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噜
(前方高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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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噜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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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板并没有因为我的尖叫而留情,反而更加有力的打来。比前两下响得多,甚至在房间里听到了回音,疼痛随着击打深入到肌肉的最深处,一瞬间刺痛,钝痛,胀痛,从皮肤表面层层深入,混合起来连成了一片。我再也站不住,“嗵”的一声跪下来,膝盖狠狠地砸在坚硬光滑的石头地板上,竟然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我蜷起身子跪坐着,又不敢压着屁股,只得一直手护着屁股,另一支手擦拭着不知不觉之中,已经肆意满脸的泪水。
父亲并没因为我的泪水而产生一丝怜悯,“重复一遍刚才我的要求。”他依然平板的语调让我深深的怀疑,我眼前的他是否真的是与我流着相同血液的父亲。
“不能……不能躲……躲板子,”我哭着,断断续续地努力完成着句子,“否……否则,要重新……重新打。”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这样机械地说出父亲的要求的,不敢反抗,不敢求饶,甚至连求父亲让我趴在床上挨打的话也说不出来,我是那样的害怕,似乎不是害怕挨打的屈辱,也不是害怕剧烈的疼痛,只是害怕违抗父亲时,房间里那种死一般的寂静。
父亲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手里握着板子站着,平静地注视着我,便如同适才坐在沙发上时一般。我抬起头,眼神和父亲的相接的时候,突然吓得低下头来,顾不上臀上撕裂的疼痛,一下子站了起来,因为起的太猛,甚至头晕得厉害,眼前一片昏黄。我手扶着墙,抵着晕眩摆好姿势,低低地咕哝了一声:“对不起。”哪怕下一瞬就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够早一刻脱离这种孕育着绝望的安静。
“啪,”又是一下,落在臀锋处肌肉最厚实的地方,细细密密的汗珠将落板的声音变得更加清脆。神经并没有如设想的一般渐渐习惯这样的疼痛,而是在一遍遍的夯砸之中,更加敏感的叫嚣着。我闭着眼,咬着牙,用尽一切注意力,绷着膝,生怕一次不争气的屈膝,被父亲当作逃打的“罪证”。
“坚持,”我无声的对自己说,没有再尖叫,因为似乎哭喊并不能带来父亲的宽仁,只能空耗已然捉襟见肘的体力来描摹自己的疼痛。我闭着眼睛集中这全部的精神,极力地忽略臀上节律性的剧痛,拼命地想着早些时候在书中看到的故事,想着那个故事里叫做塞西莉亚的女孩,想着她穿着舞鞋翩翩起舞,疼痛一次次将我拉回现实,我又一次次地将自己埋进脑中构筑的“乐园”。有什么办法呢?在这样的疼痛中,如果肉体不能逃避,那么就将心灵放逐吧。
然而,似乎身体不满于我这样不负责任的抛弃,疯狂地叫嚣起来,疼痛消磨了最后所剩无几的意志,我不知道自己已经挨了多少板子,不知道自己还能够承受多少下这样的重击,痛到呼吸都有些困难,痛到分辨不出板子落下的感觉,只能听到耳边凄厉的破空之声和沉闷而绝望的肌肉的嘶鸣。我的手仿佛牵线木偶般的,脱离了自己意志,用力地向后一扫,打到父亲举起的板子上。
“哐当!”板子,竟然这样轻巧地被我拍落在地上。
我瞬间被自己的胆大妄为吓得说不出话来,意识似乎一下子夺回了领地,我想要道歉,想要分辨自己不是故意的,想要逃离这又一次来临的,地狱一样可怕的安静。但我只是无力地抖动着干裂的嘴唇,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父亲楞了一会儿,俯身拾起板子,又看了一眼我臀上的伤势,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打破了这死一样的寂静,“规矩定了就要遵守,不惯你逃打的毛病,先吃点儿东西吧,吃完了再打。”
其实我从早上出门到晚上回来,还没有吃过东西。饥饿的空虚感搅动着腹中空荡荡的内脏,带来另一种恍若能将人掏空的痛。但此时我多么希望父亲能够罚我不吃晚饭,抵过那一遍遍刷洗着我的肉体的苦痛。
立威
改错字改错字~“害怕我么?”老师的声音将我从回忆里拉回,沉静如水一般的声音,即使在惩罚的时候,让人有种安心的感觉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想,再怎么样,也不会比那次更惨吧。没有回头看老师,但身体的抖动好像渐渐舒缓了。呵,只是一句话,便被收买了么?我自己还真是个孩子呢。我自嘲着,试图缓解内心滋生的紧张,却没有回答老师的问话。
“嗯,”老师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对我的无理忽视也没有怪罪,只是伸手揉揉我的头发,轻轻叹气,“先别站这儿了,给你爸打个电话吧,就说已经到我家安顿好了,开学之前都住在这儿。”
原来,老师手里拿了板子,竟然不是立时便要打了,面壁了几分钟,难道要我是思过么?想起来似乎有些好笑了,却因为惩罚之前空气中压抑的气氛,始终没有笑出来,连嘴角牵动这样细微的动作都不曾有,似乎连我自己都害怕破坏了这种紧张感。我拿了电话,却没有拨号,回头看着老师,一个问题萦在嘴边,却问不出口。
“今天的事还是别说了,你要是坚持不瞒你爸爸,只说是犯了错,我要打你就行。你爸知道是我,应该也不会细问的,日后他要是知道了,一过不二罚,也不会太为难你,我帮你跟他解释就行。”老师一句一句细细道来,字字分明,全是为我考虑,解了我欲语还休的尴尬。
我心下又有些暖了。一边拨着号,一边想着从见他的第一刻起,他给我的印象便是温暖的,如冬日午后安静跳动的阳光,照到心底,映衬着冰雪,让人贪恋,让人留连。电话通了,我还在想着老师下午念课文的样子,专注而陶醉的眼神,和现在的如此不同。
电话那头父亲熟悉的声音响起,却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随意的语调,“喂?谿?怎么不说话啊?”
我瞬间从神游中生生被拽回,来不及怀疑父亲语气的不同寻常,倒先是被着实吓了一跳。“父亲?对不起,打扰您工作了。”我调整了一下语气,尽量显得平静、恭谨。
“哦,顾影啊,我回酒店了,不忙,你说吧。”父亲的语气立时转变了,令先时没意识到父亲态度不同的我一阵尴尬。
然而父亲的事情,我向来是不多问的,或者说,是不敢多问的。因而也没有太好奇,立时说了正事,“我跟言老师商议,开学前暂时住在老师家,现在已经搬过来安顿好了,父亲若找我,打这里的电话就行。”
“还真搬过去了,”父亲语气里有一丝惊异,微一沉吟,便开始交代,“也好,言老师有胃病,妻子也不在身边,你厨艺不错,经常给他做点儿养胃的东西,他也舒服些。你就当老师是爸爸一样就行,不用太拘礼。我也托了他管教你,省的你抱怨我总在外面工作,不管你了。”
“是,我知道了。父亲回来之后是也到老师来还是我暂时回家?”
“到时候再说吧,言老师家离学校也不远,你开学就不用住宿了。我给你的卡里还有钱吧?够交学费么?”
“够的,谢谢父亲劳心了,一直住在老师家会不会不方便,我……”
“没事,我待会儿跟他说,你学习忙么?不忙帮我看点儿东西。”父亲最近一两年总是交代我做些文案的工作,大多是复核一些文书,原来父亲都是亲力亲为的,现在更忙了些,因为我看东西快,心又细,还是廉价劳动力,父亲也就渐渐使唤起来。后来也做些别的,出过些错,父亲总说要打,记在账上,但回来的时候总是想不起来,也没什么时间用来教训我,就一直拖着了。
“嗯,还好,父亲把材料发给我吧,老师这边电脑要借用,我尽快好了。”
“我知道了,你把电话给老师吧,”父亲似乎交代得差不多了,便不打算多说了,看来,即使我想要坦白,父亲也没那个耐心继续听下去了吧。
“好的,父亲晚安。”我说着,便把听筒交给了老师。
老师看了我一眼,大概是发现了我好奇的眼神,没好气的指了指墙角,“站过去反省。”
我走过去,一边听着老师和父亲的对话,大约是隔得远了,父亲的声音含糊不清。只能听到老师的回答,多半是半开玩笑的随便语气,像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兄弟。
“也没什么,你家丫头我不能打啊?”
“到时候别心疼就行。”
“知道了,顾影在我这儿,你就直接上我这儿来吧,孩子可想你了。”
“嗯,还在呢,你不怕她打游戏耽误了学习?”
“这倒方便,对了,你每个月给她多少钱?”
“你倒是挺慷慨,她一个孩子,能花多少。”
“哦,这我倒没想到,以后我带她去吧。钢琴要给她搬过来么?这个我家可没有。”
“好,过几天吧,这几天买了也没用。”
“当然,自己的学生嘛。”
“我看她底子不错,还想教点儿别的,你以后就别管她了,那些事儿给秘书做就行,别总找女儿麻烦。我教你个办法,你把顾影零花钱减一半,就够再找个秘书的了。肯定比她称职。”
“到底是你的女儿,我还能抢过来啊,看不出你还挺爱瞎操心的。”
“行了,我知道。没事我挂了。”
“我还有事儿,你也早点儿睡吧,找顾影给我打电话就行。”
我听着老师的声音,极力地想象电话那头父亲的语气,应该也是这样随便的吧。父亲在家里是长子,连跟叔叔们说话,也是严肃命令的口吻。然而刚才我无意中听到父亲对老师随意的称呼,让我不禁怀疑,父亲和老师对话,一直便是如此的自然,好像电话中的不是我熟知的一向严肃父亲,而是另一个人一般。我对老师和父亲的关系好奇极了,两人看来定然是十分好的朋友,为何我从未在家中见到过?为何突然之间便冒出来了?为何我竟这样糊里糊涂地住进了他的家里?为何父亲会让我把他当成爸爸来看待?一切的疑问在心中滋生着,想要知道,自然不能问父亲,大概,是可以问老师的吧。满脑子都是要怎么套老师的话,却忘了今天老师是根本不会给我套话的机会的。
“过来吧,想得怎么样?都错哪儿了,说说吧。”老师挂了电话,语意含笑,并不像父亲一般严肃。似乎在老师眼里,挨打也是件轻松的事儿。
我走过去低着头,感到一阵窘迫。父亲是从不会问我“都错哪儿了”、“怎么错了”这样的问题的,要打便是直接就打,只要挨打的时候规矩些,打够数了便会停下来,不会要求别的。因而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是,这样一直僵持也不是办法,便只得硬着头皮说,“老师的问题太开放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师忽然笑了,“你爸说你就是欠打,我还有点儿不信,现在看来倒是不假,认错不会,顶嘴倒是挺有套路的嘛。”
“对不起,”我有些凄惨地笑笑,“我不是故意不回答,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
话音未落,老师便一把抄起板子,拉过我来狠狠打了一记,如同早些时候在我家里时一般。夏日里校服本就是轻薄的面料,隔着裤子也疼得紧,又是猝不及防,打得我一惊,我猛地挣开老师,向后撤了一步。
“怎么?不但顶嘴,还敢跑了?”老师的目光玩味地审视着我,嘴角依然是笑着的,却仿佛有些森然了,“胆子不小啊。”
我被老师看得心里发毛,没怎么考虑,便鞠了个躬,上前一步,“对不起,老师打吧。”话说出来自己就先被吓了一跳,这样“请罚”的话,即使是对着父亲,我也说不出来的。幸而,父亲也并不这样要求我。
老师自然不会惊讶,我说了要他打,他也就不含糊,一把拽过我来,按在沙发上,板子便重重砸在我臀腿之间,打在裤子上声音有些闷闷的,却丝毫没有阻碍侵袭而来的痛感。一连十下,没有间歇的落在一处,疼痛排山倒海一般从臀肉中弥散开来,一波接一波的叠加上去,几秒钟内疼得好像心跳都停歇了。我粗重地呼吸着,汗一下子湿透了原本就不厚的校服,面料黏在皮肤上,仿佛火灼一般。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穿着裤子挨打,也是可以这样痛的。
“现在知道怎么回答了么?”老师并没理会我跟疼痛做着怎样的斗争,而是继续无情地问着那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都错哪儿了?”
我不敢再说自己不会回答,可又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我,我……”正在吞吞吐吐之间,又是一记板子携着风声又落下来,下面的话被我生生咽了回去,换做一声低吟,“噢喔”。
“穿着裤子答不上来是不是?”我趴在沙发上,看不清老师的神情,但语气明显是严厉多了,“嫌不够疼吧。”我甚至来不及申辩,裤子就被老师一把扯下来,“嘶啦啦啦”开线的声音响起,校服就这样被老师扯破了褪到膝上。我顾不得“伤残”的裤子,羞惭到了极处,身体紧紧地缩着,却终究没有伸手去捂。停了大概两三秒的功夫,我突然感到老师的手触到了内裤,我仿佛被点击一般地发抖,难道跟父亲的规矩一样,连内裤都不能留么?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只存了一个念头:老师是男人啊。
一瞬间,臀上忽然失去了遮蔽,原来老师只是将内裤两侧拉起,向上拽了拽,我的大半屁股便都露了出来。我一时心中矛盾至极,羞惭得浑身发烫,却忍不住感到一丝庆幸。老师没有说话,将我的双手反钳在背后压牢,接着板子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啪”的一声,清脆响亮,仿佛自豪的歌者旁若无人的试音。板子深深陷入肉中,又被弹起,臀肉随着板子的击打,又颤了几颤才渐渐平息。疼痛随着颤动一波波的强烈刺激着神经,仿佛几把刀子狠狠地剜入肉中,刚刚从毛孔中渗出的汗液又随着痛感钻回去,刺得伤处生疼,好似对我原本就不强大的忍耐力最辛辣的嘲讽。
我这才发现原来父亲打我也是未尽全力的,若是老师的板子算是惩戒的话,父亲的大概最多只是警示罢了。挨打之前,还在想再怎么样也不会比逃课那次挨得更狠,现在看来,不过是我自己的天真罢了。毕竟,是吸毒啊。
每日的责罚
“啪啪啪啪啪”一连五下,都落在臀锋上。这每一下仿佛都不甚重,但如此连续地击打,让我疼得喘不过起来,一板下去,正是痛极的时候,下一板就接踵而至,不断地挑战着疼痛的极限,神经非但无法适应疼痛,反而变本加厉的对每一丝痛觉都更加敏感。皮肤向外胀着,好像表皮的细胞嫌周围太过拥挤,用力得往外撑。我瞬间想到一个词:皮开肉绽,也许这块板子真能就这样打得皮肉崩裂,鲜血四溅吧。
板子一停下来,我好似控制不住自己身体一般,在沙发上扭动着,本能地试图用这种方式缓解身体上难以承受的痛感,两条腿也不停地乱蹬,双手也极力得挣扎着,试图摆脱老师的控制。几秒钟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本来这样的惩罚方式已经够丢脸的了,想起这样的自己被老师尽收眼底,便更加无地自容。我瞬间绷直了身体,侧过脸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原本是为了适才的挣扎道歉的,老师却理解为我依然不愿回答他的问题,“还不回答是吧?”老师的语气显得有些生气和急躁,很快,老师的愤怒就化成力量,又是一板,狠狠地落在臀腿相交的地方。
我瞬间痛极,眼泪不受控制地狂涌而出,疼痛透骨而来,却沉在胸臆之间,压得我透不过起来。还好,只是一下。
“老师我错了,当时不该好奇尝试,更不该一错再错继续吸,不该藏在家里,”我飞快地说着,带着哭腔,甚至来不起喘上一口气,好像停顿片刻,老师的板子就会又一次无情地落下来,让我痛到不能自制。然而我还是停下来了,因为喘不上气来,大声地抽泣着,肩膀不停地颤动,再也停不下来。
老师并没有如我想象中那样狠绝的再落一板,而是将我托起,一边轻轻抚着我的背,帮我顺气,一边说着,“别着急,深呼吸,深呼吸。”看我气息调整均匀了,便放了板子,坐了下来,拉了条毛巾被给我盖上,让我枕着他的腿,又帮我拢了拢有些凌乱的头发,才温柔地说,“慢慢说,老师听你解释。”语音舒缓悠扬,听得我心中一暖,瞬间脱离了方才的绝望。
我此时已然停了哭泣,气仿佛也顺多了。侧卧着,臀上的伤处似乎也不那么疼了,想来原本也没打几下,不至于怎样的,也就不那么在意了。暗里虽然别扭的想着:“刚才打得那么狠,现在又过来安慰,”却无论如何也是不敢说的,也就顺从地开始漫长的认错过程。
“整件事情我错的相当彻底,刚才是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初二的时候,我有一次运气好考得不错,之后压力就很大,因为父亲是不能容忍大幅度地退步的。当时在网上认识了一个人,经常跟他说自己的不快,后来就约了见面。”我停了停,“我自己也知道不对,但因为很新奇,就瞒着父亲和家教,偷偷去了。这个大概算是第一个错误吧。”
老师并没有插话,认真地听着,我也就继续说了下去。“我们约在紫竹苑那边见面,随便逛了一会儿就一起去玩儿轮滑了,他有几个朋友也在那里,结果没玩儿多久,他们一拨人就跟另外几个打了起来,我被当成他们一伙的牵连进去,所以也打了架。这应该是第二个错儿了。
“打架的时候我受伤了,左手手腕脱臼了。我当时想去医院,无奈他们一群人都不去,我也怕父亲知道,就没去。这是第三个错误。他的朋友里有个人说可以帮我接回去的,就是很疼。他说他带了大麻,问我要不要吸点,这样接手腕的时候也不用忍得太辛苦。我当时疼得厉害,就吸了。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连上瘾的可能性都没想过,后来觉得自己当时做的错得离谱,几次想跟父亲说,又实在害怕父亲打我,就一直隐瞒着。
“那次之后很久我都没有吸过,大概一年前,偏头痛实在太厉害,所有止痛的药都不管用,疼到不行,就想起了这个,千方百计弄到手,实在疼到不行才吸一支的。我知道这样不对,但就是控制不了自己,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没用的。用了大麻之后,虽然缓解了不少,但头疼却越来越频繁了,有时候还会咳嗽。半年之前我自己试着戒过,但最后还是没戒掉,”我停了话头,看了看老师,又心虚地把目光移开,“整件事情我都错得离谱,而且是明知故犯的,对不起。”
“说完了?”老师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低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既然认错了,我对你见网友打架之类的小事都不计较,但吸毒的事不能不罚。既然帮你瞒着学校,瞒着你爸,就不能姑息你。你知道大麻停用之后,会在体内残留多长时间么?”
“不知道,大概跟烟差不多吧,一两个星期?”我有些疑惑的回望老师,不知道这个问题到底和罚我有什么相关。
“我也不太清楚,但我每周都会带你去检查血液里是否含有毒品成分。从今天开始,直到你检测水平恢复正常,我每天都打你20下,如果我查出你瞒着我再次吸食,也不会多打你,每天的数目翻倍,一样打到你的身体把毒素清干净为止。同意吗?”
20下,其实并不是很多的,忍一忍其实很快就过去了,依老师的意思,今天大概也是20下,不会多打的,倒让我有些意外了。原本已经做好了被打得下不来床的准备,反正也是假期里,竞赛课大不了就不去了,没什么要紧,但老师却如此冷静地定了一个不大的数目,连个翘课的理由都不给我。更加让我不安的是,虽然数目不大,但每天都要打,这样难为情的事,经历一次就足以让我在老师面前抬不起头来了,我想象着自己每天捧着板子到老师面前请罚的样子,难过得不知该如何回答。因而我没有说同意,也没有不同意,不置可否地发着呆,脑中不自觉地勾勒起那个乖顺的褪了裤子撅起屁股的自己,胃里一阵阵恶心。
“数目是不会变的,你要是不想每天都挨打,我不介意每周结算一次。”老师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语气又恢复了教训我时的那种严厉。
刚刚还觉得每天都要打颇有些难为情,被老师如此一说,却发现原来分开惩处更是一种恩赐。140下在家教姐姐温柔的手里虽然不怎么样,但换了老师来打,就是个天文数字了。也许会痛的晕过去,也许会又一次印证了我在父亲的板子下得出的真理,尊严在疼痛面前,实在是一钱不值的。在极致的疼痛面前,理智永远争不过本能的。
“我……愿意……每天受罚,”我的声音细若蚊蚋,理智强烈的抗拒着,最终还是被恐惧战胜,原本只是在潜意识里的念头就这样用一种不甘的方式公诸于世。争不过,也就只能屈服了吧。
老师好像故意装作没有听到,揪起我的耳朵轻轻一拧,“大声点儿,我没听见,老师是长辈,长辈罚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概是看我服了软,老师的语气便缓和多了,半开玩笑的调侃,却始终不失威严。
就好像堤坝被洪水冲开了口子,很快就会轰然倒塌。有些话一旦说了出来,似乎再说得委曲求全些也没什么要紧了,我深吸了口气,握握拳头,壮着胆子大声说,“我愿意每天接受20下板子的惩罚,直到检查结果符合老师的标准。”
“你要是觉得20下太多,说不定求求我就给你减一半儿的。我先说好了,你爸爸让我当你是自己孩子一样对待,你要是犯了其他的错儿,我可是一样要打的。”
老师这样一说,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父亲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就算自己没时间收拾我,交代给家教来处罚,也一定要打足数。先下老师如此说,难道真的是让我讨饶么?我小心鉴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求饶的话不会说,更加说不出口,也只有硬着头皮,逞强一般的说,“嗯,我尽力不犯错儿就是了。”
大约是老师见我一副别扭的样子,实在好笑,竟然就真的笑了起来,让我躺在他的腿上,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起来也不是,接着躺着也不是,窘得耳根发烫,不安极了。
老师伸手拍拍我的屁股,隔着薄被,又没怎么用力,竟还是有些疼的,“行了,歇够了就开始吧,你爸怎么罚你的,我们就照他的规矩来,我反正是替人管教女儿,还是依着人家的规矩来吧。”
听到这句话,我的脑子轰的一下,好像炸开了一般。
爱或痛
虽然知道没什么意义,我还是穿上了校服的裤子,站了起来。心里还暗暗可惜了一番:开学才是高一,校服还是新领回来的,居然就这么报销了。裤腰左侧的裤缝裂了一个十几公分的口子,我不自然地用手拎着,姿势大概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当然,我没有时间和精力考虑自己拎着裤子的样子有多可笑,当时我的心底是在斗争的:要不要随便往沙发上一趴,然后告诉老师父亲就是这样罚我的?就算以后拆穿了,大概也轮不到老师来打我了。当时在父亲面前脱下内裤已然是迫不得已,即使是自己的父亲,即使当时只是个小孩子,已然那样难为情,更何况老师这样一个几乎全然陌生的男人了。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那么,要撒谎么?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了本来就所剩不多的尊严而做另一件令自己不齿的事情么?还是不要吧,也许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的,世上很多事情都不是非此即彼的,应该还可以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脑中忽然想起刚才老师的话,“说不定求求我就……”是啊,也许可以求求他吧。相比于父亲可怖的规矩,低声下气一些总还是可以忍受的啊。
“老师,您来定规矩吧,父亲的规矩,在您的面前,我做不来的。”我终于憋出一句话,虽说语焉不详,但已然是我的极限了。我将头埋得很低很低,拽着裤子的左手一个劲儿得搓着手里的衣角,恨不得此时这里出现个时空漩涡之流的东西,将我转移到另一个地方。
“你爸给你提什么诡异要求了?还不能让我知道?说来听听。”
“父亲让我……”我挤出四个字,就再也开不了口,狠狠得咬了咬嘴唇,“求求您了!我……我……真的说不出口。”
“行了行了,看你可怜的样子,不问了不问了。再问你一准儿哭出来了。按我的规矩来是吧?可别后悔。”
老师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倒不像是骗我的。我内心里盘算着,刚才老师没有让我脱掉内裤,想来应该也不会要求这个吧。也许有些别的诡异要求,但总不会比这个更加难堪了。我也不敢太过放肆,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老师一手拍拍沙发的靠背,一手拾起放在一边的板子,“跪在沙发上,趴这儿,裤子脱了,我打一下,你说一句‘我再也不吸毒了’。”
我的心又一次缩紧,却还是存了一丝希望,怯生生地问,“内裤……也要脱么?”
“嗯,”老师点点头,大概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有些不耐烦的拍了拍沙发靠背,“过来吧。”
“就像刚才那样,不行么?”我有些不安的盯着鞋尖,揉搓着手中被攥地处处是褶子的裤子,不敢看老师的脸。
“当然不行,刚才就是随便打你几下,现在是正式的惩罚,一定要脱了。”老师笑了笑,“你难道就因为你爸打你要脱了裤子所以才不好意思说?你以为只有板子才是惩罚么?这个程序也是惩罚的一种,羞耻可以让疼痛的记忆更加深刻。你要是不愿意自己脱,我可以帮你。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好过,我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但惩罚就是惩罚,我绝不会因为理解而姑息你。”
老师说着便将我拉过去,我顺从地跪在沙发上,脑中各种声音交织着。父亲的声音,老师的声音,父亲说,要将老师当做他一样看待,难道指的竟是这个?老师说脱裤子也是种惩罚,是了,父亲那时候也将这个当成是惩罚了吧?老师说自己当时也是这么过来的,他当时定然也羞耻,也难堪的,为何现在又要如此对我?父亲也这样罚我,也是因为原来爷爷也是这样责罚他的么?很多疑问在脑中一个个炸开,胀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我紧紧皱着眉头,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只觉得自己不能褪了内裤,无论如何也不行。忽然臀上一凉,内裤已然被老师褪到大腿根儿了。
我陡然一惊,立时伸手去拉,迅速地将内裤提起,转过身来,跪坐在沙发上,我抬眼看着微微惊讶的老师,尽量显得委屈一点儿,低声地求着“求您了,您罚点儿别的吧,多打几下也行,我只求这个,对不起……对不起……求您了……”原本是在演戏,但最后自己竟然也被骗了,就那样一直哀求着,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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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别哭了,老师同意。就像刚才那样打吧,也不多打你,但罚你每日抄一篇《古文观止》,这可不许偷懒。”老师忽然将我搂在怀里哄着我,那样的温暖好像将我能灼伤一般,原来怀抱的温度竟然是如此的令人流连。我才猛然忆起,自从母亲走后,我便再没有被人这样揽在怀里了。
可惜,幸福总是稍纵即逝的。老师很快松开了我,拍拍我的脑袋,和蔼的说,“趴过去吧。”我顺从的做了,却有些心惊:这是真的要打我么?即使是家教姐姐,要打之前总要摆个佯怒的模样的,老师却一派平和,浑然不见通常打人之人常有的凶神恶煞或是不怒自威。当然,身后的疼痛提醒着我这个男人的危险。刚才仅仅挨了几下而已,加上穿着裤子挨的也不超过二十下,又已经过了许久,却依然在隐隐作痛。
“记着我刚才的要求了么?每挨一下要说一句什么?”正说着,第一板便随着微微拖长的语音,就这样落了下来,“啪!”清脆而响亮的,在房中回荡。我甚至感觉不到板子落在何处了,整个臀上全是热辣辣的灼痛,意识好像瞬间被抽空了,只剩下一个上圆下尖、恍若倒置水滴的形状,在脑中徘徊旋转,渐行渐远。它消失的一刹那,眼睛突然又看到了周围的世界,耳朵也听到了身后老师的声音,知觉从头顶倒灌下来,我才突然想到,老师适才,是问了个问题吧?
“……是不说,这一下可不算的。”老师的声音由模糊而清晰,“需要我提醒你一下么?”
我陡然一惊,来不及细想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大脑的运行好像被刚才那个诡异的“形状”拖得慢了起来,费尽地想起老师适才提过的要求。正要说出口,却觉得这句话实在是傻到家了,而没挨一下就要说一句的我岂不是更傻?就像小孩子抄写句子一样一遍遍重复一句我再也不如何如何的话,每说一次还有一块板子无情地击打在不着寸缕的臀上,抒写着疼痛,昭示着耻辱。原来,即使上了高中,我还依然是个孩子,被打着屁股,一遍遍重复自己不能犯什么样的错误。说了,就是承认了,就是妥协了吧?我咬着嘴唇,不愿说出口。
“不说?”老师的声音不再那么和蔼了,“你还真是不能给好脸看啊。”说着手使劲按住我的后背,将我压在沙发上,“啪啪啪啪啪!”又是快速落下的5下,不是很重,却痛彻心腑。大概这就是打得快的恐怖,一下连着一下,疼痛在时间空间上都总和起来,让人难过得要死。我感到唇齿间一丝腥涩,也许实在忍不过,咬破了,可抿抿嘴唇,却感觉不到痛。才想到大概所有的痛觉都被身后毫无间歇的击打缩填满,以至于一时间,所有的感官仿佛都在描绘着臀上无休止的痛。
“我,我再也不吸毒了。”颤颤巍巍的,口吃已经不甚清晰了,却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自己仿佛也觉得自己太没骨气,竟然就这么轻易地妥协了。恍惚间觉得有些屈打成招的味道,却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却也来不及分辨清楚,“啪!”又是一下,落在臀锋上,不知是我的心理作用还是感官不那么敏锐了,竟然觉得,板子的声音,似乎不那么清脆了。
“这是第二下,”老师松开了压住我的手,大概是怕我挨不住痛,又呼吸不畅,会痛晕过去吧,“中间的五下是给你提个醒,别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是,谢谢老师,”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实在是贱得要死,被人这样掠尽尊严的揍还要感恩戴德一番,好像生怕人家打得不狠似的。其实有些时候,尊严放下了,反而不觉得羞耻了,只是厌弃这样的自己罢了。我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地说,“我再也不吸毒了。”
全身紧绷的肌肉却没有迎来预想中下一次疼痛的洗礼,老师意外的停下来,我仿佛感到老师举起的右手缓缓放下,然后是有些颓然的声音,“恨我了?”
我愕然了。恨么?我问自己。也许,还是恨了比较轻松吧。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该打我,恨得咬牙切齿,把一切都归罪给老师,对自己说,一切都是他逼我的,可能会好过得多吧。痛是他给的,羞耻是他给的,所以,即使恨了,大约也理所应当。但,正如自己不恨父亲一样,其实,也是不恨老师的啊。
我摇头,臀上的疼痛灼烧着皮肤,想伸手去揉揉,却还是忍住了。突然老师的手覆上来,轻轻揉着,“疼了吧,老师也不想这么逼你,你是个好姑娘,不能被毒品毁了。只要能戒掉,恨我也没关系。”叹息般的,让人不由得心痛,“都打肿了,后面的我打的轻点儿,疼就叫出来,没关系的。”
不知为什么,竟然因为老师的话突然伤感起来,老师是在心疼我么?即使今天才刚刚认识,老师就相信我是个好姑娘么?之所以会打我,只是因为不想我误入歧途么?若是老师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多半和“好”字不太沾边儿的话,会不会就失望到不想管我了?“老师您打吧,我没那么不禁打。我真没恨您,真的。”我试图说得更真诚些,心底还是希望老师能相信的。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即使是给你疼痛的人,也可能是爱着你的。
老师是如此,那么父亲,也是如此么?
“对不起,老师别生我气了。”看老师不说话,我竟然有些紧张起来,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做得不好,跪直了身子,屁股撅了撅,也没觉得丧气了。心里竟然希望老师打了我,心情就能好些,只盼着能乖乖挨过剩下的板子,扑在老师的怀里,撒一次娇,哭上一次。这些从未对父亲做过的事情,却都想着落在老师身上了。
“好了,没生气,”老师又拍拍我的头,“我打了,你准备好”说着,板子轻轻地压在臀上,不知是我的心理作用还是老师揉的太好,竟然觉得没有那么痛了。
“啪!”声音明显小了些,老师似乎手下留情了,可能是有准备的原因,这下的痛并没那么难捱,依然咬着唇挺过去,紧接着就乖乖的说,“我再也不吸毒了。”陈述的语气,平和的语调,即使痛的难受,也尽量说得如日常对话一般。
“三下了。”老师报着数目,又把板子放了上来。灼痛的感觉立刻袭来,其实,再怎么样,却不像初时那么害怕了,仿佛有了盼头,疼痛也不那么骇人了。
“啪!”这下稍稍重了些,我疼得一颤,紧紧地抓住沙发的靠背,试图用这样无力的举动舒缓一下自己的疼痛。突然意识到,老师要求我说这恼人的话,大约还有另一层意义。若是不用说话,我大可以想些别的,想象挨打的不是自己,用意识的出离来缓解难捱的痛楚。现在却只能直面痛苦,适时重复着老师规定的句子,用脆弱的神经消化每一次袭来的痛。
……
“我再也不吸毒了。”我的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一般。这已经是第十九下了,右半边屁股已经痛到麻木了,大概是老师一直站在我左边的关系,右边总是挨得重些。我始终都没有叫疼,即使已经疼到觉得自己心脏负荷过重了,也没有叫出声来,大约想要证明自己可以忍耐,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没用吧。
“啪!”最后一板落下的时候,我如释重负,甚至没有给自己消化疼痛的时间,便急切的说:“我再也不吸毒了。”一瞬间,所有的忍耐筑起的壁垒都轰然倒塌,我仿佛再也支撑不住,跪坐着转过身来,扑到了老师的怀里,“对不起,对不起,我就靠一会儿,就一会儿。”眼泪成片的濡湿了老师的衬衫,我边哭边呢喃着“对不起”,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道歉,为什么而哭泣。
爸爸
大家劳动节快乐~
假期快乐哦~老师拥着我,默不作声的。许久,他才摸着我的头,有些突兀地说了句,“下次你爸回来,叫他爸爸吧,他喜欢听。”
我瞬间仿佛冻结了一般呆住了。肩膀仿佛忘记了自己正在抽泣中一样,停息了所有的颤动,只余下自己难以平息的粗重的呼吸声。爸爸,是个多么遥远的词啊。
印象里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离开我和妈妈,到北京来工作。父亲离开的时候,我大概也是正是开始记事的年纪。那时父亲正教我背春江花月夜,一字一句的重复着,亲手将纸页上我不认识的字注上音,细心地纠正我背串了的句子。那正是春日里,江水涨起来的时候,父亲抱着我,眼里满溢着宠溺。我刚学到“捣衣砧上拂还来”却无论如何也背不对了,怎么念都是“捣衣砧上还拂来”,父亲有些着急,便威胁我再错就要打了,假装生气的神情,一看就是在哄我的样子。我撒着娇说困了,不想背那些长长的句子,父亲也不强迫我,将他仔细誊写的诗句压在桌子的玻璃板下,帮我洗了澡,哄我睡了。那时候,我总会甜甜地叫着“爸爸,爸爸”,好像永远也不会腻一般。
第二天父亲就离开了,只余下书桌上压着的那张默了《春江花月夜》的稿纸。妈妈说,爸爸出门了,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回来。
我想:很久大概也没有多久吧,也许我背完诗,爸爸就会回来教我新的了。然而一首《春江花月夜》背全了,父亲没有回来。我又想:也许把以前背过的诗再多背上几遍,爸爸就会回来了吧。我将床头父亲给我抄的诗稿的小箱子翻出来,一首一首复习,一百多首唐诗,连诗里最艰涩的字句都熟识了,父亲还是没有回来。于是我开始接着背诗,直到几乎背完了《唐诗三百首》,父亲也只是打了几个电话而已。
父亲一走就是三年,直到我已然忘记父亲的怀抱的时候,他才第一次决定回家看我。那是我刚刚要上学的日子。年幼的自己知道爸爸要回来啦,紧张得几夜都没睡好。我想我是要给他背诗的,背《长恨歌》,背《蜀道难》,背他临走时教到一半的《春江花月夜》。有关父亲的记忆当时已然忘记了大半,只余下那个春日里的夜晚,他抱着我,一字一句的讲着春江花月夜。
结果父亲并没有过多停留。只是参加了学校的开学仪式,到我身边来嘱咐了一句好好学习,就离开了。只留下我一个人在风中轻轻的对他的背影呢喃着来不及说出口的“爸爸”。
再见到父亲,就是两年后妈妈生病的时了。那时候我们心情都不算好,以至于互相间的称呼都十分勉强。父亲于我,早就与陌生人无异了。我不知道,不确定,他是否还是我印象里那个抱着我教我背诗的男人。
妈妈并没有坚持多久,手术之后只活了三天,睡了很久很久,醒来了一小会儿,便再睡了过去,就再也没醒来了。后事是在家乡办的,墓地也选在家乡,我那时是茫然无措的,好像人一下子被掏空了一般,母亲,当时几乎是我全部的世界,而父亲却与我形同陌路。但我必须跟他走,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去哪里。我的心里却总还是有幻想的,幻想他能体会我的绝望,能安抚我的悲伤,能抽出一点儿时间,再听我背一背那些儿时记忆里美丽的诗篇。所以在那个时候,我依然是叫着爸爸的。
直到那一天。父亲第一次打了我,不留情面的,不带一丝温情的惩罚,让我再也叫不出那两个字。那天晚饭后,我是怎样挺过那五十板的,其实已经忘记了。或者,因为连知道它藏在记忆的深处都会太过痛苦,所以干脆地抛弃了。那一天,我感到父亲真的不爱我了,那冰冷的沉默和清脆的击打声埋葬了我对儿时那个慈爱的男人的全部幻想。那一刻,我诚然不知道他是否还像我记忆里的那样爱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爱他了。于是剩下的,便只有尊敬、谦恭、顺从,想着忍过去就好了,很快,很快我就会长大了。
其实,不是没有恨过。拖着青肿的屁股,一本正经的翻看《民法》,《刑法》和《未成年人保护法》之类,在父亲高大的书架上翻找着一本本厚的吓人的书,案例一个接一个地翻阅,想要从里面找到一线希望,想要保护自己再也不受这样近乎虐待的责打,想要报复父亲对我的无情狠心。父亲看在眼里,并不生气,也并不制止,仿佛一种无声地鼓励。我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连阻止父亲再一次惩罚我的能力都没有,更何谈报复了。大概只有离家出走了吧。我可以带着父亲给我的钱,回到家乡去,先住在同学家里,再想办法生活下去。我计划了很久,却在准备离开的前夜,发现了父亲放在钱夹里的那张纸片。
纸上有5个字:爸爸我爱你。我握着那张纸,哭得喘不过起来。
那是我最初学会写字的时候,写给父亲的第一封信。只有五个字,我写了很多天,爱字实在太难写,我一遍遍看着字帖临摹,几个字练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挑了最满意的一张,寄给了父亲。妈妈说漂亮极了,爸爸一定会喜欢的,但父亲一直没有回信。原来,竟在这里。
不知是因为害怕那种无依无靠的日子,是还是真的被那张古旧的纸片触动了,我就这样心甘情愿的留了下来,却将那张纸片烧掉了。看着火焰中飞灰湮灭的字迹,我仿佛觉得,那个饱含了崇敬和依赖的称呼,也随着青烟,燃尽了。
后来委屈淡了,恨意也淡了。也许,我还是爱父亲的,我为他去学按摩的手法,学做他喜欢吃的意大利菜,学他喜欢听的钢琴曲,在他回家的日子讨好他,很多曾经想为妈妈做却来不及做的事,都一一为他做了。又或者,我对父亲的爱,随着那张纸片燃尽了,剩下的,只是对妈妈的无处排遣的思念。后来的后来,无论是因为什么,都已经习惯了。
“叫父亲不好么?不是更加尊敬,更加正式么?”许久的沉默后,我这样回答老师。
“我要是你爸,就把你按到腿上,打到你叫了为止,也不知道你爸怎么想的,容你这么扭着他。”老师说着,忽然坐了下来,一把把我拉过来,真的将我按在了腿上。
我吓了一跳,以为又要挨打,顿时委屈得紧,刚刚缩回去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怕什么?不是打你,我给你看看,要是打出淤血了,得揉散了才行。”老师笑着,伸手轻轻拍了我屁股两下,不是很疼,却让我害羞到极处。
“我自己揉吧,老师就别辛苦了,我不好意思。”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实在是疼得脱力了,动弹不得。
“还打得不够是不是,怎么就不知道听话呢。你就乖乖趴着吧,自己揉下不了手的。我给你揉一会儿,你还得给你爸做小童工呢。先擦点儿红花油吧,我回头给你买点儿三七回来,咱们做点三七炖螃蟹,化瘀效果特别好。”老师一边说,一边从茶几下面拿了一瓶红色的液体,刺鼻的气味,立刻扑鼻而来。
红花油的味道,居然十分熟悉。一时也想不起,曾经在哪里闻到过了。
既然挣脱不开,我索性也就趴在那里不动了。老师将药油倒在手上,然后两手搓了一会儿,“我揉了啊,你忍着疼。”油从皮肤里渗进去,热辣辣地痛,刀割一样,接着老师双手的力度渐渐增大,强烈的疼痛让我有些惊讶,“嗷呜,疼!”不知为什么,挨打的时候忍得牙都快咬碎了,现在却这样没骨气地,趴在老师腿上叫着疼。
“忍着,你爸给你揉你也这么叫啊?哪有那么疼。”老师说着,手上的力却丝毫不松,大力的按揉着。
“嘶,痛死了,父亲打完了就完了,才没这么多事。”喊痛的间歇,我不服气的顶着嘴。
“啪!”老师用手狠狠的打了一巴掌,“净胡说,还顶嘴了。你爸特意交代我打得重了给你把淤血揉散,再弄点儿三七炖蟹吃,说这样好得快,怎么可能没给你揉过。”说着,巴掌好像又要拍下来。
“老师别打!您信我吧,我真没说谎,父亲就是一般打完了就直接把我扔到房间里反省了。”我急切地申辩着,却突然想起,房间里那种怪怪的味道,似乎总是出现在挨过打之后的,难道是父亲趁我睡着的时候来给擦了药?
“你这么一口一个父亲父亲的,你爸多伤心啊。你爸说你是因为被他揍了,记恨他,所以连爸爸不叫了?我先前还以为你是故意气他,原来当别人面儿也一直这么叫。”老师放下了巴掌,却狠狠的揉了上去,疼得我龇牙咧嘴。
“父亲没说过不喜欢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故意惹父亲生气。”我依然别扭的顶着嘴,疼着,却不自觉的扬着嘴角,“做”出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微笑。即使,根本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到。
“还顶嘴,”这回老师没有再打我,只是手上加了力道,“那我们说好了,你爸要是回来了,至少在我面前,你得给我乖乖的叫爸爸。我反正不怕你记恨,也不会给你爸面子,当了他我也揍你,打到你叫了为止。听见了吗?”
“不要。”我坚决的摇了头,自知这样的回答定然是逃不过老师的摧残了,咬了嘴唇,等着老师的巴掌。
意外的,老师依然没有停止手上按揉的动作。“没事儿,我每天都问一问,咱们两个日子长着呢,我就不信到你爸回来还收不服你这个小东西了。实在不行我真当了你爸面儿打,就不信你不叫。”
“老师一直这么打学生么?这样会影响事业的,不太好吧。”我不想再继续刚才的话题,随便找了个话头,来攻击老师。
“当然不是,这是你的个人殊荣。而且也没把你当学生打,完全把你当女儿教训的。要只是学生,我就直接把家长找来了。”
“老师这么信任我,不怕我去告你?说不定我给校长或者哪个写封匿名信,老师的教职就有危险了。”我大着胆子跟老师说笑着,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大概只是想确定什么吧。
“嗯,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没看错人。”老师说得诚恳,让我心里安定极了,仿佛确定了什么一般,“你定然能戒掉的,别太担心。”然后帮我提上裤子,在我臀上一拍,“起来吧,我给你拿电脑。”
我如释重负,却不禁觉得,心底有块空落落的地方,被慢慢填满了。
朋友
过渡章,短一些,这章就这么点儿~新人物叶子衿参上~帅帅的美少年啊,不过这章只有声音登场天明的时候,我依然没有入睡,十分彻底的失眠了。其实做完父亲交代的工作就已经过了午夜,二十几份份企划案,挑出来了5份,精简了一下内容,又标注了各自的特点,核对了一遍发过去之后,已经快要累趴下了。漫长得有些过分的一天,早上早早起来准备晚饭,上课,回家,收拾东西来老师家,挨打,做父亲留下来的工作,紧凑得没有一丝空余,困倦、疼痛、疲惫已经快要将我榨干了。我洗了澡趴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淡淡的红花油的味道,不知为何,一直残留在空气里,扰得我不得安宁。
心不静了。平时这样的时候,我是会吸上几口的。它会让我陷入那种温暖的回忆里,可以那样生动的忆起妈妈,仿佛她就在我的身边,仿佛她从来没有离去。那样具体和真实的,令人安心。此时失去了这样的慰藉,倒仿佛心灵上比身体上更加需要这样的幻境呢。
突然想起,似乎该给子衿报个平安。他甚至还不知道,我搬到这里来住了。叶子衿,是我最好的朋友。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我们就一直是同桌。这大概算是一种神奇的缘分,于是我们也顺应天意,成了好哥们儿。他是我知道的唯一比我还惨的家伙,虽然双亲俱在,但他爸简直就是,嗯……禽兽。父亲打我最起码还都是有因头的,犯了错才会罚,只要不逃板子,也不会打得太狠。他爸只要喝醉了,定然会拿皮带抽他一顿,而且是没头没脑的乱打,这孩子大概一年又三成时间都是带着伤的。记得我第一次无意看到他身上的伤,问他怎么弄的,他就那样不经意的笑,一副淡然的样子说是爸爸打的。我当时慌了神,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便口不择言的说了我父亲也打我。于是这样稀里糊涂的,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昨天答应了子衿,要是父亲回来之后,平安无事,就给他打个电话。
现在,却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了。子衿是知道我吸大麻的,劝过我很多次,也指出要是被发现了,一定死的很惨,但我依然戒不掉。他能理解我对那些具象的幻境的依赖,能理解我舒缓疼痛的迫切,也十分担心我被父亲发现。现在发现的不是父亲,我却真的挨了打,大约,有些难以启齿。无论怎样,搬了地方,总要让他知道的。
在床上躺倒六点半,天已经大亮了。穿了衣服起来,正要下楼去打电话,突然想起父亲交代要给老师做饭的,又去厨房翻了翻,冰箱空空如也,不禁一汗,留了条子说要出去买东西,就下楼了。下楼的时候才觉得臀上痛楚熬人,一点点儿挪下去,找了个公用电话,拨通了子衿的手机。
电话接起来了,子衿却没说话。还睡着?平时这时候,大概早就醒了啊。“子衿,我是顾影,你还没起床么?”
“嗯,我爸昨天又喝酒了,”子衿说得很平淡,“这次大概喝的多了些,你呢?没事吧?”
喝的多了些……我心里不禁一痛。其实有时看着子衿一身的伤,我甚至会觉得父亲对我还是不错的。至少,不会虐打我。“我父亲没回来,还留在上海。”我一时说不出挨打的事,便只有避重就轻,“我现在搬到言溪老师家了,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语文老师。打电话挺不方便的,估计以后连出来都难了。你怎么样,要我过去么?”
“我没事,喷了点儿云南白药,待会儿还能去学校打球呢。估计今天我爸醒来想起来了,明儿我卡里又能多不少钱,要不送你一个手机得了,省的找你老特麻烦。倒是你,怎么住到老师家里去了,你父亲让你去的?”子衿明显在逞强,每次挨了打,他几乎都要这样作践自己一番:带着浑身的伤痛打很久的篮球。我不赞成,却依然理解他:我们都太需要找到一个发泄的途径。
“嗯,言溪跟我父亲认识的,”没有当着老师的时候,我们一般都直呼其名,“也是我自己愿意住过来的,他发现了我藏的大麻。同意帮我瞒着父亲,他帮我戒。”
“切,说的好听,又是你爸找来打你的吧。把你扔给个男人打,也真够可以的。打得重么?”子衿有时候实在是聪明得过分,这样一点就透,最难以启齿的部分,有时根本不用我亲自说出口。
“还好吧,我没怎么看。还能走,不算重吧,我待会儿还得回去做饭,他家什么都没有,还得去趟菜市场呢。”
“你对他还挺不错啊。看来这人还可以,要是真能帮你戒掉也好,就是怕你太吃苦了。”子衿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他是学校老师,应该就在学校附近吧,你住他家不方便,我给你买个手机带过去吧,刚好今天要去学校。你要什么样的?”
我之所以不用手机,是害怕那种随时会被父亲找到的感觉。和朋友联系倒也没有太麻烦,平时我一个人在家,直接打家里电话就行。现在大概真的需要了,我倒也不太在意买上一个。“你给我挑吧,随便买个就行,我回头给你钱,不用你送这个的。不过,今天言溪要带我去做检查,大概要化验THC,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我回来去球场找你?”
“成,你就一直住他家了?嘶……啊……”子衿听起来似乎在穿衣服,大概衣料压在伤口上疼得厉害,不自觉地叫了一声。有些压抑的,似乎实在忍不住了,从牙缝中溢出来一般。
“你疼得厉害就别起来了,每次总这么发泄也不是个办法啊。”我顿了顿,子衿没有回答。“子衿,子衿?怎么不说话?”子衿依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电话就这么断了。
我又打回去,却没有人接了,打到家里也是一样,我瞬间想象了所有的可能性,不知道该怎么办。想了想要不要告诉老师,让他陪我一起去,却终于还是决定自己打车去了。毕竟,这是子衿的私事。
子衿,一定要没事才好,一定要没事才好啊。
烧
我到叶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半,一路飞驰而来,好在,子衿住的也不是太远。因为是周末,所以赶着上班的人也不甚多,出租车的收音机里一路上都在放“一路畅通”,平时听得津津有味的节目,现在也失去了兴致,一心想着子衿到底怎么样了。
赶到他家门前的时候,却想起发现自己没带钥匙,没办法进去,按了几次门铃,也没有反应,刚想去找保安看看能不能帮我开门进去看看,负责打扫的阿姨就到了。周日是阿姨来大扫除的日子,还好,还好。
叶家我是常来的,尤其是这栋房子,不算是很大的复式住宅,两户一栋的三层小楼,多半时候都是子衿一个人住,因而周末的时候,我总是耽在这里,算是两个人相互陪伴吧。只要我来了,定然会做饭给他吃,做各种各样我新学的菜式,让他来尝尝味道,然后选好吃的做给父亲。这里,大概也算是我的半个家了。子衿的妈妈因为没有女儿,对我也十分好,家里留了我专用的房间,自从妈妈去世之后,因为父亲工作忙,我有一半年夜饭都是在叶家吃的。在这里没有人会因为各种错误责罚我,也不会有父亲偶尔为之的突然袭击,我反而比在自己家里更加放松了。
我进了屋子,一刻不停地奔上二楼子衿的卧室,敲了两下门没有反应,便自顾自的推门进去。子衿只穿了条三角裤,左腿牛仔裤套到一半,四肢伸展着趴在床上,背上,腿上,遍布着狰狞的伤痕。还好,看上去没有出血。床边扔着一件淡蓝色的T,脏兮兮的皱成一团,被子显然是被提到地上了,手机扔在旁边,人哼哼唧唧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走过去推推他,指尖感到的温度却明显有些高,难道是发烧了?摸摸他的额头,果然是烫得厉害,我捡起他的手机,大概不小心按到了哪个键,屏幕亮了起来。电话本的界面,光标停在我家的电话上。我心里不禁一痛,又去翻了通话记录,23条已拨记录,全是我家的电话,我突然心里难过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直在找我吧,找不到我,一定很失望,早上我打来电话的时候,怎么什么都不说呢?
“疼,好疼,爸,别打了,疼……”这时才听清他嘴里一直咕哝的话,我心里又是一酸,竟掉下泪来。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来给他处理伤口了。子衿的母亲喻阿姨身体不好,常年不在北京住,是不是就需要到国外去看病疗养,大多数时候,子衿都是自己住在这里的。喻阿姨不在的时候,叶叔叔就总是喝酒,每次喝醉了,几乎都要打子衿,打完了,又后悔不已,做出一副好爸爸的样子,给子衿买这买那的赔罪,后来看子衿不喜欢他买的东西,就索性给钱了,钱给得也大方得很,以至于我觉得子衿卡里的钱都够买一套小点儿的公寓了。子衿为了不让喻阿姨担心,每次挨打也不会告诉她,通常都是打电话告诉我,只要能起身了,他一般都会去打球,我也经常是陪着的,害怕他出什么事情。但今天,要不是他电话打到一半突然就没声儿了,我大概就不会来了吧。
咕噜噜
(前方高萌!)
4
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背叛者,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小事,背弃了一直以来陪伴我的兄弟。心里的难过和愧疚,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得我透不过起来。
我从地上捡起被子叠起来,又去柜子里翻了一轻一点儿的绸料做的丝被给他盖上,调高了空调的温度,晃了晃他,想叫他起来,问问他都哪里不舒服,却怎么也叫不醒。我有些着急,不知道要不要叫医生来,这个热度,应该在38度左右了,要赶紧吃退烧药,补充水分才行,他一直不醒,该怎么办呢。
我一看表,已经快八点了,突然想到昨晚老师说要带我去医院的熟人那里检查,不会留病历的,大概老师有相熟的医生?拿起子衿的手机要给老师打电话,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老师的号码。窘境,大概就是指这样的境况吧。
我犹豫了几秒,终于还是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喂?您好,我是顾潞城。”父亲很快的接起来,声音是一贯的平静而威严。
“父亲,是我。打搅您了。”
“你在哪儿?用的谁的电话啊?言老师刚才打电话来跟我说你一大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正着急呢。”
“我在子衿这里,他生病了,发烧昏迷不醒,我想在这里照顾他,您能告诉我老师的电话么?我打给他。”
“嗯,139XXXXXXXX,”父亲报出一串数字,我匆忙的记了,“他病得很严重么?要不要我帮你找个医生过去帮他看看?”父亲接着问,似乎很热心的样子。
“呃,”我有些吃惊,不知道是否该接受,我从未请求过父亲帮什么忙,现在父亲突然要帮我给子衿找医生,我一时有些发懵了,看了看眼前昏昏沉沉的子衿,咬了咬嘴唇,还是答应了,“嗯,麻烦父亲了,您给我医生的联系方式就行,我自己说明情况就好。多谢您了。”
“好的,你别太辛苦,照顾病人很累的,我一会儿给叶启辉打个电话,让他安排人来照顾。”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父亲的语气竟然好像是在安慰我一样。
“不用了,谢谢父亲挂怀,您告诉我医生的联络方式就行,叶叔叔那儿我去通知就可以。昨天您安排的工作我也做好了,已经发过去了,您有空收一下。”
“嗯,我看到了,你忙吧,记得弄点儿三七根,炖点蟹吃。”
还没等我说再见,电话已经挂了。三七,看来父亲是真的嘱咐过老师了,如果不是亲耳听到,还有些不相信。一时也顾不上考虑太多,只想着三七,应该是活血化瘀的,给子衿吃应该是很合适的。于是一边吩咐阿姨出去买点儿三七根和螃蟹,一边拨着老师的电话。
老师有些生气,有些着急,语气里都是迫切。听起来是到菜市场找我去了,电话里嘈杂的很,隐约听了些问价的声音。我说了在同学家,因为同学生病了没人照顾,所以今天可能不回去了,也不等老师回答,就回了一句父亲已经同意了,挂了电话。医生的问题已经有父亲帮忙了,没必要再麻烦老师了吧。虽然有些对不起老师,但紧急情况嘛,也是没办法的事。
刚挂了电话,父亲的短信就发过来了:言毅医生,13XXXXXXXXX。
不会,这么巧吧……姓言的,应该没有这么多见吧?难道父亲和老师找上的,都是这个言医生么?我叹了口气,看了看床上趴着的好友,还是拨了电话。
“喂?您好,我是言毅。”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只是声音,就与老师有三分相似了,看来可能真的是兄弟。
“言医生您好,我是顾影,顾潞城先生给了我您的联系方式,冒昧地打搅您实在抱歉。”
“哦,潞城的闺女啊。叫叔叔就行,有事儿说吧,别客气。”听了是我,医生的语气和气了不少,好像是知道我的,而且跟父亲关系不错的样子。
“是,言叔叔,我有个朋友发烧一直昏迷,他受了外伤,又不方便去医院,能麻烦您出诊一趟,来给他看看么?”
“嗯,好的,我这就走,他烧到多少度?因为什么发烧的?有外伤是不是感染了?”
“他没清醒我不敢给他试体温,我估计在38度5左右,伤有多处,但都是皮下出血,没有创口,应该不是感染,不过他昨晚好像一直没盖被子,可能是着凉了。”我小心的回答着。医生还没来,我不愿就这样说出子衿是被打了,但事情往往是难遂人愿的。
“他是不是被打了?头部有没有伤?”医生倒是毫不避讳的问了。
“是,伤多在背上,脖子上也有一道伤痕,但不严重,头部有没有受伤我不知道,他是在跟我打电话的时候突然晕过去的。”既然问了,为了不耽误病情,我也只好如实回答。
“用什么伤的?”医生那边窸窸窣窣,大概是在收拾东西。
“皮带。”我忍住心痛,勉强地回答.
