规矩,才特地换了男装,躲去巡夜的家院不去的后园枕云阁,本是存心同相公赌气,不想误撞到四妈妈在花园为老爷静心祈福。”
这些前因后果串在一起听似也不无道理,杨焯廷皱了眉,看着四太太问:“琪儿的话可是属实?”
四太太正在支吾,珞琪忙机敏地抢道:“媳妇字字属实,爹爹,若非四妈妈潜心去枕云阁为爹爹拜月祈福,深更半夜,还能是存心去私会什么人不成?”
杨焯廷望着四太太庄头凤问:“既是为老夫祈福,本是件好事,如何要遮遮掩掩,说是去后园寻早间失落的物件?”
珞琪这才陪了笑脸道:“爹爹,这才是四妈妈为人堪为称颂的地方,为爹爹祈福都不对旁人言讲。媳妇还听了四妈妈许愿说,宁可请天上神仙折她十年阳寿,贴补在爹爹身上。”
珞琪小嘴伶俐,一番应答干脆,又低头道:“媳妇也是生气昨日四妈妈执意要打碧痕,才心生了歹意去吓她,可媳妇不曾想事情闹大,反牵累到相公。这才出来明告隐情,不敢有欺瞒。四妈妈慌忙中扯落了媳妇腰上的大红汗巾子,那是媳妇刚打好的,九成新的呢。”
杨焯廷叹息一声,骂了几句:“孽障!孽障!”
就听院门一阵喧闹声,五爷焕睿快步跑进来。
“父亲大人,大哥他绝对不会做此丑事。”焕睿不顾阻拦来到杨焯廷面前跪下道:“望大人三思,大哥青春正盛,纵不是柳下惠坐怀不乱,就是登徒子怕也要寻些若碧痕一般年少貌美的女子寻欢,何以去采摘明日黄花?”
珞琪闻听噗哧笑出声,五弟的话果然阴损,言外之意是四太太人老珠黄,没什么身价值得男人去起歹意。
本来是一波刚平,焕睿一番话激起另一串涟漪,四太太一脸羞红,哭着蹿过来责骂:“五爷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四妈妈是人老珠黄,没人要了不成!”
“焕睿岂有此意,只是大哥放着房里如花似玉美人般的嫂子和鲜花嫩草般的小妾碧痕不顾,反在深更半夜去枕云阁调戏四妈妈找死,不通呀,不通!”
“误会误会,怕都是一场误会,四妈妈受惊了,珞琪也过于调皮,大少爷也受屈了,五爷也别急。”霍小玉打圆场道:“老爷,保重身子,小玉就说大少爷不是这种禽兽不如之人,老爷,家丑不宜外扬,散了吧。”
杨焯廷哼了一声,怫然大怒道:“大少爷,你自己房中的事都管不清,何以治军?将来又何以掌管杨家祖上的基业?逆子!逆子!”
珞琪抿咬了唇垂了头,心知已经化险为夷,怕是大难已过。千斤闸坠下,让她这大少奶奶四两拨千斤轻易破敌于无形。人都说丈夫带兵神勇,却原来也不过如此。
想到这里,珞琪也是岑然自得,更不在乎公公骂些什么。
杨焯廷指着云纵的鼻子骂:“难怪你徐庶进曹营般一言不发,果然是心里有鬼,是枕边之鬼!”
珞琪心里暗笑,她自然是鬼,是丈夫心头的鬼。
公公拂袖而去,珞琪随在垂头丧气的丈夫身后,含了诡笑回院。
丈夫的手撑着腰,脚步缓慢,五弟几步上前扶了问:“大哥,挨了爹爹的板子了?”
杨云纵道:“不妨事,不过是大人见我不语不答,责了几下。”
珞琪红着脸近前搀扶,丈夫不再甩开她的胳膊。
回到院中,众人见云纵平安归来,嘘寒问暖地问了一番,纷纷散去。
关上门进了卧房,红绡帐内鸳被仍温。
珞琪含笑,一双媚眼顾盼神飞,娇声得意地问:“昨日早间还威震三军威风飒飒陪钦差大人阅兵的杨统领,若不是娘子亲自出马,怕就要被父亲大人的家法棍子打得血肉横飞了。”
那奚落的笑容,唇边带着娇俏问:“该如何谢我?”

14 春宵一刻值千金

杨云纵低眼斜睨妻子,浅笑吟吟,低声催促道:“还不速去梳洗上床?”
珞琪嫣然一笑,若不是她这个夫人巧舌如簧,在公公的刀棒下为丈夫解围,怕丈夫现在还跪在祠堂那冰冷的青砖地上血肉横飞地受苦,还能如此悠闲地坐在床边笑看美人?
珞琪嘴角挽起得意的笑,摘下头上的红绒穗瓜皮帽,一头乌亮的秀发瀑布般泻下,穿上男装就带了几分男儿的清爽侠气,换了红妆就是美娇娘。
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丈夫戏言的评价她仍记得。
一甩头,青丝在指间流泻,珞琪绾起长发,红纱灯在皓颈间投下一抹红晕,份外妖娆。
解下马甲长衫,珞琪在碧痕伺候下去洗浴更衣,临出门把了门帘回眸深情地望了眼枕臂仰躺在红绡帐内的丈夫。丈夫一手把弄着下颌痴痴地望着她,眼神里满是温情缱婘。
一场刀光剑影后总算风平浪静,珞琪在厢房简单地冲洗,心里满是过关斩将力挽狂澜般的惬意。
侧头时却见碧痕正捧着睡衣对她痴痴地笑。
“傻丫头,笑什么?”珞琪嗔怪道。
“小姐一身男装真是比姑爷和五爷都俊呢。”碧痕引以为豪赞道。
“呆话!女子自然比男儿生得俏。”
“也不尽然,小姐一身男人装束,颇有男子的飒气,那叫……那叫……玉树临风。”
主仆逗笑说闹,珞琪忽见碧痕手中捧的却是那件薄如蝉纱的吊带睡裙,羞红了脸悄声问:“怎么拿了它来?”
“咦,小姐好生奇怪。今晚小姐穿得这薄纱等姑爷,姑爷没曾来;如今姑爷来了,小姐不穿给姑爷看嘛?”
“鬼丫头!”珞琪刮了碧痕的鼻头,套上了白纱睡裙,围裹了厚重的浴袍跑回卧房。
轻轻掀开帘侧身而入,丈夫云纵早已脱了长衫,一身白色宁绸短衫,正立在床边几案前拨弄那盏水红色琉璃球灯。
帐幔高挂,床上被衾被推去床角,柔和的灯影下屋里暖意融融。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杨云纵嘴角衔笑,目光迷离,浅吟低唱般掌灯细观珞琪,呢喃低语道:来,近些。今晚定要好生犒赏夫人。”
珞琪笑盈盈地走近丈夫,娇俏的面容两腮飞着红云,抚弄一下沉垂的长发,凑到丈夫身边,轻轻脱下围裹在身上那层厚厚的浴衣,露出白纱吊带下那若隐若现的胴体。
杨云纵含笑地凝望她,似在欣赏着妻子的风情万种,问了声:“什么稀罕物?”
珞琪像只轻快的小鸟般在丈夫面前伸开手臂转了一圈,纱衫兜风,如一瓣莹澈的冰花盘旋飘舞。
裙摆下若隐若现那丰满的臀和腰间弧线。
珞琪见丈夫笑而不言,熠熠的目光含了惊喜,于是上前勾住丈夫的脖颈,凑坐到丈夫腿上,娇滴滴地问:“可是耐不住,想人家了?”
杨云纵放下灯,一把搂抱了妻子坐拥满怀,眼神迷醉又热切,如醉酒一般。两指轻捏了珞琪胸前的蕾丝花边把玩,脸颊紧贴珞琪的额头蹭腻,也不言语。
珞琪低声羞怯道:“西洋女子都是穿了此种睡衣行房,好看吗?”

抬眼再看丈夫,那灼热熔人的目光满含温情,那目光如一双爱抚的手,让女人无所遁形又欲火微燃。
杨云纵的手指伸入那宽松的薄纱睡衣中,轻轻揉弄那隔纱望时若隐若现的红豆,珞琪脸颊绯红,贴紧在丈夫怀里,小鸟依人一般。
“可说说看,今晚如何谢人家的救命之恩?”珞琪搂了丈夫的脖颈轻扭了身子挑逗道。
杨云纵呵呵一笑,一手将珞琪那齐在腿根散着精致蕾丝白花边的纱裙撩起,捏了珞琪的双峰微揉,凑在珞琪耳边轻语:“娘子如此大智大勇,为夫理应重赏!”
珞琪闭上眼,感觉着丈夫那只燥热的手掌从乳峰划下,抱她贴面骑坐在腿上,一手探去她的腿间,手指顺了臀缝滑下,在那桃源处逡巡。珞琪周身一颤,身上一阵热流涌动,高扬起头,鼻中发出低吟,露出优美的脖颈和锁骨。
丈夫只在她耳边轻语道:“是应好好赏你!”不等珞琪明白,屁股上已经挨了重重一巴掌,火辣辣的疼得她眼泪涌出眼眶。
“放手!”珞琪惊恐地挣扎,腰却被丈夫按住,挑衅般笑问:“如何?这赏可是受用,还想再讨些不?”
珞琪面红耳赤,还是三年前在朝鲜时,她私自带了碧痕出去玩迷路,被丈夫寻回时如此的教训过一番。
“恩将仇报,恃强凌弱,算什么本事?但凡你有勇气,何以在爹爹面前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分辩?”
纱衫被撩起,臀上又着了一掌,珞琪惊羞的嘤嘤哭泣,丈夫却气恼地骂道:“自作聪明!你和五弟都看出来的把戏,骗得过猪八戒还能骗得了如来佛祖?堂堂龙城总督,朝廷从一品大员,岂是尔等臆测得那般抽鸦片玩女人就能稳坐交椅?今日不正正家规,纵得你越发无状了!”
见丈夫动了真火,珞琪也心惊肉跳。
“吉哥哥,不打了!”珞琪不等那巴掌打下,呜呜哭了告饶,哭得娇喘连连:“人家不会武功,自然打不过你。拿你当了
山,你却欺负人家无父无母没了娘家的依*,肆意欺辱人。打死也好,正遂了你的愿,去寻个续弦,为你多生几个儿子罢了。”
说到这里,越是伤心,越是哭声哽咽。
丈夫停了手,但扔是按着她趴在床上,珞琪只觉得忽然间臀间一凉,一尺宽冰凉的板状的东西在她臀间轻蹭,时而提起,时而又贴在臀上,顿时浑身肌肉绷紧,丈夫寻了家法要打她。
“不要,不要……吉哥哥,人家不敢了。”珞琪慌得哭饶,双手不停去身后抓挠。
杨云纵松开按在她腰上的手,为她揉揉,将一条油量的戒尺扔在珞琪面前佯怒道:“若是日后再去做些逾规越矩的勾当,小心为夫家法伺候!”
说罢熄灯放下帐幔。
珞琪抽噎着面朝里睡,赌气般不搭理丈夫。
杨云纵搂过她,她却将那只手打落。
“穿成这副样子,好没个脸,可曾屈打了你?”
“左右是人家的不是,若是嫌弃,不如休了人家,再娶贤妻罢了。”又是一阵娇柔的啜泣声。
杨云纵哈哈地笑,推推她哄逗道:“管自然是要管你,不见父亲大人都责怪我过于放纵你。但结发百年,我又岂会负你?”
手在珞琪润泽的肌肤间抚弄,珞琪向里避开。
“琪儿……”
丈夫追贴到她背后轻唤,珞琪闭眼道:“倦了,安歇吧。”
丈夫的手掌顺了她的腰线向下,轻揉臀肉,温声问:“打疼了?”
不等珞琪回应,也不顾珞琪执拗地摆脱,一手搂了妻子的细柳腰,一手探去溪谷中拨弄。
珞琪嘤嘤地哭泣,不再抵抗,抵在身后那灼热的物事停在缝隙间,沾满潮润的手指渐渐退出。
“噗哧”一声诡笑,珞琪趁其不备,赌气般翻身越起,挥起粉拳在丈夫身上乱敲乱打,笑声中还含了哽咽声。
“惹人嫌,还惹人家作甚?”那声音娇柔含着悲噎。
“哎哟!”丈夫惨叫一声揉着身后,蜷缩起身,倒吸冷气。
珞琪的拳停在空中,坐直身紧张地问:“怎的了?”
“疼……”
“可人家没用气力。”
“是父亲大人适才打的。”杨云纵痛苦道。
“哪里?人家给你揉揉,这里吗……这里?”
“往上些,啊,下面点……”
还往下面?珞琪忽然发现自己中计,那已经触摸到那团乱草中宝贝的手没有撤回,只是调皮地咬了唇,尖尖的指甲沿了那东西轻划,勾着燥热的端顶,啧啧地问:“可是这里不舒坦?”
另只手在小腹处轻揉,忽然那硬物腾起打在手背,珞琪一怔,忽的撤了手,咯咯笑了溜进自己的被子道:“好了,官人去书房安歇吧!”
黑暗中丈夫的喘息声粗重,翻身扑了她在床上,嘴里咕哝道:“小妖精,看你哪里遁逃?”
不顾珞琪在他背上羞愤地猛捶,二人咯咯笑了扭打在一处。
双臂被丈夫擒住按在头顶,那燥热的唇狂肆地凌虐着她的唇,舌头湿滑地侵入,在口中翻搅起欲火熊熊。
丈夫见她停止了执拗,欲迎还送地口舌间逗弄,松开了她的手,搬抱了她的头,黑暗中能见到那莹亮的眸子中欲火对焚。
妻子冰凉的小手探去他的腰间,那硬物在揉搓间更是昂然,丈夫闭着眼鼻息酣重,拿过她的手,下身一挺长驱直入,珞琪笑声渐歇,就觉得一浪浪的欢愉袭来,周身发梢都飘出妩媚畅快。
杨云纵亲吻着喘息中蒸腾着香汗的妻子,那喘息声渐渐粗重。
床发出嘎吱嘎吱地扭动声,伴随着幽欢地呻吟缠绵声。
大战几个回合,珞琪就觉得周身神经发颤,那直捣黄龙的东西一泻千里,珞琪飘然欲仙般紧紧搂住丈夫,嘤嘤地哼声在帐内萦绕。
那厚实的肩膀压在她身上,沉寂片刻,床也停止了抖动。丈夫凑在她耳边久久地说了声:“再不生个儿子,家法伺候!”
珞琪羞恼得刚要推开他,忽然咯咯一笑,用绸帕为丈夫擦着身下,边悄声说:“想生个儿子还不容易,去寻碧痕快活去!”
手下一阵撩动,那东西忽然又硬起,丈夫再次扑来,慌得珞琪惊叫一声又忙羞怯地收了声,任凭丈夫摆弄。“吉哥哥,若是珞琪真生个儿子,你可不得像打五弟那般欺负他。”珞琪柔声求道。
才鸣金收兵的丈夫侧身贴搂着她缠绵,低语说:“若生个儿子,定然要打,若是他娘犯了错,就把他的屁股打成八瓣。”
珞琪羞愤地扭身道:“不要!”
忽听窗根儿外一声回应:“大少爷,老爷来了,就在书房候着呢。”
吓得二人顿时一身冷汗。

15 任是无情也动人

杨云纵和珞琪慌张地摸黑穿衣系带,趿上鞋不及开灯就赶去书房。
书房内一灯如豆,昏沉沉光影暗淡。
管家低着头打了灯笼引了云纵夫妇进得书房,屋里才四壁焕亮。
父亲杨焯廷背着手,仰望着壁上那幅《草桥进履图》,猛一望去,画似乎没有边,草桥畔真有那跪地为老者恭敬地穿鞋的西汉贤相张良。
云纵和妻子倒身叩拜,嘴里道:“不知大人深夜来儿子房里,有何吩咐?”
杨焯廷没有回身,只是侧头望了一眼地上的小夫妻,手探去袖子里摸出那块腥红色汗巾,背手递给儿子道:“你的?”
“是!”杨云纵毫不迟疑地回答,珞琪恨不得拧丈夫一把,这个愣头驴,分明她在厚德堂编排说这汗巾子是她的,怎么丈夫说走了嘴?
公公哼哼冷笑两声,吩咐左右回避,带上屋门。
屋门关上的声音很轻,但那声响却重重撞颤珞琪的心扉。
公公带上房门意欲何为?
杨焯廷缓缓转过身,俯视跪在膝下的小夫妻问:“枕云阁里撞见的是人是鬼?到底是谁个,从实说!”
珞琪心如撞鹿般跳个不停,都怨她无事生非深夜去什么枕云阁,误撞了那桩污秽的尴尬事,如今凭她巧舌如簧精心遮掩,却终究难逃公公那双锐眼。
可该如何回答?那枕云阁里的男人是三弟焕信,她看得清清楚楚,只是若让公公得知,定不会轻饶。
不等珞琪答话,杨云纵已经抢先应道:“儿子是曾去过枕云阁,不过是去寻回媳妇,不过……”
云纵的话音犹豫,老爷子哼哼冷笑几声,话语中恶狠狠地问了句:“不过什么?你媳妇那些女扮男装去吓四太太的话,哄得过杨府上下,难道还能欺瞒为父不成!”
慌得小夫妻都以头碰地,大气也不敢吱。
珞琪跪地垂头,侧目偷望抿咬嘴唇的丈夫,心下想,怕是公公不审出个究竟,捉拿到那奸夫淫妇定不罢休了。
杨云纵沉静地低声回禀道:“回大人的话,夜黑雾重,儿子和媳妇都未能看仔细,就是四妈妈也只是看得个背影,认不真切。”
话音刚落,老爷子一脚踢翻云纵破口大骂:“孽障!你闹形薰恚钟泻尉澹咳舴强辞辶四羌榉蚴撬觯绾喂伊苏夂菇碜釉谀抢锸揪俊?
珞琪心下暗惊,公公很少如此失态没个节制,竟然动粗踢打儿子。
但又佩服公公好深的眼力,旁人都被她的逢场作戏蒙混过去,只是公公却在众人丛中独醒,看穿了这些破绽。
“说!在为谁人遮掩?若不是这府里同你关系亲密之人,依了你大少爷的脾性,不是过眼云般事不关己一笑而过,就是拿出你那少老爷的威风了。”
公公一番奚落的言语,珞琪就见丈夫以头抢地,更是不肯开口。
云纵自幼被大伯父收养,同生父生母极少来往,呼唤生父杨焯廷叫四叔,父子关系冷漠。加之云纵少年时投笔从戎去朝鲜国多年,直到养父去世才从朝鲜回家奔丧。那时生父杨焯廷已经坐上龙城督抚之职,执意将他这个亲生的长子收回房下,其间感情微妙难言。
云纵平日尽守子侄下属之礼,敬生父如长官长辈;杨焯廷待这个长子也如陌生晚辈一般,平日叱责都是留了分寸,就连几次恼怒责罚,也都是拖来幼子冰儿代打。父子间总受着一道无形的屏障,也无人去打破它。
珞琪心里焦虑万分,在公公面前徐庶进曹营的做法断然使不得,公公哪里是那能得理饶人之人,就看平日里管教训责几个小叔叔就手段不一般。
“不想说,还是不敢说!”对于父亲的厉声喝问,云纵仍是跪地不语。显然,没有看清是谁的借口也不攻自破。
杨焯廷赫然仰头长叹一声,瞥了眼珞琪道:“琪儿,去取家法来,板子藤条都尚可。”
珞琪心头一惊,难道公公要亲自动手拷问丈夫?
丈夫一心息事宁人,也是为了杨家的脸面,老爷子未免太过矫情,如何不依不饶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丈夫爱弟心切,自然是不肯招认出三弟焕信的。
珞琪前思后想,设计如何为丈夫脱身,于是乖巧地恳求:“爹爹,饶了相公吧,家丑不宜外扬,不管相公看到的是谁人,此人今夜定然已是吓得魂飞胆破,再不敢肆意胡为,爹爹还是息事宁人为好。”
老爷子目露狠意,瞪了珞琪一眼问:“媳妇,难道你知道此人是谁?”
珞琪慌乱摇头否认,目光散乱。
“去取家法来!”公公一声怒喝,珞琪忙提了衣襟起来,碎步小跑出了书房。
头脑一阵乱,去哪里去寻家法板子,霎时间脸一红,想到了适才小夫妻逗闹,丈夫扔在床头的那根竹戒尺。
冰凉的戒尺拿在手中,宽宽的竹板中间已经磨得光亮,不想今晚才沾过她殷珞琪皮肉的家法板子,转眼就要打在丈夫身上,这才真是患难夫妻呢。
珞琪寻思片刻,拉开抽屉拿出今晚拾到的赃物,玉佩和红抹胸,走出几步,又是迟疑回转,将红抹胸塞回了抽屉中。
珞琪转回到书房,丈夫依然保持着那恭敬的姿势跪伏在地。
珞琪怯生生地凑到公公身边,双手奉上戒尺板子,公公没有伸手接,只是回身吩咐珞琪道:“你来打,替为父审他,打到他开口说出实情!”
“我?”珞琪惊叫道,忙缩头捂住嘴,偷眼看地上丈夫,趴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珞琪心里忽然生出些促狭之意,晚间丈夫还拿出一家之长的威严来教训她这个不守妇道的媳妇,才不多久,就要被她这媳妇反过来教训。天下的事竟然如此滑稽,珞琪颇感无奈。
公公的话自然是不得违抗,她凑到丈夫身边,笑声逗他道:“相公,珞琪也是奉了爹爹的吩咐办事,相公莫怪。”说到这里,心里反是窃笑,想是公报私仇的时辰到了。
“打!问他,到底那奸夫是何人?”公公背了手。
珞琪轻轻地在丈夫撅起的臀上打了一下问:“相公,爹爹问你话呢,要如实回答。”
说罢掩了口窃笑。
却不防备公公倏然转身,沉了脸瞥了眼地上的云纵吩咐:“忘记规矩了?”
“大人!”杨云纵猛然抬头,目光惊恐,又似是讨饶,嘴角抽搐,又在父亲威严的目光逼迫下,缓缓直了身子,将后襟撩起掖到前面。
珞琪立时记起,公公立的规矩,杨家子弟受责是要褫衣受杖的,顿然间觉得面红耳赤,脸颊微热。
珞琪知道杨家的规矩严,子弟犯了规矩,那被打起来是没个脸面可留的。只可惜丈夫身有功名,少年漂泊在朝鲜国,立身扬名,如今却要像个孩童般被父亲责打,怕已经是颜面扫地。
丈夫少年得志,心高气傲,平日不是目空楚天,也是不曾轻易服过谁。平日屈从公公,无非是事君事父的伦理在。如今公公要丈夫云纵如稚童般褫衣受杖,怕丈夫无法去接受。
珞琪正在为丈夫忧心忡忡,望了眼公公,又看向跪伏在地正在解衣的丈夫,霎时间惊呆。丈夫下身竟然穿了一条红色团花的女人底裤,那裤竟然是她的。珞琪一时间瞠目结舌哭笑不得。
估计是丈夫匆忙间抓起衣裤穿了下床,竟然把她那条石榴红色团花绸裤误穿了去,裤子显然短,跪在地上洒脚都抽到小腿肚处。珞琪掩嘴哑然失笑,又偷眼望了公公强忍了笑容。
此时公公似乎也察觉,但是脸色不变地看了儿子缓缓地含屈带辱去松解裤带,将裤子褪下,露出一段臀股,肌肉紧实,透着健康的光泽。
珞琪不忍下手,几次举了板子,又偷眼望了公公,抿咬了唇动难以打下,仿佛那根戒尺重似千钧。
珞琪和云纵是表兄妹,记忆里表哥从未受过养父责打,反是从朝鲜归国回到生父身边这些年屡遭箠楚,但纵是受责也从未如五弟那般被辱打。
公公恼怒地喝骂:“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是不是真要拖了你去庭院里,让阖府上下看你大少爷挨打,才肯从实招来?”
珞琪心如撞鹿般噗噗乱跳,公公说到做到,定然是一言九鼎。
但丈夫平素极好脸面之人,竟然毫不抵抗之意,冷冷地应了句:“儿子……无可奉告!”
“好!好!有骨气!”公公怒道,抢过珞琪手中的板子,抡圆了朝儿子云纵臀上狠狠打了几记,竹尺落在皮肉上响声闷沉,杨云纵周身一阵阵战栗,嘴里却不停说着:“大人保重!”
珞琪慌得捂眼不敢看,怕丈夫也要同五弟一样被打得皮开肉绽了。
“来人呀!来人!”
公公一句话出口,管家推门而入,珞琪羞得满面通红,猜想丈夫此刻也该是无地自容,恨无条地缝遁身了。
“将这畜生,拖去二门,打!”杨焯廷咬牙切齿道。
珞琪大惊失色,不想公公竟然有如此过激恶毒的狠招数。丈夫不过是误撞奸情的人,真正应受责罚惩处的是那奸夫淫妇。
记得当年在朝鲜,为了一件公事,丈夫公然顶撞了他平日最佩服崇敬的师长原大帅,被拖出辕门挨了次军棍。那顿军棍让十九岁的丈夫颜面尽失,愤懑交加竟然一口血喷出,大病一场,险些送命。那是她和丈夫私逃从龙城到朝鲜国的第一年,异国他乡举目无亲,珞琪从未曾有的恐惧,而丈夫如何也不肯睁眼吃药。最终,是原大帅亲自来到病床前,抱起丈夫云纵一口口地喂药,刚柔兼济地唬了他,才令年少气盛的丈夫咽下这口闷气。
而如今,公公平素与丈夫父子失和,若是如此一顿辱打,非但是丈夫无面目立身于世,就是公公也未准能和原大帅一般对丈夫事后抚慰。
这可是难坏了珞琪,脑子里每根筋紧绷,仿佛被扯落裤子要挨打的不是丈夫,反是她殷珞琪。
珞琪忙扑跪向前劝阻:“公公英明,相公他忤逆爹爹是该教训,只是爹爹拖他去二门打,怕府中上下定然议论纷纷,无中生有,若是传出去些扑风捉影之事,怕有辱杨府门风,也徒让外人笑话爹爹治家无方。不如还是媳妇替爹爹来拷问相公吧。”
珞琪一番话语音急促,却是有条不紊。
杨焯廷看看她,挥挥手示意管家退下,又望望地上跪伏着的儿子杨云纵,咬了唇抡了板子又泄愤地打了几记,扔了戒尺吩咐珞琪道:“去取毛竹板子、藤条来!”
看来不问出个究竟,公公定然不肯罢休,公堂上的酷刑都要用上了。
“去,喊了冰儿过来!”公公沉声道。
“大人!若是治罪只拿儿子试问,冰儿五弟身上伤还未愈。”杨云纵慌忙阻止,五弟冰儿是他的死穴。
父子二人僵持,珞琪心里更是愤懑,原本夫妻二人鱼水交欢,共度巫山云雨,却被公公杀来给搅黄。
如此僵持下去定然是没个了断,眼见天色将要大亮,珞琪真不忍丈夫再受荼毒,若是公公真发了狠心拖了丈夫去二门当众责打,这岂不是要害了丈夫的命。
珞琪也顾不得许多,眼里心里全是自己的丈夫云纵,于是挺身向前道:“爹爹,不知道爹爹想知道的,可是此物?”
说罢从怀里取出了三弟焕信遗落在枕云阁的那块儿玉佩。

16 但是相思莫相负

“珞琪!”丈夫厉声喝止,但妻子的招供已经是棋落无悔。
公公杨焯廷震惊的目光瞪视着儿子云纵。
颤抖着手接过珞琪手中那块儿玉佩在手里仔细端详片刻,杨焯廷面露痛苦神情。
三公子焕信是云纵的异母兄弟,二姨太所生,自幼被过继给了云纵的生母大太太当嫡子抚养。
这都是因为大太太所生焕豪、焕儒二子是孪生兄弟,孩子出生恰逢杨焯廷的当家长兄,前任龙城总督杨耀廷过了天命之年都没有子嗣,就强行过继了四弟杨焯廷的长子焕豪给他做儿子。却不想云纵的孪生二弟焕儒六岁早夭,杨焯廷的正房再无子嗣,二姨太生的小焕信就被大太太抱去抚养,也是为给孩子个好的名份。
三弟焕信自幼儒雅机敏、能言善辩,被杨焯廷当做四房的继承人调教,颇为看重。
珞琪偷看一眼神情肃穆的公公,心想公公做梦都不敢想他倚重的三公子焕信竟然干出如此衣冠禽兽的不齿之行。
珞琪知道公公疼爱三弟焕信,焕信头脑精明,杨家的账务店铺多是三弟帮忙经营打点,平日在杨家颇有些恃宠而骄,对云纵这位大哥都带了轻慢。
几次公公和丈夫云纵间的矛盾都是三弟在从中作梗挑拨,因此珞琪对三弟颇是厌烦,只是丈夫却一味指责是她妇人之心狭隘多疑。此次珞琪并不是公报私仇,只是觉得丈夫为了这个没良心的三弟如此付出不值得。
孔夫子尚且主张“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而非“以德报怨”,更何况她殷珞琪和丈夫并非圣贤。
“好!好!甚好!皆是杨家的孝子贤孙!”杨焯廷牙缝中挤出的字一字一顿。
珞琪偷眼看丈夫,云纵面带羞愧难堪,却不敢提起裤子,只是叩头道:“大人,珞琪她不过是在人去楼空后,于枕云阁内寻到此物。儿子愚见,此玉虽为三弟腰间之物,遗落在枕云阁,只能推断三弟足迹曾去过枕云阁,却不足以证明三弟当晚就在枕云阁行那苟且之事!”
珞琪纳罕地望着丈夫,那枕云阁内的情景,丈夫比她看得多,连她都看清了三弟的面孔,如何丈夫仍在为三弟遮掩。
珞琪暗自埋怨丈蛘媸呛浚娜裱叟乱丫冻鏊诔痘眩袷撬羌妇溲杂锓笱芫湍苊苫旃兀?
又是几声冷笑,公公喝了声:“来人!去把几位少爷都喊来,逐个拷打!”
管家跑进来应了声,目光停留在跪伏在地的杨云纵身上片刻,转身离去。
珞琪比丈夫更为慌张,公公为了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竟是无所不用其极。
“爹爹容禀,媳妇看得真真切切的,是三弟从枕云阁出来。”珞琪索性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所见所闻一一如实叙说,几次丈夫欲插言,都被公公一个严厉的眼色制止。
待听罢珞琪的陈述,杨焯廷才吩咐少爷们不必过来,仍逼问珞琪确认道:“你听得是,焕信他在喊‘姨娘’?”
珞琪点头。
“可曾说是哪位‘姨娘’?”
珞琪道:“媳妇没曾听到,也未曾看到。媳妇不敢有半句欺瞒。那女人嬉笑声很弱,且出门时一袭黑色披风周身裹得严密,难以辨认。后因四妈妈承认她在枕云阁遭调戏,媳妇才信口说了那些话敷衍,也是怕家丑外扬。”
杨焯廷将玉佩揣入怀中,狠狠瞪了一眼地上的长子,目光中满是失望,拂袖而去。
珞琪尾随了公公送出几步,待公公出了院门,珞琪才慌忙跑回书房。
丈夫仍是一动不动地跪在冰凉的地上,头触着地砖,人却是不言不语。
珞琪知道丈夫的痛苦和羞愤,并不多问,只是默默帮他提起裤子,指尖小心地抚弄那一道道乌青色的肿痕肌肉,丈夫的身体一阵痛苦抽搐。公公平日看似羸弱,出手竟然如此之重。这怕是这些年回到杨家以来,公公第一次较真地亲自责打丈夫云纵这个长子。珞琪的小手在丈夫臀间轻揉,那臀肉冰凉。
“疼吗?回房吧,人家给你拿些烧酒来揉。”珞琪低声安慰道,“被爹爹打的,不羞。”
丈夫直起身,手伸到后面推开她的小手,自行提了裤子起身,没有看她一眼。
珞琪自知此刻不宜多做解释,便转去卧房寻药酒,待回转到书房,门却被关上,灯也熄掉,黑魆魆一片。
珞琪想他是在赌气,轻扣了几下房门也没人应答,稍一用力,门竟然虚掩,丈夫不知去了哪里。
珞琪一时间慌了神,莫不是丈夫心有不甘,追了公公的脚步而去,那厚德堂前岂不是又有出大戏要开锣。
也顾不得许多,珞琪慌着要向院外去,却被闻讯出来的它妈妈和碧痕拦阻。
公公讯问的事,珞琪自然不便同下人们多嘴,她原本不是长舌妇,况且这些丑事传出去徒增笑柄。
它妈妈是知道老爷过来,只是不知道大少爷又为何事触怒了老爷挨打,嘴里埋怨了云纵越大越是不懂事理,边吩咐忠儿去找寻大少爷回来。
回到房中,珞琪坐在床边愣神,回味今晚一场场暴雨惊风般的闹剧。
碧痕凑在她身边低声问:“小姐,姑爷被老爷打得狠吗?”
珞琪瞟了眼碧痕,碧痕怯怯的目光中含着娇羞,掩不住对大少爷的关切。
人尚未过门,心已经在丈夫身上了。
珞琪逗她说:“等会儿子你去给你家小女婿姑爷擦药,自己去看。”
羞得碧痕“哎呀!”一声责怪,双手捂了脸跑开。
珞琪拥着被子缩在床边,直等到鸡鸣破晓,才听得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丈夫进了书房。
又听丈夫大声唤着忠儿和碧痕,珞琪穿鞋去书房,丈夫视她如无物一般,在忠儿和碧痕伺候下洗漱。
珞琪轻声问:“去了哪里?也不曾支语一声,害得人家担心。”
丈夫没有回答她,只是抬头用手巾敷着面颊。
“姑爷,小姐提心吊胆的偏要去找寻你,是它妈妈拦阻了,说怕老爷知道怪罪。”碧痕小心翼翼道。
云纵侧眼上下打量碧痕,笑了笑又摇摇头。
抬眼望了眼打帘子进来的它妈妈吩咐道:“奶娘,老爷吩咐下来,明晚就同碧痕拜堂圆房,早些了却这桩亲事。”
“这么快?”不等珞琪开口,它妈妈惊讶地问。
其实这也是珞琪心中纳闷之事,就是纳妾,总是要有个准备的时间,如此匆匆忙忙怕还真是稀罕事。
它妈妈笑应道:“未尝不是好事,府里近日来出了这些没头官司,娶了新少姨奶奶进门,冲冲喜也是好的。”
碧痕羞红了脸端了铜盆就要出门,云纵一把拉住她的腕子奚落:“躲个什么?没见过你家姑爷不是?”
温柔的目光中满是对碧痕的怜惜,丝毫没有留意她这个正房大太太的存在。
珞琪知趣地悄悄退出书房,书房内丈夫仍是在同碧痕、忠儿说笑,丝毫没留意她的离去。
落寞地独坐在房中,听了清晨院子里人进人出说笑语声不绝于耳,只她独守空房。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碧痕红云满面娇羞地进来,伺候她梳妆打扮,心神不宁,竟然不小心打落了胭脂盒。
珞琪逗她说:“怎么,心都飞过去了?”
碧痕拖长声音娇滴滴埋怨了一声:“小姐……”
珞琪梳洗齐整,在碧痕的搀扶下去同丈夫去上房给公公请安。
一路上,珞琪随在丈夫身后,低声问:“吉哥哥,还痛吗?”
丈夫似是没听到她的话,兀自向前走,心思满腹的样子,珞琪也不便多问。
沿着长长的甬道向前院去,迎面一群哭哭啼啼的人正向他们走来。
两名老妈子搀架着一位双腿发软无力的人向迎面而来,一袭黑绒斗篷遮盖严实,看不清那人的面目,身后哭天抹泪嚎啕痛哭的竟然是四太太庄头凤。
“姨小姐,快走吧!老爷这是天大的恩纵了。慈恩庵是个好去处,若是换了杨府里的女眷做出此等不要脸面的事,怕是要绑去沉塘的。”
说话的是七姨太柳咏絮,珞琪和云纵忙闪*在一旁,静等了这队人走到面前,恭敬地向四姨太和七姨太问安。
被老妈子们搀扶着挣扎的黑衣人斗篷甩开,头发散乱,面色苍白如鬼一般,哭得声音沙哑道:“冤枉,姐姐,我冤枉,求你去跟老爷讨个说法,我冤枉。妹妹可以死,可不能去担这不洁之名。”
珞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眼前的景象再次令她震惊。
黑色斗篷的女人是四姨太庄头凤的亲妹妹,珞琪叫做“表姨娘”的。四姨太庄头凤家境不是很好,这个亲妹子生得水灵,从小就随了她寄住在杨家,指望将来也能嫁个好人家。只是挑来拣去,耽误了青春,到了二十岁也不曾寻到中意的人家。
“姨娘,这是哪里去?”珞琪上前问,这位表姨娘平素不大同人讲话,性格安静,却是画得一笔好丹青,为此珞琪十分喜欢她“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清雅之气。
庄头凤见到珞琪又气又恨,抹着泪冲过来一把将珞琪推撞到墙上骂:“你得意了,正中下怀了?你还要在杨家如何兴风作浪?”

竟然这事也同她有瓜葛?珞琪懵懂地望着四姨太问:“四妈妈,珞琪不甚明白。”
求救的目光望向丈夫时,丈夫竟然在一旁冷眼旁观,还一把抓住了要过来为她解围的碧痕。
管家跟上来劝解催促道:“四太太、七太太,快些吧。不是什么有脸的事,趁了天没大亮,快从后门出去,轿子在外面候着了。”
哭闹声远去,珞琪才喊住哀声叹气的管家询问究竟。
管家摇头叹气道:“不守妇道,老爷怕坏了杨府门风,打发她走了。”
珞琪望着远去的人影,心想既然是表姨娘不守妇道,就该遣送她回庄家,如何反要送去尼姑庵?
“啊哼!”丈夫打了喷嚏,似是提醒她,珞琪忙随在丈夫身后去给公公请安,几步一回头,心里仍是纳罕不已。

17 春心莫共花争发

公公杨焯廷坐在榻上品茗,一脸悠然的神情,仿佛夜间的惊风冷雨都不曾有过。
只吩咐云纵立刻动身去上海经办给老佛爷六十大寿的寿礼,待回来再行操办纳妾之事。
余光瞟了珞琪一眼,又吩咐儿子云纵道:“带你三弟同行,也让他出外历练历练。”
云纵应了声“是!”
珞琪更是不解,公公竟然对三弟的缪行丝毫不加怪罪,因何夜间审贼似地不依不饶责打丈夫云纵。
回房的路上,珞琪悄声问丈夫:“爹爹难不成就如此轻饶了三弟?”
丈夫转身回头,怒目而视,沉吟片刻,回头快步向前走,丢下了珞琪好生没趣。
回到房中,珞琪惦记着丈夫身上的棒伤,拿来药酒要为他擦揉。
丈夫云纵却不睬她,直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抽屉,掏出珞琪私藏下的脏证--大红绣花抹胸。
“你拿这劳什子做甚?”珞琪拦住丈夫。
“烧掉!”丈夫毫不犹豫。
珞琪一把抢下央告道:“你且饶了它,它的主子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它可是无辜。你看,上面的花绣得可是精致,毁掉可惜。”
丈夫云纵冷笑道:“你恪守妇道,谨言慎行少去生事就是我的万幸。皆因你多嘴,父亲大人已经驱逐了表姨娘。”
珞琪恍然大悟,原来枕云阁内同三弟焕信行云雨之事的竟然是四姨太的妹妹,难怪表姨娘哭得泪水涟涟被赶出府,丈夫设法包庇的竟然是表姨娘和三弟。只是一个巴掌难拍响,同是奸夫淫妇,表姨娘被驱逐去尼姑庵长守孤灯,三弟却平安无事,公公也忒的偏心。此事若换在丈夫身上,怕是要被打得三魂出窍,而三弟却是安然无恙。
“大哥,大哥!”五弟焕睿打帘子风风火火地进屋。
听见大哥哼了一声背了手沉着脸看他,焕睿立刻收敛笑意,垂手恭敬地喊了声:“大哥!”
“何事慌张?”云纵问。
焕睿立刻抹出笑脸,贴凑过去央告:“大哥,还是求老爷让冰儿随大哥去上海吧?冰儿也想坐招商局的大火轮,三哥都去过四次了,四哥也去过一次,只冰儿没曾出过龙城。”
云纵淡笑道:“冰儿,你用心攻读,秋试中个解元,一举去了京城殿试夺个一甲头名,日后哪里不能去?”
五弟嘟了嘴赌气,那样子似是抱怨大哥总是这句老话搪塞他。
嘱咐了妻子和五弟在家恪守本份,不要生事,杨云纵整理行囊套车出发。
丈夫的态度始终冷冷,虽然三弟幸免于责难,但是丈夫对她还是充满怨气。
待到丈夫从抽屉中掏出火药枪,珞琪从身后抱紧他,贴在他后背抱歉道:“吉哥哥,琪儿所作所为皆是心中有你。琪儿知道你还为夜间的事生气,可琪儿也是怕公公饶不过哥哥你。”
丈夫愣然不动,珞琪的脸在他后背轻蹭。
稍时,珞琪的手被丈夫掰开,平静地道了句:“好自为之!”
转身出门,恰与提了包裹进门的碧痕撞个满怀。
“哎呀!姑爷!”碧痕惊叫,包裹落地,正欲蹲身去拾,却被杨云纵一把拉起揽在怀里,霸道地扳了她的脸细看,戏道:“你姑爷此番从上海归来,再见到就不是碧痕丫头。”
碧痕娇羞地一笑,弯身拾起包裹掸土道:“不是碧痕难不成是鬼?”
杨云纵爽朗地哈哈哈哈笑了几声,抓过碧痕手中的包裹扬长而去。
一旁的焕睿都看得莫名其妙,它妈妈羞红脸在一旁抱怨道:“大少爷如今也是越大越不正经,这还没圆房,羞死人!”
珞琪黯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幕,猜是丈夫有意气她,也克制自己不去理会,追行了几步到院门,远远望着丈夫身影远去。
“嫂嫂,一同去仪门送大哥。”五弟扯了她的手就跑。
珞琪甩开他羞怯道:“被爹爹见到埋怨。”
珞琪怅然地回到房间,屋里顿然空空荡荡,一如珞琪此刻心情一无着落。
正午的日光透过窗棂洒在床榻上,那枕间还余留丈夫的体息。
珞琪抱起那枕头,在脸颊边轻蹭,无意间发现枕间竟然有一根粗硬的头发,那根发半截发白。珞琪脸上露出浅笑,那是丈夫的头发,近些时候操劳,丈夫长了几根少白发。那发质比她粗,也含着钢硬不屈。
珞琪将头发在食指间缠绕,绕成一个线圈,捏在手中把玩,眼泪倏然落下。
忽然门一响,帘子一挑,丈夫大步进来。
珞琪惊喜地起身,揉着发红的眼睛问:“怎的又回来了?”
丈夫只说了句:“怀表落下了。”
爬到床上掀开床褥一角,掏出一块儿镀金珐琅怀表。
珞琪噗哧笑了掩口道:“只道你又错穿了人家的底裤呢?”
伸手去推丈夫,丈夫却停在床边,一脸痛苦的抽搐。
“怎的,还痛?上些药再赶路?”珞琪关切地问。
丈夫却甩弄着怀表链子说了句:“不必!”大步出门。
珞琪的心如坠无底深渊,直待丈夫脚步声走远,屋里寂静一片,屋外自来自去梁上燕叽叽喳喳不停,珞琪才记起那团头发。再去寻找,却不见了踪影,珞琪跪在地上,仔细找寻,这时碧痕和它妈妈进来。
“小姐,寻什么物件,碧痕来寻。”碧痕过来,珞琪又难以启齿,支吾应付道:“我的一根长寿发,本是圈成一团要收了它,却不知道掉去了哪里?”
三个人遍地去寻,碧痕喊了一声:“小姐,可是这个?”
从床边拈起一团头发。
珞琪惊喜地接过手中,放去了梳妆台旁一个首饰盒内。
把玩了盒中的首饰转向碧痕道:“碧痕,你且过来挑拣些首饰,算是我送你的娘家陪嫁。”
珞琪打开抽屉,将一个个精致的首饰盒抱到床上,一一打开,铺陈满床。
珍珠的耳坠、翡翠簪子、和田玉镯、赤金的凤钗、猫眼儿戒指,还有许多西洋的稀罕物。
珞琪拾起一串阳光下熠熠夺目的钻石项链戴在碧痕脖颈上比试道:“这个精巧,还是二舅爷当年买给我的。”
碧痕羞怯道:“小姐,您说得是哪里的话?就连碧痕都是小姐的,被姑爷收房也是替小姐去伺候姑爷,碧痕哪里能要小姐的首饰?”
珞琪拉过她的手笑了说:“碧痕,你从小和我一道,你的娘是我的奶娘,我们喝一个娘的奶长大。既然将来共事一夫,我的首饰分给你也是请愿的。”
碧痕还是在摇头,珞琪拾起一只翠玉的镯子为她戴在手腕上道:“你打扮得漂亮风光,也是为我殷家长脸不是?”
它妈妈在一旁笑看了点头道:“少奶奶,碧痕丫头说得有理,这做人不能忘本,也不能有那非分的想法。”
能留碧痕在身边,珞琪自然心里再高兴不过,也不枉她这些年对碧痕的调教栽培。
只是新嫁娘这两周必须回娘家,碧痕却没个娘家。
它妈妈提议道:“不如暂且去了我家住下,我也算是碧痕丫头的寄名干娘,就从我家里迎娶。”

18 东边日出西边雨

它妈妈的夫家是满人“它它拉”家族中的旁系,如今送了碧痕去她家待嫁,也是抬举碧痕。
珞琪花了两日功夫为碧痕精心挑选珠宝首饰,具办妆奁之物,想她嫁得风光体面。
数日后,它妈妈安排停当,它它拉家雇的车轿候在后园旁门外,珞琪同它妈妈送了碧痕离去。
路过后园桃花林,风送落英成阵,如雪飘飞,树下阡陌铺红,树间百鸟争喧。
珞琪凝神回味昔日在朝鲜国同丈夫春日携手同游仁川的情景,如今风景依稀,却是“今年花胜去年红,料得来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昔日那流着长鼻涕的小丫头竟然也将嫁人,珞琪欣喜之余不由得感慨光阴荏苒如白驹过隙,流光抛人,回首已经是数年。
妆奁物品一应被仆人抬上车,碧痕跪地再拜,哭哭啼啼,真如少女出阁离家一般,依依不舍喊着小姐。
它妈妈一旁催促道:“不过是走个过场,待过些天开了脸入了门,就是人人争羡的少姨奶奶,你可是莫要负了少*恩德。”
珞琪扶起碧痕,张口正欲说几句吉利话,身后一阵嘈杂声夹了哭喊,管家杨福带了一队人向这边过来。
碧痕惊得躲去珞琪身后,花容失色,浑身乱颤。
只见又是那日擒拿碧痕那几位膀大腰圆的粗使妈子,吆五喝六地拖拉着名丫鬟哭天抹泪的向这边而来。
碧痕自那次惊吓后,每见到那几名彪悍的妈子就不寒而栗,心惊肉跳。
“少奶奶,少奶奶求您大发慈悲,救救奴婢,奴婢冤枉呀!”被押解的丫鬟哭得双眼红肿如桃,悲声切切,身后的碧痕惊呼一声:“红绡,怎么是你?”
红绡是四太太庄头凤的妹子表姨奶奶庄小凤的贴身丫鬟。几日前,庄小凤因行为不检触犯家规,被遣送去尼姑庵礼佛,也不知这红绡又犯了什么过失。
“福伯,这是怎的了?”珞琪上前拦住想问个究竟。
“偷窃财物,挑唆主子败德,如今人脏俱获,老爷吩咐打上一顿,卖了她去凝香院。”杨福随口答道。
身后的妈子们将跪地磕头求饶喊冤的红绡拖走斥骂道:“不知羞耻,快些!凝香院的轿子在外面候着你,接你去享福。”
“少奶奶,少奶奶容禀,她们是要灭口,我们表姨小姐是清白的,是有人故意设计要中伤……”
红绡的话音未落,脸上被一阵暴风骤雨般的耳光扇得眼冒金星口喷血沫,福伯吩咐堵了她的嘴拖走,骂了句:“死到临头还谣言惑众!”
“福伯!”珞琪上前欲阻止,杨福却为难地说:“少奶奶有话就去对老爷讲,老爷无凭无据如何会冤枉她?”
珞琪愣在原处,反是碧痕追出两步,喊着红绡的名字,丫鬟中她同红绡最要好,平日总是一处玩耍。
碧痕扑到珞琪面前哭求:“小姐,求你救救红绡,红绡姐姐不是那种没脸的人。平日里我们姐妹们玩耍,谁掉了根簪子,落了枚钱,她拾到定是要归还的。昨晚红绡还对碧痕讲,表姨奶奶被遣得冤枉,今日如何就诬了红绡是贼偷?”
“红绡一个黄花闺女往火坑里推去?老爷也太过狠毒!”
它妈妈左右看看无人,跺脚提醒:“都小声些,生怕不被人听去!碧痕若不是遇到一个好主子,怕前些时被卖去凝香院的就是她。”
它妈妈摇摇头,催促碧痕上车。
碧痕跪拜过珞琪,含泪同它妈妈离去。
挣扎着的红绡已经被一个汉子强行抱上另一辆灰顶车,扬尘而去。
珞琪觉得红绡被逐之事很是蹊跷,红绡定然是知道什么秘密,也不知道红绡所言有人设计中伤什么人?再想到枕云阁捉奸之事的诡异,珞琪更是好奇。
珞琪穿过桃园,前面那几位擒拿红绡的老妈子正缓缓的走在前面,大声地说笑。
一个讲:“这红绡平日好端端的姑娘一个,怎的手脚这般不干净。反把自己断送去那千人骑压的腌臢去处。”
另一名妈子道:“五年前,那位主子都快要被老爷扶正当了红裙太太,也是作出苟且之事,转眼间被活活沉了塘,可怜……”
珞琪听得周身发怵,就听另一名妈子厉声制止道:“少去胡言,小心割舌头!”
回身正望见不远不近跟来的珞琪,老妈子顿时面上一阵尴尬,低头闪道。
珞琪窘迫万分,却还是装做若无其事,含着优雅从容的笑意,缓步从她们跟前走过。
心里却在思量,不知道府里哪位太太如此不幸,被活活沉塘溺死。
回转到院子里,小丫鬟忙迎上来说,老爷已经派人来寻了她几次了,珞琪忙整理仪容向上房而去。
公公今天没去总督衙门升堂,侧在榻上横陈着抽烟,眯了眼极为享受的样子,小夫人霍小玉在一旁为他捏肩捶背。
珞琪毕恭毕敬地进去请安,公公问他道:“南安郡王爷今日派长史来说亲,说是他府里的二格格待字闺中。”
顿了顿道:“看上了老五焕睿的人品学识,想招为郡马爷。”
珞琪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南安郡王爷来龙城要见五弟冰儿,也算是这南安郡王爷慧眼识英才,五弟是潜龙在渊,天生的钟灵毓秀。公公杨焯廷托人将五弟的文章诗词呈与吏部的历任考官和宫里南书房的师父们看,都是赞誉颇高,有望明年殿试夺魁。公公杨焯廷是朝廷从一品总督重吏,同南安郡王府也算门当户对,若是五弟真是高中状元,也是南安郡王家的格格嫁了金龟婿。可一想到那个刁蛮的二格格,珞琪不觉心里担忧,只是草草应了个“是”字,等了公公的后话。
“那二格格想必你是见过的。”公公等了她的话。
珞琪想想,笑了应道:“南安郡王爷家的格格自然是品貌超群,只不过……”
公公嗯了一声,珞琪接了讲:“不过听说那二格格患了怪症,此番南下就是寻医来的,再者,也不知晓二格格和五弟八字是否般配?”
公公沉吟片刻,吩咐她下去,珞琪这才心怀忧虑地退下,满心的不快。
五弟十五岁,该是娶亲的年龄,只是她平日总拿五弟当孩子看,没曾留意五弟长大

满怀忧思向自己房里去,夹道里小丫鬟宝儿跑来寻了她道:“少奶奶,您娘家的表姨来了,在后园小门外候着,不肯进来呢,定要少奶奶出去见她。
珞琪确实有几位表姨,但不是在广州就是在京城,心里觉得奇怪,随了丫鬟去了后园小门。
一袭黑色斗篷,黑纱蒙面,珞琪觉得好生奇怪,就见后园门里站的那人摘了面纱,脸色苍白,几步向前问了珞琪道:“少奶奶不认得了?”
珞琪打发走丫鬟,独自带了来人来到枕云阁。
满眼芳树,落花如雪,黑衣人脱去斗篷跪在地上痛哭道:“少奶奶救命。”
珞琪认得,这是翠楼孃孃,是丈夫云纵的养母的贴身陪嫁丫鬟,也是红绡的母亲。
楼孃孃伏地痛哭失声,叩头哀求珞琪救她的女儿红绡,珞琪如何也搀扶不起她。
“少奶娘,若是太太还活在世,一定会救红绡。如今大少爷不在家,奴婢只有求少奶奶开恩搭救。若是红绡这孩子果然作奸犯科,奴婢没那个脸来求少奶奶。只是红绡冤枉,我昨日才陪了红绡去慈恩庵见过庄表姨小姐,她托红绡带了封信给老爷鸣冤,揭露杨府里男盗女娼之事。不想今日红绡就出了事,被诬陷卖去妓院。”
春寒料峭,珞琪已经感觉到脊背发凉,若是楼孃孃所言属实,那红绡岂不是冤比窦娥了。
但丈夫不在家,她一个女人如何去出面做主?公公定下的事,定然不会听她几句求告就罢休。红绡那封信,不知道是否递去了公公手中。
珞琪心想此事重大,无论如何也要等丈夫回来商议。
“少奶奶,奴婢去过了凝香院,那里的老鸨要三百五十两银子才肯放人,还必须要家里的男人出面具押。奴婢家的男人早亡故了,举目无亲,也无钱。少奶奶,就念在死去的太太面上,救救奴婢和红绡吧。若是晚了,红绡就要被凝香院转去上海的分堂子了。”
珞琪心里伤感,楼孃孃提的死去的太太不仅是丈夫云纵的养母,也是她的亲姨母,无论如何,帮这个忙她也是义不容辞。
杨府人多嘴杂,珞琪答应了楼孃孃去救人,送走人落寞地走过桃花林。
珞琪仰头看着阴翳的天空,寒润中泛着香意,夹在花瓣间轻扑面颊。
轻拈袖上的红瓣,徘徊在桃林间观赏这一番春意。
薄雾轻起,溢散了桃花未落的一脉暗香,在人语秋千的深院中依洄荡漾。
青雾缭绕,星星点点下起雨来。
珞琪坐在湖边的石上,看着雨一滴一滴从天际垂下,在湖面的柳叶上流转,光华烁然。
绵绵的雨一滴一滴飘落,点染着她的云鬓。
珞琪并不躲,任由雨一滴一滴从罗裳绣裙上滑下。
她喜欢这雨,这样绵绵,这样情意切切,有种欲语还休的味道。
手背上滴了一滴,珞琪低头,澄澈如水的眸子凝视着那滴欲逝的水珠,身边萦着一川烟雨,而青雾散起,迷离了他的眼,仿佛远处的桃花也看不真切。
她望着这雾,心底蓦的涌上一个人来。雾那么淡,又那么浓,就在珞琪周围,将他萦绕成云雾缭绕的凡尘仙子。
可偏偏,珞琪触手,却什么也抓不住了。
转眼之间,烟消云散。天犹寒,水犹寒。
珞琪不由得轻轻叹口气颔首,如水的眸子与青雾缭绕的一汪池水相映,一般幽深。
一声叹息随着细雨错落于三月的湖面,飘散了满湖桃花的春怀,周围萦绕着莺歌燕舞,却又是以那样欲泣无声的沉。
桃花落闲池,飘散了满湖望穿秋水的情思,春愁如此消瘦。
忽觉头上飘过一阵花雨,簌簌而下的花瓣落满衣襟,正在纳罕如何无风花雨骤起,就听身后五弟焕睿调皮地笑声传来。
“嫂嫂,似此良辰非昨日,为谁风花立小园?”五弟手从桃树枝上撤出,摇头晃脑咬文嚼字地逗笑。
“啐!不去书馆苦读准备秋闱赴试,若被爹爹知道剥了你的皮!”珞琪嗔怒道。
焕睿漫卷诗书,把玩着手中泥金扇,眸光中映着丝雨如线,甩开折扇轻摇,幽然一笑,书卷气尽显聪慧,略含几分淘气。一身素白团花褶宁绸长衫,腰系丝绦。
雨丝风片,飞花轻灿,淡烟微雨的天幕下,五弟焕睿的衣上泥絮片红微依,雨润春衫清透,嘴角间若有若无的笑意,令珞琪不禁记起当年的丈夫。立在故园细雨迷蒙中,一样风姿俊逸,风采卓然的少年,那是珞琪对丈夫云纵起初的印象。
珞琪微微垂眸,黯然叹气,不知远在异乡的丈夫此刻可也是栉风沐雨中。
又想到公公刚才提及南安郡王府来提亲的事,再看五弟焕睿,心里别是一番滋味。

