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筠霜 || 19.6万字

我记得,那个春天我遇到目光如水的少年,那个时候我的心还未沉沦入血腥肮脏深渊,翠竹声清白云气冷,那个时候我还是我,还有那林泉清霄的梦想。

飒飒西风在翠竹上凝霜,萧萧落叶又满长安,父子相仇骨肉相刑,马过生灵齑粉,血流河洛漂杵,那个时候我只是一个用万里江山来换自己皇位的疯子。

我如愿了,你在何方?暮鼓晨钟,野草闲花,雨滴金阶,月照华堂。我听到你为我弹的曲子,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清。一枕魂梦惊,窗外幽篁别有声。

一点说明:本文是架空文。虽然里边的人都口口声声说大明如何如何,实际的背景是假设明朝没亡,崇祯之后第三朝。主人公这一代按朱元璋排的名谱是“怡”,按“木火土金水”的顺序轮到了“金字旁”。所以情节是虚构的,名字是胡诹的,切勿被蒙蔽,更不要去查这段历史,它只存在于某无良作者的yy中。关于文中的服饰朝制,如果有不清楚或不赞同的朋友,可以提出来我们讨论

嘉德三十九年,太子怡铉谋逆。帝废怡铉为庶人,迁居黔州,太子太傅、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王恒致仕,东宫侍讲侍读赞善,左右春坊庶子谕德司直郎等二十人俱革职下锦衣卫狱。到了七日后,便有旨意下来,这些东宫侍官不能以德辅佐太子,太子谋逆中又多有牵涉,各廷杖四十,五品以上八人流放戍军,五品以下罢官削籍。

廷杖一刑本不见于明律正刑,其实是皇帝专门责打朝臣的一种私刑。太祖皇帝朱元璋曾经和大臣议论公卿礼,太史令刘基说:“古者公卿有罪,盘水加剑,诣请室自裁,未尝轻折辱之,所以存大臣之体。”侍读学士詹同也说:“古者刑不上大夫。以励廉耻也。必如是,君臣恩礼始两尽。”虽然这段话记在实录里,太祖还深以为然,廷杖一刑却又是从他滥觞,永嘉侯朱祖亮父子就被当廷打死,到了成化中,宪宗宠爱万妃,任宦官僧道横行,大臣屡屡劝谏,宪宗便用廷杖来钳制御史之口。到了后来武宗世宗之后,廷杖已成家常便饭,动辄八十一百,被打死的大臣不计其数,这次廷杖四十,已算是皇帝开恩了。

到了廷杖这一日,锦衣卫指挥使汪伟带着六百锦衣卫校卒,一大早就赶来午门。路过端门的时候,门口围着数百男女老少嘤嘤哭泣,都是要被廷杖官员的家属前来观刑,被锦衣卫拦着不得靠近。汪伟停下脚步对守城官道:“给我拿鞭子抽!放进来一个,你就别干了!”这事还真不是没发生过,五年前廷杖一个大臣,打得正热闹的时候,不妨被那大臣的儿子闯进来,匍匐父亲身上,闹得他的前任好生没脸。他心里哼了一声,这玩意儿血肉横飞的,也没啥看头,也不知都挤着往前干什么。这正是春日正浓的时候,汪伟美美地吸了口气,抬手搭个眼帘望望巍峨高耸的中极殿,重檐庑殿顶上头仙人骑凤,似欲乘风而去,真是个好天气。汪伟读书不多,自然不会有“凤兮凤兮何德之衰”的感慨。

他安排校卒们站定,不多时西侧门吱呀打开,先出来两个穿曳撒的太监,哈着腰给里头的人带路,汪伟知道监刑官和司礼监的大太监们便要出来了,忙咳嗽一声,两边锦衣校卒立刻挺直了腰板站好。西侧门里先走出来的是个少年,不过二十出头,鬓如刀裁目如朗星,五官虽然细致温柔,却隐隐透出一股凌人的冷意,让人不敢逼视。他戴乌纱翼善冠,穿一身赤色袍服,腰系玉带,胸前和两肩上的金龙甚是醒目。跟在他后头的少年和他同样打扮,只是年纪要小一些,且满脸都是懒惫的笑,东张西望探头探脑。两个少年穿的均是亲王朝服,前面的少年是皇三子吴王怡锒,跟着他的,是他的同胞弟弟,皇四子蜀王怡铮。

蜀王后头再出来的是一个穿蟒袍的太监,他的袍子颜色和亲王等同,那蟒比龙不过只少一爪,乍一看谁也分辨不出。他和两位皇子走在一处,丝毫不见卑微神色,吴王还虚让一下才肯走在前面,整个皇宫里有这待遇的太监,便只有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张安了。吴王和张安素来交好,这次能扳倒太子,得这内相帮助不少,汪伟换上一张笑脸,快步迎上去,吴王内有司礼监,外有岳父徐咏掌内阁,立太子是指日可待的事了,人往高处走,他为什么不巴结?深深一揖:“臣参见三殿下,四殿下,张爷好。”

吴王只是淡淡一点头,张安问:“人犯呢?”汪伟亦步亦趋跟在他们三人身后,恭恭敬敬答道:“已经拉到西长安街了。”明代厂卫虽然地位齐平,但这些太监跟皇帝亲近,口衔天宪,锦衣卫哪里比得了,是以自嘉靖朝缇帅陆柄死后,司礼监和东厂便一直高踞锦衣卫之上,连锦衣卫的指挥使见了司礼监太监,也都是如见皇帝般恭敬。

蜀王怡铮看见满广场的锦衣校卒,笑道:“不就是打几个人么?又不是打仗,你用得找把锦衣卫的人都拉来撑场面?”汪伟一听便知这蜀王没见过廷杖,忙道:“回四殿下,按规矩廷杖是每名人犯用三十个校卒,今儿个廷杖二十人,臣带了六百人来,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不曾逾制。”怡铮稀奇道:“打个板子,两个人举着打就是了,要这么多人干什么?”汪伟笑道:“回四殿下,廷杖中每人只打五杖,还要有绑缚压制的,三十人是定例。”怡铮少年心性,又问:“为何只打五杖?换来换去多麻烦?”汪伟道:“廷杖沉重,五杖一换,以免臂力不足,也避免有人舞弊。”

吴王怡锒一直没有说话,刚进午门广场,他的目光便落在了那一排锦衣卫手中杵着的粗大廷杖上面,下端黑,上端红,便是所谓水火,这熟悉的颜色,牵动他的记忆深处最不堪回首的那一幕。他还清晰地记得,这东西砸在身上是什么滋味,那种可以砸碎一切尊严的痛,只要领受过的人,此生此世想起来,都会毛骨悚然,过去了三载,再看见它们还是情不自禁稍稍一颤。怡锒右手拂了一下额头,似要赶走那段不愿回忆的往事,左手便放在玉带上轻轻抚摸,他修长的手指洁白温润,竟和那和阗玉一般颜色。他的手指能分辨那玉銙上的蟠龙纹理,这图案让他心中安定,象征着不会被伤害的尊严,和他高贵无匹的血统。

耳旁听着弟弟聒噪,怡铮心中微微不耐,淡淡道:“老四,不要多话。”怡铮忙一笑道:“哦,我不说了。”转过头却又对汪伟做了个鬼脸,汪伟早听说四皇子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王孙,今日亲见,不禁好笑,果然是龙生九种,九种各别,同一个爹,同一个娘,这兄弟俩气质风度怎么相差就恁地远?看那边张安也是含笑微摇了下头,对汪伟道:“汪指挥,时候也差不多了,便提人犯过来吧。”汪伟忙提了气一声高喊:“带人犯上来!”满场的锦衣卫跟着答应一声:“带人犯上来!”这几百人一齐高喊,直震得广场周围的墙壁都嗡嗡作响。

这震耳欲聋的呐喊传到了墙外,等候在长安街上二十名带着枷锁的犯官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有人便不自禁地腿软,被锦衣卫推搡着,踉踉跄跄往前走。走在前头的两个,一个是左春坊左庶子孙辉,一个是右庶子周英斌,周英斌笑道:“十年前随兄走这条路,不意还有今日,你我同科,同官,今日又同受杖,可算得上三同好友。”他俩俱是嘉德二十九年进士,孙辉是状元,周英斌是榜眼,当年周英斌便是跟在孙辉身后,簪花披红从午门中门进入,受百官庆贺。孙辉本来一脸阴郁,被他一说,也涩然笑道:“二十年寒窗,十年仕宦,换四十大板,今日方知坡翁‘我被聪明累一生’,不是撇清话。”周英斌笑道:“内廷旨意已下,你我都是谪戍滇南,去看看当年太史公的状元楼,追思先贤,何乐不为?”嘉靖年间状元杨慎便是廷杖谪戍,在滇南吟咏著书,成为开国以来博学第一人。孙辉叹了口气道:“现在吴王炙手可热,未必容得你我吟风弄月。”周英斌脸上的笑意忽然带上一抹冷淡,低声道:“哼,炙手可热……只怕是触手繁华瞥眼凉。”