“哦,”医生顿了顿,微微沉吟了一下,“我知道了,你把地址告诉我,我马上就过去。”
我报了地址,又说了待会儿把地址发到言医生的手机里,才挂了电话,再去看子衿,他倒比适才睡得更熟了些,话也不说了,拉着我的手贴在脸上,长长的睫毛轻颤着,背脊上的肌肉似乎也一张一弛的动着,尖尖的下巴卡在我的指节上,眉头微蹙,嘴唇紧抿,似乎在昏迷中,也在辛苦的忍痛。
我用手指轻轻拨了拨他额上的乱发,看着他英俊的睡颜,一时有些失神了。他身体轻轻抽搐了一下,把我的手握的更加紧了,唇齿微动,仿佛说了一个字。我附耳过去,想要听清,却始终模模糊糊的。
“子衿,想要什么?”我轻声地问着,虽然知道他还昏睡着,却固执得认为他也许能够听到。
“饮……饮……我要……饮……料”子衿断断续续地说着,十分艰难。
要饮料么?我正要起身,却发现子衿已然醒了。眼睛微微张着,眉间也舒展了,嘴角轻轻牵动出一个淡然的笑容。只有在醒着的时候,才能带着这样的伤痛,依然淡淡的笑吧。
父与子
子衿醒来之后一直乖乖趴着,并没有如我想像中的那样挣扎着起来,大概,是疼得狠了吧。体温测了一下,倒真是烧得厉害了,有38度7,平时白皙的皮肤里渗出一丝浅绯色,气息也急促了些,有些微喘的,透着虚弱的感觉,手攥着我的衣角,完全没有平时嬉闹的样子。我用以前备下的草药煮了一小盆药汤,想用毛巾为他擦拭伤口。伤口中心是有些发白的,起了一层皮;周围是暗紫色,明显的皮下出血,点点的紫痧让人有些心惊;再向外便是发青的颜色,像是因为淤血不散,在周围凝成的。每条伤口都有两指来宽,纵横交错在他原本就不是很宽阔的背脊上,交叠的地方高高的隆起,暗如墨色,我握着手中的毛巾,紧紧咬着嘴唇,才能忍住不再次掉下泪来。伤势,比平常重得多。我深知疼痛的感觉,这样严重的伤,定然比我想象中痛得多的。手里的毛巾轻轻触了他一下,立时便抬起来了。自己的背脊一阵发凉,钻心的痛,臀上的伤好像也开始叫嚣起来,我放下毛巾,一时竟无法下手了。
“要不,等医生来了,让他帮你擦吧。”我看着他,小心的掩饰着眼里的悲伤和心痛,“我下不了手。你早上说谎的吧,昨天根本没喷白药。”
“嗯,骗你的,太疼了。”他承认得倒是十分干脆。依然笑着,只有眉心轻轻地拧在一起,应该是痛得难过了,“还是你来吧,帮我擦一下伤口,喷点儿外用的白药。医生肯定不如你动作轻,到时候更疼。”
“也许医生来了能给你点儿止痛的药呢。”
“我不用那个,这次忍不过用了,下次呢?以后每次都这样?”他的笑容有些淡了,只有眉皱着,似乎是愤怒,又似乎是痛苦。
在怪我么?我心里一揪,看着他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我帮你,但真的不能拿毛巾擦,我用无纺布吧,就是那种做面膜的,那个纤维细一点,可能不是那么痛。”我抽了张面巾纸给他擦擦额上的汗,“你先放开我,我去拿。”
他紧握着的手一点点松开,指节似乎有些僵硬了,“松不开了,你帮我揉揉,”不特别疼的时候,子衿总是爱撒娇的,便如现在这样,求着我给他做着做那的。真疼得受不了,就一直静默着,大概是使了全身的力气去忍痛,一丝多余的劲力都没有了一般。因而,这样有些耍赖的话,倒让我多少安心了些。把他的手指放到我的掌心中,轻轻的揉搓着,却听见外面似乎有人过来了。
子衿右手一伸,将身后的薄被拽过来,藏蓝色的绸布,轻轻将他的身体裹住,他咬了咬唇,竟生生得转过身来,改成了侧卧。方要坐起来,我握了他的手,摇了摇头。
推门进来的,是叶启辉,子衿的父亲。虽然我并没有通知他,但还是来了,也许是觉得打得太重,不过来看看实在说不过去吧。我把头转过去,不愿意给他好脸看,但在子衿面前,我实在不愿斥责他,内心里却早把这个男人骂了千遍万遍。无论他事后摆出怎样的歉疚嘴脸,都不能改变他是禽兽的事实。
“爸,”子衿看见他进来,倒是更加卖力地笑了。我一直不理解,为何子衿可以一点儿也不恨他,不反抗地承受他毫无理由的虐打。甚至若无其事的对着这个给了他无穷无尽的痛苦的人,殷勤地叫着“爸”。
“我来看看你。昨天我醉了,失去了理智,对不起。打得太重了吧?让爸看看行么?”叶启辉叹息一样地道歉。
“没事儿,爸你去忙吧,我这儿有顾影呢,她也帮我找了医生,一会儿就来家里看我,没什么大碍的。”子衿催促着,我望向他,他居然连适才锁紧的眉心都舒展开了,看来似乎很快活。那样磨人的疼痛,居然被他藏得滴水不漏。
“你妈妈那边……”
还没等他说完,子衿便接口道:“我不会说的。妈身体不好,犯不着为了这点儿事情,再回来一趟。爸有空去看看她吧。”
“嗯,好,我叫秘书再给你打点儿钱过去,你想买什么就自己买吧。”他伸手摸摸子衿的头,一副慈爱的摸样。不知为何,此时我却觉得心里阵阵恶心。
“哦,我上高中了学习比较紧,我妈也不常回来,我在学校旁边租一套房子住行么?顾影这学期也住在那边,我们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子衿平淡的陈述着,似乎不是在请求,只是在通知叶启辉一个事实,“我妈要是回来了,我再搬回来住。”终于,子衿终于还是决定搬出来住了。这个建议我几年前就提过,子衿却没有同意。现在却这样毫无征兆地提起来,大概,是实在忍受不了了吧。
“也好,你长大了,也能照顾自己了,搬出去就搬出去吧。你不用租房子了,你们学校西门那边新盖了几栋房子,你自己看着合适的买一套,记在你妈妈名下就行。”出乎我意料的,叶启辉答应得极为干脆,“跟你妈也说一下,她同意了才行。就跟她说顾影也搬到学校那边住,她一定会同意的。”
喻阿姨很喜欢我,也很爱开一些无聊的玩笑,不过,她自己却没把这些当成玩笑的。比如我和子衿何时结婚云云,让人实在无语。子衿有时也会跟我谈些阿姨如何指导他来追我的事情来说笑,但喻阿姨却一直很认真,每次我一来都大谈特谈我们两个如何般配。其实也并非没有道理,叶启辉是做地产的,我父亲做的是建筑材料生意。自从我跟子衿成了朋友,父亲和叶启辉的合作也愈发频繁。我和子衿都是独生子女,子衿一副懒散样子,成日就是打球画画,对家里的生意倒真是一丝一毫都不感兴趣,我却在父亲的威逼之下,时不时地帮他打理一些比较散碎的事务:整理报价,搜集市场信息,关注政策改变,有时也会给父亲提些建议。父亲在这方面倒还算是肯定我的,也更放心的交代更多的事情让我来做。大约因为考虑到我们在一起之后叶家的生意也不会没有着落,所以喻阿姨才对我们的关系这么上心吧。一直以来我以为只有喻阿姨会时不时地这样逗我们,想不到叶启辉也会这样旁敲侧击地提出来,让我有些意外了。
我看向子衿,他倒是一副平静的样子,没有什么波澜。“好,我自己看着办了。爸去忙吧,不用操心我的事了。”子衿是在下“逐客令”了。我转头看他,额上细细密密的一层薄汗,大概是忍得辛苦,实在受不住了。
再见到父亲,就是两年后妈妈生病的时了。那时候我们心情都不算好,以至于互相间的称呼都十分勉强。父亲于我,早就与陌生人无异了。我不知道,不确定,他是否还是我印象里那个抱着我教我背诗的男人。
妈妈并没有坚持多久,手术之后只活了三天,睡了很久很久,醒来了一小会儿,便再睡了过去,就再也没醒来了。后事是在家乡办的,墓地也选在家乡,我那时是茫然无措的,好像人一下子被掏空了一般,母亲,当时几乎是我全部的世界,而父亲却与我形同陌路。但我必须跟他走,因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去哪里。我的心里却总还是有幻想的,幻想他能体会我的绝望,能安抚我的悲伤,能抽出一点儿时间,再听我背一背那些儿时记忆里美丽的诗篇。所以在那个时候,我依然是叫着爸爸的。
直到那一天。父亲第一次打了我,不留情面的,不带一丝温情的惩罚,让我再也叫不出那两个字。那天晚饭后,我是怎样挺过那五十板的,其实已经忘记了。或者,因为连知道它藏在记忆的深处都会太过痛苦,所以干脆地抛弃了。那一天,我感到父亲真的不爱我了,那冰冷的沉默和清脆的击打声埋葬了我对儿时那个慈爱的男人的全部幻想。那一刻,我诚然不知道他是否还像我记忆里的那样爱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爱他了。于是剩下的,便只有尊敬、谦恭、顺从,想着忍过去就好了,很快,很快我就会长大了。
其实,不是没有恨过。拖着青肿的屁股,一本正经的翻看《民法》,《刑法》和《未成年人保护法》之类,在父亲高大的书架上翻找着一本本厚的吓人的书,案例一个接一个地翻阅,想要从里面找到一线希望,想要保护自己再也不受这样近乎虐待的责打,想要报复父亲对我的无情狠心。父亲看在眼里,并不生气,也并不制止,仿佛一种无声地鼓励。我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根本连阻止父亲再一次惩罚我的能力都没有,更何谈报复了。大概只有离家出走了吧。我可以带着父亲给我的钱,回到家乡去,先住在同学家里,再想办法生活下去。我计划了很久,却在准备离开的前夜,发现了父亲放在钱夹里的那张纸片。
纸上有5个字:爸爸我爱你。我握着那张纸,哭得喘不过起来。
那是我最初学会写字的时候,写给父亲的第一封信。只有五个字,我写了很多天,爱字实在太难写,我一遍遍看着字帖临摹,几个字练了整整一个星期,才挑了最满意的一张,寄给了父亲。妈妈说漂亮极了,爸爸一定会喜欢的,但父亲一直没有回信。原来,竟在这里。
不知是因为害怕那种无依无靠的日子,是还是真的被那张古旧的纸片触动了,我就这样心甘情愿的留了下来,却将那张纸片烧掉了。看着火焰中飞灰湮灭的字迹,我仿佛觉得,那个饱含了崇敬和依赖的称呼,也随着青烟,燃尽了。
后来委屈淡了,恨意也淡了。也许,我还是爱父亲的,我为他去学按摩的手法,学做他喜欢吃的意大利菜,学他喜欢听的钢琴曲,在他回家的日子讨好他,很多曾经想为妈妈做却来不及做的事,都一一为他做了。又或者,我对父亲的爱,随着那张纸片燃尽了,剩下的,只是对妈妈的无处排遣的思念。后来的后来,无论是因为什么,都已经习惯了。
“叫父亲不好么?不是更加尊敬,更加正式么?”许久的沉默后,我这样回答老师。
“我要是你爸,就把你按到腿上,打到你叫了为止,也不知道你爸怎么想的,容你这么扭着他。”老师说着,忽然坐了下来,一把把我拉过来,真的将我按在了腿上。
我吓了一跳,以为又要挨打,顿时委屈得紧,刚刚缩回去的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怕什么?不是打你,我给你看看,要是打出淤血了,得揉散了才行。”老师笑着,伸手轻轻拍了我屁股两下,不是很疼,却让我害羞到极处。
“我自己揉吧,老师就别辛苦了,我不好意思。”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实在是疼得脱力了,动弹不得。
“还打得不够是不是,怎么就不知道听话呢。你就乖乖趴着吧,自己揉下不了手的。我给你揉一会儿,你还得给你爸做小童工呢。先擦点儿红花油吧,我回头给你买点儿三七回来,咱们做点三七炖螃蟹,化瘀效果特别好。”老师一边说,一边从茶几下面拿了一瓶红色的液体,刺鼻的气味,立刻扑鼻而来。
红花油的味道,居然十分熟悉。一时也想不起,曾经在哪里闻到过了。
既然挣脱不开,我索性也就趴在那里不动了。老师将药油倒在手上,然后两手搓了一会儿,“我揉了啊,你忍着疼。”油从皮肤里渗进去,热辣辣地痛,刀割一样,接着老师双手的力度渐渐增大,强烈的疼痛让我有些惊讶,“嗷呜,疼!”不知为什么,挨打的时候忍得牙都快咬碎了,现在却这样没骨气地,趴在老师腿上叫着疼。
“忍着,你爸给你揉你也这么叫啊?哪有那么疼。”老师说着,手上的力却丝毫不松,大力的按揉着。
“嘶,痛死了,父亲打完了就完了,才没这么多事。”喊痛的间歇,我不服气的顶着嘴。
“啪!”老师用手狠狠的打了一巴掌,“净胡说,还顶嘴了。你爸特意交代我打得重了给你把淤血揉散,再弄点儿三七炖蟹吃,说这样好得快,怎么可能没给你揉过。”说着,巴掌好像又要拍下来。
“老师别打!您信我吧,我真没说谎,父亲就是一般打完了就直接把我扔到房间里反省了。”我急切地申辩着,却突然想起,房间里那种怪怪的味道,似乎总是出现在挨过打之后的,难道是父亲趁我睡着的时候来给擦了药?
“你这么一口一个父亲父亲的,你爸多伤心啊。你爸说你是因为被他揍了,记恨他,所以连爸爸不叫了?我先前还以为你是故意气他,原来当别人面儿也一直这么叫。”老师放下了巴掌,却狠狠的揉了上去,疼得我龇牙咧嘴。
“父亲没说过不喜欢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故意惹父亲生气。”我依然别扭的顶着嘴,疼着,却不自觉的扬着嘴角,“做”出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微笑。即使,根本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到。
“还顶嘴,”这回老师没有再打我,只是手上加了力道,“那我们说好了,你爸要是回来了,至少在我面前,你得给我乖乖的叫爸爸。我反正不怕你记恨,也不会给你爸面子,当了他我也揍你,打到你叫了为止。听见了吗?”
“不要。”我坚决的摇了头,自知这样的回答定然是逃不过老师的摧残了,咬了嘴唇,等着老师的巴掌。
意外的,老师依然没有停止手上按揉的动作。“没事儿,我每天都问一问,咱们两个日子长着呢,我就不信到你爸回来还收不服你这个小东西了。实在不行我真当了你爸面儿打,就不信你不叫。”
“老师一直这么打学生么?这样会影响事业的,不太好吧。”我不想再继续刚才的话题,随便找了个话头,来攻击老师。
“当然不是,这是你的个人殊荣。而且也没把你当学生打,完全把你当女儿教训的。要只是学生,我就直接把家长找来了。”
“老师这么信任我,不怕我去告你?说不定我给校长或者哪个写封匿名信,老师的教职就有危险了。”我大着胆子跟老师说笑着,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大概只是想确定什么吧。
“嗯,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没看错人。”老师说得诚恳,让我心里安定极了,仿佛确定了什么一般,“你定然能戒掉的,别太担心。”然后帮我提上裤子,在我臀上一拍,“起来吧,我给你拿电脑。”
我如释重负,却不禁觉得,心底有块空落落的地方,被慢慢填满了。
朋友
过渡章,短一些,这章就这么点儿~新人物叶子衿参上~帅帅的美少年啊,不过这章只有声音登场天明的时候,我依然没有入睡,十分彻底的失眠了。其实做完父亲交代的工作就已经过了午夜,二十几份份企划案,挑出来了5份,精简了一下内容,又标注了各自的特点,核对了一遍发过去之后,已经快要累趴下了。漫长得有些过分的一天,早上早早起来准备晚饭,上课,回家,收拾东西来老师家,挨打,做父亲留下来的工作,紧凑得没有一丝空余,困倦、疼痛、疲惫已经快要将我榨干了。我洗了澡趴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淡淡的红花油的味道,不知为何,一直残留在空气里,扰得我不得安宁。
心不静了。平时这样的时候,我是会吸上几口的。它会让我陷入那种温暖的回忆里,可以那样生动的忆起妈妈,仿佛她就在我的身边,仿佛她从来没有离去。那样具体和真实的,令人安心。此时失去了这样的慰藉,倒仿佛心灵上比身体上更加需要这样的幻境呢。
突然想起,似乎该给子衿报个平安。他甚至还不知道,我搬到这里来住了。叶子衿,是我最好的朋友。从小学五年级开始,我们就一直是同桌。这大概算是一种神奇的缘分,于是我们也顺应天意,成了好哥们儿。他是我知道的唯一比我还惨的家伙,虽然双亲俱在,但他爸简直就是,嗯……禽兽。父亲打我最起码还都是有因头的,犯了错才会罚,只要不逃板子,也不会打得太狠。他爸只要喝醉了,定然会拿皮带抽他一顿,而且是没头没脑的乱打,这孩子大概一年又三成时间都是带着伤的。记得我第一次无意看到他身上的伤,问他怎么弄的,他就那样不经意的笑,一副淡然的样子说是爸爸打的。我当时慌了神,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便口不择言的说了我父亲也打我。于是这样稀里糊涂的,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昨天答应了子衿,要是父亲回来之后,平安无事,就给他打个电话。
现在,却不知道怎么跟他说了。子衿是知道我吸大麻的,劝过我很多次,也指出要是被发现了,一定死的很惨,但我依然戒不掉。他能理解我对那些具象的幻境的依赖,能理解我舒缓疼痛的迫切,也十分担心我被父亲发现。现在发现的不是父亲,我却真的挨了打,大约,有些难以启齿。无论怎样,搬了地方,总要让他知道的。
在床上躺倒六点半,天已经大亮了。穿了衣服起来,正要下楼去打电话,突然想起父亲交代要给老师做饭的,又去厨房翻了翻,冰箱空空如也,不禁一汗,留了条子说要出去买东西,就下楼了。下楼的时候才觉得臀上痛楚熬人,一点点儿挪下去,找了个公用电话,拨通了子衿的手机。
电话接起来了,子衿却没说话。还睡着?平时这时候,大概早就醒了啊。“子衿,我是顾影,你还没起床么?”
“嗯,我爸昨天又喝酒了,”子衿说得很平淡,“这次大概喝的多了些,你呢?没事吧?”
喝的多了些……我心里不禁一痛。其实有时看着子衿一身的伤,我甚至会觉得父亲对我还是不错的。至少,不会虐打我。“我父亲没回来,还留在上海。”我一时说不出挨打的事,便只有避重就轻,“我现在搬到言溪老师家了,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语文老师。打电话挺不方便的,估计以后连出来都难了。你怎么样,要我过去么?”
“我没事,喷了点儿云南白药,待会儿还能去学校打球呢。估计今天我爸醒来想起来了,明儿我卡里又能多不少钱,要不送你一个手机得了,省的找你老特麻烦。倒是你,怎么住到老师家里去了,你父亲让你去的?”子衿明显在逞强,每次挨了打,他几乎都要这样作践自己一番:带着浑身的伤痛打很久的篮球。我不赞成,却依然理解他:我们都太需要找到一个发泄的途径。
“嗯,言溪跟我父亲认识的,”没有当着老师的时候,我们一般都直呼其名,“也是我自己愿意住过来的,他发现了我藏的大麻。同意帮我瞒着父亲,他帮我戒。”
“切,说的好听,又是你爸找来打你的吧。把你扔给个男人打,也真够可以的。打得重么?”子衿有时候实在是聪明得过分,这样一点就透,最难以启齿的部分,有时根本不用我亲自说出口。
“还好吧,我没怎么看。还能走,不算重吧,我待会儿还得回去做饭,他家什么都没有,还得去趟菜市场呢。”
“你对他还挺不错啊。看来这人还可以,要是真能帮你戒掉也好,就是怕你太吃苦了。”子衿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哈欠,“他是学校老师,应该就在学校附近吧,你住他家不方便,我给你买个手机带过去吧,刚好今天要去学校。你要什么样的?”
我之所以不用手机,是害怕那种随时会被父亲找到的感觉。和朋友联系倒也没有太麻烦,平时我一个人在家,直接打家里电话就行。现在大概真的需要了,我倒也不太在意买上一个。“你给我挑吧,随便买个就行,我回头给你钱,不用你送这个的。不过,今天言溪要带我去做检查,大概要化验THC,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我回来去球场找你?”
“成,你就一直住他家了?嘶……啊……”子衿听起来似乎在穿衣服,大概衣料压在伤口上疼得厉害,不自觉地叫了一声。有些压抑的,似乎实在忍不住了,从牙缝中溢出来一般。
“你疼得厉害就别起来了,每次总这么发泄也不是个办法啊。”我顿了顿,子衿没有回答。“子衿,子衿?怎么不说话?”子衿依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电话就这么断了。
我又打回去,却没有人接了,打到家里也是一样,我瞬间想象了所有的可能性,不知道该怎么办。想了想要不要告诉老师,让他陪我一起去,却终于还是决定自己打车去了。毕竟,这是子衿的私事。
子衿,一定要没事才好,一定要没事才好啊。
烧
我到叶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七点半,一路飞驰而来,好在,子衿住的也不是太远。因为是周末,所以赶着上班的人也不甚多,出租车的收音机里一路上都在放“一路畅通”,平时听得津津有味的节目,现在也失去了兴致,一心想着子衿到底怎么样了。
赶到他家门前的时候,却想起发现自己没带钥匙,没办法进去,按了几次门铃,也没有反应,刚想去找保安看看能不能帮我开门进去看看,负责打扫的阿姨就到了。周日是阿姨来大扫除的日子,还好,还好。
咕噜噜
(前方高萌!)
5
叶家我是常来的,尤其是这栋房子,不算是很大的复式住宅,两户一栋的三层小楼,多半时候都是子衿一个人住,因而周末的时候,我总是耽在这里,算是两个人相互陪伴吧。只要我来了,定然会做饭给他吃,做各种各样我新学的菜式,让他来尝尝味道,然后选好吃的做给父亲。这里,大概也算是我的半个家了。子衿的妈妈因为没有女儿,对我也十分好,家里留了我专用的房间,自从妈妈去世之后,因为父亲工作忙,我有一半年夜饭都是在叶家吃的。在这里没有人会因为各种错误责罚我,也不会有父亲偶尔为之的突然袭击,我反而比在自己家里更加放松了。
我进了屋子,一刻不停地奔上二楼子衿的卧室,敲了两下门没有反应,便自顾自的推门进去。子衿只穿了条三角裤,左腿牛仔裤套到一半,四肢伸展着趴在床上,背上,腿上,遍布着狰狞的伤痕。还好,看上去没有出血。床边扔着一件淡蓝色的T,脏兮兮的皱成一团,被子显然是被提到地上了,手机扔在旁边,人哼哼唧唧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我走过去推推他,指尖感到的温度却明显有些高,难道是发烧了?摸摸他的额头,果然是烫得厉害,我捡起他的手机,大概不小心按到了哪个键,屏幕亮了起来。电话本的界面,光标停在我家的电话上。我心里不禁一痛,又去翻了通话记录,23条已拨记录,全是我家的电话,我突然心里难过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直在找我吧,找不到我,一定很失望,早上我打来电话的时候,怎么什么都不说呢?
“疼,好疼,爸,别打了,疼……”这时才听清他嘴里一直咕哝的话,我心里又是一酸,竟掉下泪来。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来给他处理伤口了。子衿的母亲喻阿姨身体不好,常年不在北京住,是不是就需要到国外去看病疗养,大多数时候,子衿都是自己住在这里的。喻阿姨不在的时候,叶叔叔就总是喝酒,每次喝醉了,几乎都要打子衿,打完了,又后悔不已,做出一副好爸爸的样子,给子衿买这买那的赔罪,后来看子衿不喜欢他买的东西,就索性给钱了,钱给得也大方得很,以至于我觉得子衿卡里的钱都够买一套小点儿的公寓了。子衿为了不让喻阿姨担心,每次挨打也不会告诉她,通常都是打电话告诉我,只要能起身了,他一般都会去打球,我也经常是陪着的,害怕他出什么事情。但今天,要不是他电话打到一半突然就没声儿了,我大概就不会来了吧。
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背叛者,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小事,背弃了一直以来陪伴我的兄弟。心里的难过和愧疚,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得我透不过起来。
我从地上捡起被子叠起来,又去柜子里翻了一轻一点儿的绸料做的丝被给他盖上,调高了空调的温度,晃了晃他,想叫他起来,问问他都哪里不舒服,却怎么也叫不醒。我有些着急,不知道要不要叫医生来,这个热度,应该在38度左右了,要赶紧吃退烧药,补充水分才行,他一直不醒,该怎么办呢。
我一看表,已经快八点了,突然想到昨晚老师说要带我去医院的熟人那里检查,不会留病历的,大概老师有相熟的医生?拿起子衿的手机要给老师打电话,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老师的号码。窘境,大概就是指这样的境况吧。
我犹豫了几秒,终于还是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喂?您好,我是顾潞城。”父亲很快的接起来,声音是一贯的平静而威严。
“父亲,是我。打搅您了。”
“你在哪儿?用的谁的电话啊?言老师刚才打电话来跟我说你一大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正着急呢。”
“我在子衿这里,他生病了,发烧昏迷不醒,我想在这里照顾他,您能告诉我老师的电话么?我打给他。”
“嗯,139XXXXXXXX,”父亲报出一串数字,我匆忙的记了,“他病得很严重么?要不要我帮你找个医生过去帮他看看?”父亲接着问,似乎很热心的样子。
“呃,”我有些吃惊,不知道是否该接受,我从未请求过父亲帮什么忙,现在父亲突然要帮我给子衿找医生,我一时有些发懵了,看了看眼前昏昏沉沉的子衿,咬了咬嘴唇,还是答应了,“嗯,麻烦父亲了,您给我医生的联系方式就行,我自己说明情况就好。多谢您了。”
“好的,你别太辛苦,照顾病人很累的,我一会儿给叶启辉打个电话,让他安排人来照顾。”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父亲的语气竟然好像是在安慰我一样。
“不用了,谢谢父亲挂怀,您告诉我医生的联络方式就行,叶叔叔那儿我去通知就可以。昨天您安排的工作我也做好了,已经发过去了,您有空收一下。”
“嗯,我看到了,你忙吧,记得弄点儿三七根,炖点蟹吃。”
还没等我说再见,电话已经挂了。三七,看来父亲是真的嘱咐过老师了,如果不是亲耳听到,还有些不相信。一时也顾不上考虑太多,只想着三七,应该是活血化瘀的,给子衿吃应该是很合适的。于是一边吩咐阿姨出去买点儿三七根和螃蟹,一边拨着老师的电话。
老师有些生气,有些着急,语气里都是迫切。听起来是到菜市场找我去了,电话里嘈杂的很,隐约听了些问价的声音。我说了在同学家,因为同学生病了没人照顾,所以今天可能不回去了,也不等老师回答,就回了一句父亲已经同意了,挂了电话。医生的问题已经有父亲帮忙了,没必要再麻烦老师了吧。虽然有些对不起老师,但紧急情况嘛,也是没办法的事。
刚挂了电话,父亲的短信就发过来了:言毅医生,13XXXXXXXXX。
不会,这么巧吧……姓言的,应该没有这么多见吧?难道父亲和老师找上的,都是这个言医生么?我叹了口气,看了看床上趴着的好友,还是拨了电话。
“喂?您好,我是言毅。”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只是声音,就与老师有三分相似了,看来可能真的是兄弟。
“言医生您好,我是顾影,顾潞城先生给了我您的联系方式,冒昧地打搅您实在抱歉。”
“哦,潞城的闺女啊。叫叔叔就行,有事儿说吧,别客气。”听了是我,医生的语气和气了不少,好像是知道我的,而且跟父亲关系不错的样子。
“是,言叔叔,我有个朋友发烧一直昏迷,他受了外伤,又不方便去医院,能麻烦您出诊一趟,来给他看看么?”
“嗯,好的,我这就走,他烧到多少度?因为什么发烧的?有外伤是不是感染了?”
“他没清醒我不敢给他试体温,我估计在38度5左右,伤有多处,但都是皮下出血,没有创口,应该不是感染,不过他昨晚好像一直没盖被子,可能是着凉了。”我小心的回答着。医生还没来,我不愿就这样说出子衿是被打了,但事情往往是难遂人愿的。
“他是不是被打了?头部有没有伤?”医生倒是毫不避讳的问了。
“是,伤多在背上,脖子上也有一道伤痕,但不严重,头部有没有受伤我不知道,他是在跟我打电话的时候突然晕过去的。”既然问了,为了不耽误病情,我也只好如实回答。
“用什么伤的?”医生那边窸窸窣窣,大概是在收拾东西。
“皮带。”我忍住心痛,勉强地回答.
“哦,”医生顿了顿,微微沉吟了一下,“我知道了,你把地址告诉我,我马上就过去。”
我报了地址,又说了待会儿把地址发到言医生的手机里,才挂了电话,再去看子衿,他倒比适才睡得更熟了些,话也不说了,拉着我的手贴在脸上,长长的睫毛轻颤着,背脊上的肌肉似乎也一张一弛的动着,尖尖的下巴卡在我的指节上,眉头微蹙,嘴唇紧抿,似乎在昏迷中,也在辛苦的忍痛。
我用手指轻轻拨了拨他额上的乱发,看着他英俊的睡颜,一时有些失神了。他身体轻轻抽搐了一下,把我的手握的更加紧了,唇齿微动,仿佛说了一个字。我附耳过去,想要听清,却始终模模糊糊的。
“子衿,想要什么?”我轻声地问着,虽然知道他还昏睡着,却固执得认为他也许能够听到。
“饮……饮……我要……饮……料”子衿断断续续地说着,十分艰难。
要饮料么?我正要起身,却发现子衿已然醒了。眼睛微微张着,眉间也舒展了,嘴角轻轻牵动出一个淡然的笑容。只有在醒着的时候,才能带着这样的伤痛,依然淡淡的笑吧。
父与子
子衿醒来之后一直乖乖趴着,并没有如我想像中的那样挣扎着起来,大概,是疼得狠了吧。体温测了一下,倒真是烧得厉害了,有38度7,平时白皙的皮肤里渗出一丝浅绯色,气息也急促了些,有些微喘的,透着虚弱的感觉,手攥着我的衣角,完全没有平时嬉闹的样子。我用以前备下的草药煮了一小盆药汤,想用毛巾为他擦拭伤口。伤口中心是有些发白的,起了一层皮;周围是暗紫色,明显的皮下出血,点点的紫痧让人有些心惊;再向外便是发青的颜色,像是因为淤血不散,在周围凝成的。每条伤口都有两指来宽,纵横交错在他原本就不是很宽阔的背脊上,交叠的地方高高的隆起,暗如墨色,我握着手中的毛巾,紧紧咬着嘴唇,才能忍住不再次掉下泪来。伤势,比平常重得多。我深知疼痛的感觉,这样严重的伤,定然比我想象中痛得多的。手里的毛巾轻轻触了他一下,立时便抬起来了。自己的背脊一阵发凉,钻心的痛,臀上的伤好像也开始叫嚣起来,我放下毛巾,一时竟无法下手了。
“要不,等医生来了,让他帮你擦吧。”我看着他,小心的掩饰着眼里的悲伤和心痛,“我下不了手。你早上说谎的吧,昨天根本没喷白药。”
“嗯,骗你的,太疼了。”他承认得倒是十分干脆。依然笑着,只有眉心轻轻地拧在一起,应该是痛得难过了,“还是你来吧,帮我擦一下伤口,喷点儿外用的白药。医生肯定不如你动作轻,到时候更疼。”
“也许医生来了能给你点儿止痛的药呢。”
“我不用那个,这次忍不过用了,下次呢?以后每次都这样?”他的笑容有些淡了,只有眉皱着,似乎是愤怒,又似乎是痛苦。
在怪我么?我心里一揪,看着他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痕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我帮你,但真的不能拿毛巾擦,我用无纺布吧,就是那种做面膜的,那个纤维细一点,可能不是那么痛。”我抽了张面巾纸给他擦擦额上的汗,“你先放开我,我去拿。”
他紧握着的手一点点松开,指节似乎有些僵硬了,“松不开了,你帮我揉揉,”不特别疼的时候,子衿总是爱撒娇的,便如现在这样,求着我给他做着做那的。真疼得受不了,就一直静默着,大概是使了全身的力气去忍痛,一丝多余的劲力都没有了一般。因而,这样有些耍赖的话,倒让我多少安心了些。把他的手指放到我的掌心中,轻轻的揉搓着,却听见外面似乎有人过来了。
子衿右手一伸,将身后的薄被拽过来,藏蓝色的绸布,轻轻将他的身体裹住,他咬了咬唇,竟生生得转过身来,改成了侧卧。方要坐起来,我握了他的手,摇了摇头。
推门进来的,是叶启辉,子衿的父亲。虽然我并没有通知他,但还是来了,也许是觉得打得太重,不过来看看实在说不过去吧。我把头转过去,不愿意给他好脸看,但在子衿面前,我实在不愿斥责他,内心里却早把这个男人骂了千遍万遍。无论他事后摆出怎样的歉疚嘴脸,都不能改变他是禽兽的事实。
“爸,”子衿看见他进来,倒是更加卖力地笑了。我一直不理解,为何子衿可以一点儿也不恨他,不反抗地承受他毫无理由的虐打。甚至若无其事的对着这个给了他无穷无尽的痛苦的人,殷勤地叫着“爸”。
“我来看看你。昨天我醉了,失去了理智,对不起。打得太重了吧?让爸看看行么?”叶启辉叹息一样地道歉。
“没事儿,爸你去忙吧,我这儿有顾影呢,她也帮我找了医生,一会儿就来家里看我,没什么大碍的。”子衿催促着,我望向他,他居然连适才锁紧的眉心都舒展开了,看来似乎很快活。那样磨人的疼痛,居然被他藏得滴水不漏。
“你妈妈那边……”
还没等他说完,子衿便接口道:“我不会说的。妈身体不好,犯不着为了这点儿事情,再回来一趟。爸有空去看看她吧。”
“嗯,好,我叫秘书再给你打点儿钱过去,你想买什么就自己买吧。”他伸手摸摸子衿的头,一副慈爱的摸样。不知为何,此时我却觉得心里阵阵恶心。
“哦,我上高中了学习比较紧,我妈也不常回来,我在学校旁边租一套房子住行么?顾影这学期也住在那边,我们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子衿平淡的陈述着,似乎不是在请求,只是在通知叶启辉一个事实,“我妈要是回来了,我再搬回来住。”终于,子衿终于还是决定搬出来住了。这个建议我几年前就提过,子衿却没有同意。现在却这样毫无征兆地提起来,大概,是实在忍受不了了吧。
“也好,你长大了,也能照顾自己了,搬出去就搬出去吧。你不用租房子了,你们学校西门那边新盖了几栋房子,你自己看着合适的买一套,记在你妈妈名下就行。”出乎我意料的,叶启辉答应得极为干脆,“跟你妈也说一下,她同意了才行。就跟她说顾影也搬到学校那边住,她一定会同意的。”
喻阿姨很喜欢我,也很爱开一些无聊的玩笑,不过,她自己却没把这些当成玩笑的。比如我和子衿何时结婚云云,让人实在无语。子衿有时也会跟我谈些阿姨如何指导他来追我的事情来说笑,但喻阿姨却一直很认真,每次我一来都大谈特谈我们两个如何般配。其实也并非没有道理,叶启辉是做地产的,我父亲做的是建筑材料生意。自从我跟子衿成了朋友,父亲和叶启辉的合作也愈发频繁。我和子衿都是独生子女,子衿一副懒散样子,成日就是打球画画,对家里的生意倒真是一丝一毫都不感兴趣,我却在父亲的威逼之下,时不时地帮他打理一些比较散碎的事务:整理报价,搜集市场信息,关注政策改变,有时也会给父亲提些建议。父亲在这方面倒还算是肯定我的,也更放心的交代更多的事情让我来做。大约因为考虑到我们在一起之后叶家的生意也不会没有着落,所以喻阿姨才对我们的关系这么上心吧。一直以来我以为只有喻阿姨会时不时地这样逗我们,想不到叶启辉也会这样旁敲侧击地提出来,让我有些意外了。
我看向子衿,他倒是一副平静的样子,没有什么波澜。“好,我自己看着办了。爸去忙吧,不用操心我的事了。”子衿是在下“逐客令”了。我转头看他,额上细细密密的一层薄汗,大概是忍得辛苦,实在受不住了。
“你好好休息,今天就别出去了,”叶启辉刚要转身,又回头来跟我说,“麻烦顾影多照顾他了。”
“您要是戒了酒,我也不用如此费事了。”我冷冷的,并没有给他好脸色。虽然算是长辈,但我对他却没有丝毫的认同。他只有酒后才会打子衿,所以也跟我们提过几次要戒酒,但还是一次比一次喝得多。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再说别的,转身走了。
子衿仿佛松了口气,又昏睡过去。看他如释重负的样子,我也没怎么担心着急,也不去叫他。晕过去了,也许就不那么痛了吧。
小心将他的身体翻过来,用药水轻轻擦拭着,轻轻叹了口气,不禁想起几年前第一次见到叶启辉的情境。
那是小学六年级的秋天,九月,子衿的生日。喻阿姨在欧洲,因为病情恶化没有回来。子衿央我与他一道过生日,我到了他家里,买了他喜欢的巧克力蛋糕,还给他煮了长寿面,两人正是开心的时候,叶启辉就回来了。醉醺醺的样子,歪歪倒倒的,站都站不稳。见我们在吃蛋糕,便一把拉过子衿,扬手就是一个耳光。子衿还没站稳,他反手又打了子衿一耳光。我在一旁看得愣了,这才反应过来,他就是子衿的父亲。
“你凭什么打他?”我虽然知道没有用处,却依然质问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朋友眼前被打,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你就是顾潞城的女儿?”不知为何,他首先提起的,竟是父亲。
“是,我是顾影。”我回答他,却一直看着子衿。子衿脸色煞白,两颊各有三条指印,在他清瘦白皙的脸上,落下了明显的痕迹。他也看着我,苦笑了一下,像是在自嘲自己的落魄。
“你回家吧,我要打儿子。”他就这样没有任何铺垫的说出来,一丝一毫都不避讳。我抬眼看他,皱着眉,眼睛半闭着,浑身恶心的酒气。明显可以看出,他的思维并不是清晰的,时不时摇摇头,好像非要如此才能保持清醒。
我当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转身拉起子衿就往外跑。子衿稍微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跟我一起跑了,我们在夏日的夕阳下,跑得满身大汗,很久才停下来。我以为叶启辉会追出来,但我们在暗处观察了很久,也不见他出来,就一起到我家去了。
我当时很疑惑,问子衿,“你明明可以跑出来的,以前为什么不跑?你可以搬出来自己住啊,为什么一定要乖乖地挨打?”
他看着我的眼神很认真,“你爸打你的时候,你不是也不会反抗么?”
“那不一样,父亲打我的时候都很清醒,而且我也打不过他,跑不掉,怎么都会被抓回来的。”我回答他,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
“那还真是不同。我不会搬出来的,那儿是我家,他是我爸,我总不能与因为他喝醉了要打我几下,就连家也不要了吧。”当时的他说的理所当然,仿佛世上老子可以随便打儿子,就是亘古真理一般。
但是今天,他终于还是决定,要搬出这栋房子了。大概是真的不堪重负了吧。
乳名
打扫的阿姨已经帮忙买了三七和大闸蟹回来,我想到子衿发烧胃口不好,便用三七磨了粉,加到蟹子粥里熬着,等他醒来时喝。约摸九点半,门铃响了,我洗了手出去迎,应该是医生来了吧。
走到门厅,便看到两个人。让我倍感意外的是,其中一个竟然是言老师。另一个比他瘦高些,面貌倒有三分相似,看着似乎比老师还要年轻。
看到老师的时候,不自觉的身子一紧,后背拔得很直,大有一种军人行走时张肩拔背之态。可能虽然只被老师打过一次,但由于未来的日子都要在他的魔掌下度过,所以竟然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老师见了我却依然是笑,拉了我过去,一手搭在我肩上,跟我说,“这是我哥哥,言毅医生。”
我心里一阵窃笑,却依然忍住了,决定一会儿做个因头来嘲笑老师,现在碍于有医生在,自然不能太过放肆了。我轻轻欠身,鞠了一躬,“言叔叔,病人在楼上,我带您过去。老师,请您在楼下等我一会儿,我一会儿下来给您赔罪。”
“呦,三儿,孩子怎么惹着你了?”言医生回头看老师,说得一本正经。我却差点儿憋出内伤了。原来老师有个这么俗套的小名儿。
“潞城把她寄养在我家,昨天才搬过来,谁知道一早起来人就没了,我找了她一早上。要不是给潞城打了电话,我还不知道大哥你也要到这儿来呢。喏,我昨天跟你说要验血的,就是给她验。刚好你看完病接她到你那儿化验一下。”老师并没有明说,只是一带而过,我却脸上发烫。原来不知不觉之间,我的秘密,便又多了一个人知晓。这个人,竟然也是跟父亲认识的。
“哦,”医生并没有多说,看向我的目光也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快带我上去吧,你把情况跟我说说。”
“嗯,我打过电话之后,中间他曾经醒来一次,不过又晕过去了。高烧到38度7,身上的伤口用中药擦过,又喷了云南白药,但可能还是太疼了。估计是从昨天开始应该都没吃剩么东西,没什么体力,我煮了点儿清淡的蟹子粥,加了三七根的,想等他醒来给他吃。”我飞快地说着,一丝一毫的停顿都没有,生怕说的慢些,就会说漏了什么一样。
“好,我知道了。”医生回答得非常冷静干脆,和一般医院里的大夫不置可否吊儿郎当的态度不同,倒让我有种肃然起敬之感。进到屋里,医生粗略的看了一眼,便吩咐我:“粥你温着,醒来给他喝,我看看他身上的伤,你先出去吧,可能有些地方是你没法帮着料理的。”说着就将我打发出去,我才看到楼下的老师笑得意味不明的看着我,我突然反射性的,臀上一痛。
“我给你机会解释,今天早上怎么回事?”老师看我正下楼,便有些严肃了。我一时也不敢在开玩笑,但那一句“三儿”,确实在太好笑,我憋得太辛苦,也就忍不住喜形于色了。
“笑什么?”老师用食指敲敲我的脑袋,看我一副憋得辛苦的样子,居然把我拉过来,魔掌就这样朝我屁股招呼过去。
声音很闷,却疼得不行,大概是叠在昨天打过的地方了。“老师别打,我错了,这是在同学家,您回家再收拾我,不行么?”我着紧着求饶,这大概是老师和父亲的不同吧。对着父亲,即使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我也是绝不敢求饶的。
“你还知道自己错了,昨天嫌我手下留情了是吧?今天早晨怎么回事,怎么不跟我说一声,人就跑的没影儿了?打个电话也不等我说完就敢挂了?你爸就是这么教育你的啊?我怎么没见你挂他的电话。”老师眼神凌厉地看着我,我小心地和他对视着,心里却不知为何,又想到了那个“三儿”。
“还笑!”声音提了几分,怒意似乎更胜了。我这才彻底怯了,揪着衣角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
老师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自己径直走到沙发那里坐了,我看老师的神色有些缓和,便凑过去,故作乖巧的样子,“老师还没吃早饭吧,我熬了粥,给您盛一碗去。”
老师沉默着,也没答理我,我于是自顾自的去厨房盛了一小碗粥,又拿了一罐盐。父亲口味重,子衿家喜欢吃清淡的,想来老师口味必然跟父亲相近。又从冰箱里拿了几样小咸菜,一并放到托盘里端了,给老师送去。
老师见我送来了吃的,没说什么,倒也没拒绝,自己径自喝了一口粥,又夹了点咸菜吃了,看我一直站在一边,就拍拍沙发,“坐过来吧,老师又没罚站。”
我听话的坐过去,却也没敢太放松着,只一小半屁股挨了沙发,背也挺着,生怕老师挑出什么不是来。平时对父亲,大概也是这样的吧,我才恍然发觉,原来在老师生气的时候,我都会不自觉的,如对父亲一样,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行了,我又不会吃了你。这粥是你熬的?怪好吃的。你爸还挺有口福。”看我还是一般样子,便接着说,“我在学校里出了名的脾气好,你看看上我的课的时候,干什么的都有,平时跟我顶嘴的孩子多了,没想到你这个从来不给语文老师面子的学生如今对我这么恭谨。我算是给我之前的同事除了口恶气了。”老师话说得夸张,倒像是故意逗我,显然已经不那么生气了。
“老师怎么知道我不给语文老师面子?不过,我们初中的语文老师水平都不怎么样,教的也不怎么好,我不听课,不做作业,一样可以考得很好,所以才……”话说到这里我就觉得仿佛上了套,声音越来越低,也不敢再说下去了。却又觉得这样实在太没出息,又接口道:“要是她们讲课都像您这样,我自然会认真听的。”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说点儿好听的总没有错吧?
老师的神色似乎平静了些,也没见愠怒之色,“我是语文组长,她们教学上有难处自然会来问我。”说到这里,老师一停,目光又逼向我,却是眼中含笑,“你够能耐的啊,不听课不做作业,次次语文都能考第一?我还听说你写了篇文来讽刺老师留作业的?从《捕蛇者说》化过来的?要不要给我背背?什么‘付氏之毒有甚是蛇者乎’之类的?”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我脑子一蒙,这些事我是做了,图一时快意,反正父亲也没时间管这些无聊的逞一时口舌之快的事,当时改了文章,也没想到会让那个女老师看见,老师姓付,刚好同了“赋”,于是就改了《捕蛇者说》。最初只是在同学之中流传开来,后来有人多事,就传到她那里,后来还当着我们面儿哭了。班主任跟我说过让我去道歉,我也没去过,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一篇闹着玩儿的文章而已,没想到,这样的事情,言老师居然也知道了。
“老师您饶了我吧,我犯过的这样的小错多了,自己也记不清了。您先把东西吃了,省的胃疼,一会儿再教育我。”我站起来,把粥碗向老师推了推,也并没坐下,低着头作恭聆圣训状。
老师居然真的没有再说什么,拿了碗筷开始埋头吃东西,吃得倒也不甚快,但安静得很,我一个人傻乎乎的站在一边儿,尴尬得很。老师不一会儿吃完了,抬眼看我还乖乖的站着,笑了笑,大约是表示没生我的气,“说吧,你刚才觉得什么好笑?说出来笑笑就得了,要不你回头想起来了,憋也憋不住,我看了还要打你。”
“言毅叔叔真是您哥哥?看着比您还年轻呢。”我不好直接跟老师说让我憋笑憋出内伤的原因,只好这样旁敲侧击的敷衍。
“对啊,他是你爸的高中同班同学,比你爸稍微小点儿吧,但也是同岁的。”老师这样回答我,“看着年轻吧?他会保养,就是做内科医生的,一周也不上几天班儿,琢磨好多养生的玩意儿。”老师沉吟了片刻,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拍了我后脑一下,“臭丫头,我是老三,我大哥叫我三儿有什么好笑?你还没个小名儿了?”
“没,所以才新鲜啊。父亲没给我取过,妈妈也就叫我顾影。”
“是吗?那可能你爸有乳名阴影,所以也没给你取。你不知道你爸小名儿叫什么吧?”好像为了转移我的注意,老师特意说了个跟父亲有关的话题,对父亲,我不是不好奇,不是不想知道他的过去,只是不敢问,也没什么时间听他说。“你爸爸的小名儿,叫阿财。钱财的财。”
“噗嗤……哈哈哈……”我一时无论如何也忍不住,扶着沙发蹲了下来,笑了个前仰后合。原来父亲的小名儿,竟是像狗儿的名字一般。怪不得父亲没有提起过。
老师不但因为我失礼训斥我,反而跟我一起笑了,甚至还不放过我,仿佛嫌我笑得不够欢似的,接着解说道:“你看,他现在别得都不管,就知道天天赚钱,可见这小名儿叫的多准,他那时候还不愿意别人这么叫呢。”说着,便一起笑起来,客厅里回荡着我们的笑声,一早上的紧张和忧虑,顿时飞散到九霄云外了。
自省
咕噜噜
(前方高萌!)
6
话说,我把这章里面的涉及的故事稍微讲一下~里面这篇文章《郑伯克段于鄢》是选自《左传》的,看过的亲们可以直接跳过这段废话
里面主要就讲了这么个故事,郑武公的老婆姜氏,春秋的时候就叫武姜,生了两个儿子,因为大儿子生的时候难产了,所以给他取名叫“寤生”,不太喜欢他,小儿子叫共叔段,是武姜的心头肉。后来寤生即位,共叔段陈兵,寤生也没怎么理他,反而跟大臣们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于是这个共叔段就不负众望的叛变了,打郑国都城的时候,太后大人帮共叔段开城门里应外合,但这个寤生非常牛逼,还是打赢了,就把自己母亲拉到城上立誓,说不到黄泉永不相见。后来自己后悔了,又派人在地下挖了个隧道,一直挖到有地下水的地方,是谓“黄泉”,就在这里见了面,最后母子和好如初了。
后来的时光过得很是平常,紧张却毫无波澜,疲惫而毫无意外。子衿输了液,退了烧,在家里睡觉。我没有陪他,跟老师一起去了言毅叔叔的医院,做了检查。大约因为我买的货好,所以检查的结果相当不乐观,以致我发现言毅叔叔看我的眼神都有些戚然。后来又去添置了些我的私用,顺便去超市采购了一番。老师又给我买了架钢琴,虽然只是珠江的那种教学琴,远不如家里的SidneyWilliam的那架,我当时还是为老师的“大出血”小惊讶了一把,后来知道是父亲交代的,也就不觉得意外了。晚饭是我做的,吃饭的时候两人还一起看了新闻,一副其乐融融的祥和。
然而,我心里并不平静。即使老师一天之中,没有一次提起“例行惩罚”的事,但我的意识一直紧绷着,既不好直接提起,做这种“自请责罚”的事,又不相信老师会将此事忘了,因而整天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也没怎么在意周围的事了。
晚饭之后老师去洗碗,我一个人在客厅里,拿起一本小说翻着,却一直停在一页上发呆,心里不停地觉得自己没用,只是再打一顿而已,为何会这样害怕呢?自己慌忙给自己的焦虑找着理由,大概是因为自己从没连着两天挨打吧。不禁由心底里嘲笑自己的怯懦,却也无能为力,恐惧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少,反而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凝而不散,久了,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沉重,紧张和委屈随着恐惧迅速地蔓延,以至于老师还没洗完碗,我已然快要哭出来了。
我迅速地逃离了那个空间,去洗了把脸清醒清醒。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自己,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这样瘦了。眼眶深深凹陷下去,颜色也深得多了,两颊颧骨甚至有些突了,连鼻子似乎都有些高耸起来。自从上次戒毒未成之后,已经吸食的增加得厉害,平时没有生病的时候,也经常莫名地咳嗽起来。从那时起,大概连食欲也所剩无几,人也愈发清减了。子衿跟我说过几次,我却始终没有在意。依然沉醉在大麻所带来的幻境中,在那些短暂的过程里,有时可以看到妈妈,看到从前的朋友们,甚至,看到那个我几乎忘记的,对我百般慈爱宠溺的父亲。虽然也只是在头痛时才吸,但那时开始,大约只有一点点疼痛,我就已经在放纵自己,每每从疼痛中解放出来,便觉得无比快意。甚至有些怀疑,身体是因为太依赖那些眼前出现的太过具象的虚幻而“伪造”一些痛出来,让我对自己的放纵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有什么好委屈的?”我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一直对自己说着,想要戒掉随时都可以,对自己说着那不过是用来止痛的,对自己说着没什么大不了的不会沉迷,但究竟,陷入得如此之深了。那一刻,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深深的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我厌弃:恨自己的无助,恨自己的虚伪,恨自己的不坚定,恨自己竟然暗自希望,老师的板子,能带我逃离这一切的绝望。
出去后老师已经收拾停当,我着紧地扫视老师周围3m之内的地方,没有看到板子,心里还是有一丝侥幸的,不禁想嘲笑自己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想通,可就是拗不过劲儿来。老师却没理会我太多,从手边拿来一本册子给我,也没抬眼看我,自己看着手边的材料,“喏,把这本书拿去,第一篇《郑伯克段于鄢》抄了,句读点一下。可以查字典,但不能上网查资料。我一会儿查,错一处加一下。”
很大的一本书,封皮上面赫然题着“古文观止一”五个毛笔字,苍劲有力,但墨迹依然有些褪色了,像是常年放在柜子里,沁了灰。纸张是上好的楮皮笺纸,是否泾州所产,实是不得而知,也是我火候不够,看不出来,但经年之后仍是三分韧劲,书是线装的,约半寸厚,翻开一看,里面竟都是手书的小楷,工整至极,繁体竖版无句读的,足有八分古意。扉页上写着“澄台手书”,边上一个篆印,仔细看竟是“言澄台印”。难道,这本册子竟是老师抄的?
翻了第一页来看,便见到了老师说的郑伯克段于鄢:“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公叔段庄公寤生惊……”长长的一篇,平日很好懂的《左传》,突然之间好像上了符咒一样。倒不是不懂了,只是该断在何处,有几处都是模棱两可的,不知该如何决断。这时脑中便只存了老师的最后一句“错一处加一下”,颇觉得实在太过苛刻了,终于还是对疼痛的恐惧占了上峰,忍不住申辩:“这不公平。”
老师却笑了,终于抬眼看我,抱着双臂,自得其乐的神态,可气得很,“说吧,怎么不公平了?”
“句读没有点对,又不是大是大非的错误,为什么因为这个就要打我?何况这里面都是没有学过的文章,不会的东西做错了,不是很正常吗?为这个惩罚我,不是太没有道理了?”开了话头,我就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要不是老师一个制止的眼神,估计真的会长篇大论地说上许久的。
“昨天我要打你的时候,你倒没说不公平,就是承认你犯的是大是大非的错误了?”老师对我的质疑不置可否,却反问了我一个问题。
即便在昨天,我依然不觉得自己犯了什么惊天动地大是大非的大错儿,虽然还是认了,但啰啰嗦嗦说了一堆,没有一句话切中要害,甚至是以一个受害者的心理,以认错的方式来陈述自己的委屈。昨天有的,只是害怕,害怕被父亲知道,害怕挨打,更加害怕那些恐怖的附加条件。若让我承认自己犯了大是大非的错误,我定然是不干的,就算真的认了,怕也是因为屈打成招,内心里定然不服气的。但今天,却已然不同了。我亲眼看到自己的检测结果里惊人的数字,清楚的看到自己对毒品的轻视和依赖,对镜自视的那一刻,我已然从心底里承认自己做错了。
“对,”我承认得很干脆,老师的目光里似乎有些惊讶的意味,我低了头,直视着坐在沙发上的老师,“我不应该吸毒,对毒品依赖是脆弱的表现,哪怕只是大麻。无论任何原因,任何方式,对毒品依赖就是错的,应该受到惩罚。我没有因为这样无知和幼稚的行为失去周围的亲人朋友,没有被送到戒毒所去,没有被学校处分,甚至连自责都没有过。所以老师用家法来责我,并没有不妥。犯了错误,总要受到些惩罚的,肉体上一时的痛,总比失去自我要好得多了。”
“这才像是认错,”老师满意地笑了笑,“刚才说句读点错了要打你,其实是逗你的。不过抄书要认真,错字可是要罚的。断句要是错了,老师会讲给你听的。”
我听了颇为心安,又觉得不对,刚想问:抄错了不会也要打吧?又觉得这样似乎有些不妥,便改成,“抄错了要怎么罚呢?”
老师看我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似乎颇觉得好笑,“不罚板子,不过,我查出错一字,错在哪一段,那段就必须背下来,若是通篇错了两字,整篇都要背下来,三字以上……”老师顿了顿,没说下去,看了看我。我有些发憷地向后撤了半步,却依然站定了望着老师。旋即,老师便笑了,拉了我的右手,手掌轻轻地拍了一下,“我们便学古时候教书先生那样,打你戒尺,如何?”
“老师和我分明都是现代人,为何非要循古制?”我看老师并没反驳,拉着老师的衣袖轻轻晃了晃,“不打不行么?老师又不是我父亲那样的野……”话头停在这里却说不下去了,说父亲是野蛮人,实在是过分了。父亲对我,虽然不像老师这般恩威并施,但毕竟,是不错的。我无法接受他打我时的冷酷,更无法接受他将责打我的“权柄”轻易授予他人,但父亲给了我丰厚的物质生活,让我接受了最好的教育,并接信任我培养我成为他事业上的臂助,对于这些,我还是感恩的。却不知为何突然迷了心窍,将这样放肆的话近乎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老师的眼睛里突然射出凌厉的光,想要将我生吞活剥了一般。
我低了头,不再敢看老师的眼睛,咬了咬唇,攥紧了手里的书,不再敢申辩什么,深深地一鞠躬,“我去抄书了。”转身便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没有胆量再回头看老师一眼,心里的自责快要将自己吞没了。老师在外面,大概已经气得不行了吧。
我一直觉得,虽然自己不算是个极好的女儿,但最起码不会做辱骂父亲这种混账事,只是有些时候背着父亲做一些给自己牟利的事情。父亲交代的事情,我事事都尽力去完成。初三的时候有一次父亲交代说有急用的甲方资料,让我帮忙整理妥当,材料科把资料发过来的时候,我看着茫无头绪的庞杂资料不知该从何处入手,却依然熬了两天,什么都没做把所有材料看过一遍,寻出关键的切入点,写了一份建议。虽然我知道其实父亲并不指望我,即使我说太难了我做不完,公司里也有其他人会做好,我还是不愿让他失望。当时已经开始期末考试,我满脑子都是甲方的各种人事财政信息,卷子答得一塌糊涂,成绩差得史无前例,甚至因为这个被父亲严责,我都没有后悔,因为那一笔生意,父亲采纳了我的建议,甚至在回家吃饭的时候夸我做得不错。
虽然渐渐长大了,但父亲在我眼里依然是高大的,威严的,不可违抗的,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能说出那样大逆不道的话来,自己也被吓了一跳。抬手想给自己一个耳光,却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只觉得这世上人人都轻贱我,不留情面的责打我,若是自己也轻贱自己,岂不是太可悲了?又想到自己向老师求饶时的话来,说得好像老师比自己的父亲还好一般,又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可理喻。各种各样的想法充斥在脑中,感到自己的头脑再也装不下这些,快要被撑得裂开了。
一边抄着文章,心里一边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看文章里寤生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突然骇然,觉得自己只是挨了父亲的板子,就在别人面前说父亲的不是,怕有一天自己做的那些事情被父亲发现,或是被人背叛拆穿,最终自食其果,该怎么办?又看武姜和庄公寤生两人虽为母子,却发了那种“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誓言,内心不禁戚戚,怕自己真有一日与父亲闹到这样的地步。若是如此,我与那寤生一样,定然也是要悔的吧。又看文章最后,两人掘地及泉而见,只是一句“母子如初”作为结语,立时悲从中来,且不说是否真的“如初”了,两人本就是母不母、子不子的,就算真的“母子如初”又能怎么样呢?陡然有些心惊,我和父亲,难道也是如此么?
搁了笔,已然出了一身冷汗了。
重责
文章已经抄完了,反复检查了四五次,若是从前,只怕早就可以逐字背诵了。然而现在……想起原来年幼的时候,父亲经常为我的过目不忘感到自豪,逢人就抱起我,拉着我的小手说着,我顾某人得了个小天才。后来却因为几支大麻烟,断送了这人人艳羡的记忆力。想起当时对着一篇英语课文,念了六七遍还没有背下来的时候,自己竟然一笑置之,故作成熟的笑自己老了,却始终没有后悔过这样胡闹的举动。
我静下心来听了听屋外的动静,老师似乎还在客厅里,并没回房间。我一眼扫见家法板子竟在我的床头,狠了狠心,拿在手上,又拿了抄好文章的本子,准备出去领死,却始终没有胆量打开那扇被我锁上的门。咬着唇呆呆地盯着门上的纹路,放大,放大,再放大,然后似乎这些纹路就自己动了起来,弯弯曲曲的,描绘着一种绝望的形状。
幻象。自从上次戒毒失败后,我眼前就经常出现这种幻象,不止幻视,幻听也是经常的。有一次看着看着书,耳边竟然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我猛地一惊,打了个激灵,回头一看才发现父亲并没在,只是我的幻觉。有时甚至会在考试的时候听到一个机械地念着“ABCD”的声音,每一次,竟然都是正确答案。我开始在感受到各种抽象的感觉时,看到一些动态的形状,比如昨天挨打的时候,比如现在。
我闭了眼睛,使劲摇了摇头,像是要把那些恼人的曲线从我的脑中甩脱一般。未料到其实真的很有效果,轻轻笑笑,刚要伸手去拧门锁,门,就忽然打开了。
老师看了站在门边正要出去的我,又扫了一眼我握在手里的板子,讶异一闪而过,然后便是掩饰不住的愤怒。“抄完了为什么不出去?”
老师生气了,这是我预料之中的。口不择言的骂了父亲,又不顾一切地自己躲到屋子里,不理会老师,换了谁,都会生气的。老师没有看见我立刻摁倒就揍,已经算是相当有涵养了。我在脑中模拟了几次,都觉得若我是老师,那自己必然逃不脱这样的命运了。此时我真的不求老师能轻饶过我,只想被严责一顿,压下心里快要将我湮没的自责。我低了头,捧起板子,“对不起,您,您打我吧。”
“跟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老师依然是没好气的,指了电话道:“去,打电话告诉你爸,你都说了他些什么。也让他看清楚了,他养了一个什么样的白眼狼。”
我抬头看着老师,心里难过极了,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是被我强睁着眼睛,才没有流出来,我大概没有流泪的资格了吧。“求您了,我不能告诉父亲。我……不想让父亲失望。”
“还是个孝顺的女儿呢。你爸看来也没白疼你是吧。”老师的话语气并没有讽刺,只是淡淡的,却不知为何,刺得我心里生疼。
“求您了,老师,您跟父亲不是是朋友吗?您也不想让父亲失望,让父亲伤心吧。您罚我就行,我认打认罚,只求您,别告诉父亲,不能告诉父亲。”我急切地说着,终于控制不住眼里的泪水,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涌出,大滴大滴地落在捧在手里的板子上。
老师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我的泪几乎湿透了板子,老师才指了墙角的位置,“你爸打你是要站着的吧,你也给我站过去,手扶墙撑好了,咱们就按你爸的规矩打,就打今天这20下,你要是敢躲一下,就从头再来,听见没有?”老师的话是严厉的,我却有些安心了。与老师相识虽然不到2日,但老师是父亲交代待他如父的,我大概可以认为,这是父亲在教训我吧。生平第一次,我希望自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希望那让我恐惧万分的板子,能够洗清我无法承担的罪孽。
我没有迟疑,没有求饶,将板子递到老师手里,鞠了一躬,便径直走到墙边,脱了鞋袜,脱了外裤,放在一边,手在内裤上停了一下,脸上烧得厉害,却还是狠狠一咬牙,自己脱了下来。又将上衣向上别了别,手撑着墙,又顿了顿,终于还是将屁股撅了起来。父亲的要求,我做了十足,即使后面等着要罚我的人就是父亲,我也从没做的这样干脆利落过。夏天的傍晚,应该是荡漾着热浪的,我却冷得发抖,愧得打颤,却觉得这种无地自容的羞耻,冲淡了对父亲无止境的歉仄。
老师大步的走过来,根本没有停下,板子随着行走向前的势头,就那么狠狠地拍上来了。“啪!”比任何时候都要清脆而响亮的声音,臀上的肉还在拍打的余力下不停的颤动。疼,疼得几乎分不清到底老师打到了什么位置,疼得一瞬间,仿佛脑中所有的神经都麻木了,没有多余的能量再去胡思乱想,所有的一切都在阐述着这个简单的字,疼。然而马上就发现了自己的天真,这样的疼不是简单的,而是丰满而有层次感的。板子湿漉漉的,沾了我的泪水拍上来,慎入了皮肤,那是沙麻的刺痛;叠在昨日的旧伤之上,几处淤血的地方仿佛激烈的冲撞着,慢慢地连成一片,那是闷闷的钝痛;臀上不自觉地发烫,灼得皮肤一阵阵缩紧,那是熬人的灼痛,各种疼痛的感觉一时间在神经通路中挣来抢去,仿佛一时这个得了先机,一时那种又占了上风。我却只能两腿并得紧紧的,不自在地撅着屁股,一动不动地默默承受着。我却不知,默默,有时也能成为一种恩赐。
“报数。”老师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全不像是那个我初见时,在霖雨初霁的午后,细细读着一篇古文的老师了。
“一。”我没有反抗的立场,没有逃脱的权利,认打认罚是我自己说的,我只能这样无助地站在这里,保持着这个让我羞惭至极的姿势,用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迎接每一次疼痛的侵蚀。“父亲,对不起。”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着,仿佛这样伴着疼痛和羞耻的道歉,能随着这些刻骨的记忆,一起融进我的骨髓之中,再也不会分离。就在这一刻,我才知道,我是爱他的,爱到不容许任何人指摘他的不是,即使是我自己。
没有等我从疼痛中缓过劲儿来,第二板就挟着劲风来了,板子破空的声音仿佛划破了我的心,除了恐惧和战栗之外,还带来一种莫名的伤感。然而板子凄厉的击打声立时拍碎了我所有的杂念,比刚才更加难忍的疼痛呼啸而来,从臀上冲撞着上行,冲入了大脑,在颅中回旋着,胸中气息一滞,脑袋一蒙,“疼……”我没敢躲开,只是轻轻地,叫出声来。
老师给我没有任何怜悯,左手将我狠狠摁到墙上,“啪啪啪啪啪……”连着打了许多下,每下都痛彻心扉,丝毫不留情面地叠在一处,我疼得喘不过起来,分不清打在了哪里,分不清打了多少,眼泪一股股地涌出,墙上湿了一片,墙灰仿佛糊在脸上,却依然嫌泪水不够多,似乎这咸涩的液体便是疼痛,流出来,自己就能解脱了。
“疼了?”老师的声音里依然不带一丝温情,我瞬间有些心冷,大概老师觉得我无药可救了吧,“疼了忍着,不许叫,让你报数就好好报,重来!”