19 斜风细雨不须归

珞琪回到房间更衣。
换上白色绸衫、竹根青缎马甲,系了鹅黄色荷包将银票藏入靴掖子中塞进厚底快靴。
打了根油松长辫拖在脑后,系上大红色珠花穗子,披一件暗色披风,立在西洋更衣镜前顾影自盼,真是活脱脱一位掷果潘安。
摇了扇子出门来到桃花园,五弟安排好车马已经候了多时,左右巡视见无人察觉,才带了珞琪上了后门外街口拐角处候着的洋马车,驾车而去。
洋马车如一黑箱子,左右开着明澈的玻璃窗,车下有两只巨大的轱辘,车条明亮如雪,飞跑起来比本地的传统马车平稳轻快。
车座下是隔板,可以储放物品,车厢内倒也宽敞。
珞琪轻掀白色的窗纱,看着两旁景物飞驰而过,对五弟交待道:“见到老鸨,只说你是红绡娘家兄弟,发财阔达了特来杨家赎回妹子,却不想妹子得罪主人被卖到勾栏。废话少讲,怕老鸨贪财,定是要翻上一倍的价格方肯放人。也不必过多纠缠,只赎了人,记得拿回卖身契,带了红绡回车上即可。”
凝香院在闹市街区,门口灯球成串,彩绸飘扬。门廊上挂着一串串小赤铜牌,上面刻着妓女的花名,下面彩绸穗飞扬。一阵春风拂过,小铜牌间碰撞发出悦耳的声响,如编钟奏乐,余音不绝。
珞琪隔窗眺望,感慨这凝香院的花楼好生气派。
珞琪自幼受西方思想教化,虽然开化,但也是受礼法约束,不敢胡行。妓院之地,家中子弟都不敢擅来,更不要说她一个女眷。所以珞琪只能让五弟出马来赎回红绡,送还给楼孃孃,待丈夫回来再做定夺。
眺望花楼,三层高楼环着天井,雕梁画栋,红绸翠彩相间,好不气派。
五弟焕睿摇了扇子大摇大摆进了凝香院,一位花枝招展的老鸨满脸谄笑迎了出来,笑得喜上眉梢。
珞琪在车里望着来来往往的嫖客,被那些门口狂蜂浪蝶的淫声艳语勾得满面羞红,却见焕睿一脸颓然地出来回到车上,极力掩饰慌张低声对珞琪道:“里面有几位是我的同窗,认出了我,所有人都来看我这杨督抚家的阔公子,嫂嫂,我们还是回去吧。”
珞琪迟疑片刻,左思右想却不甘心,若是迟了,怕红绡就被转卖去上海的堂子,如何对得起对楼孃孃的承诺?
珞琪壮壮胆子,对五弟说:“没人认得我,我去冒充红绡的哥哥,你随我再去一遭。”
“嫂嫂,你疯了不成?杨督抚家的公子逛妓院就是奇闻,怕爹爹知道要打断骨头,杨督抚家的少奶奶逛妓院,亘古奇闻了!”焕睿紧张地拉住嫂嫂的腕子,那眉心微拧,慌张乞求的样子,很是可爱。
珞琪摸摸冰儿的脸,低声道:“好冰儿,你不说,我不说,谁个知道?麻利地把人赎了,就是尽人事了。”
老鸨听说珞琪才是真正来赎买红绡的主顾,上下打量衣服光鲜的珞琪,伸手道:“三千两!”
“三千两?”珞琪惊愕得合不拢嘴。不过两个时辰,竟然身价从五十两到三千两翻了六十倍,这分明是漫天要价。
珞琪缓缓神,压住胸中的郁忿道:“我这妹子被卖出杨家不过五十两,如何只晚了一步,竟然要三千两赎金?”
老鸨嘻嘻一笑,扭着腰肢,百褶裙微颤,指了楼上那些兴致勃勃的嫖客道:“今晚你妹子开苞的竞价就是三千两银子起叫,若等到晚上,或能得更多。”
珞琪气恼得正欲同她理论,又想到老鸨爱钱,见她和五弟是阔公子,定然想狂敲一笔。
老鸨子摇着手中的罗帕,矫揉造作地轻沾鼻下的细汗,瞥了眼焕睿大声喟叹道:“如今生意难做。看得我们这凝香院表面风光,可是禁不住官府一次次来收捐税盘剥。就说令尊杨督抚大人为太后老佛爷筹办寿礼,从我们凝香院三番五次换了名目地收捐,如今嫖客和姐儿过夜要收‘风流捐’,陪酒要收‘风水捐’,三边收钱,三百两银子你就想买姑娘了?”
焕睿刚要恼怒,被珞琪拦在身后,眸光一转,温和的语气央告老鸨道:“那就请妈妈带我先见小妹一面。”
老鸨却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待凑足了钱,自然就见到。”
正这时,龟公急匆匆跑来,喊了说:“不好了,那尚小姐跑掉了。”
老鸨一听,撇下珞琪和焕睿随了龟公向后院跑,边跑边叫:“这个罪犯的女儿还真是刁顽,到底是被她跑掉了!”
救不出红绡,珞琪只得同焕睿退出凝香院,相视惨然,虽不甘心,也是无奈。眼前除去凑钱,别无它策。
珞琪立在门口,望着迎来送往的那些衣服光鲜的嫖客,心里满是恨意。沉吟片刻,对焕睿说:“先回府,我寻些首饰当了赎回红绡。”
“嫂嫂,三千两!不用同大哥商量?”焕睿犹豫道。
“是我娘家陪嫁之物,不用告知他。”珞琪应道。心里却想孤注一掷了。
一队提了扁担棍棒的护院武师从凝香院里涌出,嘴里喊着:“别让那犯官的女儿跑掉。”分做两路追去。
珞琪摇摇头,心想不知道又是哪个女子不堪凌辱折磨,冒死逃出勾栏。
同焕睿上了马车,赶车的车夫一溜小跑从凝香院里跑出,手里提着一个酒葫芦,上面贴着“凝香院”的红色纸条。车夫晃晃酒葫芦炫耀道:“凝香院就是会做生意,凡是拉客来的车,一人赏一壶老酒,三枚大子。”
珞琪也不同他多语,上了车一路返回杨府。
车跑出一段路,珞琪同焕睿互相抱怨老鸨的见利忘义。
无意间,珞琪就见坐下的车箱里露出一段儿淡粉色的绸衫角儿,心里一阵狐疑,伸手示意焕睿闭口,仔细聆听,忽然大喊停车。

20 少年不识愁滋味

车停在海棠春巷的尽头,巷口列了一队奉命搜查的官兵。
车门被打开,一个尖瘦的脸的兵总探进来吆喝:“下车下车!搜查逃犯!”
巷口集了不少被扣下检查的车辆。
海棠春巷是妓院娼馆云集的地方,平日夜间彻如白昼,门庭若市,达官显贵接踵而至。
珞琪同冰儿对视一眼,她不敢动,因为她的座位下有秘密。
冰儿却浑然不觉,眉头轻扬,一脸公子哥儿的傲慢之气,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爷是谁?”
冰儿的腰上解下一个垂着黄色绦子的红木牌,上书“龙城总督府”赫然的大字。
兵总立刻陪了笑脸,捧了那块牌子走,转瞬又跑回来奉给焕睿,连连赔罪道:“少老爷息怒,小的狗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是杨督抚家的少老爷驾到,多有得罪。”
不等焕睿发话,那兵总又谄媚陪笑道:“都是那该死的朝廷罪官尚三喜惹出的这些麻烦。他诽谤朝廷妖言惑众,皇上将他满门抄家已经是恩典,却不想他的儿子逃跑,据报逃在了海棠春巷。”
“混帐掌嘴的话!既是亡命天涯,还敢逃到秦楼楚馆人迹杂沓之地嫖妓?”焕睿骂道。
车被放行,继续前行。
珞琪记得奉旨查抄尚家还是丈夫亲自带兵前去。
那日正是尚三喜老母七十大寿之喜,门前车水马龙。官兵一到,那些赶去贺寿攀附之人立刻如鸟兽散,颇有番树倒猢狲散的凄凉。
尚老爷是吏部侍郎,近来被查出户部大笔亏空。老佛爷和皇上过问此事,尚三喜却妖言惑众敷衍塞责,惹得龙颜大怒。户部尚书严大人被罢免,尚三喜被斩首,满门抄家。
父亲有罪,就要将女儿贬入妓院过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这也未免太过残酷。这也是珞琪一直不平之事。
如若此刻躲进车里被人追赶的确实是尚家的女儿,包庇朝廷罪犯,一旦被查出,是要祸及满门。这尚家小姐被擒回妓院,不知道又是一场如何的凌辱。珞琪心下犹豫,眼见车已经越来越接近杨府,心里更是忐忑。
眼下最妥贴的办法,就是神鬼不知地助这尚小姐悄悄逃此厄运,哪怕嫁入贫民小户安老一生,也是种福分。
珞琪望了眼五弟焕睿,他正眺望窗外濛濛细雨如烟的景色。

珞琪吩咐在一个三岔路口停车,对五弟徐徐道:“这车太过颠簸,暂且歇歇脚。咱们去前面的酒楼坐坐。”
说罢吩咐车夫先去定个雅间。
珞琪解下腰间的荷包,里面有她随身带的一些金瓜子、金叶子、银毫子,还有几枚散碎铜板。
珞琪揉弄几下,微抬起身,掀开座板,将那荷包扔入座下的箱子里,喟叹一声:“人世无常,富贵有命,但能平安度日即是福。”
细微的动作并没让粗心的五弟发觉。
不等车夫回转,珞琪就大敞开车门,带了五弟一路向那个酒肆而去。心里想,若是车里的女孩子机灵,就该借机拿了钱逃走,这样的结局皆大欢喜。
茶馆小坐,吃了些茶点,回到车里。
车跑出一段儿,珞琪才记起车座下的那“秘密”。
徐徐起身,掀开座板看,那箱子里已经空空,不见了那压着的粉色绸衣襟角,也不见了她扔下的那个荷包。
嘴角淡笑,盖上座板,焕睿好奇地问:“嫂嫂,在寻些什么?”
珞琪笑而不答,心中暗盼那女子能够逃出妓院和官兵追捕。
从后园门溜进府里,匆匆回到房间更衣,惊慌失措的小丫鬟们已经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告知,老爷已经派人来唤过她几次,吩咐少奶奶回房后务必速去厚德堂。
珞琪一阵心慌,莫不是公公已经得知她和五弟去过凝香院?
提心吊胆向前院走去,心想公公若是知道了她堂堂总督府的大少奶奶偷偷去了妓院那种地方,定然严惩不怠。还有五弟焕睿,焕睿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幼从名师,文采超群,公公对他寄予厚望,竟然小小年纪被她勾去妓院娼寮,怕也逃不过公公一场重责。
瞻前顾后地向厚德堂走,迎面管家杨福带了两名小厮从夹道那头过来。
走近时,珞琪才惊讶地发现,两名小厮看来十分面生,一名手捧着黑漆家法板子,一名捧着托盘,上面有一块儿被血浸透的白绸。珞琪双腿发软,难道她更换衣衫盘头的片刻功夫,五弟冰儿就被公公痛责了一场?
管家吩咐两名小厮快些走,对珞琪拱手道:“少奶奶,老爷在堂上候了多时了。”
珞琪心想不祥,这才觉得有丈夫在的时光竟然是多么好,大事小事塌下天都有丈夫那伟岸的身躯为她扛着。
又走出几步,快到前院时,小夫人霍小玉在角落里向她招手。
珞琪迎过去,轻服一礼喊了句:“小妈妈万福。”
霍小玉笑盈盈地轻声道:“今天是大少爷养母的祭日,若是老爷问起少奶奶去了哪里,只说是去郊外焚纸钱去了。”
说罢嫣然一笑,转身轻盈地走开。
珞琪心下万分感激,难得小夫人这片细心体谅。丈夫自幼被过继给大伯夫妇收养长大,大伯母今天的忌辰,她去祭祀也不为过。
心里欢喜,便放快脚步,厚德堂院里,却遇到了四太太庄头凤出院门。
四太太见了她,只是撇嘴一笑,那笑意中有着幸灾乐祸,令珞琪心里更是忐忑不安。
珞琪小心谨慎地向四太太道个万福,脸上堆起盈盈笑意。
丈夫这些年一直调教她这个少奶奶,待人接物不可总把喜怒哀乐勾画在脸上,须是云里看山,雾里看花,耐人琢磨才是。
珞琪仪态端庄地从四太太身边走过,四太太目光笼着珞琪身影远去,寒针一般的刺背。
满腹心思来到厚德堂外,堂上的欢声笑语昭示着宾客在堂。

21 幽咽泉流冰下难

珞琪立在门外偷眼看去。
大堂正中坐榻上,公公杨焯廷正同一位官员谈笑风生。
两旁垂手恭立的人中有四弟、五弟、六弟。
见五弟平安无事,珞琪总算稍松高悬的心,暗笑不知道哪个倒霉鬼一大早不长眼碰到了老爷的家法板子上。
大户人家待客礼数考究,通常家中来客,主人都会礼貌性地“让榻”,就是请客人到坐榻上同坐。
但客人都会再三谢绝,亲密些的客人在客套的“让榻”寒暄后,则会知趣地坐去坐榻前两排椅子的首位上。若是小辈子弟或地位稍逊的下属,则必须让开首座,从第二把椅子开始坐起,以示恭敬。而如今这位客人居然能和公公杨焯廷这朝廷重臣同坐,可见身份之高,关系之密。
见是珞琪到了,公公杨焯廷少有的温和语气吩咐:“琪儿,进来吧,都是自家人,看看谁来看你了?”
平日里,公公对子女们见面就是板了脸喝斥,儿子们也是垂着手挺直腰,除去一口一个“是”字,再不敢说旁的。
珞琪提了裙小心翼翼进了厚德堂,脸上含着笑,低头碎步恭敬地过来给公公见礼道万福。
徐徐转向坐榻上同公公并坐的客人,珞琪没敢抬头,只望见飘然的花白胡须,一个似曾熟悉的声音呵呵笑道:“琪儿,长大了,也高了,几年不见,亭亭玉立!”
珞琪猛地抬头,眸光中掠过欣喜,喊了声:“干爹,琪儿不知道是干爹到了,干爹恕罪。”
珞琪俯身施礼叩拜,被那长者搀起。
“琪妹妹。”身边一个声音,珞琪侧头一看,喜出望外地叫道:“三哥哥!”
话一出口,就听公公轻嗽了声嗓子,慌忙羞怯地低了头,规矩地轻服一礼道了声:“三哥别来无恙!”
“哈哈,还是当年那个调皮的小丫头,比我家那几个小子都调皮。”
坐榻上含笑端详着珞琪取笑的是珞琪的干爹,湖北巡抚谭继洵,一旁称她妹妹的就是谭继洵的三公子,谭嗣同。
谭继洵捋了胡须感叹道:“光阴如梭,一别数载,想当年明远兄带琪儿在北平寒舍里小住之光景,犹在昨日。”
杨焯廷也不无感慨故人远离,人世无常?
听干爹和公公提起去世的父亲,珞琪神色黯然。爹爹在世时如何的开明爽朗,珞琪在爹爹的羽翼下渡过了童年快乐的时光。
珞琪从谈话中得知,干爹此番是奉旨从湖北进京面圣,特改道龙城来探望故人。
珞琪的父亲生前对谭家一门有过救命之恩,所以两位老人结拜兄弟,珞琪就拜了谭继洵为干爹。
抬眼看立在一旁的三哥谭嗣同,三哥也看着她吟吟浅笑。一身朴素简单的长衫,微抬起头,嘴角噙着笑意,眉目中流着侠气,那眸光如剑一般寒亮熠熠。谭三哥生得并不似丈夫云纵那般俊朗,也不似五弟冰儿那般清秀,但是谭三哥有着湖南人面容的棱角分明,微高的颧骨,阔薄的嘴,同他人一般清劲如林间修竹一般。
谭杨两家也是世交,素来交好。杨云纵素来仰慕谭嗣同的博学多才和侠肝义胆,二人也是生死之交的兄弟。尤其是云纵从朝鲜归国后,在上海、京城、湖北等地,屡次同谭嗣同携手同游名山大川,舞剑斗文,惺惺相惜。
杨焯廷和谭继洵叙旧般攀谈起来。从家中儿子们的学业,谈到朝廷时局,竟然忽略了珞琪还立在一旁。
公公同谭继洵干爹谈笑一阵,才意识到珞琪还立在一旁,吩咐道:“琪儿,去后堂见见你干娘。”
珞琪服礼告辞,退去二堂,二堂里却已是笑语喧盈,谈笑风生。
众人众星捧月般围簇着一名黑色披风大红百襇裙的中年官夫人,珞琪认出是谭继干爹的续弦,她称做干娘的卢氏夫人。
卢夫人掩口咯咯地笑了和杨焯廷的几位小妾说笑,见了珞琪来才有些收敛,端坐了受了珞琪一礼,接着同杨府的小妾们说笑,听着她们的恭维。
自古嫡庶有分,单是卢氏夫人是谭巡抚的正房太太这一条上,杨家的小妾就要见面矮上三分。
杨焯廷自正室去世后,没有续弦,也不曾像谭继洵一样将生有子嗣的小妾扶正为正房夫人,杨家正房大太太的位置一直虚位以待。
“杨大人如何还未曾续弦?”卢氏夫人问,屋里鸦雀无声。
此话十分无礼,适才还满脸迎逢陪笑的杨府小妾们立时敛了笑意。换上任何人当面提及这尴尬之事也是十分无礼,而卢氏却笑得十分开心道:“怕是杨大人中意在座某位如夫人,有意扶正,才虚席以待吧?”
众人窘然陪笑,四太太快言快语接了句:“我们姐妹哪里有姐姐的福分?纵是为老爷生了儿子,也没那个命从小妾扶正。人言,这通房丫头升做如夫人容易,若是如夫人去了这‘如’字比登天都难。姐姐就是前世修来的好命,登天了。”
四太太有口无心地说笑,本是意在阿谀,不想戳到卢氏夫人的隐痛,揭了她的底,脸色一阵红白。
珞琪听得心里暗自发笑。
这位谭巡抚夫人,先时不过是干爹谭继洵的小妾,年轻貌美,过门后就恃宠欺凌正室,谭三哥的生母去世后,这位曾为谭巡抚生了儿子的小妾便被扶做正室。自此她就想方设法去折磨过世的大太太留下的儿子,在谭继洵面前不失时机地调拨,说尽谭三哥的坏话。这些事珞琪早有耳闻,所以十分厌恶这位卢氏夫人。
如今四太太口直心快的话,反是大快人心。珞琪心想,当你是什么正主儿,不过也是小妾扶上来没几日。
珞琪被屋里这些酸腐的话语折磨得不忍多留,寻个借口出门在廊下透气。
丁香花含苞未放,点点星星空结雨中愁,但芬香扑鼻。
“怎么,也出来透气?”身后一个娇柔的声音,珞琪回身,小夫人霍小玉不知何时来到身后。
望着屋檐外细雨濛濛,霍小玉嫣然一笑道:“今年的丁香花事来得早,总盼了花开,却不知花开就离凋零不远。若能结子还能留些念想,怕就怕连子都不曾结下,就随风飘落成泥去。”
虽然面带笑意,却是神色惨然。
珞琪叫了声:“小夫人”,却不知道如何去宽慰。
几位姨太太都在屋里畅谈“侧室扶正”的话题,但没有子嗣的小妾是断难被扶正的。霍夫人嫁入杨家五年,同珞琪一样,子嗣惨淡,二人同命相怜。也是因为此,珞琪才同霍夫人走得近,更是因为此,霍夫人无缘正室宝座,才显得在杨家各房的纷争中格外淡泊超然物外。
其实,杨家这些姨太太里,生有儿子的姨太太共有三位。三爷焕信的生母二姨太,她的儿子焕信从小被大太太收养,只喊她作姨娘,如今二姨太只一心礼佛不多露面;刁钻刻薄的四姨太生了四少爷焕诚;美艳精明的七姨太柳咏絮,生的六少爷焕尧十三岁,虽然未曾考得功名,却也是聪颖可爱。这三位有子嗣的从一品夫人候补人选中,怕还是昔日李鸿章中堂赠送给公公杨焯廷的七姨太柳氏最有正室夫人的风范。

22 落花风雨更伤春

霏霏细雨笼满天幕,凉风过处,斜卷星星点点淡粉杏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廊前,沾襟微寒。
满地落英缀在新绿芳草上,素白一片,虽未清明,已觉苍寒。
小夫人霍小玉香色的大衫下一条玉色襇裙,料峭春风中微拂,自带三分凉意。
珞琪素知公公偏宠小夫人霍小玉,多半是她为人体贴,性格温存,又与世无争。只可惜桃花命薄随逝水,入了杨家未生子嗣,空辜负花容月貌,无尽恩宠。
霍小玉莞尔一笑,掩饰落寞,眉间阴霾之色也荡然随风飘去,轻声低语透露珞琪道:“大少爷明晚归来,已电报告知老爷。”
珞琪喜上眉梢,正欲细问,又羞于启口,绯红面颊沉下头。
霍小玉轻拉起珞琪冰润的小手安慰地揉弄一笑道:“老爷吩咐及早为大少爷和碧痕圆房,你可是放心了。”
不等珞琪答话,管家福伯跑来传话,说老爷请小夫人进去有话问。
目送小夫人霍小玉同管家离去,珞琪心里淡淡的惊喜夹着淡淡的忧伤。喜的是丈夫竟然提早归来,忧从何来她也说不清。
独立廊下,清寒入骨,珞琪掩掩冰酸的鼻头,转身欲回二堂应酬,却见三哥谭嗣同缓步走来。
二人相视一笑,多年不见,谭三哥愈发的清癯,骨骼清寒如春雨,飘逸如世外仙人。
“吉哥哥他多不知是三哥造府,若是知晓,定然想尽方法推诿了差事也会留下等候三哥。”珞琪眼中露出欣喜娇羞地目光道:“吉哥哥去年得了一口宝剑,说是剑气夺人堪比湛卢,特意留给三哥,宝剑赠英雄。”
谭嗣同听得哈哈朗笑道:“琪妹同云纵弟伉俪情深,一口一句‘吉哥哥’。却还口口声声宝剑酬英雄,焉知心中的英雄只有一人。”
珞琪更是羞红双颊,云纵是丈夫的表字,而这二字在谭三哥嘴中称来却是格外亲切。
“三哥取笑,上月二月二登高,云纵他还感怀昔日同三哥白日放歌纵酒,夜里挑灯看剑的时光,不想才不过月旬的时光,三哥果然出现。”
二人说不过几句话,福伯又来催促开宴入席。
直等送走谭家客人,珞琪才带了五弟焕睿匆匆回房打开首饰盒,取出一只玉麒麟的挂件。那玉润泽无瑕,泛着清光,一看就是珍品。
“这是当年我娘家陪嫁之物,你且拿去寻个可*之人赎回红绡。”珞琪吩咐五弟焕睿道。
焕睿应了声离去,直到天黑时归来说,海棠春巷满是官兵把守在捉拿逃犯,任何女人都出不去。
珞琪无语,只有等丈夫回来再想办法。

古人送客十里长亭,灞桥伤别。
而龙城迎来送往都会去四门外的风雨楼。楼高五层,极目远眺,内城景色和远来商旅行踪一揽眼底。
内城城门郊外四角的烟雨楼是本地人的俗称,这东西南北门的四座高楼分别是“驭风”、“醉雨”、“挽烟”、“靖澜”,共“风雨烟澜”四字,人称“风雨楼”。
中午时分,五弟焕睿从书馆溜回,喊了珞琪共去风雨楼同三哥谭嗣同一起去迎接大哥云纵的归来。
珞琪换了一袭男装,一条乌辫,甩了折扇,随五弟微服驾马出了后门,直奔西门醉雨楼。
店家认出是杨督抚家的少公子,忙迎让了他们到顶楼风景最佳的位置,极目远眺,湖光山色尽收眼底。远处黄龙河一枕群山边,近处杨柳依依轻拂,杨花万点。
珞琪把了楼栏边一西洋望远镜四下望去,远处官道上偶有零零星星的客商往来,却不见丈夫云纵车队的踪影。
要了一壶当地的龙春酒,几叠下酒小菜,珞琪把着望远镜眺望大道上的人影。
等到日头渐斜时,远远就见官道上暴土扬尘,风烟荡起,少顷,马队飞奔而来。
珞琪的心怦然乱跳,一匹毛色油黑的高头骏马上,丈夫杨云纵打马疾奔,身后几匹轻骑尾随。
俊朗的容颜,威仪的神态,珞琪看得喜不自胜,喊了声:“来了来了!”
也不顾众人,径自向楼下冲去。
直冲到二楼,忽然觉得不妥。
丈夫离去时对她冷漠不睬,若是如此赶去迎他,他若是毫不领情,当众给自己难堪又当如何?
谭三哥稳而不乱的脚步声随后而至,问了句:“如何停在这里?”
珞琪抿咬了唇,懊恼的样子,五弟知道嫂嫂还是为了同大哥先时的口角,扯扯她的衣袖道:“我大哥是男人,哪里那么大的气性,怕早就忘记了。”
珞琪随了谭嗣同背了手立在风雨楼外,远处就见那马队由远及近,为首一人打马狂奔身姿矫捷,*近酒楼人多的地方放缓了速度,但一见到引首等候在道路当中的谭嗣同等人,陡然飞驰而来,甩镫翻身下马快行几步近前,一撩袍襟拜倒给谭嗣同请安道:“三哥,别来无恙?”
谭嗣同忙双手相搀,兄弟二人互视良久,互相让上烟雨楼,杨云纵转身吩咐手下将卸船的货物押运回府,自己随了谭嗣同上楼小叙。
珞琪心里生出惆怅,丈夫见了她只是敷衍的浅笑,不曾有一句嘘寒问暖的体贴话。反是见了谭三哥这义兄比她这个媳妇都亲。这可是应了那句古话,“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衫”了。
杨云纵忽然恍悟般道:“三哥来得正是巧,云纵得了一口宝剑,名曰‘风矩’,因听说三哥前些时日在上海,就带了此剑去上海欲宝剑赠英雄,却不想三哥已经离去。”
说罢从行囊中取出一口宝剑,剑鞘古朴无奇,但拔剑出鞘却是寒光湛亮。
谭嗣同按剑在手,直指赤日中天,手腕一翻,轻挽出几朵剑花,身子纵逸于剑光间,叹了几声:“好剑!好剑!”
珞琪自鸣得意地笑道:“三哥是不知道,云纵哥为了这口剑可是颇花了心思。”
话音未落,就见谭嗣同剑势一收,定了定,陡然间一串剑花跳起,那剑舞得如走龙蛇一般,寒光罩体,人如在万朵银花中。
“好剑法!”杨云纵赞道,又回身吩咐珞琪去店中取一盆清水来。
珞琪只当丈夫是备来为谭三哥洗脸擦汗,吩咐下人打来水,拿来一条崭新的汗巾。
却见丈夫端起铜盆,向她喊了一声:“退后!”
将那盆水泼向谭嗣同。
惊得珞琪同旁观的众人异口同声惊叫起来。
就见那一盆水顿时间化做漫天飞雨,飘洒而下,慌得珞琪往廊子下逃去,却不免还是水湿春衫。
轻拭面颊上沾的水滴,就见谭嗣同不为所动,手中剑舞得腾云驾雾一般,上下翻飞,飘然若仙,剑花如挑朵朵祥云。
渐渐收住剑,谭嗣同屏息静气收势立足。珞琪竟然惊讶地发现,谭三哥周身上下竟然没有一滴水滴,那剑气竟然密不透针,滴水未进。
珞琪惊羡地围上去缠住谭嗣同央告:“三哥,三哥收了珞琪做徒弟吧。”
谭嗣同将剑掷向天空,惊得珞琪瞠目结舌,就见那剑尖向下,竖直戳下。谭嗣同伸手抬了剑鞘相迎,剑锋入鞘,动作干净利落,又是一片叫好声。
“琪妹妹要学剑,自然容易。只是要依从三哥一桩事。”
“莫说一件,就是十件百件也使得。”珞琪豪爽地应道。
“令尊昔日那幅珍藏的唐伯虎《幽谷兰鹤图》借与三哥去做摹本,三日归还如何?”
珞琪失望地沉下脸道:“除去这桩,皆可答应,只是这画,先父嘱咐过,是断不能外借的。先父曾说,他老人家生前只两件价值连城的宝贝,是千金不卖。一是这《幽谷兰鹤图》,另一件吗?”
“啊,还有什么宝贝?”杨云纵问。
珞琪得意地挺胸昂首,斜睨了丈夫调皮道:“就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殷大小姐,在下就是。”
逗得众人大笑。
杨云纵诧异问:“怎么没听夫人提起?”
珞琪翘了嘴奚落:“当年追着给你看嫁妆单子,某人摇头道,嫁与杨家,你娘家那些财物自去消磨,少来污我。”
上到风雨楼上,新添了酒菜,杨云纵同谭嗣同把酒畅谈,一叙别情。
谭嗣同讲了这几年他走南闯北,游历河山的所见所闻,讲到在河滩荒漠中迷路,九死一生;讲到大河两岸灾情不断,民不聊生;国力积贫难返,而百姓和朝廷却不自知。
杨云纵则担忧如今朝鲜的局势,日本人的虎视眈眈。二人便饮边聊,都不无感慨。
立在风雨楼前,凉风吹散酒意,满目青山笼翠,长河奔流。
兄弟二人倚栏抒怀,评点国事,珞琪和焕睿在一旁也无从插嘴,只是细心聆听。

23 满目河山空念远

“此去上海,一路上都是为太后老佛爷祝寿强行收捐,龙城也有许多摊派,不知令尊的湖北任上,是不是也度日艰难?”
谭嗣同听了此话一笑道:“非但龙城、湖北两地,这一路走来民怨沸腾。如今朝廷出面放官,明价标出从知府到道台各品位的价钱,但凡有钱不须科举就可得官,卖官鬻爵者甚多,如此下去,尽是这些胸无点墨者为民父母,时局堪忧。”
“这又算什么?如今北洋水师购置铁甲舰的银子都被挪去买了砖头木头为太后老佛爷贺寿。听说那早已定制的铁甲舰因付不起银子买回,已经被日本国买去。日本一个小国,天皇节衣缩食从腰包里掏钱置办铁甲舰,北洋水师的铁甲舰,六年未添置新舰了。”
意外的插话,众人回身看,就见一眉清目秀的少年摇了扇子缓缓走来,*在不远处的栏杆上怅望远处河山感叹。这话似是说与他们听,又像是自嗟自叹。
谭杨二人对视一眼,都惊讶在酒楼上能遇到如此有见识的少年,忙请来入席,拱手问:“兄台贵姓,幸会幸会!”
那少年一身天青色的绸衫,云色十三太保马甲,合了扇子拱手道:“小弟姓夏,单名一个天字,表字……不平。”
杨云纵和谭嗣同等纷纷自报家门,珞琪忙向后闪闪,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说。
那少年潇洒地坐下,打量了谭嗣同问:“兄台就是那位少年时对联惊四座的浏阳谭壮飞先生?‘惟将侠气流天地,别有狂名自古今’。”
一句话令谭嗣同大惊,不想在异地竟然有人知道他,还能背出他幼年时偶成的对子。
那少年自矜的一笑,又挑眼望了杨云纵一笑道:“兄台是威震朝鲜镇抚军的杨云纵统制?前番朝廷钦差鹿荣大人来龙城,也是杨兄主持的阅兵?”
见众人不无惊愕,那少年公子解释道:“家兄在北洋水师,在下路经龙城回乡省亲,不想在此地幸会二位兄台。”
杨云纵立刻吩咐小二添酒加菜,同这位新结识的小兄弟痛饮。
珞琪看日头西落,天色渐晚,丈夫云纵回到龙城都没向父亲大人去请安就耽搁在这里饮酒,怕回去少不了一龠吃稹CΦ萘搜凵嵝阉煞蛉词佣患V惶窍牟黄礁咛咐圩懦⑽笄炝笫俚钠坛吕朔眩⒁θ蛄降囊游笞鍪伲蟛恢悖匆煌蛲蛄桨滓ソㄒ蛔系脑白右煤驮啊N顺俟僖槁鄯追祝笮」僭彼拇θチ睬荒芩压蚊裰窀唷?
“龙城府的犯官尚三喜大人,就是直言进谏太后老佛爷,停止修园子,还款北洋水师购置铁甲舰,而触怒慈颜,满门获罪。”当少年谈到这句话,眼中朦泪。
谭嗣同也接道:“此事我也听说一二,尚大人是个好官,可惜生不逢时。犯颜进谏,反是死也背负不洁骂名。”
“这都是百官胆小怕事,权臣小人当道。如此下去,国将不国!”少年说得义愤填膺,杨云纵忽然抬手制止,四下环顾,左右无人,才小心坐下嘱咐:“此地不宜谈国事。再者,我等受命朝廷,忠君之事,力荐不行,也无良策。”
“大哥,若是人人抱着这种袖手旁观的想法在,且不说外患难御,民愤积怨,迟早要出事!”焕睿插话道,却被大哥一个凌厉的目光逼视退下。
“力荐不行,也无良策,所以杨兄就带兵去抄了尚大人的家?眼见了尚府一门老弱发配台湾为奴,妻女卖入妓院,幼子纷纷去受了……”
“云纵不去抄家,自有他人去抄。朝廷抄家,暗中名目颇多,如若他人去抄尚家,怕欺凌侮辱更胜,不如云纵前去!”杨云纵有些愠怒,珞琪却好奇地问:“这位兄台,莫不是同尚家沾亲带故?”
那少年拱手一揖道:“大路不平众人踩,忧国忧民匹夫有责。”
珞琪被这两句话排揎,忙陪笑说:“只是这些天朝廷在围捕尚家逃逸的一子一女,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话音才落,一阵匆乱的脚步声,一队兵勇围了上来叫嚷着查逃犯。
珞琪背过身去,杨云纵也低头喝酒,众人皆不做声。
为首的一个兵总四下看看,嬉笑地凑到面容隽秀的美少年焕睿面前上下打量问道:“你!哪里的?”
说罢伸手去捏捏焕睿细润的面颊,又在身上胡乱摸了两把。
焕睿大怒,伸手抽了那兵总一记耳光,骂道:“瞎了你的狗眼!”
杨云纵这才勃然起身,又忍了气坐下。
忠儿从门口冲进来骂:“瞎了你王八眼,没见爷爷是哪里的?这龙城都姓杨,老鼠亲了猫儿的脸,都不知道自己头怎么掉下来!”
那兵总见势不妙,这才连连告罪离去。
栏杆边立的夏不平转过身,抖了扇子摇了几下道:“杨兄,可知令尊杨督抚大人为了给老佛爷贺寿筹办寿礼,巧立名目来收捐盘剥百姓,民怨沸腾?”
杨云纵仰头灌了一杯酒,惨笑道:“我辈只能尽人臣子份内事,旁者只能听天命!”
“可是事在人为!”那少年据理力争道。
珞琪心里气恼,丈夫为了收捐之事顶撞公公,已经遭了责罚,旁人随便指点评说,轻巧话来得反是容易。
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却被丈夫拦在身后。
少年坦然道:“二位兄台,小弟有不情之请,想烦兄台引见,面见杨大人和谭大人,痛陈利弊,面释募捐疑局,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杨云纵剑眉微挑,目若朗星,淡笑摇头道:“夏贤弟,你也忒看轻杨云纵。此事若是能劝谏,杨某早就劝动家父。贤弟勿要劳心了。”
谭嗣同食指扣了桌子叹息道:“国力维艰,外强虎视眈眈。黑云压城,神州危矣。”
话音未落,珞琪已经忍不住插话道:“天色将黑,两位兄长若不速速回府,怕二位在令尊大人面前,皮肉危矣。”
五弟焕睿闻听,噗哧地笑出声来。
弟兄们起身拱手惜别,那夏不平也不再纠缠,先行告辞离开。
即将离开时,对珞琪深深一揖,一双含怒带嗔的桃花眼溜溜往珞琪身上巡个遍,那神色中带了几分得意的傲气。
珞琪先是觉得此人忒的无礼,又不好发作,垂头避开他的目光,无意间停留在那少年腰间晃动的荷包上,顿时惊愕得目瞪口呆。就见那夏不平的腰间,挂着她那天扔在车厢里的荷包,自己亲手绣的荷包,当然自己最知晓。仔细看,眼前的夏不平耳垂上竟然有孔,珞琪指了夏不平问:“你……你是……”
“小弟同这位公子似曾相识。”夏不平用扇子敲了头做冥思苦想状:“似乎在海棠春巷……凝香院……啊,或是小弟走眼认错人,公子如此家世之人,如何会去那种腌臢地方?”
说罢一抖折扇,大摇大摆下楼而去。
谭嗣同指了夏不平的身影笑道:“自古豪侠出少年,果然是个有胆识的。”
珞琪却是吓得花容失色。

24 愁云惨淡万里凝

珞琪随在丈夫身后回到杨府。
一身男装,跟了丈夫的脚步硬了头皮去见公公。
“大少爷回来了?”杨焯廷不等儿子跪地开口,阴阳怪气地问了一声。
侧陈烟榻上,屋内云雾蒸腾,烟盘上的水晶烟灯,描金盒里的阿芙蓉,金灿灿的烟签。小夫人霍小玉正灵巧地为老爷烧着大烟泡。
“是!儿子回来了,特来向大人请安。”云纵恭敬地跪在地上,一一禀明太后寿礼经办的情况。
杨焯廷挪挪身,指指头下枕的芍药花玉色*枕,云纵心领神会,忙上前两步为父亲将枕头向下挪挪。

杨焯廷调整合适的睡姿,吐了口烟气,半眯的眼骤然如睡虎梦醒般睁开,须臾间目中露出愤然寒意,挥手一记耳光,抽得杨云纵扑倒在榻上。
“老爷!”
“爹爹!”珞琪心疼地扑过去,被丈夫狠狠瞪了一眼不敢造次,心里却是心疼,眼泪直在眶中翻涌。
杨云纵退到榻下,恭敬地跪在榻板上,垂头道:“儿子混帐,进城后耽搁,没有先回家向大人请安。”
杨焯廷哼哼几声,又一声长叹,骂了句:“谭家那儿子不务正业,年少狂妄,不知尊师重道,你日后少同他来往!”
见杨云纵垂头不语,珞琪忙抬头应道:“爹爹所言甚是,相公他定是记下了。‘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君子慎其所处者’,爹爹教训的道理,儿子媳妇都受教了。”
珞琪心里暗想,先应承下来少吃些眼前亏是真的。当年在广州,四姐妹中嘴巴最乖巧的是珍哥儿妹妹,凡事知道进退,绝少吃亏;最呆楞的就是瑾儿姐姐,板子打到头上都不见赎嘴,同吉哥哥一样嘴笨!
小夫人霍小玉挪到老爷身边劝道:“老爷,少说几句吧。您嘴里生泡溃烂,焉知不是心火过旺招致,息怒顺气才是颐养的正理。”
一句提醒,杨焯廷揉了面颊倒吸口凉气道:“疼……真疼。”
沉寂片刻,又问焕睿道:“哪里去了?”
“回大人,冰儿得知大哥回来,去风雨楼迎了大哥一程。”
珞琪心惊,怕公公的战火就要烧到五弟冰儿身上。
珞琪忙插话道:“爹爹可是口中生了疮?儿媳这里有些西洋的药膏,很是灵验,抹上即止痛,不须两日定能痊愈。”
杨焯廷又是哼哼几声,鄙夷不屑的语气,不置一辞。
珞琪明白,公公平素就抵制洋货,不肯信这些西洋的邪术。
轻巧地一笑,珞琪解释道:“还是昔日娘家的哥哥给琪儿的,说是宫里的老太后起初也不大信,用过后直夸这洋人的怪药灵验呢。”
见公公不语,珞琪灵眸微动试探问:“爹爹不如权且试上一试?”
公公闭了几下眼,小夫人霍小玉陪笑解释道:“那就有劳大少奶奶了。”
珞琪应了声退下去回房取药,见丈夫和五弟仍是跪在地上。
取回红色的膏药,珞琪嘱咐小夫人为公公抹在患处,抹匀,果然过了一阵,杨焯廷频频点头吐气道:“嗯,是舒畅了不少。”
见父亲没有让他们兄弟退下的意思,冰儿试探道:“父亲大人,儿子今天在学里听得一见奇事,有关官府的颜面官威,思来想去,还是说与大人得知妥帖些。”
杨云纵似是猜测出兄弟要说些什么,递了个眼色制止,但焕睿已经一脸堆笑地讲述道:“学馆中的同窗有人是在皂甲村亲见的。说是大人为了凑老太后的寿礼,派县官去乡下收捐,结果就出了这件趣事。”
珞琪记得刚才在风雨楼,丈夫、谭三哥和那少年夏不平大谈的那番“奇闻”,心里不由提心吊胆,五弟莫不是吃了豹子胆,真要犯颜进谏,阻止爹爹收捐吗?
焕睿道:“这县丞下了乡,要收捐资,地保收不上来,县丞就恼了,大喊‘来人,把这刁民拖下打四十大板!’。谁想到,裤子一扒,板子打在光腚上,这地保那几日在泻肚,腹中难过,板梢起处,立刻粪水迸流,三点两点溅在了县丞胡须上。”
说到这里,珞琪忍俊不禁,五弟平素就是这么调皮地嬉笑怒骂,令人无可奈何。说他童稚,但话语中又含了深意,说他心思深,但言谈中却是稚气未退。
又听五弟一脸正经道:“那地保就喊了说‘大人,地方清苦,无从科派。这些许『民脂民膏』还是出在小的自己身上。虽然是『稀的』,没有『干货』,还望大人勿嫌菲薄,息怒笑纳,小的下次定当竭力!’。”
一番话已经逗得小夫人霍小玉和珞琪笑出声来,五弟还是一脸天真神色道:“如此刁民,太过可恶!”
但人人都能听出五弟的笑话中暗含动机。
杨焯廷放下烟枪漱口,喝了几口新茶,又吸了吸鼻烟,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问:“冰儿,为父倒也听得一件趣事,这趣事在龙城流传了三年,近来才传到老夫耳中。说是两年前春闱,城东谢家父子两进士……”
话说到这里,杨焯廷手中的茶碗略停,目光从白玉般莹润的盖碗边缘扫了眼地上的儿子焕睿,焕睿已经神色惶然,垂头不语。
珞琪心中一惊,不知道这件趣事如何被公公此刻提起,那谢家一门两进士是不假,但是为人极为刻薄,欺凌乡里,声名极差。
杨焯廷啜了口茶道:“那谢家门口挂了幅对联‘父进士,子进士,父子皆进士;婆夫人,媳夫人,婆媳俱夫人’,宾客云集来贺,好不门庭光耀,祖上披德。可不知哪家顽劣小儿,卖弄点墨,在那对联上添了两笔,成了‘父进土,子进土,父子皆进土;婆失夫,媳失夫,婆媳俱失夫’”
珞琪掩袖偷笑,当时她听说冰儿做出的这件为相邻泄愤的快事,捏着年仅十二岁的冰儿的脸,真是爱恨不得。反是丈夫云纵那晚得知此事后,气得狠狠揍了冰儿一顿。
“阿福,阿福!”福伯几步进来。
杨云纵忙求父亲道:“大人,三年前这桩事,儿子已经教训过冰儿五弟。”
福伯却禀告说:“老爷,家法回来了。”
两名小厮进来,各托了一个托盘。
一只托盘里是沾了暗红色鲜血的藤条,另一只托盘里是血染红的白绫。
珞琪又惊又怕,她已经是第二次见到这诡异的家法,不知道哪个倒霉鬼触在了公公的家法上。
杨云纵骤然间跪直身子,沉哑着嗓音凄然问:“大人,三弟他……大人如何处置三弟了?三弟他年幼,他……”
珞琪浑身冰凉,难道这血是三弟焕信的?丈夫的惊惧和两日前见到的那次带血的白绫,难道三弟焕信并未曾随了大哥去上海,而不过是公公的障眼法,将三弟关禁在密处惩罚。
门口一阵喧嚷声,杨焯廷抬起头,望了一眼福伯。福伯刚要出去看个究竟,就见一披头散发的妇人跌跌撞撞扑跪进来,连连磕头哀求:“老爷,老爷开恩!三少爷是老爷的亲生之子,他虽然是庶出,但自幼被过继给大太太当嫡子抚养。三少爷不是寡廉鲜耻之人,他无论如何不会同表姨娘有不轨之事,他定然是遭人构陷。”
珞琪认出来是二姨太,三弟焕信的生母。二姨太蓬头垢面,以头碰地发出“砰砰”响声,吓得珞琪慌忙去拦抱,却被二姨太一把抓向脸颊,立刻出现几道血印。
“贱货!你自己下不了崽子,就在府里兴风作浪。老天报应,报应你这长舌妇迟早被休出杨府!”
二姨太破口大骂,哪里还是昔日那温文尔雅虔心向佛不闻世事的二姨太。
屋里乱作一团时,四太太却哭天抢地地进来跪地哭嚎道:“老爷,做主呀,小凤她,她投缳自尽了。她死不瞑目。”
莫说是珞琪吓得手足发凉,就是榻上的小夫人都吓得手一松,烟枪落在炕上。
几名丫鬟妈子欲进来,却被福伯眼明手快地轰了出去,院里只剩二太太和四太太的哭嚎声。
杨焯廷骂了几声“冤孽!”,放下茶碗道:“都退下吧,放老三回来。”

25 晚来风起撼花铃

珞琪回到庭院,见仆役们正忙了张灯结彩,高悬红绸彩幔,布置明天迎娶碧痕入门的新房。
一床床崭新的缎面鸳鸯被搬进新房-西厢房,来往的人们脸上洋溢喜气。
明天丈夫就要同碧痕圆房,替她为丈夫生个儿子,为杨家早日延续香火,这本也无可厚非,只是心中总有些抑郁。
回房的路上,丈夫对她不屑一顾,似是仍在为她揭发三弟焕信的奸情而心怀埋怨。听过她草草讲述了楼孃孃和红绡的冤枉,丈夫只凝视着她的眼睛坚定地告诫道:“若是不想被休出杨府,你从今日起最好谨言慎行,恪守妇道。”
它妈妈归来,见到云纵为她从上海购置的衣料,笑得合不拢嘴,连连称好。
珞琪在一旁静静看着丈夫从柳条箱中一件件取出置办来的礼物。送与姨娘们和兄弟们的礼物一应俱全,面面俱到。
往日丈夫远行归来,珞琪都会抢先缠了丈夫讨要礼物,礼物无论贵重,她都会露出满足的笑容。城隍庙的奶豆,苏州的梅子干,广盛斋的衣料,凤祥记的首饰。
她围了衣料对镜徘徊,或斜插玉钗对镜挽鬓一笑,丈夫都会托了下巴痴痴地欣赏她每个心满意足的举动,彼此都沉醉在温情中。
而此时,珞琪已无心去惦念什么礼物,满心牵挂屈入妓院的红绡,满眼怨愤的楼孃孃,投缳自尽的表姨娘,更有被公公家法打得九死一生的三弟焕信。
愁似窗外淫雨,雨脚如麻,连绵不绝。
而珞琪已是眉锁春山,静立一旁,就听它妈妈提醒道:“怎的不见少礼,莫不是吉官儿又藏了些什么新奇物舍不得给婆子开眼?”
珞琪颊生笑意,不忍扫兴,望向丈夫。
杨云纵抱歉地陪笑道:“不巧,恰丢了一箱货物在火轮上,皆怪我路上大意。你要的那西洋裙衫,恰在那箱中遗失。”
一阵沉默,珞琪含了浅笑望着丈夫,左手不自觉地去揉耳后的脖颈,疲惫中带了疏懒的神情大度道:“不妨事,也不单缺那件裙子,只是夫君平安归来就是全家上下的福祉。”
“莫被老爷得知,不然少不了一场责备。”它妈妈不无抱怨。
整理着箱中物件,它妈妈托出一份丁香紫色皱绸包裹,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物件?”
杨云纵敲敲头道:“可是忘到了九霄云外。这是鹿中堂送少
一块衣料。”
它妈妈小心翼翼地展开包裹,不留心包裹中一片红云飘出般,丝质细滑光泽奇丽的一块弹墨花绫水红宫绸从手中流泻落下,足有半匹长。
众人啧啧惊叹。
它妈妈抖开这块弹墨花绫水红绸裹在珞琪腰上试看,夸赞道:“做条裙子果然是上品。”
“鹿中堂?哪位鹿中堂?”珞琪好奇地问。
杨云纵漫不经心翻捡箱中物品道:“前番来阅兵的鹿荣鹿大人。恰在上海遇到他,就送了这方绸帛与我。因见是大红色洒花绸,猜想定是送夫人的。”
珞琪裹了红绸左右环顾,又展露笑靥,将绸缎放到丈夫腰间比试道:“依人家看,还是给官人裁来做绸裤更妥帖。质厚却轻柔,沾汗不贴身,再者,官人穿红色的绸裤可是……”
珞琪凝眸挑眼望了丈夫悄然一笑,轻咬下唇,唇角微翘,黠气毕露。
记起那日公公深夜偷袭,摸黑慌忙中丈夫错穿了她的团花红绸裤闹的笑话每每想来便令人忍俊不禁。
丈夫脸色也泛出一抹羞红,惭颜地夺过红绸道:“若是嫌弃,就赏给碧痕。”
“咦,这是什么?”它妈妈再次发出惊问,从箱中打开一彩色褶皱花纹纸包裹,是一条红色百襇裙。
“这就是那条为少奶奶置办的裙子吧?”
珞琪伸手接过抖开,丈夫却随意答了句:“哦,这是买给碧痕的。”
“错了错了,这姨奶奶如何能穿大红衣裙,嫡庶有别,不可僭越。”它妈妈脱口提示。
云纵不屑道:“有何不妥?此为上海时下最新的‘月华裙’,就是为姨太太们特制。只这裙门一片是大红色,两旁的襇是打了结子,绿、黄、蓝、白各种艳色相间,还钉了花边裙钉遮掩。如今风行海上。”
珞琪心想丈夫还忒是心细,百忙中不仅为家人挑选了礼物,还特地为碧痕置办了嫁衣。
它妈妈看了眼珞琪,还是劝云纵道:“大少爷,纵是外面兴这什么月华裙,只是杨家是有规矩在,姨太太不能穿正红,只可穿粉红。”
杨云纵一个坚持的眼神,珞琪心中酸涩,脸上还是堆了笑容圆场道:“奶娘,这裙子确实别致,就让碧痕穿吧,一生就这一次。”
第二日,鼓乐声中,碧痕一身红披风,红被裙,娇丽可人被迎娶进杨家,住进大房的西厢。
拜堂后,见了珞琪娇怯地喊了声:“小姐!”
珞琪拉着碧痕的手搀起她嗔怪道:“从今日始,须是改口称‘姐姐’了。”
碧痕垂头红脸。
晚风撼动护花铃,寂寞空庭,珞琪独对红烛,静听西厢里闹洞房的欢声笑语。
五弟焕睿带着几分酒意跑进珞琪的房间,欢喜地喊着:“嫂嫂,嫂嫂,如何不去看闹洞房?”
却见嫂嫂把了一份洋人画报在烛灯前静看,见了他只抬头衔了盈盈淡笑,一手继续揉弄着珍珠耳环道:“晚间酒吃得有些烧心,只想静静,嘱咐你大哥不要喝过头,小心明日误了老爷的差事。”
焕睿揉揉头,微醒了几分酒意,小心问:“嫂嫂,可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
珞琪直起身板,颀长的脖颈旁那颗适才把玩的珍珠耳坠轻荡,半卷画报半掩了脸,脸上矜持雍容的笑意道:“若是别人,或许会不快。只是碧痕,嫂嫂是最高兴不过。”
“只是嫂嫂就少了个贴心的丫鬟。”
话音刚落,屋外它妈妈的声音:“少奶奶,新来的丫鬟带来了。”
它妈妈领来的填补碧痕缺位的丫鬟叫雨娆。
雨娆一双桃花笑眼,皓齿朱唇鹅蛋脸,生得娇俏胜似碧痕。见了珞琪屈膝施礼,焕睿却指了雨娆冥思苦想般问:“这个丫鬟,似曾相识。”
珞琪只是同雨娆对视而笑。
这时杨云纵带了三分醉意进房,喊了珞琪道:“拿些散碎银两来,打赏小厮们。”
珞琪拉了雨娆的手问丈夫道:“看看,可曾认出是哪个?”
杨焕睿揉揉醉意朦胧的眼,仔细辨认,揉揉头道:“好生眼熟,记不起,似曾相识。”
“岂止相识,还曾同桌共饮,指点江山。”雨娆捏了粗声道。
焕睿一拍额头叫道:“夏不平!”
雨娆屈膝浅服一礼,云纵指了雨娆笑问珞琪:“搞得什么名堂?”
珞琪拉了雨娆的手,又拢了雨娆鬓下的发让杨云纵看了雨娆的耳孔取笑道:“是官人眼拙不辨雌雄,人家雨娆原本就是女儿身,只不过雨娆随父来龙城寻亲*友,不想所投之人曾是尚三喜家的西席先生,遇祸辞馆而去不知去向。雨娆父女二人川资耗尽又欠了店家银子,雨娆一片孝心,自愿卖身为仆助父回乡谋生,日后来赎她,契约五年。”
杨云纵叹了声:“可是委屈了夏小姐,见夏小姐在酒楼一番忧国忧民的言论谈吐不俗,做杨府的丫鬟可是屈了。”
雨娆机敏道:“虽然话说‘人生失意无南北’,但雨娆侥幸能进到杨府,也是不幸中的大幸。否极泰来,未尝不是好事。”
待闲人散尽,屋里只剩下珞琪和雨娆,珞琪拉起雨娆的手神秘地感叹:“你总是进来了。”
“谢少奶奶恩典。”雨娆双眸解语般望向珞琪,珞琪会心而笑。
夜静人悄,月影西沉。
珞琪灭了孤灯,窗外潇潇春雨连绵不绝,沙沙的雨声中不时传来丈夫同碧痕欢娱地笑声。
珞琪侧身,以被蒙头,不知不觉泪湿枕边。
清晨,新人起床,同珞琪一道去厚德堂拜见舅姑,奉了茶,收了红包,公公杨焯廷只教训一句:“早些为杨家添个男丁。”

26 春情只到梨花薄

出了厚德堂,春雨淅淅沥沥连绵不绝,已不似前时蒙蒙丝雨如烟。房檐水挂如帘幕,青石板坑洼处满是积水。
珞琪轻提裙幅追赶大步疾行的丈夫,心中思量:丈夫有意冷落他,怕还是为她供出三弟的奸情惹出的祸事不快,只是暗叹丈夫未能体谅她一片苦心。那时的情景,若不对公公实言相告,公公岂肯罢休?
雨水打湿油纸伞,散落成线,珞琪静静追随丈夫的步伐,身后是同样惴惴小心的碧痕。
轻提月华裙,既担心追不及夫君的脚步,又怕溅湿精致的裙子失了仪态。
“哎呀!”碧痕一脚踩滑跌倒在坑洼积水的青石板路上。
珞琪扔下手中油纸伞忙去搀扶,关切地问:“可曾跌坏哪里?”
碧痕一脸痛楚表情揉着脚踝委屈地唤了声“小姐!”,泪水涟涟。
头顶上那片天空骤然阴暗,雨水停歇,抬眼望去,丈夫杨云纵举着油纸伞立在她们身后,眉心挂了风雨暗愁,唇边却露出一抹无奈地笑意。
“少爷,碧痕无用,弄脏了少爷新买来的月华裙。”碧痕胆怯的样子如一只受惊的小兔,又似做错事怕遭责备的孩子。飘忽的目光偷看眼云纵又羞怯地避开,试图起身,又忍不住脚踝酸痛跌坐回水洼中。
杨云纵眉峰舒展,笑望碧痕,手中的油纸伞递给珞琪,俯身抱起娇小的碧痕在怀里,慌得碧痕惊羞道:“哎呀,姑爷!”
又在杨云纵一个责备的目光下改口,垂眼娇羞地唤了声:“是,大少爷!”
“嗯?”杨云纵拖长责备的声音,碧痕的声音低得如蜂鸣一般:“是,官人!”
“不打紧,若是喜欢就再买一条。”杨云纵说罢抱紧碧痕大步离去,只剩下珞琪打了油纸伞独立雨中,转念想想,又提了裙子紧追几步去为丈夫和受伤的碧痕打伞,脚下一滑,一个趔趄险些滑倒,惊得身后的丫鬟喊了声:“少奶奶留心!”
定定神拾起甩落的油纸伞,再望去,丈夫抱着碧痕远去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蒙蒙的雨巷尽头。
杨府的风俗,除去逢了年节或初一、十五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饭,平日里都是各房自行用餐。
珞琪借着调教雨娆的功夫,命人早早备下晚餐,有意从自己私房银子里拿出些钱,吩咐厨房加了四个滋补身子的小菜。
薄暮时分,丈夫归来,径直去了碧痕的房间。
它妈妈在东屋陪珞琪裁剪鹿中堂所赏的弹墨花绫水红绸,听了脚步声和珞琪不约而同地抬头向窗外望去。
看到云纵的背影进了西厢,它妈妈不由抱怨道:“吉官儿如今是愈发的没个规矩,怎么也该先来东屋同少奶奶支语一声再去碧痕房里。”
珞琪脸色掠过阴翳,但只是瞬间,又自嘲地一笑劝它妈妈道:“喜气罩头,一时疏忽了也是有的。”
开饭时分,雨娆进来禀道:“大少爷吩咐,请大少奶奶单吃,只将菜分出些,大少爷同少姨奶奶在西边房里自用。”
它妈妈不等珞琪发话就大声驳斥道:“哪曾有这个礼?”
珞琪轻咬了唇沉吟片刻,款款淡笑吩咐道:“恰巧我也没胃口,将菜都与大少爷端去。只为我拨出两块儿玫瑰腐乳,将那珍珠米饭泡上些水端来就是。”
珞琪孤寂一人形影相吊已经三日。
他同丈夫每日早晚两次见面,俱是去公公房里晨昏定省的时分,当然旁边还有碧痕。
雨后的阳光暖意融融洒在院角的梨树间,靓艳寒香、洁白如雪,却也是雨打落花满地。
正是“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珞琪看到碧痕,香色披风,下身是丈夫从上海购的大红裙门月华裙,娇媚中含着些羞涩,如那芳心犹卷未展的花蕾一般。
二人对视无语,碧痕垂下头。
珞琪随意问了声:“可好?”
本是随口而出,碧痕已是双颊飞红低了头,羞怯的样子偷眼看了眼珞琪,又避开眼光道:“大少爷他太闹了,整晚的折腾人。”
仿佛做了对不起珞琪的事,碧痕揉着裙边不说话。
雨娆在廊下喂鸟,焕睿进院,凑过来低声问:“我大哥可曾回来?”
雨娆只顾着逗弄画眉,答了声:“早晨出去就没归来,即使是归来也不该在大少奶奶房里,五爷怕寻错地方了。”
焕睿听她话里喊了讥讽,早曾听了些下人议论,便已猜到八九分,问雨娆:“少奶奶可在房里。”
雨娆点点头。
帘栊轻挑,焕睿进了珞琪的房间想来宽慰嫂嫂。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长门金屋空余恨,大哥竟然也是如此薄情寡幸之人,焕睿不禁忿忿不平。
日光斜透碧纱窗,嫂嫂珞琪独守桌前,正凝神贯注地在拆卸桌上那座西洋美人的自鸣钟,满桌堆满各式零件。
一身白色衫子显色脸色纤尘不染,浓浓的睫毛投在眼睑上两道寂寞美丽的阴影,十分安静,竟是透着淡淡地寂寞。
就见她一手中银镊子小心翼翼地夹着一颗金属扣,另一手涂了朱红色蔻丹纤细的手指在轻轻旋转那金属扣。
那种忘我的投入中含着些许不该属于她那年龄的淡定从容,又有着异乎一般女子的坚韧,丝毫没有怨妇之悲,也未有“深锁春光一院愁”的空喟。
直到焕睿走到眼前,珞琪才发现他,夹出那颗铜扣放如下瓷碟中发出清脆的声响,望了焕睿嫣然一笑问:“怎的不用在书馆攻读?”
焕睿望着从小最是亲昵的长嫂,似乎重新赏识了嫂嫂雍容娴雅的美貌,愣愣地望着嫂嫂,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因何而来。
凝神端详着嫂嫂,珞琪却是被焕睿那迥然的神情逗笑,问他道:“可是又闯了祸事,怕你大哥责罚?”
焕睿这才恍然自嘲地笑笑道:“冰儿听说嫂嫂在拆装西洋自鸣钟,特来拜师。”
珞琪欣然一笑,吩咐焕睿坐下共同拆钟。
焕睿的目光却不由盯视着嫂嫂珞琪那闪动的睫绒,想到大哥如此为了新欢冷落嫂嫂,心里越发不平。
珞琪也注意到焕睿呆滞的目光,将目光转向他,四目相对的霎那,焕睿一慌,手中托的盛放了零件的小碟从手中滑落,那些精巧的零件滚落一地。
“这么蠢笨的徒弟,我可是不要!”珞琪逗弄道,轻拍了五弟腰上一掌,便提裙蹲身跪地去寻捡那些散落的零件。
焕睿却不服道:“像冰儿这般聪颖的徒弟,嫂嫂打了灯笼也无处去寻。”
帮嫂嫂在地上寻找着零件,雨娆闻声也进来帮忙,见时辰不早,焕睿告辞回书馆,雨娆试探问:“少奶奶,用不用去点拨少姨奶奶几句?”
珞琪抿嘴笑了摇头道:“该来的,自然会来;要走的,谁也留不住。来无妨,去亦无妨。”
傍晚,杨云纵迈进院门,西厢的灯尚未亮,珞琪的房间却是早早亮起淡黄色的灯光。
立在庭院迟疑片刻,雨娆迎上来问:“大少爷回来了?雨娆为大少爷备饭菜去,这就送去少姨***房里。”
云纵瞟了眼珞琪的房间问:“大少奶奶在做些什么?”
雨娆炫耀般道:“大少奶奶这些天可是忙呢,不是鼓弄些西洋人的玻璃瓶罐,烧来烤去说是做……做格物实验。再就是剪贴画报,拆钟表。这不,拆了一天的西洋自鸣钟,现在怕是正在装呢。”
雨娆的回答反令云纵有些失望,半信半疑地看雨娆几眼,自己走去珞琪的房中看个究竟。
进到房中却不见珞琪的身影。
八仙桌上摆着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自鸣钟,大小的碟子盒子中满是零件。
云纵四下望去,正要出门,忽听脚下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低头寻声望去,就见身后不远处的坐榻下,露出一段湖色百襇裙的身子,上身探进榻下似乎是在寻找东西,只撅挺着的臀在榻外不时挪动,那样子俏皮有趣。
杨云纵走近榻边,榻下传来妻子珞琪自言自语的抱怨声:“土地公公,不过几个铜零件,不是金子,就还了珞琪吧。”
杨云纵心中暗笑,想她定然是寻不到了丢失的物件,在床下叹气。
记起当年初见珞琪时,竟然也是这般情形。
那年他从朝鲜回家探亲,来到养母房中,屋里空无一人,却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
低头一看,母亲的床下竟然趴着一个女孩子娇小的身躯,水绿色的裙在床边晃动,他促狭地过去大喝一声:“抓贼偷!”
就听“砰”的一声响,床下传来“哎哟”的哀鸣,那女孩子猛抬头撞在床板上。
那水绿色裙衫的女孩子从床下爬出,令他惊艳的美丽,长长的睫绒翻卷,双瞳翦水春波轻漾,含愠带怒地望着他,轻咬了下唇,娇憨可爱的样子,正是从广州来到杨家的珞琪表妹。不过就是一面,让这记忆挥之不去,终于令他大胆的向养父母提出,他一定要娶珞琪表妹为妻。
记忆中的吉光片羽令杨云纵不由咬了唇凑去珞琪身后,照着那撅在榻外的臀上打了一巴掌。
就听“砰”一声撞击榻板的声音,伴随一声痛苦的惊呼:“哎哟!”
云纵一阵得意地窃笑。
珞琪徐徐从榻下爬出来,揉着头坐在地上见是丈夫含愠带笑地背了手立在眼前望着她,慌忙中含了些窘迫和自责,起身掸掸衣衫略加整理,带出几分待客般的款款微笑问候道:“大爷回来了?”
杨云纵勾起食指去刮珞琪的鼻子,嘴角带了温意的笑容低声问:“又不是老鼠,去到榻下作甚?”
珞琪微微屈膝服礼道:“见笑了。”
并没回答丈夫的问话。
杨云纵托起珞琪的脸,娇美中带了几分雨后梨花般的冷艳,轻轻为她将额边一绺散发勾去耳后,珞琪却避开头对屋外吩咐:“雨娆,给大少爷备饭送去西边。”
背转身,将手中一枚从榻下寻回的铜零件扔进瓷碟中劝道:“碧痕在等你,快去吧。”