说话间已到了午门外,那押着周英斌的锦衣卫在他肩上推了一把喝道:“不许说话!”周英斌轻蔑一笑,稍稍驻足道:“兄先请。”孙辉回头望望,端门那边拥挤的人群中也不看清自己的妻儿来了没有,方失望中,却转念一想,没来更好,要是稍后拖出来的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让他们情何以堪?真到了这一步,功名和儿女情都被剥干净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不可在好友面前堕了风度让人笑话,心头倒坦然了些,深吸口气,大步向午门走去。

汪伟看见人犯进来了,便道:“两位殿下请坐,张爷请坐。下官去安排。”吴王嘴角轻轻一挑道:“人犯中有我昔日在文渊阁的老师,把我的位子撤了。”怡铮本来已经撩袍子坐下了,又赶忙跳起来:“那我也不坐了。”张安笑笑道:“汪大人,既然如此,便把座位都撤了吧。”汪伟忙叫人把椅子搬开,他知道这次太子旧臣无一幸免,均是吴王一手操控,想到这少年王爷手段如此狠辣,明面儿上还能做得温文尔雅滴水不漏,怪不得先太子以嫡长的身份,又有内阁首辅辅佐,都玩不过他。

春风拂动怡锒的袍角,发出阵阵温柔的声响,一如四年前,他认识了那笑容干净如水的新科进士。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那队镣铐啷当的囚犯,第一个是孙辉,第二个周英斌,第三个,第四个……他一直数过去,他知道他在里边。待那队人犯都从左掖门进来了,怡锒的瞳孔蓦然收紧。

是他,虽然穿着赭色囚服,虽然他颈上带了重枷,走起路来有些蹒跚,虽然三年没有再打过照面,可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这个人的出现让他的记忆寸寸扭曲绽裂,汩汩地涌出疼痛的鲜血,一如他身上朝服的颜色。怡锒的手在袖中狠狠地攥紧。

走在最后的是个少年,看模样还不到二十岁,跟在一群中年官员身后甚是醒目,便是原来的东宫侍读杜筠了。杜筠字子蘅,是嘉德三十五年进士,中进士那会儿才十五岁,在翰林院以庶吉士的身份读书,期满后改迁东宫侍读。只是他自三年前就告病离朝了,不过是挂了个虚名,并没给太子当过一天值,这次太子侍臣全军覆没,覆巢下无完卵,他也牵连了进来。

杜筠走进午门后稍稍抬头,显出一张清秀如画的脸,如不是这身打扮,真是个风姿飘逸的佳公子。他突然浑身一颤,春日的太阳很温暖很明亮,但是比阳光更让他双目刺痛的,是吴王怡锒的目光。他心中一喜,怡锒终于还是来了,还是可以再见他一面……嘴唇唏嘘了两下,想要唤他的名字,却看明白了吴王剑一般锐利的眼神。太多的东西无法挽回了,即使现在以死赎罪,也不可能再让苏贵妃复生,现在他只是阶下囚的身份。他看看周围锦衣卫麻木的脸和那粗大的刑杖,终于还是缓缓低头,被锦衣卫推搡着,走到了一排的最右边。有人替他卸去木枷,他看见脚下有一块白色麻布,一会儿便是要在这上面受杖,有一个锦衣卫拖着刑杖来到他身后。

怡锒走到周英斌面前,稍稍拱手道:“委屈老师了。”他八岁出阁读书,周英斌便做过他的讲师,两人有师生之份。周英斌正在活动被枷得酸痛得手臂,也不正眼看怡锒,冷冷道:“三殿下用不着又当师婆又当鬼,这本事也不是罪臣能教出来的。”汪伟在怡锒身后听到周英斌的话,吃了一惊,正琢磨等下要不要打死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给吴王出气,怡锒却毫不愠怒地一笑道:“可是老师教过我,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周英斌猛然转脸目视怡锒,怡锒已淡笑着缓缓踱开,他的目光一一从诸人脸上扫过,有的人跟他一对视便不由得心悸,只觉吴王淡若清风的微笑后,一双眼睛却明亮地灼灼若火,似要在自己身上烧出两个洞来。怡锒在心里冷笑,就是这些人,这些人曾以忠君为名,险些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现在春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他身上,可是他永远不会忘记,诏狱中昏暗的光线,阴冷的空气,潮湿的苔藓从石头缝里长出来。他看见一个少年蜷缩在牢房的角落,寒冷,绝望,恐惧,那种没有任何指望的等待,唯一的温暖是自己的泪水。怡锒心里又疼起来,想让时光流转,想走过去对那个孩子说,不要怕,不要哭,你遭受的一切,我会替你讨回。

走到一排的末尾处,怡锒看着杜筠。三年,他又可以这样近地看到他,他们之间却已经什么都不能再说,杜筠不敢跟他对视,他应该知道有些事情不可挽回。怡锒对汪伟道:“汪大人办差吧。”

汪伟答一声:“是。”提起吆喝一声:“跪下!”那站在杜筠身后的锦衣卫立刻用刑杖在杜筠腿上一扫,杜筠便重重跪倒,虽然铺了一层麻布,还是可以听见膝盖撞击地面暗哑的声音,怡锒看见杜筠秀气的眉毛紧紧蹙起,他也感到疼了——怡锒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朝堂局势变易翻云覆雨,三年之后,也终于轮到这个人来尝这样的滋味。只是他失去的东西,内心深处的怨恨,已经不是一句简单的报应不爽可以告慰。

杜筠垂首跪在地上,只能看见怡锒袍服红色的下摆,还有那皂色靴面,干净的连一点尘土都没有。他还是那样洁净,那样高贵,这才是他应得的。在牢中听到别人议论,原先是吴王辅佐太子监国,现在太子被废,便成了吴王独揽朝政的局面,大约过不了多久皇帝就要另立太子了。杜筠轻轻笑了一下,心道,你想要的,终于得到了吗?

他的笑容在这样的气氛下显得诡异,怡锒瞳孔一紧,随即冷笑,看你硬到几时。他一甩袖子转身,走到张安身边道:“人犯俱已验明,公公宣驾贴吧。”按照规矩张安打开驾贴,让监刑的两位王爷和锦衣卫指挥使都看过刑科给事中的印,便高声宣读:“着将孙辉、周英斌、汪涵……”他一口气念了二十个名字,念到“杜筠”时已经有些累,缓了口气,又复高声中气十足地道出一声:“着实打四十棍!”

念完之后满场寂静,也没谁有反应,这廷杖的数目是昨晚就发到锦衣卫诏狱中通报给人犯的,着实打就是绝不放水的打法,能不能受得住,受杖人各凭天命了。两旁锦衣卫又是震耳欲聋地答应一声,杜筠方不知下来要做什么,是不是要自己伏下去,便有锦衣卫上来将他拖翻,身后两个锦衣卫抓住他的双足,极其娴熟地在小腿上裹了几圈麻布,又用麻绳在膝弯和脚踝处捆了个结结实实,捆脚踝处的那绳子却是长长的一头甩出去,由一个锦衣卫踩死了。又有锦衣卫上来,将他手臂反剪着用绳子捆上,两边再有人上来用刑杖交叉着压在肩头,他便全身上下连一丝都动弹不得了。因为捆得太紧,杜筠小腿一阵麻木,手臂上却是挣得极痛,他在朝的时间短,还没见过廷杖,原来在打之前便是如此一套吓人的流程,也有些紧张,透了口气,转头去看左边的人,却是詹事府的赞善董方,也如他一般被捆得结结实实。董方已经年过五十,素来又有疾病,自知这一顿廷杖下来,未必能够活命,看见杜筠清澈的眼中浮现出惧色,长长的睫毛都在微微颤抖,轻声安慰他道:“不要怕,忍一忍,一下就过去了。”杜筠感激地冲他微微一笑,董方见那脸白皙清秀,分明还是个孩子,心中一算才想起杜筠今年不过十九岁,跟自己的儿子恰是一般大,想起家中,心里一阵难过,缓缓闭上眼睛。