老师放开了我,我深吸了几口气,向后退了一步,却十分的艰难,臀上的痛楚如刀割一般,再撅起来的时候,感觉皮肤就在这样的伸展中裂开了,疼得双腿发软。泪依然在掉着,“嗒,嗒”地落在地板上,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的响。我被这声音一惊,赶紧闭上了眼睛,想要阻止泪水的掉落,不想让老师误会我觉得委屈。
“啪!”这一下格外的响,也格外的疼,胸中郁积的滞气方要化作一声痛呼,却终于还是在声音发出之前勉强摆了个口型,“一!”我叫的声音格外的响亮,却不甚清晰。老师没有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板子刚刚被肌肉弹起,就又被老师举高,再一次狠狠拍落下来。“二!”我的报数声中已经带着明显的哭腔,膝盖在颤抖着,肩膀在颤抖着,疼得站都站不稳,却依然努力地保持着这个痛苦的姿势。“对不起,对不起”我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父亲,不知道这样屈辱,这样的疼痛,是否能获得你的原谅呢?你要的,可是我这样卑微的顺从?
平息
我报出“三!”的时候,已经觉得自己一下都承受不了了,昨天的伤势我没有看过,不敢去看,害怕自己看了,今天就没有勇气再接受惩罚了。现在却觉得,也许自己看过了,现在也不会如此恐惧。从来没有连续两天受过家法,觉得昨天凝注的血块,今天又再一次被拍散了,创口扩大,内出血,想必也更加严重了吧。
“四!”疼痛不断地冲击着我的底线,我发现老师似乎每一次都是在我报出数目之后,下一板才会拍落。平时的我,确实是不屑于耍这种小心思的,但实在是疼得太过,让我不得不想办法生存下去。耳畔已经听不到眼泪低落得声音,也听不到板子的呼啸声了,只余下一种嗡嗡的声音,响彻在脑中,连板子击打皮肉的声音都仿佛变得遥远了。下一板,让我稍微缓一下吧,忍住痛呼,等一会儿,再报数吧。
“啪……”板子的声音还是清脆的,但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些模糊了,只有疼痛,依然是清晰而鲜明的,穿透了皮肉穿梭而来,撕咬着我的意志,蚕食着我所剩不多的忍耐力。“忍着点,忍着点儿,再有一会儿,再有几秒钟就好”我这样无声的鼓励着自己,我喘息着,疼痛依然在蔓延,但并不像刚刚打上来那么尖锐了。老师似乎也在等着,并没有因为我的迟钝而加倍责打。“五。”停了几秒,我终于还是说出口了。
“啪!”好像失去的意识一下子都回来了,声音震得耳膜发疼,皮肉在击打地余力下晃动着,泪水涌出的声音、老师呼吸的声音、楼道里传来的说话的声音都一股脑的涌进来,疼痛总在我小看它的时候,以让我最为刻骨铭心的方式嘲笑着我。我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仿佛抓住一样东西,就能够抵御这熬人的痛苦。指甲拼命地抠着墙皮,却传来另一种钻心的疼痛。因为常年练钢琴,我的指甲向来是两天一剪,短的吓人,大概是手指太过用力,墙灰陷进指甲缝中,疼得我双手剧烈地颤抖着,拳头紧紧攥起来顶在墙上,再也不敢用力抓什么了。
“连报数都不会了?”老师依然是训斥的语气,但声音明显是压低的,大概老师也听见外面有人,顾及我的面子,不想让别人知道。隔壁就是我们化学竞赛的李老师,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回家的时候还打过招呼,要是让李老师知道我被言老师这样教训,实在是丢死人。
“老师,对不起,六。”几个字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气力。我依然坚持着,全靠着意志,靠着自我暗示。不能叫,不能动,每一下都要报数,每下都痛彻心扉。我开始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恐惧,触动了我曾经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强行忘记的那些不美好的片段。
“啪!”板子并不给我任何追忆感伤的机会,只是径自打着,疼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老师的力度依然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减少,绝望从身后蔓延开来。我早已经不是八年之前那个第一次挨打的小姑娘,我也知道,这样几记板子是打不死人的,却依然阻止不了,内心里滋生的绝望。已经这样疼了,还不够么?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吸毒糟践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不应该因为父亲几顿家法就怀恨在心,知道自己不应该把那封写给父亲的信烧掉,知道了,都知道了,如果老师现在能够停下,我愿意去道歉,愿意跪在他面前请求他原谅,愿意,再叫他一声,爸爸。我不知道当时如果我把这番话说出来,老师会不会停下,但我究竟是没说的。我抿了抿被我咬破的嘴唇,伴着血液的腥甜,隐忍地报了一声:“七!”
后面的板子有没有更重一些,或是更轻一些,我都已经分不清了,甚至何时打上来的,我也不甚明了了,只觉得身后一直在痛,痛得似乎掉了一块肉一般。想起小时候,被院子里的大石头砸了脚,小脚指骨裂了,只是肿起来,连石膏都没打,但疼得我几个晚上都没有睡着。这次,似乎更疼一些呢。那大概是我和父亲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次,他没有去公司,一直在边上陪我,我不敢向父亲撒娇喊疼,他也不过来安慰我,只是安静的坐在床头看着文件,显示器的光映在他身上,衬得他格外高大。两天两夜,我躺在床上咬着唇,时不时看看书,去还是不能忘记疼痛,他却一直坐在写字台边,有时出去给我倒杯水。我于是总利用他出去的时间小声地呻吟一会儿,他回来便又安静了。那时候我是怨的,怨他为何不出去,为何一直在旁边,害我连呻吟,流泪,喊叫这样的发泄都不能够,只能疼得浑身发颤,冷汗直冒。现在想来,父亲是在陪伴我吧,怕我觉得寂寞,怕我觉得他不再爱我了。他却也不愿娇惯我,所以没有安慰,没有拥抱,没有宠溺。他之所以会对我如此严苛,莫非是因为,他以为我已经长大了?却不知道,在那些沉溺在失去母亲的悲痛的日子里,我依然只是个孩子,渴望重新得到童年拥有的父爱的孩子。
父亲是爱我的。至少在床头陪伴我的时候,还是爱我的。后来呢?现在呢?还爱我么?老师说父亲喜欢我叫他爸爸,应该是真的吧,也许父亲一直在等,在等我放弃自己无谓的坚持,在等我把笼罩在自己周身的那尖利的刺卸下,像小时候一样乖巧地讨他欢心。但我一直都是这样冷冷的,相比女儿,我更像是父亲的下属,在父亲面前噤若寒蝉,小心翼翼,也许父亲这么多年之后,终于累了,不再爱我了吧。
突然间更不想让父亲知道我做下的种种,如果能有一丝希望能和父亲恢复到从前在家乡时的那种亲昵,我是否要放弃三年来在外经营的各种“生意”?毕竟,那些东西要是被查出来,只是会拖累父亲的,没人会相信,那些只是我的游戏。即使事情时我做下的,但钱,毕竟是父亲的。
“小影?小影?”我听到十分温和的声音在叫着我,有些急切的,是父亲么?不会的,从我到北京开始,父亲总是连名带姓地叫我顾影的。我费力地将眼睛张开一条缝隙,是言老师。我瞬间有些恐惧,我……应该是晕过去了。那么板子,大概要重新打吧。突然想要接着装作没有醒来,有害怕要是被发现了,又要加罚。
“老师,我……”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沙发上,身上盖了一层薄被子,被老师抱在怀里,“对不起,我这就站回去,您接着罚我吧。”我挣了挣,老师没有放开我,我低了头咬着唇,痛得皱起眉头来。
“打疼了吧?”老师笑了笑,却带着三分苦涩。
“嗯,”我小声的答着,“我知道错了,老师别气了。”
“对不起,打得重了。老师也是一时之气,手下就没留情。”老师语气明显轻松了些,还用一只手刮了刮我的鼻子。
我缩了下头,也笑了,却还是疼得太厉害,小声呻吟了一下,又突然想起适才我喊疼之后老师不留情面的板子,赶紧用手捂了嘴,不想再叫出声来。
老师一手将我捂着嘴的手拨开,又笑着说:“疼就叫出来吧,老师不打你了,哭得眼睛都肿得不行了,有这么疼吗?没挨几下,就晕过去了?”
“我不太禁打啦,老师别笑我。”我瞥了一眼桌上的本子,心里又惦念了其他的事情,“我抄的文章……老师看了么?”
咕噜噜
(前方高萌!)
7
“看了,繁体简体混杂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断句倒是没错几处,算你过关了吧。以后抄文章都用简体字就行了。”老师故作严肃,看来却更加和蔼了。
“哦,知道了。”我一吐舌头,偷偷看了看老师,“老师不生气了?”
“还生气,等着你醒来好好认个错,我就不生气了。”
“对不起,真的知道错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会那样说父亲的,以前也从来没有过,真的是第一次,只是求您别打了,真的太疼了,我记住了,真的会再犯了,您要罚能罚点儿别的么?抄文章也可以,做家务也可以,写检查也可以,只要您别告诉父亲,我做一大桌子好吃的饭菜给您。”
“好,再打我也不忍心,我罚你在你爸回来之后,改了称呼,叫爸爸。”
我瞬间愣住了,心结虽然已经开了,但真的能够这么轻易地叫出口么?
伤势,其实并不十分骇人的,只是略微重了些,两侧的臀锋上,都有一块不算太大的淤血,透着深青的颜色。我在房间里对着镜子看着,还是有些怕人的。
套了条睡裙,从床上挣扎着站起来,想了许久,还是决定,要给父亲打个电话,也顺便告诉父亲买了手机的事情。我斜靠在窗边,拨通了父亲的号码,已经入夜了,父亲的应酬,应该都结束了吧。
“喂?您好,我是顾潞城。”
“父亲,是我。”我尽量将语气表现得欣喜一些,“我今天跟老师一起去买了手机,这个是我的号码,您以后有事可以直接找我了。”
“嗯,好。”父亲答应着,有些心不在焉的,似乎手边还在做着别的事情,“你怎么了?子衿病情严重了?”父亲像是听出了什么玄机,有些认真的追问我。
“没有,子衿很好,言叔叔去看过了,也输了液,已经好多了,谢谢父亲。”我不自觉的,又用了那种拒人于千里的语气,颇觉得有些后悔,轻轻拧了自己大腿一下。
“那你哭什么?”父亲的问题单刀直入。
“我……没在哭啊。父亲……”说到这里才想自己想要跟父亲改善关系,到了嘴边的“多虑了”三个字,便硬生生地让我吞回肚子里。
“刚才哭了吧?挨打了?”父亲依然穷追不舍。从未发现,父亲的感觉竟然如此敏锐。
“嗯。”除了这样,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打得重么?”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这样问我。我有些傻了,从前父亲从未问过我受罚之后疼不疼,打得重不重的问题,这样突然一问,我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重?我疼得都晕过去了。重?其实也没打几下。
“不重,”我回答,声音却有些发颤了,心里不觉想到,若是这样还不算重,重打要是什么样呢?
“你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他连着两天都打你?”父亲终于还是问了,问了我最不想回答的问题。我不能对父亲说谎,却也不想对父亲说真话了。两难之间,我只能选择拖着。
“父亲回来我当面跟您说吧,总之是我不好。”这样回答,大概万无一失了吧。
“你把电话给言老师,我自己问他。”能听出父亲有些生气,应该是气我吧。我不禁有点儿委屈:我还真是不讨父亲喜欢,三两句话就惹父亲生气了。
老师不在我的房间里,我又不能大声叫老师进来,便只有拿着电话出去。我扶着墙,一瘸一拐地慢慢挪着,身后的皮肤仿佛要撕裂一样的疼,父亲就在电话的那头,不想让父亲知道我疼得连路都走不了,却也没有那种意志力可以强忍着疼快走几步。正在矛盾和疼痛交织之间,我脚下一软,“哐当”一声,双膝狠狠地砸在地上。手机也一个不稳,脱手掉到地上。
我猛地一惊,不顾疼痛膝行几步,将手机拿在手里。老师大概是听到了响动,立刻进来了。我拿着电话,不知该先向父亲道歉,还是直接把电话给老师。
“顾影?顾影?你怎么了?”父亲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老师看了我一眼,直接将手机接了过去。“潞城?小影没事,就是摔倒了。”说着便拿了电话,出去了。留下我一个人跪在房间中间,一手撑着地,另一手扶着床沿,几次试图起来,却都因为疼痛而放弃了。老师会不会因为父亲的追问,而将实情告诉父亲呢?
我因为起不来,索性便伏在床上,胡思乱想着,若是父亲回来了,怎么开口跟父亲说自己吸毒的事情。要不要跪下来?要不要做父亲喜欢吃的饭菜?或者干脆写一封自白书?大概要老师在边上时才行。父亲当着老师的面儿,总不会太难为我的,老师,应该会帮我向父亲说情吧。早知道,当时做这种蠢事就好了。
正想着,老师拿了电话进来交给我,“你爸要跟你说话。”
“父亲,对不起。”对不起,这大概是我这些年来对父亲说的最多的一个词了,“刚才我不小心摔倒了。”
“没事儿,你疼得厉害么?我跟老师说了,让他别再打你了。我这边的事情尽量快点儿弄完,回去看看你。”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竟然在父亲的语气里听到了一丝关切,顿时鼻子一酸,眼泪似乎就要落下来了。“父亲,我……我想您了。”
“知道了,我也想你了。早上发过来的文件我看了,做得不错。我……爸爸以后还需要你帮忙呢,注意身体。”不给我任何反应的机会,父亲,就这样挂了电话。爸爸……还是他先说出口了么?自从注意到我称呼的突然改变,父亲也好像很有默契的不再提到这个词了。从前很小的时候,父亲从单位上回来,进门时总会大声地说着“小影过来让爸爸抱抱”。那样高大的身影,张开双臂迎接着我,我刚刚学会走路,还走不稳当,满怀欣喜地撞过去,扑进那个天下最温暖最安全的怀抱。那个时候,我爱他,甚至是超过爱妈妈的。从我开始叫他父亲起,他的自称也再没用过那两个字。今天,竟然就这样突然地说出来。
我以为,如果我没有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叫他父亲,我便输了。但现在竟然有种被他抢先的感觉。泪水似乎乘了先时的方便,喷涌而出,我透过眼泪看着影像模糊的老师,有种发自内心的感恩。是老师跟父亲说了吧,我答应等他回来,我就改口,叫他……叫他……
戒断反应
第一次戒断反应的来临,比我料想的要快得多,也剧烈地多。那是在老师家的第三天凌晨开始的,又是一整夜的失眠,疼痛紧紧伴随着,不止是身后家法带来的苦楚,还有强烈的,让人几乎失去求生信念的头痛。像是一条细小的虫从耳上三寸的地方钻入脑髓,疼痛缓慢地向颅心侵蚀,却又如波纹一般向四周蔓延开来,先时我洗了毛巾塞在嘴里强忍着疼痛,我抓着床上的栏杆,狠狠咬紧牙关,疼得一时发寒,如浸冰潭,一时发热,如浴沸汤。
为了转移注意,我不时地想着一些其他的事情来排解。月坛那边的场子,是不是什么时候把钱撤了,怎么跟兄弟们交代,银行的账户是用个不相干的人手续开的,怎么能无声无息得销了,我又不用出面。现在又想,要是当时更干净些,干脆在国外开了户就好了,我们这种小案子,八成也不会惊动什么势力一定要查到国外去的。阿笃他们私下里倒腾了些货,我也是不久前才听说的,本来兄弟们也不是跟了我的,只是我出钱开了个场子给大家玩乐的,赚点儿外块也无可厚非,我也没制止,现在也来不及告诫他们了,大概都要散伙了吧。本来自从网上的场子有了实际的依托,两年多来我也没去过几次。现在大家都赚了不少,阿笃他们年纪不小了,总想着要多赚一些,跟我总是不同的,虽然平时只是打打电话,但两年下来合作得不错,现在要散了,还是有些不舍得的。平日里大家都当我是小妹妹一般的照顾,如今要怎么告诉他们,我再也不想沾这个了呢?
疼痛越来剧烈,想得脑袋昏昏沉沉,却没有一丝头绪。若是现在能够吸上一口……想到这个念头,我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脸上火辣辣地疼痛,上一次,上一次就是因为忍不困倦,忍不住疼痛,不想被父亲发现,才……冷汗一层层落下,湿透了床单。手脚不自觉地抽搐,恐惧仿佛一块大石,压在心口,难过至极,泪水又不自觉地陨落。顿时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在疼痛。困倦阵阵袭来,想来大约已经是两日未曾安眠了。
熬到天亮的时候,已经是身心俱疲了,忽然胃中阵阵恶心,把堵在口中的毛巾取出,一阵反胃,竟然就吐了出来,我没什么胃口,几日来吃得都少得很,倒也没什么污秽食糜,只是吐了些许胃水出来,一时从口至心,都烧的难受。
我起身收拾一地的凌乱,大概是动作不够轻,还是吵醒了老师,老师也没出房间,只是在自己房里洗漱收拾,我将地板擦净,头已然快被那“小虫”分作两半了。起身的时候又带动了身后的伤痕,疼得眼前发黑,却并没有晕过去。心中竟然隐隐觉得遗憾,只觉得,若是晕过去了,大约也就不会如此痛苦了吧。一时又暗暗希望,老师见我现在这副样子,一生气,再将我打晕过去。或者,找点儿安眠药吃吧,也许能有些作用。
我拿了手机给子衿打电话,已经是早上了,也应该问问他好些了没有,心中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跟他说。只盼跟他说了,那些熬人的苦痛便能削减一分半分,让我好过些。若非如此,我可能连一天,也熬不过去了。
电话虽然通了,但子衿却没接,我急躁极了,呼吸也变得急促,手指颤抖着给子衿发了条短信:醒了给我电话,影。然后气得把手机扔在床上,扶着墙边,就用头向墙上撞。有时候一种疼法太过难受,反而想要用另一种疼法来代替,头撞在墙上,反而另有种清明之感。
只撞了三五下,老师便在外敲门了,我胡乱套上件衣服,深吸了几口气,却始终没敢看自己镜中的模样,扶着墙慢慢挪过去,开了门。
老师穿了件深蓝色的T恤衫,深色的牛仔裤,还扎了皮带,穿戴甚为整齐。脸上是关切之情,“小影,你不舒服?”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不知该怎么回答老师,说我想吸上几口?我犹豫着,却还是说了句,“没事儿,我歇会儿就好了。”
老师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轻声说了“不烧”,便打横抱起我,将我安置在床上,我折腾了一个晚上,此时早已力尽,连站着都有些摇晃了。老师将我翻身过来,便要掀起我的睡袍,我心里一惊,以为老师要打,也管不了太多了,什么尊严啊矜持啊,在疼痛的威胁下当然无存,急忙捂住,尽可能用最凄惨最哀怨的眼神看着他,也不敢提父亲说的什么不再打我的话,只是说“老师,求您了!”
老师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便笑了,又用食指的指背刮刮我的鼻子,便是一句,“老师不打,就是帮你看看,是不是打肿了,要是你不愿意让我看,我把我哥叫来,他是大夫,总可以的吧。”
“不想给老师看。我晚上自己看过,没什么大碍的,就是有些疼而已,老师打我,本来就是让我痛的,现在不是刚好么?”话说得有些赌气,也不像平时那样恭敬了,自己头疼得很,也考虑不了那么多,原先说话之前总要思虑几遍,现在哪里有那样的闲情了。只是随着性子,胡乱应付一番。
“那,你自己休息,我先出去了。”老师并没有跟我多计较,竟然起身就要出去了,却在桌上看到了我咬了一整夜的毛巾。毛巾上一排牙印,十分鲜明,老师拿起来端详了一阵,又坐下了,“疼得不行了么?要咬着毛巾才能忍住?”
我轻轻咬咬唇,老师进来这会儿,我已经忍得辛苦极了,此时被老师发现,反倒轻松了些,坦言道:“头疼得厉害,已经连续两天失眠了,刚刚还吐过。要不是亲眼看着老师把大麻处理了,我早就在翻箱倒柜了。”
“你不是说吸得不多么?我问了大哥,说大麻要是依赖性不强,没什么严重的戒断反应的啊。说谎了?”老师的眼神有些凌厉,我却也没空分辨了。闭了眼睛皱起眉头,两手狠狠压着太阳穴,疼得撕心裂肺一般。
“也不算说谎,就是有些避重就轻了,原来吸得是很少,但最近两个月……老师,我求您件事儿,他们说纳曲酮可以治这种戒断反应,我以前怕父亲发现,所以也没敢用过,现在早晚要让父亲知道了,能不能让言叔叔帮我弄点儿来?”
老师神情严肃地看着我,点了点头,拿出手机,给言叔叔打了电话。
“哥,起来了么?”
“有个事儿,顾影今天早晨有很严重的毒品戒断反应,让我问问你,能不能想办法给他弄到纳曲酮?”
“这样?我知道了,君复康是吧,好的。”
“她说头疼,失眠,刚刚还吐了一次。”
“嗯,好。”说着,老师便把电话给了我,“你言叔叔要问问你情况。”
“言叔叔,我是顾影。”我感到自己的声音明显的有些虚弱,大概是太过疲惫了。
“你都有哪里不舒服?一项一项跟我说说,这方面我也不是专家,但可以帮你问问相关的同事,也可以帮你查查资料什么的。”他的声音很有耐心,让人不自觉得平静了。
“主要就是头疼,疼得很厉害。”
“把疼痛打个分,1-10,10级是最疼,你觉得大概有多少?”
“多数时间在6吧,但疼得厉害时会到9,是阵痛式的,”我思索了一下回答,10级太过极端了,我没有体会过天下所有的痛,也不敢妄称10级,9级,大约就如老师打我时那样的痛吧。只是挨板子,只是板子提起之后的一瞬间最疼,过后也好些了,不像头疼这般旷日持久地折磨。
“嗯,还有什么?出汗很多么?”
“是,很多,有点儿轻微的脱水,还特别恶心,早上吐了些水出来,因为昨晚也没吃什么东西。”想起早上那湿透了的床单,不禁有些害怕……难道每天都要如此么?过上几天,不是脱水得厉害了?
“没有胃口?”
“是,什么都吃不下。”连续两天都吃得很少,要不是老师看着,我可能干脆就不吃了。我原本就不胖,现在真的是只剩下骨头了。
“好,我知道了,你说的纳曲酮,我不能给你,你昨天尿检和血检都没有发现阿片类毒品,纳曲酮是专门针对吗啡之类的阿片毒品的。一般大麻不会有你这么强的戒断反应,可能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吧。有没有那种全身好像蚂蚁在爬的的感觉?”
“没有,应该有么?”似乎,听人家说过的吧,如万虫噬咬的感觉。但也许毒品类别不同,所以没有这样的感觉吧。
“不是,只是确定一下,我待会儿过去一趟,给你输点儿葡萄糖,你这样不吃东西也不行,要是实在太严重了,我大概只能把你爸找回来,让他帮你找个专业的医生了。”
“谢谢您,我知道了。”我挂了电话,看看老师,一时又疼得受不了,一把抓过毛巾塞到嘴里,蜷缩着身子,浑身颤抖着。
“小影,你要不做点儿别的,转移一下注意力?我给你弄点儿东西吃?想吃点儿什么?”老师拍拍我的肩膀,问得声音很轻,似乎生怕惊了我。
我右手飞起,打开了老师放在我肩上的手,脱口而出,“滚,别烦我。”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我抬眼看着老师,目光里的关爱凝固在那一刻,好像许久没有缓过神来。
“老师,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这话听起来有多么可笑,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老师的神情还是有些呆呆的停在那里,我害怕极了,试探着伸出手,抓住老师的右手食指,轻轻摇摇,老师把手抽回,看也没看我,转身便走了。我看着缓缓关上的门,怔忡了许久,泪,又一次下来了。
似乎这两天,我一直在哭,因为疼痛,因为感动,因为委屈,因为无助,因为悔恨,因为许多的各种各样的原因,一直在不停地哭。为什么子衿还不打电话过来?是老天在惩罚我昨天的背叛么?看着关上了的房门,想着老师离去的背影,绝望,侵蚀了我内心的最后一丝希冀,我拿起电话,在两天内第三次主动拨通了父亲电话。
电话通了,我没等父亲说出一个字,就抢先说了一句近乎自杀的自白,“父亲,我吸毒了。”没等父亲做出任何反应,我就这样挂掉了电话,连手机也一并关机了。
拥抱
一直到父亲回来之前,我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大概疼得过分,以至于精神都有些涣散了。只有些零星的片段闪烁在脑海里。老师大概给我做了些东西吃,我先是摔了,又急忙求老师原谅,继而破口大骂,老师家被我折腾得一片狼籍。我起初还躺在床上,后来不知怎么,就滚到地上,后来大概晕过去了,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感到自己在输液,言叔叔似乎来了,又走了,我胃里有些不舒服,吐了又吐,却只是些酸水。大概还打电话给大夯,让他给我送点儿烟过来,后来电话被老师抢过去了,我又开始骂骂咧咧,说了许多平时一个字都不敢说的话。
直到傍晚的时候,有人一把将我从床上揪起来,拎起我的领子,就是两个耳光,震得我双耳嗡嗡直响,我才算是勉强醒过来。我抬眼看到的西装是黑色的GA,还是我半年前亲自买的,是父亲。我有些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脸上火烧一样的痛,心里不知是该窃喜还是该难过,抬眼看到父亲的眼睛,第一次注意到,父亲,原来也有皱纹了。
父亲很高,清癯的身材,没有中年人常见的啤酒肚,犀利的眼神更是显得精干。因而我一直觉得,父亲是很年轻的,像很多年前离开家时那样年轻,未剃干净的胡茬蹭着我粉嘟嘟的手,笑容满面地问我:“扎么?”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不敢再直视父亲的眼睛,甚至没有发现,在父亲的眉间,已经凝成浅浅的两道皱纹了。
“父亲,您老了。”我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伸手抚上父亲的眉间,拂过那两道细痕,像要熨平那岁月的痕迹一般。父亲也是一愣,手松开了我,我跪坐在床上,有些痴痴傻傻地笑着。
“走,跟我回家。”父亲随手拨开我放在他额上的右手,又拽了我左臂,硬拖着我出了我的房间。老师在外面,大概看我被父亲拽着的样子太过狼狈,伸手拦了一下,“不是托付给我了么?怎么?要带走?”
“老师……对不起,我今天胡闹了,日后给您赔……”
话音未落,父亲便放开我,我一个趔趄,跌坐在沙发上,臀上的伤一时受了压迫,疼得冷汗直窜。父亲冷冷看我一眼,“看你这个样子,就知道是毒瘾发了,怎么胡闹了?说说吧。”
“潞城,我已经罚过她了,你别这么苛刻,你原来……”老师的话突然打结,急忙转了话头,对我说,“小影,你昨天答应我什么来着?你爸回来要改口的。”
“我……”我看着父亲,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脸上热辣辣的感觉,手轻轻抚上,却是肿了起来。心里五味杂陈,却一时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父亲,心里多少次想要叫出口的那个词,却因了脸上的羞痛,凝在嘴边了。
“说吧,到底怎么胡闹了?都吸了些什么玩意儿?”父亲依然是严肃的,声音虽然不大,却是不怒自威。
“父亲,我吸食大麻,已经有两年多了……今天毒瘾发作,对老师无礼,老师他,还没原谅我。”我挣扎着站起来,垂首道。
“跪下。”父亲的声音是平静的,没有刚才刚刚进门时的怒气了。
我呆呆站在那里,看看父亲,又看看老师,怎么也跪不下去。从小到大,我从没跪过什么人,即使是在妈妈灵前,也没有跪过。如今,父亲竟然要我跪下?
不跪又如何?我咬唇垂首,依然没有动作。父亲会一脚踢在我膝弯,把我踹跪在地么?我心里轻笑着,想着,踹吧,反正父亲连耳光都打了,迫我跪下又有什么?
父亲看我没动,却也没有生气,又轻声说了一遍,“跪下!”声音更小,语气更缓,却丝毫不容质疑。
我抬头看他,他面上似乎波澜不惊,眼神也是平静的,见我看他,也凝视着我,眼角似乎还带着半分笑意。我突然心里一冷,这样的父亲,是真的怒极了。各种回忆的画面在脑中浮现,竟然惊得我臀上反射似的一痛,双腿一软,“嗵”的一声,两膝齐齐地砸在了地板上。本来应该是很痛的,我却好像是麻木了一般,呆滞地盯着父亲。猛然间想起自己的可笑,父亲,又何曾迫我做过何事?每一次惩罚,父亲都一定要我先认罪伏法,才开始打,若是我不从,父亲便将我晾在一边一言不发,用那种可怕的安静来折磨我。神色永远是那样没有一丝波澜的,冷得仿佛我是个陌生人。
老师听到我跪地的声音,像是如梦初醒,蹲下身来扶我,我冲老师摇摇头,依然直直地跪着。他回头看父亲,有些埋怨:“你就是这样给人家当爹的?”我心里一时有些委屈,连老师都觉得我这个女儿当得甚是艰难了吧。我看着父亲,心里突然想起昨日抄写的那篇古文,想起老师说寻常人家父女之间如何随意,想起自己昨日受责时内心的渴望,我太想要父亲能够爱我,而不是这样一味刻板的教训。又想起儿时在妈妈膝上背过的《孝经》,里面讲,居致敬,养致乐,病致忧、丧致哀、祭致严*,我非但一条都做不到,还因为父亲打了我几次便心存怨怼。为人儿女,先对父母不孝,又怎么能奢求,父母一如既往的爱呢?若我是父亲,也许根本就不想要一个这样的女儿吧。
父亲没有理会老师的话,更不知道我胡思乱想些什么,只是对我说:“给你言老师认错。”大概是见我跪了,父亲语气有一丝缓和。神情依然是冷冷的,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令我双腿微微发颤。
“是,父亲,”说着转向老师“老师,这几天学生给您添麻烦了,今天又出言不逊,请……”我话还没说完,老师便接着说,“好了,老师没怪你,也不会让你爸带你走的,”又跟父亲说,“可以让她起来了吧?”老师的回护是那样明显,令我有些不知所措,即使我做得这样过分,老师还想让我留下来么?他与我非亲非故,为何要待我这样好呢?
“谿,孩子今天我一定要带回去,你劝也没用。”父亲过来拉我,“起来吧,跟爸爸回家。”
我愣住了。
原以为,父亲知道了我这些无可救药的“恶行”,把我撵出家门都有可能,绝无原谅我之理。但听到父亲这样的自称,便好像原来已然一片灰黑的世界,突然点亮了一盏明灯。父亲的目光里虽然没有亲切,语气里虽然没有慈爱,但我望着他高大而有些疲惫的身影,忽然有种莫名的安全感。他说,跟爸爸回家。这句话一直在脑中回荡着,我闭了眼睛,倾听着,再睁开,已经噙满了泪水。
“爸。”我的声音很小,小到自己几乎不知道这个字到底有没有说出声。心似乎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一般,紧张得浑身僵硬。我看到父亲微微皱了下眉,看到老师目光中的喜悦和惊讶,大约,我是说出来了吧。
“爸爸,我……错了,您……能原谅我吗?”我轻轻地揪着父亲的裤脚,艰难地说出这个昨天在脑中演练过无数遍的句子,想象中自己说得乖巧恳切,绝不像现在这样,肿着双颊,留着眼泪,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甚至连气都险些喘不上来。我不敢抬头看父亲的表情,竭力跪得笔直,头在痛,臀在痛,膝也在痛,但我在这一刻,竟然全然顾不上这些,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等待着,父亲的答案。
但父亲像是愣住了,久久都不说话。我跪在那里,茫然无措,父亲没有听清么?要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再一次拿出那样的勇气,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父亲的手,抚上了我的头。
父亲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说出了让我瞠目结舌的话,“爸爸从前,也吸过毒。”我的脑中忽然出现各种零星的片段:老师到我家的时候拿着那袋“烟”说以为我会说是父亲的;父亲进来之后便说看我一副毒瘾发作的样子;老师刚刚言而未尽的话;还有我刚刚上学时时候,父亲回家乡看我时消瘦的身体和深陷的眼眶。忽然间我觉得自己有了希望,他知道的,他知道我是怎样的渴望那些虚幻缥缈的感觉,他知道的我是怎样渴求再一次的沦陷,他知道现在的我是多么的绝望和难受,他一定,都知道的。因为理解,所以,大概也能原谅吧。
“我会罚你,罚到一辈子想起那玩意儿就彻骨的痛,也会帮你,直到你彻底摆脱那些控制你心性的毒物,会陪着你,在你完全戒掉之前,我哪儿也不去。”父亲摸着我的头,“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就像我到现在也不能原谅自己。无论是什么,都不能成为你吸毒的借口!”父亲说得斩钉截铁。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情究竟该如何形容。父亲从未对我说过这样恳切的话,从未承诺过我会陪我做什么,我的心底,是应该感到温暖的吧,但是,那心里仿佛撕裂一样的痛,又是什么?若是我没有沾过那些,现在的父亲,会不会原谅我之前的不懂事,将我扶起来,把我搂在怀里呢?
但父亲竟然蹲下来,将我扶起,又紧紧地将我搂在怀里。我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第一次真切的感到,我们之间,血脉相连。
秘密
一次性把这几天写了的都放出来,虽然没多少……
电脑变压器坏了,还属于那种比较罕见的,不知道多久后能买到新的,所以这几天都写不了文了,希望能在三天之内更,要是更不了大家也别着急~再等一两天估计怎么都好了
另,建了个群,想加的亲可以加一下~不过最近几天我有可能没时间批……
群号是93086096
名字是溪·影
敲门暗号是文里任何一个人物的名字~
完毕,撤走~我也许是在父亲的怀里睡着了。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射进来,照在被子上,干燥而温暖的,让人舒适,空气里似乎弥漫着未散尽的红花油的味道。父亲坐在我的床边,轻轻的握着我的手,并没有在一旁做些其他的公务。我猛地闭上眼睛,又再睁开,父亲竟然还在,望着窗子的方向,若有所思的样子。原来昨天的那些,并不是梦,父亲,真的回来了。我揉揉眼睛,头不痛了,整个人清明了不少,臀上的伤似乎也好多了,只是眼睛有些浮肿,约摸是这两天哭得多了。我对父亲一笑,低声唤他,“爸。”
“醒来了?”父亲声音有些沙哑,却很舒缓温和。
“爸早上好,您渴不渴?我去给您倒杯水吧。”我想要尽量做得恭敬,却实在止不住嘴角的笑意,这个早上,实在太过美好,太过梦幻了。
“还早上呢,都已经下午了,早上竞赛课我帮你请了假。你言老师都去学校了,快起来吧。”父亲催促着,“还不舒服么?”
咕噜噜
(前方高萌!)
8
我笑着摇摇头,父亲把桌上的马克杯递给我,“都喝了,我就在这儿看着你,省的你偷偷倒了。”
我悄悄撇了撇嘴,,里面是一大杯凉白开,平时,我几乎是不喝的,即使父亲在家的时候嘱咐我喝,我也经常趁父亲不注意,偷偷倒了,没想到父亲竟然都知道。但现在,即使是白开水也很难破坏我的好心情:握着父亲的手醒来,不用去上课,而且疼痛好像都消失了。仿佛之前一直背着一个几十斤重的大包袱,现在忽然间卸下了一般轻松愉快。我大口大口地喝着杯中温温凉凉的水,似乎还有一丝淡淡的咸味儿,大概是父亲见我睡觉时除了不少汗,特意调了淡盐水给我,顿时心里有些甜滋滋的。
但幸福的时光往往是不会长久的,父亲接过空杯子,便问了一句,“家法板子呢?我到处都找不到。你藏起来了?”父亲随意的语气让我背脊发凉,还是要打么?我确实该打,但心里总还是存了些希望,希望父亲能饶了我。现在看来,定然是不可能了。
“昨天,老师就放在床头上,”我说着回身去取,心里想着既然总是要打,我不如乖一些,等父亲打完了罚完了,大概还是会像现在这样,跟我亲近一些吧?转身便看到床头空空入也,什么都没有。我连忙翻身起来,看看桌边,又看看床下,不像是掉落在下面,难道真的丢了?我顺势跪在父亲腿边,辩解着,“爸,我真不知道板子到哪里去了,昨天真的还在这里的。要不……”我本想求父亲别打,却发现要是真这么说了,不等于招认东西就是我藏的么?一咬牙一狠心,便跪直了说,“要不您先用别的代替吧。”
“起来吧,没让你跪着,我谅你也不敢藏,可能是谿不知道放哪儿了。你先去洗个澡,我再找找,找不到再说吧。”今天父亲似乎格外多话,全没了往日的沉静威严,最然依然吝惜笑容,却平易近人了许多。
“哦,”我吐了吐舌头,偷偷看看父亲,见他神色如常,才缓缓舒了口气,想起自己从前这样的情境下都会规规矩矩地说“是,父亲”,不禁有些失笑。进了浴室才觉得今日气氛的诡异,从前父亲说要打了,我都怕得要死,连话都说不利落了,现在居然连笑的心情都有了。其实自己是很容易满足的,只求一个星期能有一天跟在父亲身边,能跟父亲平心静气地说上会儿话,我便十分知足了。
水有些凉,我反而开到最大,迎头浇下,强迫自己在冷水中坚持着,不一会儿便狠狠哆嗦了一下,精神仿佛也来了,细细规划起开学前的这些日子。父亲说要陪着我,大概在开学前,我也就只有洗澡的时候能认真地考虑些事情了,不妨趁着这会儿还没挨打,精神清楚的时候都想明白。
我从去年开始出资经营北京的地下赛车赛事,就是半夜里驱车绕二环一圈儿,我们叫04,指0-400米持续加速。我接触这个,还要从玩儿X-GAME开始。小学的时候在月坛那边玩儿单排轮,认识了当时在阿笃,他大约算是个待业青年,U型台玩得极好,他看我孺子可教,得空便传授我一些,后来我因为人小,凭了身子轻灵,竟能做出许多高难度的动作来。我跟着他们几个同道组了个野队,周末的时候便在公园里表演赚点外快。那时北京的地下赛车刚刚起步,阿笃在修车厂打零工,也凑趣参加。我觉得这玩意儿蛮有意思,就用代理服务器开了个网站,专门赌地下赛事的输赢的,队里每个人都凑了份儿。有一次机会好,竟赢了不少钱。于是我们趁势把这赌局办大,赛事的组织、裁判、大部分的改装几乎都包办了,偶尔有些自己组的车参赛,多半都是来送钱的,真有本事的我也不吝啬,奖金给得丰厚,再稍加拉拢,便也成了自己人。
这六七个月来,发展得相当迅速,每月大概有四五场小赛,记录不断地被刷新,钱也赚了不少。因为比赛不定期,又涉及到四个区,每次都是半夜,也没出过什么安全事故,所以没怎么被警察重视过。期间被抄过一次场子,但没什么损失,大家口风都严,也就没查到我这儿来。前几日我得到消息,说过些日子二环晚上可能就要修路了,因而在八月末的时候,办了一场大赛。准备在歇业之前,打捞一笔。
离开学还有半个月,这半个月里我可能连课也上不了,更不要说监管月坛那边的场子了,也是我自己找事儿,若不是神志不清醒的时候打电话给父亲,可能晚上还是能偷偷溜出去的,现在看来也不可能了,只能等子衿来找我的时候,托他带个信儿了。原来还希望指着秋末的这场大赛大赚一笔,然后直接撤,现在反倒有些担心,全交给阿笃哥,万一遗漏了什么细节,这么大的比赛,赔了钱倒是小事,万一被警察抓了把柄可就坏了。
为今之计,只能把注意的细节写下来让子衿交给阿笃哥了,我再试试能不能在那天玩晚上把父亲老师骗过了,逃出去亲自打理。种种我平时亲力亲为的事儿,一起涌上心头,顿觉有些心力交瘁了,一项项在脑中理清,也来不及做什么记录,就急急忙忙出去了,毕竟,还有父亲在等啊。
如初
为了保持章节的连贯性,我把几天前发在上一章的一些内容移到这一章来了
看过的亲可以从分界线之后开始看
这章,大概算是父亲的告别礼了,从这章之后,父亲大概就一直酱油了……当然如果大家坚持要看父亲的戏份,我可以写写番外什么的,总之就跟主线无关了。
其实我还是很喜欢潞城这个角色的,他在我心里有很多无奈,很多故事,总之,是个很好的人。
这样一个好人就快要告别了,我挥泪一下,把他的感情写得外露了一些,希望大家也能喜欢他吧。父亲依然没有找到那随了我多年的板子,皱着眉坐在床上,手里拿着的,是昨天老师扎的那条皮带。我脑中杂七杂八的思绪立时被清干净了,臀上一紧,倒像是已经挨了几下似的抽痛。
父亲看我一副畏惧的样子,仿佛有些失笑,却又笑得不深明了,这足可以算是我最恐惧的神情了,每次一见,定然吓得我心惊肉跳。我瑟缩地蹭过去,站在一边,看了一眼皮带,又急忙将视线移开,不敢再看,似乎连看一眼,身上都会多增一分痛楚似的。
“你这几天不舒服,就爬床上吧,也不用站着挨了。”父亲拍拍床边放着的两个枕头,示意我趴在上面。我先是慢慢向前蹭了几步,又觉得这样实在丢人,索性闭了眼,三步并作两步迈过去,自以为带了一种“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的坦然。但当我跪下,肚子压在垫高的枕头上时,我能清晰地感到脸颊从冰凉开始慢慢发烫,一直烫到耳根。我把头埋在床单里,甚至企图要把自己憋死了。
这个姿势,实在是太羞了。跪在床边,小腹被两个枕头托起,臀就那样自然的翘起来,连缩回去的余地都没有。更不要说这个姿势像极了小孩子不听话,被家长按在床上揍的感觉。总之,千分不好,万分糟糕。
父亲似乎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倒像是恩赐了什么一般。见我一伏在床上就不动了,似乎有些生气,有些不耐烦地语气,“裙子掀起来。”我先是呆了一阵,消化了一会儿难以抗拒的羞耻,然后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毅然决然地直起身来,转身对父亲说:“爸,我已经长大了,您能不能,给我留点颜面,别……别那样打了?”
父亲有些意外地看着我,似乎根本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请求。他蹙了眉想了一会儿,右手拿皮带轻轻打着左手手心,“在我面前也害羞啊?你要是不愿意,内裤就不用脱了。”父亲依然是带着微笑的,若是我不了解他,说不定会误以为他现在一副无害的样子……
我根本没有想到父亲竟然会这样好说话,反而自已有些不自在了。就像打群架的,一个人挑十几个,本来是抱着能把敌人撂倒几个就算占便宜的心理上的,结果打了一拳出去,对面儿的都跑干净了一样,未免会觉得对方设下什么埋伏,心里有些疑惑了。于是我做了个之后很长时间都一直非常后悔的决定:既然是认罪伏法了,不妨做得虔诚一些,我小心地把裙子折了几折,支挽到腰间,然后把内裤向上提了提,夹在臀瓣之间,臀,还是大半露出来了。
我当然知道,这样会很疼很疼,想起子衿每次的伤口。隔着衣服尚且如此,若是直抽在肉上……当时只是一时冲动,想要向父亲表示自己并不是想要逃避疼痛的。父亲在身后叹了口气,俯身拍拍我的肩膀,“爸爸要打了。”我埋着头“嗯”了一声,自己听起来,声音都是闷闷的。
第一下落下来的时候,我便后悔了。和板子不一样,皮带抽上去是那样单纯的灼烧胀裂的痛,凝在肌肉的表面,却不像板子那样痛入骨髓。但因为力不深入,痛感却是加倍的。板子着力时毕竟只有臀锋处的两点受力最重,其余地方,因为被肌肉减了势头,所以也只是疼上一时半刻而已。皮带则完全不同的,响声虽然不那么清脆,但每一寸挨到的肌肤都好像要寸寸撕裂一般。
我一把抱住身前的一个抱枕,把呻吟狠狠地埋进去。虽然父亲不禁止我在挨打的时候哭叫,但,这毕竟是教师公寓,我在这学校三年,虽然算不上第一号风云人物,但毕竟算是个知名的,可不想因为被父亲教训,成为老师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不想被老师们知道之后,连番跑到父亲这里来告状。
皮带的破空之声很是惊人,那样撕裂空气的感觉让人不禁胆寒,第二下的时候我已经在颤抖了,相比于板子,皮带对于心理的震慑更大,痛感倒还在其次了。我强忍着战栗,生怕父亲发现了我对这种新刑具的畏惧后,日后发扬光大了。
惩罚还在继续,我却已经在想别的了。在父亲罚我时神游是我的习惯。我不喜欢集中全部精神去应对那种痛苦,反而喜欢将精神放逐出去,想象那个没用的趴在床上挨打的是别人,也会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可怜了。此时我想的,是昨天发出去那条短信。子衿当时没有给我回电话,后来我就把手机关了,也就没接到子衿的电话,已经快两天了,现在他一定很着急,子衿其实是很奇异的粘人的,一天不打电话就好像过不下去了一样,待会儿要通知他一下才行;想起他伤还没好,可别又出去打球了;这两天叶启辉也不知道有没有找个人给他做饭,照子衿的性子,估计又吃些方便面度日了。接着又觉得自己可笑,说不定再过上十几分钟,我就比子衿还惨了。
有时竭力逃脱,却往往适得其反,越束越紧。二十下过后,我的思绪已经逃不出身体的范围了,反而越是要逃,就觉得越痛。父亲打得极慢,每下抽下来,先是脑子一蒙,而后两三秒,是裂开一样的痛,最痛的那三五秒里,我真恨不得全身的毛孔都一同喊叫起来,眼前更是一片幻象,各种各样混乱的形状在眼前此起彼伏挥之不去。再几秒过去,疼痛也渐渐不那么剧烈,一直要等到大约半分钟过去了,才慢慢消退。这时父亲才会再打一下。房间里极为安静,只有偶尔的皮带和皮肉相撞时的响声,我不哭叫,父亲也不训斥,我跪伏着,渐渐的,连膝盖都有些痛了。
每次挨打,我都会觉得委屈。就算一开始觉得自己错了,打一顿也没什么,但打到后来,总是觉得父亲打得太重,疼得太甚。但这一次,我却是很坦然的。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疼也是疼的,怕也是怕的,父亲也是一贯的安静,却觉得这样的责打不像往常那么难熬了。
慢慢的,每一次击打留下的疼痛开始无法被时间耗尽,一点点地积攒在臀上。我的双腿开始不自主的颤抖,父亲每打完一下,我都控制不了自己扭动的身体,我知道,这动作的羞耻和丑陋,但我依然那样卑微的,试图用这样的动作来化解那散不开的痛。
四十下了。
父亲依然没有停。伤处压着伤处,一下叠着一下。我害怕极了,疼极了,不知道身后已经成了什么样子,难道真要打到我皮开肉绽才算完么?父亲,是想给我留下一道永久的伤痕,让我再不敢忘么?若是如此,我情愿一刀刺在我的身上,也不用这样缓慢冗长的方式,折磨着肉体和心灵。
五十下……
我能感到皮带落在我身体上的声音已经变了,我咬着抱枕的一角,疼的满身是汗,身体一个劲儿地扭着,眼泪几次将要涌出,我都生生地憋了回去。父亲的呼吸有些急促了,可能打我也是个体力活吧,打得太久,父亲也累了,既然累了,父亲为何不歇一歇呢?我疼得快死了,父亲知道么?为什么这样疼,我还是不能晕过去呢?
五十五下……我流泪了。
父亲的频率明显减了下来,两下之间相隔甚至有一分钟了。外面的阳光似乎已经不那么刺眼,竟然像是快到傍晚了,父亲究竟打了多久?泪水那样肆意地涌着,臀抽搐着,我终于在父亲深深吸了口气,挥起皮带的时候,用力往上一拱,想要躲开落下的皮带。“啪!”皮带抽到了大腿上,声音又清脆起来,疼得我倒吸一口气。我赶紧趴会原位,两个枕头被我的动作带动,铺的平了,屁股也撅得不是那么高了。我不敢回头看父亲,怕他责我“逃打”,要再重新打这五十六下皮带。
“怎么打到腿上了?”父亲终于开口说话了,像是自言自语,倒没有责怪我的意思。难道,他没有看到我的动作?
这时,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是言老师回来了?
我正在想着,父亲又是一下,这下打得准极了,正落在臀峰上,我因为听到外面的声音,完全没有准备好抵御疼痛,便叫出声来。痛并没有因为这个而减缓,我狠狠地堵住嘴,却依然堵不住自己难听的嘶叫。
老师是冲进门来的,他两步便走到我们中间,对父亲说,“她身上还有我打过的旧伤,你也忍心打她?”他顿了顿,却没给父亲说话的机会,“你看看,都打成什么样了?你前天打电话的时候是怎么说的?说孩子怕疼,别打得太狠了,别连着打?合着跟我装慈父呢?你一回来就恨不得把孩子打死?你昨天怎么答应我的?说不打不打,我怕你出尔反尔,还专门把你的板子带出去了,你就这么心急着要打?她是错了,第一天我打她的时候还不知道错,但昨天跟你认错的时候的都跪下了,你还想让孩子怎么样?”
老师说得很快,我却一句一句都听得真切,本来心里一丝委屈也没有,老师这样一说,顿时觉得自己委屈得紧,不再只是流泪,小声地抽泣起来。
父亲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我趴在床上哭,老师却一直说个不停。
“她是多好的孩子,你不知道?她是吸毒了,没错,但她自己还尝试戒过呢,你呢?你当时吸毒的时候,还不是我逼着你戒的?她是因为你打她,有点儿记恨你,但她对你有过反抗么?这么小的孩子,饭做得好吃极了,我那天去你家,看她因为你回来,特意准备了很多你爱吃的意大利菜,你见过哪家的孩子这么懂事的?你让她帮你处理公司的事情,她刚被我打完,还熬夜看了那么久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企划,你见过哪家的孩子这么能干的?你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喜欢这个孩子,平时自己都舍不得打,让我来管,别惯坏了,原来你就是这样惯着孩子的?这么天天被你惯着,可不早晚要坏了。你昨天坐在这里一晚上陪着她,我还当你多关心自己女儿,原来为了就是等她醒来痛打一顿么?”
“谿……你别骂了,我不打了,让我看看顾影怎么样了。总行吧?”父亲语气有些无奈,像是越过了老师,要到我身边来。我哭得气憋,难受极了,听到父亲要过来,连忙收声,却怎么也止不住了。
我感到父亲冰凉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我烧的难过的伤处,好疼。“小影,爸爸打疼你了,对不起。想哭,就哭出来吧。”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父亲的声音好像很温柔,很慈爱,似乎,我记忆里那个父亲,又回来了。他也跪下来,将我拢进怀里,抱得紧紧的,用他昂贵的衬衫擦着自己的鼻涕眼泪,
“老师说的,都是真的么?”我平息了一会儿,趴在父亲的肩上问他。裙子因为我直起身来,已经滑落下去,紧紧贴着屁股,疼得要死,我也顾不上管了。心里都是老师那番话里隐隐透露出来的意思:父亲,其实还是喜欢我的。他跟老师说过,喜欢我,他昨天在我床前坐了一夜,他竟然还答应过不打我了……
“嗯,他说的对,爸爸,的确打得重了。小影别怪爸爸,行么?”父亲用手轻轻抚着我的背脊,为我顺着气。
“您真的在我床前坐了一夜?”我从父亲的怀中挣出来,抬头看着他。即使都是跪着的,他也比我高出许多。
“嗯,怕你醒了又想吸,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儿来。原来我戒毒的时候,最怕醒来时身边没有人,爸爸不想你害怕。昨天,就是因为害怕,才给我打电话的吧。”父亲的语气是我已经快要遗忘的缓和,我点点头,泪又不停地下来了。
“孩子,爸爸对不起你,应该多陪陪你,多跟你聊聊天的,以前工作太忙了,总是没有时间,现在爸爸把那些都放下了,一直陪你到开学,好不好?爸爸像小时候一样,接着教你背诗,给你讲故事,行么?”父亲一边说,一边温柔地笑着,我突然觉得一切美好得有些不自然。他缓缓起身,又拦腰将我抱起。轻轻侧放在床上,顺手打开抽屉,拿了一瓶云南白药。
我止不住泪水,却笑了。十分辛酸的笑,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也只是会教我背诗,给我讲故事而已。那我所期待的呢?其实也不过是让父亲听我背一背,那早已烂熟于心的《春江花月夜》。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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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锅盖发文……在今天之前,我几乎是不相信人生可以在一夜之间改变的。即使,父亲在一夜醒来之后悄然离开,即使母亲在手术之后再没有醒来,即使再回到父亲身边时,我已然感受不到他曾经的爱,我都没有相信过。但现在,我却相信了。
四个小时之前,我带着满身的伤痕,从言老师的公寓里逃出来,原本每走一步,身后的疼痛都能将我的意志啃噬得干干净净,但,我却已经麻木了。也许心太痛了,痛得盖过了一切。
老师的房子,隔音是很差的。我恨透了学校这种豆腐渣工程。如果,如果当时我真的睡着了,如果墙壁再厚一些,如果父亲和老师根本没有提起过那些往事,我会不会,从此便真的幸福了呢?我不介意,做一个无知的傻子,一直幸福的被欺骗下去。
原来,我不是父亲的孩子,我只是母亲背叛父亲的证据。所以,一切才会是这个样子。我回想起父亲临走前那个晚上,我半夜里惊醒,似乎听见了一直恩爱的父母,激烈的争吵声。我回想起母亲对我说父亲走了的时候,笑容里暗藏的泪水。我回想起父亲走了很久很久才给我打了第一个电话。我回想起父亲第一次回来看我,只是看了我的开学典礼,就直接回去了,甚至连家都没有回过。回想起自己刚刚来到北京时,父亲天天都不在家,对我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也回想起了,自己通过伪造父亲签名拿到的母亲的遗产里,有一封让我上完大学再打开来看的信。
其实听了父亲和老师的谈话,我已经信了7成,但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不可能!他拥着我的时候,明明就那么温暖,他把我写的信放在钱包里,他在我生病的时候一直陪在床头,他给我买最好的钢琴,请来最好的老师,他将公司里各种事务一一教给我,他开着玩笑说以后整个公司都是我的,还有每次挨过打之后总会出现的三七炖蟹,夜里萦绕不散的红花油香,他怎么可能,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于是我落荒而逃了。趁着父亲和老师睡着,只拿了钥匙就回家了。在家里的暗格里,我打开了母亲留给我的信。
她说,我不是父亲的孩子。她说,让我感激他收养了我。她说,不能忘本。她说,对不起。
我拿着那封长长的信,怔怔呆坐了好久。原来,我本身,就是个错误。我决定离开,像我7岁时决定的那般。只是一切,都不同了。我想起几个小时之前,我还想着给父亲朗诵那首他教我的唐诗,眼泪在眼眶中打了几转,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来。一盘空的磁带放进录音机里,按下红色的按钮,我轻声地背了起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潋滟随波……”
只录了一遍。声音很小,我也不太在乎,父亲大概永远也不会听的,不过是我自己骗骗自己,给自己这么多年来无处排遣的情感一个宣泄的出口罢了。我拿出磁带,放在桌上,把钱包和信用卡也放下了,只拿了一百块钱。正准备离开,想了想,又觉得,还是给父亲留个便条吧。
我抽出一张纸来。只写了“父亲”两个字,泪水,便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大概是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了吧。我七岁的时候,也曾经想过要离开您,那时候是因为害怕被您责打,怨恨您对我的冷漠,但我最终还是没走,是因为对无家可归的恐惧,也是因为,即使您当时离家四年多,在我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依然觉得,您是我的父亲。虽然不再像儿时那样对我百般宠爱,但毕竟,是血脉相连。所以我带着怨恨,改口叫了父亲。没想到,我终究,还是应该走的,甚至走时连这个称呼,也不能叫了。
留这样一封信,是想告诉您,我不是带着怨恨离开的。在我知道您并非我亲生父亲的那一刻,对您所有的怨恨,都消失了。现在剩下的,只有感恩。我是母亲对您不忠的证据,您在得知的时候,离我们而去,我不怨您。母亲没有勇气对我说出事情的真相,您为了不伤害我,一直隐瞒着,我也不怨您。母亲去世之后,您将我带到北京来,给我衣食,供我读书,让我吃穿用度一切无忧,得到了最好的教育,我感激您。您待我虽严,但事事无不为我着想,七年未曾再娶,膝下始终无子,我更无以为报。
我也不恨母亲,我坚信,她心里始终还是爱您的。那时母亲教我背《孝经》,也告诉我要敬您爱您,在她心里,我始终是您的孩子。在我心里,也是如此。
有福气能做您的女儿,是幸福的。您是个好人,值得拥有自己的孩子,比我更好的孩子。我长大了,能够自食其力了。这些年来养育的恩情,我不敢有一刻遗忘。您给的卡我留在桌上了,现在我没有能力偿还您在我身上的花用,能还给您的,只有这张信用卡了。以后我赚了钱,定然会一笔一笔汇到您的账户里,不敢说尽还您的恩情,但必以绵薄之力,养您终老。
吸毒的事情,对不起,惹您生气了。我知道错了,也再不敢奢求您的原谅。请您放心,从今之后我绝不再吸了,毕竟曾经做过您的女儿,希望您相信我自己也能够挺过来的。请您帮忙跟文老师说声抱歉,钢琴我也许不再弹了,不能再做她的学生,聆听她的演奏,我深表遗憾。也谢谢言老师几天来对我的照顾和教导,《古文观止》我会继续抄写的,文章很好,能启迪人心,板子我就不再回来领了,权当用那些皮带,顶替了吧。
这是我写给您的第二封信,第一封被我烧掉了,很抱歉。那时我还小,不懂事,只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恨。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心里一直是怨您的,总认为您不爱我,我又何必爱您。当我终于解开了心里的死结,想要再一次得到您的关爱时,却发现,其实自己,什么都不是了。没能跟您道别,对不起,不能再给您弹奏您喜欢的曲子,对不起,不能再给您做一餐您爱吃的饭菜,对不起,这些年来没能做一个让您骄傲的女儿,对不起……回过头来,发现自己与您相处这七年多,说得最多的,便是对不起。从来想跟您像真正的父女一样,说些心里话,但想不到,第一次说出这些心里话的时候,却知道了,我和您,永远都成不了真正的父女。
桌上的磁带里,是我的录音,这些年来我一直有个梦想,就是能让您听一听,我背的《春江花月夜》。这是小时候您离开前教我的,那时候我没有背全,心里总惦着这事儿,现在也没机会亲口背给您听了,只能借由这磁带,圆了心中的梦了。
您颈椎和腰椎都不好,记得不要久坐,睡觉不要垫太高的枕头,有空去找按摩师做做按摩。公司里应酬太多也不要多喝烈酒,太过伤身体,您还要长命百岁。找个您喜欢的女人结婚吧,您需要有个孩子。到时候不要太忙于工作了,毕竟还是家人重要一些,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需要父亲的陪伴的。
明天上午九点半,我会让律师带着监护权转让的文件去您的办公室,请您抽出时间签了,从此您也就不必为我的顽劣操心负责了。这些年来,您辛苦了。我想在日后继续保有您的姓氏,若是您不愿,也请一并与律师说明,我会遵照您的要求,改姓母姓。
我爱您。
影字
写完了这些,心里突然一阵空虚。我知道自己的离去对父亲来说大概等同于母亲的背叛。但我总认为自己是没有选择的。从前的一切,我可以感恩,但我却不能控制,当父亲再一次举起他的“家法”板子时,我不会回头大声的吼叫,我根本不是你家的……我不是怨恨,只是,无法面对罢了。
我没有收拾行装,出门打了个车,到了月坛我租的车库。今晚,原来是有赛事的,车库里空空荡荡,我扔了一床被子在行军床上,爬了过去,想了又想,还是给子衿打了电话。此时的我,若是不相信子衿,只怕也难以相信别人了。
“子衿,是我。”我握着手中的听筒,声音有些发颤。毕竟,哭了太久,疼得太厉害。
“你死到哪儿去了?手机不开机,不回电话,学校也没去,我就差给你爸打电话了。”子衿说得很快,很急切。
“我,”我沉吟着,选择着措辞,“我已经离开家了。你能不能帮我保密?我……父亲要是问起你我的消息,你就说不知道就好。”
“好。”子衿没有考虑。毕竟,他是我的朋友。
“你伤好得怎么样了?”
“没事儿了,你现在在哪里?言谿家?”
“不是,我一个人在外面躲着。你能不能过来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好,我马上过去。”子衿回答得很干脆。“地址?”
“月坛溜冰世界后面,你快到了再打这个电话就行。我等你。”我喘着气,却感到了一丝安慰。在这样的时候,还能有个人可以说说话,真好。“对了,你带点儿外伤药过来行么?”
“言谿又打你了?靠!他不就是个老师么?有什么了不起?”
咕噜噜
(前方高萌!)
9
“不是老师,是我父亲亲自打的。他,回来了。”
我挂了电话,一阵怅然。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阿笃他们,大概也快回来了吧……
乱
刚挂了电话,阿笃便搂了个姑娘,从外面进来了。这地方是我租的,但他为了方便,也经常在这里住。车库里有个简易的u型台,我们没事儿时消遣的。阿笃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来,一见我,猛地松开抱着姑娘的手,几步走到床前,一拳捶在我肩膀上,大笑着,“棒棒?你怎么回事儿,今天连个电话都不打,我还以为你爸又回来收拾你了呢,正说着明儿哥儿几个一起去雍和宫拜拜,给你祈个福呢。一转眼,竟然就出现在家里了。”棒棒是阿笃给我起的外号,叫了不少年,我觉得还算可爱,便也一直让他这样叫着。
肩上的一下到不要紧,关键是我受了伤腿上本就没劲儿,一个不稳,跌在了床上。疼得皱起了眉,“嘶”的一声。“你丫轻点儿,我在家被老爷子揍了,跑出来了还不行嘛?我在这儿住几天,笃哥帮我在附近找处房子吧,我不回去了。”我一边从床上,撑起来,一边说着。
“打得站都站不稳了?啧,啧,可真够狠心的。你偷他钱出来摆局的事儿被发现了?”阿笃一边扶我,一边问着。不带避讳的,却很是热忱。
“没,就是抽大麻的事儿,这边他还不知道,我寻思着要是被发现了,估计得活活打死,就干脆投奔你们来了。”我说笑着,眼睛还是红肿的,但沉重的心情,已然轻松了不少。虽然不是能交底的朋友,但和他们在一起,总是简单而开心的。
“操!真他妈不是东西,你一个姑娘,哪能这么打啊。不就是点儿大麻嘛,又不是白粉,紧张个鸟。”阿笃性子看我疼得发颤的样子,骂骂咧咧的,很是可爱。
“得得得,全天下都惹着您笃爷了?打的是我我都没说啥,您就消停点儿吧。谁还没被自己老爷子打过几下。我这不是奋起反抗了嘛,以后就指着兄弟们养着我了,行吧?”我笑着,看看那个站在一边儿的姑娘,十六七岁,穿的倒是挺妖挺露的,可也不像是出来卖的,倒是一副装鸡的学生样儿。我指指她,问,“这是嫂子?”