27 同心欲剪却迟疑

幽深的双眸含着灼人光芒,探奇般静静审视眼前的妻子。
丈夫的面颊渐近眼前,高挺的鼻梁,鼻尖将要贴碰到她的面颊。
几日没曾如此同丈夫接近,些许欣喜从珞琪的眸光中瞬乎即逝,取而代之是种淡然无奇的平常。
珞琪望着丈夫,或许是因为同碧痕新婚燕耳春雨润泽,丈夫那线条轮廓清晰明朗的面颊在光影中显得柔和许多。
从容温婉地轻推开丈夫的束缚,珞琪嗔怪地望了丈夫一眼,又望了眼帘栊轻动处弯身进来的雨娆。
杨云纵这才略含羞愧退后一步,端起脸色直了身板背着手在屋里踱步道:“雨季来得早,夜间多添床衾被。”
雨娆面若桃花,双颊带了春日的粉红,屈膝道:“少奶奶,饭菜送到小***房里,新为大少爷缝制的那条弹墨红绫绸裤也送了过去。”
杨云纵看了主仆二人恹恹的神情无意搭理他,自觉没趣,悻悻地嘱咐两句走开去了碧痕的房中。
夜间风雨骤起,狂风卷了急雨潲入窗内,吹打得窗子在风中闭合发出“啪啪”催人的阵响。
珞琪梦中惊醒,雨娆拢着纱灯只穿一件单薄的小衣起身关窗。
春雨淅沥沥的从窗外飘进,珞琪同雨娆站在绣墩上,一人举灯一人掩窗,手忙脚乱中被袭面而来的凉风卷雨湿了身上春衫,湿凉凉紧贴了肌肤。
抬头却无意瞥见西厢和书房的灯俱是亮的,想是丈夫去了书房,转念寻思也颇觉奇怪,春宵苦短,丈夫舍弃同碧痕新婚燕尔的缠绵缱婘深夜去书房,怕是有什么要紧的公务。

丈夫云纵公务上兢兢业业,但却是公私分明,公务多是在衙门处理得当,绝少拿回家中处理,平时在书房也无非是看书或督促五弟冰儿的功课。为此,公公曾几次斥责丈夫云纵不如三弟焕信勤勉,但却又内外找寻不出丈夫的半点差错,也就作罢。
今夜若非是有什么紧急棘手的公务,怕丈夫不会深夜去书房操劳。
潇潇暮雨连绵不绝,窗外竹影轻摇,珞琪望了书房的灯光正在寻思,却发现窗影上来回走动的是三个人,丈夫的身影她是再熟悉不过,另两位戴帽留须的却不知道是何人。
“小姐,风紧雨密小心受寒。”
雨娆过来帮珞琪关了窗。
珞琪转转脖子,伸手去揉耳后的脖颈,鬓发慵懒,贴身天香色绸衫从锁骨到胸半被打湿,玉臂上皆是沾了雨水。凝眸去看雨娆,二人不觉相视而笑,雨娆粉嫩色的衫子里红色的肚兜也是被雨水沾湿,下身一条豆绿绸裤显得单薄,趿了鞋去取手巾擦水,走了两步打了个喷嚏。
珞琪忙喊回她,胡乱扯过一块汗巾子递于雨娆擦擦,拉了雨娆挤进被子,立时觉得一阵凉意,二人不由都打个喷嚏对笑。
正待熄灯入睡,窗外雨声萧索中传来阵阵惊心动魄的擂门声,声音急促猛烈,如敲响了衙门大堂外的惊堂鼓一般,声声震撼得人心颤抖。
珞琪睡意全无,坐起时空气中满是潮冷。
隔了窗缝向外看,院里的灯也相继亮起,一时间原本漆黑人影空寂的小院中登时明亮。
大门去了闩被打开,高声叫嚷着冲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野人,被雨水打湿的蓬头乱发遮掩面目,挥舞着如爪子般枯瘦的手在空中狂抓乱舞,挣脱开拉劝阻止他的人们,蹦跳着在雨里高喊:“龙王爷来也!我乃龙王三太子敖丙下凡龙城讨债……呛呛呛呛呛呛呛呛……”
惊慌的众人拦阻着疯子,珞琪暗自纳罕,如何大夜里杨府竟然出现一个疯子?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起意神先知。善恶到头终有报,且看来早与来迟。”
那疯子大笑几声后高唱一段《高拨子》,似乎是《徐策跑城》里著名的唱段,那声音高亢悠扬,在清冷雨夜中回荡。
“三弟!”珞琪惊得难以置信,定定神,揉揉眼睛再看,那满园乱跑乱跳嬉笑怒骂着的疯子果然是三弟焕信。
怎么会是三弟?三弟难不成疯了!
珞琪慌忙披衣下床,打开屋门立在廊檐下看个究竟。
风卷雨水斜入廊下,灯光下千万缕银线般飘飞,潮意中带着寒凉入骨。
三弟焕信丝毫不惧风雨般在雨水中滚爬翻起,接着跳闹,嘴里不停地念道:“呛呛呛呛呛呛呛呛……嘚嘚……呛呛呛呛嘚嘚嘚……小的们,随本太子打道东海龙宫!呛呛呛呛……”
挺胸昂首拉足架势,焕信一手叉腰,一臂平举,潇洒利落的一个“起霸”,威风凛凛快步踩着自敲自念的鼓点直奔珞琪而来。
珞琪惊得向后退了两步,又掩了衣襟迎上前喊了声:“三弟!”
她并不怕三弟,三弟昔日猖狂霸道时她不曾怕过,如今落魄疯癫就更不可怕。
不知为何,珞琪心里反生出怜惜之意。
焕信披头散发同捉拿他的人挣扎扭打跌坐在地上,遮脸的乱发丛中黑亮的眸光在缝隙中漫无目的地望天上的雨幕,根本不理会周围的人们。
珞琪走近他,满眼的怜悯。
三弟直跪在地安静下来,仰头呆望着庭院中那棵雨打清音的梧桐树,宽大的斜襟白棉布短衫被雨水浸湿贴身尽显轮廓,珞琪这才惊愕地发现,三弟赤着下身没有穿裤,两条骨瘦如柴的腿上溃烂的疮伤惨不忍睹,胫骨溃烂处隐约可见白骨。
珞琪骇然无语,难道这是公公杨焯廷对三弟焕信同表姨娘的酷刑惩罚?
眼前的疯子哪里还是昔日那孤高狂傲的三弟?
记得三弟最爱洁净,无论何时都是仪容俊雅。
一次全家人随公公去黄龙河泛舟踏青,登岸时一名乞丐扑上来拉住了焕信的披风,央告他给几个赏钱。
焕信那鄙夷的目光根本不屑去看那乞丐,两指轻拉脖颈间绸绳一抖披风,大步向前走去,那绛色的披风如云一般在焕信身后轻飘飞落盖在乞丐的头上,名贵的披风就赏给了乞丐。
焕信目不斜视漫不经心向前走,掏出锦帕擦手,顺手将绸帕扔去路旁,那昂首阔步间动作潇洒贵气,公公杨焯廷对三弟的宠爱都溢于言表。
而此时在泥地里傻笑的怎么会是那个高贵的杨家三少爷?
焕信抱住了身旁的梧桐树,面颊贴了湿漉漉的树干,仰头望着雨中飘摆的枝叶,高声呐喊:“娘亲,娘你在哪里?娘你睁眼看看,当年娘和信儿种的这棵树长大了,娘说,信儿的腿长到同小树一样粗,信儿就将是杨家的顶梁柱了。”
珞琪心中愧疚,是她那夜揭发了三弟的罪行,才令三弟有如此惨不忍睹的下场。可转念一想,若非她那日吐露事情救下丈夫,怕今日双腿烂如枯木,疯狂发痴的就是丈夫云纵。
珞琪被身后的一只大手推开,趔趄几步油纸伞从手中滑落。
珞琪刚定神看清分开众人大步向前的人是丈夫云纵,就见丈夫一把揪起抱着梧桐树跪坐在水洼里的三弟,扬起手,抡圆了胳膊一掌抽在三弟面颊,三弟扑倒在满是泥水的青石板地上,溅起积水飞上珞琪的袍襟。
珞琪伸开手,挡在三弟焕信和丈夫之间,俏目含忿,柳眉含嗔,咬咬唇,一时间寻不到任何妥帖的言语来表达自己此刻的愤怒厌恶。
若是丈夫此刻同昔日那恃宠而骄颐指气使的三弟对峙,她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丈夫身边,或许为丈夫的不畏强权而欣慰;而丈夫此刻打的竟然是疯傻迷了心智伤病无依的三弟,恃强凌弱算什么好汉!
“回你房间去!”杨云纵指着珞琪的房间厉声喝令。
珞琪从银牙里挤出几个字:“他抱病之身!”
管家福伯忙来解劝道:“大爷莫再打了,没见三爷的脸都被老爷打肿,门牙都掉了两颗,也没把迷了心窍的痰抽出来。”
珞琪的目光望向泥泞满身嘿嘿傻笑的三弟,咧嘴露出缺掉两颗门牙的齐整白牙,笑得人毛骨悚然。
焕信趴在地上,贪婪地吸着坑洼中的雨水喝,像一只小狗在地上觅食一般。
珞琪近前,俯身满眼怜意地捋着三弟披散的头发,露出肿紫的面颊狰狞可怕,一旁的小丫鬟竟然尖叫一声被吓哭。
焕信露出一口白牙看着珞琪傻笑,嘴里喃喃道:“水晶宫,我的龙宫,我是龙王爷三太子。”
猛然发狂般纵身跳起,发疯般扑向珞琪的房间,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我的东海龙宫,我的房子!”
追来的下人七手八脚按住焕信的臂膀,阻止他的肆意胡为,焕信踢打叫嚷着:“别打我,不要揭我的鳞甲!”
“放开他!”丈夫云纵在廊子下吩咐,又对珞琪道:“你去同碧痕睡。”
那言语冰冷如雨滴一般。
它妈妈在廊檐下跺脚制止道:“吉官儿,三爷不过是痰迷了心性才错走房间,当初这个院子他曾住过。可如今他怎么能去睡少
*房子?哪里听过小叔子睡兄嫂的床的道理?”
“冰儿能在这里摸爬滚打,如何三弟不可以?”云纵冷冷道。
珞琪望着丈夫,丈夫这是在借机报复,似乎没了丈夫的遮护,她殷珞琪就该没了天没了地,甚至不该有一片遮风避雨的瓦顶,不该独享自己的恬静。
“禽兽,禽兽,信儿是禽兽。”焕信嘴里默默叨念,似乎是回答着它妈妈的质疑,一面踉跄着向珞琪的房间连滚带爬的摸去。
焕信痴愣愣的目光打量着容貌姣好的嫂子珞琪,温和慈祥的目光中有着其她女人少有的坚韧。焕信忽然大喊一声:“亲娘!”,措手不及地扑向珞琪怀里。
身后是青石八棱柱,若是躲闪,神志不清的三弟或许会扑空,头撞在石柱棱上怕是要头破血流不堪设想;但若是等了三弟扑到身上,尴尬肮脏且不说,三弟赤着下身形象猥祟。
千钧一发之际,杨云纵几步冲入珞琪和三弟之间,一把迎抱住三弟。
焕信在大哥臂弯里痴痴狂笑,笑得那残缺不全的银牙在雨夜灯影中露出光泽。
珞琪信手将额边一缕湿漉漉的头发掖到耳后,瑟缩地围紧湿漉漉的小袄,吩咐丫鬟雨娆为三爷熬煮姜汤驱寒。
回首望向自己的房间,红纱窗影里三弟痴狂地黑影手舞足蹈,如在舞弄皮影戏一般,雨幕中格外寒凉。
进到西厢房,碧痕裹着被子躲在床的一角,如只受惊的小鹿,胆战心惊的目光反是逗笑珞琪。
珞琪换下披在身上被雨水潲湿的小袄上了床,扯过丈夫的那床玉色牡丹喜鹊图的大缎被钻进去,贴了床边坐着,接过雨娆递来的手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打了个喷嚏对雨娆道:“去看看姜汤水可曾好了?若是有,也端两碗过来我们喝。”
接连两个喷嚏,珞琪笑眼望望缩在被子里小巧的碧痕,轻咬了下唇,嘴角掠出坏笑,一双冰凉细嫩的小手塞入碧痕的脖子。
“哎呀,小姐!”碧痕嗔怪着从床角惊起,这才脸色缓和,有了先时惊羞的模样。
“圆房没几日怎的变呆傻了?平白地发什么呆?”
碧痕垂了眼,泪光莹莹道:“小姐,姑爷他太可怜了,就没能睡个囫囵觉,天天晚上彻夜地忙。”
珞琪心里本是对丈夫满是嫌怨,三弟沦落到如此凄凉的田地,丈夫云纵竟然还落井下石去打他,丝毫没有同情心,冷酷得如块玄铁一般。
这是珞琪第二次对丈夫的言行有着如此强烈的抵触。
头一遭是当年在朝鲜军营,丈夫有个贴身的随从小喜子,机灵乖巧,鞍前马后为丈夫效力,比忠儿机敏十倍。小喜子曾经救过丈夫的性命,后来由于平乱时冲锋在前立下战功,被丈夫提做了把总。那时珞琪曾经想过把自己心爱的丫鬟碧痕许给小喜子为妻,不想小喜子一次得意忘形,带了手下聚赌犯了军法。丈夫竟然从重处罚,眼都不眨的将小喜子处斩。原本可以五十军棍了事的罪行,竟然丈夫为了振军威杀了自己的爱将。这让珞琪头一次认识到丈夫的残酷。为了那个事,她和丈夫头一次争吵。而今天,看了丈夫对三弟的冷酷,更令珞琪心寒。
“他能忙些什么,忙了陪美人还来不及吧。”
“不是的,姑爷他天天晚上忙公务到很晚。”
珞琪好奇地低声挑逗问:“你不是还说‘少爷他太闹了,整晚的折腾人’,他哪来的时间彻夜忙公务?”
碧痕望着珞琪认真道:“姑爷自然是折腾人。人家每晚等得眼睛发酸也不见他回来,又不敢先睡;过了三更他回房睡下,不是辗转着翻饼一样摇得床吱吱嘎嘎乱响,不然就是唉声叹气;即便是勉强睡了,夜里又大叫了说梦话惊醒,再不然不知想到什么,就披衣去书房看账簿。岂不是太闹,整晚地折腾人?”
珞琪哭笑不得,望着碧痕委屈的样子,笑得刮了她的鼻头逗她道:“还以为是他天天折腾得你……”
凑到碧痕耳边耳语几句,碧痕双手捂住脸羞愤道:“哎呀,小姐!”

28 春宵春雨涨春池

碧痕娇羞着用手捂住脸。
珞琪戳了她的额头笑骂:“小蹄子,若是你姑爷对你不动心,反是我这些年白调教了你。”
碧痕嘟哝着辩解:“姑爷眼里哪曾有碧痕呀?姑爷眼里只有小姐,除去记挂小姐,白天想晚间叹的都是那账簿,心里哪还容得入碧痕半分?”
珞琪见碧痕那模样娇憨得可爱,欲同她逗笑,转念一想问她:“浑说!什么账簿能比新婚娇娃要紧?”
“衙门里的账簿呀。听说是衙门里急了用钱,却发现银库里钱账对不上,一时间挪不出大宗的款子,老爷就责成咱们姑爷去办这差事。”
珞琪心里揣摸,丈夫在衙门里的公事绝少回家提及,更是反感女人干预男人的公务。这点上丈夫和去世的爹爹简直是天壤之别,珞琪记得小时候,爹爹曾抱了她坐在腿上,让她代笔批复公文,不管是洋文还是国文,爹爹念她写,反是一种父女间难得的乐趣。
如今连碧痕都知晓的公事,怕还真是大事了。
“碧痕在书房外听帮姑爷理账的老夫子说,都是三少爷病了,才苦了咱们姑爷。钱账上的事,三少爷最明白不过的。如今姑爷急得满嘴起火炮,几天都没理出个头绪来。”
碧痕小心地问:“小姐,老爷为何责罚三少爷呀?三少爷是老爷的儿子,怎么打成那般田地?”
珞琪看着一脸认真的碧痕,心知三弟和表姨娘的事也只是公公和几位身边亲近的姨娘知晓,家丑竟是不宜外扬。
转念想想,三弟虽然可怜,但确有可恨之处,若不是他**败德于先,缘何公公如此动怒大加笞楚。而比起那命丧黄泉的表姨娘,三弟可也算是幸运呢。
珞琪本是一心同丈夫怄气,想到丈夫几日来对她的冷落,夜间对待三弟的冷酷无情,心里隐隐揪痛。
静心坐了片刻,心里反添了些不安,怕真是她这些日冤枉了丈夫。莫不是丈夫忙于公务才冷落了她,是她多心误会了丈夫。新婚的碧痕都无暇去陪,只能借用餐时聊以慰籍,珞琪想想不由生了些内疚。
披衣下床,珞琪让雨娆取来一件披风去书房看望丈夫,去到廊下,雨夜中寂寂夜色显得压抑。
书房泛黄的灯光在窗影下投上丈夫的身影,珞琪走近时,却发现窗上多了另两个身影,看那身形和胡须的影子,定然是外人。
珞琪心中暗想,看来丈夫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不然如何带了外人来家中?
独立廊下,雨打檐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就听书房内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大爷,这账查了数日也没个头绪,如今三爷病得失了神智,怕无人再能弄清这帐目。”
听声音,像是公公杨焯廷的幕僚项夫子。
又一人的声音道:“此事怪异,这账面上明明有着五十万两库银,如何银库造册中只有两万两,四十八万两库银不翼而飞,奇事!”
这个人珞琪听不出是何人,声音陌生。
“急不得一时,大爷还是先去安歇,明日一道禀明大人,从长计议吧。”项夫子的声音。
珞琪心里暗惊,四十八万两库银是笔天大的数目,如何会有如此奇事?
“不知三爷这痰迷心窍之症何时能痊愈,账务上的事,多是三爷在管。”
老夫子言外之意,有些责备。
虽然未进屋,珞琪已经感觉到丈夫的焦虑烦躁。
就听丈夫云纵的声音冷静地说:“等?怕是你我能等,黄龙河的大堤不能等,暴雨倾盆,庄稼地开渠,黄河下游逃难来等了衙门赊粥的灾民不能等!”
顿了顿又说:“此时关键要追回款子,至于追究谁的责任,还是后话。”
珞琪此时才明白了,这么大笔款子,怕是要用来修堤坝救灾民的。不想出了事。
抬眼望着夜空中漫天霪雨如麻,满心也为丈夫忧虑起来。
“烦两位夫子再来帮云纵查一遍帐目。云纵虽非身经百战,可也在一些战阵中历练过来,知道一些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但凡这胜利,只在最后一时的坚忍,或许胜数只在最后一刻,迎刃而上就破敌,若是退却,怕就失去战机。这排难也是如此,但有一线机会,云纵绝不放弃,再查!”
珞琪揉揉手,摸摸冰凉的脸颊,心想丈夫过去对钱财从不上心,理帐都是这些年学的,不如三弟精通。
但丈夫的性子珞琪最是知道,不破解难题,丈夫绝不会罢手。
碍于书房内有外人,珞琪不好进去,却见忠儿揉着困倦的眼睛从书房出来解手,珞琪将披风递给了忠儿,嘱咐他送进去。
悻悻地回到碧痕的房里,碧痕问:“小姐,你那个治口疮的西洋药可还有?”
“嘴破了?”珞琪问。
“是姑爷,他的嘴里起了很多火泡,吃饭都疼。”
“他自己不来讨药,反劳你惦记!”
珞琪嘴里如此说,心里却是明白,丈夫平日最抵触她鼓弄西洋药,定然是顾脸面不好意思来求她。
“雨娆,去请你少爷过来。”珞琪吩咐。
雨娆笑望了她反问:“少奶奶,看您给雨娆派的这活儿。少爷在忙公务,哪里肯轻易过来?”
珞琪想想,雨娆说得也是。眸光一转,计上心来,灿然一笑,对雨娆耳边低语几句,雨娆掩住嘴窃笑,拔腿跑了出去。
珞琪整理一身缎袄,潮湿的头发挽在脑后,斜插一支墨绿色古寒玉钗,素面朝天,铅华不染,反是几分天然秀色挂于眉梢。
不多时,丈夫杨云纵风风火火地进房,喊了声:“快与我更衣!”
珞琪悠然起身迎上前,轻咬了下唇,双靥如花,那双含嗔带怨的一汪春波直望着丈夫。
云纵就知道妻子这个下意识难以掩饰的小举动后,定然是含了促狭在耍花花肠子。
自知中计,杨云纵懊恼地转身欲走,珞琪一把拦下他嗔怪道:“不诳你说爹爹传唤你去回话,怎的就请得你大少爷移步回房?”
杨云纵四周看看,恼道:“乱闹,谁个有心思同你们耳鬓厮磨,多少正经事做不过来。”
转身要走,被珞琪一把抓住,捏了他的下颌,秀目含俏望着他要挟道:“火泡生在你嘴里,横竖是你自己难受。若是再扭捏不听话,人家可喊了~”
碧痕托着一小碟子药膏过来,珞琪在盆中净手,要杨云纵张开嘴看看。
杨云纵被闹得无可奈何,只得张大嘴任她摆弄。
珞琪拉了丈夫来到案前一蜡烛台前,让碧痕举了两面镜子,折射的光投入丈夫张大的口中,边啧啧叹息,边用手指沾了药膏,为丈夫涂抹口中那一处处溃烂的泡。
杨云纵张着嘴,俯视着妻子那娇美细润的面颊,妻子聚精会神地为他上药,尤其是那洗妆不退唇红的小嘴,上唇微翘,含着风情万种又不失俏丽,头不能动,目光扫视四周只碧痕在一旁举了镜子,头不由向前凑去。
“乖!不要乱动,就好了。”珞琪让碧痕挪动镜子的位置,照着口腔内的溃伤。
待珞琪的手抽出去沾药膏,云纵迅然抱起她对着那诱人的红唇亲了一口,羞得珞琪惊愕片刻惊羞地要捶打他时,杨云纵已呵呵笑着大步流星出了门。
珞琪羞恼地跺脚,碧痕羞得扭过头。
珞琪擦过手再追出去,屋外春雨连绵不断,顺檐滴落,汇聚成溪的雨水从沟渠流走,哗啦啦水声和雨打树叶的声音不绝于耳。
书房昏黄的灯光下仍晃动着丈夫的身影,偶尔在风雨声中传来几声慨叹。
“大爷,这查账是门学问,需要花得功夫,不能一蹴而就。三爷当年也是十三岁上下就随了老爷身边走动,十五岁就开始学了盘账造册,所以才盘账十分快,大爷不用急。”
“人可以不急,但是天不等人。”
“大爷,再不然让督抚大人下令关城,拒流民于城外吧。前人多是此法,如今自保尚难,哪里管得住如此多的外省春荒逃来的灾民?去年黄河下游赤地千里,就有大批灾民涌来,龙城入秋的蝗灾,庄稼尽毁,如今潮讯汹涌而至,钱款尚未筹齐,如何再管旁的?”
“可惜了三爷这一病神智不清,也不知道这账簿里的名堂,那缺了的四十八万两周转的银两去了哪里?”
雨娆按了珞琪的吩咐让厨子做了几碗燕窝银耳羹,随了珞琪送去书房。
此时已经是晨曦微露,雄鸡报晓。
两位老先生同珞琪见礼,坐在案头的丈夫云纵满眼血丝,一案铺陈的皆是账簿。
雨娆将燕窝递给云纵时,云纵忙制止说:“小心,莫污了账簿,放去一旁,我吃不下。”
雨娆巧笑嫣然道:“大少爷,你若是不吃,先生们自然也不好意思吃,操劳了一夜,大少爷也别薄了少奶奶一份心意。”
就听老夫子叹息一句:“说是共同理账,但多少三爷在一手操纵,不让人插手。如今出了事,不知道老爷那里能否相信,更怕老爷责备是大少爷的责任。”
珞琪吃惊不小,四十八万两银子的差错,谁能担待?
雨娆凑在桌案前看了看账簿道:“这账薄不是这个查法,少爷手中的账,是母账,是拿给上面看的账簿;右手那本,是小账;这之间还应该有套账簿,才是实账。”
说罢放下托盘,指点了两本账簿上几处明显的条目一一解释,听得众人大惊失色。
不多久,杨云纵就起身请雨娆坐在案前,一一为他们讲述这几本账簿的奥秘。
雨娆自鸣得意道:“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家父曾在提督衙门供职,就是掌管帐目,后来去一家银号做帐房先生,雨娆不会说话就会玩算盘。”
说罢将桌上的算盘一抖,信手翻开一页帐目,左手不看算盘,盲打一气,果然出来的总数丝毫不差。
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30 吹尽狂沙始到金

“小凤,小凤,你在说什么?大声些!下雨天冷,你下来呀!你下来……焕信给你新的夹裤穿,大红色的。你不是一直喜欢大红色,讨厌粉色吗?”
珞琪寻声回头,三弟焕信木然立在紫藤花架下,仰头望着那两只依然在斗叫的黄鹂似是对鸟儿在说痴话。
但那神情专注,目光中满是痴情,待到珞琪无声地来到焕信身后,藤架上的两只鸟忽然扑棱翅膀飞走,消失在高墙灰瓦间。
焕信扭身见到珞琪,发疯般抓住珞琪地肩头跳着哭闹:“还我小凤!你们把小凤赶去了哪里?还我小凤!”
“嫂嫂,不用理他!”焕睿挺身上前推开三哥焕信挡在嫂嫂身前。
下人们追过来赔罪道:“不过一眼没留意,三爷就跑了出来。”
珞琪回头看看五弟冰儿,那神情举止有了男人挺身而出的侠气,带了分童稚,反是很好笑。
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丈夫云纵伸手将披在肩上的墨色披风抖给身后的忠儿,大步进得院子,双眸如寒潭秋水般冷澈,薄劲的唇也显得格外坚毅。只对了珞琪点头示意,径直走向坐在梧桐树下轻叩铜盆仰天发呆的三弟。
“三弟,你告诉大哥,四十八万两银子,你挪去了哪里?”杨云纵认真地问,话音中充斥着严厉,但神色却是祥和。
珞琪想,平白无故没个证据,丈夫断然不会轻易冤枉三弟。话既出口,定然是有确凿的证据在。
焕信痴迷地望着梧桐树,阳光透过稀疏的叶子在他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珞琪凑向前解释:“三弟还是糊涂,只是比昨日安静许多。”
身后跟来的衙门主事也躬身问:“三爷,你好生想想,那天那纸挪动银子的公文,是你递来给下官的,拿来时,上面是具了督抚大人的印章的。”
珞琪脸上的笑意顿消,本想是丈夫来盘问三弟钱款之事,却被衙门主事的一句话骇到。
公公近年来抽大烟体力不支,人也疏懒,平日的公务多是云纵和焕信兄弟里外把持,公公杨焯廷的印信只有云纵、焕信兄弟二人能动用。如今公文上具了督抚的印信,定然是丈夫和三弟的责任。只是三弟如今人事恢绾挝实贸隼矗?
焕信仍是抬头望天,手指叩敲铜盆边缘发出高低抑扬的节奏,低声自我陶醉般唱道:“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陆务观的《钗头凤》在他击盆而歌下却也是别有一番清凉韵味,歌声中满是惆怅愤懑。
珞琪不由心动,若是三弟果真和表姨娘两情相悦,却被世俗隔阂摧残,如今劳燕分飞,孤雁哀鸣,岂不是她就是那做恶的“东风”,空剩三弟这“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杨云纵看了眼痴呆的三弟,又望了眼妻子,转身进了书房。
珞琪和五弟拿了原大帅的电报追去,被主事先生挡住低声告知道:“少夫人,多多宽慰大爷吧。如今三爷这步田地,怕这宗冤案有口难辩了。挪动银子的公文签发的日期前后一个月,三爷人不在龙城,只大爷一人掌印。如今这大笔银子不知去向,怕是难以向老爷解释清楚了。”
珞琪心里一寒,如果解释不清,公公真若误会丈夫贪污了银子,会是什么后果?
看了坐在梧桐树下拍打着铜盆唱得兴致盎然的三弟,赤露的腿上那触目惊心的伤痕,珞琪不禁满脸忧愁。
管家福伯匆匆地带了几名仆人来到院里,见到云纵传话说:“老爷回府了,吩咐大少爷即刻过去。”
珞琪情知不妙,忙随了丈夫身后而去。
杨云纵停住步,回头望着珞琪,温和地声音劝道:“回去等,听话!”
珞琪执拗地坚持道:“珞琪陪哥哥去见爹爹,或许有珞琪在场,爹爹能压些怒气。”
杨云纵转身就走,步伐从容沉稳。
走近厚德堂,珞琪忐忑的心砰砰乱跳,不安起来。
厅堂内氛围压抑,两旁立满二十多名衙役,腰挎钢刀,神色肃穆,如升堂审案一般。公公背手而立,等她们夫妻跪地请安,冷冷吩咐一句:“将这逆子拿下!”
“爹爹!”珞琪脱口央告道:“爹爹息怒,既是在家里,且听媳妇进一言。”
“琪儿,不必多言。你是杨家的媳妇,就要恪守本份。就是这孽障贪赃枉法咎由自取伏法,杨家也是你的家!”
五雷轰顶一般,珞琪头一沉,眩晕间就见两旁的衙役已经拉肩拢背将丈夫绑起。
贪污公款,又是如此巨大一笔款项,如何说也是大罪。如今公公一副大义灭亲的样子,令珞琪不寒而栗。
但她相信丈夫胸襟坦荡,若是丈夫贪财,当初就会坚持留下养父的遗产,同她远遁天涯留在朝鲜国或德国不回来。如今这无妄之灾又如何解释得清楚?
“王法无情!为父也不能徇私。你说你不知情,但这印章可是你一手掌管?若没有佐证证明你的清白,只有依法严惩不贷!”杨焯廷痛心疾首,回身眯起眼望着儿子,眉头紧锁含着失望。
“大人息怒,库银不见,云纵罪不可恕。但请大人再宽限几天,容云纵查清银子的下落再治罪不迟!当务之急,是追回银子。”
珞琪见身旁的丈夫既未挣扎,也未纠缠孰是孰非,神态从容自若,沉静的目光望向父亲,恳请容他时间追回库银。
珞琪不由记得昨夜夫子们议论三少爷焕信时,丈夫都在引导大家说,此时关键是要解决银两短缺的难关,不要去追谁的责任。
每遇到一次危难,丈夫沉毅坦荡的气度就令他的身影在珞琪眼中高大几分。
这时忽然一阵糟乱的脚步声,师爷和几位主事在福伯的带领下进来,急匆匆地禀告道:“大人,大事不好!黄龙河青石滩一带的堤坝就要决堤了!”
珞琪此刻的骇然同丈夫一样,众人的目光投向杨焯廷。

杨焯廷惊恐的神色如狂风吹散阴云一般,在脸上稍纵即逝,忽然嘿嘿冷笑几声走近跪地的儿子云纵,咬了咬牙,牙关里发出嘎吱声响,消磨着心中的恨意。又冷笑两声,反问一句:“大少爷是要老夫宽限你几日去查脏?还是宽限你几日去携款潜逃远走高飞?”
话音未落,一纸电文摔在杨云纵冷峻的面颊上,父子二人四目对视。
杨云纵被绑缚,珞琪小心谨慎地看看公公的脸色,俯身拾起那纸电文。
是原大帅奏请朝廷派调龙城新军统领杨云纵去朝鲜国效力的电文,已经得到了李鸿章中堂的首肯,特转到龙城同杨焯廷督抚商议。
这本是珞琪心中挣脱牢笼的唯一期望,不想却在此刻成了丈夫卷款潜逃的佐证,无巧不成书,怕真是无从解释。
珞琪展开那纸电文给丈夫看,杨云纵扫了一眼电文,扬头坦然道:“大人请放心,四十八万两库银一日不查出去处,云纵一日不离开龙城!大人,只是这保堤是眼前大事,事关龙城黄龙河一带百姓的生死,大人!”
“下到大牢,等候提审!”杨焯廷的话音平缓,显得老迈沧桑,含着苍老无力。
“大人!”师爷紧张地上前劝解,又望望跪在地上的杨云纵。
杨焯廷转身回房,珞琪跪行几步上前抱住了公公的腿,贴在膝下哀求道:“爹爹,琪儿不懂得什么公务账簿,但珞琪只相信相公他的为人坦荡,视富贵于浮云。俗话说,‘知子莫若父’,爹爹信不过自己的儿子吗?”
杨焯廷没有低头,目视前方,吩咐下人道:“把少奶奶请走!”

31 自怜潇洒出尘埃

龙城总督府地牢,珞琪同云纵隔栏执手相看笑眼,无语凝噎。
没有泪水却是嗓音梗塞,欲语还休。
珞琪鸦髻抿得一丝不苟,泛着淡淡的桂花油气息。
斜插暗绿色的古玉簪,素白色的香云纱百襇裙,上身水红色的衫子,外披皂色斗篷避人耳目,艳如桃李却冷若冰霜。眉峰微蹙,嘴角却勾着浅笑。
身在牢房凄凄惨惨鬼神皆泣之地,越是落魄失意,珞琪反是要将自己装扮得美轮美奂雍容雅致在人前从容而过,去面对那些真情假意惋惜同情的目光和幸灾乐祸的冷眼。
身陷囹圄的云纵浓眉下寒芒带着清寂,清风淡云般没有丝毫对即来噩运的恐惧。
费力地挪动伤痛的身子,带了鞭伤的手微颤着伸向珞琪的鬓边,将那朵娇艳的玉馨花捏起,插在一个令他满意的位置,凝神欣赏着那朵娇艳的花低声说:“若是一朝分离,琪儿就去投奔原大帅,原大帅和沈姐姐夫妇定会收留。”
珞琪微扬起头,绕眶欲下的泪敛回眶中,嘴角勾出甜甜笑意,端起丈夫那轮廓英挺的面颊,望着那双风雨后仍是神采焕然的双眸坚定道:“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
疼惜而感动的隔着冰凉栏杆拥搂,狭窄的栏杆空隙间,额头轻轻碰接在一处。
妻子嘤咛般的声音懊恼般叹息:“可惜先父留下遗嘱上言明,所留在外国银行的遗产须是珞琪而立之年后才能支取挪用,不然先取来应急也是好的。”
珞琪的父亲只她一个女儿,遗产也尽数留给了她,只是担心她年少时不知经营胡乱挥霍反是因财生祸,特将这些钱放入了几家国外银行二十年生息,不到时间不得兑取。而珞琪陪嫁的物件也多是些不易变现的古董字画。
杨云纵见妻子习惯地抿咬下唇沮丧的神情,焦虑得眉头拧结,如烟锁深澜一般。
“亏得动不了这宗银子,否则你挪用私囊去填补官银亏空,岂不令人怀疑是欲盖弥彰,更是有口难辩。既然问心无愧,且由他们去查!”
珞琪见丈夫神色坚定,却已是将后事都用心安置,心里一阵凄凉。
从朝鲜回国就是一件错误。
当年她和表哥谱萸嗝分衤恚ㄏ碌那资乱蛟谱莸难腹老招┍还铎掏⒒诨椤?
情急之下,表哥带了她离家出走,远走高飞去了朝鲜。
那才真是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几年后,公公又以家中老祖母卧病为由,诳了他们夫妻回到龙城,自此那对父子冤家简直令珞琪头疼欲裂。
“无论如何,先筹集钱款填补上亏空应急,四十八万两官银也无非是为抢修堤坝赈灾之用,若能保住堤坝渡过眼前难关,爹爹也未必会再深究此事。人家还有些私房陪嫁的首饰细软,另有先父留下的古董,只除去那幅名画不能卖,都可拿去典当应急。再不然,珞琪去向南安郡王妃岫玉姐姐借些钱周转,再发电报给志锐哥求他接济一二。虽是凑不足这四十八万两银子,但能解燃眉之急。”
珞琪井井有条的说出自己的打算,丈夫却望着她悠然一笑,笑容中含着讥诮道:“你且省省心,杨云纵焉能用妻子娘家的钱财为自己渡难?”
珞琪菱唇微翘懊恼道:“迂腐!刀都架到脖颈上,还顾这么多虚礼?人家哪里舍得官人去做刀下冤鬼?若是大堤真个出事,公公拿了官人去顶罪消灾,那珞琪空守了钱财又有何用?”
见云纵沉默不语,珞琪低声劝道:“今天小夫人还将自己的积蓄偷偷拿来塞给人家,说是一片心意为官人你救急。”
杨云纵惊诧的目光望着妻子,欲言又止。
珞琪伸手掩了丈夫的口说:“且莫多言,此事人家自会操办,小夫人也是一片心,不忍拒她。再者,人家哪里见得你睡在这阴凉腌臢的地方?”
娇俏地抿嘴浅笑,珞琪目光扫视牢房四周,没有看到传说中房梁上片片蜘蛛网,反是看到雨水泛潮的墙壁上斑驳剥落的墙皮上显现狰狞的形状。
丈夫低沉的声音诡秘地笑答:“莫要小觑了这里,虽不到三宫六院,可也是有七八个‘美人’陪房。”
珞琪见丈夫神色认真,不似玩笑,半信半疑地松开手望着岑然自得的丈夫奚落:“做梦吧?都被打得这般田地,还惦记美人销魂不成。”
“不信?可想一见?”丈夫认真的神色反令珞琪好奇又微生妒意。
丈夫挪到墙角那丛乱草上铺的破草席前,回眸对了妻子诡秘地一笑,又对草席下说道:“快快出来拜见大奶奶!”
猛地一揭草席,一串老鼠蟑螂臭虫之类的活物四蹿而逃,直冲牢栏外的珞琪奔来,慌得珞琪尖声惊叫向后闪去,丈夫却跪坐在地上拍掌大笑道:“夫人差矣,缘何如此失礼?”
珞琪又气又恼,丈夫如此落魄竟然还有心思促狭。
而这笑声背后反更添了凄楚。
来牢房探监前小夫人霍小玉哭着对她透露,四十八万两库银非比寻常,若是再寻不出丢失的库银,一旦黄龙河决堤水淹龙城,怕老爷也难逃失职之罪责。老爷已经决定要上报朝廷,大义灭亲,如今只能求佛祖保佑黄龙河大堤逃过此劫,或许还能暂且压住库银之事,保全大少爷一条性命,否则珞琪怕就要守寡做未亡人。此事的厉害,相信丈夫身在官场更是心知肚明,而此刻却是从容谈笑。
“狗奴才!谁许了你们放人来探监?”公公杨焯廷的叱骂声传来。
珞琪忙扶扶鬓发,整顿衣裳,自知无法躲避,反是平静地迎过去见礼。
公公杨焯廷并未责备她,反是直视牢房中跪地叩首的儿子。
“嫂嫂!”
珞琪抬头,惊愕地发现跟在公公身后的五弟冰儿,不知道公公因何带了五弟来这牢狱。
“死到临头来嘴硬不成?从实交代,本官从轻量刑。”
公公话音拖着长长的官腔,一句话中带出“本官”一词,听得珞琪硌耳,就如每日听丈夫不唤“爹爹”反唤“大人”一般生硬。
“来人!”杨焯廷喝了一声,吩咐将五公子焕睿绑上刑凳。
“冰儿!”珞琪惊得脱口叫道。
“大人!”杨云纵原本低眉敛目,如今也怒火中烧般抬头道:“大人若要刑讯,但可以审问云纵,因何又绑了五弟?这里既然是朝廷大牢,五弟他未作奸犯科,如何要绑他来这里?”
毕竟五弟冰儿还是未成丁的孩子,珞琪不知公公缘何这般狠心。
杨焯廷却冷笑一声道:“既是清楚厉害关系,还不从实招供官银的去处!”
顿了顿又道:“为父就知你心怀不甘。昔日你大伯辞世,让你归宗回为父膝下,你便千般挪揄百般执拗,终是拉了你表妹琪儿私奔去朝鲜,胆大妄为!如今留你在龙城尽人子孝道,你又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胆大包天私贪了库银欲要再逃去朝鲜!知道你骨头硬刁顽,为父只拿冰儿来拷问!”
两旁虎狼般的衙役手中灌铅的红黑两色水火棍戳地发出威慑的响声。
眼见了冰儿被绑缚在刑凳上,灵透的双眸翻着长睫惊惶地望着她,珞琪慌得跪地求公公道:“爹爹,五弟年幼身子弱,实不禁屡屡重责。如今五弟萤窗苦读以备秋闱,身负爹爹夺魁光耀门楣的重托,若是责罚,就拿琪儿责罚吧。”
杨云纵摇晃着阻挡在眼前的牢栏,朗声阻止道:“大人!牢房乃官府重地,五弟并未触犯刑法,如何对他用刑!”
杨焯廷毫不理会,挥挥手,两旁的衙役按头按脚地束缚了冰儿,后襟挽起,裤子剥落,露出一段冻玉般触目冰寒的紧实肌肤。
珞琪慌忙侧头跪地求告:“爹爹饶过冰儿吧!冰儿还小,他受不住这么重的板子。”
杨焯廷低眼望着珞琪问:“琪儿,你实话告诉为父,那四十八万两库银,可是你夫妻私挪去放贷收利?”
珞琪一阵心寒,公公一心认定是她夫妻私吞了库银,未曾做贼却要被搜身一般令人难堪气恼。无奈眼前怀疑她们的人却是至亲的尊长,更令人急恼不得。想要摆明说,她夫妻在朝鲜国也曾经营过钱款,得过朝廷封赏有着不菲的积蓄,加之娘家的钱财做后盾,才不会在乎这些银两,可又怕公公听得多心;若是一味否认,又没个有利的佐证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公公定然也是不信。
犹豫迟疑间,冰儿格外从容平静地接话道:“嫂嫂敬请回避!冰儿请愿领责。非是冰儿做错事,也非是替大哥领罚,只是冰儿要证明大哥的清白!‘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孽障!”杨焯廷被冰儿的言语激得勃然大怒,吼了声:“用刑!”
衙役面面相觑迟疑一下,抡起水火棍。
“大人!”云纵惊呼一声。
珞琪再是看不下去,这么重的灌铅的棍子,若打在五弟身上他一个十五岁半大的孩子如何受得住?
“爹爹,求爹爹改换了藤条戒尺来责打冰儿,这么重的棍子,怕是**都难以承受。”珞琪呜咽着泪眼朦胧,冰儿却咬了牙道:“嫂嫂请回避,冰儿文弱,却还有根男儿的傲骨!生死是小,名节是大,大哥没做过的事缘何要屈认?”
珞琪再要说话,已经被下人请去了隔壁。
只听到刑杖的噼啪声响,丈夫愤然地求告声,反是听不到冰儿的哭闹。
珞琪推开下人的拦阻猛地转回身,见按在刑床上的冰儿咬了拳头不哼一声,那副坚毅傲然的神情,仿佛一夕间从那个顽劣的孩子长成了有担当的大人。
“冰儿~”珞琪声音哽咽,冰儿在她心里还是那个乖巧的孩子,那个自小在她们夫妇身边长大的娃娃。
“大人!大人!朝廷派来传旨的钦差大人已经到了青石滩渡口,弃船登岸向总督府快马而来,吩咐督抚大人携长公子及全家去接旨。”
师爷匆匆的闯入,那棍棒声停歇。
珞琪跟过去,就见公公一脸的惊愕问:“哪里来的钦差大人?”
“从宫里来的图公公,京城快马到天津卫登船,由上海上岸换了洋人的火轮到的龙城。”师爷一路催促杨焯廷更衣去候旨,一面张罗着将牢中的杨云纵放出来。
牢门大开,杨焯廷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骂:“还不速去更衣?若有半点差迟,仔细你的皮!”
又瞪了眼趴在刑床上的冰儿骂:“稍后再同你计较!”
冰儿的臀腿间已经乌青一片,伏在刑凳上抽搐。
珞琪侧过头以示回避,轻声问:“冰儿,疼么?”
话一出口,眼泪却是下来。
先时同丈夫谈到生离死别都没落泪的坚强,却见了五弟身上的伤忍不住鼻头发酸落泪。
冰儿的声音微微发哑道:“冰儿皮糙肉厚如野猪,不怕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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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旨太监图公公被杨焯廷恭敬地请进厚德堂,一路上昂首阔步同杨焯廷寒暄迎让,公鸭嗓子尖哑地拖长声音说着客套话。
珞琪曾听志锐哥提到过这位太后身边的红人图公公,太监不得出宫,但这位图公公却屡屡得到老太后的恩准出宫代传圣谕圣旨。加之这位图公公的祖籍也是龙城,平日同杨家也算关系亲近。
迎着钦差图公公进了厚德堂,全家上下随了老爷杨焯廷跪满一地。
“圣旨下,龙城督抚杨焯廷接旨。”
杨焯廷行了个三跪九叩的大礼口中道:“臣杨焯廷接旨。”
太监嗽嗽嗓子打开黄绫圣旨,朗声诵读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龙城总督杨焯廷赋材通敏,操屡端纯……操练新军,拱卫龙城要地,绩效斐然,甚慰朕心……特赏赐单眼花翎、黄马褂……”
珞琪原本心里忐忑,猜想这钦差野猫进宅无事不来,却不想是为了彰表前番钦差鹿荣大人来龙城阅兵的绩效,不禁松口气。
又听钦差继续读道:“龙城总督府新军统领四品管带杨云纵,精通洋务及新军操练之法,为彰其忠勇,着升从三品参将衔领龙城新军及步兵营,赏银千两,绢二百匹。钦此!”
珞琪惊喜过望,先时曾猜测过鹿中堂回京复命,公公杨焯廷定然会受朝廷褒奖,却不想封赏如此厚重,而且竟然给丈夫云纵升职加官。
杨焯廷和云纵叩头领旨谢恩,接过钦差手中圣旨。
图公公搀扶起杨焯廷双目紧盯了他道:“焯公,皇上另有口谕。”
杨焯廷忙撩衣再拜被图公公扶起道:“皇上吩咐,礼就免了。”
目光看了杨焯廷身后低头跪的杨云纵交代口谕道:“皇上的意思,新军是国之根本,龙城新军再扩充千人,要大公子小心从事,勿负朕望。”
嘴角露出神秘的笑容,图公公又去扶起杨焯廷身后的云纵,拉着云纵的手啧啧称赞道:“焯翁,前番见吉官儿才是少年,今日再见英武非凡,难怪鹿中堂回京之后是赞口不绝。老佛爷听罢还寻思,是哪里来的杨统领?再一想,嘿,老佛爷自己个儿都逗笑了,可不是杨督抚府里的小吉官儿吗?几年的功夫,出息了!”
“公公谬赞了!”杨焯廷客套地应着。
图公公满是皱纹的手拍着云纵的手喜爱道:“这番出落得愈发像你爷爷了!”
话说至此,用衣袖掩掩眼角感触的泪。
太后另赐了云纵的祖母,杨焯廷的母亲一身诰命袍服,珞琪知道,太夫人是咸丰皇帝乳娘的女儿,同宫里关系非同寻常。
全家人惊喜不已,云纵随在父亲身后去陪图公公花厅用茶。
图公公一直拉着云纵的手拍着,公鸭嗓尖厉刺耳的声音道:“我平生阅人多矣,还未见过哥儿这样一品相貌,将来必是国之栋梁,股肱膀臂,前程不可限量!”
听罢图公公的夸赞,珞琪一夕间大悲大喜,仿佛人世间荣辱一朝看尽。丈夫为龙城和杨家争来殊荣,一道圣旨将他这阶下囚忽然变成有功之臣。
这样一来,公公杨焯廷再不敢轻举妄动在此时处置云纵,朝廷封赏才下,不能旁生事端。这圣旨来得恰到好处,不早不晚,解了燃眉之急。
姨太太们纷纷来贺喜,珞琪陪了笑一一应付。
图公公却客气地推却说一路鞍马劳顿,要回驿站歇息。
杨焯廷笑了挽着图公公地手说:“龙城风月甚好,公公多留两日,也容杨某尽东道之谊。”
图公公心领神会,笑得双眼眯成缝,眼角皱纹堆积,呵呵呵望着杨焯廷笑了几声不语。
送走图公公,杨焯廷吩咐开祠堂供圣旨。
一家人立刻换了祭祀的吉服进了祠堂。
除非节日祭祀,女眷是不得进入祠堂重地。
珞琪随在丈夫身后,满心的欢喜,却见丈夫沉着脸毫无欢喜之意。五弟冰儿跟在后面也是嘟着小嘴,如只病猫一般歪歪斜斜。

32 欲回天地入扁舟

祠堂内红毡铺地,锦幔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
中悬着披蟒腰玉的杨家祖宗画像,两旁几轴列祖遗影,供案上牌位前香烟氤氲。
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
全府上下从二门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人人面带笑容无语恭立,唯有金铃玉珮铿锵叮当摇曳之声和起跪靴履飒沓之响。
杨焯廷洗手进香,恭敬地叩拜后,将手中的圣旨交到长子云纵手中。
云纵叩拜后将圣旨供到供案上,并供上黄马褂,单眼花翎等各种御赐之物以示杨家蒙圣恩的荣耀。
珞琪随在女眷中,静观这隆重的仪式,才觉出杨家长子地位的不同。领这祭祀之事,非是嫡长子都无法僭越近前。纵是公公此前对云纵再凶狠,此刻也只能依仗这长子奉行祭祀之礼。
天井里风疏雨骤,阴雨连绵不绝,风卷雨滴袭入廊内,这些在堂外廊下静候的女眷身上被扑着点点雨水。
珞琪抬眼望天,心生愁烦,雨水不停,真是天公不作美,不知黄龙河大堤险情如何?
礼毕后众人退去,杨焯廷独留了云纵在祠堂内。
父子二人无语沉默。
“莫以为朝廷封赏一下,为父就动不得你!若是黄龙河大堤有个闪失,定取尔项上人头伏法!”
风夹潮意扑面,杨云纵拱手道:“儿子晓得于中厉害关系。”
杨焯廷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回到房中,珞琪、碧痕围了云纵悲喜交集。
碧痕只是嘤嘤啼哭,珞琪却沉静地问云纵有何打算。
看过原大帅的电文,云纵望着窗外霪雨叹道:“纵是去,也须是查清钱款之事,救了龙城眼前决堤之难。”
珞琪堆出笑,放缓语气,极力化做轻松般道:“钱款之事蹊跷,似是有人暗自圈套。眼前只有筹款才是唯一可行之法。雨娆为我算过一笔账,变卖典当手中的珠宝首饰古董,也能凑出个四、五万两银子,虽然相距甚远,总是能应急。余下的款子,人家再去筹募。”
杨云纵感激地望着妻子,沉吟片刻温存道:“琪儿,这些年让你随了我受苦,真是于心不忍。”
搬过妻子的秀颈,云纵的眸光如寒潭沉星话阌纳钅巡猓诺南玻挠牵辰ソヌ拮邮保箸魅椿湃蝗缇冒愦虻粽煞虻氖置婧於嗟卦鸸郑骸按笊僖僦谷绱饲崂耍舯桓盖状笕思剑ㄈ簧俨坏靡环萄担?
矜持地整顿衣衫敛住笑容,轻扶云鬓,娴雅端淑地端身缓姿正坐绣墩上,一副杨家大少奶奶雍容贵气的举止神态,反令杨云纵自愧脸红。低眉垂眸,抿了嘴偷眼看妻子。
妻子却媚眼斜睨,绣帕掩口,咯咯地笑了起来。
“就知你在耍我!”杨云纵上前一把抱起珞琪压去榻上,正要亲热,却被珞琪一把隔住嘴,含娇带嗔地戏问:“空是嘴里心疼人家受苦,可该如何谢过人家?”
“凭你说,我只答应你就是!”杨云纵急得搬开她的手,亲吻着珞琪的脖颈。
珞琪挡了他翻身压他在身下,食指微勾刮着丈夫的唇问:“也不必多,只待龙城水患之急缓解,官人必要答应人家一个条件,否则珞琪不依。”
杨云纵一翻身压了她在身下,目光缠绵逗她道:“莫说一件,千百件也依你。这条命若是捡回来,也定是要同娘子共巢共穴才是。”
“千百件也不必,只一件即可,你即是答应,就是人家要你去同死,或者……或者私奔……官人也不得反悔!”
杨云纵翻躺在榻上,仰望了天道:“答应,自然答应你。可记得当年不是也答应你冒天下大不韪私逃去朝鲜?”
“你应了去朝鲜?”珞琪眼眸中目光兴奋,伏在他身上道:“只是你不得反悔!”
杨云纵伸出食指同她如幼时一般打勾发誓,只嘱咐说:“我们且说好,定是要待钱款一事查清还云纵一个清白后再去朝鲜。云纵不想背贪污官银的罪名私逃。”
“那个是自然!”珞琪允诺道。
心里那将熄的余烬被丈夫一句话引燃熊熊烈火,要丈夫允诺这件事真是比登天还难。这些年她曾几次同丈夫提起离开龙城,无奈都是丈夫瞻前顾后不肯离开生父。珞琪都为丈夫在杨家不公正的待遇饮恨,不知丈夫如何如此的坚持留在这个地方。
杨家隐晦暗淡的日子,这里勾心斗角的一切,谁当姨太太,谁将扶正做大夫人,所有的蝇营狗苟都将与她殷珞琪无关,她可以随丈夫远去朝鲜,这是她这些年梦寐以求的一句许诺。
夫妻二人正在卿卿我我地逗趣,一洗前些时风雨带来的愁烦,忽听窗外一声巨响,一暗器从窗间射入。
杨云纵警觉地翻身跃起,摸出腰间火枪冲出门,院里一片寂静,只有风摇树影雨打疏叶的声音。
杨云纵再进到门内,妻子珞琪已经捡起地上一只小竹筒,打开后里面是一字条。
上面写着:“若问库银去何处,速去府库捉涂潞!”
“涂潞!”杨云纵惊皱了眉,又冲去院里大喊来人,四处追寻可疑人等,竟然没有丝毫可疑人影曾来过这个院。
涂潞是府库的库监,为人忠厚老实,此次银库出事,早已将涂潞盘问个遍。如今这字条会是谁扔进来?是有意好心提醒,还是故意搅混水以便逃脱?
小院里一时乱了起来,仆人们闻讯赶出。
雨娆从书房五爷冰儿的病榻前出来,慌得问出了什么事?冰儿也一瘸一拐跟出来,扶了门栏问:“大哥,何事惊慌?”