待都捆好了,便有锦衣卫蹲在诸人身后去解裤子,这原是最难堪的时刻——去衣廷杖始自正德年间,当日太监刘瑾专权,用严刑峻法约束言官,定下廷杖必须褫衣裸受的规矩。后来刘瑾被诛,不知为何这条弊政却没有废除掉,一直沿用到今日。杜筠虽知是国法,先前也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羞惭地恨不得立刻死了,全身动弹不得中只能拼命把脸贴着地,依然是能感到脸上烫的厉害。他的裤子被锦衣卫扯到膝弯处,露出白嫩如羊脂玉雕的两腿,如德化的精致瓷器一般,正在清晨的阳光下泛出点点微茫的晶莹光泽,那是只有少年人才会有的光泽。能够让人联想起一切不能长久的美好东西,好比青春,好比柔弱,好比清白无辜。

观刑的蜀王怡铮盯着杜筠的下身眼都直了,咕嘟咽了口唾沫,本朝并不禁男风,这位荒唐王爷府中光娈童就养了几十号,心想这杜筠果然是个小美人,怪不得当日三哥为他差点儿送了命。再看看旁人,也是扯下裤子露出臀腿,那些头发花白的犯官们一个一个羞红了脸紧闭眼的神情让怡铮心中大乐,这些人平日里在朝也多有打过招呼的,还有给他讲过书的,却不妨被自己看到这样一副场景,想想往日里以儒雅自命清高样子,再低头看看一个个光着的屁股,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站在当中的怡锒立刻横了他一眼,怡铮又是一吐舌头,心里却笑说,难道你不高兴?怡锒丰神如玉的脸平静淡漠,既不尴尬也无喜色,如一池无风的春水。

汪伟看收拾停当了,便一点头,二十个犯人身后的锦衣卫手中刑杖高高扬起,再同时砸下,棍子在空中滑过一道道挥洒的弧线,整齐划一没有任何偏差,真不是要练多少次才能有这样的效果。杜筠听见脑后强劲的风声,赶紧深吸口气咬紧牙关,突然下身猛得一震,似乎是千钧巨石砸了下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阵无法想象的痛楚直透骨髓,他才明白原来这是已经打了一杖了。因在刑杖极粗大,他先是以为自己的骨头被砸断了,才有一阵剧痛从臀部的肉里冒出来,他刚吸进去的那口气,化做了一声痛呼又从胸腔中冲了出去,耳旁是零零落落的呻吟和惨叫声。有的人忍住了,有的人没忍住,没忍住的心里懊悔,觉得丢了脸面,忍住的也在恐惧,不知自己还能挨几下。其实到了这一步,原也不必分辩谁比谁更坚强些,衣冠扫地,士大夫们看的比性命还重的气节,在帝王眼中原本一钱不值,只是没人能看透。

杜筠和别人想得却不同,他痛得有些混乱的意识里恍惚掠过一个念头,原来刑杖的滋味是这样的,竟是痛到如此无法忍耐的地步。当初怡锒受刑的时候,太子曾对自己说四十板子只是寻常的梃刑,不算什么,咬咬牙就过去了。可是这种痛让人连咬牙的能力都没有,怡锒当初心里在想什么呢?其实那第二杖在空中也只停了一瞬,杜筠心里却已流转了这样百转千回的心思,第二杖压打在方才一点点都没有散去的钝痛上,打得他的后脑一阵阵发木。他只知道那是自己的下半截身体在痛,而不能确定是不是屁股,那种厚重的痛淹没了他,力道向四肢百骸扩散去,腰椎、髋骨、大腿都似要在这一棒的力道下断裂。

刑杖又落了两次,场上已没人能坚持,惨叫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汪伟有些鄙夷地摇了下头,果然是文官不禁打。廷杖的前三杖不过为了昭示威仪,是不算在正式数目里的,那四十杖,还没有开始。

汪伟待打过三杖,那一轮锦衣卫都退下后,高喊了一声:“搁上辊,着实打!”几百名锦衣卫也跟着高声喊:“搁上棍,着实打!”声音如黄钟大吕,直冲苍穹。怡铮头一回看廷杖,只见杜筠原本雪白的臀部已尽成一片暗红色,果然这廷杖不比他府里拿下人打打竹板子,不禁咂了咂舌。

杜筠在这空隙里艰难地喘息着,笞打一停下来,他方才出的冷汗突然收住,只觉得浑身发冷,他嘴里也满口都是血腥,不知什么时候咬破了嘴唇,眼前模糊,分不清是疼得眩晕还是自己流了泪水。那前三杖积聚的力量终于缓缓的释放开来,蓬蓬勃勃地在肉里四处乱窜,皮肤的表面好似是千百根烧红的小针在乱扎,他想挣扎着动动腿,企望能让那疼痛舒缓一点,只是这一动,更痛得厉害,他的整个臀部都疼得如同烈火在烧,疼得他只是流泪,却连哭出声都不会了。

他转头时看见左边董方的脸已是白得吓人,嘴唇却是青紫的,他们都是抵不过这廷杖之苦的,怡锒那么恨太子,那么恨他,今天这个打法,许是要将他毙于杖下吧?他想看看怡锒现在的神情,这样的死法会让他觉得有些快慰么?他奋力抬头,突然臀上又是狠狠一杖打落,击在方才的杖伤上,把那疼痛透进皮肉的更深处去,杜筠没有防备,便发出了一声忍无可忍地惨叫。

怡铮似做怜悯地叹口气,转头去看自己的哥哥,怡锒俊美的脸上却依然只有高贵的不可仰视地冷淡。

刑杖起落,却打得并不快,随着司礼监太监尖细的报数声,节奏分明地煎熬着受杖的人。锦衣卫每次上来的人只打五棍,待五棍打完,本次行杖的校尉退下,杜筠臀上那片被打得苍白的肌肤慢慢又转为暗红,肌肤肿起,才有一股细细的鲜血从肌肤的裂痕跳了出来。杜筠觉得自己已陷入昏厥,却又能清楚地感觉到,随着屁股越肿越高,那上面的皮肤也在越绷越紧,然后缩在那些裂开的伤口外,撕扯着它们,外面里面痛得就像是火烧刀绞。午门的广场上有微风吹过,吹在那赤灼裸露的伤口上,非但没有带来一丝安抚的清凉,却像一根根细细的棍子,不怀好意的捅进他的伤口里,来回乱戳,疼得他浑身一阵阵筛糠般的乱抖。

如是换手不过两三次,受刑诸人都已是皮开肉绽血流满地,场中的惨叫声也不似方才起劲儿——已是有人支持不住晕过去了。行刑的锦衣卫却对那鲜血淋漓的惨状熟视无睹,继续高喊“搁上棍,着实打”,继续将刑杖舞的虎虎生威,这原是他们的职责,也干惯了这样的事,怜悯和同情早被日复一日的鲜血冲刷得干净。只有帝王,能将酷刑都布置地如此井井有条,连残忍都是如此威严,如此神圣。

打完二十,怡锒看见杜筠的身子不再挣动,待汪伟又要高喊“搁上棍”时,突然淡淡道:“先把人泼醒。”他怎么能容许杜筠漏过一下痛楚,他要偿还自己的,不够,远远不够。长春宫中飘荡的白绫一圈一圈,缚住了他的灵魂,他无数次在梦中向那个女人伸手,渴望能够留住她,可是睁开眼,只是满手的虚空和满眼的泪水。

汪伟怔了一下,廷杖中犯人晕去是常事,从来都是接着打,打完了事,没有泼醒的规矩,但吴王发了话,他立刻便吩咐:“快去打水来。”身边的锦衣卫都发愣,不知该上哪里找水去,汪伟暗骂了一声笨,低声道:“那太平缸里不是水!”几个锦衣卫恍然大悟,才分奔着去了。原来宫中为了防火,到处布置太平缸储水,那些锦衣卫先忙忙地跟太监借了些木桶,打了水回来,也不分辩谁晕了谁没晕,都是兜头哗啦一声泼下去。血迹被水冲到了麻布之外,在午门的青石地砖上蜿蜒漫开,不知哪一日皇帝走过时,会看见那砖缝里隐藏的黯淡血迹。

杜筠全身冰冷,却是在这冰冷中悠悠醒转,他的意识还没有回复,只觉得淌到唇边的水珠清凉甘甜,如同多年以前送到口边的一盏木樨淸露。那递过杯盏的人正温和地向着他笑,叫子蘅……他觉得不对,那情景似乎是隔着许多光阴的,中间似乎发生了许多不可挽回的事,可是他想不起来,一件也想不起来,也许那些都是一场噩梦,现在他刚刚醒来呢?他呢喃着叫了一声“怡锒……”他伸一伸手,想和那人相握,可是不知为何手臂动弹不得,他又想抬腿,突然之间却有一阵剧痛从身下传来,痛得他差点再晕过去,紧接着嘭得一声,有什么东西砸进他的血肉,他在意识未清明之前已是哭喊出来:“啊——怡锒,怡锒救我!”