“对,刚找的,旁边儿学校的。”阿笃冲她招招手,“过来,这个,是棒棒姐。”刚说完,自己便憋不住,笑了起来。女生疑惑地看着他,又看看我,一副纯良模样。
“□大爷!”我伸手向他腰间,使劲拧了一把,“成日价没个正经,小心人家甩了你。”又看看那女生,勉强笑了笑,“嫂子别听他的,我是Cindy,比你小多了,算是笃哥的干妹子。嫂子随意点儿就行。今儿嫂子跟着一起出车了?”
“嗯!”女孩一脸幸福状,花痴地看着阿笃。说实话,阿笃不算帅,样貌算是中上吧,最难得的确是天生一股痞气,比较对年少不懂事的某些花痴的胃口。车开得快,滑板单排都不错,也算是有才,时不时玩玩儿吉他啥的,完全不入流,但经常写些看着就让人皱眉的谱子。办起事情来,倒是挺利落的,就是有时心思不够细,考虑不够周全。比如这姑娘,底细都不清楚,竟然就带过来了,还带着一起去出车。我不禁有些无语,万一被警察找上呢?
“嫂子这么晚了,还不用回家么?笃哥快送人家回去吧,明儿给嫂子买点儿首饰,就当妹妹的见面礼了。”看他们的样子,今晚是打算在这里逍遥的。我不想围观人家的好事儿,因而只能赶他们去别处了。
“她父母今儿不在,所以带她出来见识见识。”阿笃又将她搂入怀中,“棒棒今儿在这儿住,我就还是把她送回去吧。明天我给你在这边找处房子,你好搬过去住。”说着,楼了女孩儿出去了,出了门,还不忘回头叮嘱一句,“你自己上点儿药!”
我笑着摇摇头,无奈地扶了床趴下,没过多久,子衿便到了。
子衿是开着自己的车来的。进门便是一幅风风火火,还拿了一个大大的手提箱,把我放在他家的衣服十之八九都带了过来,自己的吃穿用度也带了个齐全,竟像是我们二人要合伙私奔一般。
“影,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我这几天也不回去了,给我爸留了个条子,说要出去旅游。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不放心。”子衿说得倒是坦荡轻巧。我却看着那个大号的旅行箱,瞠目结舌。
“哥们儿,我不是离家出走,是真的不再回去了。你这么大张旗鼓的出来,我早晚被他们发现,抓回去不可。”我叹了口气,暗想跟子衿说话就是轻松,想什么说什么,完全不用考虑后果。
“行,我知道。要我说,你不就是被打了一顿嘛,从前也不是没被打过,你爸对你不好么?好极了啊,总比我爸强,平时啥也不管,醉了就一顿暴走,我这样了,都没离家出走,你逃个啥劲儿啊。再说,你这样逃了,怎么过日子。你平时虽然没什么开销,我养着你也没什么问题,但这样总归不是办法的。”子衿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我几次想打断,却总是没有机会。
“子衿,子衿,你听我说。我不是因为他打我才离开家的。我走,是因为自己根本不是父亲的女儿。”我晃着他的胳膊,近乎喊叫的声音。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时间停止了。整个晚上,原本只是梦境一样,我机械地凭着本能,一件一件做下这些荒唐之极的事情。心里有个念头一直在说着,也许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都是假的,都是我内心深处对父亲积攒的怨恨爆发,产生的荒诞不经的梦。但此时,看着我最好的朋友,拉着他的手臂,大声地说了这样一个让我心如刀割的句子,我心里所有幻想,都瞬间碎裂了。我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那么真切的,事实,竟然如此恐怖。
“你是领养的?”子衿看着我,神情也忽然严肃起来,但目光之中,依然带着不解。
“不是,我是妈妈跟别人生的孩子,父亲起初不知道,后来知道了,才离开了我们。”我一时间竟然连目光都聚不起来了。深切的自卑感立时涌上心头,古时候,他们是怎么叫我们这样的孩子的?野种?哈,顾影,任你平时再聪慧再清高,实际上也不过是个野种罢了。
子衿慢慢将我抱在他的怀中,我枕在他的肩窝,有些膈人的锁骨,但却安心多了。脑中胡思乱想的念头也渐渐消隐了。“这是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我自己无意中听到了父亲和言谿聊天,他们说起的。”我伏在他的身上,轻轻说着。
“也就是说,你爸爸,并不想让你知道了?”子衿的语气略微重了些,我却没什么心思考虑其中的奥妙。
“也不能说是,父亲,原本以为我知道的,所以我这些年来才一直别扭着。你知道么?昨天,我管他叫爸爸了,他打了我,却还给我上了药,陪了我好久,给我讲了很多以前的事。他说对不起我,以后会好好疼我……”我说道这里,已然泣不成声了。
“影,回家去吧。你想做他女儿吧,想要在他身边,为他分忧吧。他自己都不介意你是不是亲生的,对你一样关注,一样疼爱,你就不能当他就是你亲生的爸爸吗?”子衿抚着我的背脊,帮我顺着气息。他说的很慢,很温柔。我抱着他,心里突然觉得,即使没有了父亲,只要有子衿,我就永远不会是孤身一人。无论发生了什么,至少这个体贴的男孩儿,总会陪伴着我的。
“子衿,我不想回去,也……不敢回去。”我满意地靠在他的怀里,轻声的说着,“父亲这些年来,之所以待我不如从前亲密,就是因为,他知道我不是他亲生的女儿。现在虽然好像不在意这些了,但心里,始终还是有个结的。当年他无法原谅我妈妈,现在又怎么可能原谅我。我走了,没有跟他商量,没有告别,还留了一封信,把话说得很绝,仿佛起誓今生永不相见一样,所以就算回去了,要再建立起那样毫无罅隙的父女关系,也不可能了。他看开这件事儿,用了十几年,我却是刚刚知道。我们虽然不是父女,但我随他长大,性子和他,真的很像,要我看开这事儿,岂不是又要十年八年?我渐渐也大了,就算心里敬他,但赶到话上,难免不会不服他管教,难免不会口出不逊之言,那时候,他一定,更加心凉了吧。
“与其如此,倒不如让他认为我看不开,让他觉得我不懂事,时间长了,也就能不再想着,以前还有我这样一个人。也许就再找一个妻子,再生一个孩子,也会幸福的多的。我这两年,用妈妈留下的遗产和父亲给的钱做了点儿小生意,赚了不少,供自己读到大学毕业也没什么大问题,经济上已经可以独立了。至于监护人,我想让父亲把监护权,转让给喻阿姨,可以么?我找你来,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个。”
“影,你这不是胡闹嘛,你一向想事情都很周全的,你爸爸不可能把监护权叫出来,我妈妈也不可能平白的就把你的监护权拿走啊。”
“我爸那边,我可以用现在身上的伤来威胁他,他要是不肯签字,我就去公安局做伤情鉴定,直接剥夺他的监护权。你妈妈哪儿,我也用同样的方法哭诉一番,说父亲经常责打我,我受不了了要告他。”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些匪夷所思的话,其实,能不能办成,我自己完全没有把握,只是一厢情愿地想当然而已。
“你真的会去做伤情鉴定么?你不会!我知道,你爸也知道,他既然知道,又何必受你威胁?倒是你,不是说不想伤他的心么?不是想让他过得幸福么?让律师拿着文件去逼他交出监护权,他就不伤心了?”子衿放开我,说得义正词严,他直视着我的眼睛,里面却没有话语中的质疑,倒像是一种无声的鼓励。
“嗯,”我答应了,低着头没有看他。身上的伤痛一时间排山倒海一般袭来,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了,不再有仓库,不再有U型台,也不再子衿了。我的眼前是一片汪洋,我站在水上,用力地喊着,“子衿!子衿!”
吻
幻境转瞬即逝。子衿面孔很快出现在我的眼前。这是第一次具象而彻底的幻境,我有些害怕,害怕这样的幻境还会再一次出现,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在眼前。
“子衿,刚才,我看不到你了。”我试图说得很平静,不想让他担心,却始终掩饰不了,语气里明显的恐慌。
“怎么了?是不是这里光线太暗?我们换一盏亮一点儿的灯,也许就好了。”子衿语气是很焦急的,他害怕,似乎,比我更加害怕。
“不要紧的,又出现幻觉了。应该是戒毒的原因吧,别多想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出一副安慰的样子,心里也渐渐平静下来,该来的,总会来的。
“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啊?我陪你去,拍几个片子,看看是不是真的得病了,成吗?”
“不用了,到时候还要说我是在戒毒中,会留下档案的。等我彻底戒了,再说吧。过上两三个月,好么?”
“嗯。”子衿点点头,便出其不意地把我横抱起来,我挣扎了几下,却还是任由他把我抱到床上,盖了毛巾被,他坐在床边,从兜里拿出一罐云南白药给我,“我背过身去,你先喷点儿吧,我也不能给你看。”说着便起身走了几步,背对着我站着,看着一边的U型台问我:“我可以玩儿会儿么?”
“你省省吧,就你滑的那个臭水平,还想玩儿U型台?你要真想玩儿,我待会儿教你。”我一边说着,一边用一种诡异的姿势随便给臀上喷了点药,没有镜子,也看不见全貌,入眼所及的地方倒真是肿了一片,我轻轻用手摸摸,似乎皮肤也不像之前那样平滑,起了很多小疙瘩,几个楞子突兀地横在臀上,手放在上面,都没有知觉,只是疼着,一直疼着。
“对了,你还没跟我说过,这是个什么地方?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秘密据点。”子衿看着这地方,似乎觉得十分新奇。
“我租的,租了好几年了。你知道我以前跟你说,我在外面有几个朋友,大家一起玩儿轮滑的吧,这是我们小队的据点,怎么样,不错吧。我就是把墙涂了黑漆,装了几个灯管,买了一个U型台给我们练习的。你要是想玩儿,那个U型台后面的柜子里有鞋,你看看哪双大小合适,自己穿上滑吧,我懒得理你了。”
“这地方这么靠近市中心,我看足有个两百平米,你倒挺有办法。话说我一直觉得奇怪,你钱分明没有我的多,为什么你的钱好像永远花不完似的。”子衿过去打开鞋架,里面几十双谢估计吓着他了,他一边翻着那些鞋子,“这些鞋有啥讲究啊?看起来还都不太一样。”
“算你有见识,不同的地面用的鞋子不太一样的。在最下面那排挑一双吧,待会儿记着放回去就行。”说话间,我已经喷好药了,药物清凉的感觉让我在疼痛中得到片刻的喘息。
他拿起一双,坐在一边穿着,一边问着:“你还去上学吧。”
我其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但现在想来,却似乎是最重要的。我不知道自己还想不想上学,但一定还是要去的吧,只是,现在再办转学手续,估计来不及了。只要回学校上课,就一定会被找到的。一时间,我陷入一种两难的境地。“我,应该去吧。到时候再说,我还没想好。”
“你考虑各种事情都挺周全,竟然没想到自己还要上学啊。”子衿说着,倒有了笑意。“你不会真的就想一辈子在这儿跟这些人一起混吧。上学也花不了你多大精力,我从来没见你怎么学习过,不也每次考得都跟我差不多嘛。再说了,你要是不上学,以后我该多寂寞,你还是到学校来,继续当我的绯闻女主角吧。”语调上扬的,典型的子衿调侃的味道。
在学校里我们两个是同桌,而且关系极好,成绩又经常很有默契的考得一样,所以早就被人传遍了。我为此也受了不少其他班级女生的白眼。子衿在学校是校草级的人物,画画一流,经常随手几笔速写,就能深得神韵,更不要说,还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控卫,保守地讲,我们年级三分之一的女生都暗恋叶子衿。初二的时候子衿人品爆发,考了年级第三,拿了学校的一等奖学金,我亲眼看到17班一个十分漂亮的女生,拿了一个不知道签了哪个大牌名字的篮球送给他祝贺,当时子衿一脸假笑,我看了差点儿恶心吐了。据可靠消息讲,那个女生正是我校初中的校花。
我在学校里声名鹊起还是因为子衿。初一的时候子衿已经成为大部分女生的梦中情人了,我那时候在文学社做个小编辑,写写稿子发发校报什么的,就借由子衿的关系,写了篇篮球队的轶事锦集。由这篇文章“一炮而红”,成了叶子衿同学的绯闻女友。以至于后来我做了文学社社长,做了电视台的主持,我最出名的身份,依然是叶子衿的绯闻女友。我从来没申辩过什么,不是默认,只是,不在乎。
学校的点点滴滴,就着样慢慢回忆起来。那时候觉得学校的生活是那么平淡的,无聊的,没有新意的,我拿了很多稿件在上课的时候审稿,时不时被点起来回答个问题,中午和下午的时候和子衿一起去校外吃些好东西,晚上自习的时候经常睡觉,早上起来拿了子衿的作业拼命地抄。那些简单机械又十分细碎的片段,一直被我忽略着,仿佛我的生活只是周末出来和阿笃他们滑冰,只是夜晚偷偷打开笔记本处理着网站的琐事,只是在熬不住的时候回家偷偷吞云吐雾。我太过在意那些被我隐藏在暗处的东西,却不知道,学校里的一切,原来竟有一种分外真实的美好。
“我回去上课,行了吧。你怎么办,拿了这么多东西出来,陪我住啊?住到什么时候?”我侧躺在床上,用手撑着脑袋,看着穿上鞋子,还站不太稳的子衿。
“我们干脆租个房子,在一起住呗,我跟我爸说,我们买了票,去南方玩儿了,开学之前再回来。然后让他帮忙转告你爸,你到了开学的时候,要是还不想回家,我们再考虑怎么办。”
“就是说,你要跟我一起潜逃了?我还没到跟你私奔的份儿上。你开车过来的吧,车上没装GPS?手机也得关了吧。你平时又没什么事儿,为啥非要跟我住在一起啊。我回头找到地方,告诉你不就得了?”我并不是不想子衿陪着,只是有些害怕,被他发现我在做的事情而已,这样的事儿,少一个人知道,就安全三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三天不见你我就坐立不安了。我一回去,万一被跟踪了怎么办?我现在把车送回去,然后再打车过来。你就让我陪着嘛,你身上有伤还没好,看你行动也挺不方便的,一个人怎么过日子啊。我来伺候你嘛。我转身了啊,你上好药没?”
“早好了。转过来吧。”
子衿三两下滑了过来,在床前停下,扶了墙看着我,“你多久没吃东西了?”
这问题问的很奇怪,但我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东西。肚子却一点儿也不饿,我害怕吃了会恶心,会反胃,会一个劲儿地吐个不停。“不知道,好几天了吧。”
“你现在连吃饭都成问题,怎么能一个人住,这是存心找死吧。影,你在戒毒,你要想清楚,我不会在这种时候放下你不管的。”子衿的语气很坚定,也并没有给我反驳的机会,他又滑了几下到了鞋柜前,把鞋脱了,拿了钥匙,再回来床边,轻轻的吻了我的额头,他说,“好好休息,我马上就回来。”那是他第一次吻我,嘴唇冰凉柔软,十足温柔。
我没有睡着,又失眠了。我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想很多很多的事情,想妈妈坐在琴凳上弹琴的样子,想她晚上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看月亮,想那个时候,到底是谁,代替那个人成为了我的生父。三年前,我认识了一个做公证的叔叔,他待我很好,他帮我作假,领出了母亲的遗产,现在,他是否还会帮我作假,把父亲的监护权转让出去?他为何要帮我?甚至不惜丢掉牌照?三年前的我也许会相信,是因为我们投缘,但现在,却觉得,这整件事情,蹊跷得很了。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咖啡厅里,那是一家我常去的咖啡厅,他也常去,我喜欢坐在靠窗户的位置,他喜欢坐在吧台边上。有一次我去吧台倒一杯柠檬水,不小心洒在他身上,我请喝了杯咖啡,就那样认识了。
我叫他沈叔叔,他看起来很温和可靠,我跟他讲了很多自己的经历,起初毕竟是不认识的人,所以也没什么防备。那时候,我刚刚十一岁,却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孩子,可以做下一番事业。他鼓励我,帮我搞定了法律文件,我伪造了父亲的签名,他作为公证员,签了章,我们就这样瞒着父亲,合伙提出了母亲留给我的财产。
后来我在网上搞了个网站,注册的空头公司,伪造的账目,还有安全账户,都是他帮我办好的。甚至最后发展到了实际的赛车,大笔的现金交易,他也会抽空帮我补全各种漏洞。我跟他学了很多,却从没有怀疑过,他为何,会那样义无反顾的帮我?
也许,该去查一查吧。做完这次大赛,就把赛车停上一段时间,找人去查一查沈叔叔到底与我有什么渊源吧。
生父
从那天起,我正式和子衿开始了同居生活。没有最初想象的尴尬,而是十分轻松自在。我如同老年人一样觉少,早上起得很早,四点半的时候便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来,烧开水煮一点儿奶茶,那是我唯一可以下喝下的液体。不同于仙踪林那种甜甜的珍珠奶茶,我用砖茶煮上半个小时,再加上牛奶,放一点儿盐,这是草原上的奶茶,带着一种自由的味道。我把奶茶倒在一个大大的水壶里,然后出去散步。
五点多钟,天已经大亮了,却还没有太热,小区里会有一些晨练的老人。我抱着水壶一边散步一边喝,有时会坐在秋千上玩儿一会儿。我喜欢秋千,它让我感到自由。
回到家里的时候子衿大概就醒了,他会喝一点牛奶,然后鄙视一下我的“非主流”奶茶,然后随手拿起纸来画画。一些时候,他会画我,画我坐在书桌前上网,画我看书,画我睡觉,但更多的时候,他画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形状的组合,色彩的变化,有时候只是涂涂抹抹,画完了,就会扔掉。
我有时会看电视。假期里播的幼稚无比的电视剧是我的心爱之物,我喜欢看电视里男男女女傻傻的做出一些夸张无比的表情,说一些肉麻至死的话。有时会看书,诸如《彼岸花》,《榭寄生》之类流行的网络小说,从前我都是不看的,此时却觉得看起来格外轻松。有时看到故事的结尾,我会不停地哭泣,后来又迷上了杜拉斯,我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突然间一发不可收拾地,吞噬着这些有些悲伤的爱情故事。似乎因为这些故事哭泣,便不是我的脆弱了。
晚上的时候,我会出去。步行到仓库那边,和阿笃商量晚上的事项,几点开始,如何通知,审查每一个环节,子衿没有多问过我在干什么,只是在晚上十点的时候准时接我回去。他打一个叫做石器时代的网游,这大概算是他在画画之余唯一的娱乐了。
日子这样一天天过下去,平静安逸得出奇,我在到北京之后,第一次感到了身心双重的自由,没有束缚,没有限制,每天任意地做着我想做的事。我把原先账户里的钱瞒着沈叔叔一点点转到另一个安全账户里,我已经开始计划着一步一步抽身出来,以后不再涉足此事,将钱委托给喻阿姨存在国外,也好安全些。事情好像慢慢都走上了正轨,却都因为他那一天的出现,而变得复杂起来。
大赛的前夜,我出门的时候,他斜靠在门边,手里拿了一本杂志,看得正出神。我呆住了,就那样站在门口,动也动不了。他是怎么找到我的?!
“怎么,几天不见,就不认识我了?”没有放下手中的书,只是那样轻巧地问着,好像我们真的是久违的朋友一般。
“言老师。”我撤了一步,给自己留了一个安全距离,“进来喝杯茶吧。”“好,”他合上杂志,悠闲地踱进来,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暴力”情节,我脑中念头换了千遍,却仍然不知道,老师是怎么找到我的。
子衿听我又回来,忙从屋子里出来,见了老师,也没有很惊讶,只是淡淡道了声:“您好,我是影的朋友。”
“叶子衿吧,”老师笑了,走过去拍了拍子衿的肩膀,子衿身材很高,因此老师的动作倒是有三分滑稽,“我是言谿,你们两个不是去南方玩儿了嘛,怎么一起藏到这里来了?”
“言老师,我们……”我话没说完,就被老师打了个手势制止,我看看子衿,他倒是笑了笑,一副坦然的样子,道,“我们骗人了。”
此话大概大出老师意料之外。老师轻笑了一声,没再理他,从手里的书中拿出一张纸,转过身来扔给我,“这是你写的吧?要不要我给你念念?”老师话里讥讽的语气是那样明显,刺得我有些难过。
“这是我写的,您不用念了。”我低着头,不知道此时该做什么。心里想着:幸好,说这话的,不是父亲。却又不知道若是来的真的是父亲,我是否还会如此的难过?
“叶子衿,我有话跟顾影说,你先进屋去吧。学校刚开学要有个摸底考试,据说你成绩不错,这回可别考砸了丢了面子。你的亲卫队们已经开始在学校里给你贴标语了。”老师用打趣的口吻打发着子衿,若是平时,我定然会笑一笑的,谈论子衿亲卫队的疯狂举动,几乎总是能让我开心起来的,但现在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子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却并没有离开,“我回头会复习的,您说吧,我就在这儿陪着她,您不用避讳,就算我先进屋去了,她回头也都会告诉我的。”子衿看着我,想确定我的意思,我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的确,有他在身边,我会觉得一切都不是太难面对。
“也好,顾影,你原先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一时间接受不了,心理上受了冲击,我能理解。你现在要是跟我回去,你爸爸不会怪你的,他是真心将你当做自己女儿的,不知你愿意跟我走么?”老师说得很慢,若要真用个词形容,大概算是语重心长吧?只是我长到这么大,从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过话。
我却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现在,是断不能回去的。大赛在即,无论如何,我也要先把这个赛事安全的办好,不能砸了我Cindy的金字招牌。毕竟这摊子我是打算在赛事过后卖出去的,要是要紧的关头出了事,卖不了好价钱倒还是次要,关键是我自己都不一定脱得了身。其实我想过,我这主事的身份,若是被查出来,怕是要进少管所待上几年了。虽然明面上都是阿笃做主的,重要文件我都加了密码,只要阿笃不背叛我,旁人其实倒真无所谓。只是,怕个万一而已。
他见我没有回答,便接着问,“怎么?给了你这么长时间,你还没有考虑清楚?”
我不是没考虑清楚,是压根没有考虑过。这几天脑子里都是报名参赛的车手,车型,报名费,账目之类,再就是各种爱情故事里始终不能在一起的男男女女,根本没有给过自己一丝一毫的时间考虑,若是有人来接我回家,我该怎么办?
子衿是知道我这几日里忙忙叨叨的常往外跑的,见我不回答,便自接口道,“影不是不想回家,只是这几日她可能有什么事,要参加个轮滑的比赛,所以想在外面准备,等比完了再回家。”
我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别说了,他却好像故意似的装作没看见。子衿没有问过我每天去哪个仓库干什么。但每天去接我隐约听我们提到比赛,我又说是为了赚自己以后的学费,再看我们那里一柜子的轮滑鞋和大规格的U型台,就以为我要参加个极限运动比赛,这几日是为了赢奖金。他第一次说什么训练别太辛苦,伤还没有好之类的话时我还有些错愕,知道他原来是这么想的,不禁十分佩服子衿的想象力。细想之下又觉得好像他的想法更符合常识一些,是我的做法太过异想天开了。
“哦?这么说,你是愿意回家的了?”老师有些惊讶的看着我,又指指手里的信,“我还以为你一辈子也不想再回去了呢。”
我看着当时写下的一字一句,那些清晰的声音回荡在脑中。真的就这样回去么?为什么心里会有一种莫名的不甘心?当时出来,其实是怀着想要证明自己的心的,想要告诉父亲,没有他的“悉心教导”,没有他的“祖宗家业”,我一样可以养活自己,让自己过得很好。走出来,是一种志向,想要证明自己并不需要父亲的垂怜庇护,但若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岂不是真成了小孩子赌气离家出走了?我不是不愿意回去,是不能回去。从我决定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咕噜噜
(前方高萌!)
10
“我不想回去。他既然不是我父亲,那知春里那套房子,也就不是我家。”我甚至不敢看老师的眼睛,也不敢看子衿,低着头说着那些自己明知道是口是心非的话。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知道此时的自己,已经全然不受理智控制了。
“哦?看来你人不大,主意还挺硬的。那你爸呢,你打算怎么办?我看你信里写想要让他把监护权转让了,是这个意思么?”
“是,我想跟……顾先生断绝关系,他与我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理应将监护权转让给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据我所知他并没有办过我的领养手续,所以,他作为我的监护人,应该是不合法的吧。”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把这些话说完了。
“影!”子衿拉拉我的衣袖,制止我继续说下去,我却不动声色的甩开了他。
我以为老师会生气,会骂我,会一个耳光抽过来,但他都没有。他笑了。拿出一份监护权完全转让的文件,放在我的眼前,我看着文件右下角的签名,分分明明地写着两个字:言谿。“你不是想要监护权在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手里吗?”他说着将文件翻过一页,后面正是一份亲子鉴定的鉴定结果,竟然是我和老师的血液样本化验的,鉴定结果上或然率99.99%的字样让我瞬间石化,言老师是我的生父?!
他似乎没有看到我惊讶道近乎呆滞的神情,“你不是要亲属来监护你嘛,我就是你的亲属,所以我把监护权要回来了,你满意么?”我看着他笑意渐浓的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究竟,都是怎么回事?
我细细看着这份文件,却感到一种不可思议地恐慌。父亲把监护权转让了?他终究还是不要我了。我以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签的文件,现在就这样出现在我的面前,左下角顾潞城三个字,正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父亲的笔迹。老师跟我的亲子关系又是怎么回事?如果老师跟妈妈生下了我,父亲怎么会跟他关系这么要好?
“这不可能!我绝不是老师的女儿,这文件是假的!”我说的斩钉截铁。
“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是我女儿?”老师说得很轻,却字字分明。“你的生父,是我的孪生哥哥,言渚。”
新房客
“你妈妈和我二哥,是高中同学。两个人当时关系很好,就像你和叶子衿这样。”老师顿了顿,看了看我们两个,子衿羞赧的低了头,“高三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恋爱了,那时候不像现在,连大学里都是不能恋爱的,更不要说高中了。我爸知道了之后,把二哥吊在家里,打了很久,他也不同意分手,那时候我甚至害怕二哥就这样被打死了。后来我爸还是强制的让他转学了,你妈妈那边,其实我一直不知道后来怎样了,但据说也是转了学,两边再没联系过。
“你妈她后来念了两年大学就毕业了,毕业回来,就跟你爸相亲,然后结婚了。你爸跟我大哥是同班同学,跟我的关系一直很好,但他们两人只见了三面,就决定结婚了,我们也都没听说,直到请柬送来,二哥都不能相信,他一直喜欢的林扬要嫁给潞城哥了。婚礼之前我二哥去见了你妈妈,大概就是那时候,怀上的你。最后婚礼他没有去,颓废了很久之后,决定要出国了。你爸爸发现你不是他女儿,也是看了你血液化验结果,他当时也是失去了理智,所以一怒之下,就走了。
“后来他们两个离婚了,可能也一直没有告诉你,你爸爸的意思是,让我二哥来照顾你们。但你妈妈不同意,坚持要自己抚养你,也不想告诉我哥哥,你是他的骨肉。你妈妈病危的时候,我哥哥从国外回来看她,我不知道你当时见过他没有,你爸爸那时候才知道你是他的孩子,却没有告诉哥哥。我那时候也不太了解,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后来二哥回了美国,大病了一场。也渐渐恢复过来,结婚生子了。你爸爸带着你到了北京,为了给你好的生活,你爸爸日日辛苦工作,虽然对你要求严了些,但平心而论,总算对你不错吧。我其实也是最近才听你爸爸说,你是我哥哥的女儿,我当时也跟他大吵了一架,觉得他这样对你不公平,对我哥哥也不公平,但细想想,你不认识我哥,也从未见过他,让你在母亲辞世之际再面对父母离异,跟着一个从未谋面的人远渡重洋,对你也未见得就好,你爸爸,也是用心良苦。
“现在我哥哥人在国外,有家有业,虽然不知有你这个女儿,但是一旦知道,一定会回来接你走的。小影,我和你爸爸,都觉得你是大孩子了,你既然觉得还是跟亲人在一起好,我们也相信你的决定。你要是觉得跟着我过好,我和大哥,都是你的亲人,以后也会带你回去见我父母,你要是想跟你生父在一起,我们这就给我哥哥打电话,我们办好签证,让他接你过去。你也不用担心跟他在一起不熟悉,反正我们两人是孪生兄弟,长得很像,你就当他是我,也可以的。他很爱你妈妈,一定比我和你爸爸,都疼你。”
老师说完拉了我的手拍了拍。眼前这个人,跟我的生父一模一样。原来他一直就当我是亲人一样对待,我虽然在老师家只住了几日,却真的感到了许久未有过的温暖。我记得他把我放在膝上,一边给我揉着伤,一边跟我说话,他把我搂在怀里,安静地听我哭泣,他在打我的时候,还会问我疼不疼,要不要轻些。
他说,我的生父是他的孪生哥哥,那应该跟他有着同样的样貌,却不知道是不是有着同样的性情?他会不会也像老师一样将我拢进怀里,让我靠着哭泣?他要是接我回去,他是根本不会打我,而是像父亲从前那样,将我宠到天上?还是会恨我破坏了他的家庭,让他生活变成一团糟?我不知道。我其实,是害怕的。我不是讨人喜欢的孩子,父亲不喜欢我,与我素不相识的他,又怎么会对我宠爱有加呢?
我不想出国,至少,不想现在就出国,更不想被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带走。如同我不想成为父亲的累赘一样,我也不想成为那个男人的累赘。那么,要不要跟老师在一起呢?我不想做他的侄女,不想叫他三叔,我只是想做他的学生。这些太乱,太复杂,太难以接受了,我情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父亲还是父亲,老师,还是老师。
“我不想出国去,我想暂时住在您家里。”我低了头回答,“但我有个要求。”
“你说。”老师似乎也没觉得我讲条件有什么过分,一副我说出来他就答应的口气。
“我能还叫您老师么?这些事情太突然了,我一时接受不了。”
“当然可以。我上高中的时候,我爸是我班主任,我也一直叫他言老师的。”老师笑了笑,又拍拍我的肩膀。
“我……爸他,还好吧。”其实,我想问,父亲他去哪里了?父亲为什么不来找我?父亲为什么就这样不要我了?但我说不出口,问不出口,犹豫再三,便也只是这不温不火的一句。其实我心里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我始终,还是放不下父亲的。
“这会儿会叫爸了?你刚才怎么说的?顾先生?断绝关系?你都断绝关系了,你爸还能怎么样?拿板子抽你逼你管他叫爸爸?他不好,找了你几天,没有消息,公司里有急事,去意大利了。临走拜托我一定要找到你,跟你说想找亲人没关系,他帮你找,想让他放弃监护权也没关系,他签了转让文件,让你一定别有压力,什么时候想他了,就给她打个电话。”
“爸……”我声音很轻,心里像刀绞一样。我知道自己这时胡闹,却也实在做不到在听到那样的消息之后,静默的转身,当做云烟浮尘,全不在意。我想要发泄,我想要逃开,我觉得自己受伤了,因此不顾一切发自本能的,刺伤了与我最亲近的人。我在心里说着,对不起,对不起,若是能有选择,我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一觉醒来,发现这一切,都是只一场盛大繁华的梦。
“影,给顾叔叔打个电话吧。”子衿在一旁,晃晃我的腿,轻声地劝着。说着便将手机打开,递了过来。
我有些茫然的接过来,在手中把玩,却不知道该不该播出那个号码。手指停在“1”的位置上。碰了碰按键,却还是将手缩回来握成了拳。就算打了电话,又能说什么呢?有些话注定只能藏在心里,无法挂在嘴上的。那么,真的让父亲一直误会着么?我用拇指指甲狠狠掐了食指一下,抬头看了言老师一眼,才握了手机,飞快地编了条短信:爸爸,我一切都好,切勿挂怀,顾影。
点了发送键之后,屏上出了一个小勾,我受惊一般的,用力按下那个红色的挂机按钮,不到两秒钟,便是一片漆黑。父亲在意大利,短信应该很久之后才能收到,这样手机已经关掉了,大概就免去了与他通话的尴尬了吧。我不知道说什么,真的不知道。
“收拾东西,跟我回家吧。”老师的话让我陡然一惊。现在就走?那我的烂摊子怎么办?我故作可怜地看着老师,央求着,“老师,您能否宽限几日啊,我们这房子租到月底,等到期了我再搬回您家里住不迟嘛。我这几日……还有事情。”虽然不知道这样含糊不清的解释是否能够搪塞过去,但若没有理由,老师定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说吧,什么事儿?”老师颇有兴味儿地看着我,似乎只要刨根问底,就一定能够发现什么秘密一般。其实,他如果真的一点点细问,我还真是拿他没有丝毫办法。也许那藏了很久的我的“第二重身份”,也会被他直接挖掘出来。
“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只是在这儿生活比较自由,环境也安静,我最近经常睡不着觉,老师家的卧室又是冲着马路的,夜里噪音太大,就更加难以入睡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想出这样一个胡扯到极致的理由,不过细想想却还真有三分真实,心下也不由得为自己的思路敏捷得意一小下。
老师点了点头,似乎也觉得这个理由颇有道理,“好,你开学前可以在这儿住,但我也有要求,我要暂时住过来陪着你。”
我一时无语,不能同意,也不能不同意,老师在家里住着,我明天可如何半夜里溜出去?倒是子衿插了个话头,“言老师,您要是住过来,我住哪儿啊?这房子可是我跟顾影合租的,您不能硬把我赶出去吧。”
我登时直想将子衿抱住亲上一口,得友如此,吾复何求?一个感激的眼神递过去,那边也是一个得意的眼神递回来。却不知一山还有一山高,老师沙发上一翘二郎腿,拍了拍柔软的垫子,随意地说:“不打紧的,你们平时怎么过的,还怎么过,我又不抢你俩的房间,睡沙发就行了。”
还没等我拒绝,老师就站起来,又拍了拍沙发的靠垫,对我说:“顾影,跪上来吧,咱们算一算刚才的帐。”又转向子衿,“我收拾她,你也要看么?”
父爱
“我收拾她,你也要看么?”
“言老师……”子衿刚想要说什么,却被我的眼神逼退回去。我知道他想要给我求情,我也不想挨打,只是其一子衿求情不见得有什么作用,其二实在太过丢人了。我也觉得自己有些话说得太过分,一时逞了英雄,觉得不就是挨几下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便坦然地跪在沙发上,子衿见我如此,便也知道拗不过,转身进了房间,把门锁上了。
老师却很久都没有说话。我这才想到,老师可能原来并没有想到要在这里打我,板子也没有带过来,估计是在屋子里寻找趁手的“刑具”。我偷偷回过头看他,见他果然是四下寻找中,心中不禁暗暗祈祷,不要找到趁手的工具才好。结果我一眼便看到一个合适的:那是我买来用来提鞋的一个长柄的提鞋器,木质的,约有个六十来公分长,下头为了提鞋方便,做成扁平的弧形,两三指宽,虽然不及我家的板子那样骇人,若用来打人,看上去也很是趁手。当时看到只是觉得方便,穿鞋连弯腰都不用,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质地又好,于是就爽快地掏了腰包,上天作证,要是当时我能想到此物有此用处,倒贴我十万块,我也决不买。
我急忙把视线移开,却已然来不及了,老师也一眼看见了那稀罕物。几步走过去拎起来,又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见我看他,便问:“这玩意儿干什么的?还挺结实。”好像他真的很好奇一样。
我可怜兮兮地跪在沙发上,呶了呶嘴,“在鞋柜边上放着,还能是干什么的?提鞋的呗。”
“嗬,小丫头气性还不小,说吧,怎么错了,我等着你。”老师挥动那不知算是板子还是棍子的东西,给了我一下。我捂了屁股揉了揉,还真是疼啊。
“老师,您能不能上来就直接打啊,我知道错了,以后也会改的,不会再犯了,但每次都要说怎么错了,有点儿太难堪了。”老师此时的样子看着并不生气,我于是也有些得寸进尺,开始讨价还价起来。在父亲那里,只要说知道错了便好,父亲从不会迫我把心剖开,把那些念头一项一项罗列出来,他总是信我的,信我能够明辨是非,信我即使做错了,也只是一时之糊涂,打了,罚了,便不会再犯了。
“不行。你不说说自己哪里错了,错在哪儿了,我怎么能知道,你认识错误有多深刻?”老师说着,又给了我一下,即使穿着裤子,也疼得我全身一紧。“快说,不说我可打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审问的犯人,不禁有些委屈,手捂着被打的地方,回头看着老师,“爸爸都不让我说怎么错了的。”说完了自己便后悔了,这话说得实在太欠揍,我要是言老师,定然不遗余力地将这个不知死活乱说话的丫头活活打死。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老师的神情,见他不说话,又低声说了句,“对不起。”我这才恍然意识到,老师和父亲的不同:即使我还是个孩子,父亲依然把我当成一个思想成熟的大人,明明我已经长大了,老师却依然当我是个孩子。
“你不用给我道歉,我也不是潞城,我现在是你的监护人,怎么教育你,我说了算,别给我提潞城那套。他就是太信任你,我还不信任,要是想让我信任你,你先做出可以让我信任的样子来。”老师说得也不是很凶,但我却觉得,这几句话,分外沉重。重到失去了和老师讲条件的勇气,重到觉得屋顶渐渐压了下来,重到心里有什么地方狠狠地碎裂了。
臀上也好像要碎裂了一般,老师用侧面狠狠打在我的臀锋处,疼痛从肉至骨,穿透而来,我咬紧了唇,睁大了眼睛,才能止住立时便要溢出的泪水。
“对不起。”道歉,已经是我最习惯做的事情,但老师要求的,却不止是这个。反省是让人痛苦的,道歉却没有任何的难度。“我任性了。不但没有理解爸爸的难处,还在心里存了不敬之心,我逃出来,其实有怨恨的关系,虽然不怨他打我,但还是疼得要死,觉得爸爸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没有权利这样责打我。我也害怕,害怕爸爸突然间对我那样明显的关心是在同情我,迷惑我,害怕有一天听到他说他其实根本就讨厌我,因为我不是他的孩子,是……我不想自己受到伤害,无论是肉体上,还是心灵上,所以就离开了,觉得即使自己在外面再思念他,也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可以想象他很担心,很着急,可以期待他会来找我,可以骗自己,虽然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但爸爸他还是爱我的。可我没有一刻想过他的感受,我太自私,以为钱还清了,债就能还清。我叫他顾先生,其实不是心里不当他是爸爸了,只是想说服自己下定离开他的决心,不想在他跟前碍眼而已。”
“啪!啪!啪!”三下,都打在臀腿之间的地方,全是侧面打的,所以响声不大,但疼得好像骨头都要断了,我全身僵硬,双腿止不住的抖动着,双手死死地抠住沙发的靠背,死死地咬住想要叫出声的嘴唇,喉咙间发出“嗯”的一声。我不知道这样挺着,他会不会打得更重,只是子衿在房里,若是我叫的太响,子衿也许会出来,我不想让他看见,我这副丢人的样子。
“你爸爸打你,你心生怨恨,也是正常的。”老师突然间像是善解人意了一般,“我不想让你怨恨他,他也不想被你怨恨,所以我们这么处理,打你的事儿,都归我来管,我反正不怕你恨,我们这么做,你拿着电话,给你爸爸打个电话,他那边该是中午,也没什么大事儿。你要么打电话给他道歉,要么我们两个就在这儿耗着,你要是不嫌疼,我也不嫌累。”
老师说着便将手机递给我,我当即决定不要跟手里拿着板子的人作对,我是个倔强的人,但绝不是傻子。可惜,身体却不听我的,手僵在靠背上,紧紧地抓着,怎么叶松不开,不要说接过手机来打电话,就算是抬起来都是奢望。“啪!”这一下甚是清脆,但竟然不那么疼了。应该是老师“仁慈”的换了宽的那面来打,老师是说话算数的,只要我不打电话,他大概会一直打下去。
“老师,您帮我拨号可以么,我手僵了,抬不起来。”平白多挨了一下,心里还是有一点儿委屈的,话说的便有了一丝怨气,竟然像是故意赌气一般。我以为这回就算手上不挨,屁股上也会惨遭一番荼毒,才能幸免。但老师竟然伸手过来,在我的小臂上按揉几下,又抓起我的手,轻轻从指间开始帮我揉搓,他的眼神很温柔,丝毫没有愠怒之意,我突然有种想要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些愤怒的冲动。于是动了动左手,能动了之后,又伸了右手出来,“呶,这只也不能动了。”
老师却笑得更开心了些,摇了摇头道,“到底还是个孩子。”我瞬间仿佛泄气了,觉得自己这做法的确幼稚得可笑,想要把手收回来,老师却依然抓着,又细细帮我揉起来。他的手指并非那种修长好看的,甚至还没有我的手指长。但是很瘦,瘦到指节有些微微的膨起来,拇指和食指指肚的地方有些细茧,大约是长久的教书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我怔怔地看他,看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角,力图从他身上找出些和我共同的地方来。
“可以动了么?”老师又从兜里掏出电话,在我眼前晃了晃,“可以打了吧,你不打电话,我可打你了啊。”说着又挥起那长长的骇人凶器,我身子一颤,抓过电话,跪坐下来,一手紧紧抓住那根提鞋的木头,“老师别打,我这就打电话。”翻开手机的盖子,便播了父亲的号码。
老师笑着把那提鞋的木棍放回了远处,回来坐在了沙发上,电话便通了。电话那头响起的,又是那有些不熟悉的随意的语气,又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焦急,“谿,找到小影了吗?你哥打电话过来说在他们家的小区里看见了。我刚刚还收到她的短息,再打过去,手机就关机了。”
这儿居然是言医生的小区!唉,真是天要亡我。我暗自发誓,以后绝对不用老师的手机给父亲打电话了,听到父亲这种安然随意的声音,我总会不自觉的,感到些许嫉妒。“爸爸,是我,顾影。”我力图将声音放得平静,但早已凝在唇边的哽咽并不配合,只是六个字,就让许久的努力付之东流了。
“怎么哭了?言谿又打你了?”父亲的声音,却是不同往日里的温和,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从心里涌了出来,泪水,便再也止不住了。我默默点点头,嘴里却说着,“没事儿,就是想您了。”
“爸爸前几天打重了,本来你言老师已经罚过你了,我就不该再打了,对不起,别怪爸爸,好吗?”父亲的声音很轻,信号也不是很好,但我却清晰地听到了他向我道歉。我心里的父亲,一直是不近人情,高高在上的,他居然也跟我说,对不起。我心里的委屈和难过,一下子全都被我释放出来,一时间,我也只是哭,一句话也说不出。
“爸爸一直没告诉你亲生父亲是谁,是因为怕你担心,怕你受委屈。你从小心事就重,你妈妈也交代等你大了再告诉你,所以才一直瞒着,爸爸也不是有意要骗你的,你能原谅我吗?”父亲一直说着,我好想叫他停下来,不要说了,让他能够回到从前那个严肃的,一直不给我好脸色的父亲,若是那样,也许我还可以怨他,但现在,只有深深的自责,像刀子一样,扎进我的心里。
“爸爸在意大利有很多事儿,可能很久都不能回去,就把你交给老师来管了,小影要听老师的话……大麻对身体不好,不要吸了……失眠太严重也别吃安眠药……没有食欲也不要一直饿着,对胃不好,身体也受不了……爸爸给你找了个心理医生,你每周去他那里,有什么不敢跟我说,不敢跟老师说的事情,总要找个人谈谈,心情才会好些……钢琴你要是实在不喜欢,不想学了也可以……高中学习忙了,不想帮爸爸处理公司里的杂事儿了,爸爸也不会迫你的……爸爸在米兰这边,给你买了几身漂亮的衣服,过几天大概就寄回去了……从前爸爸对你太严厉,以后不会了,别再一个人走了,好么?”
我的泪像是决堤的洪水一样,安静而汹涌的夺眶而出。这样絮絮叨叨的父亲,让我无法抑制内心里的脆弱。他其实和我,也是一样的吧?他也会害怕,害怕我不爱他,害怕我因为我们之间没有基因的纽带,而离开他么?可能自怨自艾得多了,有时候竟然忘了,他其实是那样好的一个父亲。他很用心地给我讲解公司里各种各样的事情,他拿出一份份精心整理出的案例教我各种各样的情形应该怎么处理,他在外工作不能回家,每天晚上总会打电话回来问我一天的情形,跟我道晚安,即使有时在地球的另一边,已然是深夜。有时他打了我,便自己一个人出去喝酒,直到夜里我睡着了,才会回来。我在这种不太明显的关爱之中,过了很多年,却没有丝毫的察觉出他的爱,只是不断地回想着那些被他打过之后的痛苦,一遍一遍品尝着,直到自己相信,他根本不爱我。
“爸,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太任性了,对不起。”我喃喃地说着,断断续续,接不成句子的话,却是我用尽全力表达的,最诚挚的歉意。泪水从嘴角滑入,咸涩的液体,那样温暖的,却让我感到彻骨的寒冷。我颤抖着,却被老师拥在了怀里。
电话打了很久,我一直在哭,父亲一直在说着些话,好像把几年之间我们落下的话都说了一样。最后是老师的电话没有电了,才挂断的。垃圾桶已经被我擦眼泪的纸巾堆得半满了,老师帮我擦干了泪水,又捏了捏我红红的鼻子,轻声地说,“傻孩子,你爸爸,一直都非常非常爱你。以后断绝关系的话,不许再说了。你不认我哥,可以,不认潞城,看我不打死你。”
我下意识地一看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今晚是预演走程序,我没有去开会,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比赛前夜
经过漫长的闭关复习之后,我终于在今天上午考完了!!
不要问我怎么样,我已经焦了,大家看文吧,今天比较平淡,明天,可能也会比较平淡……我其实并不懂赛车,我当时之所以在这个北京并不时兴的项目上下了血本,看重的,其实是它的前景。两年前,刚刚知道二环晚上偶尔几个爱飙车的年轻人相约赌赛,速度开到快得咋舌的地步,比之极限运动的刺激,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便知道,这项目在北京,定然能发展起来。
那时候,北京带着一种急促的态度进入了新的千年,每个人的心里几乎都是浮躁而压抑的。速度,大概是释放这些压力最好的途径。有钱有胆量的当然可以亲身上阵,但没那个本钱,或者惜命的,其实看看人家赛,也未尝不是种发泄。
我开的网站“驰掣”,最早,其实是卖这些地下赛车的视频的。视频是兄弟们开车录的,效果其实很一般,不要说跟F1那种正式赛事,就算是跟结婚礼车的录像,都是没法比的,然而,却带着一种黑暗里野性的喧嚣,让人深深沉醉。我小学时做过电视台的台长,对剪片子,虽然不是太得心应手,但最起码也做得,又买了了些软件的教程,像模像样地学了一阵,每次赛车之后,都会把视频剪辑成短片,传到网上,供人收费下载。
生意起初做得并不怎么好,这也是我预想到的。地下赛车毕竟是非法的,我却是想细水长流,不想被警察抓个现行。那时候北京还没有网警,我却做得十分小心谨慎,每天几乎分出十二分的心思来打理,代理服务器几乎几天一换,也并没花钱做过什么广告,因而网站也不是那么广为人知。当然,有心的人总还是能找到的。
三个月里,大概有2000人看过我们的视频。我并没赚到什么钱,却看到了来钱的希望,设赌。那时候地下车手不多,圈子很小,车也少得很,约摸也就五六个人,也包括阿笃,大家水平相差不多,车也没有改的很过分,加加减震换换刹车之类,车开得虽然也快,但远没到风驰电掣的水平。我就是那时候开始在网上设赌的,比赛之前会给出几个车手的战绩和视频,大家可以任意观看,选出自己心仪的,填上车手的代号和金额。也有组合买法,赔率高些,运营的方式倒与赌马相差无几。
我为什么会做上这个,其实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父亲是做正经的传统生意的,公司还是个纳税大户,连偷税漏税都不太多。我每月可以支取的零花钱很多,父亲并不限制,就算我经常买些奢侈品也不会感到拮据。但也许是父亲管束之下的生活太过压抑,我在极限运动中找不到的那种心理上的刺激感,都能从经营这个小网站的日夜悬心中体会到。有自己的事业,是快乐的,即使这事业多么上不得台面,多么幼稚,多么危险,依然是快乐的。
我通过网上赌车赚到第一笔钱之后,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兴奋。20万,对于当时只有13岁的我来说,真的是个不小的数字。我以为自己会将母亲留下的钱全部赔进去,结果非但没有,还大赚了一笔。我开始踟蹰了,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钱越来越多,再做下去,万一被抓到了,我自己深陷其中,倒是小事,最多不过罚点儿钱,在少管所待上几年,万一扯出无辜的父亲来,要怎么收场呢?
沈叔叔那时和我关系很好,我便在再三犹豫之下,告诉了他我的“生意”。他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从前是个律师,却不知为何离职不干,只做个小小的公证员,那时他真的是废寝忘食地帮我查资料,查案例,他说我的做法其实是很新潮的,中国还没有过网上赌博的先例,更不要说我这种未成年人设赌的先例了。他为我设计了很多钻法律空子的做法,甚至给了我让这种虚拟的赌赛走出网络的信心。又帮我回到家乡,把母亲留给我的房子也卖了,又换了不少钱,作为扩大生意的资本。
咕噜噜
(前方高萌!)
11
其实有了实际的场子,还是因为染了毒。其实这本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阿笃和兄弟们,都相继沾上了,我算是最晚的。起初我让他们戒过,可根本不管用。他们不像我,平日里可以花父亲的。本来就是混日子的人,自然没什么收入来源,除了工作,便是我给的钱。有了毒这一项,他们日常的开销就拮据了不少,自然也会管我要钱,我觉得这样不是办法,为了养得起这些“爷”们,逼不得已,定要将规模扩大了。
在沈叔叔的提醒下,我又搭上了西城区的交通支队的副队长的线。贿赂副队长自然有些亏本儿,我搭上的却是他的情妇。这个小杨和我们极限溜冰队的张勇是同学,张勇虽然不跟我们一起搞赛车,但“赌车”却也时不时玩一玩。便把这层关系介绍给了阿笃,我觉得可以一用,便从这个小杨身上,打听到不少诸如周几查夜,周几临检,何时封路之类。花的钱也不多,她要求也不高,有时一件父亲买给我的衣服,便能从她嘴里知道很多有用的情报。
参加赛车的人越来越多。很多车手是从国外留学回来,见我们组织,便也跟着玩儿。另一些便如阿笃这样,本身便是修车或者改装的。第一部分人算是比较有钱的,有钱修车改车,却又没钱做真正的职业车手,便只能在街上跑跑过过干瘾。另一类其实更加拮据,主要还是自己做着这个生意,想借此拉拉客源之类。到了我初二的时候,北京这样的车手稀稀拉拉已经有了20来人了。我让阿笃用我给的钱开了个改装店,专门负责改装各式的车,也算给他们提供点儿技术支持。以此,也聚拢了一批爱改车飙车的。他们一干人等聚在一起,讨论的,多是车,几人一起,便凑成了个车队,队长不是阿笃,却是海龟。
海龟有个很正经的名字,叫王梓,我们却从来不这样叫他。顾名思义,海龟是个海归的,家境不算极好的,却也实在不错,和我相差不多。个字不高,人很瘦,脑袋却有点儿大,却是很像“小萝卜头”。开一辆国内不多见的奥迪TT,正经的跑车,却不那么张扬。二环是直道,海龟开的奇快,不减速,油门一脚到底,大有种不要命的态势。海龟人很不错,但英语很差,家里想法子给他送到了国外,他玩了一两年,没拿学位便回来了,说是听不懂老美说话。回来之后也没工作,在网上看到我们的网站就直接给我发了E-MAIL,说是要找录像里的车手挑战。我于是把阿笃介绍给他,两人一拍即和,成了哥们儿。
海龟很会改车,也许在国外飙车的经历让他有了各种新得,海龟便经常煞有介事的指导他们减震器应该用什么牌子的,挡泥板应该换成什么样的,那种轮胎的抓力比较强,车开得不漂,把车底的钢板换成铝的,好减轻车的重量……
我和海龟见面次数不多,多半是在改装店见到的,他并不知道我是“驰掣”的“老板”,只知道我是阿笃的一个小妹妹,我们却十分谈得来。自从我们开了现场的赌局,海龟也会赌,一般都是赌自己赢。赌得也不大,因为他也不是常赢。他的车好,胆子大,赢面确实不错,可惜他控制有些欠缺,每每路况一般的时候,便有些超不过去了。
这趟的赛事,海龟也是参加的。赔率3.2,不算是高的,因为赛事定在夜里一点十分,二环的路况不错,所以他的赢面也大。阿笃因为要统管,便不再出车,队里另一个大热门,小木头,倒是要出车的。一共二十七个车手,我大部分都没见过面,手里的资料却是相当齐全的,每个人身体状态如何,车的状态如何,我都了如指掌,车手里只有海龟和陈路是赌的,别人倒只是玩车,没人交200块,赢了的,便能得到5400块的奖金,我一分不抽成,但观众们的世界,便几乎都是我的天下了。
赛事前夜我没有去,但晚上还是趁着老师睡着了,到阳台上打了电话,叮嘱了他们现场的资金一定不能乱,午夜下注开始,到比赛开始之前10分钟下注结束,之后资金立即转移,绝不留在现场。所有的资金分批在不同地点入账,下注的账目全部用商量好的代号记录,结算之后从现场带走,比赛结束之后利钱五百以下的当场兑换,大额的资金全部在第二天电汇入账户。账目核对由我亲自把关,现场在比赛结束之后立即撤离,不管是场子里还是相关人员身上,都不能携带毒品,也不留一点儿跟赌博有关系的证据,就算当场被人设路障截下来了,最多也是拘留几天,够不上刑事犯罪。
我打电话时,声音很轻,全不想,被隔壁的子衿听去了一半。我正准备开电脑,最后再确认一下网上下注开始。却听见阳台上,子衿轻声叫着:“影?影?”
我皱了皱眉,从阳台走出去。我和子衿的屋子,在阳台上是联通的,也算是一种特殊格局吧。本以为子衿已经睡着了,才小心的去阳台打电话,为的是不吵醒老师,却不想还是把子衿吵醒了。刚刚我声音很小,子衿应该没听到什么吧。我去开门,子衿一脸笑意地站在门外,出口便是一句:“明天我掩护你。”
踩点儿
日更第二天,依然平淡,勉强算是揭晓了沈叔叔的身份,大家看看满意否?合理否?欢迎拍砖
叶子衿可不是个乖孩子,不然我们也不会成为哥们儿。比如现在,他正开着自己的悍马驾着我名目张胆的在二环路上无照驾驶。子衿喜欢车,从前我们上小学的时候,子衿便常常买一些名车志之类的杂志。我那时常常看旅游杂志,他就开完笑说要买一辆悍马,带着我横穿塔克拉玛干,说完之后,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后来他还真讹来了一辆悍马,大大的排气管,浓浓的柴油味道,开起来有种轰鸣的感觉。虽然没有本儿,但子衿的车技还是不错,是叶启辉找人教的。学会了也不太禁止他开,子衿打篮球的,个字高,也不显得小,一般上路,只要不出问题,倒也真没人查他。
子衿是个聪明人,昨晚听了我的电话便猜出我要办个比赛,还要用这个比赛开个赌局。一时间却是兴奋居多。子衿长到这么大,还没做过什么违法的事情,当然,除了无照驾驶。虽然平时不算乖觉,在学校也偶尔翻翻墙逃逃课打打架什么的,但这样大胆而明显的犯罪,却是他从未想过的。他并没怪我没告诉他这些“地下生活”,而是拉着我絮絮叨叨地问这问那。最后还冒出一句:“顾影你实话实说,你到底是不是黑社会老大啊?”搞得我有些哭笑不得。
于是今天一早,子衿便回家取了车,带着我跑了,根本没惊动老师。我们两人趁着夜色,在二环上踩点儿,在鼓楼桥出发的地点处转了几圈,子衿一晚上都处于兴奋状态,直到听闻我还有个汽车改装店,更加羡慕不已,手搭在方向盘上,有些忘乎所以了,“影,你都是怎么想到的啊,我这么喜欢车,都没想到在这个上面赚一笔,最多想过以后去学汽车设计。你们的比赛对车手有什么要求没?我也想参加,回头让我爸给我买台跑车,我也去你的改装店改装改装,参加你们这个赛车,哈哈,影要给我走后门哦。”
“你看着点儿路!你连本儿都没有,还想赛车啊?不是给我找事儿呢嘛。等你啥时候十八了,我还没给人关进去,你要是想赛,我也不拦你。”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心里却不自觉地想起了老师,突然看到我们两个都跑了,会不会担心?这样跑出来,也没有留下个字条之类的,再回去的时候,大概又要挨一顿打了吧?车上的位子并不甚软,坐在上面依然会有些生疼,我突然间有种不祥的预感,很怕事情败露,很怕老师知道,更怕之后到来的那顿严惩。我知道现在停止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下注已经开始了,做生意,最重要的,便是讲信誉。我的手有些颤抖,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矮矮灌木,蓦地有些失神了。
“影?影?你在这二环路上,踩什么点儿啊?二环不是天天走嘛,还能一天就变了不成?”子衿打着方向盘超车,边问着我。
“哦,路面无所谓的,主要是看主路上有没有多安摄像头。原来二环主要的摄像头都在桥下红绿灯之类的地方,桥上很少有的,如果他们提前知道了赛事,摄像头在二环主路各处一定会多出来几个,方便测速搜集证据。虽然赛车都是不挂车牌的,但警察要是有了监控,在哪个地方待命,再设路障截车,赛事就完不成了。我来就是沿途看看,除了我原来标记出来的地方,还有哪里有多出来的摄像头,是不是有原先坏了的,在今天换了新的。要是我们的比赛被发觉了,总会在这些事上露出些端倪,不能不防吧?”我向窗外望着,二环过了一半,仍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极处容易赌车的地方都是原来的摄像头,没有换过新的,我却依然没有放下心来,细细想着还有哪里被我遗漏了,如何做才能在警察已经发觉的情况下把比赛完成。
“这也要看啊?二环开得快了,一圈儿也就十几分钟,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子衿在车流中穿梭,驾驶技术算是一流了。我看了看他的表盘,提醒了一句,“注意,别超速。晚上你也跟我一起?”
“嗯,跟你一起。万一有什么意外,也好有个照应吧。你这儿踩完点儿,还要做什么?”
“那晚上比赛之前再带我开一圈儿吧,我们那儿的人,知道我的不多,估计赛前也没什么心情带我再踩一次点儿,他们都是些大老爷们儿,做事情也不是很细,就算他们查过了,我还是想自己再确认一下,周围没有警队埋伏。上午就没什么事儿了,下午我要去见个人,你就别去了,把我送到东单那边,你去体育场找人打会儿球吧,完事儿了再来接我,行么?”主路上的车渐渐多了起来,我有些担心子衿被人拦下来,整个二环两个方向各走了一圈儿,便已经是上班的高峰,北二环上车速几乎要降到三十公里了。
“成,你看完了吧?咱们现在去哪里?肯定不能回去了,言谿绝不会让你再这样出来的。”
“回你家吧,你得吃点儿东西,睡上一会儿,我家的钥匙我已经留给父亲了。”
“好啊,”子衿说着便下了主路,又神秘地笑笑,“正好让你看看我新买的房子,就在学校西门对面,跟你离得也不远,从学校里穿过去,走十五分钟就到了。”
“子衿兄真是大手笔啊,还真买了一套啊,佩服佩服。”眼看着车出了二环,我一直紧绷的神经也就放松下来。从两年前知道他们这个赛车的事儿开始,我便一直关注着二环主路的摄像头,我曾经进交通队总控室参观过一次,甚至这些东西的厉害,二环主路一共25处安装了摄像头,主要是监视道路畅通情况的,真正制裁超速的,倒并不是很多,晚上路上也不会像香港或是美国,总有些值班的交警拿着测速器晃来晃去的,所以地下赛车才能在二环这种北京市的绝对中心路段发展起来。但这些摄像头,却总能清晰地记录路面每一刻发生的状况,我在赌,每一次的赛车,都是在赌,赌这一天,不会发生重大事故,带子不会被调出来看,不会有人知道,这些半夜里飞驰的汽车,其实不只是超速这样简单。我在脑中快速地回忆了一下一早上看到的各处摄像头,似乎没有新增,却依然没有放下心来,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若是他们不打算彻查,大可以多安几个摄像头吓唬吓唬我们,但若是真要一锅端了我们,一定不会在这些小事上打草惊蛇的。
“行了,少说笑了。你伤怎么样了,还疼么?”子衿的话打乱了我脑中简单画就的那张二环路上摄像头的分布图,趁着红灯,回头来看我,眼神里的关切,不言自明。
“有点儿吧,青了几道,但没怎么肿起来,不压着,就不怎么疼。”
“那你还这样跑出来?不用给言谿打个电话?你再回去言谿估计又要打了,我看言谿还不如你爸呢,三天两头的打,以后在学校一举一动也被他看住了,就你在学校里那懒散的样子,真被他看到了,估计你就惨死了。”
“那有什么办法,今天估计是逃不过了,还好昨天打得不狠,今儿回去最多不过再挨一顿呗,今天的事儿完了之后,我就把场子交出去了。这样太危险,我也太累了。以后北京肯定查得越来越严,我上学也会越来越忙,赚头虽然大了,风险也跟着上来。我要是自己一个,担点儿风险没什么,主要怕连累了父亲。现在已经赚了一些了,大不了以后干点儿别的。”
“不做了?做生意哪有不犯法的,我爸的生意就不干净,这么多年不也好好的?我好不容易知道你干了这么个有意思的事儿,还弄得不错,怎么就收手了?怪不得我爸常夸你手段高明,我原来想你也就帮顾叔叔干点儿杂事儿,就算很高明也看不出来啊,现在看来,果然让人佩服。你好不容易建立起自己的……”
子衿还没说完,我便打岔了,“你说什么?你爸夸我手段高明?我有什么手段了,就算有,他又怎么能知道?”