33 人言道路古来难

云纵敷衍了众人回房,来到书房看望五弟焕睿的伤势,就见那刑杖打在臀腿上的肿伤已经青紫。
“冰儿,是大哥连累你受苦。”
云纵取来药酒为他揉搓心里满是负疚,想到五弟毫无惧色地在父亲面前为自己鸣不平,小小年纪去面对如此重的刑杖,心里更是难过。
云纵一句话出口,五弟却辩驳道:“冰儿是大哥一党的,自然要站在大哥一边。日后冰儿考状元得了功名,再放个外任离开龙城,就不会被爹爹抓来无端责打。”
焕睿言语自信,又似是经过深思熟虑。
云纵也无心责备,只安抚他说:“若你真得了状元光耀门楣,怕不必离开龙城,父亲大人也舍不得再打冰儿。”
焕睿的目光中半信半疑,但仍是满怀期冀地望着大哥问:“大哥,可是真的?”
云纵鼓励地点点头。
五弟天资聪颖,是远近闻名的神童,落笔千言文采风流,文章也是烂熟于胸。只是五弟金榜夺魁的唯一目的竟然是能逃脱父亲的责打,不由令人听得寒心。
“哎哟!”冰儿惨叫一声,云纵无意间触动到他一处将破的伤口。
呻吟片刻,五弟忽然后悔道:“大哥,冰儿还是不考状元了。若是冰儿果然夺魁,爹爹日后不忍再让冰儿替打,那爹爹岂不是要责打大哥了?”
一句话逗笑了一旁的珞琪,五弟平素只出入于家宅和书馆间,同外人接触少,生性单纯。
云纵安顿五弟在书房入睡,冒了大雨带上忠儿出门去衙门。
珞琪担忧地追上他,将一件披风搭在他肩上,目光里满是嘱托,嘴里却没有言语,二人只是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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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云纵踩了一地落花残英归来时,珞琪也是一夜未曾沾床。
珞琪放下手中拆得七零八落的钟表提了裙子迎上丈夫,二人对视时眼里都是红色血丝,不禁哑然失笑。
“可曾找到那涂潞?”珞琪关心案子的进展,这是唯一的线索。
杨云纵摇头道:“派人去寻过,他已经负罪潜逃得没了踪影。”
珞琪不禁失落,眼中熠熠兴奋期盼的目光变得晦暗,反去宽慰云纵道:“不去想他了,或许那个字条也不过是掩人耳目,若真的可信,为什么不出来明告,要暗自诡秘行事?”
“知我者,夫人也!”云纵逗笑着解释:“所以我夜间去了青石滩大堤,安排新军营去筑堤抗洪。如今库银不见,只能让军队挖下游的沉沙装麻袋运去上游筑堤防洪。眼前无钱去购置麻袋、箩筐、车辆、木材等修堤的物品,也无力去安置那些灾民。”
珞琪的心思却不在修筑堤坝上,沉吟片刻打断丈夫的话问:“哥哥可还记得,那个涂潞,似乎这名字很熟,是谁的亲戚?”
杨云纵将一身雨打得湿潮的衫子脱下,扔在椅子*背上,背过身换衣衫边说:“涂潞,三脚踹不出一声,他是母亲房里那位楼孃孃的弟弟。若非如此,他也得不到看府库的肥缺。”
珞琪猛地记起,是了,那位涂潞,她小时候曾经见过。那时楼孃孃带了她和表哥云纵去她娘家玩耍,庭院里一棵大枣树,簌簌地落着枣花。她调皮用树枝挑着一只莹绿色的毛毛虫扔去表哥云纵的脖颈,却被涂潞叔一把接住。那只手立刻肿了起来,十分吓人,吓得她都大哭起来。
楼孃孃责备道,这若是扔在了大少爷脖颈上,可怎生得了?珞琪终于知道枣树上的绿虫子叫杨拉子,爬过身上就是一道毒肿的痕迹。
如此看来,找到涂潞就能知道府库银两的下落,就能还丈夫一个清白。珞琪宁可信其有,再问起丈夫那个被卖去妓院的楼孃孃的女儿红绡的下落时,丈夫摇头说,派人去凝香院寻人的时候,人早被发去了上海。
丈夫继续去黄龙河带兵修堤,防止即将到来的水灾。
珞琪也是忧心忡忡,听老人讲,黄龙河流过龙城,龙王爷发怒时,大河涨水是能水淹龙城,将古城变为泽国。每年在春汛、秋汛来临之季,龙城上下就会紧张忙碌在大堤上。这黄龙河是龙城的命脉,若是河水破堤而入,水淹龙城,则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这库里修堤安置灾民的银子不翼而飞,却是眼前最大的难题。
珞琪的解囊相助,丈夫没有拒绝,这是云纵平生第一次拿妻子的钱,满心地愧意。
珞琪在家里翘首等待丈夫的消息,渐渐的,雨停了,天空露出一道绚丽的彩虹。
几只喜鹊在檐上飞来飞去,叽叽喳喳报喜一般,珞琪心情缓和许多。
傍晚,珞琪终于盼得丈夫归来,丈夫一脸愁容,身后跟着义弟顾无疾。
顾无疾书生意气,学富五车,恃才放旷。本是有功名之人,却因同上司不和,辞官在家,被丈夫请来龙城帮忙,顺便帮忙教授五弟冰儿的课业。
珞琪吩咐雨娆备下茶水送去书房,就在书房外听到两个人的争吵声。

“大哥,你不要糊涂,既然证据再手,就该让督抚大人知道真相!做恶之人即使不承担罪责,也要让督抚大人还大哥一个清白!”
杨云纵正声答道:“眼前之事,修堤放汛应急,救助灾民,免生民乱!至于孰是孰非,已不重要,你我心中有数就是。”
“大哥,你迂腐!那三爷果然是真疯?依无疾看,他是在装疯!他要挟涂潞私造公文,挪用库银去外省银号生利息,如今见春汛将至,事情败露就装疯。大哥你想想,这事情前后疑点之多。如今涂潞被追杀灭口,他一口供出三爷,并拿来证据,大哥你不能养虎为患!”
珞琪拉住雨娆站在门外,示意她不要作声,心里噗通乱跳。
果然是三弟,三弟向来阴险。过去也曾有过三弟几次设计害云纵,但事后都是时间长短解释了一切。
难道此番的冤案又是三弟设计?四十八万两银子,三弟设计得真是巧妙,难道枕云阁捉奸也是三弟巧计安排?可三弟如何知道她要去枕云阁?楼孃孃说红绡曾拿过表姨娘庄小凤的一纸诉状递进府里,之后就被诬为贼偷卖去妓院。
珞琪将几件事联系在一起思忖,越发觉得三弟用心险恶,仿佛所有人被他玩弄于股掌间,所有一切都是他为了逃避杀头的罪责而巧计安排。
“大少爷,大少爷!老爷来了!”
忠儿一路小跑进来通禀,真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
杨家的规矩,只有子女去长辈房里请安的份,父母绝少去子女的房中。公公已经是二次来到她们夫妻的院里。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珞琪随在丈夫身后迎出去。
父子二人在廊下对视片刻,公公阴冷着声音吩咐下人:“把这畜生给我绑了押来书房!”
珞琪不能跟进书房,她和顾无疾含愁对视。
“说!你因何欲盖弥彰,派人送了那涂潞登上洋人的火轮逃出龙城!”
云纵闭口不答。
“为父手下留情,给你机会,你竟然不思戴罪立功,抢修堤坝,安顿难民,竟然一心去遮掩罪证,送那涂潞逃跑!”
“大人!”顾无疾毫无惧色地闯入,撩衣跪地昂然道:“大人息怒,送走涂潞是因为防止真正的罪犯杀人灭口!”
“无疾!”杨云纵厉声制止。
“难不成尔等查出谁是真犯?”杨焯廷厉声追问。
“儿子不知,只是想保全涂潞与相关的当事人。”杨云纵遮掩道。
杨焯廷冷笑几声,吩咐左右将云纵绑去大牢,这可慌了珞琪,几步进来跪地刚要吐露实情,却被丈夫沉声喝止道:“珞琪!你想好,凡事不能有第二次!”
丈夫话音不高,却是声色俱厉,珞琪心存不甘,但不知道丈夫为什么要在此危难时刻袒护三弟,让爹爹这般误会。
珞琪失望后,心想既然丈夫执意不肯说,她总不能再如前番一样为了保全丈夫供出三弟,惹得丈夫对她怨恨。
但她总不能让丈夫受苦。
公公杨焯廷走到她面前俯身问:“琪儿,你是个明白孝顺的孩子,你对爹爹讲,那个涂潞背后到底有什么隐情?你到底知道多少?”
珞琪望了眼丈夫,垂头沉思片刻抬头道:“爹爹,琪儿是您的儿媳妇,相公他是您的亲生儿子,纵是有什么做得不周的地方,但凭爹爹教训。只是四十八万两银子事关重大,且不说相公他绝对不会私挪这银两,若真是他挪用,传出去也是爹爹脸上无光,朝廷未准能真以为爹爹清白。依媳妇拙见,爹爹不如容相公修好堤坝,过了眼前大难再做定夺。琪儿不会走,未能沉冤昭雪,相公也不会走!”
屋里霎时沉默,风卷门帘,帘下坠着的两粒银蒜轻叩门槛发出单调的声响。
珞琪泪眼望着公公杨焯廷,目光里却含着坚强。
公公缓缓抬起手,那手却重似千钧难以落下。
“老爷,老爷……”管家福伯跌跌撞撞地冲进屋里,气喘吁吁地结巴道:“老……老爷……老祖……宗……”
杨焯廷怒道:“放肆!成何体统!莫说喊‘祖宗’,就是喊玉皇大帝天王老子也休想为这畜生求情!”
福伯顿足揉拳摇头长吸口气定神道:“老爷,老……老爷,是老祖宗她老人家连夜下山了!”
一句话众人皆惊。
珞琪看看神色骇然的公公杨焯廷和丈夫云纵,迟疑地问福伯:“福伯,是老祖宗从普陀山回龙城了?”
福伯连连点头如鸡啄碎米一般,又惊又喜道:“老祖宗夙夜兼程,从普陀山赶回来了。”
杨焯廷目光中露出疑惑,猛然回头望着地上跪着的长子云纵,压低声音质问:“畜生!是你把你祖母搬回来救你的?”
杨云纵摇头一脸懵懂,珞琪怯怯道:“爹爹,老祖宗去普陀山吃斋念佛清修三月为杨家祈福,孩儿们定然不敢去叨扰。”
杨焯廷俨然不信,手指指了儿子的额头半晌无语,又咬了牙恶狠狠地骂道:“不要以为你祖母回家就有人为你撑腰,为父就奈何你不得,你且等了,迟早有你祖母不在跟前的时日,仔细你的皮!”

34 柳暗花明又一村

“是哪个胆大包天的要将我的宝贝孙儿下大牢呀?”
一声喝斥传来,苍老的声音颤抖却是中气十足.
正欲出门迎接的杨焯廷慌忙一把揪起跪在地上的儿子云纵,闪身躬立在门旁迎候.嘴角调整一个温和的弧度,沉肃的面容立时笑容可掬。
一阵环佩叮当杂响伴随朔朔衣衫步履摩擦声从门外传来。
众人在杨焯廷的率领下叩首请安。
珞琪表面上随在公爹身后诚惶诚恐,心里却欢喜得要跳跃欢呼。
本来屋里的情势剑拔弩张,丈夫云纵险些被公爹大义灭亲了,珞琪慌得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可不知是谁个这么善解人意,单单在这骑虎难下之际请回了杨家的如来佛祖,观音菩萨老祖宗,生是堵得公公杨焯廷无可奈何,生生咽下这口气。
老祖宗是云纵的奶奶,杨焯廷的母亲,南方的风俗称家里的祖母为“老祖宗”,以示尊敬和吉利。
“老儿子,大孙子,老夫人的命根子。”
这句俗语在杨老夫人身上就更是。
杨焯廷是她的幼子,自幼体弱多病,得她格外呵护。杨云纵又是她的长孙,是在她眼皮下照顾长大,更是她的心肝宝贝儿。
珞琪对老祖宗是又爱又怕。爱的是老祖宗对丈夫呵护备至,那种体贴入微令珞琪汗颜。
怕的是老祖宗总是灌她喝各种令人倒胃的养胎苦药,那怪味令她作呕,一度伤过肠胃毫无胃口。老祖宗还习惯吩咐人给她炖各种滋补的汤,漂着白腻腻油花的猪蹄猪脚汤,嫌弃她过于清瘦,腰臀胯窄不是多子多孙之相,害得她想方设法去打发那些油汤。
更有恐怖者,她梦中依稀觉得一只微含粗糙的手在锁骨旁游动,甜蜜中误认为是丈夫的手抱住那只手贴在自己粉嫩的脸边,朱唇微启去亲吻,觉得那手在往外抽拿,猛一睁眼,发现老祖宗正嗔怪地望着她骂:“这孩子,夜里睡觉还撒癔症不是?”
羞得珞琪“哎呀!”一声钻入被子中,也不知道老祖宗何时进来,夜间同丈夫缠绵时是否被老祖宗看到?
如今老祖宗连夜从普陀山赶回,不知道是喜是忧?
一队花团锦簇服饰考究的的丫鬟婆子簇拥着满头珠翠斜插红绒花,皓首银鬓,腰身微驼,拄着龙头拐杖的老夫人步履蹒跚进得屋来。
老夫人一身寻常舒适的竹青色织锦褂子,却仍挡不住一身雍容贵气,手中精致的龙头拐杖哆嗦着在地上乱戳探路,那是御赐之物。老夫人的娘是当年咸丰皇帝的奶娘,自幼在宫里长大,同宫里渊源不断。
老夫人高昂着头,一脸的怒意未消,虚着眼扫了一眼跪地的儿子,拄着拐杖踉跄几步上前,喊了声:“心肝儿呀,快来,让奶奶看看,受苦了吧?”
一句话,珞琪鼻头一酸,眼里含泪,嘴角却是一撇不禁笑出声来。
只要有老祖宗和丈夫在场,这场面就是异常的闹戏。
杨焯廷给躬身肃立在一旁的儿子云纵丢个眼色,疾步上前搀扶母亲陪笑地问:“娘!因何不在普陀山拜佛?”
老夫人哆嗦着一只褶皱如橘皮的手搭在耳畔大声嚷:“什么?外婆?你这畜生六亲不分了!我是你娘,哪里是你外婆?”
瞎子爱算卦,聋子会打岔。祖母上了年纪,眼瞎耳背,平日里这种对话间的笑话层出不穷,反是家里一份乐趣。
祖母满脸的褶皱,虚眯着双眼四处巡望,嘴里叨念:“宝贝孙子呢?啊?吉官儿,吉官儿哎……”
“老祖宗,孙儿在这里!”云纵忍俊不禁,明明他一直在搀扶着奶奶,奶奶老眼昏花却看不到。
伸手摸摸孙儿的头顶,祖母满意放心地点点头,甩开儿子的手,揽过孙儿云纵在眼前,哆嗦着手摸着孙儿的脸。云纵忙跪下,以便和祖母有个合适的高度。
老祖宗摸着云纵的脸,扶着他起身。云纵的目光偷瞟了父亲一眼,遇到父亲含着怒意的目光。
“你还敢给娘脸色看啦?”
细微的眼色竟然没逃过老夫人的老花眼,老夫人拐杖戳地怒骂儿子杨焯廷道。
珞琪窃笑,公公这回是吃了哑巴亏,在老祖宗面前是无理可讲。
果真,公公那严肃的面孔如戏台上的变脸一般,一抹脸立刻陪出谄媚的笑容自己起身凑过去搀扶了母亲的胳膊问:“娘,不是说要吃斋念佛三个月为杨家祈福吗?怎么这么快就从山上下来了?”
“再不下来,我的宝贝孙儿就要人头落地了!”
又是一个愠怒的眼色狠狠瞪向云纵,珞琪心里暗笑,只有老祖宗在场的时候,公公对云纵这个儿子才是无可奈何。有时珞琪就觉得这父子像自己养的那只金丝雀和狸猫,一个叽叽喳喳地招惹跳跃,一个奈何那高悬的金丝鸟笼无可奈何,恨不得一掌打落,又无奈那笼子是它够不到的高度。
“娘,一路辛苦了!”杨焯廷凑坐在母亲身旁捶背。
“这么大还为老不尊,怎么让儿子效仿?”老祖宗板着脸,一脸的郁怒,搂了孙儿云纵在身边,看了又看问:“吉官儿,奶奶不在眼前,你爹可是为难你了?”
云纵摇摇头,珞琪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有老祖宗在场,怕公公奈何不得云纵。
杨焯廷接过丫鬟递来的茶碗,测测水温,恭敬地送过去道:“娘,先坐下来喝碗水!”
“什么?打断腿?你把我宝贝儿的腿打断了?”老夫人提高声调慌张地将龙头拐杖扔去一边,拉起云纵仔细看,手在云纵身上不停摩挲,捶胸顿足地哭骂道:“早就知道你看我们祖孙俩碍眼,要把我们都赶出门去才干净!吉官儿哪里招惹了你?你要对他下毒手!”
杨焯廷哭笑不得急得要捶头跺脚,又强压了性子陪了笑递过茶碗在娘耳边嚷:“娘,您听岔了,您先坐下,喝碗水。”
不说还好,老夫人听了这话哆嗦着手就给了儿子杨焯廷脖子上一巴掌骂道:“还敢骂娘‘别多嘴!’,娘跟你说话是‘多嘴’?啊?”
杨焯廷放下洒了一半烫手的茶碗跺脚无可奈何,吩咐下人道:“扶老祖宗进里屋休息,越发的耳背加糊涂了!”
“谁糊涂?你才糊涂了呢!”老夫人起身驳斥,吓得杨焯廷躬身作揖赔罪,小声嘟囔道:“还是能听清楚!”
珞琪强忍了笑,若不是当了人,她怕要笑疼肚子。
只要这祖孙三人凑在一起,就是妙趣横生,比听茶馆说书看大戏还有趣。
就见老祖宗拉了云纵贴在她身边坐,不理会一屋的人,只哆嗦着手为孙儿擦着额头的汗。
满屋的人静静候着,看这老祖宗摆弄着云纵,一分一毫的查看,满眼地关切。
“孙媳妇,你怎么伺候的男人?这孩子热得出汗。”老夫人伸手揩着云纵额头的汗。
珞琪瞟了眼垂手立在一旁妒忌地看着老夫人心疼孙儿的公爹杨焯廷,忽然促狭的心犯起,紧张如做错事的小媳妇,颤声道:“老祖宗,都是孙媳妇的不是。”
忙凑到床上跪坐在丈夫的另一侧,冰凉的小手探去丈夫的脖颈里去摸汗,嘴里大声应道:“老祖宗,不妨事,后背不湿。”
“什么?”老夫人侧过耳朵问。
“后背没湿。”珞琪故意猛的一抽手,手指刮到丈夫背上的鞭伤,杨云纵“哎哟!”一声惨叫,疼得眼泪在眶里打转。
珞琪慌得一把捂住他的嘴,丢个眼色给他又胆怯地看了眼公爹,自我解嘲地笑道:“是孙媳妇毛手毛脚。”
“背上长草?”老夫人警觉地问:“背上长草那不成了绿乌龟啦?”
珞琪险些笑喷,掩了嘴敷衍道:“老祖宗,没什么,就是相公背上长了个大疽。”
“给奶奶看看,乖!”老夫人就要解云纵的衣衫,珞琪惊得制止道:“老祖宗,不必……”
说罢惊慌的又望了眼公爹,支吾道:“那个疽很脏很臭,都溃脓了,不要污秽了老祖宗的眼。”
老祖母不容分说去解杨云纵的马甲,杨云纵死死拦住祖母地手,嬉皮笑脸道:“老祖宗,孙儿大了,还是免了!”
“啐!多大也是
孙儿。你爹那年三十三被你爷爷打了屁股,还是奶奶给上的药。”
“娘~”杨焯廷一脸通红羞愧地制止。
杨云纵慌张地望了父亲一眼,又瞪了珞琪一眼,他的身上有那日在大牢刑讯时纵横的鞭伤,不多,但足以触目惊心。
伤口展露在眼前时,杨焯廷抢先说:“娘,儿子教训吉官儿,也是为了他好!您孙子贪财铸成大错!”

35 两处鸳鸯各自凉

“亏你还知道‘父之过’!儿子的错就是你的错,你反是有脸打贼似地打他?你爹当初是可曾如此打你?”
老夫人哭天抹泪,搂了孙儿云纵在怀里,杨焯廷忙过来解劝。
珞琪平素就觉得这祖孙三人颇为有趣,公爹一句“铸成大错”本是指责儿子,却被奶奶误听成“父之过”,罪名反安去了公爹头上,真令人哭笑不得。
若说奶奶耳背眼花,可是打岔总是在妙处。
杨焯廷急得揉拳擦掌没了个主意,忿然间也恃宠肆意地嘟囔抱怨道:“都是老祖宗宠得他越发没了个王法,儿子想管教,奈何老祖宗总是如此这般地护着。”
话没说完,老夫人瘪着嘴抄起拐杖向儿子杨焯廷的腿上打去。
珞琪起先一惊,公公都须发花白,竟然老祖宗还如此当个娃子般挥杖责打。又见老祖宗却不是真打,那拐杖高起轻落多半是吓唬,反是慌得杨焯廷顺势向后跳了两步,哈着脸陪了笑直喊:“娘!娘亲息怒!”
那副陪笑地样子一改在子女面前的古板严肃,反令珞琪忍俊不禁,心想公爹此时的样子反是有些斑衣戏彩的味道。
老祖宗可才真是家里的祖宗,据说老祖宗的娘曾是咸丰皇帝的乳母,对还是阿哥的咸丰帝照顾得精细,还曾救过咸丰帝的命。为了照顾咸丰,自己的亲生儿子却病死了,为此咸丰帝登基后也十分感念。咸丰帝年轻时好色荒唐,没人敢劝,也是乳母的话最是管用。而老祖宗就是自幼随了娘长在了宫里,像姐姐一样照顾着幼时的咸丰,宫里的娘娘们都乐得收她当个干女儿,人称“大格格”。
待到当今的慈禧皇太后初进宫时,还是个水灵的秀女,乳名兰儿。兰儿为了在三宫六院中邀宠,细心地注意到这位早已远嫁龙城却时常随意出入圆明园的“大格格”,极力设法讨好。这才在“大格格”也就是如今这位杨家“老祖宗”的巧计安排下令兰儿和咸丰帝银汉暗渡,珠胎暗结,被封成兰贵人。
如此的身份地位,怕是龙城杨府都要当神仙供奉起来,上上下下谁敢说个不字?
一时间屋里大乱。
杨焯廷涎着脸凑近前道:“娘,您现灰镒泳筒灰恿耍俊?
“嬉皮笑脸,闪一边去!”老夫人嗔怒道,绷着的脸又禁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儿子和孙子都是她的心中最爱。
几位姨太太本是立在外面候着,闻讯也相继挤身进来问安。
四姨太花枝招展地凑上去陪了笑脸迎奉道:“老祖宗好福气,儿孙都成器,这皆是杨家门风严谨,祖宗庇佑之德。”
“啐!门风严谨,门风严谨为何你生的那个儿子就知淘气不求上进,反是不如冰儿?”
冰儿和四哥、六弟兄弟三人也侧身进到屋里躬立一旁。
四姨太本是想去巴结几句,却被窝了个大红脸回来,自觉没趣,陪笑几声立在了一旁。
二姨太捧了一碗燕窝过来道:“老祖宗,开饭前,您先喝碗燕窝润润肠。”
老夫人上下扫了她两眼,接过燕窝,二姨太面上浮出温和的笑意。
“听说小三儿得了失心疯?”
三少爷焕信是二姨太的亲生,虽然自幼过继给了大房,但在老祖宗眼里还是庶出。
二姨太一脸尴尬,又陪了笑道:“教训少爷们的事,我们妇人家不宜过问,平日都凭老爷去教训。”
“什么?你大声些,老身耳背,听不清你这忠孝节义的大道理。”
杨焯廷干咳一声,狠狠瞪了二姨太一眼,埋怨她自作聪明自讨没趣。
老夫人尝了口燕窝,咂咂嘴道:“可是有些凉了!”
“老祖宗,媳妇给您温一碗去。”二姨太忙过来接老夫人手中的汝窑薄瓷碗,老夫人端详着手中的碗道:“这不像是正经的汝窑瓷,怕是什么民间的瓦窑里烧出来的货,哎!这破窑里烧不出好瓷器,抬举它登堂入室,毕竟不是那材料不是?”
二姨太听得脸色一阵红白,讪讪地下去吩咐人盛燕窝羹来。
春萱堂是老祖宗宅院的正堂,家宴就在这里摆开。
纯银缂丝的西洋餐盘,灿亮的灯下熠熠泛光。
间或有和田薄玉翠碗儿,橙红色玛瑙小碟,乳白色象牙包银头筷箸,纯银的汤匙,富丽堂皇。
老夫人左手边坐了儿子杨焯廷,右手边坐了孙媳妇珞琪,依次是云纵、冰儿等几个孙儿,对面是二姨太及几位姨太太,只小夫人霍小玉没有落座,只在一旁张罗着上菜,拿了个玛瑙小碟拈了菜在碟子里散开热气,布在老夫人的碗里,只在老夫人身后伺候着。
“小玉,你也坐下吃吧。”七姨太柳咏絮张罗道,说话的态度高贵不凡,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几位姨太太中,只她出身最好。
霍小玉嫣然一笑道:“小玉原本就是伺候老祖宗的,是老祖宗心疼四老爷,才吩咐小玉去伺候四老爷,伺候主子是小玉的福分。”
霍小玉一身素雅的香云纱裙子,玉色的衫儿,头上只扎了支雀头牙簪,衔着粒橙色的珠子,脸上扑着淡淡的粉,胭脂的颜色柔和在灯光中都难能分辩,显得清雅。
老夫人也吩咐一声:“小玉,让妈子丫头们做,你入座吧。”
霍小玉笑着在老太太身边说:“小玉本就是丫鬟,凭老祖宗抬举给了名份,骨子里还是丫鬟,伺候人反是小玉的乐事呢。”
老夫人也由了她去,只是珞琪看了几眼霍小玉,觉得暗自同情。
霍小玉出生贫苦,四处去打工,父亲和哥哥不争气抽上了大烟,卖了她到杨家做丫鬟,亏得老夫人喜欢,就把小玉许给了杨焯廷当小妾。
全家人在场的时候,愈发体现了大户人家的尊卑,姨太太是没有地位的,反不如自己庶出的儿子,上桌也只能坐下手。
反是珞琪坐在老祖宗身边,笑盈盈地同老祖宗说着话。
几句话过后,杨焯廷凑到母亲的耳边大声道:“娘,下月初三是娘的七十大寿,儿子已经准备停当,为娘风风光光地庆寿,还去京里请来了娘喜欢的吟风社小班。”
“免了吧,只要儿孙绕膝,你们都平平安安,一家和和乐乐就是娘的福气。”老夫人捶着腿道,头一侧就看到珞琪问:“孙媳妇,你这肚子里可有了动静?祖母在普陀山烧高香求菩萨赐老身一个白白胖胖的重孙孙。”
一句话戳到了珞琪的痛处,脸上木然地笑,低头摇摇头。
心里却暗惊,知道噩运将来,老祖宗定然又要开始她的催胎计划,“无微不至”地体贴她这个孙媳妇,从一日三餐到同丈夫同房都不饶过她,心里暗自叫苦不迭。
老夫人一脸的不快,七姨太插嘴道:“这几日三少爷焕信的媳妇总是呕吐,不知道是不是怀了,明天请个大夫来看看。”
老夫人瞪了她一眼,话锋一转又问:“听人说,老爷去京里为太后老佛爷祝寿,定是要带一位正房夫人才吉利。还有人说,谭巡抚家的姨太太被扶做了正房,所以老爷也一定会从姨太太中选一位扶做正房,似乎有人已经偷偷在外面定制了正房太太的红色裙子和吉服。”
屋里的气氛再次凝重,杨焯廷为母亲夹菜放到碗里,老夫人瞪他一眼骂:“娘还没老糊涂等死呢!”
众人肃然。
珞琪是知道家中几位姨娘除去了小夫人霍小玉身份低微,几位姨娘似乎都对“扶正”一事跃跃欲试,各显神通,公公杨焯廷似乎也有暗示要从姨娘中扶正一位正室夫人。当年冰儿的母亲就是在刚迈上正房夫人的宝座熬出头时暴病死了。有过先例,自然后面的姨太太们都觊觎这个主子的宝座。
用过餐回到房中,珞琪绕绕脖颈,伸手习惯性去摸耳后,才坐到窗边炕褥上,竟然被硬物硌得跳起身,掀开垫子一看,依了床边洒了零零落落地松子、桂圆红枣,似乎是洞房才洒的物品。
哭笑不得地同丈夫对视,心照不宣知道是祖母吩咐人来布置的。
老祖宗身边的云妈妈带了一队人来到珞琪房中,只端了一碗净水,捧了两颗药丸对珞琪说:“大少奶奶,老祖宗吩咐大少奶奶快些服下。这是老祖宗从普陀山求来的送子药丸,这水也是佛前的仙露。”
珞琪不情愿地望了眼丈夫,云纵无奈地给了她一个鼓励地眼神道:“老祖宗一份心意。”
珞琪心里暗骂:“是不用你去吃这香灰团子,你自然是说来轻巧。”
端过那碗水,再端详那粒香灰色药丸,珞琪无奈地一闭眼,囫囵吞下药丸,端来水送下,险些喷出,那净水似乎是一碗雨水,含着浓浓的土腥味道。
但被丈夫大手堵了嘴瞪了她一眼,只得咽下,反是羞得云妈妈侧过脸去。
“老祖宗吩咐了,少奶奶这些天要调养身子,不宜同房。大少爷这些天搬去姨奶奶房里住,把铺盖卷过去吧。”
身后的丫鬟们过来搬云纵的被子,珞琪凄然地望了丈夫一眼,本来想是今天丈夫大难不死,今晚定要同丈夫团聚,告慰丈夫这些时的牢狱之苦。却不想又被祖母平白插入,生生要棒打鸳鸯各一方。
看着云妈妈带了丫鬟们抱了被褥枕头离去,云纵揽过珞琪安慰道:“琪儿,我这些日定是要在外奔忙筹款修堤坝,祖母大寿前要将此事了却,苦了你独守空房。”
“大哥,大哥……”五弟冰儿大步闯进来,云纵慌忙松开怀里的妻子,冰儿进来将几张银票递给大哥道:“大哥你看,凑来了两万两银子。”
杨云纵板了脸接过银票翻看,都是五千两、三千两的面额,奇怪地问五弟:“冰儿,你哪里来的银子?从实对大哥讲!”
“挣来的!”冰儿炫耀道,微扬了头,清润的目光中含了得意之色。
杨云纵一把拉过他扬起手喝问:“从实讲,你是去做了什么?”
冰儿本是一脸喜色,被大哥这一吓也沉下脸,嘟着嘴道:“总不是偷来抢来的,大哥拿去应急就是。”
“你可是……”杨云纵红赤着脸,低语喝问:“你可是去找了那个潘二爷?”
珞琪微惊,她记得前些时候丈夫为筹钱险些急白头,冰儿五弟还开玩笑道:“那个色鬼潘二爷在学里总是粘他,要和他好,说是若能和他去黄龙河泛舟游春一日,定给他个二万两银子置办衣衫玩物。”
冰儿随意说笑,杨云纵却是气得喝骂了几次,如今的纨绔子弟越发的无耻。只是龙城的风俗不好,近些年白嫩嫩的兔儿爷遍地都是,很多人慕名而来买了这些小僮儿去上海天津京城等地。

36 乍暖还寒难将息

冰儿俨然被大哥无端的猜疑激怒,瘪瘪嘴一脸的委屈,梗着脖子斜睨着大哥。
珞琪生怕丈夫云纵火气上头真会动手打冰儿,而冰儿平日也很少敢同兄长如此倔强。
挡了冰儿在身后,珞琪瞪了丈夫一眼示意他息怒,又接过那几张银票问五弟道:“冰儿,两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你一个孩子,无功名产业,焉得这许多银两?若不道出个究竟,莫说你大哥不依,这不清不楚的钱嫂嫂也不收。”
冰儿抬眼望着嫂子,嫂子珞琪一改平日俏丽神色,端庄娴静如一株山谷中幽静的兰花,善睐的明眸凝视着他,期待他的答复。
那眸光中含着信任和期待,似乎等着他洗清这一切的误会。嫂嫂从来宠爱信任他,他也一直努力不懈,不想辜负嫂嫂的厚望。
“还提这些做什么?斯文扫地,又不是什么过五关斩六将的光彩事。”冰儿嘀咕道,见大哥仍是一脸郁怒,嘟哝着解释:“是顾大哥带冰儿去为人写诔文、墓志铭得来的润笔费。”
文人都免不了迂腐清高,替人家提笔捉刀代写书信字画得来的银子不能说是酬劳,这会是对孔门弟子的侮辱,所以冠冕堂皇的词是“润笔”,是赠与这些文人的润笔费。
珞琪素知顾无疾为人恃才放旷清高傲物,十六岁中解元,十八岁殿试一甲探花,远近皆知的才子。不仅诗书烂熟于胸,双手能同时左右开弓写得一笔好字,也为人仰慕。可惜顾无疾一身傲骨,不为五斗米折腰,弃官归隐课徒,是杨云纵将他寻来龙城。顾无疾也算是老祖宗娘家的远房亲戚,所以一直住在杨家,平日里随在杨云纵身边,也是个智囊般的幕后诸葛。
那些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骚人墨客对顾无疾的墨宝趋之若鹜,屡求不得,就是杨焯廷以督抚之尊,一家之长之严向顾无疾索要墨品,也强求不得。这点上冰儿却也颇得顾无疾真传,不止是一笔好字,就是这脾性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某位皇亲国戚久慕冰儿的字颇得黄山谷之风,定是要求冰儿一条横幅,但冰儿鄙薄那位老爷的为人,硬是推搪了,惹得父亲大人恼怒,罚冰儿在庭院里跪过一晚。
珞琪同丈夫云纵对视一眼,自然是信了冰儿的话。
心中不由生出些悲凉。凭这两位阮籍刘伶野鹤闲云般猖狂不羁的人物,为了手足之情,竟然摒弃了自己的信守,仰人鼻息地去替富贵人家书春写祭文,确实是委屈了他们。
“冰儿!”珞琪拉过冰儿的手,却不知道后面该说些什么。
“顾大哥言道,凡事皆怕‘破’字,这规矩一破,就如妓女初次接客,头次难,后面就容易。”
话音未落后脑被珞琪扬手打了一巴掌,嗔骂道:“没看你哥眼珠都要瞪出来了?”

“冰儿,去替大哥谢谢你顾大哥,这字不必再写,钱款大哥自会设法去筹募。”杨云纵沉吟道,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义弟无疾和年少的冰儿去委屈自己,迎合那些一身铜臭味的达官富贾,写那些有害他们声名的墓志铭、祭文。
冰儿坚持道:“冰儿和顾大哥受委屈也就罢了,只是钱款筹不上来,爹爹定然不轻饶大哥。”
正在争执,门外云妈妈已经来催促:“大少爷,老祖宗吩咐,您该是移步去少姨奶奶房中了。”
上床的时间都被老祖宗安排好了,珞琪简直无奈,怕是云妈妈见云纵迟迟不离开,还以为是他们小夫妻难舍难分呢。
珞琪在它妈妈的伺候下洗漱,松开一头乌发,对镜卸妆,听得它妈妈叹气道:“少奶奶这回定是要争口气了,这为吉官儿纳妾不过是‘窗户纸糊伞--挡不过几滴雨’,少奶奶自己为杨家添个子嗣才是正理,也免却这些许麻烦。”
珞琪沉吟不语,轻弄着钗环,对此话题她是讳莫如深。如今同丈夫行房都要被老祖宗管制,她何时能怀上丈夫的骨肉?
正在胡思乱想,窗外一声低咳,是丈夫的声音,珞琪忙直起身凑过到窗根问:“何事?”
“珞琪,雨下得有些大,我去青石滩大堤一带去巡视,你……安歇吧。”
丈夫的脚步声渐远,珞琪失落地坐回梳妆台前,望着菱花镜中自己的容貌,轻叹一声,无奈地笑笑,怕这才真是“深锁春光一院愁”。
熄灯后,夜色阑珊,窗外是疏疏雨声。
它妈妈和几名丫鬟被抽调去前院春萱堂照顾老夫人,珞琪在小丫鬟雨墨的伺候下入睡。
雨打檐铃的声音如铁马冰河入梦,令珞琪记起在朝鲜国随军的那段叱咤风云的时光,惊心动魄刀光剑影,却不乏小儿女厮守的情真意切,无拘无束。
正在想着,就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踏在雨地里发出“啪啪”的响声。
珞琪正在寻思,却听外间门声吱钮,雨墨似乎被从梦中惊醒般迷糊地问:“雨娆姐姐,你不是去上房帮忙照应老夫人了吗?”
“墨儿,回你房间去睡,少奶奶这里我伺候着,去吧,去睡个安稳觉。”
窸窸窣窣地声音,听似在脱蓑衣斗笠。
珞琪本想张口问,却一想,何苦深夜里生事再去打扰雨娆,于是翻个身继续躺着。
或许是床铺吱呀晃动的声响惊动了雨娆,隔帘传来雨娆的低声询问:“少奶奶,可曾睡下?”
珞琪翻身道:“睡不稳,你如何回来了?”
帐帘一阵风袭过,凉意带了雨气潮湿扑面而来,雨娆已经挤进她的帐中,牙关寒瑟地低声道:“少奶奶,速速更衣随雨娆来,有位故人有要事求见少奶奶。”
珞琪心下奇怪,也知道雨娆素来同她一样促狭调皮,推她一把嗔骂:“疯心的小蹄子,去更了衣进来同睡吧,少爷去河堤巡视了。”
雨娆低声认真道:“少奶奶,事关重大,雨娆不敢玩笑,少奶奶若是误过此次机会,怕就无法知道库银失踪的真相了!”
珞琪猛地翻起,夜色中隐约能辨清雨娆的轮廓,只见她那双乌亮如玉的眼在诚挚地望着她,似乎在表露着自己的坦诚。

37 投石惊破水中天

珞琪换上一身男装,披上蓑衣斗笠同雨娆顶了潇潇夜雨出了院门向后花园杏桃林外的枕云阁而去。
这处曾经生出无数是非,一石激起千层浪的地方,如今在夜雨洗刷中显得格外清冷地独立小园。
上楼时,珞琪仍是从假山中石阶进入,每一步都记起那晚在枕云阁误撞奸情的场景,心里隐隐有一丝悲一丝惊。
春雨穿林打叶声中孤寂的心情更是无从托寄。
雨娆轻叩三下门,两声长一声短,似是暗号一般。
推开门闪身而入,引了珞琪进屋反扣上门,并没有开灯,雨夜没有月色,一片漆黑。
雨娆低声喊:“楼孃孃,楼孃孃,在哪里?少奶奶来看你了。”
珞琪看不清四周,愣愣地立在原地,楼孃孃?她不是去上海追寻被远卖去上海的女儿红绡了吗?如何深夜出现在了枕云阁?
黑暗中传来楼孃孃的声音:“少奶奶一向可好?”
寻声望去,模糊的轮廓渐渐清晰,楼孃孃身上的衣服也是暗色,溶于黑暗中,只是一双锐利坚忍的眸子仍是明亮。
没有丝毫的废话,楼孃孃也不及和珞琪寒暄就直入主题。
“少奶奶可曾知道四十八万两失踪的库银去了哪里?”楼孃孃开门见山地问。
珞琪的心立刻被提起,惊声道:“楼孃孃,珞琪还请楼孃孃明示!珞琪夫妻正为此事牵绕,夜不成眠,空背了这做贼的恶名,沉冤莫辩。”
楼孃孃一声苦笑道:“少奶奶,拿走这四十八万两库银的不是旁人,正是你的公爹,杨家的四老爷,如今的龙城督抚杨焯廷大人!”
一句话珞琪如被雷击中般木讷无语,又一想,楼孃孃是昔日云纵的养母,也就是公公杨焯廷的亲大嫂的陪嫁丫头,过去杨耀廷和杨焯廷兄弟一直失和,云纵自幼被强行过继给了大伯杨耀廷。楼孃孃自然是偏袒主母,对如今继承了家业的杨焯廷颇有微辞也是正常的。
想到这里反有些失望,楼孃孃一介女流,如何能知道官府里机密要事,是她求成心切,风风火火随了雨娆来到枕云阁秘会楼孃孃,想来反是有些后悔。
楼孃孃问:“少奶奶可还记得涂潞小舅?”
珞琪才放平的心骤然被揪起,涂潞!就是那个带罪潜逃的掌管库银的官吏,那张密报里提及的人物。
“涂潞他怕被人灭口,逃走时将秘密对我言讲,他是说大少爷是个人才,我们姐弟自幼受大老爷的恩泽很多,无以为报。若是大少爷被冤枉致死,怕是我们姐弟日后都没脸去地下见大老爷和太太。”
楼孃孃哽咽道。
“楼孃孃,珞琪也想知道真相,但是事关重大,楼孃孃不可乱说。”暗夜中,珞琪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噗通通的声音震得她自己反生出无名的恐惧。
楼孃孃惨然道:“少奶奶,你回去后速速收拾些贴身的细软,趁早同大少爷远走高飞吧。再不然还是去朝鲜,听说朝鲜那里东林党内乱,朝廷已经采纳了鹿荣大人的建议,决定发兵朝鲜了。当年吉官儿年少就跟随了原大帅,相信原大帅能收留你们有个落脚的地方。龙城,少奶奶和大少爷是再也待不住了!因为……因为这四十八万两银子,是被如今的督抚大人,就是少**公爹,大少爷的生父拿了去!现在已经被铸成了一尊九尺九高赤金嵌翠镶宝石的南海观音菩萨,要送与太后老佛爷贺甲子大寿。”
珞琪一想,更是疑团重重,略估一下,似乎就是赤金的佛像也用不到这许多金银,况且即便是公爹杨焯廷挪了这宗银子去用,为何不名言,还要弄出这许多玄虚诬了自己的儿子做了贼偷?不过是父子,又不是寇仇,如何用出这许多名堂来?
楼孃孃看出了珞琪不信,低声解释说:“起先涂潞对我讲了这些事,我本也是不信,虎毒尚不食子,大少爷虽非四老爷所养,但却是四老爷的亲生。可少奶奶怕不知道这衙门当中的利害关系,这笔朝廷拨来修堤防洪赈灾的银子,若不遇到水患是有结余的,全
天公做美;但若是私挪去它用,一旦大堤崩溃泽国千里,怕是杨督抚必遭弹劾,罢官免职是小,怕人头都未必能保住。如今时候,必须要抛出一个儿子做替死鬼,抛任何亲信朝廷都未准相信。”
珞琪听得一阵心寒,觉得一股阴风顺了裤腿向身上灌去,渐渐的手脚冰凉。
但她仍是不信楼孃孃的话,这事太过诡异,如何会是公爹杨焯廷私挪了银两?想到公爹在牢狱中审问云纵时那义正词严的神态举止,对五弟冰儿动刑时毫不留情面,如若真是公爹在贼喊捉贼,那杨家真是太恐怖了。
见珞琪沉吟不语,楼孃孃将怀中的一个布包塞给珞琪道:“我一早就要离开龙城,不会再回来,少奶奶自己保重。这些账簿和公函都是涂潞偷偷留下带走的,官府追的就是这个证据。少奶奶拿去或许有用,里面清清楚楚记录着这些帐目。三少爷是个聪明人,明哲保身就装疯卖傻去逃过这劫,可惜吉官儿是老实孩子,还被蒙在鼓里。”
楼孃孃说罢,贴了门缝向外看看道:“我须得速速离去,少奶奶保重。少奶奶赎了红绡出火坑,我全家千恩万谢无以报答。”
说罢反跪地给珞琪磕头。
珞琪更是糊涂,她明明记得冰儿和她都未能赎出红绡,丈夫得知此事去赎时,似乎也是说红绡被远卖去了上海。如何今日楼孃孃感恩地说,红绡是她赎出?
不等珞琪说话,楼孃孃就出门,雨娆只嘱咐珞琪不要动,悄悄跟去送楼孃孃出后门。
雨娆回转的时候,声音中带着瑟缩道:“少奶奶,快拿个主意吧。看来老爷也是被逼急了,朝廷为给太后老佛爷贺寿,听说连北洋水师买铁甲舰的银子都给征用了,各地官府都在搜刮民脂民膏为老佛爷办寿礼。如今老爷挪了这笔银子惹出祸端,反让少爷去担待,真是没个人心了!少奶奶,去告诉老祖宗吧,看来这府里上上下下,也就老祖宗说话做数能镇住老爷了。”
珞琪轻咬下唇沉吟不语,思前想后,极力压制自己的火气。
同雨娆回转到院中也不敢开灯,进了房趁人不备偷偷换了衣衫,点了蜡烛仔细打开那发潮的兰花布包裹,里面又是几层油纸,打开看时,果然是账簿和几封书信。
“少奶奶,可有事吗?”窗外传来它妈妈的询问声,怕是见到她房里的灯光不灭,生疑来询问。
珞琪慌忙应了声:“没……不曾有什么,屋里有只蚊子,在让雨娆帮我捉。”
“大春天怎么就来了蚊子?今天年头好生奇怪,雨季也来得早。”它妈妈的声音远去。
雨娆翻开账簿,取来算盘飞快地核算,珞琪却仔细看着那几张批调库银的公文,竟然同丈夫那纸盖印的公文如出一辙,只是时间不对。
珞琪的心跳得厉害,难道楼孃孃果然没有冤枉公爹杨焯廷,破了这桩悬案固然是好,只是丈夫云纵若知道自己是被爹爹构陷,父子间那本就难逾越的壁垒怕就更深了。
“少奶奶,夜长梦多,快拿了账簿和证据,去春萱堂找老祖宗鸣冤求她老人家救命做主吧!”雨娆提议道。
珞琪迟疑片刻道:“等到天亮吧,还是等等少爷回来再议。”
为了在第一时候见到回转的丈夫云纵,珞琪披上一件大红色斗篷去了碧痕的房间。
小丫头被珞琪轰出房,她只轻声叫起熟睡的碧痕,将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来了个掉包计,让碧痕睡去了她的房中。
就这样,天色放亮,雨仍未停歇。
唰唰一阵脚步声从屋外传来,那是云纵回来了。

38 梦里不知身是客

“因何来在碧痕的房间?”杨云纵见到珞琪不快地问,目光中含了怨怪。
珞琪缓步走到门边,掩上门,暗含了醋意般揉揉耳后脖颈,疏懒地问:“鸠占鹊巢,令相公失望了,珞琪在此等相公,不过是有要事相告。”
樱唇微翘,粉腮含愠。
杨云纵回身微开门,在门外一脸窃笑偷听的胡忠儿慌得向后跳了一步,雨入廊内地滑,险些跌倒。
“滚远些!”杨云纵郁怒道,忠儿一拍头,耸肩缩脖逃掉。
再关上门,杨云纵紫红了脸责怪道:“也不支语一声,害得我一回来就直奔了……”
后面的话讲不下去,面红耳赤连带圆领直缀外露出的一段颀长脖颈都泛了红色。
珞琪恍然悟出,抿咬的唇望了丈夫窃笑,停停又问:“拿碧痕当做是人家了?”
丈夫抿咬了唇,狠狠瞪了她一眼。
珞琪掩住口低头笑,能想到丈夫蹑手蹑脚摸进她的帐子,想趁人不备和她亲热一番,却发现暖玉温香拥满怀的女人竟然是碧痕。那份尴尬该是多可笑?平日胆小本份的碧痕怕定是吓得手足无措了。
都怪老祖宗棒打鸳鸯各一方,害得她夫妻亲近都要如做贼一般。
情不自禁搂了丈夫的脖颈,冰凉中带着潮意。
云纵低头去亲吻她的唇,脸凑到珞琪的眼前,高高的眉骨鼻梁和湛深的眸子都如此诱人。
唇若蜻蜓点水般微触,若即若离,云纵搂紧珞琪,痴望着珞琪那双妩媚的笑眼,娇柔的容颜。
抱起珞琪正欲往床上去,却被珞琪捶打着肩低声制止:“不闹……不闹……”
眼前有天大的要事必须对丈夫言明,但云纵却调皮地眉峰一扬,学了老祖母那耳背的样子捏了嗓子瘪了嘴道:“什么?大少奶奶是说‘我要!我要!’,要就给你呀,你急的啥?”
气恼得珞琪捶了他哭笑不得道:“小心门外有人!”
“销魂?少奶奶想‘销魂’,等下包你‘销魂’!”杨云纵嬉笑着抱了妻子到床上,压在身下。
珞琪急恼不得,拦了他说:“冤家!闹也不看个时候,可是老祖宗回来给你撑腰了。”
又止住和她逗闹的丈夫说:“那个库银有下落了!涂潞找到了!”
丈夫压紧她在床上的身子猛地滚开,撑起身沉了脸问:“你说什么?”
珞琪这才起身,整理衣衫头发,沉吟着想如何对丈夫讲明此事,云纵却急得抓住她问:“你快是说来!”
珞琪小心翼翼拿出那个救命仙草般的蓝布包裹,展开那账簿和调用银两的批文和公函,一一摆开在床上。
杨云纵目瞪口呆地看着,眼睛随着珞琪的手一起一落,那纸公文他太熟悉了,颤抖地拾起仔细辨认,又慌得看了左右低声喝问:“哪里得来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珞琪望着丈夫,苦涩难言。
她本想如实以告,可又不忍说出这残酷的事实,幕后操刀者竟然是公爹杨焯廷,丈夫的亲生父亲。
蠕动朱唇,珞琪不知如何讲明,丈夫若知道真相定然比她更气愤更失望,毕竟这是父子,毕竟虎毒还不吃崽。
渐渐地,珞琪支吾道:“日后咱们若有了自己的儿子,一定要自己留在身边养。”
这话是句铺垫,丈夫似乎心领神会,抖着那张做过手脚的公文,苦笑变成冷笑,顿声问珞琪:“如何得来的?”
“是楼孃孃……”珞琪将今晚发生的事情一一向丈夫讲明,杨云纵的面色由先时进门满面羞愧的红紫变成同珞琪调情时的潮红,那颜色就被这意外的如暴风骤雨般的变故冲洗殆尽,变成惨白的颜色。
推开窗,窗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入骨清寒,点雨沾面,杨云纵面色沉静如古井寒潭,背手临窗静静仰望茫茫夜色,所思所虑竟然珞琪这枕边人也不得而知。
珞琪轻轻走近他,从身后环住他的腰,如一只柔弱的小鸟贴在他的背上,安抚着丈夫那憔悴的心。
一对儿天涯浪迹的飘萍倦侣,本以为能在这深深宅门内停*,却原来也不是栖身之所。
珞琪的脸在丈夫背上蹭腻,那背很宽阔,很紧实,是那么的牢固可*,如大山般的屹立。
“涂潞现在在哪里?”久久地,杨云纵终于开口问道。
“走了,都走掉了,外面冷,关窗吧。”珞琪劝道。
自从库银失踪以来,珞琪的心情一如窗外的天气,霪雨霏霏,连月不开,日星隐曜,薄暮冥冥。如今楼孃孃的意外出现道破天机,就如阵风吹散了阴云一般,眼前晴空万里。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早知今日,世事难料,她就早该多一分淡泊平静,少一些担惊受怕。
楼孃孃这些账簿和证据,仿佛是能让她从法场刽子手那鬼头铡刀下赦免救出了丈夫的免死金牌。
一脸惊喜,喜极而泣,珞琪抱住了蜂腰熊背的丈夫云纵低声道:“人家先时盘算,将这些账簿交与老祖宗为你做主,转念一想,怕气到老祖宗,出什么好歹,也不好闹得家里人仰马翻。不然……”
杨云纵凝视着妻子的目光,无奈后透着苍凉。
俯身将那叠救命的账簿和公文收好,走到屋子当中那鳅爪镏金三足炭火盆前。
“小心!”珞琪喊了声,这可是救命还魂的仙丹,只有这证据才能证明丈夫的清白无辜,才能让丈夫侥幸活命。
杨云纵回头看了妻子一眼,那目光中满是无奈和愧疚,手中的账簿就在珞琪那双惊愕的目光中扔进了那忽明忽烁的炭火中,顿时腾起一阵火苗。
“吉哥哥!”珞琪喊了声冲过去,却被丈夫拦腰抱住,死死箍在怀里。
珞琪眼看了那千辛万苦才得来的账簿和证据公文渐渐地在火舌吞噬中蜷曲,化做一片片黑絮,带了点点亮红色的火星在屋里飞荡。
“琪儿,琪儿!”云纵抱紧妻子,冰凉地面颊紧紧贴在珞琪的脸上,如一个婴儿般略含哽咽地说:“琪儿,这东西是双刃剑,伤人时也未免伤己,若落去旁人手中更是灭门的罪证。”
珞琪绝望地嘤嘤悲噎道:“这是唯一能证明哥哥清白的证据,若是大堤遇险,哥哥岂不是成了冤死鬼,珞琪就是未亡人,还谈什么‘伤人’‘伤己’?”
一阵狂风猛地卷开轩窗,啪啪夹着雨声乱响,寒意笼罩着二人,云纵搂紧妻子,如两只雨中在山石下无家可归避雨的小兽,相互偎依着取暖。
“不怕……不怕,人定胜天,过了此劫,我们去朝鲜寻原大帅。”
珞琪止住悲声,娇嗔地问:“可又是在哄骗人家?”
“男儿一言,驷马难追,你信不过为夫?”杨云纵推开珞琪,勾了食指刮她的鼻头,如逗弄那个梳着齐齐留海,两个小抓髻的俏皮小姑娘。
珞琪也破涕为笑问:“若是再骗人家又当如何?”
“凭娘子责罚!”杨云纵抬起珞琪的下颌,突然在那微翘的红唇上亲了一口。
“哎呀,小心院里有人!”珞琪捶着丈夫的肩头,挣脱开来去关窗,就见院门一开,管家福伯带人向这边走来。
珞琪一慌,忙拉上窗生怕让福伯知道她暗渡陈仓来与丈夫私会,出溜一声蹿入床帐中对云纵道:“来人了!”
云纵不明就里,也掀帘欲入,被珞琪一把推出去道:“你来做什么?快去应付福伯。”

39 只缘感君一回顾

珞琪坐在窗边,守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发呆。
暮色中已经泛出青色的曙光,雨声中传来时断时续的雄鸡报晓的声音。
梳洗停当,将玫瑰红色的唇纸轻抿,留下鲜艳的痕迹。
珞琪对了镜子中的俏佳人笑笑,镜中的美人也在笑看她。
丈夫一去未归,即便是出了事,这条路也是他自己选择的。
夫妻这些年,小事上丈夫都是迁就她,大事上却极其武断。
珞琪带了碧痕去给老祖宗和公爹请安,到了老祖宗房里就被扣下。
老夫人宽慰她说:“老爷那边,你今日暂且不用去,只在这里陪祖母说话。你男人和他老子的事,你妇道人家少去多嘴,横竖有我盯着呢。”
珞琪心中悬起的石头落下一半,就伺候着老祖宗盘头暖手。
云妈妈端来一盆乳黄色热腾腾的牛奶,里面洒着些桃花瓣,奶香中散着淡淡的花香。
珞琪知道这是老祖宗的养颜偏方,每天早晨必要将手泡在热奶里半个时辰,直到关节活络了才肯拿出。听说是因为人体五脏六腑经脉的归结都在手指上,所以老祖宗才乐此不疲。
“琪儿,你也来泡泡。别以为年纪小就不在乎,这人老就先老在手上。宫里的老太后常说,这做女人若不知道打扮自己,可就是没心肝呢。”
云妈妈抬过一个绣墩,珞琪坐下,随老祖宗一道泡手。
那牛乳在指尖腻腻流过,淡香熏人欲醉一般。
老祖宗道:“当年,我在宫里的时日,每天早上梳洗打扮就要一个时辰。咸丰爷七岁那年,总缠了我一道儿去御花园捉蟋蟀,看麻雀打架。赶上我那日清晨梳洗用了两个时辰,他竟然点心也没吃等了我,在我身边榻上睡熟了。”
说着自己反先笑了起来。这段子珞琪也听她讲过几回,只得陪了笑。
老祖宗目视着盆中乳液里的手絮叨道:“那年我出阁,远嫁来龙城。咸丰爷还是阿哥,哭了闹了抱住我不许走,凭谁个劝也不行。宫里的安达嬷嬷们束手无策,就问他这可是为什么,你猜先皇是如何答的?”
老祖宗噗哧笑出来自嘲道:“他说呀,大姐姐不许出阁,要留给他当福晋呢。”
珞琪似曾听说过老祖宗同咸丰爷姐弟情深,也只是陪笑着听老祖宗讲述,心里却在盘算着夜间惊心动魄的事,不知道老祖宗若知道了丈夫的奇冤会如何反应。
“琪儿,你把这白玉续子羹吃掉。”云妈妈端来一碗糨糊状的东西,看来就恶心。
珞琪怯怯地望了眼祖母,心知自己在劫难逃。
捏了鼻子总算吃下这老祖宗当作宝贝的白玉续子羹,老祖宗又吩咐她解开衣衫。
珞琪羞红了脸,又不得不从命。
裙衫脱下,老祖宗命云妈妈拿来一些膏药,端端地贴在她肚脐处,叮嘱她千万不可揭掉。这膏药是偏方,在佛前供过七天,要贴满九九八十一副,就保管能怀上孩子。
珞琪自幼受西方文化熏陶,哪里肯信这些愚昧的鬼话。
什么香灰药丸,佛灯前的雨水,都是自己找病。
但老祖宗的面子是不能薄,珞琪真是百般无奈,只能求老天爷速速赐她个儿子,解脱她的苦难。
“琪儿,你可是仔细去贴服。当年,咸丰爷一直没个子嗣,多少妃嫔急得四处求偏方。祖母将这道偏方只给了如今的太后老佛爷,当年她还是秀女呢,果然就灵验,得了同治爷,被加封成兰贵人。”
珞琪心想,这偏方怕也只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谁让她不争气没个孩子。
心里郁闷,脸上还要陪出笑。
但这总算比窗外的阴雨天要有个盼头,丈夫好歹答应她,大难过后远走高飞去朝鲜。而外面这绵绵不断的春雨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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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纵回来时行色匆匆,同珞琪说不上几句话就要更衣继续去大堤,珞琪问他境况如何,云纵只是宽慰她几句并没多的话。
心中忐忑不安,珞琪找来五弟冰儿询问。
冰儿迟疑道:“大哥同顾大哥的谈话冰儿听了些,难民流入龙城,又不能闭城见死不救。黄龙河水患越发厉害,冲毁不少房屋,听说已经有难民闹事,大哥派兵在镇守。”
银子,还是银子,现在看来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珞琪听过冰儿的话就归结出这点。
若是有钱购置材料雇得劳工修堤,黄龙河险情就能防患;若是有钱购得粮食衣物,难民温饱就能保证。
珞琪对冰儿说:“冰儿,随嫂嫂出趟门,有桩大事要你帮嫂嫂去做。只有你能帮嫂嫂救你大哥,怕黄龙河的险情不能再等了。”
珞琪心里有数,她同国外的银行还是有些门路,她娘家的巨资存在了银行。而且,若是临时筹集这么大笔款项,怕本地的银号都未必肯帮忙。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忍痛割爱,舍弃了那幅珍藏的唐伯虎《幽谷兰鹤图》做抵押,去活动出一笔巨资去资助丈夫解围。若没了丈夫,她要这一幅图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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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琪换了一身男装,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带了置办妥当的粮草钱款来到丈夫驻扎在黄龙河青石滩的大营。
一路上大水冲断路,山石塌方,泥流横滚。
几次珞琪险些遇险,却仍是在顾无疾和冰儿五弟的护送下来到了军营。
几日不见,思念之情油然而生。
珞琪大步跑向正在大堤下指挥着抢险的丈夫时,杨云纵起先是呆愣,隔着雨幕望着妻子,眉头拧在一处。
珞琪顶着雨,面带浅浅的笑容,那笑容里是欣喜和安慰,总算是见到丈夫平安无恙。
蓑衣都不能挡住绵绵不尽的雨水,珞琪走近云纵。
云纵却咆哮着指了珞琪大骂道:“滚回去!这也是你来的地方?”
又瞪了一眼顾无疾,抓过冰儿打了一巴掌骂:“谁让你带嫂嫂来这里的?”
珞琪被丈夫的粗鲁残暴气恼,拉过冰儿心疼地抚慰,瞪了丈夫道:“我若不来,谁个来给你解围?谁去给你筹款,办粮?”
顾无疾也看不过眼,拉了杨云纵在一旁道:“大哥,嫂嫂将殷家祖传名画当给了洋人的银行,借了笔巨款出来应急。嫂嫂这些天上下奔忙,联系了几家囤粮的米铺按寻常价钱卖米来救济灾民;就是防洪所需之物,麻袋、竹筐、木条等,小弟都拿了嫂嫂给的款子找人去安排。大哥若是还怪罪嫂子,无疾都看不过了!”
雨水中,珞琪忍了泪,转身吩咐女扮男装的雨娆去安排人卸下那千辛万苦运来的一车车粮食和物资。
杨云纵没有说话,只拉了顾无疾大步奔回营帐去安排下面的防洪赈灾措施,临走吩咐雨娆道:“带夫人回府!”
珞琪满心的委屈无从诉说,只得体谅丈夫的辛劳,待卸车后就要回转。
正这时,大堤上的人疯跑了下来大叫:“不好了!不好了!要溃堤了!”
一片慌乱的叫嚷声,修堤和防洪的百姓士兵四处奔逃。
忽然雨中传来“砰砰”几声火药枪声,竟然雨水如此之潮,火药枪还能发威。
珞琪就见大帐里一队文武官员朝服戎装整肃地走向堤坝,就在刚才被震慑得不敢乱逃的士兵和百姓面前,走向了那摇摇欲坠的大堤。
珞琪慌得喊:“将梗米袋子卸车推上堤坝,粮食遇水就涨,最能固堤!”
虽然是好主意,但太过奢侈了,众人哗然。
珞琪大嚷着:“如今哪个更紧要?没了粮食,我再去调!”
如此折返了两个回合,珞琪一路上心急如焚惦记大堤上抢险的丈夫,压了粮车马不停蹄地回到青石滩大堤。
傍晚时分,老天似乎被众人的勇气打动,雨水渐渐稀疏,已经是绵绵细雨。
前面的探报却回来禀告说,大雨冲塌了山石,前面的路被封,车马都只有暂时在大堤停留。
押车来的壮丁们慌得捶胸顿足,都怕万一大堤险情不得控制,众人就成了鱼食,白白送上性命。
既然回不去,珞琪只有在这里暂住。
丈夫云纵不知几夜没阖眼,双眼里满是血丝。
珞琪就在大帐内疲惫地打了个盹,不知不觉地睡去。
再醒来时,自己躺在一张狭窄的木板床上,盖着丈夫的披风。
珞琪起身,天已经是大亮,雨水停歇,天边挂上彩虹。
那彩虹的颜色在水洗过的天空格外绚烂,珞琪惊叫一声:“天晴了!”
心想难道她的痴情也感天动地了?