他这次喊得声音大了,不但怡锒,连张安汪伟都听得清清楚楚。吴王的脸色刹那变得苍白,他叫他,怡锒。

他叫他的名字,他叫他怡锒。

怡锒,这个人现在还敢叫他的名字。是习惯,是信任还是依赖?那本是自己送给他的赤诚,可是杜筠把他的真心踩在脚下。

想起来,当初杜筠也曾叫他殿下,是他笑着对他说,叫我的名字就可以。第二次杜筠依然叫他殿下,他很认真地望着杜筠说:我的封号是吴王,所以那些官员们都称我殿下,或者三爷,宫里头叫我三哥儿,但你和他们是不同的,知道吗?你不是我的臣子,也不是我的奴仆,你是我的朋友,我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

清秀的少年有些愕然,觉得不可思议:“朋友……叫……名字?”

“对,我叫朱怡锒,按照皇家的规矩,我不能有字,也不能有号,你可以叫我怡锒。”

杜筠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怡锒默默地等待,等待这个世上有一个人能超越皇权礼法,唤出那个名字。他想,若没有一个朋友,整天被种种尊敬的、阿谀的声音包围,也许他渐渐会忘记自己的名字,渐渐忘记自己是谁。他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不能仅仅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他想要做自己。

那样寂然无声的等待,让他的希望逐渐趋于破灭,然后,突然毫无征兆地,少年绽开一个明眸皓齿的微笑,轻轻叫了一声:“怡锒。”

那一声太低了,太轻了,怡锒几乎没有听清,他为那个笑容中的甘甜和纯洁发愣。

现在耳旁听到的声音,却和当初那么不同,带着凄厉,带着痛楚,杜筠恳求他救他。

救他,当初他也曾渴望有一个人能救自己。他走出监牢的时候还幻想着是不是那个人暗中相助,可是迎接他的只是母妃的棺椁,母妃用一条白绫替他鸣冤,也让他对他的仇恨不再是感情的背叛那么简单。

人世间有很多东西可以挽回,财富,名誉,地位,爱情,甚至江山,唯有生命不可以。在摆放母妃棺椁的长春宫里,怡铮抱着他痛哭,说母妃让你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他一言不发,只觉得未来是一片茫茫的黑暗,像是在大海上被一个浪头打到了海底,寒冷彻骨而窒息,母妃死了,那个人背叛了他,他活下去又为什么?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跪了三天,直到太子把这当成一种示威前来探视。他看到太子的那一刻眼中终于有了光芒,他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报仇,他的痛苦,要让太子,还有太子背后的那个人都领受一遍,不,不是一遍,他要他们千倍万倍的偿还。

这三年他是靠对这个人的恨活着,那不是要拼个你死我活的恨,它已无法用言语表达,深深刻在骨头上,融入血液中,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力量来源。

然后,他乞求自己救他?怡锒抬起头望着澄澈的天空,多么干净,就像很久以前一个人的眼睛。他听着那一声声的惨哭,对着广阔的蓝天冷笑,他知道很疼,他的心随着那一声声笞杖声缩紧,疼痛,也许经历过才会感同身受,才能永不忘记。

待四十杖打完,场上真是安静地连一点风声都没了,受刑的已没有一个醒着,汪伟的一声高喊:“采下去!”终于给这场血腥的盛宴划上了句号,每两个锦衣卫拖着一条白布,把二十个失去知觉的人向端门拖去,交给各自家属,是死是活由他们自己看去。张安向怡锒一躬身道:“老奴要回西苑缴旨。”自从十年前皇帝生了场病,就住进西苑清修静养,所有的朝政都是内阁和司礼监打理,能见着皇帝本人的,也不过几个近臣而已。

怡锒一笑道:“公公请,本王带四弟去长春宫。”宫中人都知道吴王至孝,苏贵妃薨氏已有三载,他每月都会进来上香。张安点点头,轻声道:“替老奴也上柱香。”他刚从内书房分出来时便是在苏贵妃身边当差,因苏贵妃受皇上宠爱,才转去司礼监。怡锒道:“自然。”待张安已经转身,才轻声道:“多谢大伴儿。”

张安身子一僵,静立一瞬,笑得一笑,也不答话,继续东侧门走去。他当年在长春宫伺候时,三皇子怡锒还小,自己带着他玩儿,怡锒就叫他大伴儿。他已经十年没有听到这样的称呼,那个曾经的孩子长大了,他现在是亲王,将来可能是太子,是皇帝,他们的关系早就不是长春宫中的玩伴那样简单。自己在他和太子的争斗中帮忙,究其根本原因,是看出皇帝不喜太子,三皇子才德过人,又送他不计其数的财物田地,司礼监虽都是太监,但其实权力还在内阁之上,良臣择木而栖,他们也不例外。于当年的欢笑无关,也与今日这一声“大伴儿”无关。吴王现在又提起,感激的心情当然是有的,但真实目的他也看得清楚,不过是用昔日之情来打动他,提醒他俩与众不同的关系,希望自己继续为他效力,希望他怂恿皇帝早立太子。

张安心里清楚得很,他见过的心术手段,比这个年轻王爷多得多,怡锒以为自己此番扳倒太子大获全胜,其实才不过刚在皇宫这汪深水中湿了湿衣角。他想,得找个时候提醒这孩子一下,毕竟现在他们还在一条船上。

那边怡锒和怡铮都不知道张安在想什么,一路往西宫走,怡铮长长地吸了口飘着花香的空气,笑道:“今日方出尽胸中一口恶气!对了,那个杜筠怎么办了?他好像在北京没亲戚?”怡锒道:“我已安排了人,接他到我府上。”怡铮凑到哥哥耳旁笑道:“可好好找个大夫给他治伤啊,那么妙的后庭花,留疤老可惜的……”怡锒在他嘴上轻轻一拍,道:“别胡说八道。”

长春宫便是原先的永宁宫,在嘉靖十四年改了现在的名字,自苏贵妃之后,皇帝不曾再让别的妃子住进来,这座西六宫里最好的一座宫殿空了三年,专门东侧绥寿殿供奉苏贵妃神主。

上过香后,怡锒轻轻将一本佛经放在灵前,然后跪下双手合十默默祷祝,他原先是不信佛,但母亲死后,却一直抄录佛经。他喜欢佛家生死轮回的那一套想象,也许将来还有一个地方,能够让他再见到母亲,那个时候母亲还能认出他么?

怡铮跪在怡锒身后念念有词:“母妃,今天三哥给你报仇了,老大已经流放黔州,他手下那一群王八蛋也都打了个半死,你在天之灵多多保佑,保佑三哥早点当上太子……”

怡锒回头道:“怡铮,言多必失。”怡铮笑道:“这里没有别人,跟自己的亲娘还不能说实话么?我告诉娘,让娘高兴高兴。”怡锒道:“你若想娘高兴,便好好读书。”怡铮笑道:“娘才舍不得逼我。”怡锒摇头笑笑,这个弟弟从小就不喜正经学问,母妃和自己都拿他没办法。

他站起来,手轻轻拂过那黄花梨香案,没有一丝灰尘,宫女们每日会用心打扫整座宫殿,一切都如苏贵妃在世时一般。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这已无人居住的宫殿,是唯一可以给怡锒家的感觉的地方,即使是现在吴王府,都不能让他如此心静,这里有母亲的气息,有他和怡铮童年所有的快乐。

母妃,我来看你了,你能看到么?母妃,我为你报仇了,你是否可以瞑目呢?母妃,我要当太子了,你高不高兴呢?母妃,我赢了,可是为什么我心里没有满足的快乐呢?是因为你已经离开了么?还是……怡锒的耳旁忽然响起那声哭喊,他冷哼一声,他知道该怎么处置那个人。

杜筠是给痛醒的,一个大夫正给他皮开肉绽的伤处擦药,那药里不知有什么,蜇得伤口钢针乱刺一样的痛,他呻吟着叫出声:“疼,好疼……”

那大夫温言道:“忍一忍,很快就好了。珠粉虽然刺激伤口,但祛除伤痕最有效的。”

杜筠迷茫了一下,他一抬眼间看到这里已不是阴暗的锦衣卫牢房,他趴在一张床上,房间明亮干净,摆设虽然简单却很高雅。他刚问了句:“这是在哪儿?”随即又痛得呻吟一声。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虽然轻柔但对杜筠来说却若晴天霹雳般震撼:“怎么,连我家都不认识了?”

大夫忙放下药物起身行礼:“下官拜见王爷。”

进来的人一身燕居服色,手摇素竹折扇,容姿高雅,正是吴王怡锒。

杜筠脑中嗡一声响,惊喜地两手一撑就要起来,却不防下身实在太痛,又倒下去,颤声道:“殿下,殿下……”他哽咽着,底下的话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原以为怡锒恨他入骨,一定会杀他而后快,谁知救他的,给他治伤的,依然是怡锒。

怡锒瞟了他一眼,却只和那大夫说话:“怎么样?”