子衿一时也愣住了,大概是从没往这个方向想过,竟没注意到,已经绿灯了,后面鸣笛不止,他才一脚油门,向前开去,眉间紧蹙,也是大惑不解。
我心中不禁升起一丝疑虑,回头便问子衿,“沈立生这个名字,你有印象么?他是个公证员,以前是个商业律师。”
“沈立生?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名字,但我爸之前的法律顾问,就是个姓沈的律师,原来到过我们家,我有个印象的。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意见不合,所以沈律师就离开了。我我爸才换了现在这个杨律师。”子衿自己似乎也猜到些什么,我只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子衿,你还记得这个人么?我下午要去见的,就是个沈律师。要不你跟我同去,我们也好印证一下心理的想法。如果确实,我们再考虑怎么办。我只是不理解,你爸为何要找人帮我做这些在他眼里如同小孩子游戏的生意,这有些不合道理啊。”
“其实没什么不合理,我爸不想把生意交给我,自然要替自己物色继承人,我妈喜欢你,他自然也希望以后你来接手他的生意。在他眼里,我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天天就知道玩儿,哪能跟你这样的实干家相比。”
“子衿不高兴了?你家的公司当然要你来继承啊,我一个外人,名不正言不顺的,就算让我做,我也做不来啊。下午跟我去见一下沈叔叔,问问清楚就好,我们别在这儿瞎猜了,好么?”
“要是我们两个以后在一起了,你做了他的儿媳,应该就能名正言顺了吧?”子衿没有回头看我,随意地说了这样一句。我看着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暗涌
一直到了子衿的新家,我们都没说过话。他专注地开着车,我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景色。说实话,子衿这样的一番话,吓到我了。从前我们提到这些,都是当做玩笑的,他眼里话语里的笑意,我都能明晰地感到,但今天他语气中的淡然和随便,却像尖刺一样,扎进我的心里。
我从没有想象过,我的未来若真是与子衿联系在一起了,会是怎么样的。星辉置地,是个大公司,我也不得不承认,叶启辉作为一个商人,是很成功的,甚至比父亲要成功。他圆滑世故,治下有铁腕,政府有关系,我还怀疑他有不少的商业间谍,每次竞标,总能知道别家的标底。他做的很多事儿,都是父亲不想做,不屑做,但做了,总归是有益无害的事情。在这一点上,我欣赏他。做生意的,有几个是干净的?只要部署周密打点得当,收服人心,别像赖昌星那样犯了众怒,立足于合法,辅之以非法,也没什么了不起。
但父亲是坚决不允的,我一直觉得父亲是个少见的儒商,不为不义之财所动,诚信立身,仁义为本。父亲也喜欢做慈善,却不是那种一下捐很多钱的,而是那种有针对性的捐助,麻烦之至,但他却喜欢那种知道自己的钱的确用在慈善上的感觉。叶启辉也做慈善,却免不了作秀之嫌。一张巨额的支票开出去,还要搞个捐赠仪式,让人觉得假到极致。我却觉得,若是我,只怕会像叶启辉一样,毕竟这样是有利于名声,有利于生意的。
所以,我能理解叶启辉看重我的原因。我不是个好人,即使做商人,也定然不是儒商。他看透了我,为商必奸,只怕还是巨奸的特质。我们都认为父亲的做法迂腐,都有能为了利头不顾一切的潜质,这一点上,我们臭味相投。
但我不能继承他公司,无论如何都不能。子衿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从小到大一直陪伴我的人,他对我,甚至比父亲还要重要。我可以从任何人手中把这偌大的利益抢走,唯独他不行,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让任何人倾家荡产,唯独他,不行。而跟子衿在一起,是我不能想象的,子衿帅气浪漫,有时又有些不羁的痞气,魅力十足,但我从心里,真的只把他当成哥哥。我不能和他在一起,因为这样的我,根本不具备爱人的能力,我想要让他幸福,就像我相信,他也想要让我幸福一样。更重要的是,我担心叶启辉如此大费周章,不可能只是为了将我培养成继承人而已。
“子衿,我不会接受叶启辉的施舍的,我也不想要他的公司,我们只要确定了这一切都是他在幕后安排的,我就抽身走人,决不留恋,好么?再多的钱,再大的公司,在我眼里,都没有我们的友情重要。”我从后面拉住他的手,子衿的指尖濡湿冰凉,甚至有些颤抖。这样酸到我自己牙都要倒了的话,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说,也不需要说。子衿应该信我的啊,无论我多么唯利是图,也绝不会做出这样鸠占鹊巢的事来。
“影,我知道。”他没有回过头来,因而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拉着我的手稍微攥紧了些,又牵着我走了几步,才回头笑着看我,“咱们先不想这个了,跟我去看看我的新房子,还有你的房间呢。”
这桩事情,后来也就再没提起,直到下午我们一起去东单,见沈立生。
我和子衿一起走进咖啡厅的时候,我看到沈立生手里的调匙,滑落到杯中。只是一瞬间的惊讶,我就已经知道,他是子衿所说的,那个沈律师。
沈立生身上的衣着很是朴素,不是名牌的职业装,倒像是木樨园的批发市场里淘来的货色。料子一般至极,衬衣虽然是棉的,看上去却不透气。汗渍隐隐约约的渗透出来,看上去就不甚舒服。我公事化地笑笑,拉了子衿过来,殷勤地介绍着,“子衿,这位是沈立生律师,沈叔叔,这位是星辉置地叶董的公子,叶子衿,也是我的好朋友。”
子衿笑意盈盈得伸出右手,沈叔叔也亲切地笑了,手和子衿握在一起。“我们又见面了,”子衿松开手坐下,随意地说,“上次见到沈律师,还是在西山别墅,有个两三年了吧。听说您现在离开了星辉,不知在哪里高就啊?”
“叶公子说笑了,我离开星辉,就做了公证员,这工作虽然工资一般,但没什么压力,油水也不少,人也轻松很多。”沈立生看自己被揭穿了,似乎也并不慌乱,依然继续编着故事。
“沈叔叔,这两年你帮我很多,我也很感激你,学会了不少东西。从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儿,所以也没考虑过,像你这么有本事的人,为何会屈就帮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子。那套看我可怜之类的说辞,骗骗十二岁的我,还勉强算是雪中送炭,但如今我已经大了,不信您这套漏洞百出的话了。说实话,你知道我这么多秘密,我之前也没防着你,要是你把我卖了,我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所以我不信你是来害我的,我倒更愿意觉得,你是受人所托,来帮我的,而这个托你之人,应该就是叶叔叔吧?”
“Cindy既然都猜出来了,为何不直接问我叶董的目的呢?”沈叔叔目光里有赞许之意,但并未看着我,而是看着子衿。
“我不想知道,因为无论叶叔叔目的是什么,我都不在乎。也请他不必想着拿着关于我的证据去要挟顾先生了,”子衿立刻回头看我,我心里一叹,却也没有办法,手在桌子下面轻轻掐了他一下,“顾先生与我并非父女关系,他已经放弃了我的监护权,远在意大利了。我也不再是他的法定唯一继承人,顾先生也不会做这种与虎谋皮的蠢事的,为了亲生女儿倒尚有可能,为了我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只怕不会付出自己毕生心血的。”
沈叔叔脸色还是微微变了一下,却很快换上了笑容,“Cindy这说得是哪里的话,好像叶董和我是专门图谋你家延华建材一样。这全是你猜测而已,其实叶董是因为夫人喜欢你,所以想让我在你身边帮忙,以后你跟公子结婚了,也好接手公司里的事务。”
“沈叔叔,你现在可是当着星辉少东家的面这样说的,”我冲子衿笑了笑,“叶子衿是叶董的独子,理应是星辉的继承人,星辉的事务关我屁事儿,我跟他叶子衿订婚了还是恋爱了,你这么说出来,就不怕子衿多想么?”
“这……Cindy,你跟叶公子是朋友,应该也了解他,他亲口跟叶董说不要公司的,这才逼得叶董找你来代替。这两年我跟着你,一方面是叶董让我成为你的左右手,一方面也是他考验你是否够资格接手星辉。”沈立生依然很镇定,但眼神已经开始闪烁了。
考验?如果沈立生说的是真的,这整个事件是叶启辉的一道试题,那么今晚的赛事,就不会那么简单。叶启辉定然会把这个消息卖给警方来检验我是否能够躲开追捕。如果我被抓了,被人出卖了,我们的家底被一锅端了,那我就是个残次品,叶启辉就会用他手上掌握的我的犯罪证据要挟父亲,让他低价收购延华建材,如此也不枉了他两年来的辛苦经营,或者干脆把证据交给警方,父亲是我的监护人,一定会被我连累,也许是牵连入狱,也许是巨额罚款,毕竟是设赌,而且盈利不少,虽然我没成年,不会有太大影响,但父亲和公司不同。尤其按父亲的性子,很有可能自己把罪名一力承担下来,大不了揍我一顿罢了。
如果我成功了,大约才能让他觉得我是个可造之材,延华也不会急着收购,他会慢慢的从幕后走出,用手里掌握的证据要挟我,一步步收购父亲的公司,然后再让我心甘情愿地成为他经营公司的奴隶。这样子衿能够安心地当着他的公司董事,我却要每天拼死拼活的帮他赚钱,叶启辉是算准了,我不会图谋子衿的东西么?用心果然不是一般的险恶。为今之计,只能先唬住沈叔叔,让他告诉我我的计划他出卖了多少,罪证那些掌握在叶启辉手里,先度过今晚这一关,再想办法销毁叶启辉手里的证据。
“沈叔叔,他这番说辞,你真的相信么?不要说您,就是我一个小孩子,听了都存三分疑虑。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商的更是如此。我一个涉世未深,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儿,就算能入得了他叶董的法眼,最多不过算是奇货可居罢了。他手里攥了我的证据,第一可以拿来要挟顾先生,第二也可以送到警局,无论是那种,他都已经视延华为囊中之物了吧?你知道他的顾虑是什么?如果我是叶董,定然不会留你。第一条路,如果有人知道你的存在,这就是宗商业敲诈,第二条路,如果你如实招供,顾先生对此事丝毫不之情,顾先生和延华也不会受到连累。所以唯一能保证成功的方法,就是……”我笑了,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沈立生和子衿都看着我,一脸不可置信地恐惧。
“沈叔叔,您应该跟过叶董挺长时间的吧,总该知道他的手段,让一个人从这世界上消失,其实并不是很困难吧?请您实话告诉我,几天晚上的我的计划,是不是已经全盘被出卖了?晚上参加的人里,有几个条子?”
算计
走出咖啡厅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给父亲打电话,子衿的车里,他坐在边上看着我,淡淡地笑着,没有说话。电话接通之后,是父亲有些沙哑的声音。尽管心里稍微担心了一下,却也没有过多的问候。
“爸,我收到可靠消息,星辉置地的叶叔叔想要低价收购延华,您最近提高警惕,最好资金回笼,做好反收购的准备,防患于未然。”
“这我知道,我已经在准备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有些惊讶,却故不上考虑父亲的消息来源,接着说,“您先别问我,还有,叶叔叔一定会用手上一些关于我的东西作交换,骗取您手中的股份,请您一定要坚定地说已经做过亲子鉴定,我们并非父女,您已经放弃我的全部监护权利,将其转让给我的直系亲属。我的一切都和您没有任何关系。”
“他手上有什么?”父亲的声音似乎也有些疑惑了。
“无论给您看什么,您都拒绝交易就好,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解决,可以么?”父亲没有说话,像是在迟疑,我便接着说下去,“我犯了个很大的错儿,您怎么罚我都行,只是求您,别为了我做任何让步,爸,女儿这么多年,从没求过您什么,现在求求您,答应我,可以么?”
“先告诉我,是什么事儿?”父亲的声音是严厉而坚决的。
“求您了!”我没有说,只是重复着乞求的话语,如果父亲做好准备,我即使不赢,也不会输的。
“你没有贩毒吧?”父亲声音变得小了些,似乎有些颤抖,不知道是信号不好,还是真的如此。
“没有!求您答应我吧,可以么?”
“好。”听到这一个字,我的心顿时放下来。挂了电话,深深吸了口气,侧过头看着身边的子衿。心里想的却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想想到的事情:子衿和这整件事情有没有干系?我能不能信任他?叶启辉和我之间,他会选谁?我该怎么做才能确保子衿站在我这边呢?
“你这么信任我?”子衿倒是先把我心里的疑虑提出来了,他总是这样体贴,体贴到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爸想收购你家的公司,利用沈律师拿到对你不利的证据来要挟你,你现在无论如何,也不该跟我在一起吧。”
“我相信你。即使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出卖我,你叶子衿也不会。”我不知道这话说出来有几分真心,但我必须说,即使这不是真的,即使我心里自己也完全不相信,我也必须骗过自己,叶子衿不会将我出卖给他的父亲。
“谢谢。我不知道我爸的全盘计划,但他说过让我跟你出去的时候,想办法……”子衿顿了顿,没有说话,却又还是接了下去,“跟你一起睡。”
我咯咯咯地笑起来,他叶启辉当我是什么人,传统中国妇女么?失了身就失了终身?我看着子衿,拉过他的手,“亲爱的,你之前怎么不说?”
他看我笑了,却有些手足无措,“之前怕你误会,我以为我爸也跟我妈一样无聊,只是想了个过激的方法让我追到你。我没跟你说,是……怕你误会。现在想起来……我爸虽然平时就不那么正大光明,但这次的手段也太阴狠了吧?”
咕噜噜
(前方高萌!)
12
“你也觉得?那我给他打电话,也会算计算计他,你可别不高兴。好么?”
子衿先是松开我的手,又拉了起来,十指相扣,紧紧握住,又点了点头,“好,我知道的,攻敌之不得不守嘛。你也是迫不得已。”
我一边拨着叶启辉的手机号,一边笑着,“谁说咱们子衿大少爷不会做生意,这不是精明着呢嘛。”
电话通了,那边是叶启辉公事般的语气。
“叶董啊,我是顾影,打扰您工作了。”叶启辉应承了一声,我便接下去说,“我打电话过来,就是告诉您一声,您知心的沈律师已经把你卖了,他的剩余价值我是榨干了,您想怎么解决怎么解决,我反正不操心了。您想用手头的证据把我送少管所待几年,我也不介意玉石俱焚。”
“顾影啊,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叶启辉在电话里依然装着傻。
“您也不必太担心了,依着我的道行,绝不可能反过来把您算计一通的,我这是困兽之斗,但求自保而已。”我说完,便挂了电话。
“影,你把沈立生出卖我爸的事儿告诉他,沈立生还能活么?”子衿有些担心地皱皱眉,“要不是他,咱么也不知道这整个计划哪里出问题了啊。”
“呵呵,别担心,他不会死的。”我伸出另一只手帮子衿打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你爸一定知道,沈立生若是死了,我有足够的证据指证是他派人杀的,所以大概不会动手。最起码,我还能想起这个人的时候,不会动手的。子衿,你爸在中关村那边,是不是有个项目?我记得有一处商住两用的房子,是临四环的,对吧?你去,能把顶层的那个大宴会厅借来么?”
“可以啊。你要用来干什么?”子衿皱着眉,一脸迷惑。
“这样,我们现在赶过去,先把钥匙拿到手,我找人联系厨师,赶紧采办材料,我要在你爸爸新项目的顶楼,办一个宴会,宴请来观看比赛的宾客。子衿,参加的很多人,你都是认识的,有做房地产的,也有些合资和外企的高层,很多都是国外回来的,可以帮我招呼一下么?”
“怪不得我爸说你手段高明,你这样栽到他头上,他今晚无论如何也害不了你了。最多把那几个超速的抓起来开个罚单。成,我今天舍命陪君子了,我就假充一回这幕后的老板,你要不要给我介绍下具体情况啊?”
“不用,就说些场面话就行,谈谈你杂志上看的那种跑车经验,什么保时捷法拉利兰博基尼之类了,关于投注的介绍我已经找人印了册子,会场里会发的。你要是想看,到时候看看就行。不过,你这么帮我,会不会有什么麻烦?”
“能贪天之功为己有,把这幕后的老板位置都拿下,就算有什么麻烦,也值当的了。不过,你拿什么来酬谢我啊?”
“呦,帮朋友忙还要酬谢啊。这样好了,我卖你个人情,夏奕打电话跟我说,她们已经准备好成立一个学生社团,叫悠悠我心,负责学校篮球队的后援和宣传工作。你想办法解决一下吧,团委还没批,不过估计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回头纳新的时候,把你的照片发得满世界都是,看你以后怎么在学校里做人。”
“靠,这帮女人不是逼着我转学呢嘛,还‘悠悠我心’,我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了,这名儿谁起的啊?”
“我说了你别生气啊,我起的,本来想有这么个东西能足足笑你三五年了,谁知道你要帮我这么个大忙,我索性就出卖点儿自己未来的快乐,来求自己今日的平安吧。”说着掩着嘴笑了起来,子衿在旁边一副苦笑的样子,把钥匙往车上一插,一拍方向盘,叹了口气,“我这辈子算是败给你了,走吧,再不去来不及了。”
我又咯咯地笑了会儿,才平复了心情,马上给阿笃打了电话交代了各种事情,宴会可以让大夯来办,他爸就是高级厨师,应该有不少的门路,别心疼钱,怎么豪华怎么来。整个现场的地点全部转移到中关村,时间提前到晚上十一点半,车手全部通知到位,比赛路线换为四环一圈,他们赛前可以根据情况换车。比赛结束之后立即疏散,不要停下,疏散路线由小廖来安排。所有五千块以下的单子一概不收,全部用现金支票,车手里混了一个警察,这人本身车子就不是改装车,就不必通知他了,告诉他还是两点钟到鼓楼去,宴会十点开始,车手要是想参加也可以一起来,尤其是海龟,让他一定要过来……
各种事情交代了得有二十分钟,说得子衿在一边儿直笑。挂了电话,子衿才说,“从前你当班长的时候,怎么从没觉得你这么事儿的,现在什么的都管啊。什么人干什么事儿,倒是安排得头头是道。”
“切,我那时候是无为而治,咱班里人多自觉啊,能跟我这帮乌合之众比么?要是都像你这样聪明,我也省事儿多。”我攥着电话,心里念头急转,想着有什么遗漏。
“知道你厉害,胡扯最厉害,还无为而治呢,咱们快到了,你倒是想想,要是今晚宴会的时候,我爸来了怎么办?”
这是个问题,要是他真的来了呢?我闭了眼睛,心里想着,若我是叶启辉,会怎么想怎么做,怎么应对我的各种变化。算尽了各种可能,始终觉得,他不可能来,却还是想好了应对之策,给喻阿姨打了电话,撺掇她打电话给叶启辉,让他趁着没事儿去看看她。
身旁的子衿笑着指指我,“你倒是把我全家都算计了一遍。”
“我这不也是迫不得已嘛。”我们两人拿了7号楼顶层宴会厅的钥匙,相视而笑。
黯然
夜幕,渐渐降下来,所有的步骤,都按部就班,紧锣密鼓的进行着,我站在小区的院子里望着天色,红日西沉,映红了半边天空。真是美景啊,今日正是处暑,又是十五月朗之日,晚上,应该也是一片沉静如水的夜色吧。只盼着喧嚣去尽,今晚,不要有什么大事才好。成,则可功成身退,金盆洗手,证据销毁殆尽,从此再不染赌;败,则会牵连亲友,陷身囹圄,令名毁于一旦,以致万劫不复。看,说了不再赌,但人生何日不赌,何时不赌?我今天种种决定,都是在赌,赌子衿会帮我,赌父亲会信我,赌叶启辉不敢轻进,赌喻阿姨能不负所托,一招棋错,也许就满盘皆输。
也许,在知晓了这一切已经被出卖的一刻,我应该果断放弃的,网上已经下注的客户钱财赔付10%,再发回去。自己赔一点儿钱,以求平安,也能保父亲不会陷入被动,但我还是下定决心,以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切无法转圜,即使冒着奇险,也要把这筹划了足足三个月之久的事情促成,即使,利头已经不如事先预想那样大了,风险却成倍地翻长上来,我也还是不惜一切地将自己所有的亲人朋友一并压上赌桌,来证明自己不再是从前那个会被叶启辉乘虚而入,骗的团团转的小姑娘。这,是我的任性,也是我的执念。
正想着,倏地有人从后面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是阿笃来了。他拿了一本册子,印刷很精致,全黑的封面之中一架银色的跑车拖着残影而出,驰掣二字如闪电一样耀眼。这是我熬夜设计几日的成果,不算是出众,却因为是自己的成果,而倍感欢欣。我抚着这个册子,心里有些惆怅,明天,无论事成事败,这一切,大概就都与我无干了。
册子里是些车手的爱车和简单介绍,我仔细地翻阅一遍,内容本来就是我拟就的,排版,设计,无一不是我亲力亲为,我却依然不放心,定然要亲自过目一遍。有时候觉得自己这样事事亲为,又不出面,很是麻烦,但在这种繁琐和操劳之中,也渐渐有了感情。本来觉得不是自己的心头所好,抛弃了也不可惜,如今看着这精美的册子,两年之间的辛苦辗转殚精竭虑历历在目,如同自己花了所有的心血,养成一个孩童,本不是亲生的,以为送他远去,不会有什么不舍,却在临别之际,徒然生出几分惜别之意来。
“笃哥,今天要是出了事情,你们会不会怪我?”我回头冲阿笃笑笑,自己都觉得这笑容中着实掺了几分愁苦和无奈。
“要是没有你,我们早就出事儿了,怎么可能怪你,别多想了,今天这计划,万无一失。”阿笃正如他的名字那样笃定的,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万无一失?今天早上,我还觉得自己原来的计划万无一失呢,下午就发现自己被卖给警局了。也别说什么万无一失了,咱们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我现在理解为何做生意的,混江湖的,都信个天数,拜着关公。实在是能依托的东西太少,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我喟然感叹着,“Alex你们都安排好了吧,今晚的宴会,都交给他,他虽然没跟大家见过,是生面孔,好在也像个样子。我自己出面,其实倒不如他能镇得住场子。”Alex,是子衿的名字,这样的场合,我们都习惯用这些不为人知的英文名,一来不算欺人,二来也不至于累及家里。比如,阿笃一直不知道我叫顾影,Cindy,或者C,才是我在这群人中的代号。
“嗯,Alex人挺好,在楼上跟兄弟们聊天,好像也挺投缘的。”阿笃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兀自笑笑,也是一副轻松自然的样子。
“找个人看住他,别让他打电话上网什么的,跟外界联系一律切断。”我说出这话的时候,心如刀绞。眼里都是他的样子,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也会像防贼一样的,防着他。
“这……不至于吧?”阿笃似乎有些疑惑。
“按我说的做吧,这计划之中,最大的不确定因素,大概就是他了。”我叹了口气,头一下子疼得快要裂开一样。我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把册子还给阿笃,道,“笃哥,今天这桩大买卖做完,我就不跟你们一起了,我上高中了,课程紧了,怕腾不出时间了。”我的语气有些颓然,这其实早已是我生活里的一部分,一夜之间,让我割舍,不要说那些一手建立起来的系统和人脉,单是这些兄弟们,就让我放心不下。
“什么?你不是,不回去了么?”阿笃突然间异常吃惊。
“其实有我与没我,没什么大的分别,我平时不也不经常管么?你们每次不也弄得好好的,继续就行了。这次赚下的钱,兄弟们分分吧,我也不需要了。你也说说他们,毒不是什么好东西,这生意更是危险,要做起来也不是不行,但一定要有武力依托,最好,还是不要做了。在北京混这口饭,不容易。”
他像是在考虑什么,并没有答话,只是沉默着。
“投在改装店的钱,我不会收回来的,那儿都是你的了,也相信你能经营得越来越好的。改车可以,不过我还是觉得要听海龟的,NOS不要轻易装,太危险。咱们玩X-game,虽然都是赌命的,却也最是惜命。”我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好像自己就要死了,一件一件的交代后事。想想大概也对,从此以后,我的另一半就要消隐在这夜色里了,从此我只是那个学校里光鲜的顾影,不会再有独揽一面、指挥若定的Cindy了。
“哼,”阿笃冷笑一声,“你这算什么?辞行么?”说完,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了,连一个让我说再见的机会都没给。我对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声:“兄弟们,永别了。”
我无奈地笑了笑,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七月流火,天气果然已经不那么炎热了,傍晚的徐风,竟然激起了一丝寒意。臀上的伤还是痛的,我看四下无人,偷偷的揉了揉,又想起了老师,他也真是狠心,唉,不知那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会不会也如此暴力?
安静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我揉着太阳穴,享受着这大战来临之前的安宁,却是个麻烦的人打电话过来了。这人,是海龟。他非要问我,今晚去不去阿笃的宴会,呵呵,这被蒙在鼓里的傻家伙,一直都不知道其实那是我办的宴会。
“你一起来嘛,他说很豪华的,高档次的,不是你看不上那种。我这就要过去了,你在哪儿,我接你去。”一边说着,一边能听到耳边轮胎打滑的刺啦刺啦的声音。
“你开车呢,别打电话不行么?”我先是骂了一句,我与海龟之间其实是很熟的,说话也不太注意他比我大很多,全是当成朋友一般。“我在中关村这边,学琴呢,能走得开再说罢。”说谎自然要三分真,七分假,万一他来的时候看见我起了疑心,我也好搪塞。
“宴会刚好就是在中关村诶,你上完课一定要来啊,话说,我有天在街上看见你照片儿了,你离家出走了?告示在我们这儿可贴的到处都是,还有片儿警过来问呢。我一想,你要是从家里跑出来了,一定不想给人找回去,就说不认识你,呵呵,够意思吧?”海龟依然忘我地讲着电话,全不顾我的劝阻。
“谁不知道你海龟最讲义气啊,成了成了,赶紧挂了吧,回头你再撞了,就什么宴会也参加不上了。”我调笑着他,丝毫没有顾忌。原来父亲还曾经报警了,也难为他了,这次的事情完了之后,一定得诚心向父亲道歉才行。
“呸呸呸,我今儿晚上还有比赛呢,别咒我啊,你什么号码,我先去给你买套小晚装再去,免得你到时候没有衣服穿。”他这人就是厚脸皮,丝毫不管我说的开车不能打电话一类的忠言,反而总爱顾左右而言他的胡扯。
“你成心寒颤我,是吧?我还没发育呢,你就拣瘦的买吧,鞋欧码37号的,都买黑的就行了,省的颜色不好看,回头我给你钱。”我一边揉着眉心,一边应承着。
“呵呵,记下啦,钱就算了吧。完事儿了给我电话,我去接你。”说完,还作势隔空吻了我一下,才挂了电话。
我听着电话里戛然而止的声音想着,大概,这也是最后一次跟海龟通话了吧。
一时怅然,却收到一个短信。是我雇佣的私家侦探,内容很简单:“C,一切用具准备停当,照片和录音到时候怎么给你?”
我想了想,回复了一个邮箱,又加上一句:“行动一定要隐秘,切切。”然后连同那个发来的短信一起,全部删掉了。
这才是这宴会的重点,与会的所有人参加赌博的证据,已经是我的囊中之物了。尤其是,叶子衿。
赛事
其实行事已经至这一步,我真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事必躬亲,步步谨慎,我不是天生的奇才,没有那种过目不忘通天彻地的本领,也不是天生的商人,没有那种亲族不问唯利是图的狠心,更不是天生的领导者,没有那样让智勇之人皆精诚效力的风度气度。我其实只是个高中生,再骄傲,再成熟,也只是个孩子,这些我都知道,都明白。我从不高看自己,我深知自己不是老奸巨猾的叶启辉的对手,不是这首善之地诸多经验丰富的交警的对手,所以不惜冒着跟子衿结下误会,不惜临时更换比赛地点,不惜深入敌人后方,不惜改变交易规则,在赛前想破脑袋,费尽心机,做足一切可以做的准备,用尽一切可以用的心思。纵然如此,若说安然度过今晚,我也只有三成把握。
我不是那种傲到天上去的人,也不是眼里只能看到自己,全看不到别人的人,我只是有些固执,有些着急,性子里有些不服输罢了。真到夜幕降下来时,我已经手脚冰凉,大汗淋漓了。脑中一遍遍的算着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叶启辉找有小区的管理人员来收这屋子怎么办?叶子衿要是与我不是一心临时变卦怎么办?要是发出的帖子邀来的“豪客”们不愿来此怎么办?临时出现巡查的警力怎么办?下注时有人不按规矩,想偷拍证据怎么办?车手们要是比赛时争抢出了事故怎么办?这群人要是不慎被警察抓走怎么办?二环的警力发现苗头不对即使转向怎么办?……
一项一项,如何应对,如何撤离,如何断后,我都在心中过电一样的想着。不多时,便已经浑身发抖,力不能支了,却想到我若是不在,有各种情况大家无法应对,倒是出了状况,如何能救?这才勉强支撑起有些疲惫的身体。我昨晚并没有睡觉,上午在子衿家中也一直在处理今晚变故的事务,安排侦探,拟定线路,初定晚上的各处变动安排,预定赛道各处的摄像,都是趁着上午子衿睡着时做的。因为戒毒,我一直没有食欲,失眠得厉害,身体本来就透支过度,在加上今天头脑根本没有片刻休息,我此时仍然能醒着,其实已经是不可思议了。
但我仍然不能停下,我的大脑只要停止了思虑,我的心,就片刻也平静不下来。然而一切却全非我所料,事情顺利得让我无法置信。
晚间十点的时候,宴会开始,我邀请过来的那些或对赛车、或对赌博有些狂热之情的中青年“豪客”们,都纷纷驾着私车而来。这样的宴会,其实我不是第一次办,前几次是在工体外的酒吧包场,这一次,干脆搬到这赛道顶端,从空中便可以看到赛事的开始和结束,五处四环的复杂路段已经找人在最合适的时候驾转播车驶至,只拍摄转播三十秒就立即撤退,全路段的现场直播做不到,但这分路段的一小段直播,也能及时传到宴会大厅去。这本就是我熟悉的技术,拍摄转播之类电视台的杂事儿,我全是跟学校电视台的摄像老师学的,但因为我学的时候十分有心,所以应用推广起来也就驾轻就熟。
网上下注不限最小金额,但现场下注的最小金额已经被我限定在5000块之上。第一,因为小赌本的本来赚头就不大,这5000块,对很多人来说虽然很多,但对今晚我请来的人,却是九牛一毛,如同儿戏,就算对我和子衿这样的孩子而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给父亲买一身西装,有时都要十万出头,不会吝惜这些小钱。第二,这提升下注今额也能严防一些公安的人混进来,普通人赌,不会一把买5000这样一个大数,也就打消了投注之念,生意人若要赌,底线设在5000,不拿出一万两万,自己都有些说不过去,反正他们每晚打麻将也差不离,这种好似赌马样的赌法,有些人都是十几万地下注的,只有警察的人,要拿公费,时间来不及批示,所以不好多挥霍,投注定然是刚好,以免这钱以后追不回来了,还要自己掏腰包。第三,5000以上就不好携带现金了,这些“豪客”也不方便带如此多现金前来,赌场有成规,不出现金,就只有不具名的现金支票,这种支票容易兑换,而且比现金容易转移得多,就算出了事儿,带着逃跑也绝不会成为累赘。
我就藏身在宴会厅楼下的一间没有买出的房间里,灯火在四环两侧照得通明,四环上的车龙稀稀疏疏地行进着,渐渐也就接不成队了,我看看表,下注已经开始半个钟头了,不知道情况如何呢?我听着楼上鼎沸的人声,看着窗外祥和的灯火,却仍旧静不下心来。看来,即使不是因为父亲,我也要抽身而退了,我太浮躁,做这样的事情,不适合我,就算今天侥幸成功了,以后也断然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刚想着,就是一条短信发来:60万。没有旁的,只是这样一个数字。半个小时,已经有这样的数字,算是不俗了。他们敢下如此重注,跟子衿在此处也不无关系。原来只是个幕后之人操控的小局,一夜之间得知竟然是星辉在幕后,便也去了心中隐忧,大胆地投注起来。开局只有半小时,就已经有这样的数字,现场投注果然不是网上这样的小局面能够比拟的。我删了短信,看了看膝上的本子,里面网上投注的数字5秒一刷,却始终停在5万之上,似乎再不能上升了一般。我关了页面,清空浏览历史,合上电脑,接着闭目思索着,周围是一片黑暗,我不开灯,是因为不能让人发现我的动向,楼上的他们都在明处,总要有人在暗处的,不然,只能是陷入一片被动。
海龟的电话和短信还是不间断的纷涌而来,不知这人是不是鬼上身了,这马上要比赛了,他还联系我做什么?我不胜其烦地将他拖进了“黑名单”里,皱了皱眉,两手都揉着太阳穴,不禁暴躁起来:这疼痛还有完没完?就不能消停会儿!我不由得攥紧拳头,狠狠两拳,砸在自己头上。虽然甚是疼痛,脑中那木木地钝痛被这拳头打来的锐痛一冲,神志竟然清明了些,我急喘了几口气,拿出手机编了一条短信:立即转移。然后又阖上眼睛,细想着今晚和明晚交代下去的善后工作还有什么思虑不周的地方。
时间就在我不断地试图静下心来凝神思索之中悄然流逝,下注的整个过程,顺利地让我心神不定,我疑神疑鬼,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最后把支票都收拢在怀里的时候,才有些安下心来。几百万的支票,被我放在身上。我穿着专门缝制的裙子,在一个不容易发现的地方有个隐秘的口袋,可以将支票夹整个放进去,贴身携带,这钱交给别人,我自然是不放心的,很怕哪个人贪念心起,将钱携带私逃,所以每次有稍大些的赌局,我都会亲自来取收上来的赌金,因而特意设计了这个裙子。我是个小女孩,如果不是过关,根本不会被搜身,也不太会被人重视,所以也好应对。
我去洗手间中将支票夹藏好,我近日来瘦了很多,这次夹子虽然厚些,却也藏得十分妥帖,我对着镜子看了看,看不出什么异样,又学着搜身的手法将自己检查一遍,触手或是柔软的身体,或是嶙峋的瘦骨,摸不到异样。顿时定了定心神,趁着夜色,从这楼中出去了,是非之地,还是在远处看顾比较好,免得回头他们成了目标,我也溜之不及。
从楼中出来,便是小区的围栏,隔着就能望到四环,大概六七百米之外,能看到许多车泊在一起,他们是分批来的。而且来时走的多是小路,很少有从环路上直接过来的,北京现在改装车不多,我不想让交警们通过“电子眼”追踪到我的车手们齐聚在此,因此也不得不小心翼翼,他们多在为大赛做着最后的整备,
我看看时间已经是十一点二十,我向来有提前开场的习惯,远远看那边大多车手都闲下来,拿出手机,发了个“Go”,这是开始号令,四环上车辆已经很少,开始比赛,也不会引起什么大的骚动了。
号令一发,我将手机拿出来,清空了里面所有信息,关机之后,又将电话卡取出,用手绢擦擦上边的指纹,用包里的剪刀剪成碎片,扔到临近的草丛里。又拿出另外一张电话卡,装了进去,开了机。立时就听到耳畔轰鸣之声大起,原来十几辆赛车发动之前的响声,在这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啊。
我不由得向上望一眼,宴会厅里灯火辉煌,人头攒动。那里是热闹的,他们言笑着,戏谈着,享用美食,品尝醇酒,居高临下,有种让人艳羡的不真实。我内心里其实也是希望能跟他们一起的,希望能在人前承认,这一切都是我的安排。但我知道,这不现实。突然心下不由得一阵凄凉,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十几辆改装赛车在我疏神之间,风驰电掣一般,各色的掠影,倏忽之间,从眼前如电闪雷鸣般驰骋而过。四环这种路面,怕是能跑到一百八两百左右了吧?一辆白色的高尔夫似乎冲在最前,我向远处望去,忽然一时眩晕,立时人事不知了。
醒来的时候我被很多人围在中间,有人在掐着我的人中,我不在地上,却在一辆车上。我睁开眼睛,明晃晃的警徽晃得我身体一颤,这是警车?我被抓起来了?
我揉揉眼睛,他们都是一副欣喜的样子,我感到身上的支票夹还在,手上也没有被戴上手铐,我定了心神,才想起自己刚刚晕倒了。听这警车似乎也没有打开警笛,身边一个中年警官笑着问我,“顾影,醒了?”我点点头,冲他笑笑,他又转向司机,“成了成了,不用去医院了,收队。”
我反应过来,不由得大惊。他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赛车结束了么?会场情况怎么样?种种疑问悬在心头,让我一时失措。
那中年警察又回身跟我说,“小姑娘,你爸找了你好久了,我们现在送你回家。你叔叔在家里等着你呢。啧,啧,看你这小脸儿瘦的,比照片上瘦了好多,离家出走不容易吧?你爸也跟我们承认错误了,说不该打你,你也别记恨他,你回家去,他指不定多高兴呢……”老警察絮絮叨叨不停,让我哭笑不得。
“唉,怎么四环也有飙车的了啊。”司机一声无奈的叹息,我向窗外一看,原来是车手们已经回程了,先头的一辆高尔夫已经从四环下来,向旁边的小路拐过去了。看来,一切都还顺利吧。
我想到了一切,却怎么也想象不到,大家都安全,只有我要被一队警察挟持着,押送回家了。在家等着我的叔叔,应该就是言老师吧。一天之内又是音讯全无,他定然已经气疯了,屁股上的旧伤依然疼着,却不免又要添上新伤了吧。
暖意
警车是直接开到知春里,我自己的家中的。晚上路况好,中关村离着也不远,所以很快就到了,我在路上坐直了身子,跟警察叔叔随口说了很多有的没的,不能让他们发现我的紧张,不能让他们发现我身上的支票,所以我要从容,要表现出回家的无奈。那一瞬间,我似乎发现,自己还是很有演戏的天赋的,唉,玩儿赌博不成,也许我以后应该去玩儿诈骗?
警车在小区门口停了下来,小区的保安很奇怪地探头打量着,午夜时分,正是他们呢快要交班儿的时候,我在这儿住了很久,他们大多认识我,看我被一票警察带着,都伸头探脑的,有几个跟我相熟的,还在说着,“小影啊,终于回家啦。”
言老师在小区的门口等着我。神情严肃至极,脸色都是阴沉的。见我们来了,稍微缓和了些,却依然没有平时那种暖人的笑意。他礼节性地对送我回来的警察表示感谢,又给了一个红包,看来很厚的样子。怪不得,送我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儿回家,居然有这么多警察大半夜的一起来。看来父亲之前也是给了不少的,我心里有些愧疚,好好的钱,何必给他们腐败呢。
老师只看了我一眼,就转身走进小区,大门口的车位上,停了老师的车,宝蓝色的大宇,很少见的韩国车,倒挺好认的。老师打开车门进去也不理我,我急忙拉开副驾驶的车门,钻上车去。
老师是径直带着我回了他家中的,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过,我几次叫了老师,他都没有理我。他神情并不怎么愤怒,一副淡然的样子,只是仿佛不存在我这样一个人一般。我咬着嘴唇,手抑制不住地颤抖,心跳很剧烈,一下一下冲击着我的身体,几乎要从胸口撞出来了。我一直偷偷地看着老师,希望能从他的动作里,看出些端倪,是不是生气了,是不是失望了,是不是不在意?但我什么都看不出,他只是安静地开着车,有时目光向我瞟来,却仿佛是直直地穿透了我,看向了窗外。
咕噜噜
(前方高萌!)
13
进门的时候,我几乎是蹿进来的,若是慢了一步,恐怕就要被老师关在外面。老师并没有说一句话,我看了老师一眼,老师似乎依然是平静的,我站在厅里,手足无措。
但老师并没有让我尴尬太久。他进屋里拿了板子,拽着我的胳膊,将我拎到沙发边上,一句话都没说,把我按在沙发上就打。裙子几乎不能给我抵挡一点儿板子的冲力,老师的板子,快而狠,一板连着一板,让我疼得眼前发黑。
昨天的旧伤打出几道乌青来,我今天又几乎是坐了一天,也没有时间喷些药剂,全凭着思想被全部占据,注意力转移来止痛。现在这样被那厚重的板子一下一下毫不留情得打下来,新痛冲击着旧痛,一时间打得我有些懵了。
老师不是每次都容我先想一想,让我剖心剖腹地诚恳认错,怎么都要打得我心服口服才行么?怎么今晚二话不说,上来就打?这念头一闪而过,却没有占据头脑太长时间,板子不给我丝毫可以喘息的机会,依然疯狂地撕咬着我。
我好累,好困,昨天刚挨过打,又哭了很久,已经不知道多久没睡过,多长时间没吃过东西,甚至从下午开始,我连水也不曾喝过一口。期间唯一休息的一刻,还是自己力不能支,晕倒在地。幸好如此,神经大概此时已经麻木了,所以我虽然疼,但只是眼前发黑,手脚发软,别说喊叫,连咬紧牙关,对我而言,都是十分吃力的。我全身软软地垂在沙发上,身上唯一能动的肌肉大概就只剩心脏了。一些薄汗渗出来,我不由得感觉到一阵凄凉。
我昨日才知道,老师就是我的亲叔叔,他跟我亲生父亲一般样貌,我甚至有一刻,心中暗自想着他的容貌比对过,我何处像他,何处像母亲,一时兴起,竟然找出两三处有一二分相似来,心里边生了些温情。而父亲让我侍之如父的他,在我心里几次将他当成父亲一样的他,竟然在我晕倒之后,在我带着一身伤的时候,抡起板子,这样不由分说地打我。我命该如此么?所有的孺慕之思,都注定被一顿板子,打得烟消云散么?
板子却兀自乱拍着,有时落在我的臀上,腿上,我耳中都是“啪、啪、啪、啪”绵绵密密的声音,神智都有些乱了,伸了双手堵住耳朵,那声音却越来越响了。老师怎么还不停下,真的要将我活活打死么?想到这里,我反倒淡然了。死了多好,多安静,多清明,不用再理会这些琐事,不用再承受这些痛苦,不用管自己究竟是谁的孩子,不用想以后怎么跟子衿相处,一切那么简单,那么自由,这时的感觉,竟然就像一下子吸了两三支大麻。我两眼虽然闭着,但一片光芒在黑暗尽头出现,我步履有些蹒跚地走着,身后的痛楚就像一下子抽空了一样,远处的光芒里传出一支动听的曲子,那是李斯特的狂想曲,那是,妈妈。
“哐当!”板子落在地上的声音如同惊雷一样震碎了我过分美好的幻境,我跳起来,又抽搐地瑟缩着,我怕,真的,很怕很怕。我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因为不自觉中拍飞了板子,被爸爸打得终生不敢再忆起那一刻的小女孩儿了,但幼年时的很多东西,其实总是根深蒂固地刻在心里。我似乎在喃喃地说着对不起,却又似乎没有说出声,我全身缩成一团,蹲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身后的疼痛如开闸的洪水,奔涌过来,我觉得自己好像疯了,觉得这世界好像也跟着我一起疯了。
但他没有再打我,没有再粗暴的将我拉起来,没有把我按在沙发上,他把我抱起来,把我抱在怀里,轻轻地说,“小影,别跑了,好么?老师很怕,怕你不见了。”
我觉得一切都不是真的了,眼前的景象似乎分外的光亮。我狠狠地闭了下眼睛,再忽然睁开,这恍似梦境的光芒,才消隐不见。“老师,我不走,不走了。以后都不走了。”话音落下的时候,那渐渐远去的钢琴声,终于消散了最后一个音符。我看到客厅里多出来的那架钢琴,突然间心里一阵酸涩。
我突然想起妈妈,其实我已经很少会想起妈妈了,即使是在弹钢琴的时候,也不太会想起了。我从小就弹钢琴,从4岁开始。那时是母亲亲自教我,把鸡蛋让我握在手里,摆出好看的手型,汤普森,巴赫,哈农,车尔尼,每天一本一本地弹。那时候记忆力很好,弹上几遍就能把谱子背下来,妈妈总是很开心地夸我,将我抱在怀里。妈妈是喜欢李斯特的,但他的曲子大多很难,我是弹不好的,她也不勉强我,只是自己经常弹着,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着,有些自我陶醉,有些出神。然后抱起我,轻轻地笑着,我那时以为,她是在思念爸爸,但现在想象起来,大约,是在想着那个人吧。爸爸喜欢施特劳斯,喜欢莫扎特,喜欢悠扬柔美的乐曲,她其实并不爱爸爸,爸爸呢?爱她么?
“老师,那个人,他喜欢李斯特么?”我有些突兀地问着。不知道老师能不能听懂。
“嗯,”说着,他自顾自地哼起二号匈牙利狂想曲里,一小段轻快的旋律。“我也很喜欢的,那时候林扬在学校里弹过这个。”
“您认识我妈妈?”我惊讶极了,他只是说,那个人跟妈妈关系很好,他只是说他们是同学,他从来没说过,原来他也认识妈妈。
他笑了,眼里似乎有些泪水,他将我搂在怀里,轻声说着,“认识,你跟她,长得很像。我们高一的时候,还是同桌呢。她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叫错我和言渚,比潞城厉害多了。我一心以为,她会成为我的嫂子,却没有想到……嗨,说这些干什么。”他停住了,双手抓着我的肩膀,认真地看着我,“你告诉我,你这些年偷偷在外面拿了钱开赌场,搞城市赛车的事儿,是不是真的?”
他知道?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怎么会知道?叶启辉告诉他的?我的脑子炸开一片,再也考虑不清楚事情了。这些天各种各样的冲击接踵而至,各种各样的麻烦、问题,把我的精力消耗得分毫不剩。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供认不讳,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我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就像是一个傻子。我笑了笑,转身过去,轻易地从衣服里,拿出了那个支票夹。
我递给他,又笑了笑,“这是证据,我今天收的支票。没有想到吧?您认识我的爸爸妈妈,您是我生父的孪生弟弟,可曾想过他们的女儿还没成年就变成了一个罪犯?”说着,我揉了揉胸前被支票夹硌得有些难受的地方,又重新趴在沙发上,“你打吧,打完了,我可以睡一会儿么?我好累。”我没有理会他震惊地神情,我累了,真的,太累了。
他把支票扔在一边,然后蹲下身子将我横抱起来。我没有挣扎,因为根本没有任何力气了。他将我放到沙发上,沙发很软,并不像床上那样硬硬的,所以即使躺着,伤也不会太疼。然后自己坐在一边,又抽了两张纸巾给我擦了擦额上的汗,“老师打疼你了吧?今天不打了。老师也不想每天都要打你一顿,但你能不能给我省点儿心?帐咱们明天再算,今天好好休息,好不好,老师陪着你。”
他说着,笑了笑,又用手指戳了戳我的鼻子。然后拉起我的手,握了握,又探身接了杯水给我,插了根吸管在杯子里递给我,“喝点儿水,看你嘴唇干成什么样了。自己都不会照顾自己还天天往外跑,我看就应该拿个手铐,天天把你锁在家里。”说完自己仿佛觉得很好笑,淡淡地笑了笑,又似乎想到了什么,起身到了电视前面,放了一张光碟在碟机里,然后匈牙利狂想曲的音乐,就这样又一次在我的耳边响起来。
“想妈妈了吧?我给你说些,你妈妈的故事,好不好?”他搬了个小凳坐在我身边,声音温暖极了,我喝着水,仿佛也觉得有一丝甘甜。“我是在高一认识林扬的。她那时候长长的头发,一直到腰间,束一条简单的马尾辫,每天几乎都是在笑着的……”
他的声音一直是那样平静中透着暖意的,像是午夜电台说着动人故事的DJ,几乎没有间断地讲着,像是在念着一篇动人的散文。我想起那个下午,他念着课文的声音,遥远得好像在几个世纪之前一样。但那种感觉是不会变的,暖人的蜂蜜柚子茶,让人沉醉的蜂蜜柚子茶。这声音在有些激扬的乐曲里,穿透了我的心,让我有些欲罢不能的难过。我在这声音里落下泪来,不是因为故事,而是因为这样醉人的温暖。
认错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老师并不在屋子里。我揉揉眼睛,看到茶几上压着的一张字条,上书:我出去开会,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许离开家里一步,否则后果自负。言sir。
我看着这字条不禁失笑,言sir,哈,这称呼还真是不错,看来是他常用的。这一觉睡得极好,可能是实在累了。我看到桌上有半瓶红花油,再略微动了动身子,好像并不是很疼,看来昨天在我睡着之后,他帮我上了药。想着便是脸上一热,虽然他是父辈,也帮我做过这样的事儿,却还是有些羞惭。正要起身,才想那重要的一叠支票,倒不知去了何处了。
我当下四处寻了一会儿,便找到了,我将自己账户里的钱调配给阿笃他们支用,这些支票,其实就是我的私房钱了。不知他们赚了多少,但估计两三百万不成问题,我既然已经决定抽身而走,也不理会他们,只给子衿打了个电话。子衿昨晚自己开车回家,路上竟然也没有人盘查,听说我在老师家里,便要过来看我。我想起老师昨晚的话语,大概今天又是一顿棰楚,也就没让子衿过来。
傍晚老师便回来了,扔给我一大摞卷子,我翻了翻,有些是化学竞赛的卷子,有些大概是他下午上的那个试讲时发的卷子,加起来大概有个三十来张,真是多得恐怖了,我写字很慢,做题更不算是迅速,每次考试也多有做不完的时候。这莫说是在拔尖的学生里,在实验班也是少见的慢。因而看到这样大一摞试题,我不可能有任何好感。
他似乎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倒像是很随和似的,我突然想起早上字条上那个“言sir”的署名,觉得这样叫起来大概比老师随便些。于是笑着问他,“言sir,怎么这么多啊?我写字慢,没有十天半个月,做不完的。”
他倒是高兴地很,回答着,“嗯,以后都这么叫吧,这个叫得也不那么生硬,省的你们在背后叫我言谿了。”在我们学校里,其实对老师一向不是十分尊敬,大概因为学生都太过聪明的原因,老师其实往往沦落为被百般刁难的对象。经常有老师被学生气得辞职不干,真正受学生喜爱的老师,其实不是那种老得掉渣的,倒是那种不算太年轻,相当有经验,但能与时俱进,跟上学生新奇而先进的思路的老师,三十岁到四十岁,正是言老师这样的年纪。
言谿其实是个相当出名的老师。我认识他之前,就已经听过他的名字。我们初一时的语文老师曾经跟他带过一届学生,曾经跟我们说起这样一位言老师。据说他是学校里有名的才子,喜欢写诗,写文,刚刚教课的时候,心思还都不在课上,每天课余就拿了稿纸疯狂地写小说,后来出版了两本,但卖的却不是很好。他这才收了心,潜心在教学上。他每年都要参加高考阅卷,他带的学生高考成绩很高,还跟他称兄道弟。据说他上一届班里的一个学姐,得了刚刚兴起的那个新概念作文大赛的一等奖。还有一条让人不能忽视的,他在三年前,我刚刚进入这个学校的时候,就已经是语文教学主任。言谿现在最多三十五岁,三年前,也就刚刚三十出头,一般的博士才刚刚毕业,进学校教书,我初三的时候写文章讽刺的那个付老师就是三十岁了,才博士毕业,到我们学校教书,却水平很差,被我一篇小文,气得辞职不干了。言老师能在我们学校当上语文组长,定有他极为出众的一面。
当然,我最初并没怎么在意的。时间名不符其实者众多,所以第一次听他讲课,我还是被惊艳到了。他好像对课堂有种天生的掌控,我喜欢他的语文课,虽然只上过一节,我也十分确定。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家事儿,我应该会很喜欢他,成为他的得意门生,说不定为了他的声名,也去考个什么作文的奖回来。也许我会企盼那些以前天天睡过去的语文课,也许我会认真地去考每一次语文考试,我会尽力地去修改自己的每一篇作文。但现在,我却有些怕他了,对他,其实有些避之唯恐不及,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你想什么呢?”他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看我似乎有反应,才接着说,“化学卷子是你们竞赛老师让我带给你的,说是竞赛开课前让你做完,还说你假期落下的课太多,让你过几天去他家,他给你补上。语文卷子是我试讲时候印的,总共只有五张,明天晚上之前你都给我做完就行,我看看你的基础。这样不紧张了吧?语文不是你的长项嘛,我听说你还夸下海口,说是别的科目不敢保证,语文一定不会掉出第一?”
“额,言sir,叶子衿不是你的间谍吧?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我在外面……”我停了停,选择了一下措辞,却终究没有说出设赌或是赛车的字眼,“做生意的事情,是睡告诉你的?”大概是称呼改了的原因,我竟然不自觉的,开始摒弃了“您”,而以“你”来称呼老师了。
“昨天我去你家找你,有人打电话来找你爸爸,我接了电话,告诉他我是你临时监护人,他就告诉我这些,还说他手里掌握了证据。我本来不相信,但你爸又打电话过来找我,说你今天给他打了个奇奇怪怪的电话,问我你在不在家里,到底去了哪儿。我就有一点儿怀疑了,想着还是要问一问。昨天晚上你承认了,我其实还是挺生气的,但你之前被打得连都开始喊妈妈了,我听着可怜,也没忍心。”他一边说着,一边坐在桌边判着卷子,并没有看我。
原来昨天我在那白光里看到妈妈的时候,不自觉地叫出声来了。想起来不禁有些窘迫,却也无可奈何,昨天打电话的人,大概不是叶启辉就是沈立生,但背后一定是叶启辉。估计是看阻止我有困难,就告到我爸那儿,好让我好好被修理一顿。想到此刻,我便坦然了,站起身来,到老师身后停下,郑重地说,“我承认,我跟一个律师合作,伪造了爸爸的批示,拿到了妈妈的遗产,然后把所有地产全都变卖,当成资本,开了个赌车的行当。两年了,赚了不少钱,不过我昨晚做了一票大单子之后收手了,现在剩下来的,就是这些支票了。我没做其他伤天害理的事情,做下了的我都承认,怎么处理我,您看着办吧。”
老师放下手中的事情,转身过来看着我,眼神肃穆,颇有深意。他问道:“你知道自己都错在哪里呢么?”
来了,这句话就像老师的一个签名,每次要教训我之前,都会有类似一句抛出来,让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但今天,这个问题我想了一天,认错嘛,深刻一些,自然他就满意了。立时答道,“第一,不该枉顾法律,伪造文书,私自动用妈妈留下的财产。妈妈留给我这些东西,是给我以后安身立命用的,不是让我刚上了初中就偷偷背着爸爸拿出来做违法犯罪的事情的,这是对妈妈的不敬,是对她声明的侮辱。”无论是什么错,只要往大了说,大概就是深刻了吧。
“第二,我不该轻信他人,将自己的一切都交与一个陌生人手上,没有加以防范。以至于让他拿到我所有犯罪的真凭实据,让自己陷入被动不说,还连累了爸爸的公司,连累爸爸在公司这样艰难的条件下,还要打一场反收购战。我对不起爸爸多年对我的教导,他告诉我怎样以对手之心测其言行,谋定而后动。我都没有想到,而是一味被人利用,导致一切陷入僵局,险些让爸爸收到连累。
“第三,我不该为了自己脱险,将自己的朋友带入那个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圈子,切断他与外界的联系,胁迫他为我担上罪名。我利用他来要挟他的父亲,不是一个朋友该做的事情。第四,我在言sir你好不容易找到我的时候,不留任何信息就自己逃走,让您担心了,对不起。”我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并没有说下去。我看着他,他的神情却没有任何改变,似乎还要继续听我说下去一样。我有些窘迫地低了头,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我说完了。”
他这才脸色一变,似乎有些冷笑着问我,“真说完了?”
我想了想,感觉自己该认的错儿都认了,却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突然被我激怒了一样。有些发窘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似乎总是这样,即使我想得再好,准备得在充分,只是认错二字,也总能让我手足无措。
他见我不说话,也没有生气,只是叹了口气,说着,“本来觉得,要是你真能知道自己都错在哪里了,今天就不打你了,放过了你这一回。连着两天打了你,昨晚给你上药的时候,看见好几处都还青着,我也心疼你,让你安静地想了一天,你这一天,就想到这些不成?好了,板子给我拿过来,你自己想不清楚,我让板子帮着你想想。”
我瞬间就像被扔进冰窖里一样。我不喜欢挨打,那种我天生恐惧的疼痛和屈辱,就像心上的一把利刃扎下来。我也不喜欢被人控制在手里的感觉,当那样俯下身子,迎着疼痛地到来的时候,所有的骄傲和固执都没有任何意义,只能是服从。但我却从未反抗过,我想过逃走,甚至不止一次,但从没有反抗过,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懦弱,还是因为心底里的顾忌。我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说,转身进屋拿了板子出来,放在桌上。
老师也没有废话,一指沙发,我跪上去,没有犹豫,就把裙子提了起来。我看过自己的伤势,比我出走之前,老师打得要重的多,虽然都是隔了衣物,留了面子,但老师显然并没有留手,老师看样子还是心疼我的,看着这样的伤势,大概不忍心怎样苛责吧?
不出我所料,老师拿着板子过来的时候,愣了一下,却还是把板子压在我的臀上。只是肌肤轻轻碰着,就已经又麻又痒,好像有股暗火,从身后滚过。“你说吧,还有哪里错了。都说出来,我就饶了你。”
我却一时没有答话,意识到板子已经离开我身体的时候,我两臀一紧,一下下颤抖起来,板子没有丝毫留情,极狠地拍了上来,打得我全身都在晃动,脑子一阵发懵,疼痛才排山倒海一样压倒了我,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啊,”声音不大,却连我自己都觉得凄惨。
“疼么?”老师那样淡淡地语气,刺得我心里一阵阵难受。你自己打的,还要让我歌功颂德不成么?
生命是什么
“疼么?”老师那样淡淡地语气,刺得我心里一阵阵难受。你自己打的,还要让我歌功颂德不成么?
我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忍痛不是我的强项,死扛也不是我的作风,我一向以为自己是聪明的,从来不给自己找麻烦的人,但此时,我却怎样都不愿意低头。中邪了么?大概是吧。我僵直着身子,想伸手去摸一摸像油滚刀割过一般生疼灼热的屁股,却还是攥紧了沙发上的垫子,终于忍住没有做出这样丢脸的举动,放松了臀上的肌肉,准备着板子下一次的来临。
“怎么,连问题都不愿意回答了?”他似乎觉得我这样的赌气有些不可理喻地可笑,鼻子里有声微微的轻哼,一副不屑的样子。
我心里在说着,“我怎么敢啊,”阴阳怪气的,要是真的说出来,定然能将老师气个好歹。但我不敢,我是真不敢。我敢于用无声地沉默抗拒他的无情,却不敢用不敬的语气来反驳他的话语。
“再给你一次机会,别给我得寸进尺,再不说话,我把你的小屁股打烂,你也一样得给我乖乖认错答话。”他的声音凌厉起来,好像故意要挟我一样。板子又压在臀上,我就算心里再说着自己不怕不怕,臀上的肌肉却屈服于这板子的淫威之下,不住地抖动着,将我满心的恐惧都毫无保留地昭示给他。
我将身子伏了下来,脑袋埋在臂弯里,臀着实更加翘高了些,一副认打认罚的样子。这个姿势,对我来说,其实是极痛的,原本臀上肉厚,板子压下来虽然灼热疼痛,但也没什么。这样一伏下去,伤痛牵扯不说,臀上的肌肉层也好像薄了不少,竟然连板子贴在上面,都像是一种重负一般。
我对自己有些不满意,我这是在置什么气,又有什么必要跟老师置这种不必要的气?害的老师生气,我自己疼得难受不算,甚至连半分好处都没有。我心里想要拒绝自己这种孩子气的反抗,却始终拉不下脸来,诚心地认个错。
老师似乎也没再给我认错地机会,照准了臀腿之间,我最怕疼的地方,一连三板子,一下重胜一下,直疼得我两腿乱蹬,下身几乎抽搐。太疼了,疼得我的牙齿咬上了胳膊,也没有任何知觉,疼得我在那一瞬间心里狠狠地诅咒他。
板子停下了,我的颤抖,却怎么也停不下来。他依然把板子放在伤痕之上,灼热得好像烫伤一般折磨着我。我的脑子里所有的思想好像都抽空了,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向我叫嚣着,好疼,好疼,好疼。眼泪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疯狂地涌了出来,我不想流着这些不争气地泪水,但他们似乎就是身体里的细胞选出的选民,愤怒地向我抗议着他们的不满。
本来以为,挨打再怎么疼,疼的也只是屁股。但我现在竟然好像全身没有一处不疼一般。疼痛像是一种强劲的电流,过电一样的蹿遍我全身的每一个角落,蚕食着我的血肉,我的意志,让我无暇再顾及,老师是否无情,伤情是否加重,姿势是否羞耻,甚至无暇去思索,老师让我回答的,究竟是什么。
我只是伏在沙发的靠背上,把脸埋在臂弯里,肆意地哭泣着,我感觉自己哭得很大声,旁若无人一般。我想起昨天自己被按在这里狠狠地惩罚的时候,妈妈在远处的光亮里弹琴的样子,分外的无助。妈妈要是还在,一定不会让他们这样打我的吧,一定不会的,一定不会的。无论是爸爸还是老师,他们平时再喜欢我,再疼爱我,我也不是他们亲生的骨肉,无论我怎样的哭,怎样的痛,他们都一样,不会心疼我的。
我似乎哭了很久,又好像根本没有哭多久一样,疼痛让我连对时间的感觉都消失了。我一瞬间十分希望,那个被老师成为哥哥的人,可以来解救我,可以将我接到远隔重洋的海外去,可以真的像一个父亲宠溺孩子一样宠溺着我。那种对未来的茫然和陌生,在板子压在身上时,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后悔了,我后悔答应老师留在他的家里,后悔自己不想知道他的一切,我想知道,真的想知道,想要有一天,能够再得到那种纯粹的,关乎亲情的爱,不是教导,我受够了各式各样的教导。
但如果,他并非如我想象中的那样呢?子衿是叶启辉的亲生骨肉,那浑然如初一辙的样貌骗不了人的,但他每次打起子衿来,一道道交叠的伤痕,让我看着心惊肉跳。这也是亲情么?难道只有母亲,才会有不计一切的关爱,才会原谅我偶尔为之的胡闹,才会在任何时候,无条件地给我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有些糊涂了,不知是因为哭泣,还是因为疼痛。这时候,我听见老师的问话:“现在呢,疼么?”