就这时,外面一阵慌乱,大坝上跑下些人喊着:“快上人,快上人,浪头又来了,怕顶不住了!”

40 晓寒深处浴红衣

杨云纵喊得声音沙哑,眼见又一个浪头打来,云纵一把搂过在堤坝上喊着兵勇们奋力抬米袋的妻子。
大浪拍在头上,冰凉刺骨的水流顺了头泻下。二人屏住呼吸紧抱在一起,松口气再看时,那些高高的巨浪退去,堤坝上的箩筐砂袋岿然不动。
“成功了!成功了!”
“堤坝保住了!”
兴奋的叫嚷声连成一片,湿漉漉的衣衫扔向天空,欢腾的百姓官兵们跳成一片,欢欣鼓舞。
疲惫了三天三夜的人们横七竖八躺在堤坝上,不顾了泥泞湿漉,尽情享受暴雨停歇后的晴天。
一片阴云吹来,晴日湛湛下散落零星雨滴,而堤坝上横斜的人们也无心躲避,任那片雨云被风吹散飘远。
珞琪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汗水,为了能更清楚地辨清眼前的丈夫。嘴角勾出笑,亢奋中的丈夫也痴痴地望着她。
雨水潮水打湿的衣衫贴身,在晴空下勾勒出优雅的曲线,玲珑凹凸有致。
细雨在日光下晶莹如珍珠般沿了额前留海滴落,水洗青山后分外妩媚。
珞琪散落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亮泽的乌丝带雨在手中轻挤水份,绕盘成髻斜插寒碧簪。
娇腮透出寒意微缓后的温红,挑眼看了丈夫一眼,又垂头弯身拧着一把沉垂的下摆上的水,羞怯道:“吉哥先忙,珞琪先回府。”
杨云纵拉过她低声道:“琪儿,可是苦了你了!”
珞琪双颊绯红,侧过脸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生气呢?”
珞琪不答,转身向堤坝下走去,走出两步,回眸望他一眼莞尔一笑奔去堤坝下。
杨云纵见她再不回头,离去时脑后挽的那条湿漉漉的黑辫子梢系着红色的珠线穗子,在腰下摇摆不定,雨水打透贴身的衣衫显出衣内线条的玲珑,心中春情由着豪情顿生,几步奔跑冲下大堤。
珞琪松开马缰正欲翻身上马,杨云纵一把拉转她对视无语。
身上冰凉,水不停顺了发梢滴落,而丈夫抿着嘴看着她,猛的一把搂住她。
珞琪惊慌捶打嗔怪地提醒:“吉哥哥,有人看呢!”
“我亲热媳妇,凭谁来看!"杨云纵霸道地一把搂紧妻子在怀中,薄劲的唇凑近珞琪樱唇一点。
”哎呀!吉哥哥!”珞琪惊羞得偷眼左右看,生怕被人瞧见。
杨云纵却被珞琪那羞恼惶恐如受惊小鹿般的可爱的样子逗笑,一把打横抱起妻子,大步流星走向堤坝下树林里拴着的追风马。
“哥哥,不要闹!”珞琪挣扎着。
丈夫凑在她耳边低声吓道:“再不听话,家法伺候!”
将妻子扔在马背上,杨云纵纵身上马,一夹马背,追风飞驰而去。
“放下我,吉哥哥!”珞琪慌得喊,是不是丈夫逢凶化吉后,开始和她清点旧帐了?
烈马疾驰,直奔向山谷,迎面已经是虎口崖谷。
四面青山对迎,一地嫩草水洗后清润,遍地雨后新出的各色野花点缀,天上彩虹如桥横跨山间,地上小溪汇雨淙淙流过。
云纵放了妻子在地上,撑身压在她上面,静看了妻子那娇俏的眼脸凑过去。
珞琪一阵惊羞,推打着他恼道:“留神被人看了去!快些起来,正经些!”
丈夫丝毫不理会她,只压了她在身下,迅速地去解她身上的衣衫。
“哎呀!不要闹!看看是在哪里!”珞琪羞恼,捶打丈夫的肩,丈夫却毫不停手地分开她的缺襟十三太保马甲,开始扯开她的衣襟盘扣。
“但放宽心,这里不会有人!”
珞琪躺在山谷草地不得动,余光在扫着四周的青山草地,羞得踢腿道:“回家去,人家什么都依从你,不要在这里!”
话音未落,衫子被解开,一阵凉意,露出嫩红色的肚兜,绚丽的日光下雪一般皓白如凝脂的肌肤映着肚兜的艳色,显得格外娇俏。
杨云纵凑近前,微眯眼无语,牙齿间叼住珞琪肚兜前系的蝴蝶袢轻轻一提,脸在珞琪胸前那柔滑的绣着合欢花比翼鸟的红色肚兜上一阵胡乱蹭腻,那肚兜松散开,露出一段雪脯,峰端红润。
云纵的面颊微带了几日来匆忙未剃的胡茬在珞琪冰肌上滑过,带着扎扎痒痒的感觉撩得人春心萌动。
鼻间是粗重的呼吸,伴着几声偶尔的哼喘,杨云纵闭着眼,伏在珞琪身上摸索着褪去珞琪的衣衫,二人在天幕下冲动地迎合熔化。
在草地间翻滚,珞琪满眼是松茸茸的嫩草带了雨珠,扎在肌肤上冰凉微疼,仰面是雨洗后清湛的晴空,新润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丈夫男人般的气息。霸道的、强悍的、不容违逆的,骄傲如天空翱翔嘶鸣掠过的雄鹰。
**燎原,任是草地湿滑,周身却是燥热难耐。珞琪起先还挥了粉拳娇羞地捶打丈夫的肩,制止他着令人汗颜的“暴行”,可一旦水乳融贴在一处,又是欲拒还迎的欢愉,翻滚贴揉在一处。
珞琪的下颌卡放在丈夫的肩头,湿漉漉带着温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二人融化在天帐地床间。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
忘却一切尘世的缱婘,置身无人的世外桃源仙谷。才堵了黄龙河奔流洪水,压在她身上的丈夫忽然一提身,猛然冲入,体内的波澜汹涌而入。
“啊!啊!嗯~哥哥~”
珞琪紧紧搂住丈夫的脖颈,那粗壮的颈经脉可辨,似乎是她在汪洋怒涛中唯一能抓到的帆板。
风平浪静后,云纵翻下珞琪的身,枕臂仰躺在松软的草地上满足地闭眼小憩。
珞琪翻身起来,红了面颊拧着地上湿漉漉的衣衫,将拧过水的肚兜搭掩在丈夫的羞处。
“凉!”丈夫猛然睁眼责怪道。
“羞!”妻子勾着食指刮着他的脸责怪,低声道:“被爹爹知道,怕又要打烂屁股也不饶你。”
杨云纵半睁一只眼,一眼紧闭,斜睨着妻子,脸上渐渐泛起坏笑,猛地窜起如饿虎扑食般将妻子再次扑卧在草地上,压了珞琪在身下,搂垫住珞琪同草地紧贴的小腹,纵身一入,不顾珞琪娇羞的回手掐拧,再次同珞琪亲拥销魂。
“噗!”的一声响动,一阵强光耀眼,飞鸟乱飞。
杨云纵惊翻过身对了声音传来的山石方向喊了句,抄起地上的钢刀蹿跃过去。
出溜一声,一只花狸子蹿出,又跳蹿入灌木林中消失无影。
杨云纵俯身拾起一块儿石块打去,树间又一串飞鸟扑楞楞惊起。
杨云纵拍拍手上的泥土,笑望着已经将湿漉漉的衣衫裹在身上惊慌失色望着他的妻子,哈哈笑了说:“花狸子也偷窥奸情,怕是只公的花狸精,被夫人美貌震慑。”
“啐!”珞琪羞得面红耳赤道:“就是只公的狸子,也是贪恋了美少年来,没的红绸锦缎送来做裤子,单送了身皮毛来人家还辜负了美意不承情!”
珞琪调笑地提及鹿荣大人送丈夫裤料的稀罕事。
“哎!浑说了!”杨云纵羞恼地掀翻妻子要打,慌得珞琪和他打闹,二人在青山绿谷间嬉闹,流连往返。
待晾在树枝山石上的衣衫晾干,珞琪和云纵相对更衣,先时二人都背转身,忽然被丈夫促狭地搂过来,为她系着衣衫。
珞琪低着头,眉眼间春山凝雾岚般羞怯。
手背轻拂过珞琪的粉颊,杨云纵低吟浅唱道:“娇红嫩绿春明媚。君需早折,一枝浓艳,莫待过芳菲。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先白头……”
“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珞琪接过这几句,忽然羞恼地捏着他的鼻子痴娇地喝问:“从实招来!去了哪里秦楼楚馆听来闲花野草唱着撩人魂儿的曲子?”
二人见天色将晚,才趁了夕阳沿着金色的山谷打马返回堤坝。
水患过后,百废待兴,军队在县衙官员的指挥下搭盖着避难蓬,升起大铁锅熬粥。
杨云纵背着手沉了脸走过,随手接过一人粥锅里的大铁勺,在锅底翻搅片刻,插了根筷子在粥中,立刻歪斜倒没。
“谁放的梗米?朝廷有令,赈灾放粥,须得立筷不倒!不要脑袋了吗?”
众人忙支吾道:“少老爷,不行呀,这米少灾民多,怕如此大手大脚放赈,放不过两日之需,米仓积存殆尽!”
“你只管放粮,旁的都不是尔等操心,本官自会调度!”
周围一片欢声雀跃。
杨云纵立在一块青石上朗声道:“龙城督抚衙门联名的告示,十八岁上,六十岁下的男丁需要筑堤挖壕,开荒垦田,以役代赈!”
珞琪看着丈夫在人前威风凛然的样子,哪里还是那个色胆包天搂她在野地里私好的浪荡子,真是天壤之别。
晚上赶回府里,家中没有吃饭只等了他们夫妻归来。
杨云纵慌得拉了珞琪跪地谢罪,耽误了一家人等他们夫妻不得用餐。
老祖宗笑得合不拢嘴道:“奶奶都听人说了,这可是我孙儿出息了,一人之力,解了龙城之围。你们爹爹也是糊涂,怎么把这么重的担子给了你个孩子。”
杨云纵应道:“为朝廷效力,为父亲大人分忧,是云纵份内之事。”
杨焯廷哼了一声道:“入席吃饭吧。”
更衣回来吃饭,饭桌上珞琪不禁偷眼去看丈夫,在奶奶面前的丈夫又扮出一副孩子般的任性笑容。
老祖宗不停往云纵碗里夹菜,边嘱咐他说:“累到了,淋了雨就需要好生将补,身子亏,晚上早些睡觉,也不必拘了虚礼去请安。”
又瞟了眼杨焯廷道:“你老子也不会怪你。”
杨焯廷无奈地咽了口气,连声称是。
脚下恨不得把儿子踢死。
云纵瞟了眼看着他坏笑的五弟,夹起碗中的肉放入五弟碗里,敛了先时的神态一脸肃穆地吩咐:“多吃些!”
老夫人瞥了眼冰儿骂道:“少不了他的,都白养了这么大!”
珞琪也不知道奶奶因何对冰儿如此冷漠,仿佛不是自己亲孙子一般,这嫡庶之分也太过明显,珞琪都有些醋意。
吃过饭,云纵和珞琪要告辞回房,老夫人却吩咐它妈妈道:“去我院子里收拾间厢房让少奶奶搬出来住。吉官儿这些日将补身子,不宜行房,还有碧痕也一样。不得孟浪收不住心性去招引吉官儿。”
“哎哟,老祖宗,您就不急着抱重孙孙了?”它妈妈凑在耳边提醒。
“不在这一天!吉官儿这些时太过劳累,房事频繁伤身子。珞琪也在吃药。”
珞琪简直无语,紧接着那碗令她作呕的苦药汤又端了上来,老夫人望了她一眼吩咐:“快趁热喝了,调养身子的。”
珞琪哀婉地望了眼丈夫,丈夫更是羞愤尴尬难言。
出门时,云纵凑在珞琪耳边低声道:“幸好今天暗渡陈仓,不在乎今夜银汉迢迢。”
珞琪气得踢他一脚,云纵跳闪避开,恰撞到出门来的奶奶,险些将老夫人撞倒,众人一阵惊慌。
老祖宗用拐杖戳地骂:“仔细让你老子揭你的皮!”
小夫妻才敛住笑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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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不如怜取眼前人

珞琪回房中取自己的衣物,它妈妈带了丫鬟们收拾了她的被褥搬走。
床上立时显得空空荡荡,一旁立着的碧痕讪讪地望着来往忙碌的下人不敢吭气。
珞琪调笑道:“今晚若是难耐寂寞,就溜去碧痕房里。”
碧痕羞得捂住脸,云纵笑骂道:“愈发没个正经,当碧痕同你一般的没脸!”
“碧痕,你家相公夸赞你贤德端庄呢。”珞琪打趣道,羞得碧痕一溜烟地跑掉。
珞琪起身欲走,云纵拉住她的手低声道:“琪儿……”
蠕动嘴唇,却说不出话,满眼地感激。
珞琪甩开他的袖子低声道:“讨人嫌,不要拉拉扯扯,被下人见到笑。这些没脸的事都是同你学来的。”
珞琪想到同丈夫在野地风流的情景就觉得心惊肉跳,面红耳赤。
看着妻子那娇羞的样子,云纵一把拉过他坐在腿上呢喃耳语道:“琪儿,委屈你了。听无疾贤弟讲,你把那幅价值连城的唐伯虎《幽谷兰鹤图》当掉了。”
“啐!哪里是当,权当卖掉了吧。人家就两件宝贝,一件是那图,一件就是官人你!”珞琪娇嗔地戳了丈夫的额头道。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只能舍了他求你。若是官人辜负了人家,人家可是一无所有了。”珞琪低语道,贴在丈夫怀里。
“我何尝不是一无所有,只有琪儿你。身在赫赫威名的龙城督抚府,看似荣华富贵,却无一物是我所有。”
听了丈夫的感伤,珞琪捂住他的嘴道:“再忍忍,最难的日子我们都过了,待善后了防洪赈灾的事宜就离开这里。我们一定能有很多孩子,能的!”珞琪娇声细语。
二人摩蹭一阵,杨云纵才闭了眼艰难道:“也好,来去无牵挂,各不相欠。能为杨家做的,云纵已经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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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是这些时日内外奔波筹款筹粮太过劳顿,珞琪昏然一觉竟然无梦,窗外又是雨声淅沥,却也不似先时的忧心忡忡。
珞琪推窗,见雨娆正立在廊子下给笼中的画眉鸟喂食儿,一身海棠红的袷袄,腰上系了玉色的汗巾子,逗弄那鸟儿的神态都是楚楚动人。
听见动静,雨娆放下手中的鸟食儿罐儿进屋伺候珞琪更衣梳洗。
二人相视而笑,心照不宣,脸上各自洋溢着拨云见日后的欣喜。
去老祖宗房里问安,老祖宗尚未醒,只小夫人霍小玉已经在外面伺候。
珞琪总觉得霍小玉清冷时如一瓣静静的玉梨花,不是那么妖娆艳丽地争春,却令人赏心悦目带了几分清雅。
二人携手在屋外廊下说话,雨滴在芭蕉叶上不时溅在衫子上。
“大少爷这回办的差事可是利索呢,老爷嘴里不曾夸,心里可是心花怒放呢。”霍小玉夸赞道。
珞琪嫣然一笑,口中谦逊地应付了几句。
霍小玉又低声道:“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不喜欢子弟招摇自傲,总拿‘满招损,谦受益’放在嘴边。少奶奶也提醒大少爷几句,切不可在外面过于居功招摇了。”
珞琪点点头,本想辩驳,却又念霍小玉也是一番好意。
记得昨天一家人小宴时,七姨太戏言到,如今街面上称大少爷是‘杨青天’,当时珞琪心中就有几分忌惮。亏得小夫人霍小玉装傻充愣道:“莫不是要称老爷做‘杨蓝天’了?这‘青出于蓝胜于蓝’才是道理。”
一席话逗得满堂大笑而过。
“是琪儿来了么?”屋里传来老祖宗的发颤的声音。
珞琪忙应了声:“老祖宗,孙媳妇在这里伺候着。”
这才同霍小玉挽了手进屋。
霍小玉捧了漱盂,同云妈妈伺候老祖宗洗漱停当,老祖宗这才低声问珞琪:“昨个儿晚上搬来这边睡可是习惯?”
珞琪答了说睡得很好。
老夫人低声叮嘱说:“你们小夫妻年少,一味的贪欢是要不得的。要知道你男人那身子再壮实也会被这么夜夜不停地闹掏空。”
珞琪顿时面红耳赤,心里噗通乱跳,心想莫不是老祖宗得知了她和丈夫昨天在山谷间的……
见珞琪羞红了脸垂着头无地自容的样子,老祖宗这才缓了口气道:“吉官儿他爹就是个没脸的,娶了八房姨太太还在外面偷腥。只是吉官儿是个好孩子……”顿了顿又道:“我都问过了下人们,这两个月,吉官儿近乎夜夜在你那里。”
珞琪心里委屈,又无从去申诉,她的丈夫,不在她房里还能去哪里?连行房之事都要老祖宗过问。
“焉知不是这么闹得如今也怀不上一个娃子?”
珞琪无语,心里暗自想,暂且听由老祖宗唠叨,总之丈夫已经答应了她要远走高飞,去到朝鲜国便无拘束了。
老祖宗疼爱地拉她在身边一同用了点心,之后又是那些补胎药,贴脐膏,珞琪无可奈何任由摆布。
心里更是横下一条心,要速速离开龙城寻一片自由天地。
丈夫过来请安时,见到珞琪相视而笑。
老祖宗一手牵了一个坐在身边,合了她二人的手在自己的手中拍弄道:“看你们小夫妻和和美美,奶奶心里比什么都乐。”
老祖宗去佛堂诵经,珞琪同丈夫出了房,云妈妈追了出来将一方包裹递给珞琪道:“老祖宗吩咐的,别落下了。”
珞琪面颊羞红点点头,媚眼含娇翻了丈夫一眼,无语地向自己院子的方向去。
杨云纵追在后面问:“什么劳什子,神神秘秘见不得人。”
珞琪红了脸不语,到了房子带上门才道:“老祖宗求来的‘仙丹妙药’,为杨家求子嗣的。”
见妻子故弄玄虚,杨云纵夺过那包裹展开一看,竟然是一方大红绸布绣了五毒虫的肚兜。
“戚!”杨云纵被愚弄般将肚兜扔在一旁,珞琪却促狭地拾起来道:“老祖宗吩咐的话,大少爷岂可忤逆?
杨云纵仰躺在榻上枕着臂,乜斜着眼望着媳妇。
珞琪凑过去解他的衣衫道:“乖,换上!”
“少来讨嫌!冰儿都不系这肚兜了,拿来惹笑!”杨云纵扭过脸不理她。
珞琪捅捅他,杨云纵扭过身,珞琪叹息道:“也好,那人家就回了老祖宗的话去,看老祖宗是亲自督了你穿上,还是让爹爹督了你穿?”
一句话果然奏效,杨云纵翻身起来刮了珞琪鼻头咬了唇挥挥拳头,拾起那肚兜转身脱衣。
珞琪心下好笑,咯咯地笑出声来,见丈夫魁梧的身材宽肩窄背,下身一条贴身的豆绿色夹裤,上面系了条血红弹墨的汗巾,赤裸的上身挂了这大红色的五毒虫肚兜颇是有趣。
不知为何,珞琪越想止住笑声,越是看着丈夫一脸窘态笑得肚子疼。
“还笑!”丈夫嗔怪道。
就听屋外一声喊:“大哥,嫂嫂,冰儿来了!”
不及答话,门帘一掀,冰儿却闯了进屋,一眼看到立在床边赤膊只挂个肚兜的大哥,一旁笑得打迭的嫂子,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问:“大哥,这是为何?”
杨云纵也不作答,板起脸瞪了五弟冰儿一眼,穿上衣衫沉了脸问:“今天不用去学里不成?”
冰儿这才收敛笑意,咬牙迟疑片刻问:“大哥是不是和嫂嫂又要去朝鲜国,再也不回龙城了?”
一句话杨云纵大惊,狠狠瞪了冰儿推窗看看院内无人,才喝止他道:“少来浑说!”
“大哥能担保不丢下冰儿自己远走朝鲜国?若是大哥走,定是要带了冰儿同往,冰儿是不要只身留在这里的!”冰儿嘟起小嘴,温润之容似玉却含了清冷,那委屈的模样似是凄然欲哭。
珞琪帮丈夫系着直缀上的盘扣,在丈夫责备的目光下低声道:“鬼才知道这个小精怪从哪里得知的?怕要钻到你肠子里了。”
冰儿理直气壮道:“大哥若是不答应冰儿,冰儿也不去考那个会考,也不要指望什么金殿传胪!”
“你这是要挟大哥吗?”杨云纵沉肃着脸厉声质问。
“冰儿哪里敢要挟大哥,若是大哥不应,冰儿就去求爹爹和老祖宗做主!”冰儿执拗道,咬了唇一副委屈地样子,梗着脖子立在一旁望着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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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闲愁闲恨一番新

珞琪见丈夫脸色大变,怒视冰儿的目光忽然转向她。
珞琪慌忙分辩道:“人家哪里知道冰儿是哪里得知的?”
冰儿嘴一瘪委屈得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哽咽道:“可是被冰儿诈出了实话,就猜大哥会离家去朝鲜!”
珞琪又气又笑,却原来是冰儿并非有十足把握,竟然这一胡搅蛮缠反是诈出了她们夫妻的实话。
“冰儿!”珞琪又怜又恨,嗔怪着拉过冰儿在身边,看着冰儿嘟着嘴赌气的样子,真想如幼时那样去捏捏冰儿那粉嫩的脸,又碍于叔嫂避嫌不敢妄动。
“回书馆去读书!”云纵冷冷道,披上缺襟马甲一甩油松辫子兀自系着那十三颗黄澄澄的赤金小狮子扣。
“冰儿读书考功名无非是为大哥争脸,若是大哥都不再屑得看冰儿,冰儿也就不必去萤窗映雪,去做给谁个看?”冰儿紧抿了唇,忿忿的样子一脸委屈。
杨云纵并未睬他,整理衣衫戴着帽。
“大哥,带冰儿走吧。”冰儿哀求道。
将心比心,珞琪自然体谅五弟想随她夫妻离去的心情。五弟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天生聪颖,十三岁就得了功名,如此出色的儿子,公公杨焯廷竟是不屑一顾,非打即骂,想是冰儿早就有远离之心。
“冰儿,你大哥恼了,快回书馆读书去!”珞琪推着冰儿,她已经看到丈夫脸色阴沉似要发作。
冰儿却坚持道:“大哥不带冰儿走,冰儿就不去读书!”
云纵立在那里,沉肃着脸背了手道:“冰儿,过来,到大哥身边来。”
“云纵!”珞琪嗔怪地叫,她平日很少叫丈夫的表字,但她知道丈夫怕又要动手了。
冰儿毫无惧意地甩开嫂嫂的手走近前,珞琪一把拉住他生怕他年少气盛吃亏。
却被丈夫抢先一把抓过冰儿按在床边,狠狠打了几巴掌骂:“是不是想扒掉裤子挨顿藤条才本份!”
哭闹声惊来了它妈妈,慌得拉劝着责怪冰儿道:“五爷,没见你大哥这些天内外操劳,你怎么不好好去读书,还来惹他气?”
珞琪生怕冰儿哭闹间道破天机,哄骗他道:“冰儿不哭,你要的东西,嫂嫂同你大哥好好说劝,再告诉你。好冰儿,去书馆读书,小心你顾大哥打你手板。”
总算是劝走了冰儿,珞琪松了口气,无奈地望着丈夫,似是埋怨,又似是询问,难道要带了五弟一起远走高飞?
不曾想离家本是两人的事情,如今要盘算考虑这许多。
珞琪借机对丈夫道:“去朝鲜的随身物品衣物人家都打点好,可用过目?”
掀开一口箱子,里面尽是四季的衣物和一些他珍藏的物品。
“冬季的皮物我已经装箱派人寄存在外面,这些天陆续将一些咱们的箱子捎带出去。船票已经托人购买。”
妻子已经将离家之事考虑得周全,杨云纵感激道:“有劳夫人了!”
正说在这里,远处依约传来爆竹阵阵不绝于耳,忠儿快步跑进来道:“大少爷,快去大门外看看吧!百姓敲锣打鼓来送万民匾了!”
珞琪站起身,不由得惊喜万分。
丈夫这些时日的奔波劳碌,忍受的屈辱都没白费,百姓的眼睛是雪亮,送来了代表民意的万民匾。
“大少爷,可气派了,浩浩荡荡的百姓何止千万人,把门前的几条巷子都围堵得水泄不通。过去也曾有过百姓给青天大老爷送匾,可这万人送匾莫说在龙城,怕是朝野上下也没几个吧?”
忠儿这番话不知从哪里听来,说得眉飞色舞。
珞琪激动得眼角溢泪,却见丈夫安然在一旁翻看箱中的物品不语。
珞琪立刻心领神会,温婉地对忠儿道:“百姓哪里是送给你家少爷的匾,那是送给杨家的,那是在歌颂朝廷的恩德。你家少爷无非是替老爷当差,为朝廷办事,断然不会露面的。你可会了你家少爷的意思?”
忠儿一拍头,眼珠一转应了道:“奴才明白了,少奶奶少爷请好儿吧,忠儿这就去前面回老爷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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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了正午时分,人群才渐渐散去。
公公杨焯廷也告假从衙门回家,午饭就简单地在花厅摆宴,一家人小酌。
珞琪服药不宜饮酒,老祖宗不时吩咐她为孙儿云纵斟酒,颇为孙子的功劳卓著而自豪。
“娘,少喝两盅,您老这两天总在咳嗽。”杨焯廷在一旁劝道。
“祖宗庇佑?当然是祖宗庇佑,赐给你一个光耀门楣的好儿子,赐给我一个孝顺懂事的好孙孙!”
老祖宗摸摸身边孙儿云纵的脸,目光中充满疼惜。
珞琪心里暗笑,老祖宗打岔的功夫无人能及。
“娘,您莫宠惯坏了吉官儿。”杨焯廷恭敬地为母亲布菜。
老太太用手挡了耳朵大声说:“鸡蛋坏了?坏了那就是臭鸡子,你还夹给娘吃!”
端开碗不肯接儿子用汤匙盛来的银鱼煎蛋。
珞琪忍住笑,偷眼看身边的丈夫,也是忍俊不禁。
丈夫瞪了她一眼,又看了眼一脸无奈的父亲杨焯廷,似在对珞琪说:“敢笑!小心爹爹急眼。”
“老祖宗,您是听岔了,老爷是说,怕您宠溺坏了孙子。”四姨太笑盈盈地大声解释道。
小夫人霍小玉见老夫人脸色一变,忙叉开话题道:“老祖宗,老爷特地为你准备了一道芙蓉三鲜羹,最是滋补。”
说罢吩咐人将羹奉上。
珞琪就见是一银盘托着的花瓷盅,揭开盖里面一些奶白色的东西,依约能辨出蘑菇山菌等物。
“老祖宗,您快尝尝,这可是老爷的一片孝心。为了这道延年益寿的芙蓉三鲜羹,老爷特派人去雨后老林的千年古木下去采摘来的这种蘑菇,配上了上好的燕窝鱼翅,还有宫里赏的何首乌。”
老祖宗品了一口,面露笑意频频点头。
杨焯廷也欣慰地问:“娘,若是这羹合您的胃口,儿子让人想方设法为娘去做来吃。”
老太太忽然沉下脸,对儿子道:“把脸伸过来!”
“娘!”杨焯廷慌得愣了神,分明是他一片孝心,母亲也爱喝,如何忽然间恼了?
老太太伸手打了儿子杨焯廷后脑勺一巴掌道:“既然有此美味,为何不早早地给娘吃,偏是要等到此时?”
珞琪强忍了笑,却见一旁的丈夫已经禁不住噗哧笑出声来,老祖宗这简直是胡搅蛮缠,桌子下手坐的姨太太和少爷们也都笑了。知道老太太是存心和儿子逗笑。
七姨太道:“老祖宗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抱上重孙孙,这就要*大少奶奶尽孝了。”
说罢举杯敬了珞琪,知道珞琪不能饮酒,独自饮了,一副为民请命的样子。

珞琪本就厌烦别人提这伤心事,偏偏七姨娘在饭桌上提起,令她心里不快。偷眼看丈夫,丈夫低头吃饭不曾留意。
“老祖宗,若是急了抱重孙孙,不如让大少爷去找人借腹生子。”四姨太提议道。
珞琪心里一惊,她曾听说过,一些大户人家的太太没个子嗣,又不想让丈夫纳妾娶小,索性找些乡下清贫人家的女子借腹生子。生下儿子后,留下儿子打发走女人。如今四姨太提起此事,分明是给她难堪。
老祖宗一拍桌子骂道:“什么?让吉官儿去戴绿帽子?那不是去当活王八吗!”
“借腹生子”和“戴绿帽子”,这岔打到南天门去了!
满屋人哑然。
四姨太臊个面红耳赤道:“老祖宗,不是‘绿帽子’,是‘借腹生子’。”
“戴绿帽子还要‘替人养子’,你个黑心的娼妇!吉官儿哪里得罪你了!”老祖宗恼道,急得众人拉劝,杨焯廷喝了四姨太退席,霍小玉凑在老祖宗耳根儿边解释,一时间再没人敢接这话茬。

43 安能辨我是雄雌

“琪儿,有件事,想同你商议。”
杨云纵把住妻子的香肩,愧欠道:“如今老祖宗在堂,若是我们再去朝鲜,怕是老祖宗气恼下惹出病灾。”
话语中饱含温情,犹豫又心存不忍,似是要妻子为他放弃一件到手的宝物般愧疚不舍。
“其实,我也想去朝鲜,鹰隼都是期冀着遨游广域,不想被拘在笼中。只是,身不由己,琪儿……”
杨云纵执着珞琪的手,那手指青葱一般。
珞琪缓缓抽出指端,一脸的怨怒,云纵也沉下脸紧张地解释央告。
珞琪沉着脸垂着眼帘,就是不理睬丈夫,听了丈夫央告再三,急得使尽周身解术一般,珞琪这才绷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脸上含笑,嘴里却不依不饶道:“人家就知道你指天鸣誓多半不做数。”
杨云纵安抚妻子道:“真不忍心让老祖宗风烛残年再遭此打击。那年你我逃走,也是年轻鲁莽,况且那时老祖宗去了普陀山归隐礼佛……”
“人家还好忍,不过是心疼你,相公在爹爹那边……”珞琪觉得话语已经哽咽难言。
二人说笑一阵,杨云纵极力安抚妻子,知道妻子做好了一切准备,就待他功成身退逃离杨府,双双远走高飞。
珞琪贴在云纵的怀里,手指摸着他的喉结逗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想想还应了人家什么事?”
杨云纵嗤笑道:“又来浑说,哪里又应下你什么事?”
“是谁信誓旦旦,若是毁约诳了人家,改变主张不去朝鲜,就任由夫人摆布处罚?”
“喏!为夫在这里,凭你摆布喽。”杨云纵刮了妻子的鼻头,看着珞琪一双秀目含笑,忽然翻身而起,扳了他的脖颈巧笑嫣然道:“此话当真?”
“凭你打骂出气!就是用上爹爹的家法,为了龙城水患,为夫自当殉职了。”
一阵咯咯咯咯的脆笑,珞琪低声道:“也不曾如此为难你。不过让郎君陪夫人去踏青游园赔罪。洋人在裕园兴了许多稀罕的风景,还修了脚踏车道,跑马戏,陪人家去观看。”
云纵笑道:“庭院深深,大门重重也关不住你这疯野的心。”
珞琪翘了嘴赌气道:“谁鱿仁蓖斯词种竿沸淼呐怠?
“全依夫人就是!”杨云纵哄逗她道。
珞琪道了声:“等等,需是换了洋人的衣衫才可以出入。”
“这是什么道理?洋人那西装礼服板在身上,很是怪异!哪里有长衫马褂潇洒。”杨云纵驳斥道。
珞琪轻咬了唇一脸促狭的笑道:“说过任人家摆布,如何反悔?”
杨云纵一拍胸脯应了说:“驷马难追,也罢,就依夫人!”
也是心情好,调皮的性子上来,杨云纵打开包裹中的衣衫展开看,却是一条西洋女裙,白色的纱层层薄如蝉翼,上身小衣紧束腰身,下摆裙撑下的裙摆如伞盖般散开。
杨云纵自当是夫人的衣衫,却不想珞琪对他道:“换上!”
杨云纵恼道:“浑闹!岂有男子穿女人衣衫之理?”
珞琪眉梢微飞,调皮说:“女人都能做男人所不能之事,因何男人不可着女人裙衫?既然轻诺,就不能寡信。非君子所为!”
“你这是使诈!”杨云纵自然不肯。
“人家何曾诈你,是你轻视女子,自取其咎,还巧舌如簧地推诿。”
珞琪嘟起嘴扯过裙衫道:“罢了罢了,什么君子一诺千金,说笑罢了。”
见珞琪愠怒时柳眉微竖,俊目含嗔,樱唇微翘,娇俏可爱。
杨云纵不由揽过她在怀中欲要温存,珞琪却轻推他道:“人家不与小人为伍。”
“如今人家一无所有了,你却是过河拆桥,言而无信!”珞琪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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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逃去枕云阁,对镜梳妆,抹了胭脂。
“多抹些胭脂,一来遮去底色,二来更不易看出本来面目。”珞琪安慰道。
珞琪挽了丈夫的臂,自己扮成举止优雅的男人,穿了西式马裤,礼服上衣,打了领花,盘辫到头上,戴上高高的黑色礼帽,气宇轩昂如西方绅士一般带了杨云纵溜出后门,上了雇好的马车,直奔裕园。
杨云纵的洋帽垂着黑色的丝网面纱,加上胭脂浓重,也不曾有人留意她。
洋人身材人高马大,杨云纵眉骨鼻梁高挺,恰如其分。
只是珞琪每看到丈夫这滑稽的模样,就不禁发笑。
进了马戏场,一小马车被四匹洋犬所拉,车中两只猴子,穿得也如一对西方绅士夫妻,一只猴子打了领结穿着西装,嘴叼雪茄,另一只猴子摇着香扇穿了同杨云纵一样的西洋大摆裙。
大模大样地坐在马车里,似乎还在说笑,那犬拉的马车停在一个小桌旁,看似俱乐部餐厅的样子,里面西崽打扮的猴子端给柠檬水和酒,样子滑稽得逗得满座大笑。
杨云纵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了几声,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忙低头止住声。
直到马戏散场,珞琪一身黑色丝绸领燕尾服提着文明棍大摇大摆带了杨云纵出门,门口几位轿夫凑过来揽生意,还追了杨云纵喊:“密斯,哈罗,这里,破类丝……”
散场时人多,洋人的马车都聚集在门口。
不时有风度翩翩绅士装束的洋人上来同珞琪鞠躬打招呼,珞琪也自然地用外语同这些洋人聊天攀谈,谈笑风生。
杨云纵也听不懂她们说些什么,心里焦躁不安,盼着快些逃回家结束这次历险。
左顾右盼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生怕有熟人认出,忙低垂了头,反显现出几分羞怯不安的样子。
忽然一位戴着高高黑色礼帽穿了燕尾服的男人夹着文明棍过来,摘帽弯身一礼,拉过杨云纵戴着手套的手就要亲吻。
杨云纵几曾受过如此的“侮辱”,龙城素有“龙阳”之风,盛产貌美的“小童”,他却没料想洋人泡“兔子竟然寻上了他,对他这龙城少主毛手毛脚!
杨云纵怒从心生,抽手一个上钩拳,端端打在那鬼佬儿的下巴上,出拳“稳、准、狠”,打得那鬼佬儿向后飞出跌倒。
正同珞琪攀谈的外国人夸张地惊叫一声,一群人已经围了上来。
几位印度阿三头缠厚厚的包头布,手里拎着棍子过来。
珞琪也慌了神,忙解释是一场误会,而丈夫杨云纵还跃跃欲试,不肯饶过那“非礼”他的鬼佬儿。
珞琪已经无可奈何,低声对丈夫道:“洋人要押你去衙门!”
杨云纵这才敛住怒气,忍气吞声。
珞琪连声地道歉解释说她的男友有些脑子有病,众人这才放过了她们。
听了丈夫忿忿地骂出事情的原委,珞琪哭笑不得地向他解释说,那不过是洋人的礼节,见到妇女是要吻手的。
逗得珞琪掩口大笑,直到进了马车中,更是笑个不停。杨云纵板了脸低声喝道:“可是遂了你的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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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琪携了丈夫云纵一路说笑着回到杨府,快到后园时,两人才敛了笑,端起肃穆的仪容,悄悄从后门溜入。
珞琪强忍窃笑,偷眼看胭脂满腮,唇涂朱丹的丈夫,低了头也掩饰不住几分难见的妩媚。
偷偷溜进枕云阁,珞琪左顾右盼没人,才向山石中藏的丈夫招招手,杨云纵如老鼠般倏然钻进枕云阁,拍了胸脯长舒口气叹道:“可是比两军阵前还多几分惊心动魄,骇人!”
“啊哼!”
一声清嗽,二人立刻吓得魂飞魄散,公公杨焯廷竟然端着四方步从美人画屏后背了手晃出。一身褐色的团花锦直缀,面含愠怒地望着她们。
珞琪惊愕地立在原地,丈夫早已跪下,扯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快谢罪。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公公勃然大怒。
“大人息怒!”杨云纵抬脸正欲解释,就见父亲抡起的巴掌快近他面颊时止住了。跺脚叹息骂道:“孽畜!忘八!辱没祖宗!”
也不知是嫌胭脂污了手,还是不忍在儿媳面前抽儿子的耳光。
杨焯廷在原地逡巡了怒视儿子云纵,一把扯下他头上的大沿西式妇女阳帽,发辫散落在肩,指了他的鼻子,又挥了拳头捶自己的胸,痛不欲生地样子。
珞琪慌忙解释道:“爹爹息怒,都是媳妇同官人戏耍,是媳妇的不是。”
杨云纵却垂头满面羞红道:“大人恕罪,儿子同媳妇打赌输掉,不想爽诺,故此……”
“爹爹,不过是儿媳同官人嬉戏,就去外面走了一圈,无人知晓。”珞琪还欲辩解,丈夫扯扯她的衣襟,示意她少言,并低声道:“去请家法来!”
珞琪心惊,疑惑地望了丈夫一眼,公公已经一掀供案台布,拎出一桶,水花四溅,桶中立有十余根藤条。
珞琪更是胆颤,偷眼看丈夫,丈夫的脸色已经土青。眼前的情势,公爹不知在此守株待兔多时了?
“不知廉耻的畜生!还穿了这妇人裙衫丢尽祖宗的脸!还不快快脱掉!”
父亲一声怒喝,云纵跪伏在地忙起身要去更衣,不想妻子珞琪跪下时压住他的裙摆,起身过猛竟然扑倒在地,露出西洋大摆裙子下一双毛茸茸肌肉健实的腿,更有甚者是那紧包臀到腿的肉粉色底裤。
杨焯廷气得牙关发颤,指了儿子云纵半晌骂不出一个字,痛心疾首。
抄起带水的藤条,向儿子身上抽去,只听得藤鞭抽肉发出的脆响,不见公公骂人的声音。
杨云纵蜷缩在地,嘴里不住告罪,不停地说着:“大人息怒!儿子混帐!”
杨焯廷泄愤般抽打了一阵,从桶中又抽出两根藤鞭,指着儿子那红得像猴屁股一般的脸,抡鞭抽去。
珞琪慌得喊了声“爹爹”,扑过去,丈夫却一把扑压她在身下,那鞭子抽在背上。
“哧啦”一声响,裹在丈夫身上的裙子被撑裂开,珞琪心疼地“哎呀!”一声惨叫,却见丈夫的后背展露。
“跪好!”杨焯廷大喝一声,杨云纵跪伏在地,将裙摆掀起摞于腰间,父亲手中藤鞭挂风抽下,粉色的底裤紧包的臀上露出点点血红。
杨焯廷恨得牙根发痒,骂道:“还不把这丢人现眼的淫荡破布扒掉!”藤鞭在臀上狠抽几下。
杨云纵慌得扒下那底裤,臀上紫色鞭痕纵横,微渗血珠。
珞琪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不过一时间戏弄丈夫,小夫妻取闹,竟然害得丈夫夏楚加身。
杨焯廷骂道:“想当女人是吗?”
一鞭子撩去,疼得云纵缩成一团呻吟。
珞琪慌得扑过去抱了他,哭着求公公道:“爹爹,都是媳妇的不是,饶了官人吧。”
“忘乎所以的畜生,耍些小伎俩做成一星半点事,就飘飘然想升天了!还不快去把衣裳换上?等了去二门受打不成!”
杨云纵慌张地应了声“谢大人教训!”
转身溜去屏风后更衣。
大门一响,杨焯廷怫然而去。
珞琪蹑手蹑脚跑去屏风后,丈夫杨云纵慌得拿起一件衫子掩了身子道:“出去!”
“爹爹走了,让人家看看,可伤得厉害?”
珞琪偷笑着过来,悔恨道:“如何就被爹爹得知了?若早是知道爹爹出现在这里,就拿了衣衫在外面换好再回来了。”
丈夫抬起脸,一脸胭脂和了汗已经变花,珞琪逗得噗哧笑出声,笑得揉了肚子道:“加上这屏风上的美人,便是‘九美图’了。”

44 等闲平地起风波

这是一条僻静的夹道,是祠堂和宅院间的一条通道,通过夹道,可以去到荒置的院子和客房返回到她们夫妻的院落。
两面高高地火墙上湿漉漉起了斑驳的青苔,潮泞的坑洼积水的青石板路笔直地延长向前方。
珞琪搀扶紧咬了唇的丈夫一瘸一拐地蹒跚前行,对枕云阁那场意外仍觉得心有余悸。
两眼含泪,珞琪放缓脚步,丈夫却依旧持着节奏平缓的步子前行。
衣襟被妻子抓住,杨云纵停步,缓缓回头。见妻子侧着头,俏丽的面颊上满是泪,那双泪眼如雨落春水湖般的涟漪片片荡散。
嘴角淡出笑意,双目温和地望着珞琪,没有丝毫责怪。
珞琪更是内疚,眼泪倏然垂下,哽咽地嘤咛道:“吉哥哥……”
宽大粗糙的手掌在脸颊拂过,带走了那一抹凄雨。
“值了,若非娘子,怎能看到如此精彩的洋人马戏?”
丈夫洗去铅华还回本来男儿英伟面目的脸上带了几分忧郁,却极力扮出安然的笑容。
珞琪悲噎难言,贴在丈夫宽阔的胸膛上,追悔道:“都是琪儿任性害了吉哥哥。”
丈夫摸着她的头如哄劝当年那个小妹妹:“做错事领罚是应该的,大人是一家之主,家有家规,一视同仁。”
珞琪忍住悲声,泪眼朦胧望着丈夫问:“吉哥哥,琪儿就是不甚明白。爹爹因何对哥哥如此冷情?”
屈了食指勾勾妻子的鼻头,杨云纵调笑道:“儿子不打不成材,老话如是。为夫如此出类拔萃之人中翘楚,怕平日也没个闪失留做籍口供家大人一抖严威。偏巧被他撞上,教训几下也成全他一份记挂。”
珞琪哑然失笑,没想到丈夫在如此境况下还能有心情调侃。丈夫既然都不介意,她自然也不便多说显得挑拨他们父子,只是心中对公爹栽赃丈夫的种种劣迹耿耿于怀,反感厌恶的神色躲不过丈夫锐利的目光,推她*在湿潮的墙根边低声道:“琪儿,人家也想同你双宿双飞,像那日在山谷的时光,只有我二人不须在乎旁的。可人各有命,身在这片屋檐下,迈出这铁门槛的脚步何其沉重?先缓缓,待老祖宗过了寿诞再议。”
珞琪眼中撼鲆凰肯M蕴轿剩骸凹绺纾蝗缥颐窍热ネ饷嫜案雎浣诺牡胤剑蘸笤俳恿死献孀诠ネ。俊?
话说出口,见丈夫含笑沉吟,似乎在问她:“你自己掂量呢?”
珞琪嘴角一抹失望,自言自语道:“公公是朝廷从一品大员,大清的天下,我们哪里逃?除非……出洋……”
丈夫伸手堵了她的嘴,揽她到怀里安慰道:“琪儿,让你随了我担惊受怕,倾尽所有来救我……”
嘴被反捂住,珞琪笑吟吟娇嗔地叫了声:“冤家……”
回转到院里,五弟冰儿快步迎了过来,见到珞琪和大哥,长睫忽闪,垂眸,眼中泪光闪烁。
杨云纵扶了廊柱气恼道:“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想我踹你呢!”
珞琪忙拉过冰儿在一旁道:“嫂嫂同你大哥出去善后那些粮款,没有丢下你走!”
杨云纵忽然眉头紧拧,揪过冰儿低声喝问:“是你去向父亲大人告密?”
冰儿一脸茫然,眼见大哥的巴掌就要打在身上,冰儿吓得缩脖闭眼,被珞琪眼明手快一把拦下,责怪地瞪了丈夫一眼。
“冰儿,谁欺负你了?”珞琪刚问出口,冰儿却仰头忍了泪摇头。
它妈妈拍着身上的灰色大褂子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着从廊子走来,沉着脸迎了珞琪过来解释道:“这府里怎么就鸡飞狗跳的不能太平,少奶奶可是回来了,又无风起了三尺浪!”
珞琪一打听,才知道今天老爷曾派人来过三次传大少爷过去问话。
却原来是四姨娘举告冰儿同新买来的跟班书童坤儿在后园没人的地方干些见不得人的事,恰被四姨娘房里的施妈妈撞见。
老爷一气罚冰儿在厚德堂跪了半晌,把坤儿拘了关在后院角屋里要打一顿卖掉。
“冰儿受冤枉是常事,谁让冰儿自幼没了亲娘。只是坤儿何其冤枉,平白被泼了这脏水还要受苦,都是冰儿害了他。”冰儿追悔莫及。
珞琪心下纳罕,平白地为什么四姨太去冤枉冰儿,转念一想立时明白。
四少爷焕诚也是今年参加会试,年长冰儿几岁,却是文章读书处处相逊甚远。前些时候,新来的学政大人见过杨府的几位公子,对冰儿大加赞赏,四姨太就心中不快。如今冰儿是高中夺魁在望,四姨太心里更是不开心。
珞琪宽慰了冰儿几句,说是自有办法去救回坤儿。
珞琪夫妻先去老祖宗房里请安。
春萱堂上一家人笑语喧盈,女眷们围着老祖宗说着吉利话,都在出谋划策如何将老祖宗七十华诞过得风光体面。众位姨娘穿得花团锦簇,尖声快语充盈满堂。
珞琪端着一脸雍容典雅的笑伺候在一旁,不时偷眼看一旁坐着的丈夫。
丈夫坐下时身子微微一抖,怕是硌疼了臀上的伤,珞琪又怜又恨,疼惜丈夫无端受苦,又无奈留在杨家忍辱负重的日子是丈夫自己选的路。
但一望见老太太头插绒花金翠,一身锦缎,笑容满面沉醉在儿孙绕堂的幸福中时,珞琪又不忍打碎这里的团圆美景。丈夫的命运是和杨家牵系在一处,若是此刻丈夫不挺身而出挡住龙城这场大难,真若是公公的丑行暴露,怕真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了。
云纵起身告辞道:“老祖宗,孙儿先去前面给老爷请安。”
便递了个眼神给珞琪。
珞琪也笑吟吟地起身,心里想这爷俩儿见面不知道多尴尬,再想到了枕云阁里公公怒不可遏地操了藤条揍丈夫时的情形,心里暗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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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危垣掩映集昏鸦

到了厚德堂,珞琪才发现家中竟是来了客人,同丈夫对视一眼,二人正要知趣地退下,却被福伯喊住。
“大少爷,老爷正吩咐喊你去陪客呢。京城里户部来的老爷,是给老太太送寿礼来的。”
珞琪记起,下月是老祖宗的七旬大庆,自从这个消息传出,家中来送贺礼者络绎不绝。
不止是龙城,很多达官显贵的差人从京城送来贺礼。
珞琪是女眷,只得回避,杨云纵整理衣襟随了福伯去了厚德堂。
杨云纵也是从三品的武官,京城中大小官员也大致有个脸熟,只对堂上这位号称是户部来的候补侍郎素未谋面。见过礼寒暄几句,纵是有功名在身,云纵也是晚辈,恭敬地立在父亲身后躬身伺候着。
就见这位侍郎大人一脸地谄笑,嘴中不停口地提“老佛爷千秋大寿”,一嘴一个“醇亲王爷”不离口。
“为老佛爷贺寿是为人臣子的本份,为醇亲王爷分忧也是杨某的荣幸。”
云纵就见父亲端起汝窑钧瓷盖碗,悠然地品了一口道:“牛大人,这龙春茶可是龙城之宝,明前新茶杨某为亲王爷备下一些,另有一包送与大人品尝。”
又是一阵客套。
“还有,杨某记得牛大人也颇好‘阿芙蓉’。”杨焯廷低声道,向牛大人递了个邀好的眼色,二人心领神会地哈哈大笑。
“焯公,费心了!”
二人又一阵大笑。
杨云纵知道所谓的阿芙蓉就是俗称的鸦片烟,朝廷屡禁不止,大臣们私下颇好此物,若得到质地纯真的好鸦片福寿膏更是如获至宝。市面上称是鸦片烟是“黑黄金”,就是指这鸦片烟毒品的价值堪比黄金,非是家财万贯的人家消用不起,就是腰缠万贯系上这毒品也败家,更何况老百姓染毒就卖儿卖地。
父亲杨焯廷当年提拔的一位属下驻暹逻国为官,经常从南洋和暹逻运来一些精纯的福寿膏烟砖,成为了父亲馈赠京城达官显贵的礼物。
杨云纵微皱眉头,又极力掩饰自己的不快,就听父亲一声吩咐:“吉儿,去后堂你小母亲处把为牛大人备下的几箱东西取来。”
“哎呀,焉敢劳动云纵兄?”牛大人客套道,满脸堆笑如打蔫开败又顶了雨后阳光强绽开的芍药花一般。
云纵是云纵的表字,平日里家中长辈定然是不呼子弟表字,多是平辈中人称呼,偶有长辈如此称呼已经是极给面子抬举,只是“云纵”这二字叫来,反令云纵没任何好感。
杨焯廷一句吩咐,云纵应声下去,也就走到堂外,脚步都不及迈出,就听父亲压低声音道:“牛大人,醇亲王爷压下这朝廷拨给龙城防水患赈灾的银两,可是给杨某出了道难题……”
杨云纵迈出门槛的脚一颤,出门就闪身立在了堂外听。
声音时大时弱,但能听得真切。
牛大人打着哈哈道:“若是换在他人身上,怕真是难题,只是焯公同醇亲王爷关系非同一般,杨家也颇得老佛爷器重,再者龙城地大物博,焯公若不来帮王爷救这修颐和园筹款之急,谁个还能帮忙?”
杨云纵听这话题有趣,难道银库丢失的那笔巨款同此事相关?
“话虽是如此,龙城可也是杀鸡取卵,再无银可挪。前些时连天大雨不停,洪水泛滥,家中女眷的首饰陪嫁都拿去当了。”杨焯廷在说笑。
“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壮不是?”牛大人也打趣道,低声道:“从龙城挪用去修颐和园的几十万两银子,王爷和太后都心知肚明。再者,一听说龙城遭难,王爷不就吩咐下官来看看吗?”
顿了顿,牛大人又道:“莫说龙城的银子被挪用,就是李中堂北洋水师买铁甲舰的银子,张中堂在两广办汉阳铁厂的银子,都被动了。为了这个事,那个不长眼的尚三喜不还给……”
牛大人做了个砍头的动作,在堂外偷窥的云纵如雷劈般立在那里不动。看来,涂潞得到的账簿和消息是准的,果然父亲是幕后操纵这笔银子的人,但这真正的幕后主使之人竟然是醇亲王爷,太后老佛爷,朝廷!
一阵沉默,云纵看到父亲有条不紊地品着茶,脸上还是堆了温和的笑意。
那牛大人不甘心般又补道:“听说,那犯官尚三喜的儿子和女儿都拒捕逃遁,此事太后老佛爷还曾过问怪罪督抚大人的失职之过,还是王爷在一旁美言,才遮掩过去。不过,那犯官尚三喜在逃的儿子,还是要速速捉拿,这是王爷的意思。”
杨云纵默默向后堂走去,寒风透背,钻心的寒凉。
他当初烧毁账簿,并非同父亲有父子深情不忍揭发,代他受过的背后是为了保全杨家满门。否则,尚三喜大人家抄家灭门的悲剧怕就要在杨家上演,何其惨烈。
那在逃的尚家幼子若被捉了去,就难免一刀,送去给旗人做太监为奴,断送一生。
抬头望,屋檐上几只乌鸦在暮色中扑棱翅膀翻飞,呱呱地叫得人心烦。
杨云纵俯身拾起一个石子,泄愤般砸去,就听一阵悲鸣,一只乌鸦扑楞了翅膀落下,黑色的羽毛扑散几片飘然在风中盘旋。
“大少爷,心情不好拿乌鸦出气,可是又被老爷骂了?”身后轻柔的声音,杨云纵回头,却是小夫人霍小玉立在身后。
脸上一阵羞惭,支吾地说了来意,取了东西片刻不停地回到厚德堂时有意放缓脚步。
堂内,牛大人笑呵呵道:“就知道焯翁神通广大,自然能摆定此事,解朝廷和老佛爷之急难。”
龙城的大水之难被他和妻子应付过去,可动了北洋水师买铁甲舰之款项,该不是自毁城墙?
如今朝鲜国局势紧张,日本人在找寻借口要趁了朝鲜国内党人做乱去发兵登陆。做为宗主国的大清,已经答应出兵,但一旦日本人强行出兵进军朝鲜不撤军,怕就是门户之危。
日本同中国隔海相望,战事一起,就*这些铁甲舰的威力。
北洋水师的铁甲舰装备最齐,世界第八,亚洲第一。但一旦经费吃紧,就如大军断了粮草一般,如何去经营,如何去打仗?思前想后,杨云纵反是忧心忡忡,送走牛大人时也是怏怏不乐。
随了父亲返回大堂,被父亲劈头盖脸又是一番斥责,指他故意为下午受责之事给他脸色看。
云纵低头赔罪,心里却在思忖那颐和园贺寿挪款子和北洋水师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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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无心插柳柳成荫

“忘乎所以的畜生,耍些小伎俩做成一星半点事,就飘飘然想升天了!”
又是这句喝骂,杨云纵垂眼不语。
缓了片刻,才低声应了句:“儿子受教,大人息怒!”
杨焯廷嘴角掠过一丝无奈的苦笑,摆摆手道:“去你祖母身边吧,不见你回转,又当是爹如何虐待你。”
云纵深施一礼,转身离去,还未到厅堂门就被父亲一语喝住:“回来!把你的东西取去!”
杨云纵停足转身归来,父亲将两张纸拍在桌上转过身。
杨云纵走近一看,竟是心头一抖,却是四张招商局制的船票,不知道如何在了父亲手里?记得他已经说服妻子,离开龙城去朝鲜国之事待祖母大寿之后再议,这船票也托人去退掉……
桌上的票,杨云纵自然不敢去拿,撩了衣襟跪在地上,静候着父亲雷霆之怒。
一声喟叹,杨焯廷骂道:“你自不必跪我,你心里从来没我这个爹。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但凡是个有脸的,自己去反省如何是为人臣子之道!”
云纵自然是不敢造次,伏跪在地不语。
缓和了语气,杨焯廷道:“你适才都听到了,也知道了这银子的去处。朝廷有难处,做人臣子的定然要为主分忧,急主上所急;家门有危,为人子者该是如何作为?”