那大夫躬身道:“回殿下,筋脉骨头都没事,伤口也没有化脓,大约二十天就能痊愈。”

怡锒点点头:“烦劳赵大人了。”

那赵太医看怡锒大约有话和杜筠说,识趣得收起药箱道:“今日已上过药,下官就先回太医院了,晚间再过来。”

他退出后怡锒缓步走到床边,也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杜筠,漆黑的瞳仁深邃地望不到底。杜筠终于先开口,说出一句在心底隐藏三年的话:“殿下,我对不起你。”

怡锒耸了耸肩膀,倒笑起来:“没有你当日突然倒戈,也没有我今日的成就。有时候我想,是不是上天要拿你来跟我做交换,换这大明江山之主的地位。”

他用扇子抬起杜筠的脸,轻声道:“若不是母妃之死,也许我早就原谅了你。”

杜筠见他的眼中浮着一层晶莹水光,只觉五内如沸,恨不能死在他面前。他支撑着下床,一边叩头一边失声痛哭:“怡锒,是我的错……是我害了贵妃娘娘,是我罪该万死,你杀了我吧!”

怡锒摇头道:“罪该万死?谁能万死呢,我母妃的性命,是你一死能够偿还的么?”

杜筠抬起模糊的泪眼道:“怡锒,你怎样对我都可以,凌迟车裂,只要能对你赎罪,只要能略消你心头之恨。”

怡锒笑道:“你以前跟我说过,你是被婶娘养大的,对她有如亲母……”

他刚说了几个字,杜筠就吓得魂飞魄散,膝行几步抱住怡锒的两腿道:“不要!不要!所有罪过在我一身,让我一个人承担好不好?”他仰头含泪望着怡锒道:“怡锒,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怡锒哈得一笑:“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若还像三年前那样傻,早被你们弄死几十遍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只要你在我身边,服侍得我高兴,你的亲人便不会有事。”

“在你身边……服侍……”杜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本以为怡锒会把他送到锦衣卫监狱,让他尝遍那里十八般酷刑再杀他,谁知怡锒只是让他留在自己身边。他只觉事情转圜地太过迅速,太过美妙了,不像是真的。

怡锒用扇子轻轻拨开杜筠脸上一缕乱发,笑道:“老四跟我说,其实养娈奴蛮好玩儿的,我想试试,就从你开始,如何?”

杜筠身子轻颤一下,当初他和怡锒倾心相对,好到同食同卧,心里爱重到极处,却也是以礼相待秋毫无犯。他毕竟是读圣贤书的人,要他做人身下之奴,换作别人他是宁死也不会答应,但这话是怡锒说出来的,这个人不管问他要什么他都不会拒绝,不仅仅因为他对他的亏欠……或许,或许怡锒还是在乎他的,否则以他今日权势,自有更残酷的手段来羞辱折磨他,不会要留他在身边。

杜筠想到这里立时释然,鼓起勇气道:“我愿意,只要你高兴……”

怡锒用扇子轻轻在他唇上一敲,道:“我弟弟府中规矩,娈奴是内宠,要称奴婢。”

杜筠的身子轻轻一颤,奴婢,他知道,自己即使留在他身边,也只是低贱的身份,他怎么还能希图回到以往的时光呢?也许是这两个字太难出口,怡锒饶有兴味地看着杜筠长长地睫毛上泪光逐渐凝聚,像是清晨柔柔小草上的露珠。他等着他反抗。

杜筠却是含着泪微笑起来:“奴婢知错,请殿下责罚。”

怡锒一怔,没想到他这样驯顺,真的是被那顿廷杖打怕了,连气节都没有了么?这两个陌生的字没有让他高兴起来,反倒倒隐隐有些失望,抛下一句话道:“你有伤在身,这次就不罚什么,别的规矩以后慢慢学吧!”

怡锒走出幽篁轩,只觉心里有口气堵得慌,他曾经待杜筠如天上人,这座园子就是为他修的,取名幽篁,也是暗含了他的名字……现在,这个人却做了他最卑贱的奴才。

这究竟是不是他想要的呢?他的恨,若不从此发泄,只怕会生生憋死自己,可是刚才杜筠说好时,他并不觉得开心。怡锒烦乱地摇摇头,不明白到此时自己还在怜悯什么,他闭上眼睛,是锦衣卫漆黑的牢房和母妃苍白发青的脸。

怡锒想到自己当初被送到锦衣卫廷杖的时候,觉得每一杖都痛得恨不能死去,每一杖都以为是生命的终结,他连一个可以哭求的人都没有。唯独那痛是所信赖的、所爱的人赐予,才能痛到刻骨铭心,终生不忘。

他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些,对一个侍卫道:“去叫统领谢宝来。”自己便在回廊上坐下。

不一时王府统领谢宝匆匆转来,向怡锒跪下行礼:“卑职参见殿下千岁。”

怡锒抬抬扇子,示意他起来,问道:“你以前在锦衣卫任职是么?”

谢宝道:“回殿下,卑职以前在锦衣卫任千户,嘉德三十二年调任天策卫,三十五年到府上来侍奉殿下。这是卑职的福分。”

怡锒微笑一下道:“本王又没问你履历。本王听说,锦衣卫的人都深谙用刑之术,是么?”

谢宝一愣,忙答道:“是,锦衣卫就是靠这个问案的。王爷可是要审什么人?交给卑职,再硬的嘴卑职也有办法撬开。”

怡锒摇头道:“我什么也不想问,有一个人——嗯,不妨告诉你吧,就是三日前带回来的杜筠,当年害本王蒙尘下狱的就是他。”

谢宝道:“卑职明白了,殿下可是要他吃尽苦头再死?有几道酷刑,刷洗、油煎、剥皮、钩肠等等,都是极为惨酷的。”

怡锒笑起来:“你没明白,本王没想弄死他。本王只是想问,除了廷杖,可还有什么笞杖之刑么?上次廷杖了一顿,才四十下就人事不知了,也太没趣了些。”

谢宝“啊?”了一声,有些发愣,他听怡锒说这杜筠曾害得他如此之惨,定然是要用最狠毒的酷刑弄死他,却不知只问众刑法中最轻的笞刑。

怡锒的脸色慢慢沉下来,他抬眼望着远处,悠悠道,“当初杜筠模仿本王的笔迹伪造调兵手谕,本王遭父皇杖责,贵妃为救本王自缢身死。这样的罪,即使是剥皮凌迟都太便宜他了,本王要把当日所受之痛,千倍、万倍地还给他……”

谢宝轻轻吸了口气,略想了一下道:“卑职定然让殿下满意,只是有些刑具要准备,不知殿下什么时候用?”

怡锒一笑道:“你果然聪明,不急,他现在还爬不起来,本王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准备。”他转头望向幽篁轩深处,缓缓握紧了拳头,一抹冷笑滑过唇角。

一个月后谢宝回禀怡锒,一切皆已准备妥当。怡锒召了众姬妾在园中赏荷花饮酒,怡锒十六岁成婚,王妃是当朝大学士徐咏的小姐,一个侧妃是徐妃的娘家表妹,另有几个通房丫头,皆是没有名份的。怡锒在女色上寻常,只是已过弱冠之年还膝下空虚,才收了几个房中人。

一群莺莺燕燕都来到园中,吴王妃和侧妃都赐了坐,几十个丫鬟皆站在旁边捧酒打扇,怡锒喝了两杯,忽然向王妃道:“爱妃,本王要纳一个娈奴。”

徐妃剥着一只橘子的手轻抖了一下,随即笑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张岱是大名士呢,给自己写墓志铭,还说自己好美婢,好娈童。上次去四叔叔家,有个孩子给我敬茶,我以为是女扮男装的丫头,谁知就是四叔叔的断袖之宠,弟妹跟我说她都习惯了。只是妾妃想着,娈童这东西,毕竟不是男女伦常,殿下玩儿个新鲜,还是要当心自己身子骨。”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用帕子托了剥好的橘子递给怡锒。

怡锒笑道:“你不必拐弯抹角地劝我,我和老四不一样,这个人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在这府里连最下等的奴才都不如。告诉你,不过是我不在府上的时候,你帮我约束管教他。”

怡锒便对王府管事道:“去把杜筠叫来,就说让他见过诸位夫人。”

听到杜筠的名字,徐妃吃惊道:“是他?”

怡锒侧目望她:“怎么?”