我在心里多想坚持着,不再回答,但身体已经提前为我做出了回答——我点了点头。虽然没有说话,却还是屈服了。我为自己的不坚定感到无力,看,严刑逼供对我多有作用,坚强不屈,果然不适合我啊。
老师将板子拿了起来,放在一边。臀上顿时感到一阵凉意。灼热胀裂的感觉,舒缓了不少,我在心里不由得嘲笑自己,早知如此,嘴硬什么?
“现在知道疼了?还挺坚强的。”老师说着,似乎有一种隐然的笑意,接着,又收敛起来,“你挨了几下板子,就疼成这样,你想过没有,要是你的车队在路上出了事故,车手会疼成什么样,无辜被连累的人会疼成什么样,疼,还是轻的,如果,死了呢?”他的语气里有种叹息的意味,听得我呼吸都是一滞。
“车手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危险,极限,玩儿的就是命,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至于路人,人各有命而已,被撞死了只算是自己倒霉罢了。我又不认识他们,管他们疼不疼,死不死的干什么。”我直起身子,脸上依然都是泪,但一番话说得理直气壮。
笑话,言谿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迂腐,这种物欲横流的社会里,能有几个人切身关心他人的?不过作秀而已。他跟我爸果然是朋友,连迂的方式都相差无几,以己度人?哈哈,我心里不禁笑了起来,连疼痛都快要忘记了。我承认,你们是君子,但我一个女孩儿,没必要要求我也做个君子吧。在这个世上,做君子太累,做小人,却逍遥得多了。
他听了我说的话,先是一愣,接下去便是一幅不可置信地神色,右手扬了起来,像是要给我一个耳光。我内心里一阵凄苦,却还是闭上了眼睛。
原来他是为了这个打我。
我等了很久,却也没有等到那落下的巴掌。睁开眼睛再看他,他只是有些无奈的神情,问我,“不认识的人,死了,就没有关系么?即使是因为你而死的,你也不会觉得良心上受到谴责么?”他不像是在说教,倒像是叹息一般。
“什么叫因为我而死的?难道因为我组织车手们赛车,出了事故,有人伤亡,就是因为我而死的了?人又不是我撞的,大不了我多出钱安抚就是了,我的……”还没等我说完,一个耳光,重重落在我的左脸上,耳朵里“嗡”的一声,上颚阵阵发麻。我被余力带倒在沙发上,好疼。
我不是没想过安全问题,我想过,真的。车手们是赌命的,我真的担心他们,每次出车之前都会叮嘱阿笃让他们仔细检查一下车的状况。他们买不了保险,我也理解,因而从自己那里拿出一份钱来,专门作事故基金的,谁受了伤,我都会帮忙报销,要是不小心撞到了人,出了交通事故,也方便私了。
我用手抚着刚刚被他扇过的面颊,撑着沙发的靠背,缓缓跪直。双眼含着泪,愤恨地看着他。
“你爸就是这么教你的?钱了不起是吧?连命都能买了,是吧?顾影,我算是开了眼界,你给我说说,生命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他声音很大,语气很严厉,没有一丝怜惜。就在半个来月前,我挨了父亲的耳光,他还在一边,劝解着帮我,现在,就这样恶狠狠地,一巴掌扇过来。
好,你问我,生命在我眼里是什么,我就来告诉你。我想着,吸了口气,放下捂着脸颊的手,回答道,“生命?生命什么都不是。人活着就是在挣扎,在痛苦。您一定没有见过亲近的人离去,我见过,见过很多次。第一次,是我妈妈。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么?我告诉你,是我害死的,我害死的!”我一边哭着,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似乎要将自己的心、肝、肺一起喊出来。
咕噜噜
(前方高萌!)
14
“那天我从学校回来,自己去练琴,她走过来,皱着眉头骂了我一句,让我别弹了,她心情不好,头疼地厉害。我赌气,自己把自己关进房子里,她在外面叫我,怎么叫我都不理她。那时候她癫痫发作了,想要叫我帮她,你知道我在干什么?我在听音乐,我宁可把自己的耳朵震聋也不愿意听到她的声音。我出去的时候,她已经晕倒了。我叫她,叫救护车,可已经太晚了,她只活了三天。你说,她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要是没有我,我爸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她出轨过,要是没有我,她就不会被我害死,但她就是那样轻易地死了。我自责么?没有,我从来没有自责过,因为那时她的命,她命该如此。我害死了她,没人知道,我其实一点儿也不难过,她死了比活着强多了。死了能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了!她再也不用一个人在屋子里偷偷落泪,她也不会连弹着钢琴的时候都不快乐。
“我后来见到一次车祸,有一个妈妈,抱着孩子,被一辆卡车撞了,妈妈被撞的瞬间松开了手,把孩子掉了。然后孩子摔在地上,被卡车压烂了脑袋,脑浆溅了那个妈妈一身。孩子立刻就死了,妈妈也马上疯了,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孩子死了,但他解脱了,妈妈活着,但她会痛苦一辈子。
“所以你看,活着,有什么好?我活着,可我哪一天真的高兴过?我倒希望自己真的也死了,死了,就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道理,死了,就不会有人拿着板子一下一下地打我,死了,就不会每天有这么多的烦心事。
“你问我,生命在我眼里是什么?我告诉你,生命是负担,是痛苦,是还不清的债。要是真有人因为我搞了个赛车,就死了,我倒是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儿。给中国减轻了点儿人口负担,又把他们从痛苦里解脱出来了,多好。”
我说完了,喘着粗气,看着老师。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对老师说出这些,我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是我内心里最阴暗的角落,这样剖心剖腹地说出来,我好怕。我觉得自己似乎要蒸发不见了,一切都是场混乱的梦境。
老师惊愕地看着我,似乎完全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生死
老师惊愕地看着我,似乎完全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我看着他惊讶的表情,一时间,竟然有一种快意。是的,快意。我觉得似乎是自己的那些发泄一样说出的乱七八糟地话打败了他,他知难而退了,大概不打算管我了。我好整以暇地转过身子,完全面向着他,然后一只手轻轻地去揉了揉疼得已经受不了的屁股。臀上的肌肤已经没有了原来光滑嫩的感觉,干燥得像是一张揉烂地纸,毫无生气的感觉。肌肤下面是几处硬块,轻轻一碰,便疼得我有些措手不及。
他却很快的从那种错愕中,解脱出来。将我的身子扶正,把我的姿势又重新摆回那伏在沙发上的模样。我顺从地任他摆布着,大概是之前的板子和那些话耗尽了我的所有力气。他没给我任何缓和的机会,又重新把板子,压在了我的臀锋上。这回他压得稍微用力些,我狠狠地咬住了牙,没有痛呼出声。
“小影,你听着,老师下面跟你说的话很重要。”他顿了顿,语气是有些凝重的,“老师不知道,在你的心里会藏着这么多的事情,也没有想到,为何你心里会有一些这样的想法。这一部分是你爸爸的过失,他工作忙,不经常在你身边,没有空教导你这些大道理,即使有空教你,教的也多半是他生意上的事儿。这是他做父亲的失职,我会帮他弥补的。一方面也是以前教过你的老师对你关心不够,没有注意到你对生命的轻忽,我会慢慢帮你解释,你能安静下来,认真听我说么?”他的语气里没有之前严厉的一面,那种尊重和探讨的感觉让我险些有些信以为真。只是,当这块板子压在我残破不堪的臀上,我的注意力都是在强加的痛觉里集中,这样的状态,我不知道,何来尊重可言。
但我还是点头了,因为我其实只是个胆小的人。我不怕死,却很怕疼。我不知道如果死之前会经历痛彻心扉的疼痛的话,我是否也会一样惧怕死亡。但我此时却实在是怕那板子再一次落下来,怕那种混合着绝望和屈辱的疼痛。
他没有继续采用这个用板子压着我的方式,看我点头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把板子放在一边,帮我把裙子拉下来,轻轻扶着我,让我慢慢的转过身来。他总共没打几下,但真的很痛很痛,轻轻一动就会牵动伤处,连丝质的薄薄的裙子盖在上边,都会疼得我身子一抖。大概是我太不禁打了吧。
他将沙发上的靠垫叠起来两个,让我趴在上面,上半身垫高了些,也不觉得气闷。他将我放好,去厨房里给我倒了一杯冰镇的绿豆汤,放好吸管递给我,自己也拿了一杯。这原本是我白天里熬的,他倒是借花献佛,自然得很。“喝点儿水吧,一边喝一边听我说。”
我勉强冲他笑笑,接过杯子,头还轻轻点了一下,做微鞠个躬的样子,道,“谢谢,麻烦您了。”说完又觉得仿佛不对,这样恭谨的语气里,似乎又回到了初见之时那种拒人于千里的冷淡,连忙在后面又加了句,“言sir。”我不恨他,也不想让他觉得我恨他,挨着那一下重似一下的板子的时候,经历那些撕心裂肺的疼痛的时候,也许也是恨的,但我似乎是有些贱的,打得再重,只要他摸摸我的头,戳戳我的鼻子,给我一杯水,闪出一个微笑来,我便可以将那些疼痛在心上留下的伤痕都抛却,依然带着一种对长者的崇敬和亲近。我想起父亲说的管理学里胡萝卜加大棒的方式,不由得觉得自己大概就是那只蠢笨的驴子,即使屁股上挨了棍子,有胡萝卜在前,也一个劲儿地拉着磨盘跑了。
他听我叫他言sir,也是一笑,从桌上抽了两张纸巾,一边帮我擦着脸上未干的泪水,一边说着,“擦擦,擦擦,快变成小花猫了。”声音很轻,我却听得分明。绿豆汤冰凉甘甜,我用杯子冰了冰滚烫的脸颊,又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我不在乎他要说什么,也不太相信他能说得过我,我只是喜欢现在这样的感觉,被他照顾着,关心着的感觉。
“小影,首先我要告诉你,你妈妈不是你害死的。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有这样的心思的,但你妈妈的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即使当时你及时地叫来救护车,你妈妈也不会活下来的。她自己知道自己的病痛,却不愿意告诉任何人,遗嘱早就立好,后事都处理妥当了,医生都说她求生意志不强,所以救不活了,你怎么能把这么大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呢?”老师的手拂过我的头发,声音很温柔,眼神也很温柔。我瞬间有些迷醉,竟好似分不清自己的立场了。
“不是我害死的妈妈?”我这时似乎变成了一个孩子,疑惑地看着他。在我心里,其实一直对母亲的死耿耿于怀。母亲当时病了很久,我每天都和她在一起,却一点儿都没有发现。那时候母亲脾气很坏,经常会骂我,我也任性得很,动不动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出去。母亲去世以后,我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过失,母亲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才会连手术都没有救回她的性命,所以后来无论父亲怎样责备我,我心里怎样难受,怎样委屈,都会忍下来。死者已逝,我不愿遗憾,再一次发生在还活着的人身上,这大概就是我的偏执。
“不是,当然不是。林扬从小身体就不好,经常头痛,在学校里也晕倒过。她是因为觉得自己的病治不好了,所以心底里绝望,求生意志也不强,所以才会被病痛打败的。相信我,老师不会骗你的。”老师这样回答着我,我知道他是想要开解我,他大概认为,母亲的死是我如此“荒谬”的思想的源头。但其实,不是的。
“就算她不是我害死的,又怎么样呢?我爱她,真的,很爱。我有时候会希望,她能一直活着,活着来等着我变得更乖巧,活着吃到我做的饭菜,活着听到我弹得曲子,但我还是没有悲伤,她死的时候我一滴泪都没有掉过。她活着,并不快乐,我不是那个可以带给她快乐的人,所以到宁可她死了,可以躲开这一切。
“老师,我不是冷血无情的人,刚才我不怕您误会,但现在却有些怕了。我知道赛车的危险,也知道极限运动的危险,但您知道么?要是我不管这摊子事情,他们绝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再赛车,没有人管理和组织,他们都是些喜欢挑战极限,根本不会考虑他人性命的人,如果在白天,车流量大的时候比赛,更容易出事故。我是用这个设局赌博了,但我又不是骗钱的,参加的人都是些像我爸爸,像叶叔叔这样有余钱来玩玩儿的人,都是你情我愿,难道不可以么?我没有骗学生的钱,没有骗穷人的钱,我是犯法了,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您,但我真的错了么?”我说到最后,不知为何,自己实在觉得太委屈,竟然又落下泪来。
“你错了,你在用你的智慧,保护他们做有安全隐患的事情。如果没有你,他们也许有人早就被警察抓起来,剩下的人也不会再去比赛了。你想要自己赚一点儿钱,这没有错,老师也不会阻止你,我支持,但不要用这种让我们大家都提心吊胆的方式。”他故意不看我下落的泪水,淡淡地说。
“老师从没觉得你是个冷血的人,刚才的话,我相信,是你一时之气,静下心来想一想,可能就不会这么说了。我承认,人活着,的确有很多痛苦,老师比你年长,经历的事情比你多,也有压抑的时候,也有绝望的时候,不能说你经历过的,我都经历过,但毕竟有些东西,是相似的。你说人生总是痛苦的,活着没有意义,那你能告诉我,你活了这十四年,没有快乐的时候么?你跟叶子衿在一起,都没有尽情的欢笑过?你跟朋友们一起玩儿轮滑,都没有开心过?你跟学校里的同学们一起捉弄老师,把老师都气跑了的时候,不还一脸得意呢嘛。你说是负担,是痛苦,这些,都是负担么?都是痛苦么?不说别的,昨天你把叶子衿一个人扔在那里,应该还没有好好的道过歉吧?昨天你一个电话打到意大利去,你爸被吓得紧急召开电话会议,你还没有好好跟他解释过是怎么回事吧?你说活着痛苦,为了几下板子,宁可就死了,那你说说,如果你现在就死了,再也见不到叶子衿了,你不会遗憾么?再也见不到潞城了,他不会伤心么?”他话头停在这里,看着我,想来是希望我回答了。
“我死都死了,还遗憾什么?他们就算会伤心,也会过去的。”我收了泪水,但肩膀还在不停地抽动,话说得甚是颓唐。我倒不是真的想死,我也不会去干自杀的蠢事儿,只是觉得就算此时就死了,也没什么关系。这世上我留恋的本来就不多,留恋我的又是极少,死了便死了,一身轻松。
“你胡说什么?你要是现在死了,你爸一定立刻就把公司买了,自己在家里一蹶不振,你以为他有多坚强?他其实有时候还不如你,吸毒,酗酒,终此一生,你希望他这么过下去么?叶子衿呢,你跟叶子衿是多好的朋友,你要是死了,他会受多大的打击,可能终此一生都无法磨灭。林扬是我高中时候最好的朋友,她经常跟我和哥哥在一起,她去世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回家去看看她,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她死之前,我们还一直有着误会,很多年都没有消除,可现在,我想跟她道歉,都没有机会了。你说会过去的,但伤痕就是伤痕,一旦在心里划上一道,血会止住,但痕迹永远不会消失了。”他说着,眼神里带着悲怆和黯然望着北方家乡的方向,他是在思念我的母亲么?我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大概不应该跟他说这些过于悲观的话。我喜欢听他温暖的声音,看他慈爱的眼神,只觉得这种悲伤不适合他,他应该是那个肩上洒满阳光在教室里诵读着诗句的样子,而不是如此这般,面向北方,满面凄然。
“老师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不应该说这些话。赛车的事儿,我以后也都放弃了,您别在操心了。我这就打电话给爸爸解释,您别生气。”我终于低头了,咬着嘴唇,却是心甘情愿。我拉一拉的衣袖,这大概是我能想出的唯一的撒娇方式了。
“真的知道错了?那你再说说,错在哪里了。”居然又是这话,这真让我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这回如果认错认得不合格,是不是还要打啊?我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顿时身子轻轻颤了颤。我用余光偷偷瞟了一眼那被老师放在一边的家法板子,臀上的肉狠狠的抽搐了一下。
“我做了很危险的事儿,让爸爸和您都担心了。不但组织在城市赛道上赛车,还用这样危险的赛事作为噱头设赌,这是将无辜者的性命作为本钱做的生意,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会劝说那些赛车的车手们,不要再在市里比赛,然后把所有我在赛车上赚的钱全部捐给需要的人。您别生气了,可以么?”我说得甚为凄楚,这些决定本来就是我早就做下的,但如今说出来,却觉得有些可笑,似乎自己真的是痛改前非了一样。
“嗯,”老师看样子十分满意,并没有意识到我的突然转变是多么突兀,但接下来的话却让我不寒而栗。“好,错儿都认了,我也不多罚,趴好吧,也不用你跪着挨了,二十下,好好记住我们今天说的话。”说着,又拿起了板子。
从长计议
“嗯,”老师看样子十分满意,并没有意识到我的突然转变是多么突兀,但接下来的话却让我不寒而栗。“好,错儿都认了,我也不多罚,二十下,好好记住我们今天说的话。”
我瞬间呆住了,愣愣地无助的望着。我一时间想要反抗,想要逃脱那恐怖的地狱般的疼痛,却在接触他眼神的一刹那,退却了。那不是父亲眼里常见的那种冷漠,也不是他适才训斥我给我耳光时的那种严厉,那是我在长者眼中从未见过的痛心和无奈。他一定也是不舍得了,但又怕我其实只是应付他,不得下了狠心打我。那些他从未说出口的话,我从他的眼神里,都看到了。
如果我再继续理论下去,他会生气的吧?会痛心的吧?会感到自己半天掏心掏肺地说教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吧?我有些害怕,既害怕反抗之后,下一次得到的惩罚会更狠,又害怕他从此再不愿跟我多说一句话,再不会在打我之前,流露出这样的不舍。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好不容易从他身上,感受到那种父亲这么长时间以来都没有流露出的情感,却是在这样的时候。我狠狠地咬了嘴唇,闭着眼睛,不敢再看他,要不要,到底要不要利用他这一刻的不忍,求求他,不要打了呢?
“老师,我害怕。”我低着头,闭着眼睛,眼前却仍然是他那个眼神,那样牵动着我心里最深处的的回忆的眼神,好像一直停留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我终究不是个可以勇敢的直面疼痛的人,我甚至觉得,现在臀上持续折磨着我的疼痛是那样鲜明而剧烈,甚至于加一一指,都会让我全身一颤,二十下,这手脚并用就能数全的数目,被这疼痛放大成一个天文数字,让我的理智带着绝望被恐惧撕得粉碎。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知道他沉默了一会儿,坐得离我近了些,然后轻轻用手抚着我的脊背,我的气息因为哭泣而变得凌乱,用力地喘着,却依然喘不过气来。
“别急,深呼吸,深呼吸。”他的声音很轻很柔,一点儿也不像衙门里凶神恶煞打人板子的衙役,一直觉得父亲是极像的,那一脸的肃穆,足可乱真了。我想顺着他的指示深呼吸,但肩膀不停地抽动,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疼痛,抽泣似乎再也停不下来了一般。
他有些焦心的轻轻叨念了一句“打得太重了”,却似乎并不想让我听见的。我从这话语中,似乎隐约觅到了一线生机,又觉得实在太过委屈,更加止不住哭泣了。原本只是抽泣,现下连泪水也一刻不停地涌出了。
他将我抱起来,我又跪在沙发上,被他拥在怀里,靠着他的肩膀。他一边拍着我的肩膀,一边安慰着我,“别哭了,再哭可就真的喘不过起来了。再哭,我可要给你爸打电话,让他骂你一顿,看你还敢不敢哭了。”他作势吓唬我,却像在哄小孩儿一样的语气,让我一时有些愣住,竟然真的止住了哭声。他拍着我的背笑了起来,“你还真的不哭了啊,你爸有那么吓人么?都能使小儿止啼了。”
我一时哑然,先是不觉得好笑,突然想起长平之战后,赵国幼子闻秦人至而不敢夜哭的故事,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笑。好在他倒是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自顾自地笑了笑,便又拍着我的背帮我调整呼吸。我不知是真的被父亲吓到了,还是被这个笑话冷到了,居然真的停了哭泣,呼吸也慢慢顺畅起来。他回身帮我拿了刚才被我放到一边的绿豆汤递给我,我一边喝着,他依然在身边抚着我的背,帮我顺着呼吸。
我喝完的时候,他将杯子接过去,放在一边,又抱了抱我,在我的耳边说了声,“别怕。待会儿疼了就叫出来吧,没关系的。”他的声音很暖,我的心里却是一凉,这一切都是梦境么?他明明刚刚还在安抚我,刚刚还在给我递水喝,给我讲笑话,现在居然就可以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宣判一场让我心惊胆战的惩罚。我不知道这是他的温柔,还是他的残忍,但我在这一刻,却完全失去了反抗和求饶的力气了,我知道,无论如何,这二十下,他是一定要打的,这是他的原则。
他握住了我的手,将我横放在他的膝上,我顺从地任他摆弄,因为太累了,哭得累了,想得累了,也疼得累了。他拿了一个抱枕,让我抱住,左手依然紧紧握住我的右手。我顺势抱着枕头,侧着枕着。我能感到自己双腿在颤抖,能感到自己的脸颊烫的厉害,能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但我依然懒得去想这些了,我的眼前,依然是他那个眼神,我的耳边,依然是他那声别怕,那样温和,那样不忍。
我甚至连他何时将我的裙子掀起来都不知道,就挨了第一下。那是有些奇异的感觉。痛。令我有些猝不及防的痛,落在了我的右半边臀上,火辣辣的,却并没有那种肌肉被噬咬的感觉,疼痛穿透了皮肤,像细针一样,从每一处肌肤的缝隙中钻入,带着微微的麻意,透过层层的汗水,竟然,还有一丝温暖,从痛处层层直下,让我莫名的,有些慌神。这不是那块板子!难道,是巴掌?
我没有来得及确认,第二下又落在了左边的臀上,我疼得身子一缩,用力地攥住老师的手。即使痛的触觉有些麻木了,我还是确认,那狠狠地扇在我臀上的,的确是巴掌。从没想过,原来巴掌打人也是这么疼的。
但是,疼痛毕竟没有那么难熬。于是我几乎立刻感觉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诡异。这样被人放在膝盖上,屁股高高地撅起来,一副砧上鱼肉的样子,让我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我想要挣扎却不敢挣扎,我这样在老师的眼皮底下,要是再动一动,估计就真的跟死鱼一样了。我生平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过,原来即使是同样的姿势,上药和挨打还是有很大的分别的。上次是被按在膝盖上上药,只觉得有些难为情而已,如今却又是疼痛,又是窘迫,又是恐惧,又是难过,只觉得心里乱成了一团,根本说不清是些什么感觉。
第三下很快就随着老师的掌风,再一次落在右边。老师打得不快,却也不慢,左边还在痛着,右边就又挨了一下。我将他的手攥得很紧,脸埋在抱枕里,身子颤抖着,疼痛并不像板子打下来的那样,直入骨髓,像是只聚在皮肤上,却也实在不轻松。
我终于还是叫出声来,喉咙间轻声地咕哝,有些沉闷的声音,让我几乎分辨不出,那是自己发出的。泪水几乎再一次涌出来,却被老师的巴掌,狠狠地拍回去了。
有一瞬间,我几乎希望,他还是拿板子打我的,虽然那种疼痛让我恨不得自己立时就死了。这样的方式让我感到一种不自然的亲近,这样的亲近是那样突兀地横在我的心里,让我害怕,害怕自己会失去什么。至于到底是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但很快就抛弃了这样的想法,板子太疼了,疼到每一下都像是生生从身上咬下一块肉的感觉,老师没有用板子打,大概也是怕我受不了。何况,他每打我一下,自己应该也经受着和我一样地痛吧?
他依然有节奏地打着,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再要求我挨一下认一次错什么的,疼痛随着固定的节律纷至而来。巴掌打在肉上的声音很清脆,一下一下,像是一种诡异的魔咒,我将脸埋在抱枕里,默默地留着泪水。
“啪!”最后一下的声音很响,打得我左半边身子都随着一震。臀上像是着了火,他帮我把裙子拉下来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裙子要被我点着了。老师没有再说什么,把我抱起来,轻轻放在沙发上,起身又去倒了一杯绿豆汤,依然插了吸管,递给我。他自己也拿了一杯,看我傻傻的发着呆,这才又用食指刮了一下我的鼻子,问着,“恨我了吧?这些天一直打你。”
我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低头继续喝着水,嗓子有些疼,脸也是烫烫的。我抽了几张纸巾,擦着脸上的泪水,最近真的很能哭啊。
“我小时候也特别恨我爸,他也是老师,而且经常打我们,我们在家里都是规规矩矩的,只有他不在家的时候,才敢玩儿一会儿。后来也渐渐明白,他为什么会打我们了。有些时候,只是说一说,骂两句,永远也记不住,他打我们,是用这样强硬的方式,逼着我们改了心中不正确的想法。他不怕我们恨他,却怕我们走上歧途。后来我想,这些事情如果他早些对我们说了,我们能够理解,可能很多不必要的麻烦都能避免。所以现在也跟你说,老师不怕你恨我,只是怕你带着这样的消极想法,做出一些让自己后悔,让长辈痛心的事情来。”他一边说着,一边慈爱地看着我,我觉得那种沉静的眼神,似乎有种神秘的洞穿力,能够一眼看到我的心底。
“你今天认错,不是因为真的知道错了,是因为不想再跟我理论下去了,对吧。”他甚至没有用疑问语气,只是淡淡的,仿佛早就知道一样,“所以才该打,要是我爸,估计就直接用板子打到你真的认错为止,我做不到,你也受不了。但咱们可以慢慢来,我们时间很长。之前的事情,我们到此为止,我不再追究了,也希望你真的能放弃那些赛车赌博之类的事儿,准备好几天后的考试。事先说好了,你要是考砸了,我可饶不了你。”他说完,又是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哦,”我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看来既不严厉,也不冷漠,我却感到,高中三年,应该不那么好混了。
目标
之后的几天,我都跟言sir在一起,他没有去学校,也没有出去开会,甚至都没有备课,他在看书。
这些天空闲下来,我才得以翻翻他的书架,书架整理地很细致,分门别类地放好,有一些是用牛皮纸包了皮儿的,书脊上工整地用小楷题了书名、作者和一个日期,我想,也许是购书的日期,又或者是读完的日期。书的扉页上一般都写了书何日购得,何人推荐,何人所赠之类,下面盖了他的印章,倒像每一本书都有一个故事一般。
再翻开书里面,几乎每一页,都有他洒脱的笔迹,不像是那本给我用来抄文的《观止》那样齐整,蓝黑色的钢笔,在边边角角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很多疑惑、感想,心得、收获之类,或长或短,有时只是一个叹号,有时却是一首小诗,才思涌动,让人叹为观止。
我从不知道,书应该是这样读的。我也很爱看书,而且速度极快,一分钟扫过去两三千字,只是囫囵吞枣,看个大概。因此我虽然年纪不大,其实家里的书倒真不比言sir这里的少。只是本本都是崭新的。因为看的快,所以倒也不糟蹋,看完了就扔在架子上落灰了。实在比不得他这里每一本都有一种物尽其用的感觉。
他任我到处翻检着,自己只是坐在桌前,拿了本钱钟书先生的《宋词选注》,一手执笔,时不时地写些什么,似乎不知道我就在身后一般。只是时不时地提醒我,开学就有考试,让我好好复习。我也没回应什么,只是与我而言,假期就只是假期,要是因为开学考试便要整日学习,也太对不起这大好的休息时光了。
因而我也只是做了他给的卷子,然后扔给他判。他倒是改得极为仔细,凡有一点儿不标准的,定然要指出来。他还觉得我不够忙,便让我有空背背东西,扔给我一本高中生必备文言文,不算薄的一本,我看了看,一共二十篇,都是名家名作,既然是他给的任务,作势在屋子里摇头晃脑地背,有不懂的就抓他来问,实在方便得很。
子衿这几日都过来吃晚饭,他早上去学校打球,中午跟球队的人一起吃些麦当劳肯德基之类的垃圾食品,晚上大家各回各家,他自己一个人,于是常常到我们这里来蹭饭。我们也觉得两个人吃太清净,我跟言sir能聊得上的话题,也无非是些小说诗词,此时多半也是他在说,我只有听着的份儿了。我既不想问他怎么跟我爸认识的,他也不问我过去的生活,似乎有过什么诡异的约定一样。倒是子衿来的时候,话题多了起来,子衿经常滔滔不绝的讲前一晚他看的某场某场比赛,讲球队里某某某找了个外校的女朋友,讲他打算将新家的墙壁上都画上自己壁画……言sir也问问班里的情况,球队的情况,好像他真的很关心一样。
转眼便到了报到的日子,那天他也去了,之前我和子衿原本害怕两人不是一个班的,以后就不能坐同桌了,还是他提前告诉我们不用担心,我们两个都是他班里的。结果到了那儿才发现,他居然不是班主任,只是个副班。我作势笑他一笑,他却说副班主任只是拿工资的,又不干活儿,实在很赚。我大约因为骨子里是个商人坯子,对这话无比赞同,所以也就不再开玩笑了。后来知道他是语文教学主任,也抽不开身做班主任的。
我们是直升班,班里人都是认识的,甚至很多以前就是同班同学,只有老师比较脸生。班主任是个姓李的数学老师,三十岁出头吧,但头顶已经半秃了,额头很宽,倒是一副标准的数学的样子。李老师人不高,口音里带着江南腔调,据说是华东师大毕业的,看来比言sir还小上个两三岁,说话倒不是那么伶俐,语句间有着明显的停顿。一个自我介绍,条理倒是很清晰,但让人听了就累,好不容易说完了,台下稀稀拉拉,响起一片掌声。
咕噜噜
(前方高萌!)
15
言谿走上讲台的时候,却是带着一种慵懒和从容的。他笑了笑,说道:“我姓言,你们可以叫我言老师,也可叫我言sir,今年呢,做你们的副班主任。班里边儿有事儿大家还是尽量找李老师,他毕竟领着班主任的工资嘛,我就是个挂闲职的。我只在一件事儿上决不让步,大家自习课上别总做数学题,”说着他顿了顿,“有空也应该多做做英语。当然了,还有物理化学什么的。”说完他又是一笑。他语气特别夸张,全班已经笑成一片了。他也没啥反应,只是拣了根粉笔,回身在黑板上写了个言sir,然后边写边说,“这是我的MSN,你们可以加好友,也可以给我发邮件。”说完转身,上边写了个email地址。大家纷纷拿出本子来抄,他却把粉笔往盒子里一扔,“还有个事儿我忘说了,我是教语文的。”说完,转身便下了讲台,斜倚着门边儿靠着,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班里大家哄笑着鼓着掌,大有一副起哄的态势。
接着便是组建临时班委会,安排座位,发书,安排值日之类的琐碎事务,言sir用眼神向我示意了一下,接着跟李老师说了句什么,便离开了。班委多数是参考初三时的干部任命的,所以我依然是雷打不动的学委,子衿还是宣委,班长选了原来在二班的陈澜——包揽初中所有年级第一的神奇人物,所以大家给她起了个外号叫X,表示她的神奇物种属性。大家都是熟人,工作起来便容易得多,没多久便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了,李老师在旁边看着,也不怎么插得上手。生活委员安排值日之后,我拿着名单,跟子衿留下来,在黑板上写考试的座位表。不多时值日的同学都走了,教室里便只剩下我和子衿。
考试连考两天,第一天考,语文、物理、化学,第二天考,数学、英语,考完了,就是9月1号正式开学。我们两个一边写着,一边商量过会儿去哪儿,言sir却来了,见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也就没有避讳,直接过来拍拍我,问道:“还疼么?”
这些天我一直没有坐过很硬的凳子,吃饭做题都是坐在沙发上,有时跪在床边写一会,其实已经不太疼了,我却坚持这样做着,其实是做给他看的,让他知道打我一顿给我的生活带来多大不便。现下他突然问起,我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但这时已经晚了,要是说还疼着,明显就是胡话,我自然没有那么傻,只得答道:“已经好多了,不太疼了。”子衿回头冲我同情地一笑,他也知道我是装的,现在骗不过去了,笑意中却难免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那好,”他递给我两张纸,纸上是张表格,里面填了很多数字,“我刚才把你初中的成绩调出来了,算了个平均值,这是我这次考试给你的目标。要求不高吧,只要达到平均水平就行。”
我看着表格最后那列数字,突然憎恨起自己来,我初中成绩有这么好么?语文89,数学87,英语93,物理90,化学97,再仔细审视一遍,却似乎真的是我的成绩,偶尔的几次很差的分数,也被他记录在内了,但毕竟大部分都考得不错,所以竟然没怎么被拉下来。更神奇的是,居然大考小考,一项不漏。
“哦,好,要是完不成,有惩罚么?”有些事情虽然不愿意听,但毕竟问清楚好些。
“差一分一下吧,也好算。我看除了化学高一点,剩下的都一般啊。”他也不避讳子衿,照直说了。子衿听了也立马蹭了过来,看我最后的分数,居然在一旁添油加醋,“不高啊,化学也不高,影化学不是经常满分的嘛。”说着还拍了拍我的肩膀,“没事儿,你一般都比这考得高的,别当回事儿就行。”那个拽拽的样子,让我有种强烈的想揍人的冲动。
“去去去,你该干嘛干嘛去,”我扒拉子衿一下,又皱着眉头看了看那个表格,才缓缓道,“老师,这个,算总分成么?”我可不想万一那一科考砸了,还要挨打的,只要不是全面崩盘,其他的科目补上某一科的分数,应该还是很容易的。
“不行,省的你偏科。”他答得斩钉截铁,理由有力,我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我看着那个目标,心里默默盘地算着,似乎每一科都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但又似乎隐藏着巨大的危险。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时候,就算我不愿意,也没什么办法的,只好捏着两张薄薄的纸,“哦”了一声,表示答应。
老师也没再多说什么,径自坐在下面一个座位上,看我写着座位表。我思虑再三,终于还是利用职务之便,将杨涛排在了我的左边。杨涛外号叫桃子,是个瘦高个儿的男生,跟我很有默契,我们每逢考试,就像有缘分一样,经常坐在一起,他数学物理很好,语文英语很菜,我们勉强算是互补,坐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对对客观题,互通有无一下,看看是不是自己哪里粗心了,没有做对。我们两个有一套成熟的暗号系统,既不引人注意,又高效准确,堪比特工了。因而每次跟他坐在一起,我考试总会考得很好,可以避免很多粗心引起的疏漏,毕竟很有两个人同时在一个题上犯二的时候的。
就算安个保险吧,我看着排好的座位表,心里默默地想。
判卷
第一天的考试很顺利,所以考完的时候,我还是很轻松的。除了语文有点儿难,物理化学都还算容易,考试的时候跟桃子对题对得异常顺利,之后又跟其他人对过,觉得客观题应该不会出错,安心多了。桃子也考得不错,就是语文惨了点儿,选择他都抄的我的,我问了言sir,都是对的,但那些古诗鉴赏、象征总结什么的,显然不是他的强项,古文是选自《东坡志林》的,一看就是言sir自己出的题,问法都跟平时考我的差不多,自然不是桃子以前做过的,所以据说惨得一塌糊涂。子衿考得也不错,不过也在抱怨语文太难了,也是,初中的语文卷子向来简单得要命,言sir大概是想用这卷子给我们来个下马威吧。
大家陆陆续续地走了,子衿也自己回家了。我去办公室找言sir。高中老师的办公室不再像初中时候那样,办公区占了一整个楼层,高中楼的办公区是分年级的,高一的老师办公室都在二层西侧,大概两个教室大小,老师们各自在桌上办公,左边的会议区用玻璃隔开,右边有几个单独的谈话室。我四下找了找,没见到言sir,却看到班主任李老师。互相客气了几句,言sir就拿着一摞卷子,从外面走进来,看我在办公区,对我点头一笑,也跟李老师打了个招呼。
我是来问他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的,既然住在一起,来问一下总是礼貌。他上班的时候手机总是静音的,所以也经常接不到短信和电话,只能到办公室来问。我跟李老师道了别,他就出去了,临走还跟我说些好好准备明天的考试之类的话,明天第一门就是数学,想必今晚大家都在家里或是宿舍挑灯夜战呢吧。
“小影来了正好,反正你回家也不复习,过来帮我判判卷子,别人我也不好意思抓劳力。”他一手拉了我,便到了会议室里。我放下书包,在沙发上坐下,看看眼前的卷子,正是我们早上考试的答题纸。“言sir,您一天了,都没判卷子啊?这么多都让我看啊,我是不是算助教了?您可得发工资。”我翻开一摞卷子看着,不但有我们班的,还有二班的,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动。
“怎么说话呢?我给你们改作文呢,没顾上判这些,这些都交给你了,回头试卷分析也给我写了,你爸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都能理清楚,做这点儿活儿没问题。”说着也没顾我反对,就先把卷子拿了过去,从里面翻出我的答题纸来,“我先把你的判了,把要点跟你讲一下,判卷子严格一点儿,要是被我抓到徇私,或者盘错算错分数,我饶不了你。”说着,拿起红笔便在我古文的翻译题边上写了个-1。
我心里一阵紧张,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的卷子看,视线不敢移开,心跳不停的加速。考试时间紧张,我写字又慢,有几个主观题,其实自己都觉得是胡写一通的。这次考试又很难,平时我的语文基础知识部分大概扣个5到8分左右,他说判得严些,我只怕要扣8分左右了吧?作文我写得只算是中规中矩,若是他判得严呢,我岂不是这第一科就逃不过挨打的命运?
但老师显然不知道我的小心思,他判得也不慢,我心里盘算了几次,他就改完了,潇洒地在我的试卷上写了个56。居然只扣了4分!我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着卷子,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难不成真是考试之前他扔给我的那些卷子起了作用?这样我作文只要在33分以上,就安全了,33分,几乎是出初中全班作文的最低分数了,应该没问题吧?我瞥了一眼他放在一边的作文卷子,最上面的一张,赫然是一个25分……天啊,他居然会给这么低的分数。
“考得不错。我还以为我这张卷子出得很难呢,看来也没什么难度,你做得还是挺顺的嘛,过来,我给你讲讲这些要点。”说着他从一摞卷子最底下的部分,抽出一张他用红笔做的卷子来。一边跟我的卷子比对,一边解释答成什么样可以,答成什么样不行,顺便也给我讲了讲我的错处。
天幕渐渐暗下来,桌上的卷子已经快要到批完了,我们班的成绩我已经整理好填进成绩册了,二班的还剩下一些。除了我之外,我们班基础知识最高的是子衿和陈澜,纵使是他们,也都扣了12分之多,再下来便是桃子了,他抄了我的,选择题没错,但问答题好多写得驴唇不对马嘴,好在是我在判卷子,要是老师亲自看,难保不看出什么来。这么想着,冷汗就落下来了,说来我这次居然把客观题都作对了,还真是走运。
正在算着被分到二班的夏奕的成绩,老师突然把我的作文卷子往我面前一扔,手指在卷子上轻叩了几下,“你这作文写得可不怎么样啊,原本还指着你写篇儿能用来讲评的作文出来,你们初三那个刘老师,我得赶紧给送去培训去。”他说得絮絮叨叨,有些好笑,我赶紧停了手上的笔,看着自己的卷子。
“对对,您一定把她送去学习去,省的祸害下一届的学弟学妹。”一边附和着,我一边看着老师在卷子各处写下的批注,哪里应该如何写,哪里用词换一下更好,何处应该添加个例子,何处的例子可以换成排比递进的句式……他的指导写满了卷子的边边角角,有些他觉得不错的句子也划了下来,漂亮的波浪线,却只在边上写了“可以更好!”。我有些赧然,这样一篇作文,不值得他如此认真的去看、去改的,我只是在考场上随便写的,为了赶时间,甚至连提纲都没有列,心里想了个合适的逻辑,就直接信笔胡写起来,但他却很认真地批改在那些带着轻率的句子傍边,让我觉得脸上发烫。
“别嫌低,就你这水平,我也只能给你30分,要是高考你把作文写成这样,也就是45分。”说着,他看了看我,见我不说话,又补了一句,“现在我还没给过30分以上呢,上课的时候拿你的文章讲评,行不?”
我心里想的,却全不是这回事儿,86——还是差了三分,只要打三下,我却依然觉得有点儿委屈,明明就考得很好啊,怎么就落到了这步田地?但这种时候,大概就是那种需要据理力争的时候了。我鼓了鼓勇气,才说,“言老师,可以不打么?我真的尽力了,再说以前老师卷子判得都松,写成这样老师至少给35的,您一下子就判得严了,要求还按以前的分数来,就像故意要找茬儿一样。”
“怎么了,委屈啦?”他用食指侧面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又笑着在我的作文卷子上写了个30,“你说不打就不打啊,不行,谁让你作文写得这么差。”他的话里,都带着笑意的,让我有些迷茫,“不仅要打,还要现在打,站起来,背过身去!”
我听着他语气里的笑意,不免有些生气,有什么可笑的,合着打我是件好笑的事儿啊。“老师,您看我帮您判了这么多卷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你就当是发我工资了,好不好?”我继续求着他。不知为什么,我从来都不会向父亲求饶,打得轻一点儿啊,饶了我啊之类的话,在脑子里想想都觉得可耻,但对老师说出来,却觉得再正常不过了。人总要为生存作斗争嘛。
“你是学习委员,帮老师解决点儿班里学习上的问题是职责所在,还想谈条件了?”他不知是不是觉察到一脸笑意太过份,便板起了一张面孔,故作严肃的样子。
“老师,就算是学习委员,也没有牺牲了自己复习时间,来帮您判卷子的道理啊。少打我几下您能吃什么亏啊,再说您本来的要求我考到原来的平均水平,这次卷子很难不说,您作文又给分低,所以我才没过原来的平均分,但这次真的比以前考得都好多了,这样您都要打,我就只能转学了,也许在别的学校能考得高点儿。”
“呦,道理还挺多,快,别跟我废话,转过去。昨天不是同意了嘛,今天就反悔。答应过的事儿也不想兑现了?看来你这孩子各方面都欠教训。”他的语气很是严厉,却又像是在开玩笑。让我有种错觉,觉得这里是安全的,他不会打的,不放顺水推舟将计就计。
于是我放下手里的红笔,站了起来,撑在沙发的靠背上。办公室里其他的老师都已经走了,只剩下我们在判卷子,明亮的灯光在夜幕来临之前的沉寂里,好像在摇晃着。大概是心中觉得不安定吧。我定了定心神,却依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到底是什么,却说不清楚。我冲老师一笑,甜甜地说,“您打吧,我准备好了。”
老师也对着我灿烂地笑着,语气却凶凶的,像是要把我活吃了一样,“屁股撅起来,身子往下爬点儿!”他话音刚落,我就觉得自己脸上就像烧起来一样,毕竟是在办公室里,万一这时候进来一个人可怎么办……
他转身去教具柜里拿了一根教鞭,“嗖嗖”的挥了两下,破空的声音尖锐而凄厉,让我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本来觉得老师是在开玩笑,现在听了这声音,却连双腿都忍不住发抖了。他很满意地说了一声,“好。”继而把教鞭抵在我的臀上,说,“你下次要是再敢把作文写成这样,可就没有这回这么好说话了。我看过你发在校报上的的文章,绝不是这样的水平。校报上的文章可以写得认真,考试的作文就跟列大纲一样敷衍么?”
老师站在我身后,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严厉到几乎斥责的语气,登时便觉得心虚了,他要是为了这个打我,我也不算太冤,于是顺势认着错,“哦,老师别生气了,以后不会了,我知道错了。”
他扬起教鞭,“啪啪啪”三下落在一处,却丝毫感觉不到痛——他完全没有使力。“好了,打完了,起来吧。”他拉了我一把,我站起来回身看他,见他眼里依然满是笑意。果然,还是开完笑的……我如释重负,这时才敢腹诽,拿什么开玩笑不好,拿这个开玩笑。明知道我怕的要死,还用这个吓我。
“这回考得不错,咱们班应该你是最高分了,但说了要打,就一定要打的,数目上,我绝不放水。考完试把作文给我重新写一篇,我这里过不了关,你就等着挨打吧。”说着又用食指刮了刮我的鼻子。
“讨厌,您别老刮我鼻子了,回头不挺了,就都怪您!”我把他的手拨开,自己却愣在当下。什么时候开始,我居然可以这么轻松地跟老师开玩笑了?
他见我发愣,又发狠重重地刮了一下,这才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小鬼,收拾东西,咱们回家吧,我饿了。”说着,他的肚子真的叫了起来,在安静的办公区里,有些突兀地响亮。
我们两人对视着,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变生
文字上小修了一下,没有情节变动
数学考试结束的时候,大家都在教室里复习英语,最后一门了,教室里的气氛分外的轻松。相邻位子的人低声交谈着,X在讲台前坐着看自习,却也只是顾着自己看题,并没在意这些低声的交头接耳。我还在跟桃子说着一些考试的语法重点,却被突然推门嚷嚷的保安打断了,“高一(1)班的顾影,在不在?校门口有人找你,你出去一下。”
“找我的人有没有说他是什么人啊?”我在众人的目送下出门,一边问着保安。
“说是你朋友,一定要我进来找你一趟。”保安的样子看来很殷勤。
会是谁呢,我心里盘算着,看来保安是是收了人家什么好处,所以才特意从校门口跑到教室里找我。什么朋友又会来事儿出手又豪气,我盘算了一下,竟然想不到到底是谁。跟着保安走到门口,看到那一张笑的灿烂的脸,顿时起了掉头就走的心思。那人正是海龟。
他怎么会找来的?我从没跟外面的兄弟们透露我叫什么,在哪个学校,家里在哪儿,甚至在家里上网的时候,都用了代理ip,他们也只是知道我叫Cindy,家境不错,父亲经常不在家而已,就凭这些,就算海龟再厉害,也很难查到啊。手机号我是找人在街上给我买的,而且现在卡也已经被我剪碎了,他到底怎么知道我叫顾影,还能这么找到我班里来?我突然间感到一阵恐惧,种种隐藏身份的举措,其实都是无用的么?我很想就逃走,可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他一把拉住。
“Cindy,你怎么一声不响就消失了,阿笃还说找不到你了,我那天给你买的衣服你也没过来拿,手机都不开了,我找你找得费死劲了。”说着笑的更加灿烂,竟然将我环了起来。
“行了行了,我下午还要考试呢,谁让你找到我学校来的啊。有什么事儿快说,说完了赶紧撤,别拉拉扯扯的。”说着甩开了他不安分的手,心里一阵烦躁。
“我这不是想你了嘛,没啥其他的事儿,就是来给你送衣服的。我给你挑了好久,你也不给我打个电话,就连影子都没了,我以为永远都见不到你了。还好我在家那边看到你的寻人启事里,才想到到派出所去查,历尽千辛万苦才知道你在这个学校的。我多不容易啊,结果一见面你就赶我走,你不想我么?”海龟笑的有些邪气,嘴角向右偏着,站姿也是歪歪的,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倒与他死皮赖脸的话颇为相称。
原来是派出所……似乎隐约听他说起过,曾经有人到他家附近找我,他说不知道,帮我瞒了下来。没想到它竟然去派出所打听,估计也是花了钱才问出来的。心想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一层,父亲也是的,没事儿找我干嘛,还去派出所报案,估计还提供了我的照片。这样一来,我那些保密工作都白做了。
我愤恨地看了一眼叫我出来的保安,把对那些私自透露我消息的警察的私怨都投在他身上,谁让保安跟警察制服差不多呢……他却饶有兴味的看着我们,似乎在演一场免费的好戏。
我又回头看一眼海龟,见他一脸期待,我伸手往他脸上一按一推,“我才不想你,你该干嘛干嘛去,我下午真的要考试,不信你问他。”我冲那个保安呶呶嘴,“他进来找我的时候,我们班都在复习呢。”
“得了吧,不就是个考试嘛,别告诉我你这种连家都不想要的能是什么好学生。跟我出去玩儿嘛,最近我们也不赛了,兄弟们都各忙各的,我无聊的很,就快要憋疯了。你就当行行好,陪我一天嘛,就当我是你哥,给你班主任打个电话请假,说你家里有事儿不就行了。”他脸上依然泛着那种让人看了就想跑的微笑。说来也奇怪,以前海龟不是这样的,怎么今天一直带着一种怪怪的笑。
“小看人了吧,你以为你学习差,全世界的人学习就都差了啊。你要是没事儿,就先回去吧,我真是没空陪你,我们老师跟我爸认识,请假的方法行不通的。我回头有空了给你打电话还不行嘛?”我一边说着,一边推着他的后背,就要把他送到校门外去。
“那你什么时候考完啊,我来接你兜风?”他依然不死心得问着,身子一扭,躲开了我推他的手,斜倚着门口的栏杆,悠闲地靠着。
“今天不行,下周末吧,好不好?我是个学生,你总不能让我跟你似的,天天在街上混吧。我爸可不像你爸,你不管怎么样,公司还都是你的,不用考虑生计。我现在学习就是生计,学的不好,我爸把我扫地出门了,我可没人养着了。”我耐下性子,揉着眉心,跟他解释着。
“不就是养你嘛,他要是不要你了,我养你总行了吧。”
“切,说的跟真的似的。”我不屑地一摆手,转身又要走了,“我回去了,你看来没啥正事儿。”
“就是真的。不就是养你么,我养不起还是怎么的,”一边说一边又把我拉回来,把手里提着的带子放在我的手中,里面是一套黑色的小晚装。“衣服你拿着吧,我已经买了,也没别人可送。阿笃托我给你带一封信,我也放在里面了。我明天中午来接你出去吃午饭,阿笃也来,你记着出来啊,我们有事儿跟你商量。”他神色郑重了一些,却也是一闪而过,就又变回了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笑的诡异的样子。
“阿笃也知道了啊。”我应了一声,心里有些不安起来,本来想彻底的摆脱,现在看来很难了。不是还有封信呢嘛,回头看了再说。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才皱着眉头看着海龟,“你今天怎么了?怎么总带着这种怪怪的笑,吃错药了吧?”我把袋子换在左手,右手掐了掐他的脸颊,想把他的表情调的正常一点儿。
“操!阿笃这个SB,他非说这是我最有魅力的笑容,让我一直保持着。这个神经病,看我明天不弄死他。”海龟说完之后,表情立刻恢复正常了,我看着也顺眼多了。
“对对对,就这样就行了,本来长的不错,非得笑得让人发毛才有魅力啊。照他教的,一辈子也找不着漂亮老婆。”我笑着附和了一下,才又推推他,“好啦,你回去吧,我要回教室复习了,明天出来跟你吃饭啊,你要是一个人无聊就去打打电动吧。”
海龟于是百般不情愿的,讪讪地走了。
但五分钟之后,我才发现,海龟给我带来的,不知是些暧昧不明的话语,和一个老朋友的问候,而是红果果(这个大家都知道是啥意思吧)的威胁。
我在座位上展开那封来自阿笃的信,信很短,很简明,意思就是说,Cindy你想撒手不干了没那么容易,我们自己干不下去了,回头要被抓起来,一样把你卖了。
原来还有这一步。我从没想过阿笃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还记得刚认识他的时候阿笃的时候,我还小的要命,借着身形的灵便跟他比U型台上的空翻,结果险些赢了他,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提出我们可以组队在公园里表演的时候,他脸上一副疑惑不解的神情,我还记得我们赚到第一笔钱的时候,他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我还记得那天离开的时候,他欲说还休的眼神。原来明知道他们不可信,明知道自己不安全,明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却还是天真的信了,天真的自我安慰,天真地以为,真的可以就此做我的学习委员,在日暮的赤霞里跟言sir一起判卷子。
我把他当兄弟,居然就这么被他卖了,心里突然有些凄然。我目光落在子衿身上,一个与我关系一般的阿笃想要为了利益出卖我,我就已经这样难过,那子衿心里呢,我们这么好的朋友,虽算彼此再了解再默契,被我利用的时候,心里还是会痛的吧。对不起,子衿,对不起,要是有机会,一定好好补偿你。
英语的卷子发下来,我却根本看不进去题了。心里所有的念头都在想着,怎么办?怎么办?我总不能跟叶启辉一样杀人灭口吧。那么,真的再回去做这个呢?毕竟这些事情做起来太顺手了,而且现在互联网越来越发达,不如索性就不要赌车了,在不禁止赌博的小岛国上建一个服务器,把账户也直接设在国外,然后搞一个中文的网上赌场,把百家乐、二十一点之类的都放进来,现在美国不是有那种赌博的软件么,了解了解情况,回来捣鼓一下,搞个汉化版的应该不成问题。这要是真的做起来,受众就广得多,只要是爱赌的,想小玩儿一把的,在家里就可以玩儿,要是搞得有些规模,估计要赚翻了。想着这些,我心里有些安定下来,明天见见他们再说吧。
祸不单行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其实很少耐心地体会过这句传承千年的句子,我总是太过相信一步步计划,太过迷信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计算的,却忽视了有些时候,倒霉的事情是算不出的,它总是在你最想不到它的时候出现,让你灰头土脸,措手不及。
我开始不停地出着虚汗,双手连笔都几乎握不稳了。我觉得自己似乎在颤抖着,脑袋里似乎某个地方被虫蛀开一样,钻心地疼。戒断反应就在我绝对想象不到它会出现的时刻,带着让我猝不及防的凶恶,呼啸而来了。
我疼得几乎哭出来,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好难受……我趴在桌子上,眼前一片昏花,我已经不能考试,却也不能就这样把空白的答题纸交上去。这一刻的自己是可笑的,也是可悲的,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候,我应该去依靠谁,应该告诉什么人我现在经历的无穷痛苦。告诉爸爸?让他原本的失望再加深一层?告诉言sir,让他拿起板子再揍我一顿?告诉子衿,让他一副自得的语气说谁让你非要吸毒的?在这样的时候,我该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
在高中摸底考试进行的时候毒瘾发作,哈,这叫哪门子的学生,怎么还能考上高中。我仿佛听到一些陌生的声音在耳中嬉笑着,很多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指指点点。我甚至能看到他们脸上的不屑和嘲笑。周围一片黑暗,一片阴森,没有教室,没有卷子,没有午后明亮温暖的阳光,只有那些幢幢黑影,在我的课桌周围围成一圈,口中的话一句比一句恶毒。
——难怪会这样,原来是个野种。
——不要脸的小贱人,让你吸毒,自己一头撞死吧!
——来历不明的野丫头,还想着自己多能折腾呢,早晚把周围人都折腾死。
——这样的人就是社会蛀虫,应该统统抓起来烧死,喂老鼠药喂死,怎么还活着啊。
别说了!都别说了!闭嘴!你们知道什么?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这怎么能怪我,怎么能怪我呢?我好想冲他们呐喊,好想把这些可恶的影子们推开,好想把这些念头从脑子中驱逐出去。但我说不出声,他们,也一直再那里,说着不堪入耳的话,像是一个跟透骨的长钉,缓缓的砸进我的心里。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懦弱,我惶恐地看着周围的人群,他们的脸一张张消失,只有强烈的逆光的影子。我蹲在这里无助的瑟缩着,颤抖着,干涸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连目光都聚不拢了。只有耳边的声音,一刻也不停下来。
——看,遭报应了吧。
咕噜噜
(前方高萌!)
16
——你以为你出卖得了别人,别人就出卖不了你?
——现在把你送进去太便宜你了,也就是去少管所,哼,过两年直接给你扔到监狱里。
——贪心不足蛇吞象,没娘养的就不是好东西。
别说了,求你们,别说了……我再也忍受不了,我想要逃走,却死死地被钉在桌子上,我整个身体像是浸在冰里一般,冷透了。救我,什么人,来救救我。我死了么?为什么这里这么冷,这么可怕。地狱,也不过如此吧。
但为何,远处会有光呢?我近乎绝望地抓住远处的光亮,似乎,那遥远而微薄的光亮,是我最后的希望,是我唯一的救赎。
我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湿透了。旁边的桃子焦急的看着我,大概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睡着了。其实心里还想着跟我对题呢吧?我冲他抱歉地笑笑,举手把监考老师叫来。
“老师,我不舒服,不能考试了。”我有些虚弱,头疼已经将我折磨得精力殆尽,所以声音小极了。但似乎全班同学都听见了我的声音,所有的人几乎都停下了手中的笔,望向了我。
老师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却突然抽回了手。我没发烧,但额上应该是一片湿凉吧。“哪里不舒服?卷子还没做完吧?就这么交了出去?”老师的语气里似乎有些质疑。这是个我不认识的女老师,不知道是教什么的,但也许明天就知道了吧。
我看看桌上的卷子,凄然的笑笑,阅读还没做,完型也还差几道题。答题卡不是机读的,还好,我颤颤巍巍的拿起笔来,连着写了一串D,然后把卷子一扔,扶着桌子站起来,咬着牙走出去了。
我找了个空教室藏起来,这样的鬼样子,还是不让别人看见的好。推门进去,蹲下身子,蜷缩在讲台下面,我才觉得好些了,那些脑子里回响不绝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只有在这样的狭小的空间里,我才能感到安全。
头依然疼着,全身不停地颤抖,不停的出汗,我感到自己近乎脱水了,汗一层一层的落,似乎洗了很多遍澡一般,汗水咸涩的气息,弥漫在狭小的空气中,似乎将头痛渍得更深了。
明明最近已经开始有食欲了,明明偶尔也能睡个安稳的觉了,明明体重也在渐渐回升了,为什会在以为自己已经健康的时候,再给我一次这样的打击?我不是坚强的人,经历不了两次绝望,这样非人的折磨,让我痛不欲生。
就算熬过去了,应该还有下一次、下下一次吧,没完没了,永无尽头。戒毒就是这样么让人看到希望,让人毫无防备,然后在最不希望它来临的时候,毫不犹豫的用疼痛洗过我的身体,摧枯拉朽般的将我整垮。
早知道一时的快乐,换来的是这样的生不如死的绝望,我还会去选择吸毒么?为什么当时自己就不能忍住,到底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做出这样将自己推向绝路的傻事?我后悔了,但后悔有用么?悔恨大概是这世上最无用的感情,痛彻心扉,却毫无裨益。
爸爸也他吸过毒,说他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吸毒,从前我是不懂的,但现在全然懂了。我以为自己很聪明,以为自己很有自制力,以为自己不会因为毒品失了心智,原来都是自以为是,都是自欺欺人。原来我是这样的傻,傻到让我痛恨那时的自己,也痛恨现在的自己。
我缓缓的用双手掐住脖子,呵呵,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都是有父母之人的特权吧。母亲早就弃我而去,生父还不知身在何处,我这样多余的人,只怕就算死了,大家也是额首称庆的。我慢慢加力,呼吸渐渐困难起来,我却始终坚持不放手。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一切疼痛都消失了,灵魂飞升出去,俯瞰着自己蜷缩着的身体。仿佛所有的压力一瞬间从身体里、心灵里撤走,再也感觉不到痛苦,也感觉不到绝望,只有那种轻松,那种释然,强烈地冲击着我,让我有种飘然的快感。
但我终究是没有死的,大概因为没有人能把自己掐死吧。我拖着满身疼痛和疲惫的身子回到老师家里的时候,老师并不在家。我拿出手机打开,里面居然有三十多条短信,有老师发来的,有子衿发来的,也有爸爸发来的,还有一些其他的朋友。我眼睛依然看不太清楚,并没怎么认真看短信,只是随手拨了子衿的号码,告诉他我回来了。又给老师发了短信,才支撑起身子,去厨房喝了点儿绿豆汤,又洗了个澡,换了干净的衣服,才觉得精神了不少。
老师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恢复了,在厨房里洗菜做饭。子衿跟老师一起回来的,见我没事儿,激动的跑过来抱着我。我瞬间想起那些人影,那些话,心里一阵酸楚,想要把他推开。他却将我紧紧搂住,好像不会松开了一样,嘴里只是叨念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老师并没理我,像是当我没有存在一样。子衿摸了摸我的额头,知道不烫,才附在我耳边,轻声地说,“言sir找不到你,有点儿生气了,咱们给他做点儿好吃的哄哄他,顺着他来,要不他又要打你了。你下午到底怎么了?怎么连试都不考完就出去了。”
“没事儿,就是头疼。”我敷衍地回答着他,去看言老师,他神情是严肃的,我能看出他真的像子衿说的,有点儿生气了,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怕。
我从子衿怀里钻出去,继续沉默地做饭,晚饭东西不多,没多久就做好了,吃饭的时候却也只是沉默,子衿几次想带起话头,却始终没有成功,一顿饭吃完,也只得悻悻地离开了。
子衿刚一出门,就听到老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解释吧,为什么今天考试还没考完就离开考场了,中间这几个小时,都干嘛去了?”