见儿子不语,杨焯廷冷笑几声摇头道:“不过让你受了几天委屈,就如此这般心存怨恨,盘算了离家逃走!若不是念在家门有难时你还算明个事理,也算忍辱负重以大局为重解了围,今日枕云阁就不只是皮肉之苦,早就打断尔的狗腿!”
杨焯廷回身瞟了眼儿子,缓了声音问:“可曾上了药?”
云纵忙支吾道:“多谢大人手下轻恕,肤表之伤,不……不妨事!”
静观儿子的面颊,诚惶诚恐中反透出些坚韧,逆光中的五官都显得棱角分明,只是极力在掩饰性格中的恣意张扬。
“下去吧,去向你祖母告状,好好讲讲今日为父是如何责你的!”
“儿子不敢!”云纵退下,走出几步,听了父亲哼了一声骂:“也不去好好思忖,总督府的账簿就是那一个刀笔小吏想窃就能轻易窃去的?”
云纵绽吹囊苫笥卸猓挥型2剑翘频爻隽撕竦绿茫蜃婺傅拇狠嫣枚ァ?
凉风骤起,连日阴雨后的日光都显得灼眼。
原来如此,难怪!
一切都在父亲掌控之中,一切都是父亲策划的一场大戏。
朝廷暗中挪用了龙城赈灾修堤坝的巨款去为老太后庆寿修建颐和园,还要掩人耳目。
父亲是吃了哑巴亏,怕也是比那触犯龙颜直谏的吏部尚三喜大人识时务,竟然在大堤难保险些造成民变之时,主动承担了罪责。但父亲明哲保身,竟然金蝉脱壳般设了这个局,将这四十八万两库银的亏空推卸在他和三弟的头上,毕竟他们兄弟是正管此事。而平日一手操办银两出入的三弟却在一场奸情丑事后惊疯,他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来面临这一切。进一步,若是解了围,就救活了父亲这盘棋;退一步,如果他不能扭转败局,第一个被推上法场的就是他杨云纵。满腔的义愤,捶着夹道的高墙,一手潮湿,黑色青绿的苍苔斑驳,几只小蜗牛在背着重重的壳爬行。云纵将手指近,那蜗牛立刻将头缩回坚硬的“家”中。蜗牛尚有块儿避身之地,而他的避身之地又在哪里?
一脸惆怅再回到了老祖宗的春萱堂,屋里几位姨太太仍陪了老祖宗说笑。
四姨太总是显得比旁人故作聪明,却少了根筋一般,眉飞色舞谈着年初尚三喜的老母过寿时的情景。
“就见那抄家的官兵一到,那一院子的人如鸟兽般四散,你踩我,我挤你,哎呀呀!原本还是一场繁华,转眼就成了阶下囚。我看得双腿都酸软了,生是没动地方。才出府时,听了人讲,那尚三喜的头已经落地了,女眷们年轻的都要被发去妓院,最可怜见的是那十八岁下的少爷们,生生要割了那东西去宫里做太监。贺寿时,见尚家的三少爷也就十五岁上下,和冰儿一个年纪,生的白嫩清秀,还没有定人家,我还曾想,不然五小姐文蕙同尚家攀亲也不错。就不过那么一转念,嘿嘿……”
四姨太窃笑道:“可惜那么个周正的孩子,怕现在已经是……”
“那天听说龙城大堤不保、库银失窃,我这心里也七上八下。白马红缨彩色新,不是亲者强来亲;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老太太长吁短叹,道了句:“还多是亏得吉官儿这孩子有出息,若不是他,怕老太太我这七旬的好日子也要成了祭辰了!”
“老祖宗,这话不吉利。”珞琪忙在一旁解劝。
老祖宗拍着她的手道:“好孩子,奶奶听说了,你把祖传的宝贝都给吉官儿压上了。”
杨云纵并没有进去,心情烦扰,信步出了院。
他救得何止是父亲,怕是一举一措都关系到杨家安危。
爹爹获罪,怕也会被朝廷抄家,杨家下场如尚家一样,即便他去顶罪,怕也难于免去杨家大难。那时唯一的破解之法,只有向前无法后退了,大堤不保,莫说龙城泽国千里,怕杨家也是灭门大难,他携了妻子还能逃去哪里?
父亲逼他,无非是觉得他这个儿子无法约束,也怕他丢下杨家和妻子遁逃他乡,才用出这狠招!
福伯迎面走来,身后跟了两名小厮,见到他问:“大少爷可是从老爷房里来?”
杨云纵点点头,福伯吆喝着两名小厮向前走,云纵看得眼熟拦了问:“福伯,这不是三弟的跟班?”
“三少爷去了天齐庙修养,不必用他们伺候。”福伯答道。
云纵心领神会,父亲将三弟送离了杨家圈禁在寺院中。不管三弟装疯还是真疯,怕在父亲这精心策划的考验儿子的试金石下,已经是被废置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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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祖宗的七旬华诞,杨府张灯结彩,满府飘红。七日来门庭若市,大戏连台,贺寿之人不断,老祖宗更是欣喜万分。
珞琪和丈夫忙得不亦乐乎,长孙长孙媳,里里外外的事都少不得她们。
连日的操劳过后,珞琪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是病了,几日来胸闷恶心呕吐,月事也近月未来。
丈夫同她分房让她调养身子一直未同房,珞琪也没个人商议。
反是它妈妈提醒道:“少奶奶,看此情形,是不是有了?”
请来郎中搭过脉,珞琪就听隔帐郎中的道喜声:“恭喜老夫人,孙夫人这是喜脉,身怀有孕,算来该是有些时日。”
一时间珞琪喜不自胜,却原来她是怀上了身孕,那老祖宗给的偏方果真是有用。
送走了郎中,珞琪喜滋滋
在床上。
它妈妈挑起帘帐,老祖宗和姨娘们却都已经离去。
珞琪心生诧异,本是件令府中上下欣喜若狂的大喜事,如何众人如此怪异?
它妈妈低声问:“少奶奶,婆子不知深浅地问一句,少奶奶腹中的孩子,可是大少爷的?”
珞琪觉得气恼,这话若是她人问,早就会被啐面,它妈妈问她,她只得蹙了眉道:“自然是大少爷的。”
“少奶奶,可听了刚才四太太问的话。少奶奶同大少爷分房两月有余,从未圆房,这郎中推算的时日,正是大少爷在外奔波之时,少奶奶如何有的身孕?”
珞琪心下一惊,这倒是她未曾想到。
心里立刻想到了大堤抗险暴雨初歇的那日,丈夫同她在无人的山谷中那份缠绵。

47 雨横风狂三月暮

“琪儿,你说,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何人的?”老夫人怒意难平地质问,丝毫没了平日对珞琪这个孙媳妇的和颜悦色。
不待珞琪开口分辩,杨云纵抢前一步拉过妻子紧贴身边跪禀道:“老祖宗,大人,琪儿怀中的骨肉是儿子的亲生。”
“吉官儿,一边立着去!可有你插嘴的份?你媳妇这些时日都在我院里住着,平日你早出晚归忙过了赈灾救堤就忙寿诞,她肚子里的孩子莫非是吞风而来!”祖母紧逼不放,似乎这辱没门风的丑事定然要查出那个“奸夫”是哪个?如何孙媳妇无端地怀上身孕。
杨焯廷铁青着一张包公脸,指着儿子的鼻子气得哆嗦道:“你个没血性的畜生,活该当这现成的活王八!你媳妇既然没和你同房,焉能怀的孩子?你还袒护于她!”
珞琪跪在地上掩面哭,心中是进退维谷。如若不说出实情,担个乱淫败德的罪名被休逐出府不如去死,定然被众人的唾沫星淹死,再者她冤比窦娥呀!若是说出实情,和丈夫那日在野地媾和之事也过于荒唐,令她难以启齿,想来就羞怯难言。
杨云纵急得晃着老夫人的胳膊拧麻花般撒娇央告:“老祖宗,都是孙儿的不是,不关珞琪的事,珞琪冤枉的。”
老夫人气恼地戳着孙儿的额头骂:“吉官儿,你怎么也是个没血性的,这种媳妇若说不出个原委来,定难留她。还做是圣贤之母吞风生子呢!”
杨云纵急恼得双颊胀紫,回天无力时忙一甩胳膊道:“我就实说了罢了!孙儿是……”
杨云纵扫了眼屋里的祖母和父亲,还有跪地掩面嘤嘤啜泣哭得雨打梨花般娇小可怜的妻子珞琪道:“是三月十三那天大堤抢险告捷,孙儿和媳妇在堤坝上一时兴起,就打马在虎口崖谷寻了个地方……”云纵羞红了脸,见祖母和父亲都痴愣愣望着他等着下文,懊恼地咬咬唇接着道:“就解决了。”
“浑说!虎口崖谷是一带荒草接天四面环山的荒地,哪里来得遮风避雨的房屋?”杨焯廷驳斥着儿子的谎言。
云纵翻眼偷望着怒意满脸的父亲,往祖母怀里贴贴,胆怯地应道:“口崖谷自然是没?……没的房屋……只是……只是儿子和媳妇是……是在……就是那样将就了。”
一句话众人皆惊,珞琪羞得面红耳赤垂下头,头恨不得能扎入地下,当时小夫妻任性放纵时没曾多想,如今想来真是羞得无地自容。好在无人发现,若真闯入个外人见她和丈夫野地媾和,不知道要被这“伤风败俗”的行为惊骇得掉了下巴。
公公杨焯廷的眉头紧皱,惊骇而又难以置信的话音微抖着问:“再说一遍!爹上了年纪,耳背!”
珞琪将头缩得更低,心想公公真是,这种话谁还好意思再说。
“儿子是说,儿子和媳妇顾不得许多,就在野外草地行房了!”
一句话说出,云纵惊羞地望了眼震骇得目瞪口呆的祖母,将头埋在祖母的怀里央告:“老祖宗,孙儿错了,下次谨记教诲再是不敢了!”
杨焯廷回过神,噗哧笑出声,又忽然咬了牙发狠道:“好!好!很好!天为盖,地为席,二人在野地丧伦败德无耻之尤!这若是被外人得知督抚府的长公子……”
张嘴刚要喊下人家法伺候,一个“来人呀!“刚吐出一个字又咽回嗓子,从鼻子中冒出长长地喟叹,骂了声:“冤孽!”
心想这败德丢脸的事如何能张扬了让下人看笑话?可若是饶恕了儿子,定然是出不了这口恶气!
杨焯廷转身四下巡视,目光在屋内转了个圈,锁住壁上那幅《孟母三迁图》下花梨木雕花案几上成窑钧瓷胆瓶中的一把羽毛婆娑的鸡毛掸子,几步上前一把扯过,回转身从老夫人怀里扯过儿子云纵,云纵慌得钻在
怀里求告:“老祖宗,救孙儿,老祖宗!”
老夫人颤抖着嘴,搂着孙儿的手臂一松,摇头叹气道:“你呀!你呀!你也太过调皮了!你怎么敢……你……你爷爷当年荒唐,也不敢去……”
羞红的双颊皱纹都消散许多,愧得说不上话来,由了儿子杨焯廷将云纵一把推按在床沿上,按住腰撩开后襟扯去裤带一把扒下裤子退到大腿滑落到膝盖处,露出瘦癯又肌肉紧实的臀。
珞琪急得喊了声:“爹爹,爹爹息怒!”哭得哽咽难言。
老夫人这才吩咐媳妇起来道:“琪儿,你起来!肚子里有孩子,你见不得这个,外面去候着吧!”
说罢呜呜哭了几声道:“吉官儿这孩子,是该他老爷教训几下了!”
话音才落,杨焯廷手中倒执鸡毛掸子,那光亮的细竹竿抽在云纵的臀上,肉微颤,一道白痕,血被逼开,随即聚拢,云纵倒吸凉气慢了半拍才“啊!”的叫出声来,撒娇般嚷着:“老祖宗,奶奶,奶奶救吉官儿……”
鸡毛掸子如雨点般落下,打在肉上噗噗做响,杨焯廷发狠地骂:“离经叛道!简直荒唐!你越发的胆大胡为,还知道廉耻如何写?你个‘忘八’的畜生!”
云纵挣扎着扭动身子,想挣脱又不敢太过用力惹了父亲,但父亲那只大手箍按了他的腰,也无法摆脱,慌得云纵不停地喊:“奶奶……奶奶……娘……爹爹……”
随口喊出的几句,杨焯廷停了鸡毛掸子顿顿,祖母趁机搂过孙儿的头枕在怀里哄慰道:“孽障呀!你喊过世的爹娘就救得你了?还不求老爷说下次不敢了!”
杨焯廷恍然悟出儿子喊的爹娘是他的兄嫂,云纵的养父母,心里更是一阵自作多情后的羞恼。
见云纵脸贴在祖母怀里,手却在捏揉臀上火辣辣的鞭痕下的肉,那样子反像小儿女一般的痴娇,气得一把扯开儿子的手,又狠狠抽了几鞭。
“奶奶!奶奶救孙儿!”云纵求道。
奶奶凑过耳朵拖长声音大声问:“什么?’就生了’?你媳妇才三个月,就生不了,你再不向你老子谢罪,屁股蛋就烂了!”
珞琪忍俊不禁,都在这种关头,亏得奶奶还能爆笑打岔。
云纵抽噎着将头往奶奶怀里扎扎,动动唇,就是说不出半句乞怜的话给父亲听。
“轻些打!够了!教训几下就是了!当你审贼呢,他是你儿子!”老夫人制止了杨焯廷,手捂住孙儿的臀瓣嗔怪道:“看看,都打紫了!”
老夫人责怪地拍拍伏在她怀里抽噎的云纵问:“还兴不兴野地里没脸地去干那些事?想想就脸臊!”
捏捏孙儿羞得胀紫的面颊,那颜色和下面伤痕累累的肌肤一样青紫难看。
云纵头扎在祖母臂窝里,呜呜道:“孙儿悔过了!”
珞琪跪在屋外,听着屋内的动静,红赤着脸也不得进去,但想丈夫平日人前人后少年老成的样子,怕一到祖母面前才真会原形毕露,散发出那压抑多年未泯灭的孩童心性。
公公骂道:“若是再敢放肆,看我不打烂他的……”
就听屋里一阵挣扎扭动床榻乱颤声,奶奶惊呼一声:“做什么!”
云纵呜呜地哭声委屈乞饶般慌张地喊了声:“大人……爹爹……”
屋里恢复平静,久久地,传来祖母一声长长地叹气:“冤家!儿孙就是冤家!”
丈夫抽噎的声音,过了一阵发出低声哽咽道:“谢大人教训!”
“嗯?”公公拖长声音质疑。
“多谢爹爹教训,儿子汗颜!”
“琪儿,去打盆温水来给你男人擦脸。”祖母的吩咐声,珞琪忙应声出去,院外满是垫脚翘首往院里看个究竟的下人和姨娘们。
珞琪立刻敛住慌张,堆了笑脸吩咐:“老祖宗要洗把脸,传热水。”
仆人们应了声去准备,待珞琪独自端了盆心怀忐忑地挑帘进了屋,见公公坐在榻边沉着脸,祖母责怪地为云纵提系着裤子如哄孩子般问:“可是错了?”
珞琪似是初次见平日威风凛凛的龙城少主,自己那霸道的丈夫有如此小儿女的姿态在祖母面前,那副孩童般的乞怜,唧唧歪歪耍赖的样子哪里还有昔日那立马扬威雄撼三军的气势,这若是令原大帅见到,估计要笑掉大牙。

48 万峰回绕一峰深

杨云纵趴卧榻边,祖母一手为他提着那条豆绿色团花袷裤,一手探进裤子中为他揉肉,如心疼一个调皮挨打的孩童一般,眼角挤出几滴老泪边哄边怨怪道:“也不怨你老子手重,你也太过顽皮了。”
珞琪曾见过几次丈夫在老祖宗跟前留露出孩童般的天真烂漫模样,不过那都是避了旁人的情景下。
只要一见有人来,即使是妻子,杨云纵也会立刻正身威立,端其尊瞩,一脸少年老成的样子。
如今当了父亲能有如此娇纵之态,也颇为有趣。
珞琪曾暗想,世人皆叹“年少登科大不幸!”,怕丈夫也在其列。
二十三岁,应是年过弱冠的**,只是在祖母眼中竟还是个孩子。
“都是你大伯父昔日把你骄纵得无法无天!目无祖宗家法!”杨焯廷喝叱,云纵贴在祖母身边一脸的委屈。
“你气他就只骂他便是,如何的夹枪带棒!当年过继吉官儿给你大哥,是娘的主意!你这闲话甩给谁个听?”
老祖宗怒道,杨焯廷一脸无趣,连连赔罪。
一场闹剧告终,不明原委的姨太太原本只等了看珞琪同人通奸生出野种的好戏,如今见老祖宗召集了众人进来,一个个面容上不是喜不自胜,就是心里暗怀鬼胎,只霍小玉一脸愁容担忧。
进到堂屋中,见过老祖宗。
老祖宗缓缓道:“你们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平地里兴风作浪!大少奶奶身怀有孕是不假,但那肚子里确实是大少爷的骨血。”
四姨太惊愕地望了眼七姨太,七姨太反生出些失望的神色,垂头不语。
老祖宗道:“不信?毋宁这不是真的?呵呵……”
众人脸上浮出尴尬笑意。
清高孤傲的七太太伸着天鹅般秀长的颈迎奉道:“老祖宗说是,自然就是!”
“啐!你巴不得看大少爷的笑话不是?大少爷就是戴了绿帽子,也轮不到你个二等的奴才笑话!‘太太’二个字前面加个‘姨’字,就犹如那‘龙’前面多了个‘乌’,落地成了奴才!”
珞琪心中暗笑,却也惊于老祖宗话语过于刻薄刁钻。
“乌龙”是狗的代称。晋朝陶潜《搜神记》有载:传说晋时会稽张然养狗名诹信胝湃恢匏酵ǎ闭湃唬诹伺跃戎鳌:笕擞纱艘晕诹返拇啤L拼桌痔焓杏性疲骸拔诹圆痪嗄穹上嘀稹!崩钜迳揭灿惺荆骸耙V「蠡剐闭眨凵蔽诹越跻稹!苯允舸艘狻?
乌龙自然就不是龙,是奴才,一字之差竟然是天上地下了。
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
珞琪反是可怜那立在一旁落花无言的小夫人霍小玉,出身清寒的她在杨家规矩本份做人,竟然也被捎带骂了进来。
“这事情查证得清楚了。都是吉官儿没脸!我拘了他媳妇在我房里养身子服那普陀山的赐子仙丹,他可倒好,耐不住馋嘴的性子,偷偷摸到大少***房里厮混。它妈妈和雨娆怕我恼,合伙地瞒了,这眼下大了肚子让人生疑了,才供认出来。”
“恭喜老祖宗,贺喜老祖宗!大少奶奶这是有了杨家的血脉了!”霍小玉忙贺道,姨太太们被臊得没趣,也异口同声地祝贺。
老祖宗这才笑逐颜开,更是吩咐下去,让珞琪搬到她旁边的房子养胎,平日不得再和大少爷同房。
看着孙儿依依不舍的样子,老祖宗拐杖轻轻戳了他一下骂:“可曾记下,再若胡闹,让你老子揭去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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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来,珞琪如尊菩萨般被供了起来,身边的丫鬟也是多了四名,老祖宗身边的云妈妈也来照顾她的起居。
老祖宗总在自夸道,是她的诚心感动了菩萨,赐了仙药才令孙媳妇怀了胎,全家上下喜气洋洋。
才过了老祖宗的七旬大庆,就又迎来了天大的喜讯,
怀了身孕,全家上下都围了珞琪张罗忙碌,珞琪才觉出异样的扬眉吐气。
一次去给公公请安,出门时公公竟然快走两步为她打门帘,慌得珞琪不知所措。大户人家规矩森严,公公给儿媳妇打帘子是无比的殊荣。
这天,丈夫偷偷来房里看她。
进到屋向床上一仰,乜斜了目戏看她,问了句:“少奶奶如今怀了身孕,可是独享万丈荣光了。”
珞琪毫不示弱地回敬:“你看看爹爹如今同你在老祖宗面前的斤两,就能掂量出日后老祖宗有了重孙孙该如何轻置你。”
“揍他!”杨云纵探到妻子的腹前想聆听,却被妻子制止道:“才不过两个月,听不出动静。”
正在说闹,冰儿大步进来。
“你来做什么?不怕老祖宗见到骂你!”云纵刚去责怪,冰儿得意道:“今日学政大人在西苑赏析文章,冰儿的试贴诗夺了个头彩。”
说罢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看时是一个小巧玲珑的西洋小人,里面灌了水银,能自己翻筋斗。
“这是学政大人在上海洋人火轮上购得的,赏了冰儿当彩头。”
珞琪正在摆弄,冰儿又将一封封得严严实实的信递给珞琪道:“嫂嫂,这是给你的信函,是冰儿在门口遇到一位洋牧师烦冰儿转呈嫂嫂的。说是借的嫂嫂的银票,必须要嫂嫂亲启。”
冰儿说的漫不经心,趴在桌上专心致志地摆弄那翻跟斗的小猴子。
珞琪也并不留意,嘴里嘟囔问丈夫:“可是你将我筹来的银两转借了旁人?”
“莫说不曾转借,就是借人也不会借与洋人。”云纵答道,一把抢过妻子手中的信霸道地问:“不是昔日的情郎写来的什么‘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说罢闹着举起信,珞琪羞红了面颊骂:“啐!可是当了冰儿呢!改不掉地轻浮放浪,看不告给老祖宗和爹爹听,定是皮肉又紧了。”
冰儿反是惊得放下小猴子问:“嫂嫂饶了冰儿吧?冰儿这几日读书辛苦,禁不住打了。”
反逗得珞琪哧哧地笑,一把夺过了丈夫手中的信函,拆开来竟然是张照片,脸色顿时变色。
“果真是被为夫猜对?”云纵伸手来夺那信笺和照片,珞琪慌然退后侧身塞进袖子道:“冰儿,你且去书馆读书,嫂嫂有正事对你大哥说。”
那声音发颤,神色慌张,惴惴不安的神情令冰儿奇怪,试探问:“嫂嫂,出了什么事?”
珞琪陪出笑,轻拂鬓发紧紧那支檀木簪,怅然道:“京城里的志锐哥出了些事……”
冰儿知道是嫂嫂和大哥的私事不便多问,告辞离去。
云纵从身后搂了妻子问:“交出来看看。”
珞琪定定神,从怀中取出那照片书信,只将照片递给丈夫,自己飞快扫了眼信笺上的言语,神色大变。
杨云纵见到照片更是惊得魂飞魄散,比沙场上遭敌人突袭更是意外。
那照片照得虽不是十分清晰,但是足以分辩出草地上那两具赤裸裸的相拥在一起的身子。
珞琪仰面被压在身下,身上是杨云纵赤裸的后身。
珞琪看得面红耳赤,而那封英文的书信写得很清楚,请杨夫人准备出三千两白银来赎回这些艳照,否则就卖给画刊报纸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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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49 卷尽残花风未定

书信是鹅毛笔书写的优雅洋文,这分明是不想让更多人读懂,想将此事私下解决。
珞琪忧郁的目光望向丈夫,气恼得挥了粉拳捶打丈夫宽阔的肩头低声骂:“没脸的东西,惹出这些糟心事,可让人家有何面目立身于世?”
鼻子一抽,呜呜地撒娇般躲进丈夫怀里,面颊绯红。
此事简直是匪夷所思,珞琪悔不当初,如何就不能制止丈夫的胡为?这可真是颜面扫地,即使她头脑西化,可世人皆有些廉耻之心呀!真是死的心都有,急恼下狠狠咬了丈夫的手一下。
“哎哟!”云纵慌得惊叫。
“信里说些什么?”云纵问。
珞琪双颊羞红如披云霞,讪讪地泪眼望丈夫,低声嘟哝道:“信中说要钱,三千两白银,不然……”
珞琪咬咬唇又道:“不然就卖给画刊报社。”
“胆大包天!”杨云纵恼怒得脖颈青筋暴起,正欲开口,一阵脚步声传来,立刻住嘴。
福伯进来道:“大少爷,老爷传你过去问话。”
珞琪如今心惊肉跳,这没脸的照片如何而来,到底还有多少?脑中迅速回想那日同丈夫在野地交欢的情景,隐约是记得曾有白光闪过,烟气,扑的一声响。当时丈夫云纵惊得提剑去追看,只是发现一个小兽逃掉。难道真是有人在暗处偷拍?可那荒山野岭,谁人会跟了她们前往,还胆大包天敢去偷窥偷拍龙城少主夫妇的私情?
杨云纵出了房门又回转进房,搂了珞琪低声道:“琪儿,勿慌。容我回来再议。他们要什么时候在哪里付钱收货,我去就可以,一定将照片收回。”
珞琪摇头,这信上没有提及。
这就意味着还会有一封信。会交待具体交钱付货的地址。
云纵宽慰地抚弄妻子的背,极力安抚,只是嘱咐句“一切都等我回来再议!”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珞琪见丈夫离去,慌忙关了房门,躲进角落里仔细观看这张照片。
面红耳赤心惊肉跳,那照片中她伸长脖颈仰面闭眼樱唇微开,一副销魂的样子。1 6 K小说网.电脑站www.16k.cn玉峰高耸,一侧为丈夫所压。而丈夫那熊背蜂腰,紧窄的臀肌肉紧实线条如西洋雕刻一般流畅。尖尖的指甲划过照片中丈夫的腰身,心里砰砰乱跳,就听外面它妈妈地声音问:“大白天的。怎么关个门?”
珞琪慌得将照片藏在床褥下,紧张地坐在床榻边。
它妈妈进来四下看看问:“少奶奶这是怎么了?”
珞琪支支吾吾道:“啊……没事,是刚才院子里一对儿鸟在打架,吵得心里烦躁。望着它妈妈毫不知情地向她走来,走近她。也走近她座下藏着的那不堪告人的秘密。
“它妈妈!”珞琪慌然制止,反是把它妈妈骇住。
“少奶奶……这是怎么了?”它妈妈缓步过来,坐在珞琪身边。端详着珞琪问:“可是有哪里不舒服,看这脸红红的,呦,脸这么烫。”
珞琪惶然躲避,又陪笑道:“被屋外的鸟儿叫得心慌气短。”
“那婆子去厨里看看,炖些补气益血的汤给少奶奶服用。”
珞琪还未作答,门外传来雨娆地声音:“少奶奶,少奶奶。看门的老祖说,有位教堂的洋人先生让将这请柬给少奶奶,说是有台马戏。”
珞琪才平静下的心立时被揪起,疾走几步迎上去取信,生怕里面再掉出张香艳的照片。不留神一脚踩空榻下搁板,险些跌倒。
慌得它妈妈一把搀住她责怪道:“少奶奶。可是慌得什么?小心肚子里地孩子。”
“它……它妈妈……我有些倦了,想睡睡。”珞琪轻扶了额头,作出困倦状。
“也对,这怀了孩子是容易困倦,少奶奶歇息吧。”
它妈妈走后,珞琪展开信,淡蓝色的信纸哪里像是恐吓信?
信中十分礼貌地写到:“尊敬的杨夫人,鄙人在郊外拍摄野景时有幸将夫人取进照片中,一睹夫人娇美的身姿堪称东方美人……http://Www.16K.Cn。若是不想这张照片在报刊登出让龙城人为之眼亮,请于明日中午到法租界亨利花园新新俱乐部见。”
下面一行醒目的黑体字提醒:“切记,只夫人独自前来,若带了旁人,此照片即日见报。”
珞琪心惊肉跳,这可该如何是好?
珞琪在房里静等着丈夫地归来,心里也在合计对策。
丈夫的性子高傲,定然不为要挟,哪里肯如此乖乖把钱交出?
可是此事若是有个闪失,怕真是不要做人了!
珞琪忐忑不安,几次催了雨娆去看大少爷可曾回府,三番两次的催促连雨娆都觉得奇怪。
“少奶奶,可是有什么心事?这一盏茶地功夫都让雨娆去东院看过三次了。”雨娆问。
珞琪目光躲避着雨娆,她怕被雨娆猜测出这隐秘。

直等到晚上落闩时分也不曾见丈夫回转,珞琪慌得不知所措,雨娆不停问:“少奶奶,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少奶奶若是不舒服,可是不能瞒了,少奶奶腹中有小少爷呢。”
珞琪一惊,摸着肚子寻思,突突乱跳的心渐渐平静,头脑也冷静许多。她不再是一个人,她要为肚子中的宝宝撑起这要倒塌的天,她是娘,她要维护自己的宝宝。若是这丑事公之于众,还不要被口水淹死,真是千夫所指了!总不能让未出世的孩子就担受这不洁之名。不想丈夫一时兴起的胡闹,竟然铸就此场大祸。
丈夫没有归来,祖母说,是老爷派了个紧急的外差去城外办事今夜不归了。
珞琪心头一颤,竟然屋漏偏逢连夜雨。
跟班地忠儿跑回来传话说,大少爷嘱咐少奶奶在家里养胎。哪里也不得去。
第二日一早,珞琪以去洋人银行去查存款为名,穿上一身洋装衣裙出门。
大沿的阳帽上飘着漂亮的羽毛,垂着细网面纱,束身洒摆的黑色洋裙,胸前是白色地内衬,精致地蕾丝花边显得身材窈窕。
珞琪让杨府的马车停在洋行门口时。吩咐车夫下午来接她,自己则随后去叫来一辆马车,拉自己直奔法租界亨利花园新新俱乐部。
门口地阿三鞠躬请了珞琪进到俱乐部,里面三三两两有些喝咖啡的洋人,惊艳的目光投向仰头挺胸气质高雅的珞琪。
珞琪从容地走到*窗地小桌旁坐在沙发上。小桌铺着斜格花布,花瓶里插了枝妃色玫瑰花。
日光透过磨砂蓝绿色碎花玻璃投在珞琪面颊上,斑斓的色彩十分可爱。一位大胡子绅士向珞琪走来,珞琪的心开始跳动,她在想。莫不是这位大胡子在郊外窥到她和丈夫做爱的场景?脸色添了几分红润,比抹了胭脂还妩媚。
那大胡子走近她,有礼的深深鞠躬问:“夫人。请问,用些什么?”
珞琪惊诧地望着那洋人,洋人见她眉斜倒八字般地纳罕,猜她听不懂,用蹩脚的洋文问:“夫人,这里是俱乐部,您喝些什么?”
“卡布奇诺,谢谢!”珞琪报以一个安详典雅的笑。泛出笑靥,待那绅士转身时,珞琪忍俊不禁地掩口窃笑,心想真是草木皆兵了。
“夫人!”那黑西服又凑过来。
珞琪顺口答:“给我包黄塘。”
“太太!”那人就立在桌前,躬身恭敬的样子。
珞琪抬头。见是位西装革履的中国中年男人,小胡子。光亮地脑门,脑后还拖了条长长的辫子,显得滑稽可笑。
珞琪明亮的眸子望望他问:“你,找我?”
“夫人想必收到信了?”那人讲,珞琪脸色骤变,原来是眼前这人!真是衣冠禽兽!
“夫人,不是在下约夫人,在下是个翻译叫约瑟夫,真正约夫人地是汉斯先生。”那位叫约瑟夫的人加重了“汉斯”这名字,然后指指对面道:“请夫人随在下去对面四轮马车里见汉斯先生。”
珞琪眼珠一转,心里怕对方有诈,大声对伙计道:“我去去就回,钱压放在这里,我等下还要旁的东西。若是我不回来,就送了这钱去龙城杨督抚府,会有赏钱。”
说罢将自己一对儿虾须镯子也放在柜上说:“帮我寄存一下。”
马车停在对面,珞琪来到车边,车门打开,车中有位年轻的金发碧眼的绅士,生得英俊潇洒仪表堂堂。
想必此人就是汉斯先生。
“夫人,请上车说话。”约瑟夫礼貌地微微颔首。
“我身子不便,就在这里说。”珞琪坚持道。
汉斯先生头上戴着黑色的高筒礼帽,一脸微笑说:“夫人,夫人比照片中的更妩媚。”
说罢微颔下颌垂头致意。
珞琪双颊绯红,并不理会,莺喉婉转道:“银票在信封里,你查验一下,照片还给我。”
那洋人汉斯一眼痴迷的笑愣愣地望着珞琪,垂涎三尺般道:“太太,你真是太美丽了,是我见过少有地东方美人!太太,我们曾经见过,你忘记了吗?那次,贵国的钦差大臣来龙城阅兵,太太替杨大人和本国公使做翻译时真是令人惊艳。”
“夫人请先验货!”约瑟夫提醒道,岔开了汉斯的纠缠。
信封里有另两张照片,珞琪红了脸愤然盘问:“就这些?要讲信用!”
汉斯看了眼翻译约瑟夫,约瑟夫替汉斯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洋人也并不刁难,收了钱就放了珞琪走,嘴中不停赞美珞琪的美貌。
珞琪脚步从容,故作大方地走回咖啡馆,发现那马车停在原地,车中那双眼睛似乎一直跟随她。
她收了东西,安静地品过咖啡,叫了车离去。
回到家中,珞琪立刻反带上房门,将那惹祸的照片在烛火上焚燃,心头却噗通乱跳。
“做什么呢?”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吓得珞琪手一抖,半截照片掉在地上卷着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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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50 江间波浪兼天涌

进来的人竟然是丈夫云纵。
珞琪长舒一口气,立时没了午间去法租界单刀赴会的从容镇定,却也没了泪,只弯身去拾那飘落地上的灰烬下残存照片的一角,被丈夫拦住。
“你有了身孕,不能妄动。”
俯身替珞琪拾起照片,凑去蜡烛前烧掉。
“你究竟还是去了!”丈夫的话音里微含责怪。
“不见你回转,那边的信中说若不去赴会,今日照片就会见报。”
“龙城的地界,竟然有人敢太岁爷头上动土!”云纵气恼地捶了桌案。
珞琪无奈地轻笑:“大清国万里江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是自庚子年英法联军一把火焚了圆明园,这大清的国土中凡带了租界二字的地方,就是皇上也无可奈何。龙城少主虽然地位尊贵,怕到了法租界也是宝剑难以出鞘。”
轻叹口气,珞琪堆出自嘲地笑:“虽是难咽这口恶气,可钱能解决的事体总还不算难事儿。只是我隐约觉得不安,此事怕不易罢手。”
云纵拉过妻子搂在怀里沉默不语,只是下颌在妻子头顶微蹭,似是安慰,又带了些相濡以沫的缠绵悱恻。
“少奶奶可曾在房里?”门房老祖家的媳妇在院中问,珞琪就听见雨娆在门外的通禀声传来。
“进来吧!”珞琪整理衣衫端正了仪容坐到床榻边。
又是一封信,老祖媳妇说是一个乞丐小孩子送来的。wAp.16k.cn
打发走老祖家的,珞琪展开信,信中再没了照片,只是一张粉色的信纸。
珞琪一阵面红耳赤,这是一封情书,是那位汉斯先生表述他对杨夫人的仰慕之情,约杨夫人明日去新新俱乐部一见。并说还私藏下一张照片未曾还给到夫人。如能一亲夫人芳泽,此事尚可商榷。
这简直是敲诈!色鬼流氓,无耻之尤!珞琪气恼地望了眼丈夫,只把大概的意思含混地翻译给丈夫听。
怕是这些小人真要趁火打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第二日,珞琪应约前往,她一身男装。贴了两撇小胡子,长衫马褂如一位阔商一般。
坐到约瑟夫面前,在窗边读报的约瑟夫起初都没能认出珞琪。
“汉斯先生在哪里?”珞琪问。
约瑟夫一脸堆笑低声道:“鄙人就猜夫人一定不会爽约。”
说罢呵呵笑笑道:“非是汉斯先生约夫人,是鄙人仰慕夫人倾城倾国之色,约夫人一见。”
“信是你写的?”珞琪轻问。心下明白几分。
“信是在下所写,冒了汉斯先生地名,不过汉斯先生那里……”
“此地不宜说话,咱们去马车里谈。”珞琪起身出门,约瑟夫紧跟。马车拉了二人到黄龙河堤坝处僻静的所在,珞琪见左右无人才杏眼含娇带嗔般骂道:“啐!昨日一见就知你是个存了色心的……www,16K.Cn。看你生得一表人才,如何给那洋狗去当奴才?人家还寻思是那洋狗起了色
约瑟夫乍一见珞琪揭去了唇上的贴胡。摘下瓜皮小帽,另是一段妩媚风流,心里暗喜,脸上还是正经道:“鄙人实在是被夫人美色倾倒,若能同夫人共度云雨,如那照片中销魂一次,定然粉身碎骨也要弄回那张照片。”
珞琪樱唇微翘,斜乜了约瑟夫一眼。哧哧地笑了掩口,又止住笑道:“看你急的,总是要盘算妥当。其实我也并不惧那些相片。你们要挟我,无非是因为我是杨督抚的儿媳,有这层身份。可曾知晓我即将因过府多年无后要被休出杨府?”
见约瑟夫一脸诧异半信半疑。珞琪喟叹一声,眉锁春烟一般的娇柔道:“皆是国人保守。处处束手束脚。人家在家中被太婆婆禁止同男人同房,这才同男人去那荒郊野外去销魂。国内我是无容身之所,想去日本国落足。你既说是真心仰慕我,可在乎我是弃妇,可愿意同人家远走高飞?”约瑟夫难以置信地目光,痴愣愣望着珞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珞琪推开他娇怨道:“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可也是有货在身的。你去打探打探,我娘家可也是有丰厚嫁妆供我带走享受不尽。你给那个洋人做跑腿小厮兼车夫,能赚几个小钱?他能给你的,我加倍付你!”
“这个……这个……”
“舍不得你家里那热炕头的?”珞琪鄙夷地眼光一瞟,话语间有王熙凤地泼辣妖媚,双眸中春波荡漾。
约瑟夫立刻陪笑道:“哪里哪里?我家中那头河东狮子,早就想休掉她!”
珞琪噗哧笑出声,又敛住笑骄矜地昂首道:“这不结了?男欢女爱,老天也不能管。总之我弱女子孤身一人漂洋过海,身边总是要有个男人的,偏巧遇到你这个冤家,真是上帝赐给我的。”
见那约瑟夫虽然面露惊喜,但仍是怀疑的神色,珞琪又叮嘱道:“我且给你些银票,你去招商局买两张去上海的火轮头等地船票,记得要头等舱,人家可不同那些泥腿子蹭在一处。另帮我雇好三辆大车准备运金银细软。休书一拿到,我是一刻不想在这龙城丢人现眼。”
接过一千两银票,约瑟夫才欣喜过望,不想天上掉下一笔横财,如何就砸在他的头上。“不过,那洋人手里的照片你定要替我偷回来,若是偷不回来,我可不依你。总不想日后同他遭遇,拿了这堵心地把柄来骗光你我的钱财。”
约瑟夫吃了蜜一般喏喏称是,凑到珞琪的香腮旁就要亲上
珞琪拦了他娇嗔道:“无功不受禄,你尚未证明你的真心,让人家如何信你?且去把船票和车雇好,再……”
娇媚地目光勾魂般在约瑟夫身上停留片刻,珞琪低语道:“你且去海棠花街的凝香院买些快活散、蜈蚣带、锁阳膏、寸寸相思丹来,晚间月上梢头时从凝香院雇一艘挂了红纱灯的画船在这里,打发走船夫候着我。这些夺魂儿的东西和那洋人的相机一并相片少一样都休想沾人家!若是你听话……”
珞琪媚眼含情脉脉地望着约瑟夫,食指挑着香帕在微翘地樱唇边轻蹭。
约瑟夫顿时心潮澎湃,点头如鸡啄碎米一般指天鸣誓,不负珞琪深情。
夜间,风大水流湍急。
约瑟夫办好去上海的火轮票,携了从凝香院置办来的春药等乘画舫来到同珞琪分手的河边。
画舫拴在一棵古树上,艄公按了规矩划着小舢舨离去,待第二日清晨再来收回画舫。
珞琪一身皂色披风姿容艳丽地出现在画舫时,约瑟夫乐得大张了嘴,垂涎三尺般望着她。
珞琪扭摆着腰身,并未脱去披风,叹着这一路深深浅浅难行,为了摆脱家人跟踪,险些崴了脚。
又想到日间的事问约瑟夫:“可曾办妥?”
约瑟夫邀功般将珞琪所要地照片和相机等物拿出,一并就是三张照片,不曾有多的。约瑟夫再三解释说,那汉斯先生酷爱照相,经常去山野风光旖旎地地方去取景,那日无意惊见一对儿男女在郊外的艳事,小心谨慎才照了来。起先要发去画刊社,后来竟然认出是当今杨督抚的大公子杨云纵和那位漂亮的少夫人,这才有了今日的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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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51 回首相看已化灰

珞琪假意同约瑟夫打情骂俏,香腮团雪杏眼含嗔道:“定是你这个下流坯子出的这歪主意,那洋人哪里有的这些花花肠子!”
正在逗笑,就听一阵蹬蹬蹬蹬脚步声踏动船板,珞琪惊愕得躲再约瑟夫身后问:“冤家,你可是透露给了旁人知道?”
舱门一开,却见洋人亨利先生进来。
亨利提着文明棍,湛蓝的凹眼喷火般瞪了约瑟夫大呼小叫:“你这个猪尾巴大清国男人,你胆敢骗我,偷我的照片!你这个无耻的贼!”
珞琪慌得向船舱后贴*。
约瑟夫起先也是慌张,随后平静地赔了笑脸道:“亨利先生,洋大人,误会,都是误会!是这杨夫人自愿投怀送抱来伺候我们,希望以身相许换回照片。”
亨利怒不可遏地抓起小桌上各式瓶瓶罐罐的春药向约瑟夫脸上扔去,高挺的鼻梁眉骨下,湛蓝色的眼睛像湖水迎风扬波一般,嘴里不停地骂:“你这是勒索,你前次约我去还照片给美人就是再勒索!你利用我在勒索钱财!你说照片不能卖给报社,否则这美人夫人会被大清愚昧的家法杀死,说是只向这位夫人讨要三十两辛苦费。你怎么敢拿了我的名誉去干出这种无耻之事!还要威胁美人同你去上海。”
约瑟夫伸出胳膊抵挡着飞来的瓶瓶罐罐,皮笑肉不笑地向后退,嘴里一直在说:“误会,误会……”
退到后舱小门,跌坐在舱板上,抬头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
一身黑色的斗篷,高高的西式礼帽,如西方骑士一般提剑立在他眼前。
“你是……你是!”约瑟夫向后蹭身,眼前的人他曾经见过。
钦差大人鹿中堂来龙城阅兵时。约瑟夫曾经随在汉斯先生身边当翻译去采访,他当然记得那位马上雄姿英发的少年新军统领,杨督抚的大少爷杨云纵。wAp.16k.c n
杨云纵立在舱门口的身躯在暮色中巍峨如山,手中一柄寒气夺人地宝剑,直指跪在舱板上磕头求饶的约瑟夫。剑眉眉头紧拧,目光威严灼人如剑光一般清寒。
那双摄魂夺魄的眸子曾令珞琪如此地倾心沉醉,她望着丈夫。幽怨的目光中满是乞求,轻声唤道:“吉哥哥……”
“你同汉斯先生到外面车里等,我有话同约瑟夫讲。”杨云纵道。
汉斯走过来,礼貌地躬身绅士般为珞琪开门,引珞琪去马车中等候。
珞琪回头欣赏地望了眼丈夫。头一遭见丈夫穿洋人的燕尾服,比起中国人习惯的长衫马褂,这身合体的西装显得丈夫更加英朗挺拔。
“吉哥哥,得饶人处且饶人,教训他闭嘴就是了。不要打残了他生出事端来。”珞琪叮嘱,她知道丈夫平素地霸道张扬,昔日在原大人军中时丈夫就是那副目空一切鹰扬跋扈的个性。虽然这些年在龙城父亲身边棱角磨平许多,却从未减去心底的那份高傲。
珞琪迟疑地按夫妻事先约定好的计策退出舱外,随汉斯先生身后来到马车前。
汉斯谦恭地向她道歉道:“夫人,恕在下冒昧,实不知约瑟夫这个奴才冒了我的名义轻贱夫人,本人深表歉意。”
说罢,礼帽按在胸前,又是深深一礼。
珞琪粉腮含羞。却也是大度从容地提了长裙屈膝还礼。
“夫人放心,我对上帝担保,这照片除去给过约瑟夫看,并没给旁人看过,夫人不必担忧名誉受损。”汉斯痴迷地目光停在珞琪弯长的睫毛上。长睫下明眸顾盼神飞,溢彩流光一般。
汉斯情不自禁地赞道:“夫人真是东方第一美人!”
一阵江风迎面扑来……wap,16K.Cn。潮寒刺骨,珞琪一阵瑟缩,却又沉浸于计划成功后的喜悦。
一声惨叫撕裂静夜传来,随即是约瑟夫的一串惊叫:“不!不!不!”
随即四周寂静下来,只有流水潺潺声和江风呼啸。
珞琪同汉斯先生面面相觑,情不自禁地向那画舫走去。挂了凝香院大红纱灯的画舫不知何时泊到了河当中,“噗通”一声巨响,船身不停地摇摆,似乎是什么重物掉入河水中。
“吉哥哥!”珞琪不及喊出声,就见船身摇晃中一道黑影纵身蹿上了拦在河面地栈桥,那孤舟就在河面漂泊。
黑影向这边跑来,*近时珞琪舒了口气,竟然是丈夫云纵。
“什么声音?”珞琪问。
“珞琪,你在这里等等,我送汉斯先生去河上找约瑟夫。”杨云纵没有回答妻子的话,只是让珞琪请汉斯先生上车,说是约瑟夫会带他回家。
珞琪也期盼速速结束这场噩梦,见汉斯那依依不舍的目光眷恋地望着她笑,心里五味杂陈翻涌。
汉斯上了车,云纵扣上马车车厢地车门,汉斯就隔着车窗向珞琪含笑挥手告别。
马车扬尘远去。
珞琪心里高悬的石头总算落地,一场提心吊胆的丑事就这么有惊无险般被遮掩过去。
马车没有按原路返回,却是沿着小道直奔向河中那座栈桥而去,河中飘泊着那画舫,红滟滟的灯光在黑夜中格外夺目,将栈桥的轮廓掩映得若隐若现。
珞琪心里纳罕,丈夫如何赶车过那栈桥?桥那边都是荒地郊野山脉。
就见那马飞也似的直冲向栈桥,传来车中汉斯惊叫声:“停车!停下!停车!”
珞琪的眼睛瞪大,眼见那马车摇摇晃晃冲上栈桥,就在桥正中的位置咔嚓一声断裂地声音划破静夜,那黑色的马车同马飞离,马跳出很远,消失在苍茫暮色中,车厢却掉进了河水里。一声巨响,溅起浪花翻雪一般在苍茫的月色下又平静下来。
“吉哥哥!”珞琪惊叫惶恐地呼唤,只见暮色苍茫,水流潺潺,月色下河水银浪浮动。
珞琪慌张地深一脚浅一脚向河边奔去,丈夫在哪里?难道也是落水,可她并未见马背有人,那马惊后又跑去哪里?
就在珞琪惊得欲哭无泪时,静谧的夜色中传来一声清亮的口哨声。
一匹天边神骏甩着如雪丝般地鬃毛飞奔上桥,在口哨声中腾空跃起,稳稳落在断桥的另一侧,矫健地甩着鬃毛跑向她。马背上一黑衣骑士,斗篷在烈风飞扬,噼啪作响。
是丈夫云纵,是她地吉哥哥!
马从她身边飞过时,丈夫俯身将她抱起斜跨马背而坐,搂紧她轻声叮嘱道:“小心腹中胎
打马向大道奔去。
马跑得很稳,丝毫不觉骑马时的起伏颠簸。
珞琪惊魂初定,才恍悟丈夫已经安然无恙,定定神慌张大喊:“汉斯先生!汉斯先生他在车中!他落水了!停下来!停下!驭
大白马“闪电”丝毫不理会珞琪的挣扎呼叫,摇着一头漂亮的鬃毛稳步飞跑。
珞琪目光中满是惶惑惊恐,在马背上执拗地挣扎喊着:“放我下去!汉斯先生他在车里!”
云纵禁不住妻子的打闹停下,珞琪恶心得干呕,恍然间大悟,泪眼迷蒙地望向丈夫:“你滥杀无辜,那约瑟夫无赖,可汉斯是被冤枉的。”
“他看了我的老婆,就该死!我杨焕豪的女人,谁敢看就剜眼,谁敢碰就断手!”杨云纵一扬下颌,目光蔑视一切,咬咬唇凶狠道。
珞琪后背透着寒凉,寒到心里,想到刚才的情景就后怕,腹中一阵痉挛,躬下身。
“琪儿,怎么了?”杨云纵来扶她,珞琪却甩开了丈夫的手。
杨云纵上前两步抓住妻子揽在怀中,清冷的面色含怒,灼人的目光含着不容抗拒的坚定,丝毫没有悔意,仿佛两条人命转瞬间在眼前消失就如月色下飞散两颗尘埃一般渺然轻松。
“你没有权力剥夺他的生命!”
珞琪凄然地望着丈夫指责。
云纵蛮横地握住珞琪的手腕毅然道:“他们不死,就是你死!妇人之仁,害人害己!这种时候,只有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
藏在丛林里的马车被挂上,丈夫赶车载了珞琪奔向杨府。
珞琪一脸颓然,目呆神滞。
“停车!停车!”珞琪喊。
车子停下,丈夫拉门进来。
车外挂着气死风灯,光线勾勒出丈夫那冷峻而张扬的面容。
丈夫明明同意了自己精心设下的“美人局”,明明赞同她的主张,引那洋人汉斯来船里同这洋奴约瑟夫对质,争取拿回那照片了事。
丈夫定然知道敲诈的主谋是约瑟夫,丈夫只说要恐吓这两个人知难而退,收回那令人羞愧的照片就罢手。
但珞琪没想到丈夫竟然杀了人,毫不眨眼地杀了这两条人命。
杨云纵的面容中露出笑意:“吓到了?女人就是胆小。难受吗?再忍忍就到了。”

第一卷52 蜂团蝶阵乱纷纷

珞琪从噩梦中惊醒,失魂落魄般喘着粗气。
水红色帷幔,大红色缎被,不知何时回到家中。
心跳仍是过速,噗通通自己都能辨清节拍。
朦胧的睡眼仿佛总见到汉斯那双湛蓝的眼睛呆滞地望着她,拖长声音索命:“还我命来!”
珞琪扯起被子蒙头,雨娆和碧痕都围到床边,关切地问:“少奶奶醒了?”
珞琪不知如何回答,她不确定自己是梦是醒,似乎是在梦里同丈夫去了那黑的河边杀人,听到汉斯那一连串惊恐的呼声:“不!不!不!”
“噗通!”一声车厢落水的声音萦绕耳边,珞琪以被蒙面。
它妈妈凑坐到床边,嗔怪地埋怨:“少奶奶,不是婆子说你,几曾见过这身怀有孕的女人在外面鞍马劳顿地颠簸?总算是菩萨庇佑怀上少爷的种,怎的就不知道自重?”
珞琪脸色惨白,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梦,一切都是真。
是丈夫昨夜当着她的面,亲手杀死了两条生命,手段何其残忍,汉斯那临死前恐惧的惨叫求饶声不绝于耳,珞琪痛苦地闭眼。
孩子!我的孩子!
珞琪陡然间想起腹中那得来不易的“珠宝”,摸着自己的肚子慌张四望,不及开口,它妈妈已经会意道:“郎中来把过脉,幸好腹中胎儿无恙!不然老爷和老祖宗不剥了你们小夫妻的皮!”
责怪地目光抛向珞琪,这些曾经伺候过老祖宗的妈子在家中地位就如长辈般尊贵,平日不时对她们训导。
珞琪垂头不语,却仍是劫后余生般的后怕,险些孩子被吓掉,惊魂似被昨夜那场噩梦牵走,还不曾归窍。
它妈妈自当珞琪心存悔意。低声教训道:“婆子伺候了三代主子,像吉官儿这么有正主意的哥儿还真是罕见。杨府上下怕就他一个,凭你口舌再三,人家心中自有乾坤。前番不听老祖宗千叮嘱,暗度陈仓同少奶奶行房;这如今少奶奶怀了身孕,上上下下都护得像个宝,生怕有个闪失。他倒好,带了少奶奶坐马车去郊外看什么月色,一路颠簸伤了胎气。”
珞琪沉吟不语,它妈妈顿了顿又低声道:“虽是三从四德,只是这男人性子上来多半不管不顾。少奶奶需要有个掂量,不能百依百顺。都是大少爷胡闹,带了少奶奶去。”
珞琪揉揉额头,已经记不得许多,只是心仍在噗通乱跳。
她原本巧计骗来照片了事。竟然被丈夫瞒天过海地演成了大杀戮,虽然庆幸照片的事再没旁人知晓,却深深憎恶丈夫的心黑手狠……wAp.16K.CN。
人命在丈夫眼中如儿戏一般。甚至都不肯商量就践踏了一切。
丈夫是爱她的,但是爱得自私。怕丑事外传无脸做人,竟然不惜杀了这些冒犯过她地人。
“大少爷来了?”门外的问候声,珞琪闭上眼,她一想到丈夫那冰冷残酷的面容就觉得浑身发凉,那两条人命。
“可好些了?”云纵问,从屋外带来一阵清凉。
坐在榻边推推珞琪,知道妻子还在同他赌气。
冰凉的手指在珞琪腮边抚弄。沉声道:“一梦醒来,夜间的鬼魅魍魉就都随烟岚而散,不会再来。你我干净,他们也干净。”
珞琪睁开眼,愤然地刚要开口回敬。丈夫的手轻轻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一切都不曾有过。你地生命中只我一个,永远……”
它妈妈抡起巴掌打在杨云纵的臀上骂道:“吉官儿,你羞不羞!大白日的当着奶娘就这样没了正经,你爹昨夜没打狠你!”
“哎哟!”云纵大声喊叫道,俨然是同它妈妈逗趣,这喊叫声都慢了一拍。
讪讪地望着奶娘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深邃的目光蒙上一层轻雾,反显得眸光清浅。
她妈妈抬起地手难以落下,叹息一声道:“吉官儿,不是奶娘怨你,毕竟不似昔日在大老爷面前处处纵容,可以任性胡来。”杨云纵淡然一笑,点点头,安慰道:“妈妈但放宽心,吉官儿知道轻重分寸。”
眼中流光清漾,露出几分孩童时的稚气,反令它妈妈鼻头一酸,一腔的怒气也敛了,抚弄着他的头哽咽道:“吉官儿呀,奶娘这些年就替你担惊受怕,这虽是生身父母身边,可也是……”
不用明言,彼此心照不宣。
珞琪本是对丈夫一腔的愤恨,此时一颗冰心却被它妈妈几句溶化作一汪柔弱地水。
云纵十二岁就随原大帅远戍朝鲜国,至今珞琪也对逝去的公爹杨耀廷此举不甚明晰。杨门世家大户,子弟当是走仕途,不知道云纵的养父因何舍得将疼爱地养子云纵送去遥远的朝鲜国,而放弃科举成名之路。
这是珞琪好奇的第一个疑团。
先前的公爹杨耀廷过世后,现在的公爹杨焯廷却将自己过继给长兄的儿子云纵又收回到自己名下,这样岂不是让杨耀廷那房无后?过继并非儿戏,是要更改宗谱,如何说送就送,说收就收,即使对于长房和四房来说,杨云纵都是名正言顺的杨家嫡长子,但是这毕竟有些悬疑。http://wWw.16k.Cn
这是珞琪好奇的第二疑团。
相对而言,丈夫杨云纵可算得上是个男儿中地大丈夫。
昔日十八岁回家奔丧,杨府嫡长子应该名正言顺继承家业,但却被生父杨焯廷挺身而出争这杨家家主之权。
面对一场纷争,云纵只是选择了退让,视功名利禄如浮云一般,抛下万贯家财,携手带了她这个“美人”远走天涯。
军营中的刀口舔血惊风暴雨的日子,令云纵生性刚强不屈,骨子里透出的倔强。
但是出国深造回到龙城被公公杨焯廷扣留在杨家后,云纵就忍辱负重地默默承受一切。
公公对云纵很冷淡。似乎对这个亲生之子视如陌路。
即使这样,云纵对公公却也极尽孝道,任劳任怨。