徐妃愣了愣,从容一笑:“没事,妾妃省得殿下的意思了。”

过了一会儿管事带着杜筠过来,徐妃见他虽然穿着普通的下人青衣,但容貌气质比三年前还要清俊如玉,眉头便轻轻皱了一下。

杜筠大概猜到怡锒对众女子说了什么,脸上有些绯红,一直低头垂眼,走到离石桌几步的地方就跪下深深叩首:“奴婢叩见殿下千岁,叩见王妃千岁,叩见诸位夫人。”

怡锒向徐妃笑道:“你是这府中管家婆,教导他几句好了。”

徐妃深吸了口气,先是把平日里训诫下人的话,什么守规矩谨言慎行之类的老话重述了一遍,她说一句,杜筠便叩一个头。徐妃看着昔日的翩翩公子沦落到如此地步,心头也不禁微酸,想起一句诗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但她脑中一掠而过,却是当日看到他和怡锒在竹林中琴箫合奏的情景,又蹙了下眉,加了句道:“即来了这里,便要记得自己身份,不要惹是生非,更不要妄想恃宠而骄,知道了?”

怡锒看出妻子还是心存芥蒂,淡淡一笑道:“王妃言之有理,今日便为你立一条规矩,免得你恃宠而骄。”

杜筠叩首道:“奴婢恭聆殿下训示。”

怡锒向侍立一边的谢宝点了点头,谢宝转出凉亭,很快带着十来个侍卫回来。徐妃等人都吃了一惊,只见两个侍卫抬着一条春凳,两个侍卫抬着一个木架子,架子上悬挂着各种各样的板子、藤条、皮鞭,徐妃看了怡锒一眼,想问,终究是没敢。

怡锒也惊诧谢宝竟筹措出这么多刑具来,笑了笑道:“爱妃不是怕本王宠溺纵容他么,先给他点教训,让他尝尝家法的厉害,往后他犯错的时候,爱妃自可责罚他。”

他略数了一下,木架上的刑具有十二种,他不知这些东西打人是什么效果,估量了一下道:“各打十记吧。”

两个侍卫上前架起杜筠,杜筠一听怡锒说便晓得要挨打了,既然走到这一步,他便甘愿承受怡锒的任何责罚,也不反抗,低声道:“奴才谢殿下责罚。”他被推上春凳,两个侍卫又用麻绳把他双手牢牢缚在凳子腿上,将胸口、膝弯、脚踝也都绑结实了,杜筠丝毫动弹不得,想来今日这顿打不会好受,紧张地咬住了嘴唇。

突然一个侍卫去解他的腰带,杜筠大吃一惊,那日在牢房中去衣受杖,一来国法如此,二来在场的都是男人,还没觉得特别难堪。现在当着这么多女子的面,要被公然剥了裤子打屁股,实在羞耻难当,他惊慌地挣扎起来,却因为被绑得结实,无法护住裤子,忍不住乞求道:“殿下……殿下开恩,奴才愿意加倍受责,只求稍存体面……”

怡锒只摇着扇子不语,那侍卫便将杜筠的裤子拉到了膝弯处,将上衣往里掖了掖,露出从腰下到大腿一段。

怡锒一看杜筠的臀腿上光滑白嫩如昔,已经看不出上个月受杖时的伤痕了,暗赞这赵太医果然高明,怪不得配一副药要了自己一千两银子。杜筠臀部露出的时候徐妃等人都面有尴尬之色,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怡锒在徐妃手上轻拍了一下道:“你说了,他不过是个玩意儿,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他看杜筠又怕又羞涨地满脸通红,不知为何心情居然大好起来,怀着恶意的笑道:“你想多挨打还不容易,那就各打二十吧——”他说完一想又有些担忧,各打二十总共就是两百四十下,他也有些怕把杜筠给打死了。转头问谢宝:“没问题么?”

谢宝躬身笑道:“没问题,卑职预备地很齐全。”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盒子,打开里边是几粒丸药,向怡锒道:“这是蚺蛇胆炼制的镇魂丸,清热泄毒,只要受责时不会毒血攻心,便不会有性命之忧。”

怡锒没想到他连这个都准备好了,便点了点头。谢宝拈起一粒走到春凳边塞入杜筠口中,杜筠迟疑了一下,还是张口吃了,他想起怡锒的话,他不许他死的。

谢宝先从架子上摘下一条深黑色的皮革带子,略有一寸多宽,一指薄厚,双手捧给怡锒过目道:“这是犀牛皮所制,柔韧结实,不会打出内伤,一般也不会出血。”他将皮带给了一名侍卫,那侍卫便转到了杜筠身后。

杜筠只听见身后“呜”得一声响,便是一记抽在屁股上。那皮带直接着肉,声音清脆响亮,杜筠只觉被打的地方一片又麻又烫的痛,本能地向上仰头,却是咬住了牙关没有叫出声。旁边一个侍卫木然数了一声“一”,众人都看见一道宽宽的肿痕立时在白嫩的肌肤上浮出来。

那掌刑的侍卫大约是知道表演给王爷看,一记一记抽得很慢,五下过去杜筠的屁股上便是红彤彤肿起一片。他疼得浑身发颤,却奋力咬紧牙关忍耐,只是止不住额上的冷汗和眼中的泪水一滴滴被抽打的力量震落。

第二个五下顺次往下抽在了大腿上侧,然后又重新回到屁股上打起,新伤摞着旧伤,杜筠虽然咬着牙,但还是从牙缝里流泻出“嗯”、“嗯”的短促呻吟。二十下打完那个侍卫退了下去,杜筠的屁股红得发紫,一道道宽宽的肿痕整齐地交叠。

谢宝从架子上取下第二件刑具,是一块厚厚的木板,依然捧给怡锒看了一下:“这是紫檀木所制,比廷杖的栗木质地要好。”

第二个侍卫接过板子,也不在乎杜筠的屁股肿得老高,便是重重一下抽在臀丘上。杜筠刚挨过皮带的肌肤烫痛难忍,再被这样一打,真比直接拿火去烧还要痛楚,喉咙深处便溢出“呃……”一声闷呼。听他叫出声,怡锒脸上也掠过一丝笑意。

这缕笑意恰被仰起头的杜筠看见,心中针扎样一痛,似乎比打在身上的板子还难挨些,原来他把自己留在身边,并不是喜欢他……这一次也是先前的十记打在屁股上,后边十记打在大腿上侧,那里的肌肤更敏感,杜筠只觉皮肉都要撕裂了,再也忍不住,“哎呦、哎呦”痛呼连连。等二十下打完,他脸贴着凳子,哽咽着哭了出来,他也不知道,让他最难受的,是这笞打的疼痛,还是怡锒的态度。

接下来杜筠又尝到了荆条和藤杖的滋味,每一种刑具打上去感觉都不同,但每一种都足以让他痛到死去活来。他已顾不得羞耻,在挨打的时候扭动着屁股,想要躲闪笞打,可那也只是徒劳的挣扎,并不能缓解疼痛。八十下打完他已疼得发昏,臀部的肌肉在烧灼般剧痛中不自觉地收缩颤抖着,趴在那里大口喘气,只觉连呼吸都已困难。

谢宝取下第五件刑具是一根拇指粗细的铜棍,他向怡锒道:“黄铜沉重,打在身上没什么声音,但是——”他顿了一下道,“比木质刑具要疼得多。”

杜筠朦胧中听到这句话,他觉得自己已经快疼死了,而还要“疼得多”又是什么感觉?他不敢想象,看着侍卫拿着铜棍走过来,恐惧地浑身发抖,忍不住就哀求起来:“殿下,殿下!容奴婢歇会儿吧,实在受不了了……”他不求怡锒的宽恕,只希望他对他还有一丝怜悯,让他休息一会儿就好,再打下去,他觉得自己真要昏过去了。

那侍卫看怡锒没有表示,便抡起铜棍重重挥下去,一声低低的闷响中杜筠的两个臀丘被打得一阵乱颤。他虽被绑缚着,却是猛力抬起身子长声惨叫,这种疼简直是要钻到肉里去,他仅凭想象,真不知道世上居然有这样的疼痛。

铜棍抬起的时候,怡锒看见杜筠遍布伤痕的屁股中央出现了一条青白色的伤痕,很快变成深红色,又变成青紫色。他也有些乍舌,亏得谢宝能想出这样刑具来。耳听着杜筠一声声惨叫夹着哭求:“别打了!啊——殿下,饶了我吧,啊——殿下,殿下,别打了——求求你!啊——”

怡锒从未听过杜筠哭得如此惨烈,想来他是疼到极处了,有些犹豫,怕这样数目庞大的笞打真会把他给打死。他侧目瞟了一下谢宝,见他眼神专注,神色却极为平静,略放了点心。他随即为自己的担忧恼怒,拿起桌上的一枚荔枝放入口中,他告诉自己,这个人没什么值得怜惜的,终于可以这样畅快淋漓地报复这个人了,他的心情应该好。