屈打(上)
子衿刚一出门,就听到老师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解释吧,为什么今天考试还没考完就离开考场了,中间这几个小时,都干嘛去了?”
“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突然觉得很累,不想解释,不想分辨,也不想面对。脑袋里疼得一阵阵发木,什么都想不清楚,让我很想狠狠地捶它几下,看能不能将它砸个分明。心里依然是刺痛的,全身冷得要死,晚饭吃进去的东西,好像全都要呕出来一样,嘴里一阵阵泛着酸味儿的恶心。
“不记得了?我们把学校都快翻遍了,你到底去哪儿了,说吧,是不是出去跟你那帮狐朋狗友又干什么事儿了?我听说早晨有个男人来找你,是不是他们?找人都找到学校来了,你行啊顾影,原来不是挺有担当的么,怎么现在用个不知道来搪塞我?你解释清楚了,我不打你。”老师先是生气的,但后来明显地压抑住了情绪。
“对不起,我一下午都在学校里,从学校回家就直接给您发短信了,没有出去过。中午来找我的是原来赛车的朋友,他们通过派出所打听到我在这个学校,特意来给我送了点儿东西,并没有别的事儿的。下午考试的事儿真的是实在不舒服写不下去了,不是故意胡闹,老师要按照差一分打一下也是应该的,求您打完了,放过我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我的语气是疏离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但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我,这世上我早已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了,只有我自己。在别人眼里,我永远是不堪的,是私生女,是瘾君子,是赌博头子,所有亲近的人,都被我伤害,被我利用,我想远离他们,想快些长大,然后跑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去,跑到只有我自己的地方去,这样大概就不会被人围起来指责,不会被人拿着板子责打,不会迫不得已出卖朋友,也不会被人出卖。我从心底里鄙夷自己,居然像是个玻璃人,受不得一点苦楚,但鄙夷又如何,我要还是想要逃了,逃避,永远是我面对痛苦最先选择的途径。
“学会跟我撒谎不说实话了是不是?”老师有些生气,“那好,你说你呆在学校,那你呆在哪里?我们很多人在学校里一起找你,为什么找不到?”
“我真的不知道,从考场出来太难受,随便找了个教室进去睡觉了。您信我也好,不信我也好,我只有这一个答案。”我有些艰难的回答着,眉头深深地锁起来,疼痛从太阳穴向深处钻去,对抗着这样的疼痛,让我疲惫不堪。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当时进了哪里的教室的,只是想躲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尤其不想让老师看到。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身体里依然残留着毒品的痕迹,不想让他知道我还会见到各种各样的可怕幻象。我想在他眼里只是个学生,帮他改卷子,做他布置的功课,看他在我的作文上批改的小字,我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过自己真的只是个高中的新生,成绩优异,没有污点,让老师不能不喜欢的学生。之前的事情,如果真的能够都过去,那该有多好。
“好,我也不多打你,其他科目咱们不说,你英语卷子于老师判出来了,62分,31板子,你趴好了吧,什么时候想清楚了给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就饶了你。”我已经无力分辨,老师究竟是真的要打我,还是在威胁我。无论是什么,我都没有办法了,我该说的,已经都说了,我能怎么办?一遍遍重复么?
我直视着老师的眼睛,看到那目光中的失望和心痛,有些茫然。原来我真的这么不可信任啊,我说的话,老师真的一句都不相信。我有些落寞的笑笑,转身便趴在沙发上,要打就打吧,原本答应了老师要好好考的,现在考出这样的分数,不挨打大约也说不过去吧。
老师并没有怜惜我的自觉,转身进了房间取出板子,见我还是那个姿势,便上来几步,用板子侧面敲了敲我的腰间,淡淡地道:“裤子脱了。”
我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便把校服的长裤褪下来,快得超乎我自己的想象。但这样的自觉却并没有得到老师的半分肯定,我甚至连害怕的都没有了,打吧,再疼,又能疼到哪里去呢,又不是没被打过。忍忍,总能过去的。我甚至觉得最近在老师和板子的亲密合作下,我变得更加禁打了,虽然不像子衿那样被打得掉了半条命依然可以去打球,但毕竟不会挨几下就晕过去了。
老师却没有我这样的决绝,他依然是有些犹豫的,上次挨打的伤势其实已经大好了,只在臀锋的位置还有一小块乌青,老师大概看到了,所以有些心疼了吧。他用板子压在臀锋上,严厉地问:“我再问最后一次,你到底去哪里了?”
“老师不就是想打我么?我听话让您打就是了。我说了,我下午一直在学校里,哪里都没有去。”我承认,自己大概有些阴阳怪气的,如果我是老师,大概也气得直接抡了板子狠狠打一顿。
嘴硬是嘴硬,但板子真的上身的时候,还是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啪!”的一声,清脆响亮,甚至在房间里都能听见回音。我能感到自己的肌肉一波一波的震颤,疼痛从臀上蔓延开来,由肉至骨,再从骨中直直地冲向大脑里。嘴唇已经被我咬破了,血液的腥味让我感到更加恶心,我捂了嘴,吸了两口气,才将胃里泛起的酸意压了下去。
“自己报数,什么时候想清楚下午去过哪里,什么时候喊停,我就不信,你能撑过这三十一下。”老师的声音很冷,很陌生。我不喜欢这个时候的老师,这样冷冰冰地语气,不像是他,倒像是父亲,是了,像极了父亲。
“一。”我没有做多余的回答,甚至没有像从前那样觉得屈辱,人大概就是这样,习惯了,便浑然不觉了。就像古时候的大臣们习惯了屈膝,就像奴仆们习惯了自称奴才,就像我现在,可以毫无顾忌的接受这样屈辱的惩罚,甚至连觉得难过的气力都没有了。
“啪!”第二下依然落在臀锋的位置,我没有咬嘴唇,那让我难以承受的疼痛带着排山倒海的气魄奔流向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之时,我还是忍不住痛呼出声了。那是我都无法相信来自自己的声音,尖利而凄惨,像是电影里故意为之的那般,凄厉得让人感到陌生。我先是被自己的声音吓住,然后急忙狠狠地堵住嘴,声音戛然而止,我才有些平复了。疼痛却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有丝毫的缓解,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地尖锐起来。
老师显然也被我的尖叫吓到了,拿了板子有些微微发怔,过了些时候反应过来,才道:“你还不说么?这样打上三十下,你受得了么?”依然是那种冷冷的腔调,却暗含了一丝颤抖,老师大概也不想打了吧?
如果我坚持下去,老师会相信我么?我真的没有说谎啊,为什么不信我?就算你们找遍了学校没有看见我,就代表我出去了么?就算我说不出自己到底在哪个教室里,老师就认定我在说谎么?我以为自己不是个爱说谎的人,却还是被人这样坚定的误解了,老师以为我去干嘛了?布置赌赛?添置毒品?还是更加离谱的,以为我发展出什么新的危害社会的事情来了?
“二。”我没有争辩,也没有求饶,只是轻轻地吐出这样一个数字,却代表了我的坚决。就算真的三十一下都是这样的力度,我又能如何?只能希望老师打完这些数目,能够相信,其实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老师真的不是故意吓我,第三下落下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周身都被那板子挥动的风刺得寒冷。“啪!”竟然比之前两下的声音都要响,都要刺耳。我在那一瞬间,突然觉得头疼在这板子的击打下消失了,那样让我痛苦了一下午的钻心疼痛,在这样难以描摹的疼痛面前,相形见绌。
虽然我将嘴死死地堵住,喉咙里还是发出了咕哝声。我全身僵硬着,不知道怎样才能放松下来。汗水疯狂地涌出,头发全湿透了,刚刚还觉得自己变得禁打了,现在只挨了三下,就如此狼狈,实在是可笑极了。我深吸了几口气,才移开了堵住嘴的双手,艰难地说了一个“三。”十分之一还不到啊。
“还是不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老师的声音似乎不那么冰冷了。这是希望么?就像那个地狱里,远处那一道微弱的光。我想向之前那样抓住,却觉得手臂是那样的沉重,喉咙间好像有块石头哽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屈打(下)
“还是不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老师的声音似乎不那么冰冷了。这是希望么?就像那个地狱里,远处那一道微弱的光。我想向之前那样抓住,却觉得手臂是那样的沉重,喉咙间好像有块石头哽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我是想说,但让我说什么呢?说我因为戒断反应浑身抽搐不得已躲在讲桌下面?说我因为害怕自己在这种神志不清的时候像上次一样冒犯老师的话而不敢告诉他?说我难过得起了自杀的念头生生把自己掐晕过去?我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我能说的,都已经告诉他了,只是,他不相信。
老师不信我,大概是因为他们真的找遍了学校没看到我。其实我藏得的确也算隐秘。我们学校的讲桌很大,但因为上面有电脑,下面有讲台,两边又分别是实物投影和主机箱,中间的空隙,实在没剩下多少,更不要说二十几公分高的讲台,嵌入讲桌深处一半,我钻进讲台地下,其实是坐在讲台外侧和讲桌外侧的夹缝之中。这地方其实藏不下人的,但我最近实在是瘦得厉害,竟然硬是钻了进去。在加上这里算是个死角,光线根本照不进来,除非我发出声音,否则一般人根本不会想到有人能藏在这里。
第四下出其不意地落在大腿根上。也许是腿上肉不如臀上厚的缘故,打在这里的痛,几乎是臀上的三五倍,板子像是长着许多看不见的小口,一板子下去,便似要咬下一层肉来。“好疼。”我还是说出声来,突然想起上次自己在挨打的时候喊疼,老师冷冷的指责,心里不禁一懔,不等老师责骂,就飞快地报出一个“四”来。
老师不但没有骂我,还缓了缓,“还不愿意说?”他语气里的疼惜已经渐渐显露出来,“你好好跟我解释一下,你说得清楚,老师自然信你。老师知道你也有苦衷,为什么就这么拗呢。”
我轻笑了一声,怎么能说,这么可能说?我抿了抿唇上渗出的血迹,轻轻地说了句,“对不起。”
不知语气里的怜惜是不是假的,老师的手下依然没有丝毫的留情。第五下落下来的时候,像是溅碎了血肉,砸断了腿骨,痛到我下意识将身子往另一侧移着,躲闪着板子。板子抬起来的时候,我双腿疼得发软,像是从屁股上直接揭了一层皮下来。我嘴上连续地痛呼着,腰间也不停地扭动,似乎这样如死鱼一般无力的挣扎真的能够缓解疼痛一般。顾不上规矩,顾不上廉耻。
我报出“五”的时候,内心已经绝望了。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住,再也承受不了了。但一会儿我又能趴好,撅着屁股,等着下一板的到来。人的潜力,真的是无穷的。
老师每一下都打得极重,我甚至觉得脏腑之间,都因为强烈的冲击产生的震动而隐隐作痛。似乎是个古怪的循环一样,他每打一下,都要问一遍我有什么可说的,我总是用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报数来回应他,十下,十五下,二十下……
打到二十下的时候,我依然没有哭,这近乎一个奇迹。我的下半身已经疼得失去知觉,不停地颤抖着,瑟缩着,板子落下的时候,我已经察觉不到那种肌肤和板子接触瞬间的触感,只是能听到那一声不似最初那么清脆的声音,能感到那让我更加难熬的疼痛。身后像是被沸油滚过一般的火热,屁股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痛感像是一只巨兽,疯狂的撕扯着我的神志,侵蚀着我最后的骄傲和坚持。
“您能停一下么?”终于没有再报数,我说出这简短的句子时,好像耗费了全身仅存的气力,我分不清身后究竟什么地方在痛,好像每一处都是痛的,我艰难地爬起来,只要能少打了这些板子,说谎也好,求饶也好,都无所谓了。我甚至死命地伸手捂住屁股,触手之处,一片滚烫,明显的肿胀从指缝之间拥挤出来,掌心之下臀锋之处,早已经发硬了,我轻轻地捂住,便疼得牙齿打颤。原来疼痛真的可以侵蚀骄傲,可以泯灭尊严。
其实这样被光着屁股挨板子,又何来骄傲,何来尊严?一切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在老师的苛责之下,在家法的威慑之下,我是卑微的,即使不算是屈辱,却也绝对是卑微的。这就是这板子要告诉我的吧?尊卑之别,长幼之序,就像二叔(这里指顾斌,顾潞城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见外传《二十八年》)从前说的,哪有什么委屈,不就是被打一顿屁股么,他们那时别说是真犯了错,就算是冤枉的,该跪跪,该打打,一样都少不了,打完了一样要伺候父母,哪里敢像我这样耍脸色。老师再怎样哄着我,跟我开玩笑,跟我像朋友一样谈天说地,也毕竟是尊长,在长辈面前,又何必事事都争公平呢?人权这词,看起来道貌岸然,但拿起法律条文来看,其实也不过一纸空谈罢了。几千年来都是如此,我又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老师让我承认什么,我就认下来,反正长辈总是没错的,错的总是我。
老师把板子扔下,甚至来不及放好,就过来扶住我,再没用那种冰冷的语气,“疼得受不了了吧,对不起,老师打重了。”
“老师,您说我不在学校,那您觉得我做什么去了?您问我吧,我都认,求求您,别打了,实在太疼了,我挺不住。”原本想要胡乱认一通应付,但听到老师跟我道歉,心里却还是犹豫了。
“你是说,老师冤枉你了?”老师并没有说出他原本的怀疑,而是轻易地听出我语气里的怨气。
“老师打我,不是为了考试嘛。我考得不好,让您失望了,本来就该打,没什么冤枉的。”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极力地想控制自己语气中的那种刻意疏离的感觉,但话说出来,依然是这样。我跟父亲长久以来就是这样说话的,所以关系越来越僵,实在大半原因都在我。父亲不是没尝试过跟我亲近,只是都被我这样冷言冷语,阴阳怪气地回绝了。我真的不想,老师最后也像父亲那样,终日板着面孔对我,
老师却没像父亲听到时那样愣了片刻便转身离去,他笑了,有些傻呵呵的笑,反而让我愣住了。这有什么可笑的?
“你这孩子还真是挺欠揍的,我也没有耐心一板子一板子的边打边问了,就算我受得了,你也受不了。你实话实说,下午考试的时候,你是不是毒瘾发作了?虽然你这些天恢复得不错,饭也能吃下一些了,但考试紧张,精神不稳定也不是没有发作的可能。叶子衿说你出去的时候脸色很不好,出了很多汗,手连笔都握不稳,我就知道了。回家之后什么事儿都没有,精神还挺不错的,你敢说,你不是复吸了?”老师的语气逐渐从温和变得严厉,我吓得浑身一抖,我自以为伪装得那么好,其实早就被老师看破了,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狼狈,他却觉得我复吸了。难怪,这样毫不留情地打我。
我发狠地提上裤子,挣开老师,翻身从沙发上摔了下来,膝盖狠狠地砸在花岗岩的地面上,我却好像已经感觉不到膝盖上的疼痛了。
“老师,我今天下午的确是毒瘾发作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不是故意不想告诉老师,是不想让老师担心着急,也不想让您看到我发作时候的样子。之后我神志不清醒,随便找了间教室钻了进去,躲在了讲台底下。最初发作了一会儿,后来就睡着了。醒来之后怕您着急,赶紧回来了。我没有再吸毒,您要是不信我,可以带我去做血检尿检,跟上次的结果比对,您要接着把剩下的板子打完……”
我还没说完,老师就已经蹲跪下来,双手把我搂进怀里,抱得紧紧的,“对不起,小影,老师信你,老师信你。是老师错怪你了,对不起。下次有什么事儿,直接跟老师说不好么?老师以后学着相信你,你也能相信老师么?”
我所有的委屈,因为这番话而瞬间决堤。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疼痛和委屈互相之间推波助澜着,让眼泪更加没有节制地流出。
我一直哭着,没有说话,就伏在他的肩上,哭得身体的颤抖带动了臀上的伤势都平复不下来。内心的忧虑也一刻没有停下。
我心里琢磨这他的话,那么今天阿笃带来的信,我要告诉他么?如果是父亲,大概会放心的让我自己处理,处理得不好再罚,但老师会不会压根就不让我去见他们啊?今天老师信了我一次,我这事儿若瞒着他,他明天还能再信我么?
我心里权衡着各方面的利益和得失,心里突然想起一个人,如果跟他合作,应该可以圆满的解决这些事情吧,只是与虎谋皮,不仅需要十分的谋划,更要十二分的小心。这件事儿可以瞒着老师,但我决定,告诉父亲。父亲是商人,经验和手腕都比我厉害得多,就算有父亲看着,玩儿不了什么诡诈,但至少不会上当吃亏。
想到父亲处理工作上事务的从容自如,我心里颇有些安心的感觉,再也不害怕了,心里也渐渐安定下来。我止住了哭泣,伏在老师的怀里,贪恋着这种温暖的感觉,心里默默说着,老师,对不起,这一次,也请原谅我。
语文课
我觉得我几乎是一步一步挪到学校门口的,言sir跟我说可以请假,但我还是决定去了。那一刻我很为自己的精神叹服,居然主动要求来上学。但开学毕竟有很多事情,不仅仅是开学典礼,上课,也不仅仅是中午约了阿笃和海龟出去吃饭,还有电视台和文学社的招新,还有答应了夏奕帮她联系团委,成立新的社团。各种各样的事情堆在肩上,让我不得不来上课。
我在校门口一边艰难的挪着,一边看着身边一脸为难的子衿,一大早我打电话让他来接我上学,他就一直是这幅神情。先是不停地劝我请假,然后又非要背我去,笑话,我已经这幅样子了,还嫌丢人丢得不够么?回头再让他们拍了照片发在学校的小报上。还好现在天色还早,校门刚刚开,还没什么人。要不就这样被子衿扶着,我也觉得脸上发烫。
“影,你这样一点点走,不是办法啊,到了教室你怎么说?”子衿一边扶着我,一边问着。
“废话,这不是早晨没人么,我到了教室自然一直坐着,装作没事儿呗。还能怎么办,我让言sir去给我请假了,开学典礼我不去操场了,就在教室里。我不能走,你开学典礼结束以后帮我去五班找一下苗馨好么,就说让她过来拿一下文学社招新的策划和第一期校报文学版的版面设计。”我说着,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没什么必要,摇摇头笑笑,又接着向前艰难地挪着。
“成,你让我干什么都成。言sir也真是的,至于么,打得走都走不动了。早知道你伤的这么重,我就开车把你送到校门口了。”他也在不知不觉中,管老师叫起了言sir,原先我们都是直呼其名的。
“别,回头被言sir看到,该说我什么教唆你违反交规,你给我传授点经验,你平时都是怎么忍过去的?一身的伤还能打球呢,我怎么动都动不了了。”
“我是男的,你能跟我比么。我没什么经验可以传授的,就是忍着呗,你当我不疼啊。”他说着,似乎想起了那些伤痛,也微微皱了皱眉。
子衿其实是透明而神秘的。说他透明,是因为我们经常整天整天的呆在一起,我在他家甚至有个自己的房间,我们之间似乎是没有秘密,无话不谈的。但他又是神秘的,有些我不能触及的东西,他自己不提起,我也不会去问,就那样凝在他的眉间,藏在他的心里。
坐在凳子上的时候,我差点儿疼得跳起来,却还是勉强忍住了。原本还要组织早读的,但今天是开学第一天,便也没有再做这些,7点半大家便都稀稀拉拉的排队出去了,李老师到教室的时候,看了我一眼,也并没多说什么,径自走了,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拿了几张稿纸写着文学社招新的流程和人员安排。
写完之后扔下笔,才发现今天的课程表还是空的。我连忙拿了课表上去抄,因为开学典礼,所以前三节课,都是不上的,第四五节,竟然是连着两节语文课。下午,却是一下午的自习。怪不得老师说可以请假,原来只有他的课啊。抄完回去再坐下,苗馨便来了,倒比我们班其他人回来的都早些。
“头儿,你怎么了,出了一身汗!连开学典礼都可以不去了,你家叶子衿还代表新生发言呢。”苗苗有些咋咋呼呼的,拉了一把椅子,在我身边坐下,“我跟我们班主任说,文学社长找我有事儿,后面的讲话就不听了,他还就真放我回来了。头儿,你认识我们老班吧?”
咕噜噜
(前方高萌!)
17
“你们班主任我怎么认识啊?时间不多,先看材料吧。”我说着往前拉了拉她。苗馨从初一开始加入文学社,一直跟我是朋友,我们算是臭味儿相投,都喜欢林语堂,喜欢柏杨,喜欢纳兰容若,都说文人相轻,我们却意外的相互欣赏。后来到了初三,原来的社长要下了,我们两个便顶上来。我简单交代了一下我的安排,又跟苗苗商量了一下人事上的布置和招新的海报文案,最后敲定的时候,我们班的人也陆陆续续从操场回来了。看到苗苗也有不少人打招呼,苗苗是个美女,而且很多人从前跟她一个班,大家几乎都认识,见面也就相互客套一番。
言老师到教室的时候,还有十分钟才上课,他一进教室,把试卷往讲桌上一放,拍了拍前排同学的桌子,说了句,“姜纬帮我把卷子发了,顾影跟我出来一下。”他声音不甚响亮,却很有穿透力,语速不是很快,字字分明,让人心里有种温暖的感觉。全班的女生几乎都捂着嘴咯咯笑起来,窃窃私语着,
“言sir好有型!”
“哇,好帅啊!”
“对对,言老师好个性。”
“唉,学委就是好啊,言老师不知道要给他什么特殊指示”
“回来问问影子不就行了?”
拜托,他就说了一句话而已,也至于又是帅又是有型的?我将目光投过去仔细观察,今天的老师似乎跟往常没什么区别,却又似乎十分的不同。细想起来,除了最初听的那节试讲课,我几乎没有再见过在讲台上的老师,他站在讲台上,便似乎有一种怡然的风度,就像父亲在办工桌后面处理公务时那样,能将人的视线吸住一般。他仍旧是那有些破落的一身,洗的发旧的牛仔裤和简约的条文POLO衫,背依然是挺得很直,眼眸是深邃而温和的,像是阳光照耀下的潭水,静谧、深沉,看来温暖,却在深处隐匿着刺骨的冰寒。大概这种只有我能感受得到吧,在其他人面前,他总是温和的。上嘴唇左边,有一道小小的疤痕,有个半公分长,像是缝了针的,却并没让他显得凶恶,反而更添了几分成熟男人的魅力,大概,是算很帅的吧,我心里暗暗想着,即使是跟父亲比起来,也绝不逊色的。也是,我毕竟跟他有一半一样的基因,差不到哪里去的。
就这样一边发着愣一边看着他,他却走到我座位边上站定,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刚才在叫我。我扶着刚要扶着桌子站起来,他却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不用了。我一刹那间有些愣住,脑海中儿时父亲抱着我念诗的画面不停的晃动着,跟眼前的老师重合起来,那种笑容,竟然这样相似。
“还不舒服么?要不要回去?”他问我。
“谢谢老师,不用了。我能坚持。”我礼貌的回绝,我们商议好不让班里的同学知道我们的亲戚关系,因此刻意跟老师保持疏离,也是必要的。
“你找五班的苗馨什么事儿?”他依然那样温和的问着,我却隐隐感到一丝寒意。
“文学社纳新的事儿,我今天不能到处跑,所以把工作交代给她。”我在近乎全班的瞩目礼下回答着这个似乎不太关言sir的事儿的问题。
“好,下次找人开会,记得在中午或者课间。”他淡淡的嘱咐一句,便回到讲台上,手撑着桌子,好像很认真的在看一份教案。
这个苗苗,可害惨我了!自己想逃枯燥的开学典礼,非要借用我的名号,结果大概是被他们老师打小报告了,这老师也是,小报告打给李老师也就算了,干嘛要告诉言sir?老师倒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儿就打我,但估计我这个以权谋私、无视法纪的形象,算是定性了。
但当我的卷子荣幸的回归的时候,周围围过来的人群立刻打断了我思路。我的分数虽然在平时不算高,但在这次考试中,算是高的离谱了。几个人拿了我的基础卷子,像是看标准答案一样的仔细看,就如开会一样。有人问我答案,我便流利地随口说出,赢了周围一片赞许和崇拜之声。然而,当我越过缝隙看着老师的时候,我却觉得,他眼里的冰冷,似乎又多了一些。
老师打开背投,便随意地在讲台上一站,教室里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了他,他温和地笑笑,打趣的说,“这次我出卷子的目的呢,就是让大家挂科的,结果大家似乎都不怎么给我面子,大部分都及格了啊。说明大家基础不错啊。”
本来教室里大家因为成绩不理想,都比较沉闷,现在老师这么一说,都哄笑起来,似乎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了。“我们班的成绩呢,是全年级语文平均分最高的,比第二名高2分啊,所以大家不用太气馁,大家成绩都不理想,就跟大家都理想了差不多,没什么可伤心的,要是家长要找麻烦,就让他们来找我,我帮你们应付。”说罢,还象征性地挥了挥手,这话一出,连刚才没笑的人,也都笑了,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老师顺势把70分以上的人提了出来表示表扬,我不是虚荣的人,但听他念到我的名字,还是笑了,不算是沾沾自喜,只是开心而已。
试卷一道一道的讲评,老师讲的很细致,每一道题每一个选项都认真的分析,尤其是迷惑选项,更做了重点的解释,让大家颇有恍然大悟之感,非但如此,还补充了一些额外的类似考点,有一些是我也不知道的。我不禁有些心存侥幸,好在没有出这些,不然还真可能做错了。对上老师的目光时,却觉得他眼中有些意味不明的笑,很快,我就明白了这笑容的含义。
文言文是一篇选自东坡志林的文章《七德八戒》,文章很长,并不像平时那样只有小小的一段,所以很多人只是看文章就用了很久,却也没有完全看懂,中间一整段断句,确实也有些难度。老师只说了一句“下面我们讲评文言文”,却并没有拿书,负着手走下讲台,缓缓地背了起来:“郑太子华言于齐桓公,请去三族而以郑为内臣,公将许之,管仲不可。公曰:‘诸侯有讨于郑,未捷,苟有衅,从之不亦可乎?’管仲曰……”老师的声音很有磁性,念文言文的时候,会有一种美好的感觉,不像是古人私塾里那种摇头晃脑的迂腐,带了感情,对话和评论完全是不一样的感觉,似乎原本不理解的句子,经他这一念,便都通透了一般。随着他越背越多,最后收束在“比八人者,皆未病而服药者也。”全班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大家惊讶,叹服,觉得太过不可思议,但更多的,却是沉醉在他气势绵延的诵读之中了。
他淡淡的笑笑,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停下,然后平静的点了我的名字,“顾影,把这篇文章翻译一下。”
怀疑
我看着那长长的文章,一瞬间有些发愣,全文翻译?这样刁钻的问题大概只有言sir问的出来吧,能把全班作文分都判到三十以下,能把卷子出到平均分六十多,自然也能问出这样让人头疼的问题。我看着那文章便有些头皮发麻,文章里很多处的解释我都是模棱两可的,不知道到底该是什么意思,整篇文也只是大概懂得而已。但问题又不能不答,我撑着桌子站起来,屁股已经疼得麻木了,起来的时候腿有些发颤,脑子却好像反应不过来一样,傻傻地盯着卷子上的文章。
为何我当时跟老师判卷子的时候,不问问他那些不懂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心下不自觉有些后悔,却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一句一句地翻译起来。“郑国的太子华向齐桓公进言,请求他出兵讨伐背盟的三族,这样就能将把郑国作为桓公的封内之臣……”老师只是看着手里的卷子,耐心的听着,时不时会喊我停下来,讲解一下文里的一些历史知识。
“……这八个人的情况,都是像是其实没病,却乱喝药的。其实就是没有没反,却当权者杀了。”我翻完最后一句,暗自舒了口气。
整篇文翻译下来,几乎便下课了,一共错了八处,老师也并未批评我,只是耐心的指出哪个字不对。我心里却觉得面子上十分挂不住。我毕竟是第一,这样一篇文章翻译漏洞百出,还是在早已经参与判卷儿,知道整篇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的情况下错的,实在是不应该。
老师却并未示意我坐下,只是又问了个问题,“翻译得不错,基本把整篇文理下来了,那顾影再来说说,这篇文讲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问题说来简单得很,只要大致读懂便能回答,我自然也是会的,大致说了,下课铃便也如期响起。老师招招手,叫我出去,我挪了挪僵硬的双腿,却觉得似乎臀上的伤不是那么痛得厉害了。
“言老师,您找我?”我礼貌的保持着距离,轻轻鞠了个躬,便低着头“恭聆圣训”。
“疼得厉害吧,我刚才去给你买了个垫子,明天就不用这么站坐着上课了。下午你还要在学校里?还是自己回家?”老师像是浑然没有感到我刻意保持的距离,仍然像是在家里一样。
我想了想昨天晚上跟爸爸来往的邮件,觉得今天中午的会面,怕是不那么简单。爸爸在意大利那边还有事,反收购也还在进行,主要的事情还要我自己来办。如果下午还要来上自习课,可能中午时间太短,有些事情,是谈不清楚的。学校的事情也不是没我不行,于是做了决定,“谢谢老师,我下午回家吧,您回来之前给我打个电话,我给您准备晚饭。”
“好,你注意休息。下午把作文重新写一篇,晚上拿给我看。”他拍拍我的肩膀,挥挥手让我进去,自己却还是站在门口,像是在等待什么人。我刚进门,便被桃子拉过去,一个劲儿问我昨天到底怎么了,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重新坐在自己位子上,旁边子衿轻轻拉了拉我的手,看了条短信,便急急忙忙出去了。
之后的整节课,我都有些心神不宁,心里总觉得中午的会面不会那么简单,但又想不出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唯一奇怪的一点,是阿笃为何会背叛我。昨天心里想着子衿的事儿,觉得这是现世报,但今天静下心来想想,却觉得阿笃是被人利用的。我想做网上赌场,但绝不是用这种被人威胁的方式。我不是三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现在的我,知道要计划周详,要考虑严密,要后发制人。
在阿笃背后,一定有什么人在操作着。这个人定然是阿笃信服的人,我一个个排查着,海龟?不会的,海龟如果是幕后的人,那么昨天他应该在言语上给我更多的压力,而不是单纯给我送套衣服,送一封阿笃的信。他如果知道信里是什么,至少要当着我的面给我,看看我看信之后的反应。海龟很可能是不知道的,否则大可不必把信封得那么严实,直接装在信封里不就好了?又或者,是他们为了迷惑我,故意为之的?
是沈立生?不会,他把叶启辉的计划全盘卖了,就算叶启辉还能信任他,估计他也不信叶启辉了,估计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国去了。我给他的钱加上这些年在叶启辉那里拿的钱,应该也够他生活很久的。贪心不足蛇吞象,这个道理他比我明白的多,如果是叶启辉另外找人出面,我倒是也不惧,只要知道这人是谁,攻击其弱点,一击而中,也不是难事。
或者,阿笃另外认识什么高人?我脑中闪现出一个人影,会是他么?他的本事,我最是了解,这些事情他只是不感兴趣,一旦做起来,他天生的气质和敏锐的决断,绝对会是我的一大劲敌。如果是他,那目的是什么?他是代表自己,还是又为了别的什么?我都是不知道的。如果真的是他,那这件事情,就太恐怖了。
讲台上,老师的声音渐渐遥远,“这次的作文我判得很严,完全按照高考的作文标准,所以大家分数普遍都不高。不过不要气馁,同学们都没怎么写过议论文,现在材料作文和话题……”
我只是盯着旁边子衿英俊的面容,他听课看上去很认真,卷子上却还有些他随手画上的图形。睫毛那样长长的垂着,像是有些疲惫,我眼睛一刻不停的盯着他,脑子里拼命回想着刚才他接了一条短信的画面。他拉了我的手在手中攥一攥,然后从兜里掏出了手机,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稍微背过身子,只看了不到三秒钟,手指飞快地动着,手机从侧面露出,正是……删除画面!
子衿平时并没有删短信的习惯,今天这是怎么了?是我在疑神疑鬼么?
越想变越觉得奇怪,我像是中了什么心魔,陷入了自己编织的套子里,怎么也出不来,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明白的问子衿,那条被删的短信里到底是什么内容。但在这一刻,我做出了一个选择,也许不是正确的,但却是最安全的。我选择将叶子衿作为那个我想象中的敌人。
“影,影,”子衿小声地叫我,“你发什么呆呢,言sir在讲你的作文呢。盯着我看做什么,虽然我帅一点儿,但不能当饭吃吧。”
我在脑海中竟然先是对着话语的音调语气做了个分析,却并没看出什么异样,这才反应过来他只是在喊我听课。我冲他一笑,“呵呵,不能看你花痴会儿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你这等的美人儿呢。”
老师却是敲了敲讲桌,有些打趣的语调,“这篇作文呢,写得中规中矩,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是高考作文,中规中矩,没有问题的呢,也就是45分,所以这篇我给了30,也不算刻意压低分数。”老师上课的语调总是很有趣,像是故意在逗我们开心一样。原本不是特别有趣的话,经他一说,却变得十分有意思了。他接着说,“文章我念过一边了,现在我让大家说说,你们觉得这篇文章如何改,就能改得更好?”
四下一片举手的同学,大概大家知道我脾气好,也不太避讳,有一个人说了一条,大家也就争先恐后地提了个十来条。我见老师看着我,便也把自己觉得有道理的写在试卷的背面,子衿在一旁带着笑意看我,像是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一切,都太正常了。
我不知道我的那种奇怪的感觉是从何而来的,也不知道如果子衿真的如我想象的那样,是幕后操纵阿笃的人,他是如何能在我面前如此不动声色的。这样一切如常的气氛像是一种悄无声息的恐怖,从内心升腾起来。我心里霎时涌起一股悲凉,连子衿都不能相信,这个世界,我能相信的,还有谁呢?
我又想起那天跟老师说起的一番话,其实在这世上,值得留恋的东西,实在太少了,也许我应该趁着年轻,去我没见过的地方到处走走,去青海湖,去西藏,去看乞力马扎罗的雪,去看北欧的极光。生命这样大概就圆满了吧,在自然之中,不用考虑什么人可信,什么人不可信,不用去算计谁,也不用时刻想着不被别人算计。突然想起那些隐者,他们大概也如我一般,其实是个胆小的人,不愿意选择,不愿意面对,所以,远远的躲开了吧。
“大家提的这些都不错,简直比我还能挑刺儿嘛,我本来以为顾影人缘儿还不错,现在看来也不怎么样啊。这样,你们看看自己的文章,就把它当成是别人的,就照刚才那么挑错,我数了数,顾影的文章,你们挑了十几条,那自己的,也能挑个十条吧?今天的作业就是这个,自己看看文章有什么问题,把问题列出来,写一下怎么改,明天交上来,咱们班的课代表……杨涛(桃子),你来做一下吧。明天帮我把作业收上来,不交的给我登记个名单。”老师交代着作业,下课铃也相伴着响起。这两节语文课,真是无比漫长啊。
“影,我去吃饭了,要给你带回来么?”子衿关切的眼神,让我内心里起了强烈的负疚感,他却浑然不觉一般,如从前在学校里一样,肆无忌惮的关心着我。
“不了,我回家去。你晚上过来吃饭么?”我尽量压制着内心的不安。
“嗯,我过去,我想吃虾饺,你给做不?”他有些懒懒地拿出饭卡,随意地说着。
“给做,成了吧。大少爷可不得让人宠着嘛。”
“影最好了。那我去吃饭了,不然待会儿食堂挤死了。”说着,子衿便急急忙忙出去了,门口还有一个等着他的女生,看样子像是夏奕。
我望着子衿的背影,有些出神。他真的就这样走了?我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是不会做饭的,因而他一般都会陪我。但是今天,我说要自己回家去,他却并没说什么,径自走了,难道,他真的知道什么?我终于发现了子衿的异常。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试探
饭店是我选的,离学校也不太远。我打车过去的时候,阿笃和海龟已经到了。只有他们两个,并没有其他人在场。
我强忍着疼痛坐下,笑着点了几个菜,神情自若地问了一句,“Alex不来么?”Alex是子衿的英文名,之前我给他们介绍子衿也是这么叫的。
“Alex?星辉置地的公子?上次我请你那个宴会他就来了,阿笃请他了?”海龟奇怪地问。
我心里暗道一声可惜,海龟这样一问,等于给了阿笃考虑的时间,就算真的是子衿,阿笃也会找说辞搪塞过去的。
“Alex不是Cindy的朋友么?怎么反过来问我?海龟,你还不知道吧,Cindy其实才是驰掣的幕后老板,我们的赛事,一直就是她安排的。你想要继续比赛,得看她的意思。”阿笃说话时有一种我所不熟悉的笃定,这种神气自若的态势让我有些不安,父亲在邮件里的话又一次浮现出来:小心谨慎,保护自己,我尽快回去帮你。难道父亲也预感到一些不平常么?
海龟的反应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他先是惊讶,然后便大笑起来,“我早就该知道,阿笃这个穷小子,怎么可能认了你这么个厉害的妹妹,原来他竟然还是你的手下。你这么撤了,是因为家里不想让你干么?”
我不知道阿笃为何要带海龟来,为何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他,但海龟无疑也是一粒棋子,正如阿笃,如我一样,都是那个背后操盘者手里的棋子。子衿,真的是你么?无论是不是你,我都要出手了,我们之间的比赛,大概拼得就是无情吧。
我微微一笑,回答海龟,“可不是不让?昨天你来找我,回家我可就被K了,你要不要负责任啊?”
“你爸不是不在家么?”阿笃皱了眉,随口一问。
阿笃毕竟只是阿笃,严谨的思维并不是他擅长的。我不明白子衿怎么会放心让他来对付我,这样简单的一个连我都没想到他会上当的套词,居然他就真的上当了。而且竟然连说漏了嘴,都浑然不觉。我从来没跟他说过我爸的行踪,他是怎么知道的?我当下也不说破,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也没说是我家老爷子打的吧?你以为我在家是千金小姐,人人碰不得的?”
“天啊,你一个女孩子,你爸真舍得打你?”海龟原本是跟阿笃坐在一边,现在竟然毫无顾虑地移到我旁边来,抓住我的手,关切地问,“下午要不跟我去医院吧?到底打了哪里?打得重不重?”
“我没事儿,”我冲他一笑,从包里拿出那封阿笃给我的信。我没有给阿笃,而是先递给了海龟,“你先看看,你兄弟昨天让你带给我的东西。”
海龟匆匆将信阅览一下,说是信,其实就是个便条,以阿笃的水平,大概也写不出什么长篇大论的信件来。阿笃在一旁恍似不觉,也不在乎我把信交给海龟看,海龟在他眼里,似乎就是个不重要的角色。
“阿笃,我们认识,有三年了吧。”我玩儿着手旁的一个勺子,有些漫不经心地说,“你当时在公园里玩儿单排,连一双专业的鞋都买不起,是我集合了公园里的兄弟,一起组了个表演队,赚了咱们的第一笔钱。那时候赚的都是辛苦钱,我家境好,也不跟你们分,也算是很够朋友吧?
“后来你不怎么玩儿轮滑了,从老板那里弄了辆破车,想跟人家赛二环,光有技术没有钱。你找我借钱改车,三万块,我借给你的时候,可是冒着被老爷子狠狠打一顿的风险,就是这样,我都没有开口再管你要过这笔钱。我对你算是大方了吧?
“之后我搞了驰掣,兄弟们放下手里的事情,帮我录像,帮我组织比赛,帮我联系车手,你的确也是劳苦功高,我躲在后面,什么都不出面,但一切的事情都是我交代的,我自问没出过什么差错,钱除了给兄弟们的,我跟你从来都是五五分账,只多不少,不算是亏待你吧?”
“最后我们玩儿了一次大票,我承认起初是我所托非人,但之后临时改了计划,赚得也是不少。我拿走了一部分,留给你的改装店和账户,只怕也够你挥霍一阵子吧。我对你,不算是仁至义尽,也能算是有情有义了,我要走,也是迫不得已,不是自己赚够了,不顾兄弟们,实在是家里不让,这你也知道。
“我们认识三年,我从来都最信任你,最依赖你,这甚至是沈叔叔都不能比的。现在,我最后再叫你一声笃哥,到底是谁,教唆你做这种要把我卖了的事儿?”
阿笃没有说话,先是看着我的眼睛,随即便低下了头。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有些后悔,但此时的我,心里却绝没有语气中表现的那样痛心。内心的强大是攻破敌人的关键,这样的小把戏,在叶启辉面前也许没用,但对付阿笃,绝对是绰绰有余的。
“阿笃,这真的是你写的啊?你这人也忒不够哥们儿了吧。Cindy就算是不干了,你也不至于这么损吧。”海龟的声援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是阿笃带来的,就算不帮着他跟我讲条件,应该也是要在一旁围观的吧?怎么如此明显的站在我的立场上?我有些糊涂,这是我被算计了?还是算计人的算漏了?
“Cindy,你对我很好,我也知道。但你这么一走了之,不是把兄弟们往火坑上推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们没有你不成,哪怕是用威胁的,也一定把你拉回来。”阿笃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种坚决。倒不像是有人教他说的。
“阿笃,这么多年,我们也算是互相了解。你觉得,我像是会受人威胁的人么?你说你要是被抓进去,一定连我一起供出来,是吧?你有证据么?”我看着他,很自信的笑了。我相信在我把一切可能被抓到的把柄提供给爸爸之后,他一定会迅速的帮我解决这些麻烦的问题,就像我根本不存在过一样。
“我可以做污点证人,指正你。”阿笃像是没有任何迟疑,立刻回答道。
“几天不见,长进不少嘛,你被条子洗脑了?连污点证人也知道了?”我轻笑着,酒店周围的形势我观察过,不是容易埋伏人在周围的。叶启辉帮我找的两个保镖,只怕也该到了吧。这种事情,我向来是崇拜叶启辉的,他永远有那种将黑道和白道都掌控在掌间的能力。
但他也不是毫无弱点的,他有爱情,爱着一个善良体弱的女人,他也有亲情,宠着一个让他手足无措的儿子。喻阿姨和子衿,就是叶启辉的弱点,这些弱点,他不怕他们被绑架,却怕他们知道他的秘密,而这些恰好被我知道的秘密,就是我最有利的武器。
“Cindy你开什么玩笑,我也不是真的想做什么证人,我就是想让你在回来帮我们出主意。”阿笃见我毫不畏惧,却也有些慌了手脚。似乎跟那个背后指点他的人,所料不同了,他便浑然没了初时那种气定神闲的神气。
“Cindy,他说的也对啊。我们没有车赛,都要无聊死了。我不知道你每次在我们赛车里都发挥了什么作用,但阿笃说了没你不行,大概也不会是假话。我们真的都是指着这个过日子的,也没什么别的兴趣了。要不我们折衷一下,你不出钱,只给我们出出主意,我们分钱的时候给你分账,但不记在账目里。这样就算是有什么事儿,也算不到你头上,家里也不会受影响,不是也挺好的嘛。”海龟也在一旁插着话。他是真喜欢赛车的,却因为家里不让他考专业车手,只能在街上跟阿笃他们一起疯疯。他这番话是发自内心的,却不像是作伪。
“对对,海龟说的我赞同。我们其实不缺钱了,上次真的赚了不少,再继续做大也是可以的。也有老板比较看好,想把我们这个私下的赛车合法化,还跟我联系过呢。但我总是害怕上当受骗,Cindy你虽然人小,但最有见识,你无论做什么决定,兄弟们都是信你的。”阿笃听了海龟的话,像是突然开窍一般,也附和着。
“你们也太小看我了吧,谁不知道,这样对不上的账目,要做一本明帐,一本暗帐。倒是后把暗帐供出去,我不是一样脱不了干系。别诓我了,我要是能任人摆布,也不会将驰掣做到今天这种地步。”我笑了笑,又接着说,“你们说要接着做,也成。我帮你们找了个下家,给你们做完整的投资,帮你们把城市赛车做起来,做到比我做得大十倍二十倍。你们可以跟他谈,或者,叫幕后给你出主意的人,跟他谈。我下午还有事儿,实在不能耽搁太久。待会儿有人进来查你们身上有没有录音设备,这也是规矩,阿笃知道的,海龟你也体谅些,都是大老爷们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电话你们应该也知道了,想找我可以给我打电话,别挑我上课的时候打,周末的时候,我会把那个老板约出来,跟你们一起谈事儿的。要是没问题,咱们就把合约签了,也省的你们老拽着我不放。我就是一个高中女生,能管你们多少事儿?”说完,我连饭也没吃,起身就出门了。门口两个黑衣的保镖,随着我的手势进去,我深吸了几口气,咬着牙出了饭店。
疼痛像过电一样,一遍又一遍侵袭着我的身体。叶启辉,我心里默默想着这个名字,爸爸,我跟他合作,真的没有问题么?
缔约
我从没想过,自己已有一天,会单独面对叶启辉,即使是昨天突然决定要与他合作应付阿笃突如其来的“袭击”,也没有想过要跟他真的这样面对面坐在一个屋子里。我就像是一只训练的许久的雏鹰,虽然知道终有一天,要单独面对猎物,但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兴奋,却依然紧张。
从饭店出来,叶启辉便给我打电话,说要请我吃个便饭。我刚要拒绝,他却一副盛情难却的样子。我的肚子也强烈地抗议着,最近能吃些东西了,便总是饿,看来身体,是真的在恢复了。他送来的保镖之后,居然还跟着一辆专门来接我的车,我便随着车来到他等我的饭店。在一个近乎密室的单间之中,他就那样坐在桌子边上,静静地看着一份报纸。
桌子对面的叶启辉,带着一种我所不熟悉的,公事的笑容。不同与我平时所见到的他,现在的他竟然是这样迷人,这样风度翩翩,无怪喻阿姨这样的美女会为他倾倒,我终于知道,子衿那种迷人的气质,是从何而来的。
我尽量从容地笑了笑,“叶叔叔,让您久等,我之前还有个约,来得有些晚了,不好意思。谢谢您特意派人过去。”我双手搭在身前,轻轻欠身,鞠了个半躬。叶启辉便起身帮我拉开椅子,很绅士地请我坐下,倒像是真的在宴请合作伙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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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噜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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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关系,我也是刚来不久,这边的烤肉很正宗,他们特意从南美请来的厨师。子衿说你对美食很讲究,我也就是道听途说,要是哪里不对的,咱们让他们返工重做就行。”叶启辉一副热情的样子,倒叫我有些招架不住。“酒呢?我不太懂,Cindy来点吧。”
我微微一笑,叶启辉不会是不懂酒的人,多半是在考校我吧。既然如此,我倒也不必客气,对服务生道:“82年的LAFITE,要酒标齐全的,没有的话,85年的也可以。”说完又转向叶启辉,“叶叔叔哪里是不懂,分明是在考我。做得正不正宗,我又哪里知道了,就算是知道,我也不会说西班牙语,厨师出来了也听不懂啊。”
我们也不说正事,只是互相寒暄打趣着。侍应生很识趣的退下了,只留下我们两人在屋子里。“Cindy,明人不说暗话,你能告诉我,子衿母亲的事,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他的神情严肃了一些,却仍然带着那种仿佛长在脸上的微笑。我想这也许是他事业成功的武器——迷人的笑容。
“三分查,七分猜咯。您早年做事儿,不想现在这般利落,虽然年代久远,却也是有迹可循。怎么样,我那篇小说,写得不错吧?”我想起那篇可以算是我“处女作”的短篇小说,心里不由得发自内心起了笑意。
“不错,我不得不佩服你,很多细节,都写得详尽到让我回忆起当时得画面。也难得你小小年纪,文笔如此出彩。你就不怕,我为了保证这个秘密不外传,杀了你灭口?”叶启辉的声音又缓和下来,笑意是那么明显,我却没来由地听出一股子森然来。
我却不惧反笑,“叶叔叔,您这说的是什么话来?跟您打交道,怕死怎么行呢?您应该知道,有些人虽然活着的时候贪心一点儿,却比死了更能保守秘密。我知道此事也有几天了,但全没一丝表现出来,私下里费心写了这篇小说,原本是想用作交换您手里的关于我的那些材料的,谁成想被自己的人倒打了一耙。这才想到,叶叔叔一定能帮我把这事儿解决了。可是您忙着吞了我爸的公司,我总得用点儿小伎俩引起您的注意不是?”
“Cindy,你跟澄台,真的很像。不过你做事比他果决,比他阴险,比他的路子还多。”他像是突然出神了,眼神既像是看着我,又像是穿透了我,看到了我身后的什么东西,完全答非所问,“唉,世界真小,你居然是澄台的女儿。怪不得,怪不得,我说顾潞城这种顽固不化的人,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绝妙的女儿来。”他说着说着,竟然自己笑起来。
澄台?我想到的,首先是那本每日誊抄的《古文观止》,扉页上写着“言澄台手书”。我从没问过老师,这“澄台”是谁,只是想当然的以为,这是老师写的,难道,其实这书?……叶启辉说的澄台,会不会跟那书中的“澄台”,是一个人?难道是我的生父?霎时间我的思维好似被雷劈中一样,裂为两片,生生停滞了。
在我们两人各自失神的瞬间,侍者拿着红酒进来给我验看。我仔细地看了标签,确实是真货,塞子微微有些湿润,酒香似乎星星点点的渗透出来。这地方果然不凡,我点点头,示意侍者开瓶,未见其色,却早已香盈满室了。烤肉也一道一道地上来了,我们却一直沉默着,没有谈关于那些□裸的威胁和勒索,没有谈新兴的网上赌博的策划,也没有谈到刚刚提及的“澄台”。
我轻轻的旋转着酒杯,心情平复了不少,“叶叔叔,你说的‘澄台’,是言渚么?”我知道这样称呼长辈不太妥当,但在叶启辉面前,似乎也没什么好顾虑的。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慌忙地接着问,“那天,是你把我玩儿赛车的事儿,告诉老师的?”
“呵呵,”他闭着眼睛,却笑了,“是啊,澄台是他的字,他不喜欢别人叫他言渚。你的事儿,也是我说的,你既然是言家人,总有家法的吧。你这么猖狂,把我老婆儿子玩儿得团团转,我害你屁股挨顿板子,不算是过分吧?”不知为什么,那样闭目的笑容,竟然渗出一丝苦涩。“我跟言谿也算是旧相识,一次在街上碰见,以为是澄台,竟然就认错了。后来想不到我们还挺投契的,不过自从他……”他顿了顿,却没有接着说下去,“我们也就没再联系过。帮老朋友管管孩子,也不为过吧?这都是为你好。”
“比起将自己亲生儿子的母亲杀了,又骗自己的爱人那孩子是她的骨肉,挨一顿打真的不算什么。您对我实在是不错。”我带着深深的讽刺。知道这个秘密,也是在四天之前,我在家里背着老师布置的课文之时。邮箱里突然收到了我早就拜托侦探在调查的事儿,看到一个和子衿又三分相似的年轻女人与叶启辉在一起的照片,然后便是一张子衿第一个出生证明的存底复原,竟然比子衿的生日早了将近半个月。侦探没有查到更多的信息,但我立刻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以换子为题,写了篇小说,
小说讲的是一个商科刚刚毕业的年轻人,意外地遇上了他的心中所爱。女孩是一个富豪家庭的独生女,两个人闪电般的结婚,婚后妻子怀了身孕,正是最幸福甜蜜的时刻,但他婚前单身派对上搞上的女人,却怀上了他的孩子,并且偷偷的生了下来。准备以此来换取一大笔赡养费。可惜,年轻人因为那个孩子的突然出现,心神不宁,在某一次驾车陪妻子检查的时候,出了车祸。车祸没有要了年轻夫妻的命,却对妻子的身体造成了永久性的损伤,年轻人气机了,觉得一切都是那个不要脸的酒吧女的错,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杀了,却终究还是舍不得自己的孩子,下手缓了缓,就在他抱着孩子,准备一同掐死的时候,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妻子怀着的孩子,已经死了。那一刻,那个孩子是他妻子唯一的希望,他不忍心破坏,于是便用这个孩子,换了那死在腹中的婴儿。
我原本想要用这个故事,要挟叶启辉,对爸爸的公司放手,对我设赌的证据放手。但现在,我要求地,却更多了。
“若让我再听见一次,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澄台的女儿,是不是子衿的朋友,直接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他的笑容瞬间隐去了,眼睛像是要瞪出来,手还在微微发颤着,极力抑制着抬起来。呵,想打我么?
“叶叔叔,我说了我不怕死,您这么威胁我,有意义么?我已经委托律师在我死之后将我搜集到的证据和那篇小说转告给子衿和喻阿姨,有什么后果您应该也清楚。我死了,自然就不怕连累我爸爸了,阿笃的问题迎刃而解,但您的烦恼可就无穷无尽了。我只是想跟您谈谈具体的合作事宜,以后此事我不再提了。”我自如的笑着,面对动辄用死亡来威胁人的人,也许不怕死,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这么年轻,怎么能把不怕死挂在嘴上?”他淡淡的叹口气,“好吧,你说,我听着,投多少钱,我来定。要是我觉得有发展,投个几千万没什么问题,但如果只是一般,我帮你把那个混混解决了,就算了吧。顾潞城的公司,我也不要了,但你必须保证这个秘密不会由你的口中泄露给我夫人和孩子。”
“好,想不到叶叔叔也是爽快人。”我快活地答道,开始细细的讲解我的策划,从软件到硬件,从两年之内到十年以后,从中国人赌博的传统到网络发展普及的影响,我讲的很细致。这是我了解的领域,是我的事业。
“您来投资,但我要占有30%的股权。”我最后总结道,并且饮下了最后一口红酒。
“百分之三十?还真是贪心的孩子,你的企划很不错,真是天生的商人。我答应你了。那些混混呢,你希望我怎么处理?”叶启辉笑一笑,有些好奇地问。
“找人24小时不间断的跟踪。监控电话和网络,我要知道,到底是谁在背后教唆阿笃反我,无论是谁,这个人都不是好东西!”我斩钉截铁地道。
“无论是谁?”他疑惑得看着我。
“我怀疑,是子衿。”我并没瞒着他,而是直言不讳。我相信不是他,他没有必要。那么最有嫌疑的,就只有子衿了。他真的要报复我么?
“子衿?Cindy,你也太异想天开了吧?我儿子怎么会做对你不利的事儿?要是有一天我真的威胁到你了,我相信他一定是拿把刀把我杀了。你放心,不会是子衿的。你说了这层怀疑,就算不是为了你,我也一会查清出,还我儿子一个清白。”叶启辉微笑着道,又恢复了那种迷人的气度。
我长吁了一口气,今天下午的事儿,终于都做好了。我一看表,却已经是四点半了,糟糕,老师布置的作文,我还一个字没动呢……
抄袭
最后我还是没来得及写完那篇文章,只是急急忙忙到网上下载了一篇,结合我的文章改了改,用打印机打出来,就放在书桌上了。我这样草草应付作业的时候很多,因为做得习惯了,所以也有不少门路,老师也很难分辨出来,或者说,即使知道了,也不怎么跟我计较。往常,我都是做得理所应当,毫无负疚感的。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一直忐忑不安,心里总是想起卷子上老师细心的批语,想起老师判卷子的时候对我说的话,想起老师特意嘱咐让我重新写一遍作文时的神情。
晚饭吃完了,老师也依然没有提起作文的事儿。我甚至连强迫自己想些别的事情都做不到。电脑屏幕上显示着爸爸发来的邮件,我简要地回复,汇报着这一天的进展,心里却仍然在反复琢磨着作文的字句。几乎是生平第一次,我有了做贼心虚的感觉。往常我无论做什么,几乎都是坦然的,就算明知道是错的,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做得风生水起。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怕疼,为何明明知道会挨打,还能那样义无反顾。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虚”,是因为老师突然给我的那种非同寻常的关注,还是因为接连不断的远多于从前的责罚,但我第一次在做了一些我认为不该做的事情的时候,感受到了一种类似良心上的谴责。
我迅速的把邮件回复完,合上电脑,拿出作文卷子,再一次仔细地看着老师在一旁写的批语和上课记下的一些要点。要不,还是重新写一遍吧。我正这样想着,老师的敲门声,就立刻响起了。
“在学习么?”老师拿了一盘切成块的西瓜,笑着走进来,“吃点儿西瓜吧,你晚饭又没怎么吃。多吃点儿东西,身体才能快点儿恢复。”他把盘子放下,拍拍我的脑袋,“怎么样,屁股还疼不疼?”
我用牙签插了一块西瓜,含在嘴里,冰冰凉凉的,甚是可口。听老师这么一问,却也低了头,羞赧地说:“还有一点儿。”
“我今天专门去给你配了中药,待会儿熬好了,给你端过来,很管用的,你爸小时候被打了,也喝这个。”老师笑着在床上坐下,瞥了一眼我桌上的作文。
我心里一紧,急忙分散他的注意力,好奇地问他,“我爸小时候也会被打啊?”
“当然,挨得可比你重多了,我记得有一次,你爸帮你二叔顶罪,被你爷爷用捣火棍打了大概四五十下吧,我当时还挺小的,也就十岁吧,就在旁边看着,都吓哭了。”老师一边说着,眼神一边不自觉地忘着北方,目光中带着一种莫名的情愫,似乎是快乐的,却又的含了几分惆怅。
我不觉被勾起了兴趣,兴致勃勃地刨根问底起来。我对爸爸的过去,其实几乎一无所知。我见过二叔和三叔两次,都是在很多年之前了。他们跟爸爸,不是一个母亲生的,所以我心里也没有存了亲近之意,自然不熟悉。跟爸爸在一起的时候,多半谈论的也是我的生活,就算偶尔谈及他的事情,也都是生意上的。爸爸以前给我的感觉,就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朋友和亲人,只是他自己。但认识老师之后,我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爸爸跟他说话的那种让人羡慕死的自然,亲切和随意,让我觉得,爸爸其实也是个正常人,也有朋友,也有感情,除了工作,似乎,也有生活,只是一直瞒着我罢了。
我一直兴致盎然地问着,老师便也滔滔不绝地说,我这才知道,爸爸的境遇,竟比我不幸多了。我至少跟妈妈在一起生活了7年,甚至跟妈妈学过钢琴,但爸爸,却可以算是根本没见过奶奶的面;我至少现在有爸爸,有言sir,还有我没见过面的远在美国的生父,但爸爸跟我差不多大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我至少从小一直过着富足的生活,爸爸小时候却穷到连馒头都吃不上;我至少没有过继母,但爸爸却从小被继母迫害,直到被迫离家……
老师一直讲着,他的语调带着一种怆然和遗憾,像是美好而悲伤的散文诗一般,感人肺腑,动人心弦。不知什么时候,我的眼眶就已经湿了,老师却看看表,捏了捏我的鼻子,“今天不讲了,药应该好了,我给你拿去。”说着自己也吃了块西瓜,又揉揉我的头发,这才出去给我端药。我收拾一下心情,急忙把作文的卷子收起来,摊开语文书,假装看起课文来。
“药温度已经降下来了,正好喝,快喝了吧。”老师进来把一个马克杯递给我,里面黑乎乎的药汤在冒着热气,苦味儿老远就能闻到。我皱了眉头,闭了眼睛,屏住呼吸,把药倒灌进去。喝完的时候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迅速的吃了几口西瓜,西瓜的甜味儿渐渐掩盖了苦味儿,我满意地放下牙签,却听见老师的话,“这是你下午写的作文?怎么给打出来了?下次记得手写!”老师正拿着我的作文看着,脸色,渐渐凝重。
“老师,您别看这个了,我再写一篇,可以么?”我伸手把那张纸从老师手里夺过来,折起来夹在书里,然后低着头不做声。
“抄了人家的文章,不好意思了?”老师还是笑着的,但语气却格外严厉。我扶着桌子站起来,低着头,却还是不愿意坦白地承认。
“怎么不说话,哑巴了?你也别试图狡辩了,你抄的这篇文章,是我手上判的第一篇高考满分作文,也怪你运气背,怎么就抄到这个了。”老师顿了顿,似乎还笑了,但很快就冷冷地命令道,“裤子脱了,手撑桌上。”
不至于吧?虽然我运气一向不算绝好,但怎么可能坏到这样的地步。我磨磨蹭蹭地转过身去,手放在桌子上,却低声嗫嚅着:“我也没有全抄。”
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但老师根本没有给我道歉的机会,甚至连将板子拿过来的耐性都没有,左手将我按在书桌上,右手隔着裤子,连打了五下。我被打得懵了,屁股已然肿胀着,几处还带着硬块,即使垫了厚厚的垫子,坐在椅子上还是疼的要死,更不要说老师这几下几乎用尽全力的击打。瞬间,我似乎失去了感觉一样,趴在桌子上,腿无力地垂着,像是失了牵引的木偶。似乎过了好一会儿,疼痛突然袭来,如成群的蝗虫,又臀至脑,席卷而过,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这还没几天呢,犟嘴的功夫越来越厉害了是吧?你再说一遍试试?”
“本来就没有全抄啊。”我虚弱地说着,“老师别生气了,我重新写一遍可以么?”此时的我的大脑似乎是有些短路的,大概被适才的“蝗虫”吃干净了吧。我伸手揉揉屁股,但疼痛似乎没有任何缓解,我有些懊恼地把手拿回来,随手抓了放在边上的作文纸,垫在下巴下面,又胡乱捏了一根笔在手上,做出要写作文的样子。
“放下吧,少给我做样子,这会儿说要写,回头又到网上抄一篇别的应付我。别废话,裤子脱了,屁股撅起来。”老师似乎对我失去了耐性,语气中带着一种难言的疲惫。他伸手在床头拿了那块板子,用板子的侧面,重重地敲了我的屁股两下,我疼得腿用力地蹬了几下,老师恍若不觉,只是大声呵斥着,“脱了!”