每次看到丈夫无端遭受屈辱,却咽下一腔委屈扮出笑脸安慰她时,珞琪反委屈得想哭。
如若丈夫生来就唯唯诺诺逆来顺受倒也罢了,只是丈夫勇冠三军的男儿却要对这些无理地责难听之任之,更令珞琪难过。
念及丈夫的手狠多是同经年地军旅生涯相关。珞琪心中不免原谅丈夫过激地举动;但一想到汉斯那双无辜求生的眼,珞琪的心隐隐撕痛。
矛盾的心情令她煎熬,一半如火,一半是冰。
云纵讪讪地离去,珞琪漠然独坐。
它妈妈仍在絮絮叨叨。话音未落,冰儿大步流星进屋,几步来到珞琪床榻边关切地问:“嫂嫂,嫂嫂身子不舒坦?”
珞琪鬓发松散,脂粉未施素面朝天。反添几分慵懒。
脸上堆出笑望着冰儿,暗示他自己平安。
它妈妈拍打了冰儿后背一下骂:“说过几次,嫂嫂的房间不得擅入。定是要你老子和大哥打上一顿才肯长记性?”
冰儿不管不顾地坐在床沿道:“看了胡郎中来过,一打听才知道竟是嫂子病了。”
冰儿的眸光纯净得不染纤尘,稀释了珞琪的满心恐惧,腹间隐隐作痛,珞琪紧蹙眉头,冰儿竟慌得手足无措般凑近前问:“嫂嫂,怎地了?”
“五爷!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快去读你的书!”它妈妈又拍打了冰儿一巴掌。
冰儿依依不舍的转身。走出两步回首道:“嫂嫂,多谢嫂嫂成全。坤儿被送去了租界的洋人教堂孤儿院很是不错,冰儿昨日去看望过他,那里也是不用忍饥挨饿,还可以读书。”
话锋转到了坤儿。珞琪才记起月前那位漂亮机灵的书童坤儿被无端冤枉,被人指证同冰儿有断袖之好。害地冰儿险些沉冤莫白。事后珞琪巧计围魏救赵,令四姨太的诡计破灭,可是坤儿却要被逐出杨府。是珞琪思前想后,将坤儿送去了洋人的教堂孤儿院,解决温饱问题,还能受到教育。
听到冰儿提及洋人教堂,它妈妈如听闻洪水猛兽一般,一脸惊骇道:“少奶奶,可不能去那个地方,外面都在传,那洋人教堂拐卖孩子。骗了那拜洋佛的女人去密室里和洋和尚做见不得人的事,就是个红莲寺”
珞琪蹙了眉解释道:“它妈妈,洋人地孤儿院我亲自去看过,确实是收留了很多难民的孩子,是做善事。至于那个密室,那是洋人宗教的忏悔祷告,向神父忏悔自己做下地错事,哪里像传言那样说得不堪。外界多是别有用心之人以讹传讹!”
卧床静养几天,珞琪身子大好。
这日在雨娆的搀扶下去廊子间散步,雕梁画栋,回廊曲转,春未尽时花已空,丁香枝头空结团果,荼蘼花开得正艳。
对对儿鸟儿在枝头间飞绕,莺喉婉转。
行至回廊拐角处就听见人们的窃窃私语声:“听说是个洋人……凝香院……”
“就那个报社的洋先生,那些洋大人……”
珞琪心中暗惊,如何众人议论起这个话题?
忙转身离开,却撞在雨娆身上,雨娆避之不及,惊声尖叫道:“少奶奶!”
见珞琪到来,四姨太和一行人扭着腰肢摇曳着过来,唧唧喳喳如得知天大的奇闻般争前恐后地问:“大少奶奶,你平日同洋人熟,可曾知道这宗命案?”
珞琪周身一颤却极力镇静地笑道:“租界里洋人太多,记不得是哪一个。”
心提到了嗓子,莫不是家里知道了些什么?
七太太边感慨地递了份《龙城时报》给她看,嘴里嘀咕着:“一位洋大人,一艘凝香院的船,听说是为了争夺一位妓女而情杀,水急风高的……”
珞琪心惊肉跳,都记不起自己如何敷衍过这狂蜂浪蝶般追逐花边新闻的女眷们。
四太太一身绿色蝴蝶暗花宁绸衫子,手中摇着团扇忸怩道:“这洋人就是不要脸面,听说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能亲嘴儿
“哎哟,羞死人了就脸红尖声尖气地言语令珞琪听得心烦,可这声音却总是钻入珞琪的耳中。
蔷薇架上几只麻雀也叽叽喳喳叫得正欢。
七姨太房中的松妈妈撇撇嘴,伸伸本来就长出常人一截的脖子酸溜溜道:“洋人那是不知廉耻,没有教化。”
“这位洋大人不定是因何而死?估计是欠债,欠得风流债
一阵奚落的讥笑附和,珞琪无心理会,就听他们七嘴八舌开始议论洋人地不是。
愚昧的国人,愚昧地女人,尚不自知。
乌鸦一群围在枝头纷纷嘲笑天鹅为什么是白的?
珞琪揉着腹部在雨娆搀扶下小心回房。
路过碧痕的房间,房门大敞悄无声息。
珞琪这才记起似乎有几天没曾见过碧痕。
说来也奇怪,丈夫对碧痕还如当初那个小丫鬟一样,仿佛没有丝毫春心萌动。
二人圆房后不久,丈夫就不大去碧痕房里睡。
因为她在太婆婆院里将养身子,本以为丈夫有碧痕伺候,事后却听说丈夫去碧痕房里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阳光透过窗格撒在碧痕脸上,碧痕守着窗细心地缝制婴儿的小衣衫,一针一线那么细心,嘴角带着浅笑,娴静慈祥。仿佛是给自己的孩子缝制小衣衫,脸上带着母性的光辉。
珞琪反生出丝怜悯,碧痕同丈夫圆房两个多月,肚子却丝毫没有动静,太婆婆追问过几次,还曾埋怨碧痕看来也不是多子多福的面相。
听说珞琪怀孕,碧痕反比她更为高兴,珞琪心底生出丝惭愧之意,她多希望碧痕也能同她一样,有个宝宝,享受这份幸福。
“少奶奶回来了?快歇歇碧痕总难改口,处处守礼,似乎还是当年那个伺候在她身边的小丫鬟。
碧痕扶了珞琪在卧榻上歇着,背后垫上一个大*枕,碧痕关切问:“少奶奶,好些吗?”
碧痕露出淡然的笑,拉过碧痕柔嫩的手,正欲开口,屋外传来匆促的脚步声。
管家福伯进来道:“少奶奶身子可曾好些?老爷传少奶奶去问话。”
珞琪心头一惊,按说公公知道她在调养身子,不会喊她去问话,必定是遇到了大事。
心悬到嗓子,脸上却故作镇静地问:“大少爷身在何处?”
福伯话音迟疑,望了眼珞琪,吱唔道:“大少爷,他也在老爷房里。”
这哪里是问话,分明是传她去对质?如此急急匆匆还能有何事?定然是丈夫云纵杀洋人之事东窗事发。
珞琪心头暗颤。

第一卷53 开到荼蘼花事了

风絮飘残化萍,院内两口青花瓷大缸内浮着睡莲,尚没有花苞,油绿的叶子边缘不时有甩着蝶尾的金鱼轻啜叶缘。
珞琪立在缸旁,望着一身素雅的小夫人霍小玉揉碎点心撒在缸里,欣赏那一条条悠闲的鱼儿浮出水面寻食。
缸内水面映出珞琪俊俏的面容,就在小夫人的倒影旁。
“大少奶奶来了?”霍小玉并未回头,只揉着手中的点心渣继续扔向水面,叹息道:“如今的世道,乱匪纵横,天灾不断,能吃上口饭就是佛祖庇佑。”
珞琪曾听说如今龙城境内也是盗匪滋生,一些商户豪绅家里遭贼,前些时丈夫云纵曾带兵去山里剿匪,也擒获过几名匪首。
霍小玉感慨地撒尽手中鱼食,回身正欲开口对珞琪说话,却听了屋内传出咆哮声:“退下!院子里清醒了再回话!”
本来见小夫人逗鱼时那淡烟流水画屏幽的心境,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喝声惊得魂飞千里。
“儿子不肖!大人息怒!”
云纵的声音依然那么平和。
珞琪欲向屋中去,却被霍小玉牵牵衣襟,对了她摇摇头,示意她稍缓。
霍小玉原来是伺候太婆婆的贴身丫鬟,善解人意,识得眉眼高低,总在这些细节上提醒珞琪。
不多时,杨云纵大步从屋里出来,目不斜视,似乎没有在意妻子珞琪和小夫人霍小玉在旁,一抖前襟,单腿跪地,又一腿随后跪下,整整衣衫,直身跪在天井中。一脸肃然。
挨罚总不是什么风光事,更何况当着妻子和小妈。如今丈夫这一跪似也坦然,珞琪反心生怜悯,似乎公公对云纵非打即骂,从未有过满意的时候。
树上吱吱喳喳的鸟儿也停住歌声,静静地观看院中的一切。
珞琪脚步踯躅,不知不觉要走向丈夫。http://WAP.1 6 k.cN却被一阵吹面凉风羁绊。
视若无睹般,珞琪缓步从容地走向公公杨焯廷的房中。此情此景,她自然不能流露出半分对丈夫的怜惜。即使此刻跪到丈夫身边啼哭,怕公公也不为所动,毕竟不是在太婆婆面前还能以情动人。
珞琪报门而如。打开帘,公公杨焯廷坐在榻上,手中端着的茶碗在打颤,官窑的薄胎碗碰撞茶托发出清脆而杂乱地响声。
珞琪注意到公公那花白的胡须都在微颤,心下暗想。不知道云纵如何惹了父亲恼怒。
还好,公爹今天没有动怒到请来家法痛责,不过罚了云纵在院内思过。
珞琪有意做出些响动。低头收颌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走近到公公面前道了个万福,问了声:“爹爹传儿媳来,可是有何吩咐?”
杨焯廷叹口气,啜口茶,茶杯上热气徐徐腾升,眼未抬,沉声道:“媳妇,衙门里有桩案子。洋人送来了公牍,你来看看写了些什么?”
珞琪的心情稍为平复,接过案牍一看,竟然是公使馆递来的文书,抗议龙城总督衙门对暴民攻击教堂的恶行置之不理。如果再不予以满意的答复,就要闹到朝廷里理论。
“洋人信中说。若大清朝廷无法管束好自己地臣民,他们将帮大清个忙,用枪炮替我们来管。”
珞琪逐字逐句翻到这里,眉头拧在一处,洋人的照会过于无理,言辞间蛮横,简直是盛气凌人!
公爹杨焯廷听到这里一脸怒容大骂了一声:“岂有此理!”
就听院外大叫道:“老祖宗,您慢走!老祖宗,慢些!”
“吉官儿,你起来!奶奶让你起来,你就起来!”
外交上的愤慨立刻被家事拉回,珞琪就见公公杨焯廷如被电线咬了一般,茶碗撂在手旁的桌子上,溅起茶水烫了手,唏嘘着甩着手上的水。1 6 K小说网.手机站wap.16k.cn
珞琪忙掏了衣襟上掖着地桃红色锦帕奉上,她是儿媳,自然不能为公公去擦拭,但公公却一把推开她的好意,跳下床榻,未及穿鞋只穿了袜套就惶然地去打门帘,躬身立在门旁。
老夫人人一进屋,目光四下一瞟,手中御赐龙头拐杖就向儿子腿上抡去,嘴里骂道:“你是存心同娘过不去!”
“娘子岂敢?”杨焯廷后退两步,揉着打中的腿。
太婆婆这一拐杖绝对没留情,真是有了几分手劲,珞琪都听到一声闷响,公公倒吸一口凉气,眼泪几乎下来。
“难缠?你敢嫌弃娘难缠?”老太太高举起“魔杖”,要兜头打下。
珞琪哭笑不得,太婆婆打岔的功夫令人佩服。好在珞琪眼明手快,忙迎上抱住了太婆婆的胳膊,柔声央告道:“老祖宗,您息怒!”
“看路?不用看路,在我自己家里,闭着眼睛我也认路!”
珞琪心里无奈,简直是无言以对,但凡公公要敢动云纵,太婆婆一定会发怒,而且是动真气。
杨焯廷仍是嬉皮笑脸同母亲敷衍,向下人们挤眼示意大家回避,吩咐下人把儿子云纵唤进来。
珞琪搀扶着太婆婆坐在紫檀木榻上,正了正那块儿橙黄色团锦坐垫,扶着太婆婆坐好。
“琪儿,你怀了身孕,坐奶奶身边。”老祖宗拉了珞琪贴身坐下,珞琪满眼犹豫,见公公躬身立在一旁揉着大腿,神色颇为逗笑。公公都未曾有座,她做儿媳地如何能坐?
太婆婆又吩咐道:“琪儿,坐奶奶身边来。”
门帘一挑,杨云纵进到屋中,步履略显蹒跚,满眼的委屈,看了眼奶奶,鼻头一抽,却被父亲狠狠一瞪,立刻垂下头。
这个细微的神情更是逗得珞琪想笑。
丈夫昔日在原大帅军中冷面无情著称,只在私下无外人时才偶有些调皮神色。公公罚他跪到院中,前后不过不到半碗茶地功夫,怎么就夸张到这个地步,走路都摇摇晃晃,像是跪了一天似的。
原本只觉得五弟冰儿好用此无赖招术,如今不知何时丈夫云纵也这般顽劣。
“你当了娘的面还敢凶他!”老祖宗怒道。
杨焯廷唯唯诺诺地低头附耳。
珞琪反是偷眼嗔怪地望了眼丈夫。
“吉官儿,起来,到奶奶这里坐!”老祖宗拍拍身边的坐垫。
杨云纵微抬眼睑,怯生生道:“孙儿不敢,父亲大人都站着,孙儿岂敢起来?”
珞琪抿咬下唇,暗忍了笑意,心想丈夫这扮戏的功夫也是令她刮目相待了。
“看看!你自己看看!吉官儿这孩子还哪点令你不满意?守礼、孝顺、能干,谁个不夸赞。他不过才二十三岁,年纪轻轻就是朝廷三品的官员,光宗耀祖了!就算这父子是前世冤家,你爹当年可曾如此待你?”
老祖宗一番话说得连咳带喘,珞琪忙为老祖宗摩挲胸背,云纵也跪行几步贴在老祖宗膝前,紧张地喊了声:“老祖宗!孙儿无事,孙儿但求老祖福泰安康!”
杨焯廷几步上前,敛了一脸的陪笑,抓住儿子云纵的辫子揪起他地头,喝了声:“看着爹!”
一巴掌扇在脸上,杨云纵扑倒在地。
“畜生!孽障!”这句话是老祖宗骂出来的,捶打着儿子杨焯廷的背,想起身去哄慰孙儿云纵,却又急恼间起不来身,咳喘了骂:“你如何就容不得他!你是要我们祖孙死在你眼前才干净!”
杨焯廷怒不可遏地使着性子道:“娘!您也信这畜生!他岂是那低眉顺眼俯首帖耳的孩子?昨日,他带兵去山里剿灭乱匪,先斩后奏,砍了十个乱匪的头颅挂在南城门上,骇得全城上下议论纷纷。今晨,朝廷就有刑部兵部电报来盘问。如此狠辣地手段,岂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后生能有。天下谁是恭顺地孝子儿子都信,独他杨焕豪,嘿嘿子活了一把年纪,怕还看不走眼!”
老祖宗似被这话震住,颤巍巍地声音问左颊红肿的孙儿:“你爹说的,可是实话?”
“实话!当然是实话,南城楼一排十个木笼,血淋淋的人头向下滴着血,没头的尸体排了一地!”杨焯廷义愤地破口大骂。老祖宗话音颤抖追问:“吉官儿,你爹说的是是实情?”
“大人所言句句属实。”
杨云纵一字一顿说得坦然。
珞琪却吓得手指凉麻,再想到丈夫那夜连杀两条人命,原本对丈夫的那点怜惜忽然化做惊骇,如何也没想到丈夫如此之狠辣。在原大人军中,只听人私下唤云纵做小毒虫,珞琪只觉得那是戏称,多与丈夫平日面无表情相关。如今……
“他年轻,不懂事,好勇斗狠,你好好同他将道理!”老祖宗还是一味袒护孙儿。
杨焯廷暴怒道:“儿子不是追究他先斩后奏的胆大妄为,也不是追究他心狠手辣。儿子是寒心,如此手段,如此心思,竟然在我面前装成一副唯唯诺诺俯首帖耳的样子。娘,您信吗?明明一个狼崽子,在我面前装小羊羔!我就不信揭不开他这层皮!”
杨焯廷怒道,揪着儿子往屋外拖,踢了一脚,自己没穿鞋,加之儿子骨骼清瘦,反戳了脚趾,疼得倒吸凉气。指了儿子道:“你不是孝顺吗?你不是逆来顺受吗?父母命,不敢有违。你给我退去衣衫,退光!给我院子影壁前跪着思过去!”

第一卷54 斜阳却照深深院

“你这是给谁脸色看!你是在埋怨娘吗?”老夫人一声怒喝剑拔弩张之势,指着儿子杨焯廷的手在瑟瑟发抖,瞬间老泪纵横道:“当年把吉官儿过继给你大哥收养,是为娘的主意!那是因为……”
“娘!”杨焯廷惊慌失措地厉声制止,跪地叩头,急于堵回老夫人即将出口的秘密。
珞琪满心是对丈夫连砍十颗人头悬于城门这胆大妄为的暴行的恐惧转为对太婆婆这意外言语的好奇。
公公杨焯廷惊得跪地叩头发出砰砰的响声,珞琪也慌得随了跪下。
“吉官儿就是狼,也是你的亲骨肉!”老夫人手中的龙头沉香拐戳着榻边的踏板痛骂着。
珞琪平日最怕家中鸡飞狗跳,此刻想去劝解,但如此情势怕也没有她这个做孙儿媳妇说话的份。
余光瞟见丈夫云纵垂了眼帘面无表情的漠然解着衣衫,卷云缺襟马甲松敞,仰脖又解长衫斜襟旁的盘扣。
公公适才的过激的言语不知是气话还是真想令云纵赤身露体跪去那影壁前。
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仿佛对这场即将到来的侮辱责罚听天由命一般,反勾起老夫人无限伤心,鼻头一抽,老泪横流。
“相公!珞琪低声喝止丈夫,此刻丈夫这不屈不挠的举动,无疑是火上浇油。果然公公杨焯廷怒火中烧,揪过儿子扯着他的衣衫照了后脑勺就狠狠一巴掌骂道:“你还在装,想装就不如演到底!”
“你做什么!”老夫人哭嚷着,云纵哀哀地唤了声:“奶奶……”话音里满是委屈。
屋里一片大乱……1 6K小说网,手机站wap,16k.cN。
杨云纵紧紧护着父亲揪住衣领的前襟,企望地目光望着祖母求救,像藏在衣衫中那仅有的自尊就要被践踏得一无所有。
“松手!”老夫人话音刚喝出口,就听刺啦一声响,杨云纵的衣衫被扯落。他羞愧地蜷身躲避,却被父亲揪住胳膊板过身子。
随即,杨焯廷松开了手。
就见云纵的衣衫脱落,胸前却如孩童般挂着一方大红色五毒虫肚兜。上面五色丝线绣着栩栩如生的青蛇、蜈蚣、蝎子、壁虎和蟾蜍五种民间传说的毒虫。民间多是为儿童挂上这五毒图案地饰物,传说能避诸毒,孩子无病无灾。珞琪当然知道,丈夫身上这五毒的肚兜是老祖宗逼迫着穿在身上不得脱的。是老祖宗一针一线绣的,寄托着老祖宗一片心意。七十岁的老人,眼花耳聋,穿针引线都要借助他人,不知道是如何苦心费力为孙儿绣的这肚兜。
只这一霎那。杨焯廷松了手。
儿子体魄魁伟,只是有些骨骼清瘦,赤裸的后背麦色皮肤略有些粗质感,不似养尊处优地公子哥儿细皮嫩肉体态肥腴。下身一条松花色的夹裤松垂,在胯上系一条绛红色的汗巾打着一个合欢扣。身体中透着男儿的体魄刚气,又被那方惹趣的肚兜抹上些童稚之气。
“奶奶地心肝呀!”老祖宗呜呜地痛哭着搂抱住孙儿在怀里,手在那赤裸的脊背上摩挲。嘴里不停地抱怨:“你如何就这般命苦,遇到这么个爹不能容你。”
屋里正闹得不可开交无法收场,院里却是一阵大呼小叫的混乱。Www.16k.C n
“大骡子,你这丫头怎么六亲不认!我是你爹呀,你这个死妮子!爹和娘翻了五道山梁才摸索到县城里,打探到你现在享福了才来求你救救你二哥二谷子,他冤枉的!”
“老人家,老人家快快请起!”
这一阵喧哗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不等老夫人发话,杨焯廷就对外面喊:“来人!何人在外喧哗?”
门帘外传来方妈妈小心谨慎地禀告:“回老爷的话,外面来了一对儿乡下人,自称是小夫人娘家爹娘,在院里闹呢。”
珞琪曾记得小夫人对她讲过。小夫人生于一个裁缝家,家境一般。父母去世后。家财被堂叔卷走远逃,反将她卖去了吞云馆当使唤丫头。后来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被送到杨府当丫鬟伺候老太太,因为烧得一手好烟炮,人也伶俐,就被老爷收了房。小夫人从来未曾有过娘家人,如何冒出了父母来寻亲?
珞琪随了公公和太婆婆来到院子里,就见院子游廊间围了很多看热闹地人不敢近前,庭院中一对儿头发花白如枯草一般,破衣烂衫腰系草绳的农家汉子和农妇正在哭闹。
坐在地上捶腿痛哭的农妇比龙城街头乞丐还破衣烂衫,哭唱着央告:“大骡子唉,娘不图沾你婆家什么,娘知道家里对不住你,可你要救你哥的命!你男人是大官,你求他开句金口说句话,就饶你哥一命吧。”
珞琪留意地上下打量这个自称是小夫人霍小玉娘的农妇,头缠一块儿洗不出底色的帕子,一脸褶皱焦黄的皮肤,眯着眼,身材瘦小。
身旁大哭的农家老汉也是衣衫褴褛,身上一股经年未洗澡地臭气扑鼻,双手插在落着层层补丁的夹衣里,缩着脖子叹息。
七姨太和几位在一旁规劝的老妈子都掩着鼻。珞琪心想,难怪这么多看热闹的人都避去了廊下。
“小玉,这是怎么一回事?”老爷一句问,霍小玉轻服一礼,柔声应道:“老爷,这两位老人家怕是寻亲认错了人。”
听霍小玉否认,那原本貌似朴实的农家汉子瞪圆双眼,如要吞人一般,指着霍小玉痛骂:“大骡子,这狗还不嫌家贫,你进了大户人家享福,就不认爹娘啦?”
愤怒地神情,令众人目光齐集在立在一旁的小夫人霍小玉身上。
霍小玉一身素服,只在鬓角插了朵嫩红色地芍药,益发显得娇艳照人。脂粉淡施的粉颊上两腮带着潮红,反显出几分在人前的羞怯,她落落大方地走到老人面前,躬身低首关切地问:“老人家,您仔细看看,莫不是认错了人?或是我这模样长得太过寻常,龙城大户人家中的小妾丫鬟的装束都是相差无几,您寻亲心切小玉能谅解,只是小玉的父母早就过世,坟墓就在滦州城郊外的鸿沟山上。”
话语的几分坦然,那对儿夫妇反添了慌张,对视一眼,那婆子揉揉眼探头仔细望望霍小玉,喃喃道:“是我的大骡子呀,我家大骡子的左唇上也有颗红痣,娘生的闺女娘不会认走眼。”
霍小玉嫣然一笑,也不顾身后的老爷和老夫人及一群围观看笑话的家眷,只耐心地解释:“老人家,小玉从出生就没曾离开过爹娘,唇上的红痣是我们那一带的女子很多人都生,怕是水土的缘故。”
又起身宽慰地对了老爷杨焯廷一笑,解释道:“老爷息怒,怕这对老人家是认错了人,也是寻亲心切。小玉不是头一遭遇到来冒认亲眷的,不过小玉见这对儿老人家不似是前番勒索钱财的刁民,怕真个是认错人了。”
“大骡子!你个畜生!我是你娘,就是你娘呀!你化成灰儿也是娘的女儿。”妇人在哭闹,农夫却有些含糊,拉拉婆子的衣衫低声问:“咱们的女儿,可有这等好福气?”
珞琪更是犯疑,看来霍夫人真是不认识这对儿农家夫妇,而这对儿农家夫妇又一口咬定霍夫人是他们的女儿。
方妈妈在一旁搭讪道:“小夫人太过心慈,上次那来冒充是小夫人娘家兄弟来认亲的,依了规矩就该打一顿板子送去官府,小夫人却给了他一贯钱打发了。养得这些刁民都来冒认官亲,混些钱财,不依就在撒泼打滚的闹。”
霍小玉嗔怪地望了一眼方妈道:“我娘家昔日也是清贫人家,知道穷人家度日的艰难。这对老人家怕真是认错了人,不然平白的,谁冒了这冒认官亲的风险,豁出去老脸来闯督抚老爷的宅子?”
杨焯廷嘿嘿冷笑道:“你们可知道冒认官亲是要被下大牢的?”
恫吓一句又吩咐左右:“拖到二门乱棍打断腿!再下到大牢去!”
农妇仍然坚持喊着霍小玉道:“大骡子,你不能没良心,娘的名声再不好,爹娘再穷,可也不曾亏了你。你怎么六亲不认!”
七姨太上前劝道:“老爷,这无风不起浪,这对农家夫妇既然认定小夫人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女儿大骡子,就不如让府衙去审个清楚。”

第一卷55 别有幽愁暗恨生

霍小玉提了宽大的月白色百裥裙前行两步走到老爷面前,身姿摇曳如弱柳扶风,素雅的衣衫,只鬓角上娇艳的芍药花映衬着唇中点的朱丹显得如出水芙蕖般清丽。
微启朱唇,霍小玉道:“老爷,小玉出身贫苦人家,未敢有半点隐瞒。被乞丐或村野山妇接二连三来府中冒认亲人原也无妨,只是令老爷名声受辱,小玉于心不安。”
霍小玉眉锁愁云诚惶诚恐的样子,如一只被众人围捕的小兔一般惊慌,珞琪见了都不免心生怜惜。
小夫人霍小玉从未避讳过她出身寒苦,平日间待下人也颇为宽容,任是集老爷的千般恩宠于一身,却从未恃宠而骄,欺凌下人。私下时,霍小玉待珞琪反似亲生姐妹一般体贴。
如此冰魄玉骨般的可人儿,竟然有如此龌龊之人来算计,珞琪心生愤慨。但当了太婆婆和公公杨焯廷,更有这些姨娘们在场,哪里有她这个儿媳妇插嘴的份儿?
四太太庄头凤怀里依旧抱着那只浑身毛色黑亮的猫,那黑猫幽亮的目光瞪着霍小玉,令人觉得一阵阴寒。
四姨太扭着腰肢近前奚落道:“我娘家不比某些人家大富大贵,也算清贫人家的女儿。只是这做人多半要积德有骨头,如何就想出这些下作的法儿?你们说是大老远翻了五座山梁从山沟儿赶来龙城寻亲,倒也是颇难为你们一番苦心。只是,荒山野岭消息闭塞,你们从何而知自己的女儿在龙城杨府?”
一句话问得恰到好处,珞琪也正在猜疑此事。
这一点拨,农妇忙应道:“是大骡子自己差人送银子送信来山里,派人抬了滑竿接了我们夫妻来龙城享福,谁成想我们才到龙城。他二哥二谷子就被当了山匪抓进了大牢,带我们来城里的人也不见了,我们也被赶出了客栈。”
周围一片唏嘘声,议论纷纷。
老祖宗叹气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给两个钱打发了就是。”
原本在一旁左右劝解的七姨太脸上一阵青白,忿忿地近前骂道:“哪里来的村野刁民来冒认官亲。一路看中文网说得有板有眼,骗得咱们信以为真,自当你真是小夫人的娘家人。”
珞琪面含淡笑,心中却在寻思,看似一场意外的寻亲。怕也少不了有人在其中的有意唆使,不然这一对儿农家夫妇如何被直接引到了厚德堂?
“原来冒认官亲就是为了救自己地儿子?”杨焯廷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吩咐身后的儿子云纵道:“吉官儿,你去处置。”
珞琪这才留意到在人群后悄然无语轻袍缓带走出的丈夫云纵。适才在屋中被公公责罚。匆忙间出来未及穿上坎肩,一袭直反添了几分飘逸,眉峰间阴云淡拢。信步上前,上下打量那农妇,面含漠然。
珞琪心里暗想,公公对云纵千百个不满意,怕都是因为云纵的性子太傲太野,公公都觉得他烈马一般难以约束,若是不为己用,迟早一朝被它踢下马。
村妇一见到杨云纵。如一阵飓风吹散了漫天雨云,原本还是哭天喊地陡然间面露惊愕,结结巴巴地问:“少大人,少大人,您。您还记得得我们?”

面上的惊喜之色如绝处逢生一般,指着掩袖立在老爷身旁一脸尴尬的霍小玉道:“当年大骡子就是被少大人明镜高悬救下。在滦州。五年前,少大人这英武的模样星点未变。”
一石千层浪,才稍微平复下地闹剧又骤起波澜。
众人的目光瞬间移聚到杨云纵身上。
见杨云纵沉吟不语,面露疑惑,农妇忙提醒道:“就是五年前,大骡子在滦州城被东家太太指证谋财害命……”
满院哗然,莫说珞琪惊骇,就是老祖宗都面露疑惑,不由多看了几眼一旁的霍小玉。
杨云纵劲唇微抿,带出讥诮的笑意,嘿嘿几声笑幽冷,摇头叹气道:“你不提,本官险些忘却了。五年前你们卖了个女儿去大户人家,理应外合去盗窃东家财物,事发后却让女儿去顶责……”
四下鸦雀无声,只那农家夫妇矢口否认道:“冤枉,少大人冤枉,当年实在是被冤枉。”
杨云纵下颌微扬,轻慢的目光扫了二人一眼反问:“当年那做贼地女儿不是在滦州知府大堂被褫衣杖责,无颜于世,悬梁自尽,尸体都无人去收,被知府派人葬在了乱坟岗。手打小说网www.sdxsw.com
真相大白一般,老祖宗沉香木龙头拐杖戳着青砖地发出阵阵颤响,大骂道:“没脸的忘八!竟然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恶事,自己的女儿被坑死,还来冒认官亲,还不给送官打死!”
众人窃窃私语,杨云纵扶了祖母,为祖母摩挲着后背劝道:“这夫妻也是救子心切,病急乱投医了。”
农家夫妇被拖走押去官府,老祖宗的拐杖指着几位姨娘和四周围观地下人破口大骂:“是哪个混账多事的带了这乞丐来厚德堂?”
七姨太慌忙一脸陪笑上前,服了一礼道:“老祖宗,是媳妇多事了。本以为是大喜事,小妹妹的娘家爹娘失散多年来团圆。”
“啐!”老祖宗一口吐沫啐在七姨太柳咏絮面上,破口骂道:“你怎不磕头认了那叫花子夫妇做爹娘,硬要把这没来由地花子往小玉身上放。黑心黑肺的东西!杨家的家法在哪里?”
众人惊得慌忙跪地求情,霍小玉虽然委屈,但仍是强忍下泪陪笑央告道:“老祖宗慈悲为怀,七姐姐也是被那乞丐夫妇蒙骗,一时为小玉高兴过了,才不及细想带了她们进来。如今刁民遍布龙城,七姐姐宅心仁厚,怎的就识得破那些奸人的把柄?
众人极力哄劝,老祖宗这才作罢,罚了七太太柳咏絮顶了个花盆在影壁前罚跪。
众人纷纷绕道而行。大气都不敢出,唯恐避之不及。
珞琪回到房中,它妈妈端来补气的鸡汤,才絮絮叨叨地埋怨道:“这些龌龊事都是因为老爷那里正房大太太的位置虚悬,才有人红着眼觊觎,生出这些事。莫说这小夫人是最没可能被扶正的,就是有些个娘家后台。怕那份心思单纯也敌不过这个和这个。”
它妈妈摊开手,做了个“四”和“七”地手势,又叹息道:“看来三爷这一疯傻被送走养病,一时半会也不得复原,二姨太母凭子贵也是不能了。”
珞琪哪里有心思顾念这些。正在无聊的取过一个新得地小座钟要拆卸,丈夫云纵从屋外进来。
夫妻见面反是平生了许多尴尬。
自那夜丈夫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地杀掉了两名拿了她们的相片勒索要挟的人,珞琪心中就难言地反感。如今又得知丈夫一夜间连杀数人,更是心头凄寒。
“珞琪,将官服为我备好。另外为我装上两个银锞子。”
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丈夫的话说得理所应当一般。
它妈妈却一挑眉头责备道:“大少爷这愈发地无礼了,对少奶奶直呼其名。便是劳作少奶奶,也该有个客气的话,才让人看去是大户人家有教养读过书地哥儿。”
云纵鼓鼓嘴,调皮的一笑,凑近它妈妈面前讨好道:“奶娘的话,吉官儿自是记下了。”
幽深如潭水的眸子微荡清波,亲近的样子哄着它妈妈一般。
它妈妈板了脸,拍打他一巴掌道:“少再嬉皮笑脸。屡教不改地性子,也难怪老爷恨得牙根儿痒痒总要剥了打!”
杨云纵的面颊如飞上红云,猛然转头望向珞琪,责怪的目光狠狠瞪了她一眼,怨她多嘴。
它妈妈又心疼又埋怨地拍了云纵一巴掌骂道:“不是你媳妇说的。是老祖宗讲与婆子听的。婆子听了就道,下次若是婆子在。就帮了老爷打!”
逗闹间,珞琪已经取了衣衫正同碧痕一道进来。
就见珞琪小巧地鹅蛋脸,鼓鼓的面颊上微翘的鼻子和薄唇都显得精巧可爱,弯卷地睫绒下一双乌亮的眸子,垂眸时眼帘放下,深深的眼睑都是种异样的美,惹得杨云纵不由多看她几眼。
面容间还是含嗔带怒,只将东西递与云纵,慵懒得不肯多说半个字,只道了声:“拿去!”
杨云纵从床上起身,敛了笑,一本正经地转过身伸平手臂道:“伺候为夫更衣!”
那一副蛮横霸道的模样惹得珞琪顿时心头火起,又强压着怒吩咐碧痕道:“去伺候大少爷更衣。”
云纵自觉无趣,怏怏地离去,它妈妈似察觉出些异样,试探问:“少奶奶,可是有什么不妥?”
珞琪摇摇头,揉揉肚子坐在床边,每想到孩子,心里就说不出的满足。
小夫人霍小玉来到珞琪的房中,抱着那个珞琪还回去的红木雕漆首饰盒,身后地丫鬟四喜抱着一个蓝色绸布包裹。
笑盈盈地望着珞琪,颧骨上自然地涌出那两抹桃红般的潮红,娇花一般的嫣然。
“小夫人,这些首饰真是没能用上,小夫人收回吧。珞琪只是拿先父留下的画去抵押借来了款子,已经解了龙城天灾之急。这些首饰,小夫人暂且收了,日后若有用到的时候,珞琪必定去向小夫人讨要。”
珞琪对小夫人一片好意深深感激,但还是记得丈夫地叮嘱,小夫人地财物也来之不易。
将首饰盒子放在榻桌上,霍小玉诚心道:“少奶奶,小玉是来求少奶奶帮小玉行善事的。这盒子首饰还有我有几件旧衣衫,少奶奶替我捐给孤儿收容院吧。”
这话令珞琪惊讶,起先总是她频繁出入洋人教堂,捐助些钱财给教堂接济收容那些无家可归地难民孤儿。
对此,杨家上下颇为抵触,骂洋人是收买民心,骂洋人收容孩子是假,给那些孩子灌输洋文和无父无君的思想是真。珞琪曾经试着同公公杨焯廷讲道理,但每次公公当了她的面沉吟不语,事后定是拿了丈夫云纵去教训,就连冰儿五弟也为她吃过不少苦头。如今,小夫人竟然仗义疏财,来支持她援助孤儿院。
“今日见了那对儿乞丐夫妇,哎!若是人能有活路,谁没有脸面要干这些没脸的勾当。能帮几个孩子就帮几个吧。没了父母不是他们的过错,父母去世时,我这些年……”小夫人神色惨然,眼泪潸然而下,又强忍住,搬出笑脸。
“嫂嫂,嫂嫂院里传来冰儿的声音,珞琪起身,就见门帘一打,冰儿钻了进来。

第一卷56 湛湛青天不可欺

冰儿兴冲冲地进到房屋,怀抱一个盛满绿油油青菜的篮子,如玉光润的面颊洋溢着春日般灿烂笑容。
见屋中还坐着小夫人霍小玉,顿时敛了肆意的神容,恭敬地打揖躬身唤了句:“小夫人……”
霍小玉浅笑盈盈点头答礼,问了句:“五爷怀里抱个菜篮子是为何?”
珞琪猜出八九分,眼里也露出兴奋的神采问冰儿:“可是孤儿院那边的收成?”
冰儿点点头,侧头用衣袖沾沾额头的汗道:“今天奉嫂嫂的嘱咐去给孤儿院送银两,恰逢玛丽婶婶带了孩儿们整理菜地,绿油油一片的油菜顶着金黄色的花,无数蝴蝶在上面翻舞,反比大宅门内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的景色多了几分天然的美。”
冰儿忽闪着明眸,那副新奇高兴的样子逗得霍小玉咯咯笑着嘲讽:“真是大宅门里的少爷,连田间的菜看来都是新奇的。昔日我在家做女儿时,外婆家也是在郊外有几垧田地的,逢到开春耕牛遍地时,新翻的泥土都透着清新的土香气。”
“泥土怎么会有香气?”冰儿好奇地追问。
“五爷不曾住过农家,那新翻的泥土带着的那清新之气,比花香的俗香反是沁人肺腑,强过百倍。”霍小玉款款谈来,冰儿听得愈发动心。
珞琪对农家耕作也并不太懂,还是在朝鲜国时见丈夫带了军队垦荒,才在屋后种过一些土豆、大豆、豆角,喜欢那豆荚开的紫色小花。
珞琪解释给霍小玉道:“油菜都收过一茬。孤儿院的孩子们把自己种的小青菜拿去集市上卖,得来铜板去换些米面,孩子们都很开心……1-6-K小说网,手机站wap,16k.Cn。去年秋天去田地里捡来的麦秸杆和长茅草,用来编的小蝈蝈笼子,小竹篮子。都在集市上卖得不错。喏,这个篮子就是孤儿院孩子们编的。”
接过冰儿手中的菜篮子递给小夫人,小夫人啧啧称赞:“呦!可真是个精致物,哪里能买到?我也去买个小些地,用来装针线。”
“还别说,顶着这些油绿的菜和黄灿灿的油菜花,反是比那花园里和着露水采摘的玫瑰栀子都要清新可人。”
霍小玉赞口不绝。
珞琪抿嘴淡笑。解释道:“还是去年将教堂后的那两亩薄地盘下来捐给孤儿院盖房子。小娘去年也曾捐过四十两银子,可曾记得?当时珞琪就曾想,帮急不帮穷,总是如此*富户捐赠也不是长久之计。这孤儿越来越多,婴儿就更是需要人来看管。教堂里的洋人不过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照顾孤儿地教工都是要银子雇来。这样,就让嬷嬷们和教堂那些教工一起,将没曾盖房的地修整出来种些菜和花,自给自足外。吃不了的就拿去集市卖,换些米面回来。再者,那些大些的孩子。也可以从小就知道生计艰难,*自己自食其力去养自己,岂不更好?”
珞琪同霍小玉攀谈说笑间,不由想起那对儿乞丐冒认官亲的事,但霍小玉不提,她也不便多问,只是心里可怜这么个美人如何遭遇这些腌事。
霍小玉千叮咛万嘱咐,要珞琪注意腹中胎儿。不要四处走动,养胎是要紧地。目光望向珞琪那还未隆起的腹部,目光中饱含羡慕……1 6K小说网,电脑站www,16k.cN。
霍小玉原本同珞琪一样,一直盼望怀上老爷的孩子,但是一直未曾如愿。几次怀上都是不到三个月就掉了,成为一桩憾事。老爷并不在意。总如平日一般宠爱霍小玉,甚至安慰过她,并不强求她为杨家生子嗣,毕竟杨家后继有人。
反是珞琪这大少奶奶多年无子,私下被人指指戳戳,堂上被公公和太婆婆不停地提点教训。直到如今身怀有孕,忽然觉得不用再仰人鼻息看那些冷脸,杨家上下见到她都如捧了块易碎的宝物,小心谨慎,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
窗外传来雨娆那略带哑音的声音:“大少爷,如何又回转回房,可是落了什么东西在房里?”
霍小玉缓缓起身,款款地笑着道:“你们小夫妻慢慢说话,我要去前面伺候着,怕是老爷快要回府了。”
沉稳的脚步声,杨云纵进屋,正与要离去的小夫人霍小玉打了照脸,脸上一阵惊愕,又随即平和地退了一步躬身道:“小娘
霍小玉面若春花般笑容舒展,含了几分春寒般草草应了声离去。
杨云纵一直目送窗外霍小玉窈窕的身影远去,才望了眼珞琪和冰儿,沉了脸问冰儿:“一天未去学堂,可去了哪里?”
冰儿缩头吐舌头,讪讪道:“先生留的文章冰儿早就做好,顾大哥留的窗课,冰儿也做过,不过是出去走走透透气。”
珞琪一见到丈夫就心中暗跳,不由想到那冤死的汉斯和约瑟夫,还有公公提到的十位头悬城门的山贼,眼前的丈夫冷血到令她胆寒。
丈夫并没有理会冰儿,反是走近她,一步步似乎踏在她心坎上,令她地心都纠葛得难过,牵动肚中胎气一阵难过,蹙了眉头俯下腰。
丈夫的宽大的手掌摩挲着她的背,温柔的声音道:“怕是身子亏,气血不足,平日里少说些话,多去睡睡,不该去操心地事就不必多想。”
珞琪漠然不语,垂着头,推开云纵的身子。
云纵看着眼前地妻子,原本就因为那双略大于常人的明眸和微翘的樱唇面带几分童气可爱的脸更是娇媚可爱。杏眼含嗔时长睫低垂在粉颊上投出淡淡阴影,自怀孕来进补,小脸也带了几分圆鼓鼓的可爱,那小嘴一翘活脱脱一个洋人的布娃娃般精致。
“冰儿!没有几个月就是秋闱大比之时,还不去用功,就去把家法请来!”云纵沉下脸,冰儿抿咬了唇委屈的应了声:“是!大哥!”
但仍是没挪步子。
珞琪才嘱咐冰儿道:“去吧,晚上嫂嫂将这些油菜烧给你吃,且去学馆里用功去。”
冰儿依依不舍地离去,被杨云纵喊住道:“大人吩咐说,五妹要接回家中住,你那院子暂且移给她住,你搬来大哥院里的厢房。一来免得再去拾掇那些荒置的院落;二来五妹离得近些你大嫂也好照应;这第三,却是你这匹野马也可以在大哥眼皮下约束性子,再者省去些仆役妈子,这边的下人顺手就照料你,缺什么就向你大嫂讨要。”
云纵的话是寻常着说,面无表情,冰儿一听乐得蹿蹦起来,扑搂着哥哥的脖颈。
杨云纵嗔怒地拍打了几下冰儿,骂他道:“还小些了不成?都十五岁,该娶媳妇的年龄,还这么没个拘束!”
冰儿一扬头,得意道:“爹爹总骂冰儿是大哥的狗腿,平日一举一动都极尽效法大哥的言行。”
兄弟二人正在说笑,匆促的靴声,雨娆在外面慌急地报了一声:“顾先生来了。”
顾无疾三步并做两步进了屋,见到杨云纵抖着手中的一纸电文厉声质问:“大哥,刘公岛那批货可是大哥所为?”
杨云纵放开按在榻边要揍的冰儿,几步过去接过电文扫了一眼,鼻中哼出一声不屑的冷笑,目光中满是轻蔑道:“同我杨焕豪斗,他也不看看我是混什么出身的!真拿我杨焕豪当了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哥儿了。”
顾无疾是南方人典型的清瘦,个头并不高,也没有义兄云纵的身材英武,一副弱不胜衣的书生模样。只是眉宇间同所有的文人一样露出几分不羁和清高。
背了手,顾无疾挑眼皱眉问:“大哥,不觉得如此伎俩有失君子之风。”
“自古云,兵不厌诈!给他邓世昌些颜色看,也让他知道马王爷几只眼!”杨云纵信手将信攒成一团,扔进废纸篓,眉梢轻挑,看了顾无疾一脸狡诈的笑,又呵呵笑出声拍拍顾无疾的肩头道:“老弟,书生就是自命清高,但行军打仗布阵,君子就难免像楚霸王那样丢江山。慈不领兵,义不行贾,古来有训,你何苦计较?再者,北洋水师走私不是一朝一昔,李中堂和丁军门都是睁一眼,闭一眼,无伤大雅就听由放任。偏是这邓世昌楞头青,这回也让他尝尝爷的厉害!”

第一卷 57 少年心事当拿云

珞琪不由站起身来。
公公好抽鸦片,鸦片多是经由南洋运来龙城,夹带而来的也不乏一些稀罕的南洋货,再将龙城的特产丝绸瓷器等贩去南洋等地。这些私下的贸易多是经北洋水师管辖的水域来往,幸有威远号管带方伯谦是杨家的亲戚,素来交往频繁,往常运货多是经方伯谦暗中帮忙。
今年三月末,朝鲜局势吃紧,朝廷下旨发兵,调动的就是龙城杨云纵苦心训练的新军。而方伯谦管带的威远舰负责运送这些精兵远赴朝鲜牙山,海外的货物就无法运抵。
云纵在方伯谦的帮忙下,同吸食大烟的刘步蟾管带搭上关系,眼见货物就要平安抵达,却被邓世昌管带致远号的稽查队拦获。不仅货物被扣下充公,鸦片烟被当众焚烧,押货的家人也被重责五十军棍示众。
消息传来,无疑是北洋水师当众打了龙城总督杨焯廷的屁股,脸面何存?丁汝昌提督亲自发电文来婉转道歉。杨焯廷也只能当吃了个哑巴亏,训斥儿子云纵不解恨,又不敢动他,就把冰儿着实地揍了一顿。
总之那段时间龙城遭逢水患,家里家外事情杂乱,公公心情不好,小冰儿为此没少吃苦。
但丈夫云纵平素虽然手段狠,却也是个行事为人伟岸的丈夫,不是睚眦必报之肖小,不知此次为何如此不依不饶。
冰儿讪讪地凑过去道:“大哥,算了!冰儿那次替大哥挨的板子,现在肉都长好了,就不要再同邓大人计较了。HTtp://Www.16K.Cn再者,本也是我们没理在前,爹爹弄来些鸦片走私,朝廷都在禁鸦片,邓大人秉公执法也无可厚非。”
珞琪起身。拉过冰儿在身边,心中免不得满是怜惜。
公公心情欠佳,那批货物价值不菲,公公一怒下不顾云纵的求饶,打得冰儿皮开肉绽昏迷两天不醒,可是吓坏了珞琪。却不想这不过十来天的功夫,云纵竟然设计去报复。
顾无疾近前一步。毫不客气道:“大哥,无疾素来敬重大哥是条磊落的汉子,如何大哥也做出如此阴诈之事?邓世昌是有些不近人情,羞辱了龙城的人,毁了货物。可大哥此计告成,却要那邓世昌从私囊里掏出万两银子赔偿这批茶砖!他若是个走私贪赃的人倒好,也不愁这银子;偏他是个清廉的,若是奉公执法者要遭此报,日后谁还敢诚心尽力?这岂不是黑白混淆!”
珞琪地笑容散尽。吃惊地问:“吉哥,你做了些什么?万两银子让人家赔?”
丈夫的冷漠甚至冷血愈发令珞琪不解。尤其是回到龙城后,丈夫变得沉默寡言。心思满腹。原本在朝鲜军中时,云纵对她无话不谈,牢骚满腹也曾有,委屈时躲在被子中落泪也曾有,就是同原大帅闹性子急恼时被原大帅责罚也从未避她。仿佛,她就是云纵身体中的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但这种感觉近来渐渐的淡去,淡得让珞琪觉得眼前的丈夫如此陌生。
云纵无言的拉过五弟冰儿在眼前。WAP.1 6K.cN摸着冰儿光亮地额头,才刮过的头发根泛着淡淡的青色。
那凌厉的目光似乎被冰儿读懂一般,怯怯地说:“大哥,冰儿已经不疼了,就别和邓大人生气了。人家邓管带和方叔父一样。带了一船的弟兄守着海防,何苦害人家?”
杨云纵拍拍冰儿地俊秀的面颊。叹了句:“果然大哥的冰儿长大明事理了。只是大哥近来闲极无聊,老虎几月不扑食,如何也要杠杠爪子!”
又转身对顾无疾道:“你去处置吧。那一船被邓管带误当做鸦片拆封查验受潮的陈年上品普洱茶,就送给北洋水师的兄弟们品尝。”
珞琪心下明白,云纵看了冰儿受委屈挨罚,反比他自己遭罪更是难受。那日冰儿昏迷不省人事,丈夫抱着冰儿那发红地双眼似是要吞人。当时珞琪心里还在思忖,好在邓世昌管带不在眼前,若是在跟前,怕丈夫定要同他拼命。
顾无疾点点头,欲撤走时又揪起冰儿骂道:“这两天都疯去了什么地方,文章的字迹潦草,透着的应付!不挨戒尺皮子痒痒不是?”
冰儿垂着头不敢言语,珞琪忙搭讪道:“都怪我多事。那笔抗洪时抵押名画得来地银子用了不过七万两,余下的钱款我没有归还洋人银行,算来算去拿去银庄或借贷给矿上倒利钱,让冰儿帮我前后跑了几天。”
杨云纵皱眉道:“这么大一笔款子,你也忒大胆了!如何不商量就这般举措,若是有个闪失如何是好?”
珞琪得意地微扬下颌,慧黠的眸子望着丈夫,两腮嫣红的笑意道:“难道只你杨统领心思细腻运筹帷幄百战百胜?人家可也是再三算过,没个十分把握不出手的。人家从小就随了父亲玩钱款,加上雨娆也是个财神爷的女儿下凡,这不过半月的时间,我们就赚回一成的利。寻思着不出什么差池,再有个三个月光景,如何也拿这笔巨款挣回些钱,加上自己地积蓄,就可赎回那幅家传的名画。”
杨云纵长吐一口气,冷笑道:“你们这些不上道的功夫,也学了去放印子钱,那都是要黑道中人维护才可收回银子,岂是尔等异想天开所得?”
“可我们也有这横行霸道的龙城督抚衙门做*山呢!”珞琪一句话出口,丈夫狠狠瞪了她一眼。旋即又讥诮道:“有你们这奔前跑后的功夫,还不如为夫拿些银子去赌场翻本。”
“你省省,那赌也是门学问,怕到时候官人赌得个倾家荡产,还要将人家典当出去。”
见夫妻二人说得愈发不正经,顾无疾无奈地揪了冰儿地耳朵去学馆,只剩了夫妻二人在斗嘴。
“琪儿,你难不成忘记了?当年爹爹在世时,大小赌局定是带了我在身边。小时候,我就坐在爹爹的腿上,看了他和那帮乡绅大人豪赌!若说赌博地本领,你相公我称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
见丈夫得意洋洋炫耀的样子,背了手重提旧日威风踌躇满志。
珞琪眸子灵动,目送清波,侧头揉着耳后脖颈,只痴痴望着丈夫笑而不语。千万隐情,尽在不言中。
顿了顿,才漫不经心地边挪着步子,边四下随意地观望,自言自语道:“昔日在朝鲜国,是有位年轻有为的少年将领赌技高超,技压群雄。只可惜被原大帅擒获那么一次,就一次,堵在院里从房里打到院外,啧啧,那个可怜!也忘记了是谁个信誓旦旦地在原大帅面前承诺,再不同这赌字沾半点边,否则就吊到辕门桅杆上打。”
珞琪一声喟叹,随即道:“如今山长水阔,原大帅是鞭长莫及了。”
杨云纵一阵面红耳赤,一把抓了妻子的肩头拉到眼前,慌得珞琪捶打他骂:“小心,孩子!”
“琪儿,不同你玩笑,给我五千两银票,我去为你翻本,定然比你放贷来的快。朝鲜局势吃紧,两艘军舰运了龙城子弟千里迢迢出征平乱。只我这个带兵的统领,却只能束手无策在龙城家中操持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小赌娱情,玩玩无妨。”
珞琪心生犹豫,推开他的手道:“你自去管你衙门中的差事,家中的事不必费心。不过一张画,不能吃不能睡,赎回了自然是好,若是赎不来也没甚遗憾。”
“五千两,算我借你的,拿来!”杨云纵伸手道。
“你真个去赌?”珞琪反觉得诧异,丈夫的话亦庄亦谐,分不出个真假。
“我正急缺钱用。”杨云纵道。

第一卷58 非花非草来蝶闹

见丈夫不似在玩笑,珞琪莞尔一笑,喊雨娆取来匣中的银票给云纵。
心知丈夫心高气傲,咽不下被北洋水师邓世昌管带修理一场的颜面尽失,不知哪里去寻了银两去算计邓管带。如今被义弟顾无疾声色俱厉地指责,也只好作罢,看来这万两银子的货物就打了水漂。
普洱茶茶砖冒充鸦片,真亏得丈夫想得出。
也幸亏是顾无疾这诤友在身边耿直劝谏,不然丈夫那目空四野的脾气,谁的话肯听?
“雨娆,再多拿五千两的银票给你大少爷,万两银子在黄海上打了水漂,别逼得你大少爷卖身抵债就是。”珞琪俏皮地打趣,被丈夫抓了胳膊搂在眼前。高高的鼻梁鼻尖就要触及到珞琪的面颊上,嘴里刚嚼过槟榔,有着淡淡的清气,温润的鼻息扑在珞琪面上痒痒的。
那眉骨微隆下幽深如深泉的眸子波光荡漾,含着诡惑诱人的粼光,眼前的人令珞琪爱恨不能。
“小心孩子!正经些!”
挣扎着欲抽身出来,却被丈夫固若钢钳的手紧紧箍住,嘴角刻着刚劲的浅笑,对她说:“你男人还没蠢笨到拿上万两银子的货去同他斗,那些茶砖也不过是不值钱的新茶,是福建提督府的叶大哥送我的。”
说罢松开珞琪,抢过撞见此景转身欲走的雨娆手中的银票,抖着对珞琪道:“过些时日还你。”
大步流星出了门。
雨娆揉着衣袖,惊讶地望着大少爷杨云纵远去的身影,喃喃地点了一句:“昔日家父走南闯北,总是说……总是提醒家人们,老要轻狂,少要稳……wAp.16K.CN。说这官场上最忌讳就是少年登科大不幸,年纪轻轻的上得比那些知天命和花甲之年的老者都要高。难免的心浮气躁。”
珞琪听雨娆这番话说得句句是理,也抿咬了下唇寻思片刻,轻叹道:“凭谁劝,他也是个束缚不住性子的。”
它妈妈和碧痕进来,抱来一个蓝花布大包裹,打开时都是缝补改好的孩子地衣服。
珞琪欣喜地抖出来看,连连夸赞碧痕的手巧。
一件碎布拼成的百纳衣小袄。盘扣是祥云结子,精巧可爱;冰儿的一条被血痕污过难以洗出底色的白色官纱夹裤被改成了儿童的裤子,在剪去污渍破损的地方贴补上块儿布绣了只活灵活现地麒麟。
“少奶奶,婆子也有几件衫子,用不上。改了给孩子做襁褓。自当是积德行善吧。”
珞琪正感激众人的善心,就听窗外传来小夫人的贴身丫鬟四喜的声音。
“碧痕……雨娆……”
四喜原本同碧痕要好,碧痕扶做了姨娘,四喜在私下还总是对她直呼其名,以示亲近。
“四喜。我在我们小姐房里。”碧痕应道,这一唱一和反将珞琪和它妈妈都逗笑。
四喜挽了一个包裹进来,齐齐的发帘下一双细长地眼睛。颧骨上微点着些碎雀子,却也生得清秀大方。
“少奶奶,听碧痕……不!少姨奶奶说,你在收罗些破旧衣衫给孤儿院的孩子们,四喜也偷空做了几件,不多,少奶奶别嫌弃。一路看文学网”说罢打开包裹,一件粉绫的小袄。一条水红色的裙子,还有几条为婴儿缝制的小肚兜,上面地莲叶荷花绣得精致,珞琪连连夸赞四喜的手巧。
东西收罗了几包,珞琪借口去洋行里查看账目。让人备车带了雨娆去教堂。
珞琪带上了冰儿,一路上冰儿总在小心地询问。生怕动了嫂嫂的胎气。
洋人地车竟是比龙城的马车稳,路上珞琪几次停车,吩咐冰儿去买来一些点心果子和麦糖给孩子们带去。
这座教堂位于租界区和县城的交界处,背黄龙河,左侧是青山。修建了十余年,深灰色的砖墙上都爬了青苔。
车才
近教堂,就听前面一阵人声喧哗,一群农民聚集在教堂门口叫嚷着拥挤着要往里冲。珞琪听说近来屡有村民同教堂的矛盾,似乎国人对教堂极其抵触,骂这些西洋的男女有伤风化,竟然骗了人在一个无人的小房间内行苟且之事。
虽然不知道谣言从何而来,但是屡有教堂的马车被窃去轱辘,门口被扔烂菜臭蛋之事,为此,官府已经得到领事馆地抗议,曾张贴告示禁止市民去骚扰洋人教堂。
珞琪吩咐马车绕道后门进入,迎接她的是玛丽嬷嬷。