想想朝中已没有人能与他抗衡,继承大统是早晚的事,母妃的仇也报了,他强迫自己心情好起来。抬起头来,远处的水榭中他恍然看到两个少年,一个弹琴一个吹箫,但一眨眼间却又不见。他想,是那个时候比较快乐呢,还是现在比较得意?他已无从比较了,走到今日,虽然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但那曾经甜美安适的感情,已被他决然舍弃。

又是一声惨叫拉回他的思绪,原来最后一棍也打完了。杜筠的屁股肿起来足足有两指多高,他已经哭得岔气,伏在凳子上阵阵哽咽难出。

待谢宝取下第六件刑具时,怡锒的眉心不禁一蹙,他感觉自己身边的徐妃身子轻颤了一下。不过是一块寻常的木板子,只是上边钉了十来根细小的钢针,针尖在阳光下流转明亮的光泽。谢宝倒还笑着:“殿下,这个东西是刑具也是替他疗伤,现在皮肉肿胀淤血,用这个打,可以把淤血放出来,养伤会比较容易。”

杜筠喃喃地呻吟着:“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

带针的板子打在肉上,钢针全部没入臀部肌肉,本来已经快晕过去的杜筠生是给疼得清醒了。他分不清这一下撕心裂肺地痛楚到底是板子打出来的,还是钢针扎出来的。他原本对怡锒保证了不会自尽,现在却恨不能一头撞死,他只盼着自己赶紧晕过去,晕过去就没这么疼了吧?可是那种疼太尖锐了,像是镊子紧紧钳住他的神经,让他连昏晕过去都不能。

等这二十下打完,杜筠的屁股上果然渗出无数细细密密的小血珠,谢宝向怡锒躬身道:“请殿下稍候。”他向几个侍卫挥手,立刻有人端来一盆手,将一条毛巾摆湿,去擦拭杜筠臀上的血迹。又有两个侍卫抬来一个罐子,打开之后酒香四溢,应该是酒,谢宝便摘下一根藤条放进罐子中浸了浸。看怡锒有些诧异,他忙解释:“再往下打就要破皮了,用酒洗一下刑具,可以避免伤处发炎化脓。”

怡锒哑然失笑,这些人准备得还真周全。眼看血迹洗去,杜筠的屁股上一片姹紫嫣红地艳丽,十二种刑具刚打一半就这样了,怡锒有些怀疑自己定的数目是不是太大了些,试探着问了一句:“他还能坚持么?”

谢宝漫不经心地道:“殿下不必担心,打晕了泼瓢水就醒了。”在他看来,杜筠是怡锒恨入骨髓的人,折磨得他越惨,怡锒应该越是高兴才对。

怡锒深深恼怒自己多此一问,他是全天下最恨杜筠的人,担心什么,尽管享受他的痛苦就好了。

藤条抽在已经肿亮的肌肤上,直接带起一串血珠来,杜筠又是一声惨叫,但打到这个时候,他连大叫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低声哀哭着。藤条一下下抽在臀丘上,鞭鞭都打出血痕,打完后依然有侍卫给杜筠擦洗臀部,那摆毛巾的一盆清水,立刻变成了淡红色。

接下来是篾条,藤条只是抽破皮肤表面一层,而篾条抽上去是直接陷入肉里,再一拖就割开一条又深又细的口子。一时点点血珠洒落在凳子周围的青草地上,倒像是落花般鲜艳。杜筠挨着挨着,渐渐的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眼前逐渐发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谢宝忙招呼侍卫舀一瓢水泼在杜筠脸上,同时拿出一小瓶鼻烟,放在杜筠鼻下晃了晃,杜筠悠悠醒来,他艰难地开口:“怡锒……饶了我吧……”在他心里,高高在上的吴王,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变迁,依然只是怡锒。

怡锒却是被这两个字刺得变了脸色,他还敢这么叫他?或许是习惯,毕竟曾经也是他要杜筠称呼自己的名字,这些尊重、信任和感情,他曾毫不保留地付与这个人,得到的却只是背叛的回报。既然是他不识抬举,那么便用这样的方式好了。

怡锒冷冷道:“给本王狠狠地打。”

杜筠朦胧的泪眼在怡锒脸上停驻了一会儿,终于绝望地缓缓闭上。这一次的刑具是一条羊皮编织的鞭子,打得屁股上皮肉都翻卷起来,杜筠没挨到二十下,又一次晕了过去

然后再被泼醒,再被打晕……

刑具从羊皮鞭换成竹鞭,再从竹鞭换成铁条,臀腿都已肿烂得不成样子。但谢宝却是没让他拉下任何一下疼痛,只要他晕过去,立刻停刑,直到确定他醒了,对抽打有了反应才接着打。身体就在这样的清醒与昏迷之间辗转,心智早陷入一片迷蒙,虽然明亮的阳光照在身上,对杜筠来说已和地狱没什么差别。

等到他再次被泼醒的时候,发现两个侍卫正在解他手足的绑缚,他在潮水一样的剧痛中感到一丝惊喜:打完了么?他终于活着熬过来了?他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身体。

两个侍卫将他拖到地上,摆成一个跪着的姿势,杜筠恍惚中想起,自己是得谢恩,他喘了口气,挣扎出来几个微弱的字:“谢……殿下……恩典……”

怡锒望向谢宝:“打完了?”谢宝摘下架子上最后一件刑具,是一条细细的鞭子,挂在那里并不起眼。他又将鞭子塞入酒罐,向怡锒躬身道:“还有最后二十下。”

杜筠听说还要挨打,眼前一黑差点又晕过去。两个侍卫压着他的肩膀,将他前胸按在地上,又有人用脚踢得他两腿大大分开。杜筠不知他们要干什么,只觉这样撅着屁股的姿势牵动伤处,是阵阵刀割样的痛。

两个侍卫走过去,一人一边,手按在了杜筠皮开肉绽的屁股上。那里实在是碰都不能碰了,这一按便是揪心的疼,杜筠又呻吟出来。两只手向两边一掰,便露出股沟处雪白的肌肤,这怕已是杜筠臀腿上唯一没有受伤的地方了。

一个侍卫走到后边,挥手便是一鞭,恰好抽在臀缝之中,那种柔嫩敏感的地方如何经得起皮鞭抽打,本已软成一滩泥的杜筠猛得从地上挺起身子,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让几个女眷都忍不住垂下了眼睛。

按着杜筠的两个侍卫没防备他居然还有这样的力气,赶忙重新把他按回去,再一鞭子下来,杜筠猛得张大了嘴,却没叫出声音,紧接着又是两鞭,鞭子甩起来的时候便有血水滴落。

鞭笞停了一下,一个侍卫上前为他擦洗,杜筠抽搐着,过了一会儿才哭了出声来,他狂乱地摇着头,哀嚎道:“别打那里!别打那里!求求你们!”跟这四鞭子比起来,前面所受的二百多下真不算疼痛了。

行刑的侍卫对他的哭叫恍若不闻,血迹拭去,鞭子再一次落在最脆弱的地方,杜筠挨了四五下,再次痛晕过去。

徐妃看看脸色已经有些苍白的怡锒,叹了口气轻声道:“殿下,也没剩几下了,不如算了吧?”

怡锒本来也有些犹豫,被徐妃一说,却猛然回头,恶狠狠望着徐妃道:“你为他求情?你可怜他?”

徐妃被他吓得一噤,忙缩回去,小声道:“妾妃不敢……”心里却想,事隔三载,这个人还是能让王爷失态。

怡锒冷冰冰对着发愣的谢宝道:“还不把他弄醒?”他告诉自己,他是绝对不会怜惜这个人的,他的软弱,不会显露给徐妃他们看,也绝不能显露给自己。只有比所有人都残忍,才不会受伤害,他是这个天下明天的主人,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自己。

最后十鞭杜筠足足晕过去两次才挨完,等怡锒吩咐人把他拖下去的时候,他已是连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凝聚身体最后的力气抬了一下眼睛,只看见怡锒冰雕一样的脸,眸子一动不动望着远方的水榭楼阁。

杜筠被这一顿打得昏迷了几日,人也发起烧来,赵太医来见到那个伤真吓了一跳,但看吴王的脸色,也不敢多说什么。好在挨打前服了药,刑具也都不沉重,没有伤着筋骨,不致有性命之忧,便依然按以前的方子配药。怡锒给赵太医赏银很足,说请他“用心医治”,自己却再没踏进杜筠房中看一眼。

怡锒这两天忙的是皇帝回宫的事,大约是出了废太子这样的大事,皇帝决定回宫住些日子,料理一下积压的朝政。怡锒和张安指挥人将乾清宫彻底打扫一遍,安排各处伺候的宫女太监,安排皇帝身边的道士们入住,又另外辟出一座偏殿为皇帝做斋醮之所。嘉德帝回到皇宫的第二天大早,怡锒便进宫请安,皇帝今年刚刚五十岁,虽然清瘦,却保养得极好,看去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怡锒请过安后捧上一张青色笺表道:“儿臣昨夜冥思,得了一篇青词,请父皇过目。”

青词便是道家斋醮时献给上天的奏章祝文,用红色颜料写在青藤纸上,故称青词。因皇帝信道,大臣们投其所好,都能写几篇,以怡锒的才情,学这个轻车熟路,这几年来翰林院中几个写青词的老手,都比不上吴王了。

嘉德帝接过看看,一笑:“朕回头给你供上去。对了,还有件事……”皇帝一句话没说完,忽听着外头传来稚嫩的喊声:“皇爷爷……”怡锒脸色微微一变,在宫里能叫“皇爷爷”的,只有大哥怡弦的儿子伯涟,伯涟为什么在乾清宫?