好疼,裤腰蹭过屁股的时候,我觉得生生从身后揭下了一层皮来,白天被我想尽各种方法忽视的伤势,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般,用力地向外挤着。我洗了澡,换了睡衣,因为臀上的伤势,并没有穿内裤,因此褪了裤子,我的身后,已然是不着寸缕。但我已经顾不得脸红,想不起羞涩了,空调的凉风刚好吹着屁股,那往常令我恐惧的冷风,此时竟然分外舒服。
老师许久都没有说话,是在等我认错么?我咬了咬唇,却还是将服软的话说了出来:“老师,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抄袭了,您打吧。”
老师依然没有反应。我的心跳慢慢地加快,老师要让我做什么呢?是嫌我错误认识不够深刻?还是觉得姿势摆得不够标准?我似乎就是一只被驯服的动物,温顺到连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地步。
“你起来吧。把裤子穿上,手伸出来。”老师叹息一样地语气,像是木锉,在我的心上来回地磨,有些钝钝的,并不锐利的疼痛,却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
我慢吞吞的提起裤子,从桌上爬起来,看到老师手里的板子,却真的吓住了。“老师,我还要弹钢琴,您还是打屁股吧,别打手了。”
“你搬到我这儿这么多天了,也没见你弹几次,手伸出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依赖
终于补完了……
从今天开始,戒的更文速度会变得很慢
不过三天至少会更一章……
我小心地在身侧把手握紧,剪得很短的指甲也深深地抠进肉里,疼痛不那么尖锐,却钝钝的,让人麻木。我抬头看了老师的眼睛,他却有些回避我的目光一样,移开了视线。我一点点把手蹭着挪了上来,移到胸前,却还是紧紧攥着拳头,不肯松开。
我再看老师,他微微拧着眉,隐隐让人觉得,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厌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臆想出来的,只是觉得很难过,很自责。早知道,当时没写完就没写完吧,回头再写不就行了么?也好过这样被老师大帽子一扣,永世不得翻身了。
我把攥紧的拳头微微松开,却一眼看见了那比手掌还宽的板子,打在屁股上尚且这么痛,若是打在手上……我不敢想象,也不愿想象,既然这样的痛苦迟早都要到来,又何苦在精神上,给自己再一次地折磨?我心里一紧,手,再一次紧紧地攥住,似乎再也不愿松开了。
“手掌摊开,伸直,不许躲,不许攥着!”老师似乎化身成了这世上最无情的修罗,说着一道道像是催命符一样的魔咒。我的脑袋,大约又不清醒了吧。
闭了眼睛,摇了摇头,再睁开,却发现老师的眼神依然是冰冷的,想起刚才催着我喝药的时候,那种让人从心里温暖起来的目光,不禁觉得手脚发凉。
我摊开了手,手指并得很齐,手掌紧紧崩着,甚至有些痛了。此时的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分辨,老师突然要改作打手,是因为觉得我屁股上伤势太重,还是因为觉得抄袭太过恶劣可恶,我只是呆呆地把左手伸直,像是个要饭的孩子。
老师似乎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说了:“两只手都伸出来!”他的声音很低,不像刚才命令我把裤子脱掉时那样吓人,但我却突然想起了父亲。父亲要打我的时候,也是这样,淡淡的语气,冷冷的眼神,一丝不变的刻板表情,就让我失去了所有抵抗的能力。
“老师,右手还要写字。您打左手吧,打双倍就好。”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这样淡然地说出这样对自己残忍到极致的话来的,但出口的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浑身像是浸在冰水中一样,冷得连颤抖都不能,连呼吸都忘却。
“学会跟我叫板了?那我也学学你爸,你就在这儿举着吧,什么时候两只手都伸出来了,什么时候我再开始打。你不累,我也不累。”说完,老师径自坐下,打开被我放在一边的那张罪证,拿了一支我的笔,竟然就那样坐在床上,批改起来。
他拿了笔,一字一句地认真看着,每看一点儿,都凝神思索一番,然后准确的将我写的句子画出来。有些我改动过的句子,还特别用了波浪线,我似乎一下子被人从冰潭之中拉出,心里有些暖暖的,却更加自责了。
“老师,对不起,您打吧。”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却终究没有哭出来,右手毫不迟疑地张开,和左手并在一起。头低着,咬着唇,汗水,已是丝丝从掌中钻出来了。
老师站起身,从床上捡起板子,在手里掂了掂,高高举起,狠狠地砸在我的手上。手上的血液像是被板子压空了,惨白惨白的,没有丝毫的血色。我脑子一蒙,还没有知觉地时候,眼泪就一下子盈满了双眼,瞬间,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薄雾,疼痛随着视线的模糊一下子涌过来。我恨不得手不是我的,恨不得它就这样断掉,恨不得用意念将自己麻醉了,但我什么都做不到。
我的手好像伸不直了,手指无助地弯曲,无法控制地上下打颤,肩膀也开始不自主的抽动,泪水仿佛开闸泄水一般向外涌着,我想认错,想求饶,想告诉老师,实在太疼了,我忍不了,但我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空气,似乎不这样,立时就要死了。
“手伸直,别给我装可怜。疼就好好记着,下次再敢抄,还这么罚。”老师严厉的语气,一字一顿,砸进我的心里,仿佛比那板子还要沉重。
我尽力地平复着心情,偷偷看了眼老师,却只见一个模糊的影子,背挺得那样直,板子握在手里,周身像是有莫名的寒气散发出来,我又有些想念,蜂蜜柚子茶了。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止住自己双手的颤抖,说是止住,但效果依然不明显,手指仍在一屈一伸,怎么也崩不直了。我想说对不起,却只是化作了喉咙间一声怪怪的咕哝,声音在我的身体里无限放大着,搅得我心神不宁。
老师不耐烦了,一把抓过我的右手的手指狠狠地向下掰直,板子高高举起,却怎么也落不下来了。手掌上的疼痛瞬间扩大了不知多少倍,如果有撕心裂肺,大约也不过是这样吧。
他轻轻地将板子放下,扔在床上,掰着我右手的手指缓缓松了劲力,似乎自言自语着,“不行,不能再打了。”
手突然之间似乎不那么疼了,但仍然像火一样烧着,视线渐渐清晰起来,左手手指地最后一节,带着不太鲜亮的暗红色,大概是有些肿了。食指指腹上,带着一小块白色,像是起了个小泡,真的有些怕人。右手似乎稍微好些,但也是深红一片,火辣辣地痛着。从老师那里得到“特赦令”,我来不及考虑,便把手紧紧地攥住,手指上的疼痛立即减缓了一些,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费力地说着,“对不起。”
“手伸直,谁让你攥起来的?”老师皱着眉命令着,但语气已经不那么强硬了。他并没有因此饶过我,而是从笔筒里拿了一把塑料尺,轻轻挥动了几次,然后用尺子侧面敲了敲我的拳头,“伸直了。”
“老师,您说了不打的。”我的声音带着哭腔,自己都觉得丢脸极了,大概跟老师算是渐渐熟悉了,这种跟爸爸都说不出的话,却能不过脑子一样地脱口而出了。
“又不是跟你说的,我是说不能拿板子打了,谁说就不打了?”老师说着说着,竟然笑了起来。我看着老师眼中渐渐温暖的神色,突然感到很茫然,打我有什么可笑的吗?后来想到这一刻,我才觉得自己根本就是被打傻了,我就那样顺从地摊开了发烫的手掌,伸得直直得依然放在胸前。
老师一瞬间似乎有些呆滞,但随即绷起了脸,尺子高高地举起来,落下的时候,却明显卸了力道,打在手上,一点儿也不疼的。我心中顿时后悔得紧,大概在刚才那种时候,应该赖着老师撒娇的吧?我脑中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突然间打了个激灵,暗想,撒娇果然还是不适合我,也许我就是挨打的命吧。
老师并没有停下,又举起尺子,接着打了下来,这样打了大概二十几下,两只手都有些发麻,却一点儿都不疼。我看着老师的动作,尺子高高地举起,却在半空中减速,打到我手上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力道了,如果是放水,也太明显了吧,而且为何会觉得有一点儿滑稽?我心里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老师这实在逗我笑么?想一想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太可笑,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勉勉强强,算是挤出一丝笑意来。
“小影是不是傻了?”老师终于扔下了尺子,摸了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啊,我都不怪你了,你还伸着手让我打什么啊?”老师叹了口气,又笑了了起来,拉了我坐下,捧着我的左手看了看,戳了戳那起泡的地方,“疼了吧?刚才老师太生气了,心里怨我呢吧?所以故意伸手给我打让我心疼?嗯?”
我听着他安慰的语气,心里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就这么完了?我用探寻的目光看着他,咬了咬唇,还是嗫嚅着问了:“老师原谅我了么?”
“原谅了,”老师笑着揉着我的头发,“不过你要告诉我,为什么明明能够自己写的文章,一定要去抄呢。你写的,不比你抄的文章差,为了这个挨一顿打,何苦呢?”
“我……我下午出去了,没有在家里。”老师的目光虽然不像爸爸那样严厉和冰冷,却满是关爱和温暖,让人实在起不了欺骗他的心思。
“你不想告诉我去哪里了?”老师依然没有生气,语气很和缓,很耐心。
“可以不说么?”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生怕一句言错,又是一顿棰楚。
“不想说,就算了吧。等什么时候想告诉我了再说。你不是第一次抄别人的文章了吧?我看你似乎改得轻车熟路,如果我之前没判过这篇作文,都不一定能看出来。”
“对,以前在初中的时候,我很多老师留地要在家里写的作文,我都是在网上找一篇改了改就交了。”我低着头,不敢看他,内心隐隐有种担忧,我这样的孩子,大概不配被他这样关爱吧,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他的侄女,我自认不是什么理想的女儿,他若不要我了,直接将我抛给爸爸就好。我倒不是不喜欢爸爸,只是无论如何,对爸爸,我都是畏惧的,不像和老师这样,多数时候,都可以谈谈人生,探讨时事,开开玩笑,有问题的时候,又可以毫无顾忌地问他。在他不生气的时候,我觉得他更像是一个朋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他的依赖,已经不下于爸爸了。
“以后不准这么做了,我刚才是说真的,不是吓你,下次再敢抄,我真的再拿板子打手,记住了么?”老师故意板起脸,却丝毫不见威严,我心里暗自窃笑,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是虚心地低头说着,“我知道了。”
老师没有再教训我什么,看看表,笑着问我,“你爸今晚的飞机回来,我要去接他了,你跟我一起去么?”
撒娇
爸爸回来了。
咕噜噜
(前方高萌!)
19
这是我在写过那封信离家出走之后,第一次见到他。他似乎清减了一些,显得更加的瘦削,完全没有一个中年人发福的迹象。爸爸今年已经四十岁,如果不染发,鬓角已经有些发白了,却是越来越瘦,眉宇之间总是凝重的,皱出了深深的纹路。乍看上去,他仍然是神采奕奕的青年人,但眼睛中的沧桑却随时出卖着他年龄的秘密,他似乎总不是很快活,不像我生命最初的那两年,那样时常带着笑意,或许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严肃的,只是我的记忆经年累积,已经慢慢地失却了真实,只余下对过去的那种美好希冀,大约因为这些东西,在未来得到,太过渺茫,便只能欺骗自己,其实曾经有过,其实已经足够。
爸爸从航站楼里出来的时候,拉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老师在出口的地方等着他,并没有电话联系,爸爸便准确的找到了我们的位置,难道说,以前每次爸爸坐飞机回来,都是老师过来接的?我这才想到,我从来没有问过他,每次是如何从机场回来的,我从内心中埋怨他不是一个好爸爸,对我不关心,不在乎,不对我笑的时候,自己又何尝真正关心过他呢?
他见我走路有些趔趄,皱着眉看了老师一眼,却并没说什么,他一向是惜字如金的,这一点,并没什么改变。我在他面前,依然是恭谨得垂着首,坐得很端正,我叫他爸爸,他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我恍惚中甚至以为,那个让我哭得泣不成声的越洋电话,也许只是我的梦境,我的幻觉,但那一天老师打我的疼痛,却又那么真实。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最近似乎三天两头地挨打,屁股上很少有不带着伤的,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张开手掌看着,左手上起了个很大的泡,轻轻碰一下,就疼得紧。
我们并没有回自己的家,倒是父女两人一同在老师家住下了。老师家是普通的三居室,客厅也小小的,不算太大,却自有一种温馨。爸爸原本不同意,我却权当自己是老师家的主人一般挽留,说他们两个男人,住在一起怕什么,又是从小认识的兄弟,搞不好还要抵足而眠呢。若是平时我定然说不出这样类似调侃爸爸的话来,但不知为何,有老师在一旁帮衬着,我也觉得爸爸不那么“青面獠牙”了。
爸爸回到家里便睡了,老师示意我不要打扰,要倒时差的,我这才想到自己从前都没注意过这些,有些时候爸爸回家来,我做了饭,他却只是皱着眉勉强吃一些,心情似乎总有些烦躁,大概也是因为困了吧。我作为一个女儿,却不如爸爸的朋友关心他,说起来,实在也是不孝得很了。
我安静地回房,揉揉肿痛的屁股,趴在床上写着那篇害惨了我的作文。已然是后半夜,我却丝毫没有睡意,写上几个字,就吹一吹红肿的双手,看看老师在作文边上的批注,然后按照老师的要求写上一段,再写一段自己想象中更为合适的。作文纸上写得满满的,边上加了很多我自己标注的小字,上面多是我的一些想法。写完的时候,我甚至有些佩服自己了,居然可以把一篇作文,写得如此认真。我不会写检查,这样的作业,大概足够说明我的忏悔之心了吧。
老师已经帮我请了假,这一个星期我都不用去上课,子衿会把作业带回来给我,他说让我在家里养伤。我于是也没强迫自己非要睡觉,事实上,自从戒毒以来,我很少能在晚上睡得安稳的。我开了电脑,起草了一份网上赌场的企划,调研数据,现状分析,前景预测,风险估算,我一点点地写着,两年多的经验毕竟不是空谈,我开始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成了爸爸手下的一个企划部职工,勤勤恳恳地写着一份给老板的文件。
我写完的时候,老师已经满意地吃完我做的早饭,准备出门去了,见我没睡,也只是笑着骂了几句,催我赶快去睡觉,省的回头我爸起来发飙,我毫不客气地顶回去,说爸爸打人才没有老师凶呢,说着又扬着手给他看,一副没大没小的样子。他却也不生气,笑着拿过来吹了一口,才煞有介事的说,好了,吹了口仙气,不疼了吧?
我顿时没了言语,有些哭笑不得,从房里拿了作文给他,他接过一看,就伸手拍了拍我的脑袋,笑着夸我乖,把作文往包里一塞,探手挂了下我的鼻子,才乐呵呵地走了,还有些冒着傻气。
我对着他离去的背影笑了,心头突然感到有些暖意,虽然这些细枝末节的举动确乎幼稚了些,但着实有着一个家庭的温暖,这是爸爸从来不曾给我的,这也是我非要赖在老师家不走的原因,我虽然害怕那些彻骨的疼痛,却依然贪恋这种细小的温暖。
大概就像毒瘾吧。毒品之所以被人们唾弃,大部分是因为吸食之后,人便失却了自我吧,但这样贪恋着老师带给我的那些温暖的我自己,不也是在那种细微的温馨中迷失了心性么?否则,为何能为了这样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宁可承受疼痛,承受屈辱,承受那些原本可以因为我的一走了之儿一去不复返的梦魇。所以,大约真正的毒,并不在那飘着香味儿的烟草里,而在贪得无厌的心中吧。
把文章用打印机印出来,拿崭新的夹子夹好,放在桌上正中心的位置,这才满意地睡了,睡前还不忘多看了几眼那份印出来的文件,我的第一份正式的企划,爸爸会怎么评价呢?带着几分希望,几分忐忑,还有几分沾沾自喜,我在几个月里头一次睡得分外香甜。
我做梦了,梦里爸爸拉着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讲解着一些诗句,一些我从没背过的诗句。我撑着脑袋听着,心里却一直想着别的,过了一会儿,爸爸似乎变成了老师,又好像不是老师,他看着我的眼神里,似乎满满的,都是深情,像是言情故事里,男主角的样子。他比现实中的老师年轻,笑容有些苦涩,却跟他的神情浑然一体,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魅力。我叫他老师,他只是笑着,摸着我的头发不说话,还没等我跟他说上一句话,一声有些冰冷的“起床,”便将我从梦乡中拉出来,那是爸爸,在叫我了。
策划案子,被爸爸随意掷在桌子上,他坐在书桌旁,神情依然是淡然的,“案子我看了,写得有点稚嫩,但也挺不容易的,以后不用熬夜做这些,你还年轻,身体重要,快起来吃饭吧,我给你做了吃的,吃晚饭喝点儿药,伤好得快点儿。”
他的语气依然很平板,似乎我只是他的一件需要处理的公事,但我的泪水,却不自觉地落了下来。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地方,好像被填满了。喉咙里像是卡住了,说不出话来,我拉着他的裤脚,呆呆地看着他,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那一瞬间,我真的希望,自己只是个可以在他怀里撒娇的小女孩儿,可以肆无忌惮地祈求他的爱怜,但我已经长大了,我想要让他看到我的才能,想让他知道,我长大了,我不再是那个逃了学被他重责的孩子,我能够独当一面,我能够为为他排忧解难,我不想让他一直把我当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所以,我不再有撒娇的资格,不再有索要宠爱的权利,我怅然的松开手指,擦擦眼泪,对他涩然地笑了。
他却并没有转身离开,在床边坐下,拉过我的手,“好孩子,爸爸不走,不骂你,别哭了,乖。”他的语气和缓了些,像是那些记忆里的场景,他耐心的哄着我,拍着我的背,“怎么了?不舒服,不想起来?要不我把东西拿进来给你?”
我摇摇头,刚刚收起的泪水,又一次落了下来。
“不想吃也要吃一点儿,你……你刚刚戒毒,就算没有食欲,也不能一直饿着。这些天,本来爸爸应该陪着你的,现在多亏了你,咱们的困难都解决了,爸爸这些天不工作了,好好陪着你,好不好?”他说着,将我搂在了怀里。
其实很多年来,我一直渴求的,也不过如此,一句关怀,一顿饭菜,一个怀抱,也许我太过矫情,但我其实只是想确定,即使我们之间没有血缘的纽带,即使他这些年一直待我冷淡,即使我的存在是他的耻辱,他依然也是爱着我的,像一个普通的父亲关怀女儿一样关怀着我。
“爸,对不起。”那句停在嘴边,一直说不出的话,终于还是说出了口。我擦了眼泪起身站在他边上,乖巧地笑了,带着没有擦干的泪水,将自己许多许多年的委屈,都埋葬在了那乖巧的笑容里。
风波
爸爸在家里呆了一个星期,我没有上学,他一直陪着我。我们话题很少,只好谈一些公司的事务,他指点了很多运作上可能出现的漏洞,将我之前的策划全面完善了。我这才认识到自己的稚嫩,爸爸教导我公事的时候,一直很严厉,这次却有着少有的耐心,我想不到的地方,他也只是不动声色地指出,很少训斥。
他还抽空见了叶启辉,没有怎么谈公事,却说要请爸爸出席子衿的十六岁生日宴会,说是这次要给他办一回隆重的典礼,以后也好正式开始接触家里的事务。与我所希望的不同的是,子衿并没有拒绝,而是一口应承下来,同意在生日之后,开始跟集团里的前辈学习事务。这不能不让我加深对子衿的怀疑,子衿起初对这些事,是态度坚决的,他要考工美,他要打球,他要把公司给别人打理自己安心的享受。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叶子衿不再安于他的艺术的小宫殿,要开始做着铜臭海的弄潮儿了?他叶子衿不是想要清高么,怎么没过两年就放下身段了?我内心里不禁有些轻蔑,却突然一阵凛然,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在我的心里,离我远去了。
叶启辉还说了个让我挺开心的消息,喻阿姨要回来了,她最近一次的手术很成功,病情有了些好转,很快回来了。我喜欢喻阿姨甚至超过喜欢我自己的母亲,我理解叶启辉为何会为了她着迷,她的确是那种让人着迷的女人,美丽优雅,风趣迷人,她的美不仅在外表,也在她永远淡笑的眼神,在她轻轻昂起的臻首,在她举手投足之间,永远不会失去的气质风度。那是真正的淑女才有的,我见过的许多人,甚至我自己,都能够装上一阵子,只有她,能将那种风度保持得始终如一。
子衿,大概也想她了吧。
爸爸只是第一天跟老师睡在一处,后来便搬到书房中去睡了,书房没有床,他便只是打个地铺,睡在睡袋里,我坚持要他睡我的房间,他却不让,非说我伤还没好。他腰不好,我便常常给他按摩,一边按着,他便一边教我很多东西,拿了我的案子,跟我说,我以前很多东西只是想当然,没有真正结合具体情况考虑,很多时候要分析就要分类,一个案子要想真正成功,就要在各种不同的条件下都能维持不败。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宇间似乎有些凝滞,像是结了一层风霜,带着某种不一样的沧桑。
他每天都会给我熬药,我某一天好奇地问起来,他也耐心的跟我讲煎药要如何煎,给我配的这几味药都是什么药性,要如何跟饮食搭配起来。我只要问到了,他都会告诉我。一连几天,他都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虽然谈不上和颜悦色,却也不再冷冷的不言不语,他虽然依然很严格,却似乎不那么严厉了。我渐渐觉得,爸爸似乎不是那么可怕的,但大概是多年以来的习惯,我在他的面前总还是有些怯懦的,不敢主动的做出一些亲密的举动,也不敢说些放肆的话语,甚至在他面前,我跟老师,都会有些疏离了。
公布考试的时候,我一直在家休病假,老师把卷子带回来,我考得还算不错,除了英语,剩下的都还过得去,排名虽然靠后一些,爸爸也没说我什么。阿笃这些天也没太给我带来太多的麻烦,倒是海龟频频发一些很莫名其妙的短信给我。一个星期的假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以一种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方式,安然度过了。
爸爸开始上班,我开始上学,子衿下午陪我一起回来,我用尽心思完成老师各种各要苛刻的要求,做作业做到很晚,高中的生活,似乎是很平淡,很充实,却又有些空虚的。却不知在这样的平静之下,一场我始料未及的阴谋,正在悄悄上演着。
班里丢钱了。每人400块的教材费,就在上操的时间里,不翼而飞了。钱是郭菁收的,她是生活委员,原来也不是没收过钱的,钱放在她的贮物柜里,上了锁,里面放钱的盒子,也有一把小锁的,柜子的锁完好无损,但里面盒子的锁却被砸坏了。从没出过问题的郭菁吓坏了,一万多块钱,不是小数目,她告诉老师的时候,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像是丢了魂儿一样。班里每个人都很着急,大家都不愿意怀疑是自己人做的。储物柜在外面,谁拿的,都有可能。
接着,我收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短信,说什么我知道你家公司被星辉收购了,你爸就是叶家的小职员,别妄想霸着子衿不放了。我没在意,也没有和眼前的事情联系起来,和班委会其他同学商议解决办法。要不要报案?要不要分摊损失?子衿偷偷问我,要不要他自己出钱把这事儿垫了,我摇摇头,跟他说再看看。
但很快,事情就变得乱七八糟,班里的人看起来像是在背着我窃窃私语,连隔壁班的人,看我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子衿似乎时不时跟别人说着什么,也总是背着我,不让我听见,我问他,他也不说,只是笑着说没什么。
然后依然是那个上午的号码,我接到了一个更加诡异的短信,“我知道是你做的,你偷偷把钱放回来,我就不告发你。”我二话没说记下手机号码发给一个跟我相熟的侦探,我要知道,这个人是谁。心里隐隐的不安让我觉得,我要被人陷害了。
那么,陷害我的人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要我被警察调查,被怀疑盗窃?要我出钱平息整个事件?还是像上午那个诡异的短信那样,想要叶子衿?要是想要我身败名裂,那么下一步便是在我的柜子里书包里之类的地方找到钱了,我翻一翻自己书桌和书包,暂时还没有,柜子里,只有下课再去找了。要是想要我出钱,倒是有些天真了,我不会把爸爸的钱用在这种地方,更不会把自己赚的钱用在这样的地方,给了这个陷害我的人钱,就等于无形中承认,那丢了的钱是我拿的,这样白痴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如果想要叶子衿,这样的做法未免太没必要,叶子衿又不是我的,想要自己追去好了,关我什么事?
我脑中立刻出现一幅画面:子衿悄悄地跟别人说着些什么,却不让我知道……难道谣言是他散布开的?难道那些诡异的短信,是他故意发给我的?难道他对付我,已经到了如此不择手段的地步了么?我的脑子一下子如同炸开一般,子衿有我柜子的钥匙啊!前些天我在家里,让他帮我带书的时候给过他一把,我怎么能这么不小心,明明已经不相信他,为何还要保持着自己相信他的习惯?我忧心忡忡地看了旁边认真听讲的子衿一眼,他回头对我笑了笑,安慰似的握了握我的手,轻声问,“怎么了,还是不舒服?”那种眼底的平静让我觉得可怕,如果真的是他要陷害我,那这样的演技,简直让人毛骨悚然了。
其实,我是具备充分的不在场证明的,虽然上操的时候我没有去,很多人都知道,但我很早就从教室出来,下课不到两分钟就到团委开会了,当时团委的刘老师还在,她可以为我作证。我回来的时候,钱已经丢了,所以我并不慌乱,只是有些费解,这样粗糙的栽赃嫁祸,到底有什么意义。
下了课我立即去找班主任,想要给他看那条短信,但李老师去了学校保卫处反映情况,我看言sir在,便把短信给他看了,他点点头,说声知道了,然后严肃地问了一句让我气结的话:“不是你拿的吧?”
我觉得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此时心里那种巨大的冲击,我觉得一下子自己像是失去了意识,身体像是经历了山崩地裂一般,为什么,又不信任我?我在心里呐喊着,你不是说,要学着相信我的么?
我扭头就走,不想再跟他说一句话。但他只是拉住我的胳膊,淡淡地说,“你妈妈的遗产,你不就是偷偷拿走的么?以前做过,未见得今天不会做。我要听你亲口否认,才能相信你。”
我甩脱了他的手,飞快的跑到教室,拼命地睁大眼睛,才能止住眼眶里打着转的泪水。你不相信我,我再怎么解释,又有什么用呢?
楼道里很空,我打开储物柜去查是不是已经“资金到位”了,这才知道,其实那些钱,不过只是幌子。只是想要借机搜查我柜子的借口,因为我从几本书的后面,发现了一袋花花绿绿的药片。
摇头丸么?我心里不禁有些鄙夷,我可不用这些玩意儿,功课都没做足,就有胆子来诬陷我?我若无其事地将那袋药片往兜里一揣,准备到厕所里孝敬了下水道了。可一回头,便看到了老师那双冷得吓人的眼睛。
疑云
老师没有等我反应过来,便将那袋子药片夺了过去,放在自己的口袋里,转身进了教室,转角的地方,班主任李老师跟保卫处的张处长,急急地向我走过来。
“刚好,顾影你在外面,你跟我到办公区来一下可以么?”李老师的话很温和,笑的很亲切,但我总觉得,这种亲切背后,就是那个阴谋:那个人告到保卫处了。那么,这个人要的一定不是钱,如果我答应把钱给他,他也一定会把这个当做证据,提供给警察或者校方的,因为这么短的时间,根本不够我筹钱的,他只是为了让我被抓住,被当成小偷、瘾君子,或者偷钱的瘾君子。好阴毒的计谋,可惜阴毒有余,缜密不足,这计划太依赖巧合,漏洞太多,虽然可以处处开花,可处处都可能出岔子。
我一笑,锁了柜门,颇有深意地看了这个“张处长”一眼,就跟着李老师走了。张处长并没有跟上我们,而是在我们消失在转角处的时候打开了我的柜子。我闪身回来看他,远远地喊了一句,“您没搜查令吧?”他一下子愣住了,手僵在那里,有些发懵。我冲他笑了笑,半开玩笑地说,“回头要是有律师来找您,您别不承认就行。”然后再没回头看一眼,就跟着班主任走了,班主任在一旁笑着,拍着我的肩膀,“你吓他干什么?”
“李老师,是不是有人举报是我拿了钱?”我倒也不等李老师问,直接掌握了主动权,“请问保卫处那里记下电话了么?等这件事解释清楚了,能不能告诉我那个电话号码?”我也不管谈话是不是隐秘,不隐秘最好,要是真有人在暗处听着,我到希望,这些话都让他听了去。
“记下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李老师还没说完,我就把手机推到了他的面前,依然是那条威胁的短信。我在一旁补充着,“这是上节课刚刚上课的时候收到的短信,我认为可能跟去保卫处告密的是一同一个人。您看看跟那个告密的电话一样么?”
李老师也没说话,只是“哦”了一声,把手机递给我,然后疑惑地问,“这个人是冤枉你了?”
我笑着点点头,确定地说,“钱的确不是我拿的。”正说着,我们已经走到了办公区,选了个隔间,关了门坐下,我看着他的眼睛,自信地笑着。
李老师只是两手在放在桌子上,手指交叉,不停地转着拇指,也没有明确回应。
我知道他还不相信,接着补充道,“第一,我跟郭菁不是很熟,她初中也不是我们班的,我没有她小柜子的钥匙,所以不可能把钱拿出来而柜子的锁没有任何损坏,甚至她丢钱之前,我都不知道她收完钱把钱放在什么地方。第二,我第二节的时候,一下课就从教室出来,下课不到两分钟,就到团委去开会了,团委的刘老师知道的,我回来的时候,钱已经丢了,我起初还以为谁欺负了郭菁呢。第三,我也没有动机,我家不缺这一万来块钱,我爸每月给我的钱也不少,我平时也花不了那么多,我既然不缺钱,又何必去冒险偷呢?”
“好,我知道了,那你知道,这个打电话的,可能是谁么?”李老师一边走一边问,我心里一阵唏嘘,我觉得是子衿,可我能告诉他么?谁不知道,我跟叶子衿是好到没边儿的哥们儿,哪有我出了事,第一个怀疑子衿的道理?
我只好装傻,“李老师,我平时跟同学们关系都还算不错,没有什么结怨的人。您能否告诉我,向保卫处举报我的那个人,是男生还是女生?”
“女生。”他毫不迟疑的回答。
女生?难道不是子衿?或者,子衿还有同伙?又或者,真的是喜欢子衿的女生搞出来的?我跟大部分女生关系都很好,不过,某些子衿后援团里的极端分子总是对我满怀恶意,但为了一个甚至根本不喜欢自己的男生,不至于吧?
“对不起,我真的想不到是谁,”思索良久之后,我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如果您知道是谁了,可以告诉我么?我觉得我有权利知道。那些钱,如果着急要,我跟几个家境不错的同学商量一下,我们可以凑一凑,应该没问题的,等钱找到了,再还给我们就行。这种事情,您去说也不合适,您要是放心交给我,我明天就把丢了的钱凑出来先交上,这个事情咱们再慢慢解决。”
李老师一时也愁眉不展,嘴上说着,“这样不太好吧?”
我一边把手机收起来,一边说着,“上午的时候就有同学问我要不要我们凑一凑,把这漏洞先填了,我怕放在台面上说,有些同学心里有想法,觉得我们故意显摆什么的。现在我单独跟您说,就是想单纯解决咱们班这个危机,我明天把钱给您,您对外就说是您自己出钱垫上的,别提我们几个,这样如果那个人真的在我们班,心里一定会有些愧疚,说不定会偷偷告诉您的。我想他既然迫不得已做了这种事,也一定是有难言之隐的,这样事情又能解决,又不会伤害同学之间的感情,不是很好么?您就答应了吧。”
“好。”李老师像是下定了决心,坚定地点点头。
我一边说着,思路渐渐清晰起来,一时间仿佛豁然开朗了,我笑着对老师鞠了个躬,说道“您要是没什么其他的事儿,我先回教室去了,您待会儿再安慰安慰郭菁可以么?我看她还是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我们都安慰了,可是不怎么管用,天有不测风云,这件事儿其实根本不是她的错,也许您去安慰一下,她就能想开一点儿。”
李老师也笑了,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谢谢你。你回去吧,钱的事儿,拜托你了。”
我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又回头叮嘱,“李老师,钱的事儿,能请您完全保密么?连郭菁也不要说好么?”
李老师很和蔼地笑,“做好事不留名啊?好,老师答应你。”
我鞠了个躬,转身走离开了。却在转角处,跟张处长遇上。对他,我向来不太客气,他原来是保安头子,后来不知使了什么关系,做了保卫处长,我上初中的时候,他常常管我借书看的,也算是个熟人。我调笑着问他,“搜完了?我要是发现丢了东西,可要找您啊。”
他有些歉仄地笑笑,又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小顾,你别这么刻薄嘛,我也是为了学校的……”
我摆摆手,打断了他,“成了成了,别给我拽这些,说我偷了钱,你也信啊,真不够兄弟,亏我还借了那么多书给你看。”
“我这不也是在其位谋其政嘛,你就不能理解一下?那啥,你不会真要告我吧,我这份工作可是来之不易,算我求你了成不?”
“得得得,跟你开玩笑都听不出来啊。打电话那个人,都说了些什么,怎么说的,电话号码是多少,你都告诉我,我就让你留着你这个‘处长’头衔,成吧?”我没有耐心继续跟他胡扯,直接问了正题,他详细地说了,我仔细听着,心中已然有了个判断。
钱,其实可能根本没丢,就是郭菁收起来了,她的柜子没有损坏是个很大的疑点,这就要求偷钱的人必须要有万能钥匙之类的“神器”,或者是郭菁的备用钥匙。郭菁为了逃脱责任,又说钥匙没有丢过,也没有借给别人,这就大大增加了钱是她自己拿走了的可能性。只是她装的太像,以至于大家起初没怎么往这个方向考虑。
那个想要嫁祸给我的人,并不知道今天班里会丢钱的事儿,只是想要对付我,所以搞出这么一档子,一切之所以漏洞百出,是因为都是临时所为,根本来不及搞一个周详的计划。今天在班里散播的流言,可能就是短信里说的,我家破产了钱可能是我拿的之类的,甚至还有可能是说我吸毒。那一袋摇头丸才是这个计谋的重点,如果查出我吸毒,当然有可能我因为需要钱买毒品,把班里的钱偷了,也就顺理成章了。但不巧我先发现了那带药片,所以阴谋打了水漂。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那个给保卫处打电话的人,应该就是嫁祸我的人,她是个女生,难道,真的不是子衿?可是,只有子衿有我柜子的钥匙啊,能若无其事地将一袋摇头丸放在我的柜子里,一定是有钥匙的人。
我思索着走进教室,完全没有理会正在讲台前不知道讲着什么的言谿,径直走向了自己的位子,看看边上的子衿,终于还是问了:“子衿,我柜子钥匙呢?”
子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一耸肩膀,撇了撇嘴,说道:“sorry,我搞丢了。”
“哦,”我没说什么,又开始思索起来。也许,我根本不该怀疑子衿吧?但为何,我此时心中的想法却是,子衿会不会在骗我?
我晃了晃脑袋,觉得头又开始疼起来,决定不再想了,抬头扫了一眼正在讲着课的言谿,我暗暗地发誓,绝不再跟他说话了。然后很没形象地往桌子上一爬,睡起觉来。
冷战
曾经以为,自己是个大度的人,但目前的这种情况,完全颠覆了我对自己的这种好印象。我趴在桌子上,困意全无,胃还因为身子窝着,有些不舒服,却不愿意把身子直起来,看讲台上那张平日里觉得亲切的脸。如果可以,我甚至想要把耳朵堵上,不愿意再听到那平时听起来分外动听的嗓音。关于言谿的一切,突然都变得那么讨厌,我甚至开始痛恨自己,跟他共享一半的基因。我对自己这样的偏执有些懊恼,却依然我行我素地趴在桌子上,无聊地小声哼着歌。
子衿轻轻拍了拍我,然后小声说,“你小点儿声,不要命了……”然后继续当起他的好学生来,一边听着讲,一边竟然还做着笔记。我顿时觉得很气愤,内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一旁蛊惑着我:把他的笔记本撕了,把他的笔记本撕了……
“顾影,困了就站起来一会儿,别趴在桌子上,多不舒服啊。”言谿的声音颇带了些慵懒,大概因为是下午第二节课的原因。
咕噜噜
(前方高萌!)
20
我站起来,假意揉揉眼睛,什么话都没说,径直走出了教室,摔门的声音之后,是大家一篇哗然的起哄声。这些我都无所谓,不在乎,本来我就不是什么模范学生,何必委屈自己的心呢。我受不了跟他呆在一个空间里,时间久了,大概我会气炸的。他不是说过,要相信我的么?怎么会怀疑我偷东西?没错,我是伪造了文书,拿到了妈妈的遗产,但那些东西,本来就都是我的,我只不过提前拿到手而已,跟偷怎么能一样呢?不是我的东西,就是再好,我也不会要的,更何况只是几个破钱?我没见过钱还是怎么的?为了一万块钱,我犯得着么?好笑!
我踱着步子,走到操场,几个班级正在上体育课,也没什么正经,只是在自由活动,我在一旁简单坐了点儿准备活动,就直接上了跑道。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喜欢跑步,这种简单机械的运动让我感到放松,全身所有的肌肉都调动起来,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舒畅。但心里的怨气,却像是被密封在我的身体里,怎么也出不去了。
言谿,你到底算是我的什么人?我凭什么对你言听计从,俯首帖耳?凭什么让你无故质疑我的行为?凭什么你手里拿了板子教鞭,我就要乖乖地伏下身子,任你棰楚?三叔?哼,可笑,不就是个亲戚么,而且我连自己的生父都没认过,你算是哪门子的三叔?老师?对,你只是个老师,老师就能打人么?教师证不想要了吧。
顾影,你真是可怜,可笑,可悲,怎么就能甘心天天给他准备饭菜收拾房间,怎么就对这样一个人说出了自己那么多秘密,怎么就那样顺从地让他一次又一次地责打,你觉得他心里疼爱你,其实不过是自作多情而已!他打你的时候,哪一次手软过?他看你的时候,眼神有多冷?顾影,亏你自诩是个聪明人,其实竟然蠢到如此地步。他永远不会信任你的,因为在他心里,你永远就是个问题少女,吸毒,赌钱,赛车,现在,再外带上一个偷东西,那一袋子摇头丸,估计他也觉得是你搞来的,要不怎么无端端又毒瘾发作?上次他说相信你,其实都是骗人的,他就是个骗子!你信任的人,依赖的人,其实到头来,都是骗你的。
我想着,想着,越跑越快。汗水留下来,渗到了眼睛里,沙沙的,有些痛,眼睛睁不开了。我却没有停下来,只是继续跑着,泪水涌出、滑落,和汗水混在一起,又被风吹干。我不知道跑了多少圈,跑得头有些晕了,跑得腿渐渐发软,跑得视线模糊一片,跑得思维都停滞了,那一瞬间,我似乎觉得解脱了不少,好像这些萦绕不去的想法,都一下子被抽空了。
突然之间,我似乎撞上了什么,瘦瘦高高的,硌人得很。他拉住我,轻轻在我耳边吹着气,痒得难受,他似乎说了些什么,我却没有听真切,我按了按太阳穴,用胳膊擦了擦泪,然后“啊?”了一声。他便又说了一遍,“影,今天我妈回来,你要不要去我家?”原来,是子衿。
“好。”我点点头,总算有个借口,可以让我远离言谿。我迷迷糊糊地,搂着子衿的脖子,踮着脚尖狠狠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好哥们儿,你真太会雪中送碳了。”
迷迷糊糊的我,没有注意到周围的人群,没有注意到大家暧昧不明的眼神,没有注意到周围像是起哄一样的哄笑,我莫名其妙地拉着子衿走了,书包没有带,作业也没有做,去了他家洗了澡、睡了一觉醒来,才想起这个迷蒙之中的吻,却觉得也没什么。就算他欺骗我,出卖我,他也依然是我的兄弟,我就当做,是亲了哥哥一口吧。
喻阿姨是跟叶启辉一起回来的,两人看来都高兴得很,喻阿姨气色不错,人看上去也很精神,大概手术做得的确成功吧。我们聊了一会儿,她就早早休息了,倒是我跟叶启辉两个,得了个空,谈了谈股市行情,地产开发的前景之类,其实抛开子衿的事儿不谈,我和叶启辉算是很有共同语言,我对他不尊重,所以也没有对长辈的拘谨,他对我还算欣赏,所以也没有对小辈的不屑,子衿在一旁看着我们聊天,拿一个速写本给我画像,完全没有插话的意思。
“子衿,你不是要准备继承公司了嘛,怎么也不说话?”我一把夺过他的速写本子,“我有啥可画的,我给你当了这么多年模特,你还没画厌呐?跟我们聊聊天呗。”
“我不画了,顾大小姐,我听话,成吧?”子衿笑着把本子拿过去,合上放在一边,又转向叶启辉,“爸,你们最近怎么回事?怎么好像关系一下子就好起来了,原来影可是一向没有好脸色给你看的,你给了她多少好处,才把她收买的?”
叶启辉笑了,笑得很迷人,不同于那种公式化的标准笑容,这样的笑容实在灿烂非常。“我们现在是合作伙伴了,收购案子你爸这不是没打过你这位红颜知己嘛,就只能俯首称臣了。要说做生意,你其实不如跟Cindy学学,她的气魄手段,比公司里那些经理,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在一旁看着,并没插话,倒是子衿凑了过来,拉着我的手,“嗯,影的确很厉害,做事常常出人意表,今天在学校里,操场上至少有几百人,她就直接搂着我的脖子亲了我一口,把我都吓傻了,她还若无其事的,操场上几百号人啊,都盯着我们看,明天我都不敢上学了。”
“不就亲你一口嘛,又没有咬下你块儿肉来。上回你亲了我一下,我还没补回来呢,总不能便宜都让你占了吧。你要是这么在乎名节,明儿我就跟夏奕说,让她通知她手下那帮人,你叶子衿清清白白,单身贵族一个,我今天下午的行动完全没有任何特殊含义,成了吧?”我捏了捏子衿的脸蛋,毫无顾忌地开着玩笑。子衿却像是有心事一样,又拿起了速写本。
叶启辉在一边打了打圆场,子衿又很快恢复了,跟我们一起开着玩笑,说了点儿趣事,问了些无知的经济问题,逗得我跟叶启辉哈哈大笑。
我喜欢这样轻松的感觉,在这一刻,我不用考虑自己到底会不会被子衿陷害,不用考虑叶启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帮我查清真相,不用考虑言谿拿着那袋摇头丸到底会怎么想我,我只是开心地笑着。因为至少在这一刻,叶子衿还是我最好的朋友。
第二天我们一早去上学,喻阿姨也早早起来,跟我们一起吃早饭。大概是叶启辉给他讲了我在操场上亲了子衿的事儿,喻阿姨像是兴奋极了,微笑着拉着我的手,问我什么时候跟子衿在一起了……子衿有些含糊地回答没有,却被喻阿姨赞他害羞得可爱。我们顿时倍感尴尬,狼吞虎咽地吃完,一溜烟地逃出了叶家。
到了学校我才发现,原来我昨天摔门而出的影响是深远的。大家对我的目光都充满敬意,甚至包括班长大人。接连有人向我表示,我昨天的摔门的动作实在太帅了,我不禁感叹,这个年头,任你是什么重点学校的尖子生,全都三观不正:大家都被压抑得内心不正常了。
早读刚开始时,言谿进来看了看,看见我,颔首算作招呼,我却没理他,依然带大家读着课文。下面几个人看到,把脸藏在书后偷笑,我装作没看见,言谿也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出去了。
语文课我依然冷着他,他似乎也看出我的这种沉默战术,上课也不再打理我,只当做我不存在一样,继续有声有色地上着他的课,把一屋子的女生迷得神魂颠倒。他好像着力地把课上得有趣,平时还算安静的课堂,今天却是连连爆发出笑声,让我有些心烦意乱。
大课间的时候,竟然有二班的女生过来和我们班的几个花痴女探讨,要不要给言谿也建个后援团,我差点儿没吐出来。我正要出去透口气,却是言谿在外面叫我,“顾影,你跟我出来一下。”
谈心
我毕竟还是出去了,跟言谿一路走到办公区,我依然是一言不发。他也么有多说什么,只是把我带到一个隔间里,桌子上摆着教鞭,细细长长的一根竹子,有些微微发黄。我心里不禁冷笑,言谿,枉我敬重你一场,竟然除了打我,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吗?
他在我对面坐下,教鞭依然就在桌上放着,动也没有动。他身向后倾,靠着靠背,翘起二郎腿,“学校的事儿,我没跟你爸说,咱们两个的事儿,还是自己解决。”他像是要安我的心,“我本来觉得,你成熟得可怕,不像一般的孩子,有自己的思想,虽然不见得都是正确的,但已经过早的成型了。很多事情,跟你讲道理,你也未见得会听,反而有着千般的理由反驳我,却不知道你竟然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他笑了,笑的有些憨厚,倒真是有几分草原上牧民的淳朴之感,“怎么跟小孩子似的,一生气,就不理人了?一句话也不跟我说,课也不听了,作业也不写了,连家也不回了,原来我一直觉得你不像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儿,现在看来的确不像,小学生才像你一样,动不动就‘我不跟你玩儿了’。”他说到最后,还真的学着童音,带着那种孩童的稚气和笃定,着实有些好笑。我却依然板着脸,不理他,甚至目光都没看向他的方向。
“老师昨天说了过分的话,可能伤到你了,我道歉,我相信了,学校里真的有人想要陷害你,老师帮你查出来,给你清白。”他的手放在桌子上,摆弄着手指,我的视线游移着,但始终没有跟他对视。他,相信我?在看到柜子里的那一袋子摇头丸之后,还选择相信我?甚至不用我解释,就觉得真的有人在陷害我了?我有些迟疑,但很快否决了自己,心里骂着自己的软弱,却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释然。
“平心而论,老师固然冤枉你了,但你自己呢?就没错么?我现在给你认错的机会,你要是现在认错,我不打你,也不骂你,更不会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你爸爸。咱们做个协定,以后你都不准再这样冷战了,心里有什么委屈,都跟老师说,好不好?”
我心里知道,他说的没错,我的确做得过分了,可有些时候,即使是知道自己错了,难道就一定要承认么?毕竟,是他先说过,要学着相信我,结果没几天的工夫,竟然就怀疑我偷东西了。不打我……本来道理就在我这里,他凭什么把不打我当成是一种恩惠一样说出来,就因为他是长辈,他错了,随口道个歉就行,我错了,就要乖乖趴着让他责打?
我当做没有听见一样,依然沉默着,他等了我一会儿,见我不说话,却并没猜到我心里的想法,只是说,“小影,你是个好孩子,别让老师为难,可以么?”
我内心冷笑一下,好孩子?如我这般的,也能算是好孩子?不至于如此虚伪吧。这个词就像是一根尖刺,戳到了我的敏感之处。我嘴角勾起一个笑容,对他礼貌地鞠躬,然后转身出了隔间,把身后的门有一次狠狠地摔上。
下午,我给了李老师一张现金支票,钱是从子衿的账户开出来的,本来我想班里几个家境不错人又好说话的,先凑一凑,但我刚刚告诉子衿我的怀疑,他就坚持,他一个人出了,反正钱也不多,要是真还不上也没什么关系,这样也能止住流言,省的班里什么事儿都乱传。
老师在下午的临时班会上,讲了他自己凑钱先把漏洞垫上了,我留神看了郭菁的神情,她神色倒是如常,但手上小动作不断,像是在掩饰着什么。就算钱真的不是她拿的,也一定跟她有关。
晚上我放学之后,并没有回老师的公寓,而是直接打车去了爸爸的公司,他还没下班,见我来了,竟然很高兴,脸上显出了难得的笑意。大概,言谿说的是真的,他还没有告诉爸爸,我来这里,其实是想告诉爸爸,我不想住在言谿家里了,想跟爸爸回家。可看到他难得一见的笑容,我便有些胆怯了,这样明摆着惹他生气的话,无论如何,我都说不出口了。
他笑着揽过我的肩膀,这样亲近的动作,让我心里好似一股暖流流过一般。“顾影来了,怎么不回老师那儿去啊?”
“爸,我有话……”我顿了顿,心下犹豫着,最终还是下定的决心,“有话跟您说。”
“说吧。”他放下手中的文件,拉着我在沙发上坐下,我和他并排坐着,却有些不安,还是起身,站在他的身前。他见我起来,略有些奇怪,“怎么站起来了,坐吧。”
我摇摇头,“谢谢您,我站着说吧。我……跟言老师……冷战了,今天是第二天,昨天没回家,一方面是因为喻阿姨回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我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怕他打我,会强迫我向言谿道歉,,更怕这样的话一出口,他就会变回那个冷峻严肃的父亲,
“为什么?”他没有生气,但眼中的笑意,消失了。
“班里丢了一万多块钱,有人对付我,诬陷是我偷的,我跟他说了,也给他看了那个人发给我的短信,他也不信任我,说我既然能伪造您的签名拿走妈妈的遗产,一样可以拿走这些钱。”我扼要的回答。我见爸爸有些探寻的神色,便把详细的情形也大致说了。
“爸爸相信,不是你拿的。我顾潞城的女儿,不会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伸手拍拍我的肩膀,“然后呢?你都做了些什么,跟我说说吧。”爸爸竟然又笑了,语气也不再是平板的,而有些调侃我的意味了。
“昨天他上课叫我站起来,我直接摔门出去了。今天一天我都没有跟他说话,他叫我去谈话,我也直接走了……爸,对不起……”我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有些事,做的时候器宇轩昂,等到要承认的时候,便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你倒是挺有血性。知道错了?”爸爸伸手打了我一巴掌,不甚重地,却让我脸上火热,好像烧成一团了。
我低下头,“嗯”了一声,却急急地问道:“爸,我们能不能搬回家住?我……虽然知道错了,但我只能对您说,对老师……我还说不出口。”
“不行,谿还是你的监护人呢,怎么说也是亲人,怎么就说不出口了?心里还怪他?”
我点点头,“他说过要相信我的。我信任他,尊敬他,为什么他便要怀疑我?我做过的事情,我什么时候抵赖过……”
“爸爸问你个问题,你把这事儿告诉别的老师没有?”
“嗯,说了,告诉班主任了。”
“他有没有再问你一下,确认是不是你偷得钱?”爸爸也站起来,靠着桌子,俯身看着我。
“有,可是……”我想要争辩,但有些话,却哽在喉中,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可是班主任不是你的亲人对不对?所以他再确认一下,理由是正当的,他要负责任。尽管班主任也不想怀疑你,但是有人说是你拿的,他就要确认一下。按照你的标准,他可能比言谿更加不信任你,但你却不会生气,因为你知道这是必要步骤。班主任不是你的叔叔,不了解你,所以,他可以不信任你。你之所以生言老师的气,其实是因为,你在心里,觉得他很重要,是亲人,对不对?”
“爸爸也被亲人误会过,知道这样的滋味儿有多不好受,你虽然做得过分了一点儿,爸爸也不怪你,你既然心里都把谿当成你的亲人了,为什么就不能理解他一下呢?他还不了解你的性格,又是在学校,他是个老师,自然也要对其他的学生负责,不能偏袒你,所以向你确认一下,只是本能而已。再说,人和人的信任,怎么可能一朝一夕之间就建立起来,你是小辈,向他认个错,就当是看在爸爸的面子上,行吧?”
我从没想过爸爸竟然这么能说,平时总是惜字如金地他,竟然跟我讲起道理来。爸爸说得没错,我之所以会很生气,的确是因为,心里已经开始依赖老师了吧。在学校里强压不下的怒火和委屈,到了爸爸这里,好像真的都烟消云散一般。认个错就认个错吧,就当,是为了爸爸。
“是,我知道了,谢谢您。”我乖巧地点头,又冲着他笑笑。
“学校里那个诬陷你的人,你查出来就好,别过分报复人家,要是因为你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给人家陪个理,爸爸相信你能处理好,就不插手了。”他有些忧虑地说,看了看表,便说要有些应酬,打发我回老师那儿去了。
冲突
跟爸爸的谈话让我觉得轻松了不少,虽然他今天的态度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想他大概今天心情实在很好,眼中似乎一直含着若隐若现的笑意,这么多年以来都很少见到他这样高兴了,好像任何事情,都不会让他生气一样。
回到老师的家,我手中拿着钥匙,却不知道要不要进去。六点十分了,老师应该已经下班回家了,虽然答应了爸爸要道歉,但临了还是觉得,有些难以面对冲破僵局的尴尬。我在门前徘徊许久,却还是开门进去了。
老师在餐桌旁坐着,桌上摊开的,是备课笔记,板子拿出来放在了他手边。我不由得全身一紧,想要转身就走,却还是站定了脚步。换了鞋,走到桌边,低垂着眉眼,恭敬地语气:“老师,我回来了。”
“你不是跟你爸说想回自己家里去么,还到这儿来做什么?出去吧,我这儿庙太小,容不下你。”老师的语气很平静,似乎只是说一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话。我愣在那里,一瞬间,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样。我有些后悔了,适才应该直接转身就走,也好过这样被他赶出去。
我大概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刻钟,老师才放下笔,抬头看我,身子侧了过来,手自然地搭在胸前,“怎么,不准备走了?”
顿时,那种觉得眼前这个人十分讨厌的情绪又升腾起来,我的委屈就这样算了么?我就任凭他冤枉,然后认错挨打么?我咬着嘴唇,攥紧了拳头,想要压制心里乱冲乱撞的思绪,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了。我的身体似乎有些不由自主的颤抖,我感觉自己甚至已经全身发烫了。本来已经下定了决心向他低头,却终于还是被他几句话激得昂起首来,凝视着他,掏出兜里的钥匙往桌子上一扔,咚的一声,玻璃的餐桌,裂开了一个口子。我轻笑了一下,依然跟他对视着,“我去收拾东西,您继续忙吧,这些天多谢您的‘关照’了”。我故意将关照二字加重,然后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站住!”他大声地喊住我,我回头看他,又看看那个裂了缝的餐桌,然后轻声地说,“我弄坏的东西,明天我找人送一个一样的过来,房租我按照这片儿的最高租金……”我还没说完,他就两步冲过来,将我的手反剪着按在沙发上,抡起巴掌就开始打,甚至来不及拿起已经准备好的家法板子。
他的手掌狂风暴雨一样落在我的臀上,隔着校服,疼痛却好像并没有减缓一样。我挣扎着,他却按得越来越紧,我疯狂地咒骂着,让他松手,让他放开我,他却丝毫不觉,只是巴掌不停地落下,留下那钝钝地疼痛。
“言谿,你凭什么打我?!”当所有的咒骂都不管用的时候,我大声的喊着,扭动着身子,蹬着腿,企图脱离他的控制,却依然被他牢牢地钳住。但这样一句话,却让他的巴掌,停住了。
“你再说一遍?”他像是没有听清,又像是在质问,我心中一懔,头皮发麻,我本来,是要道歉的,到底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想说对不起,却还是说不出口,平时再怎么打我也好,都是我自愿的,这样强打我,到底是为什么?我知道,我错了,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我要是现在道歉,岂不是连最后的尊严,最后的立场,都被掠夺殆尽了么?我回过头,毫无惧意地直视着他的眼睛,狠狠地说:“你又不是我爸,凭什么打我?”
“你爸要是在这儿,你早就屁股肿着趴床上哭去了,敢这么没大没小的,我就不信了,还治不了你。认错!”
“不认!就算要认,也不会跟你认的。”我把头又埋进抱枕里,不再看他。
他突然放开我,我一挣扎便出了他的控制,急急地跑进自己的房间,一下子把门锁了。他在外面敲了几下,叫我开门,威胁我,我都通通不听,打开电脑,把音乐开到最大声。我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了,等爸爸回来,就算他今天心情再好,我也得挨一顿打了,而且必然轻不了,但即便如此,也好过对门外这个人卑躬屈膝。
当门外的敲门声停下来的时候,我以为他放弃了,但随之而来的确是一声巨响,门像是破败的叶子一样在门框上飘荡,表面上一个大坑,深深地陷进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桌子上的一切都被他一把扫到床上。我想要再跑出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拎到桌子上。我被桌子硌得生疼,却顾不上考虑这些了:老师伸手拽下了我的裤子,连内裤都不剩。那种久违的恐惧,又一次排山倒海地袭来。
“还是不认错?”他并没有着急收拾我,只是死死地将我按在桌子上,动弹不得。先前被他拍了几十巴掌的屁股还有些发烫,被空调的凉风吹着,渗透着丝丝的寒意。
我第一次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不可遏制的怒意。我心里除了倔到底,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旁的念头了。打就打吧,我甚至觉得,这一个多月的磨砺,已经让我对原先不可忍受的疼痛有了抵抗力,不再那么畏惧了。“老师,”我颇带了些讽刺的语气,“您这是干什么?审犯人么?您让我离开,我也不会死皮赖脸赖在您这儿,把钥匙给了您收拾东西,您倒是说说,我错哪儿了?”
他几乎被我激怒了,呼吸都急促而粗重起来。我带着一种不畏死的决然,誓要跟他斗争到底了。我全身紧紧绷着,做好了板子立时便狠狠砸上来的准备,但他久久没有动手。
我们一直沉默着,直到他的呼吸平静下来。他压着我的手依然丝毫没有松动,但语气着实缓和了不少,甚至有了几分颓然:“我知道你还在恨我不相信你,孩子,对不起。老师那么说的时候,没怎么考虑清楚,是我的错。今天回来的时候,又有些生你的气……”
还没等他说完,我便阴阳怪气地打断他:“我哪里敢恨您呐,您可真会说笑,您怎么可能有错,您是长辈,就算错了,也一定都是我错,您教训我是应该的,我服您的打,要打我您就赶快打吧,不用惺惺作态地找什么理由了。”
“啪!”那板子着肉的声音,只震得我耳朵都有些痛,一瞬间,似乎全身的感觉,都随着这一板被抽空了,寒冷,疼痛,委屈,倔强都消失了,随即,却是怒涛一样的疼痛,狠狠地冲击着我的身体,将意识的躯壳,胀得快要裂开来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又是一板子,狠狠地砸在相同的位置,肌肉无助的凹陷下去,再颤动而迟缓地拱上来,皮肉被板子撕咬着,疼痛在我觉得已经无以复加的顷刻,又几何倍数地叠加上来。
五下,一连五下,我的所有都被这板子夺取,再用疼痛填补起来。脑中似乎有什么不停地爆裂开,发出轰隆隆的巨响,让外界的声音都与我隔绝了。我想要尖叫、想要咒骂、想要挣扎、想要逃脱,但我的嗓子是喑哑的,我的身体被控制着,在这个疼痛构筑的世界里,除了忍耐,我别无它途。
时间似乎被疼痛无限拉长了。他打得那般快,快到超越了我能忍受地极限,快到几乎合上了我的心跳,但我却觉的,这不到五秒钟的时光,像是有好几天那样长,那样没有尽头。
我大概真的是自己犯贱,或者,跟屁股有些什么愁怨,要不为何明明知道错了,却不愿意低头,偏偏要激怒老师,平白挨这些原本不用挨的板子呢?平时的我,对长辈一向恭敬,即使是叶启辉这样我不太喜欢的长辈,也很少有过分的行为。我分明应该是喜欢老师的,喜欢他暖如柚子茶一般的微笑,喜欢他将我抱在怀里温暖,喜欢他磁性迷人的嗓音,喜欢他认真细致却不偏执工作态度,甚至喜欢他时不时跟我开玩笑的时候,轻轻地刮我的鼻子……
他是真的关心我的,关心我的饮食起居,关心我的阅读兴趣,关心我心里的想法,关心我对事、对人、对生命的态度,他的关心是真切的,每日的闲谈、随口的玩笑,我都能感到,他对我关爱,绝对远远超过妈妈,甚至不下于爸爸。
即使是他打我的时候,我都不会恨他,虽然自己说起来有些滑稽,但我心里也是相信的,他打我,其实也是因为我实在欠打。
我沉默地感受着臀上火烧火燎一般的疼痛,血液奔涌着,流向板子落下的位置,将细细的毛细血管充盈,撑破。灼热的感觉并没有因为空调的凉风有一丝一毫的改善,反而愈发痛着。五下过后,老师并没有继续打我,我也没有再继续说激怒他的话,只是趴在那里,等着他的训话。
“我还是在学校的那句话,整件事我们两个都有错,只要你认错了,我绝不再打你。”他话说得很诚恳,竟然让我有些动容,我想要向他认错,但想起他冷嘲热讽的语气,想起他要赶我出门时无所谓的态度,想起他破门而入扒了裤子打我的决然,我还是沉默了。大约一些东西在心里种下了,想要连根拔起,便不那么简单了。
倔强
“我还是在学校的那句话,整件事我们两个都有错,只要你认错了,我绝不再打你。”他话说得很诚恳,竟然让我有些动容,我想要向他认错,但想起他冷嘲热讽的语气,想起他要赶我出门时无所谓的态度,想起他破门而入扒了裤子打我的决然,我还是沉默了。大约一些东西在心里种下了,想要连根拔起,便不那么简单了。
他也没有说话,将板子抵在伤处,微微用力压着,持续的痛苦冲击着我,让我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煎熬。他似乎一点儿都不着急,近乎笃定的相信,我一定会屈服。
桌子硌得我很难受,他按着我的手已经稍微松开了,只要略微挣扎,就能挣脱他的控制,但不断渗出的虚汗,因为忍痛而有些虚耗的体力,都让我软软地趴着,像一只无力抵抗的羊羔。宽松的裤子一直褪到脚踝,我却无心要遮掩什么了,慢慢的,连身后仿佛无休止的疼痛,也变得麻木起来。
“您能换个姿势打我么?这儿硌得难受。”我轻轻地说出来,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了。
“你不认错?”他有些疑惑,大概是不了解,为何我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却不肯说一句对不起。不要说他,其实连我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平生第一回,我在板子的威慑之下,依然想要坚持自己的想法,即使我清楚地知道,这样的坚持,其实并没什么意义,只能换来痛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