菜园中一片黄澄澄的油菜花,覆在绿油油的菜叶上,显得生机盎然,放眼望去,白色的菜蝶在花上飞舞。篱笆内圈着一群小鸡小鸭,正在无忧无虑唧唧喳喳地奔来跑去,嘈杂的声音也不显吵闹。
每当看到自己地成果,珞琪满心自豪。
孩子们却是一双双惊魂未定的大眼望着她,已经没有昔日见到她的欣喜。
珞琪拿出一包油纸包裹的点心果子给孩子们看,孩子们都愣愣地望着她。
“玛丽嬷嬷,发生什么事了?”珞琪想到了教堂门口那群围堵的村民们。
玛丽嬷嬷是个东南亚混血侨民,一直在孤儿院帮忙,看了看珞琪,也只剩下唉声叹气。
小虎子抹着眼泪哭道:“姐姐,我们养的小鸡被人偷了,就是淘泔水的阿三偷去的,那天被我们抓到了。他耍赖不承认,还无赖说洋人欺负中国人。”
珞琪心下气恼,这些孩子没了父母,一日三餐都*好心人接济,遇到捐赠少的时日,连一日三餐都难保证。是珞琪今年想出的办法,让孩子们在教堂后的田地种瓜种菜,养鸡鸭卖蛋去换食物,竟然没想到有人无耻到偷孩子们糊口的经济来源。
孩子们见到珞琪,如见到亲人一般,抽着鼻子哭泣起来,呜咽声渐渐大了。
冰儿气恼道:“我先时来的时候,如何不早言明?”
玛丽嬷嬷喟叹道:“先是隔三叉五的丢鸡鸭丢菜,还寻思是黄鼠狼子叼了去。可过了些时候,发现这关得严严实实的圈里的鸡鸭和蛋都被偷,才发现了是阿三他们藏在泔水筒里带了出去。我们并没有计较,反是教育孩子们要学会宽恕。可这些人趁夜晚翻墙进来偷菜偷鸡,我们就让孩子们拿了棒子吓唬他们。可村民们来闹事,说是教堂的洋人用棍子打中国人。”
珞琪和冰儿相视无语,羞愧得脸红。
国人中总少不了这种败类,丢尽华人的脸面。
原本乘兴而来,珞琪此刻也是败兴,孩子们带了珞琪去看那些人踩毁的菜地,看那被砖头扔进来砸坏的鸡圈,更令人愤慨的是有几个孩子被石头砍破了头。
冰儿愤然道:“我去找大哥,派兵来剿了这些颠倒是非无耻的贼人!”
珞琪摇头道:“冰儿,虽然知道是他们所为,但百姓已被他们愚弄,不得鲁莽行事。”
心中无限感慨,国人不自爱,屡屡做出些令人不齿之事。看着孩子们一双双可怜的眼睛,珞琪心中无限悲凉。
揉揉微隆的腹部想,难道人真是有命?她的孩子生在杨家,注定享受荣华;孤儿院的孩子们没了父母,却要为一日三餐发愁,还要遭受无端的欺辱。
“少奶奶……”小坤儿凑过来,珞琪看着坤儿那空洞的目光。
坤儿曾是冰儿的跟班小厮,就因为大宅门里的勾心斗角,诬陷冰儿同坤儿做了无可见人的勾当,珞琪才不得不将坤儿送到教堂来落脚。
满天的愁云密布,珞琪看了眼冰儿,带了冰儿和孩子们到了教堂中的一间实验室。那里面是透明玻璃的瓶瓶罐罐,是各式的试管。
珞琪只在冰儿耳边叮嘱几句,冰儿就一脸诡异的笑离去。

第一卷59 梦坠空云齿发寒

珞琪用缝制的衣衫精心打扮起这些孤苦无依的孩子们,一边为大妞梳理辫子,一边看着虎子穿上那条碧痕缝制的有麒麟绣花的裤子满意的笑。
虎儿笑得眉眼都挤到了一处,挂上四喜绣的那个肚兜就更是显得可爱。
冰儿在一旁安抚着坤儿道:“上帝已经听到了你们的祈祷,今晚就派天兵天将来保护你们的菜园和鸡鸭。”
“真的吗?”虎儿忽闪着眼睛凑过去问,孩子们绽露出笑脸,谁都不想自己辛勤的劳动果实被贼洗劫。
珞琪留给孤儿院一些银两,买走了三只鸡,一筐菜和两条鲤鱼,安慰孩子们说:“上次咱们的爱心菜园里的油菜和芦花鸡下的蛋都被城里的人家喜欢,所以此次姐姐来孤儿院前,很多人托姐姐帮她们买新鲜的菜。”
大妞近前得意地说:“姐姐,豆荚花开了,架子上一片片可是好看。待到了秋天,就可以卖豆角。”
“姐姐,落花生也可以卖给酒馆做下酒菜。”虎儿的声音有些哑嗓,听来有趣。
玛丽嬷嬷夸赞说:“这些孩子平日读书,劳作课就去照顾这些蔬菜院子和鸡鸭鱼塘,这些天毛豆已经开始结实。”
一片绿油油欣欣向荣的景象,珞琪满心的舒畅,怕这是目前让这些孩子自食其力最佳的选择。
回转城里的途中,冰儿低声对嫂子道:“嫂嫂放心,今晚衙门就派人潜伏在教堂菜地院墙下,若有人来偷窃,就抓个人赃俱获。同官府斗,量他们不敢!”
车忽然停住,珞琪好奇地探头向窗外看,却是到了城门外。
城门口拥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空气中弥漫着恶臭的气息,过往的人们交头接耳神色慌张。
“前面怎么回事?”冰儿开门问车夫。
“看热闹呗,龙城的人就好看热闹。”车夫掩着鼻子道。
顺了车夫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巍峨的城门楼上,一排二尺见方的木笼,一群苍蝇嗡嗡着逐臭般翻飞。
珞琪心头揪紧。立时记起公公痛斥丈夫时,曾提及丈夫杀了十个山匪,将头颅挂于城头,尸体陈于城门外。
“哎哟!娘呀!今晚是吃不下饭了,这杨少帅是真狠呀!”
过往地人议论纷纷。如避妖魔般走开。
车夫费了气力才算分出条路挤进城门。
就在进城前的一霎那,珞琪的目光停留在城门口那破草席上摊摆开的一具具烂猪肉般恶臭的物体上,那鼓胀的躯体上满是黑色的苍蝇飞舞,臭味熏人干呕。
几位农妇披麻戴孝搂着孩子在一旁哭得嗓子沙哑,引来无数人围观。
“海儿他爹呀。你怎么就去了?这若是能有口饭吃,谁愿去做山贼呀!这世道让人没法活呀!”
撕心裂肺地哭声哭得珞琪心乱如麻,车都进了城门洞。她还在堵着嘴干呕,眼前满是那一身素孝的女人,耳边萦绕着她哭诉的话。
若是百姓安居乐业,谁个愿意去当山匪?
车夫一路耀武扬威大喊着:“闪开闪开!督抚大人家的车,谁个敢挡路!”
冰儿眉头一皱,探头刚要制止车夫的叫嚣,就见那一身缟素地女人奔追过来,大声喊着:“杨云纵。还我男人来!”
珞琪一惊,见那女人眼睛直盯了前方,发疯般奔来。
不等珞琪恍悟,就听“砰”的一声巨响,妇人的头已经猛撞在车厢上。后面的玻璃哗啦地碎裂,幸好冰儿眼疾手快一把拉过嫂子搂在怀里。
“死人了!死人了!”一片惊慌的喊叫声。珞琪惶然起身,发现她卧在冰儿地怀里。
冰儿正一脸愕然地望着她,却在这突如其来的时候,镇定地安慰她说:“嫂嫂,不怕!有冰儿在!”
车门打开,刺眼的阳光射入,珞琪就见冰儿那日光下浴金一般地身影显得格外颀长。门被反扣上,又是一阵昏暗,珞琪仍是不住干呕,仿佛要将五脏六腑吐出一般。
她不明白丈夫此举是为何,不明白人都杀了,云纵如何还要如此狠毒的立威?
那黑色如吹鼓的烂猪肉一般的无头尸体,那城头牢笼中被苍蝇蚊虫攻袭的十颗头颅,公公气急败坏的斥骂:“他就是个狼崽子,还在我面前装小羊羔子!”
难道,她这些年都是与狼同眠?
那冰一般的寒意从脚底袭上心尖。
“谁敢妄动!”
车外冰儿一声断喝,“砰砰”两声枪响,四下立刻肃静。
“退后!都退后!”冰儿厉声呵斥。
那柄枪还是冰儿从云纵那里死缠硬磨得来,却不想冰儿如今威风凛凛站在车外时的样子如云纵一般地威武,冰儿的成长总是令她意外,不经意间,冰儿就已经成了一个小男人。
人群默然退后,珞琪也下了车,她提着百裥裙,来到那昏厥的女人面前,冰儿一把拦住她。
两个孩子一身重孝,腰缠麻绳守在娘身边啼哭,哀哀地唤着娘亲。
苏醒过来的女人抽噎着呢喃道:“让我去死!”
此刻的情景,令珞琪无泪,只摘下腕上地一对儿赤金镯子,耳上的玻璃翠儿坠子,项上地金项圈卷在一方绸帕里,放在了那女人身边。
到家后,珞琪就病倒,浑身酸软放烫,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
醒来时,隐约听到太婆婆低声的斥骂:“若是珞琪腹中的孩子有个好歹,就把冰儿那小畜生给我打死!这个孽障!”
公公杨焯廷喏喏的应承声:“娘如何处罚冰儿那孽障都是使得的,只是娘不要气到身子,还是等琪儿醒来再议。”
“老祖宗,大人,都是焕豪的不是,没有约束好媳妇,纵了她四处乱跑动了胎气。此事多半是琪儿自作主张,与五弟不相关。要罚就罚焕豪,不要迁怒五弟冰儿。”
珞琪的眼中含泪,心里暗骂一句:“冤家!”
这才真是冤家,若不是丈夫杀人成魔,如何就骇得她伤了胎气?
冰儿哽咽的哭声道:“冰儿也不想嫂嫂出事,若是打死冰儿能救回嫂嫂腹中的小侄儿,冰儿情愿一死。此事都怪大哥,好端端的在城门楼挂灯笼不好嘛?偏去挂血淋淋的人头,还把那吓死人的没头尸体码放了一排,嫂嫂见了一直在吐!”
“你再多言,大哥可掌嘴了!”云纵的断喝。
“冰儿……”珞琪终于脱口喊道,一声屋内鸦雀无声,随即众人兴奋的声音:“醒了,醒了,大少奶奶醒了!”
“冰儿,给嫂嫂倒碗水来,渴……”珞琪有气无力地吩咐。
全家人一派慌乱,大夫诊过脉,叮嘱珞琪好生养胎后,老夫人就吩咐人端补汤的递补药的,进进出出忙做一团。
杨云纵在床边,长咽了口气责备道:“知道身怀有孕还四处游走,怎的不知道轻重!”
珞琪推开燕窝汤道:“老祖宗常说,业债多了,是要遭报应,我不过是去积德做善事,消抵留给孩子的业债。”
云纵坐到床边,一把打飞碧痕手中端的燕窝,搬过珞琪的肩头道:“琪儿,妇人之仁!你以为你微薄之力能救得了那些孤儿?天下孤儿多了,岂是你能救得?刮风、下雨、雷电、山洪,都不是你能左右,世间万物,就是弱肉强食。强悍者,生存!孱弱者,葬生!留下的才是天地间值得生存的活物。你这些钱,这点伎俩,帮又能帮多少?我杀人,那是他们没有按着棋局中的定式走棋,就比要被提子置于局外!你……”
话音未落,一旁的杨焯廷怒不可遏飞起一掌,将云纵扇扑到珞琪床上。
“你要做什么?你怎么能打他?”老祖宗气恼得扑向儿子杨焯廷。

第一卷60 飞扬跋扈为谁雄

杨云纵从床上翻身而起,并未去捂麻木的脸颊,也无丝毫哀怨神情。直挺了身立在床榻边,凛然地问:“大人,焕豪愚鲁,望大人赐教,焕豪身犯何罪劳动大人责罚?”
珞琪原本对丈夫那番狂妄霸道的言语极为抵触,却不想丈夫竟然敢当众顶撞父亲。屋内霎时间肃静,姨娘们、丫鬟妈子们人人脸色骇然。
回到龙城家中这些年,珞琪一直提心吊胆,丈夫那鹰扬跋扈的性子迟早会和公公杨焯廷顶撞,好在云纵一再恪守孝道隐忍,公公也尽量不在人前责罚于他。
珞琪就见公公的嘴角抽搐,额上青筋暴露,那怒不可遏的眼神,似乎下一巴掌就要扇来。
老祖宗忙拉扯了云纵到自己身边,嗔怪道:“他是你老子,打你还要理由?”
心疼的为云纵揉着面颊,嘴里骂着儿子手狠,不该为公事责打儿子。
乱局过后,人去屋空,珞琪倚着
枕,盖了窗红缎绿鹦哥绉被,沉了脸仍是生气。
杨云纵也不说话,吩咐雨娆打来水简单洗漱一番就翻身上床,对珞琪道:“挪挪身子。”
珞琪原本不打算搭理他,却见他已经拱上床来,衣衫尽脱扔去一旁的椅上。
“老祖宗吩咐过,人家身子不方便,不能与你同房。”珞琪终于开口。
杨云纵也不说话,俯身将珞琪抱起,慌得珞琪捶了他气恼不得地怪道:“小心!碰到孩子。”
“我杨焕豪的媳妇,不同我睡要同哪个去睡?”云纵将珞琪抱起往床里轻放下,又为她整整被子,揉了她的腹部道:“儿子,今天被吓到了?男儿流血不流泪,不许在娘肚子里哭鼻子呦!”
珞琪哭笑不得。心里千般嫌怨,但一想就是赌气不理睬他,怕丈夫还是任性的固执己见。
既然是自己的丈夫,孩子的爹爹,总不能将他踢下床。
云纵倒也知趣,不同她计较,起身灭了灯。扯过被子同她挤在一处,仿佛还是当年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一般的有趣。
地声音,丈夫在被子里蠕动着脱着贴身地衣裤。
珞琪一阵羞恼,丈夫这军队中带出的毛病经年不改。记得当年在朝鲜国,东北地气严寒。大清派驻的士兵多是从东北募集的十八九岁上下的毛头小伙,同丈夫云纵年龄相仿。军队为了防止士兵逃跑,晚上是要将厚厚的棉袄棉裤脱了睡觉,赤条条如冻鱼干一般挤睡在火铺上。
云纵也不同她闹,侧了身背对背的睡下。促狭地将被子扯扯,珞琪身上的被子就短去一截。
若不想着凉受冻,就必定要向他身上去。
“讨人嫌!”珞琪嗔怪道。起身去扯过一床被,将盖在身上的被子让给丈夫。
珞琪见丈夫没了声响,想他也是累了,自己闭上困倦的眼睡去。迷蒙中又见到那一身缟素的妇人痛不欲生抢天呼地地样子,从梦中惊醒,定定神,手触及到身边冰凉的东西,吓得周身一阵瑟缩。才记起丈夫云纵睡在她身边。
惊魂未定,月光透过窗棂入帐,洒在衾被上自生凉意。
黑暗中,珞琪借着幽明的月色辨清丈夫正侧身而卧,被子却已压在身下。赤裸的背腿都露在外面。身上只系了老祖宗千叮咛万嘱咐不得离身的百毒肚兜。
珞琪哭笑不得,扬起手想打丈夫一下。将他拍起,又看他沉酣入梦地样子却是和几年前一样惹人疼惜,心里却是矛盾。
无奈地将丈夫骑压在身下的被子一点点扯出,无奈他睡得沉,又挪他不动,珞琪无可奈何地摇头,将自己的被子盖在丈夫身上,又去扯过一床薄被盖上,缓缓躺下。
第二日,丈夫醒来时似是任何事都不曾发生,洗漱时忽然离开,再返回时取出千两银票递与珞琪道:“收着,为你去翻来地利钱,本钱过几日奉还。就不用再去教堂帮孩子们种菜、缝补、卖小货郎。督抚衙门的少奶奶抛头露面做那些下九流才做的事,传出去阖府上下面上无光。”
珞琪原本还感激丈夫的细心,一听丈夫视这些行善的事为“下九流”的勾当,顿时鬼火冒起,顶道:“我去种菜做针线是下九流的勾搭,相公去做屠夫又高贵到哪里去?”
杨云纵在穿着衣衫,将长长的辫子一甩,绕到脖颈上调侃般道:“夫人地话有理。若不是逼到绝境,那些山贼就不会落草为寇去烧杀抢掠。依此理推之,若是那些偷教堂鸡鸭蔬菜者不是家中匮乏此物,就不必去做贼,所以罪不在此。都是大灾之年引得乡民作恶,防火偷窃都是理所应当了?”
珞琪双颊微红,正坐在床边系那件香妃色纱衣,也停了手驳斥道:“那些山贼是抢了那些为富不仁的富户,而偷鸡贼是偷那些孤苦无依的孤儿院的孩子糊口的财物。”
“这倒要请教娘子了。难不成富者地钱财都是为富不仁而来?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贼盗就该去劫洗他们?官府王法都是约束富人地,对那些穷人就可以例外?再者,作奸犯科者毕竟是千万之一,头悬城门者数年不遇一次。若不明正典刑,以儆效尤,怕日后匪盗猖狂不绝,酿成大乱!”
一番争辩反引来雨娆在一旁听得咯咯地笑,接了话道:“大少爷的话自是有道理,少
**话也近人情。1 6 K小说网.手机站wap.16k.Cn只是大清民众辛勤耕作来的钱财,原本是够安生立命所用,却被官府强征暴敛不知用于何处,所以民众苦不堪言。”
“哎哟,大清早怎么谈这些话题,不用给老爷去请安了?”它妈妈进来慌忙制止道,低声骂着云纵:“哥儿这脸上的巴掌又不疼了?是还想老爷恼了再着实的揍一顿?”
珞琪将银票塞给雨娆,吩咐她收好。
它妈妈诧异道:“这吉官儿又得暇去重操旧业了?当年大老爷在时。就好这赌,生是把吉官儿给宠惯得没添个好毛病。”
下午时分,冰儿兴高采烈地跑来报信,说是昨晚的计谋得逞,那偷鸡鸭的三个贼被官府捉拿到,在教堂门口当众被剥掉裤子打了五十毛竹板子,简直大快人心!
珞琪一听也是眉飞色舞。昨日是她安排冰儿将此事报案到县衙,在菜田埋下伏兵捉贼。同时,又将鸡鸭转移,圈里放了两只鸡,并在鸡身上洒了一种药粉。若是人手触摸后。沾手不去,洗也不能洗掉,必要用一种药水稀释洗涤。那偷鸡贼就中计,如今双手通红,无法洗净。被当场擒获。
总算是大快人心,惩恶扬善,雨娆也为此事高兴。
“嫂嫂。如何犒劳冰儿?冰儿今天在学馆一个时辰就洋洋洒洒下笔千言,做出了两篇文章,夫子看后赞口不绝。冰儿这才得暇溜去了教堂看热闹,围观了很多村民,终于知道那偷鸡贼如何妖言惑众了,怕再也没人敢去教堂捣乱!”
恰逢小夫人霍小玉来看望珞琪,见她心绪颇佳,心中也宽慰几分。
二人并未进屋。只在院中藤萝花架下的小石桌旁落座,藤萝密覆,绿意盎然。
紫藤花也结出淡紫色的花蕾,一串串藏在绿叶里,散着淡淡清香。那不是花香。是绿叶自有的清香夹着泥土地气息。
雨娆细心的搬来两把藤椅,又在上面放上黑绒刻花绣着梅花图案的软垫。生怕珞琪受凉。
又转去捧来一个细高六棱形玻璃盅,里面飘着一朵朵小玫瑰花,水是琥珀色,倒在两只精致的透明玻璃茶盏中,轻拈起茶杯玩味就颇觉雅致可爱。
“看这丫头,真个心细精巧。”霍小玉拉着雨娆的手上下打量,雨娆只是一笑置之,抽出手转身跑了,过不多时,又端来两碟小点心。
霍小玉接过雨娆递来的泛着淡淡香气的湿手巾,拈起一块儿百花糕放入口,松软得入口即化。
夸赞道:“真是好东西,老祖宗和老爷定然是喜欢得不得了地。这些时候老爷的后槽牙又松动了两颗,许多东西吃不下去。这才过天命之年,如何牙口就先老了。说是请个西洋大夫来看看,他又忌讳得很,就这么忍了。昨天同大少爷生场气,火气一来,这牙生是疼了半夜……”
珞琪本是悠闲的听她娓娓道来,却不想话锋转到丈夫昨晚同老爷顶撞之事,手中的茶停在半空中。
霍小玉缩颈一笑,无外人在场时反有几分调皮的神色,轻声道:“昨天老爷怕是动了真火,打了大少爷那一巴掌,回去手掌反疼了一晚。深更半夜推醒我让帮他找酥油搓手,嘴里不停地骂说,早知如此,再也不能肉战……”
说到这里,反是掩口窃笑。
珞琪羞红脸,丈夫地难堪事毕竟也是她的窘事。昨日若不是太婆婆恼火阻拦,怕公公定然不肯轻易罢手。
但听小夫人这话说的逗趣,也忍不住笑了,不由想到丈夫同公公几次交锋,也算是屡败屡战了。
“恰巧从教堂购来些新鲜蔬菜、鸡鸭和鱼,待珞琪今日下厨去亲手做些可口易嚼的小菜给公公送去,自当是代官人向公公赔罪是了。”
珞琪心存不安,霍小玉却拉了她的手望着她笑道:“这各人欠地债各人还,大少爷这心性也是该敛一敛了。毕竟是父子,一个屋檐下,一家老小,如何就闹得这般田地?”
珞琪见小夫人一片苦心,也暗怪丈夫倔强,可这又能怨谁?从小未生活在一处的父子,如何也难同心了。
珞琪想到这里,心生一计,笑靥绽露,提议道:“珞琪在朝鲜国时,还学得能烧几道可口的小菜。今日有新鲜地菜,虽不比家中的燕窝鱼翅,可也是爽口别具风味。不如,趁了这院子里荼蘼花开得正艳,珞琪去做几个小菜,请来老祖宗和老爷来品尝赏月可好?一家人也得闲一处坐坐。”
霍小玉连口赞同,许诺道一定将老爷请来。
二人说笑着正要分头去准备,霍小玉起身告辞,就听一阵喧哗叫嚣声传来,随着一阵环佩叮咚声由远而近,雨娆的声音在喊:“四太太慢走,四太太……”
“冰儿!你给我出来!你个小混账!无父无兄的孽障!”
珞琪同小夫人对视一惊,不知道四太太怒气冲冲喊着冰儿是为何事。
冰儿已经从房中走出,在院子里插了腰大声回敬:“大白天哪里传来狗吠声?吵了嫂嫂腹中胎儿可是不好。雨娆,谁个让你把院外的野狗放了进来?”
珞琪无可奈何,冰儿顽劣起来,真是胜过他大哥当年。
“小夫人,你从后面离开吧,不要沾这边的是非,这里有我。”珞琪劝阻道,她不想让霍小玉惹祸上身。
霍小玉有些不舍,却也是避之不及,同珞琪迎了过去。
四太太气势汹汹的拉着她生的四少爷焕诚,焕诚面目白净,身材微胖,却是匀称不显蠢笨,也是唇红齿白地书生气。
四太太揪着他的耳朵骂:“你个没血性的,他也不过是个小妾生的奴才和野男人偷人的种,你怕他甚地?你骂他骂得是正理,还怕了他不成!”
吵闹喧哗声引出无数下人涌到廊间看笑话。
“这狗是吃了屎来的?怎么满口粪臭!”冰儿望着高高地房檐,似乎没曾注意到四太太庄头凤的到来。
“你个小野种,你简直目无尊长,你敢骂娘?”四太太破落户一般,丝毫没了大宅门女眷的涵养。
霍小玉皱皱眉头,珞琪忙上前喊了句:“四妈妈,哪阵风把四妈妈吹来了?”
“呦,四妈妈来了,冰儿没看到,这里给四妈妈见礼了。”冰儿调皮的一揖到地。
嘴里叨念道:“看冰儿最近读书读得,眼花耳背,只听到是墙外野狗乱叫呢。”
“你个小混账!”四姨太抡手就向冰儿打去,冰儿向后一偏头闪开,四太太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娘焕诚慌忙地过去搀扶,珞琪也瞪了冰儿一眼,低声嗔怪道:“不得无礼,是想你大哥回来打上一顿才舒坦?”
冰儿却毫不示弱,目光中满是愤恨激怒,却极力在面上堆出笑,那笑分明是在掩饰自己的愤慨,在有意气着对方。
珞琪对冰儿的调皮也是无奈,不过冰儿从来性子温和,平日不急不恼,调皮是有,但多半会见好就收。在家中冰儿除去同她们夫妻,和任何人都是不亲近。
“造反了!造反了!这儿子打娘了!他今天在学馆把他哥哥打得鼻青脸肿,你们看看,现在四少爷的胳膊上都是淤青发紫,皮都破了,他就是个野狼崽子呀!”四太太在地上捶着腿连哭带唱,珞琪无奈摇头。
冰儿却奚落道:“我娘?我娘早在地下了,难不成是借尸还魂来了?”
“你才是死尸!”四太太敛住哭声大骂,气急败坏地抄起地上一块儿砖头向侧着头暗笑的冰儿头上砸去。
“冰儿,闪开!”珞琪见势不妙眼明手快去推了把冰儿,那砖头就向她额头飞来。

第一卷61 烦恼皆因强出头

“嫂嫂!”冰儿凄厉惊呼。
千钧一发之际,珞琪只觉眼前黑云扑面掠走一阵狂风,双腿一软,身子瘫软,却被一股力量架起。
珞琪惊恐的闭上眼,沉寂片刻,四姨太哭嚎声传来:“冰儿他目无尊长,他要打死焕诚!”
心扑扑乱跳,珞琪缓缓睁眼,无力回头,却已觉出颊边那温热的呼吸,身后那起伏的胸膛令她安心,尽情地瘫*在身后那人的身上,那是丈夫云纵赶来及时,眼明手快用挽在臂中的衣袍卷飞砖头暗器,否则她定然头破血流。
“四太太是何居心?拿块儿砖头砍伤少奶奶是小,伤了她肚子里的孙少爷的命是大。这么大的事谁个担待得起?雨娆这就去请老祖宗定夺。”雨娆舌尖嘴利。
珞琪借机装做虚脱的样子,身子向下沉,嘴里断断续续道:“请郎中,我肚子,肚子疼。”
一时间四太太吓得慌神哭道:“不要请老祖宗,不要!”
捶胸捶腿地哭道:“是冰儿打焕诚,把焕诚打得鼻青脸肿……”
珞琪又气又笑,老四焕诚的个头比五弟高,也比五弟身材壮,如何的如此不堪一击,反被五弟打得如此凄惨?还要四姨娘带了他来讨公道。
再看一旁的冰儿,垂头怯怯立在一旁,在大哥云纵的面前一副规矩老实的可怜相。
焕诚理直气壮道:“大哥,给焕诚做主,冰儿打我。”
杨云纵拉过冰儿,揉揉他的头,上下看看问:“砖头没打到哪里?”
冰儿慌得摇头。
“看你淘得这一头汗!”
怜惜的口吻,丝毫没有怨怪……Wap.16K.Cn
“老四,看你着副窝囊的样子,你是哥哥。如何连弟弟都打不过?”
珞琪愣愣地望着丈夫云纵,如何也难想象此话出自丈夫口中。
原本担忧云纵火气攻心为难冰儿,如今见丈夫对冰儿却是百般疼爱的样子。
“为什么打架?”云纵问。
冰儿赌气扭头不肯回话。
“今日学馆里先生要去参加文会,命冰儿代为批改我们的文章。谁想冰儿拿了鸡毛当令箭,把我的文章批改得面目皆非,还骂我地文章狗屁不通,害得先生回来当众撕烂我的文章。罚我重新写过!”
焕诚喘着粗气理直气壮。
“焕睿对文不对人,那样的文章本来就是文不对题,先生看过也是此批语!”冰儿辩驳。
焕诚脖子一梗,理直气壮道:“焕睿就是文章不好,可也有学堂里的先生管教。怎的就轮到他一个贱女人生的野种来管!”
“你才是贱女人生的野种……”冰儿眉峰一扬,气恼得攥拳上前,被大哥一把揽在身后。
四姨娘不依不饶地骂:“你在骂谁?我可是在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规规矩矩,不像你那个死鬼娘……”
“四妈妈!”云纵一声怒喝。
珞琪心头暗自思忖,她隐约听人私下议论过冰儿地生母早逝。似乎这位五姨太的死也颇有蹊跷,却是头一次听人如此直白地骂冰儿是野种,怀疑五姨太的清白。
生死是小。名节是大,如此的话定然不会乱讲。
但四姨娘如此猖狂地斥骂,怕也是无风不起浪。1%6%K%小%说%网
冰儿羞恼地样子,白净的面颊胀得绯红,云纵有力地臂膀都似难以组织冰儿冲动地复仇。
是非曲直岂是如此剑拔弩张能辩清?四周的下人已经围观在廊下窃窃私语。

珞琪眸光一转,揉着腹部在雨娆的搀扶下近前一步好奇地问道:“四妈妈,媳妇这是头一遭听说这奇闻。冰儿的娘果然如四姨娘话中的不堪?”
“少奶奶!”霍小玉上前制止,责怪地望了眼珞琪。不想她费口舌去探听这些传言。
“我哪里会冤枉她?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何惧鬼叩门?若非她自作孽,如何就投湖自尽?”
“你胡说!”冰儿疯野般冲上,被云纵拉住夹在身边,正要制止珞琪。珞琪已经迫不及待地问:“四妈妈,多亏四妈妈道破天机。却原来父亲大人当了乌龟王八,被戴了绿帽子。”
珞琪咯咯地憨笑,四姨娘吱唔语讷,脸上浮出尴尬地笑否认道:“我可不是这么讲,我只是说……”
“四妈妈,珞琪可担不起诽谤爹爹的罪名。这上上下下一院子的人都听了四妈妈骂冰儿是野种,骂五妈妈有奸情,岂不是在骂爹爹他老人家做了……”
“大少奶奶,话可不是这么讲……你可不能信口雌黄。”四姨娘庄头凤言语吱唔。
女人多嘴多舌嚼舌根也是犯七出之律,四姨娘这才发现自己误入了珞琪地口舌圈套。
“四妈妈这话是在我们大房的院子里传开的,媳妇可担不起这罪名,怕还是要去公公和老祖宗面前去澄清一下真伪,免得日后生出是非。”
珞琪面带温婉的笑,四姨太尴尬陪笑道:“我……我不曾说什么……不过是一时气话,也是冰儿太目无尊长,自当我该打嘴,胡乱编排来气冰儿的。”
说罢咽口气悻悻地拉了焕诚匆匆离去。
冰儿讪讪地望着大哥,眼中蒙泪,没有言语进了大哥的书房。
珞琪知他心中委屈,劝了小夫人回去请老爷和老祖宗来这边用晚餐,忙随了丈夫进到书房。
书房中,冰儿早已跪在书案前。
云纵进屋,沉了口气,脸上已无笑意。
“大哥,冰儿凭大哥责罚。只是冰儿求大哥明示,冰儿的娘因何失足落水,可是另有隐情?冰儿可是爹爹的亲生?”冰儿容颜惨噎,双瞳中漾着波光,抿咬着唇,极力镇定。
珞琪揪紧丈夫地衣襟,却不想云纵不怒不恼,淡然道:“去洗过脸回书馆念书。蜚短流长你可也信!若不是大哥的亲弟弟,懒得管你!”
冰儿将信将疑地望着大哥,诧异的不敢起身,连珞琪都难以相信丈夫会如此轻易善罢甘休。
“冰儿,你大哥吩咐你去书馆,就快些前去读书。”
打发走冰儿,珞琪同碧痕雨娆去厨房忙碌。
厨娘们见珞琪亲自下厨,都慌得拦阻,担心她劳累动了胎气。
珞琪反是轻松道:“不过是家常小菜,我指点,你们随了少姨奶奶来学做朝鲜国的菜肴。
夕阳落在房檐时,老祖宗在霍小玉的搀扶下随了杨焯廷来到珞琪地小院。
大宅门规矩森严,父母通常不回到儿子的房中来,凡事唤去回话就是。
如今趁了院中荼蘼花正艳,藤萝架绿意盎然,摆上一桌酒菜,一家人小坐,也是其乐融融地幸事。
搭起的圆桌,碧痕张罗着上菜。
珞琪坐在老祖宗身边伺候,介绍着道道菜的做法名称。
谈笑间,珞琪讲着昔日在朝鲜国的趣事,逗得老祖宗笑得何不拢嘴。
尝着孤儿院菜地里的新鲜蔬菜,老祖宗不停夸赞菜十分清
参鸡汤端上,琥珀色清透的汤反令老祖宗好奇地问:“这是汤?小鸡洗澡汤吧?如何鸡汤没炖到火候,看这汤色都是清的。”
珞琪笑了解释道:“老祖宗,朝鲜国的女人都是如此炖汤,里面添了几味香料,还有高丽参,滋补得很。”
老夫人尝上一口,频频点头夸赞。
珞琪又为公爹布菜,侧头看,丈夫云纵正闷头苦吃,一旁的冰儿也低头不语。
似乎她苦心安排的一场家宴就成了她的戏。
珞琪踢了踢丈夫的鞋,目光望了眼酒壶,示意丈夫给爹爹斟酒。
云纵倒也懂事,起身为老祖宗斟酒,又持了酒壶来到父亲身旁。
酒尚未倒下,父亲却一把捂住酒杯。
珞琪也暗自吃惊,如何公公这般各色,当众给云纵难堪。
陌言陌语
今天是双十二西安事变72周年纪念日,明天12月13日是南京大屠杀71周年纪念,心中无限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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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62 停杯投箸不能食

“吉官儿,这酒入口轻薄,厚味不足,似是乌镇新酿三白酒。寻常农家沽来过年也算是上好的,只是宅子藏了百年陈酿,却拿薄酒来应负为父……”杨焯廷眼皮微挑,笑岑岑地望着儿子云纵,忽然沉下脸责问:“藏匿上品不来孝敬父亲,是不是想讨打?”
原本因误会了父子二人僵持而一脸紧张的众人都在偷笑。
珞琪心想,却原来是公公腹中酒虫作怪,听说云纵藏了坛陈年好酒,竟然开口巧计索要。
“吉官儿,你老子这是挑理了,你藏了什么好酒,还不早早拿来孝敬你老子!”老祖宗也拉下脸嗔怪。
珞琪桌下的腿轻碰丈夫,望向丈夫的目光含了诡笑。
云纵平日多半不苟言笑,但平日小夫妻独处也不是不解风情之人。除去平日同祖母亲昵时如五岁孩童,在父亲面前定然没有斑衣戏彩的本领。
云纵将酒壶递给身后的雨娆,笑了回房去取酒,珞琪这才解释道:“若说这坛子迎风醉,也称半步迎风醉。这酒酒力很足,入口如火燎,多是和着鹿血等腥物吞下。纵是酒量大好的汉子,喝过半碗也是脚如踏棉,不胜酒力。多是因为塞北冰寒,入夜风紧,戍边的将士多*了这烈酒驱寒。独云纵这坛迎风醉却是高粱酒中的极品,是天池的仙水和天池水滋养出来的冻高粱酿出的美酒,冻高粱谷三年才产出不足一亩地,收成不过十石,挑拣颗粒圆满可造酒的更是所剩无几,若是这百年陈酿的迎风醉更是难得。只是云纵留的这坛好酒,还是在东北剿匪时,黑风寨的寨主独眼龙送他的。一路看文学网”
珞琪提到此段往事,心里满是对丈夫地钦佩。却转念一想,丈夫昔日能同山匪称兄道弟,如何如今对那些山匪如此凶残?
“哼!这剿匪都剿到同山匪蛇鼠一窝了不成?”杨焯廷鼻中哼了一声,讥诮道。
杨云纵抱了酒坛过来,话题才被遮掩过去。
酒坛一开,芳香四溢,扑鼻的酒气就熏得人沾染几分醉意。
小夫人霍小玉捧起白玉盏。朱唇只在酒杯缘伸了红酥酥的舌轻舔一口,就咂嘴摇头道:“呦,这酒还真是烈,火辣辣的烧舌头。”
霍小玉如玉般的面颊泛上潮红,拈着丝帕的手指揉揉额头。那份身姿醉软的样子反添了几分娇媚。
杨焯廷拍拍她地手怜惜道:“不要糟蹋了这好酒,你们女人哪里懂得男人的酒!”
话音才落,老夫人的筷子头敲在他额头上骂:“女人怎么了?娘也是女人。只你们父子能喝得这好酒?”
“娘杨焯廷无可奈何,还是扮着孩童般的笑脸哄道:“儿子是为了娘的身体着想,您也不妨尝口。怕是辣舌,但越是辣舌才越是好酒。”
老夫人心情不错,也学了霍小玉舔了一口。也吐吐舌头连连叹道:“了不得,了不得,这哪里是酒,是刀子。”
“娘是说对了,这酒地俗名叫刀子烧,入口时如千刀万仞割舌一般,化入五脏却烈火焚心一般,余味却是醇厚舒畅……16K小说网电脑站www,16K.CN。若能痛饮美酒抱坛大醉一场。却也是人生快事!北方的汉子多是爱珍藏这刀子烧,男人就该如这烈酒,火辣性醇余味盈颊……”杨焯廷娓娓道来,不容分说就将母亲杯中的烈酒端来一饮而尽,吩咐珞琪道:“琪儿。给你太婆婆倒些江南的淡酒,助助兴就是。”
又一挽袍袖。吩咐下人道:“来人,换大碗来!”
望着公公满腹豪情的样子如重返少年时,接过两只官窑青花瓷大海碗置在桌案上,对身旁抱着酒坛躬立地儿子云纵道:“我们爷儿俩就学那北方汉子,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来来!吉官儿,满上!”
杨焯廷嘴里说着,伸手端过霍小玉捧在手中的酒盏,将酒倒入大海碗中,舌头舔了白玉盅边缘,摇头啧啧赞叹道:“好酒,真乃好酒!”
端起儿子斟满的酒,一碗递给儿子云纵,云纵忙放下酒坛,双手接过,道了声:“谢大人!”
杨焯廷温笑着翻他一眼,酒碗对碰,仰头一饮而尽,享受地长吐一口气擦了唇边道:“好酒!好酒!”
又扭头看双颊绚如红云般地小夫人霍小玉,对她道:“小玉,你同吉官儿换个座位,我们爷俩儿难得一坛好酒,痛饮几碗。”
霍小玉乖觉地徐徐起身,目光从下自上扫了杨云纵一眼,停在云纵那颜色不改的面颊上。轻提了百裥裙挪步贴到珞琪身边坐下,眼望着丫鬟将眼前大少爷的食盘银箸收起端去了对面,为她重新布好碗筷。
珞琪眼望公公共丈夫推杯换盏的豪饮,一边为太婆婆布菜。
再看小夫人霍小玉,手捏丝帕半掩了唇,眉头微蹙望着鲸吞豪饮的老爷和云纵,满是担忧。
小夫人招惹老爷宠爱,多少因为小夫人对老爷照顾得体贴入微,珞琪低声宽慰道:“小妈妈不必在意,见爹爹饮酒的架势,必是有几分酒量的才敢用大碗饮酒;至于云纵,小夫人就更不必在意,他这些年在军中号称千杯不醉。”
“就是千杯不醉,也不兴这么作践身子。酒虽甘冽,却是烈性焚心,不宜多饮。吉官儿的爹也是上了年纪,不再是当年地毛头小子,不能逞强,依我说,不许再饮,到此就罢了。暂且将剩下的半坛酒封坛,改日让小玉做几道可口小菜,你们父子再饮不迟,我们婆媳也可借机叙说一番。”
酒,意犹未尽,杨焯廷花白的胡须挂了酒滴,手却搭在儿子宽实的肩头,拍了几下,赞许地点点头。
众人重新落座,厨房又端来几道醒酒的小菜,不经意间,珞琪却见冰儿在一旁闷头独饮,即不说话,也不吃菜,一盅盅自斟自饮,有无限心思一般。
珞琪起身,夹了菜隔着丈夫递到冰儿地盘中道:“冰儿,五弟,吃菜。爹爹都不饮了,你也听老祖宗的劝,少饮两杯,晚间还要温习窗课。”
冰儿挺了手中地杯,缓缓抬头,眼眸中含着惶惑迷茫,眯眼成缝,喃喃地借了几分酒意问嫂嫂珞琪:“冰儿会醉吗?是醉时清醒,还是醒时易醉?”
珞琪心里一颤,想到日间冰儿同四太太的口角纷争,见冰儿一脸的忧郁愁烦,忙逗他道:“可真是醉了,没有你大哥的酒力,却要逞强,还好没有灌你迎风醉,不然岂不更是浑话连篇?”
冰儿痴痴地望着嫂嫂,苦笑两声,摇摇晃晃起身。
珞琪心里寻思不妙,忙吩咐雨娆道:“快扶五少爷去后面歇息,怕是不胜酒力,醉了。”
冰儿却一把推开雨娆,直视了父亲和祖母,忽然绕桌几步向前,跪地叩头道:“爹爹,老祖宗,求二老明示,冰儿可是野种?冰儿真是娘和外人有奸情所生?冰儿如今生世不明不白,求二老明示!”
一番话惊得众人无语,老祖宗忿忿地抡起拐杖就要砸向冰
杨云纵眼明手快,绕过妻子几步近前,抱住了祖母的腰喊着:“老祖宗,老祖宗息怒,五弟是醉话!”
杨焯廷脸上笑意全散,起身吩咐霍小玉扶老祖宗回房歇着,自己却拂袖离去。
人散去,空余一地落花和庭院中痛苦跪立的冰儿。
冰儿紧闭双眸,一脸痛苦难捱的神情,清俊的面庞在暮色中轮廓模糊,风吹青衫,衣衫轻薄。
珞琪来到冰儿面前,弯身劝道:“冰儿,何苦和自己为难。老祖宗和老爷都去了,四妈妈不过是同你说的气话。”

第一卷63 我寄愁心与明月

冰儿睁开眼,喉结处哽咽,咬了薄唇,缓缓问出:“嫂嫂,可是都在欺蒙冰儿?冰儿今日才明白,为什么祖母和爹爹对冰儿忽然不屑一顾,视冰儿如陌路人,却原来,冰儿真不是爹爹的儿子嘛?”
说罢,那喉中郁结的悲恸纵声哭了出来。
杨云纵几步近前,一把推开珞琪,丝毫没有怜惜妻子有孕在身一般,反令珞琪添了几分委屈。
“相公!”珞琪的话音没能阻止丈夫,云纵已经一把提起地上的冰儿,又一用力,反身一个侧背,就将冰儿如驮麻袋般扛在肩头。
冰儿嗓子抽噎,也不挣扎哭闹,就如死尸一般任由大哥扛里向书房而去。
珞琪愣在原处,恍然悟过神,追在身后喊:“相公,相公,吉哥哥,你停停,听珞琪有话讲,吉哥哥……”
砰的一声,门被合上,珞琪被隔在屋外,这分明是不许她进
珞琪只递个眼神给碧痕和雨娆,吩咐她们守住门,快去厨房唤它妈妈回来,心里寻思,或是奶娘的劝,云纵还能听进几分。
不出珞琪所料,冰儿被掼摔在榻上,一身闷响……1-6-K小说网,手机站wap,16k.Cn。
“你少来同大哥装醉卖疯,把衫子脱去,跪好!”杨云纵厉声骂道。
“大哥可以打,只是求大哥对冰儿明言,冰儿到底是不是杨家骨肉?”
冰儿一脸痛苦,连珞琪都望之生怜。
冰儿就如一个粉嫩嫩的孩子一样在她夫妻身边长大,这些年眼见着冰儿学业精进,越发的出息。今天的意外,真是晴天霹雳一般。
“自己去请家法来,褪了衫子跪好,大哥没有耐性同你费口舌!”杨云纵背手立在榻边。
冰儿没有动,依然抽噎着坚定地问:“求大哥明示。冰儿死也要死得明白!”
身子被大哥提了腰身上的汗巾提起,立足未稳,屁股后着了重重一脚,飞向珞琪。
珞琪惊得要避,却又怕冰儿撞到门框,忙迎过去搀扶,左肩却被冰儿的头狠狠撞到。立刻觉得生冷的疼痛,倒吸冷气。
冰儿跌跪在地,抬眼望着珞琪,那眼眸中充满迷惑和痛心,没有说话。就被大哥一把擒回里间,不知何时已经握得藤条在手,那藤条薄劲,抖动时微微颤动,却如锋利的绕指柔一般夺人骇目……16K小说网电脑站www,16K.CN。
嗖嗖两声。藤条刮风而下,打在冰儿地大腿,后腰。疼得冰儿挣扎几下,伸手去揉。
大哥却一把按他在榻边,身子被压下,腿却不肯跪,只剩臀部撅起,生生受了几鞭。
“吉哥哥,你才喝过酒,你清醒过在打冰儿不迟。吉哥……”珞琪忙上前劝阻,丈夫侧头瞪她时双目中满是红色血丝,威严吓人。
“回避!”
两个字,手只掏向冰儿的后襟,就在那一瞬间。冰儿哀求道:“嫂嫂,求你出去!”
珞琪惊愕了。平日里,冰儿若是挨打,就会哭喊着“嫂嫂,救救冰儿
而今日,冰儿却汗颜的赶她走,难道冰儿就心甘情愿去领受这场毒打,而云纵的目光中已经是兽性的血光。
她见过丈夫发怒时责打冰儿,也知道这几日丈夫接二连三杀人如麻。今天又借了那烈酒的酒力,冰儿是凶多吉少。
“官人珞琪的哀求声带了哭泣,尽管几日来同丈夫屡屡唇舌,意见相左伤了和气,但她为了冰儿也愿意低头。
后襟被翻开,露出白色官纱夹裤,系在腰间那条大红汗巾被丈夫一把扯落,顺势一扒,松垂地裤子落在膝下,露出冰儿白嫩肌肉紧实的臀腿,因为恐惧,崩得很紧,都能见到臀肉的凹陷。
那藤条扬起,珞琪一把抱住丈夫扬起的臂膀摇头,无声哀求。
丈夫撤出手,毫不留情面的扬鞭抽下。
一声抽在皮肉上地脆响,臀肉上一道惨白的痕迹旁泛出红色,旋即又一鞭跟下,冰儿惨叫两声。
“吉哥哥,冰儿是冤枉的,换上谁也会如此,只打冰儿,着有失公允!”
又是两鞭抽下,臀上道道青红色的檩子隆起,渗出淡淡血珠。
“嫂嫂,嫂嫂若是真怜惜焕睿,就请嫂嫂回避。”冰儿哽咽道,话音却是坚定。
珞琪抽搐着唇,困惑不解,近来冰儿如小大人一般,不再如当年那样腻在他身边讨巧,也不再求她帮忙告饶,但丈夫手中的藤条却是力度不减当年,鞭鞭狠辣。
珞琪不甘心,却不得不向后退去几步,毕竟她是嫂子,毕竟男女有别。
冰儿被丈夫云纵松开手,不再挣扎,藤条在臀上敲击两下喝道:“跪好!”
冰儿缓缓挪身,却背对她面榻立起身,坚定地声音问:“大哥,求大哥明示,冰儿地生母可否如传言中的不堪,冰儿可是杨家骨肉?”
“贼心不死的孽障!”杨云纵大骂一声,抡了鞭子猛抽,冰儿就是立在原地不动,不肯跪下,也不肯趴下,大哥地藤条打在腿上,背上,冰儿却咬了牙不吭一声。
“冰儿,冰儿你别忤逆你大哥,冰儿!”珞琪眼前一片惊愕,她知道,丈夫咬唇发狠,额露青筋就是震怒了。
果然,冰儿被云纵拦腰抱起,扔在书案上,踢开两腿,那藤条如暴雨般飞下,珞琪辨别不出鞭影,只觉一阵阵寒光在眼前兜风闪过,只听落在肉上的声音,不听冰儿的求饶哭泣。
“记住!你只需要做好你分内之事,好好准备窗课,应对科考!至于旁枝末节,非是你该关心就不许分神!蜚短流长自有父亲大人处置,岂是你黄口小儿所挂怀?”
说罢,又是几鞭打下,冰儿浑身抽搐,臀峰上血迹隐隐。

第一卷64 试问闲愁都几许?

“相公!不得再打了!”珞琪几步向前挤在丈夫和五弟冰儿间,拦住了丈夫,又扯下冰儿的后襟遮盖住冰儿鞭痕纵横的身躯。
杨云纵面色阴沉,愠怒地训斥:“你可还知道廉耻?冰儿如今将要成丁的年纪,你们叔嫂总该有个避讳!”
珞琪自尊心受辱,面上红霞飘过,旋即又是阴云密布般的惨白晦暗,抿咬了下唇,沉吟片刻道:“冰儿是弟弟,珞琪也自当他是自己的亲兄弟,他不是那些敲诈勒索的无赖,也不是那些杀人犯科的山匪,为何要重型相加?冰儿已经身世堪怜。将心比心,谁若受此重创,此刻定是心绪难平。相公是冰儿的大哥,是冰儿五弟倚*的亲人,理应为冰儿问明真相,解释疑云,这才是做兄长应该做的。如何反来对冰儿棍棒相加?”
珞琪几句抢白,见丈夫气得嘴唇发颤,怒目而视,便也毫不示弱地挺直身子,愤然瞪着丈夫云纵。
杨云纵将藤条扔在桌上,转身离去,屋里只剩趴在桌案上的冰儿和木然立在原地的珞琪。
“冰儿,疼吗?别动,嫂嫂取药来给你涂。”珞琪忙回房取药,屋外它妈妈已经提着绣球玻璃灯赶来。
“出什么事了?这是怎的了?刚才吃饭时才好好的,我就做道点心,怎就翻天覆地了?”它妈妈慌得往屋里去。
珞琪想去解释,又不知从何提起,反是雨娆拦住它妈妈简单解释了适才发生的意外。
它妈妈迟疑地问:“冰儿就是这么问老太太和老爷的?”
珞琪点点头。
“这个一条牛筋的孩子……Wap,16K.cn。”它妈妈骂了声进了屋。
珞琪紧随其后再进到房中,冰儿已经提上裤子,咬了牙一脸痛苦扶了桌案向榻边挨去。
“五爷,慢些,慢些!你可是……”它妈妈都不知该如何说。
冰儿推开它妈妈扶他的手,一头冷汗坚定道:“它妈妈。您是杨家的老人,是冰儿的长辈。若是为冰儿好,就告诉冰儿实情,若是不肯明言,也不必顾冰儿的死活。”
珞琪心里一阵酸楚,想五弟也是年纪长大些就多了些尊严脸面。
灯影下冰儿地面颊显得线条柔和,又添了几分清冷。
它妈妈嗔怒道:“这孩子。你大哥好的毛病不见你学,这驴脾气反是学了去!不就是他喝多了马尿打了你几下,还同你大哥记仇不成?”
珞琪心知今天之事对冰儿如晴天霹雳,冰儿这些年在杨家倍受爹爹和祖母冷落,若是是庶生的儿子。冰儿的娘也算扶正;若说是孝顺乖巧,冰儿更是惹人怜惜,又是远近闻名的神童,文章锦绣,日后定是杨家门楣。所有合乎常理的解释。就是冰儿并非杨家骨肉。
珞琪心头难过,心中不平,嘱咐它妈妈照顾冰儿。自己借口去到太婆婆房里问安,顺便安抚一下太婆婆,就向老祖宗的春萱堂而去。
“快跑呀,快跑呀!去晚了看不到了。”
一阵孩童地喊叫声,就见一串淡黄色的西洋气灯在黑夜中从远而近,一队孩子从夹道跑来,横冲直撞地从珞琪身边冲过,险些将珞琪撞倒。
珞琪惊得抚着胸口定神。Wap.16 K.Cn雨娆却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一个小胖子,挑了灯笼仔细看,认得,是六弟焕尧的跟班小厮秋生。
“生儿,疯了不成!没个规矩不怕打断腿?这急急火火赶去看猴戏不成?”雨娆骂道。
秋生急恼得打躬作揖道:“少奶奶。雨娆姐姐,饶过生儿吧。不是猴戏。是大戏,老爷让人在二门打四少爷呢。”
秋生大襟上的盘扣都未系好,显然是睡梦中听到消息跑出来看热闹的。
雨娆气得骂:“啐!没脸地,老爷打四少爷,你们赶去讨打不成?”
秋生神秘地低声道:“雨娆姐姐,不一样的,你去看看就晓得了。”
说罢用力挣脱雨娆的束缚,飞奔而去。
珞琪愣愣地想,莫不是为了冰儿的哭诉,爹爹埋怨四弟?
疾步向春萱堂走去,却又遇到几位老妈子嬉笑着向二门去,嘴里边说边诡笑,珞琪只听道句:“四少爷这回该没脸见人了。”
珞琪同雨娆面面相觑,缓步来到春萱堂院外,才进了门,雨娆猛的一把将珞琪推闪到门口,珞琪正要惊叫地嘴被雨娆捂上。
雨娆探头隔了挡板向里望望,又拉了珞琪来看。
就见春萱堂的影壁前,四太太庄头凤正跪在那里,旁边有老祖宗身旁的云妈妈立在一旁提了灯笼守候。
四太太抽抽噎噎,嘴里不停地哀求:“老祖宗,老爷,饶了诚儿吧,他身子骨弱……”
雨娆向珞琪摇摇头,示意她改道从春萱堂地旁门绕进去,避免同庄头凤遇到的尴尬。
但一改道,就绕去了前院,在夹道边就见了许多人七嘴八舌地扒了镂花取景的白墙窗格往院中看。
见了珞琪过来,有人尴尬地陪笑散开,但听到院内鬼哭狼嚎地声音。
“嗷唔哟呀呀命命
是四弟的哭嚎声,那声音白天才听过。
板子噼啪落下的声音,四弟声嘶力竭的哀嚎声,打过四五下就停一停,只听到四弟的呻吟哭喊声,歇片刻又接着打。珞琪提了百裥裙上了台阶,两旁黑暗中闪烁着一双双兴奋惊恐的眼睛,但影壁墙前却是十多盏灯笼将夜幕照得亮如白昼。
珞琪竟然一眼望见一个熟悉地背影,是丈夫云纵,正背着手立在影壁前。
四五个小厮按头按脚的束缚着四弟焕诚,两名小厮抡着板子左右打下,嘴里喊着“十九”“二十”。
板子打在四弟那肥硕而在灯光下泛着花紫色的臀上,珞琪心头又是一颤,雨娆和珞琪慌得背过脸去,就听四弟一声惊嚎。珞琪和雨娆寻声看去,四弟已经挣扎开束缚拼命向前连爬再滚如牲口一般,但身上赤裸,怕这就是那些无聊围观之人追腥般来看的目的。
“老爷问话,犯了何罪?”杨云纵问。
焕诚慌忙地挣扎着木讷地背道:“焕诚混账,信口雌黄,编造丑事诬了五太太和杨家清誉,焕诚混账……”
“四爷,老爷有命,若是不服管束,从头再打!”管家福伯道。
珞琪不忍看下去,也无法去劝阻丈夫,心里知道这是杨家地家法,是公公下令责罚的。
才迈到院门,就听四弟嚎哭地重复喊着:“焕诚混账,信口雌黄,编造丑事诬了五太太和杨家清誉,焕诚混账……”
珞琪心惊肉跳地同雨娆绕道去老祖宗地春萱堂老祖宗没有歇息,在椅子上坐着生气。
见了珞琪进来,反怪罪道:“琪儿,早就交代过,你有了身孕,肚子不方便,晨昏定省这些虚礼就免了。”
珞琪盈盈地笑道:“琪儿是想来探望老祖宗,不见一眼老祖宗,琪儿睡觉都不安稳。”
老祖宗这才乐得合不拢嘴。
“老祖宗,适才路过时,见了四弟挨打,老祖宗,饶过四弟吧。小孩子斗嘴是常事,刚才云纵把冰儿也狠狠打了一顿,现在怕是都下不得床榻了。”
看了珞琪惊恐的样子,老祖宗叹气道:“这苍蝇不抱每缝蛋,说来你那死去的五姨娘也有不是。当年,她受了人的撺掇,去洋人教堂信了些神神鬼鬼。不想没去几次,遇到一位洋人无礼,过去调戏轻薄她,被许多人见到。回到家一时想不开,就投湖了。有人说,她是坐在湖边哭,哭得昏天黑地,不留神掉进去的。可怜扔下了冰儿才十岁,被那些长舌妇编排。”
珞琪一听,却原来是如此,难怪总有传言。
“你公公对冰儿娘先是喜欢得什么似的,觉得她端正淑秀,出了事也伤心,又是丢人的事,一口窝囊气,洋人又嚣张,所以对此事绝口不提。今天冰儿这一混闹,是伤了你爹爹的心了。”

第一卷65 何处相思明月楼

珞琪听了太婆婆的点拨,这才从云里雾里坠入平地,心里明白了几分。却原来是冰儿的娘也曾信奉天主教,不知道同洋人发生了如何的误会,空令人“生怜玉骨委尘沙”。
可转念一想,太婆婆此话怕也是在点拨她这个不安分的媳妇,不要经常往洋人教堂里跑。
珞琪红着脸,敷衍应承几句,就听老祖宗吩咐道:“琪儿你退下吧。等会子你四姨娘进来请罪,遇到你或许面上挂不住。”
珞琪知趣地退下,再路过刚才责打四弟的院落,人已经渐渐散去。
院里依旧是光影闪亮,珞琪侧头向院内望去,却同迎面从院中出来的丈夫云纵对面,立刻面红羞赤道了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打罢了,父亲大人罚焕诚在影壁前面壁思过一晚。”杨云纵冷冷地答。
二人相视片刻无语,珞琪告辞回屋。
进到院子,它妈妈迎上来道:“冰儿何时如此气性大,摇摇晃晃地出去,怕是去后园了,我吩咐小厮随了去。”
珞琪惊愕地问:“冰儿身上有伤,可曾上药?如何不拦阻他,任他乱跑!前院老爷大怒在打四少爷,冰儿不要再生事端!”
也不等它妈妈言语,带上雨娆向后园去。
偌大一个园子,不知从何处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