一个穿大红曳撒的男孩子已闯进来,直扑皇帝那里,叫道:“皇爷爷,孙儿今日的书读完了。”果然是伯涟,怡锒心下疑虑,伯涟不是和废太子妃住在宁寿宫么?皇帝还在召见他?听他这口气,似乎还不是第一次来乾清宫。

他脸上那一瞬的失神被嘉德帝看见,心下便是微微一哂,拉住伯涟的小手问:“见过你三叔。”伯涟这才看见坐在绣墩上的怡锒,转过头盯着他看了片刻,随即低下头去,小声道:“三叔叔好。”怡锒已经面色如常,也是一笑道:“涟哥儿已经长这么高了。”嘉德帝笑道:“可不是,一家人都不常见面,猛一见还真有些突兀。”他又问伯涟:“今日读的什么书。”

伯涟道:“今日读了《左传》,孙儿还写了一首诗。”嘉德帝好笑道:“写诗?你写了什么,念出来听听,还可让你三叔给你改改,他的诗就不错。”伯涟又是看了一眼怡锒就避过脸去,道:“孙儿写的是申生怨。十日进一胙,君食不得尝。谗言岂无端,儿罪诚有名。 儿心有如地,地坟中自伤。 儿生不如犬,犬得死君傍。 天地岂不广,日月岂不光。 悲哉复何言,一死以自明。”

这讲的是春秋时晋国太子申生被陷害自缢的事,念完了殿中嘉德帝和怡锒都没有说话,怡锒注视着父皇的脸,想看那上面是否会有一丝波澜起伏,心下却在冷笑,这么小个孩子懂得拿诗替父亲诉冤,若无人教,他只怕连左传都看不懂。嘉德帝沉默片刻后一笑道:“老三,你觉得如何?”

怡铮含笑道:“涟哥儿小小年纪有这样的文采见识,也算难得了。晋国为女祸所乱,以致骨肉流离。申生含冤,重耳去国,似乎不当从孤臣孽子的心思上说。”嘉德帝笑道:“他一个小孩子家,哪里能跟你比,这个诗见识虽浅,倒是占了诚恳一条。”怡锒低头道:“父皇说的是。只是儿臣想,涟哥儿年纪小,左传毕竟不是个教人忠厚的东西,还是先读四书及礼记为好。”嘉德帝道:“朕要和你说的,就是涟哥儿的事,他今年也七岁,到了该出阁读书的时候,师傅朕也找好了,就是翰林院的编修周节和虞希清,你去安排一下文渊阁那边,定例,嗯,就照你当年出阁时候的规矩办。”

怡锒也只能答应着,看看皇帝也没有别的吩咐,就辞了出来,他急着去找张安,恰正碰上张安带着两个太监迎面过来,他拉了张安到稍僻静点的地方,开口就问:“伯涟是怎么回事?”张安道:“涟哥儿是昨夜陛下从宁寿宫接出来的,陛下的意思是要自己带,就放在西暖阁。”怡锒蹙眉道:“依老伴儿看,父皇是什么意思?”张安道:“陛下只说含饴弄孙也是乐事,什么意思老奴不敢妄加揣测。老奴恰有句话带给三爷,今晨批红下来,云贵总兵给了蔡毅。”怡锒一怔,自从废太子迁居黔州后,满朝的眼睛都盯着云贵,怡锒以整顿军务镇压苗民叛乱为由,要将云贵总兵换成自己的人,也是要看住怡铉的意思。谁知道皇帝那里留中了几天,今日却突然给了禁卫指挥使蔡毅,这个人到底有何玄机?张安叹口气道:“三爷跟徐阁老好好商议吧,老奴得进去伺候了。”

出了皇宫后怡锒立刻派侍卫去请人,不多时怡铮和大学士徐咏、兵部尚书王世杰都来到吴王府。前苑的大书房是怡锒议事办公的地方,能进来的除了几个得力的智囊幕僚,就是朝中很扎实的“吴王党”。怡锒是极重修饰喜洁净的一个人,书房内图书琳琅,琴剑瓶炉枕簟屏帷,处处收拾得纤尘不染。因为天热,门大开着,这里说话并不怕外人听见,没有他的特许谁也进不来这园子,院子里连知了都粘干净了,寂静地一点声音不闻。

进了书房怡锒和徐咏谦让了一回,在朝堂上怡锒是王爷,位在大学士之上,但回到家中他对徐咏始终执子婿之礼,强拉徐咏坐了上座,自己便和怡铮一左一右地打横,王世杰坐了怡铮下方。

怡锒问道:“岳父大人知不知道,云贵总兵换蔡毅了?”徐咏诧异道:“我也是刚刚拿到批红,殿下怎么知道的?”怡锒没有回答,只问他:“父皇到底是怎么跟内阁说的?怎么一点由头也没有?”

徐咏道:“陛下并没跟内阁先通气,只前两日跟我提了一句,这个蔡毅在京里压了几年,要放出去历练一下。我们原本拟的是淮南将军,哪知圣躬独断,将他调任云贵了。”

怡铮瞪着眼道:“怎么,蔡毅是老大的人?”徐咏摇头道:“断然不是。”怡铮笑道:“那怕什么,他还能劫了老大扯旗造反不成?”怡锒凝眉沉思了一下:“我明白了,蔡毅是父皇的人,父皇在防我!”

怡铮被他一句话说愣了,脸上的笑容凝固在那里,显得有些痴呆,王世杰拍手道:“三殿下一语中的,陛下将铉庶人迁往黔州,再将黔州总兵换个人,这一串布置真正高明。表面上是流徙囚禁,其实才是保护起来,若是将铉庶人留在京中,只要买通了太医院,一碗药就能送了他的命!”

怡锒不愿他说得如此露骨,好看的眉尖微蹙了下道:“我和废太子毕竟是亲兄弟,他就是住我府上也不会有害他的心思。云贵总兵换成什么人我倒不在乎,只是父皇此举毫无征兆,连内阁都空了过去,显然是对徐大人等都有了戒心。”

徐咏望着怡锒道:“三殿下,容老臣说一句越矩的话,对太子党的处置,太苛了一点。”

怡铮道:“却又来!廷杖和流放的旨意是父皇自己下的,三哥只是奉旨行事,有什么错处!”

徐咏摇头道:“皇上下旨廷杖,但案子是三殿下审的,完全有机会替他们求情——结果殿下一言不发,二十个人一个不留,陛下怎能不寒心?”

王世杰吓了一跳,大约这朝中除了皇帝也就徐咏一个人敢这样对吴王说话。吴王对太子党羽恨之入骨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太子侍臣中不乏正臣君子,一股脑惩治,实在是有点睚眦必报的味道。

怡铮一瞪眼道:“那些人当初是怎么坑害三哥的?不杀已经是开恩了……”

不待他说完怡锒便抬手止住,微叹了口气道:“这话不许再提,我处置他们,也不为当年的私怨。我原想着,他们对宫闱内事知道太多,留下白造谣玷污父皇的名声,不如远远地打发了。岳父大人责备的有理,那件事是我急躁了,以后会慢慢在父皇面前挽回。我最担心的是另一条,我今早上见着伯涟了,父皇昨晚把伯涟接进宫了,就安排在西暖阁!”

王世杰和徐咏都惊了一下,伯涟是怡铉长子,流放了怡铉却把他儿子带在身边亲自抚养,是什么意思?

怡铮看看变了脸色的三人,诧异道:“这有什么了不起,父皇可怜小孩儿没了爹,毕竟是自己亲孙子,接进宫住两天安慰一下呗!伯涟才七岁,还能兴起风浪不成?”

徐咏幽幽道:“四殿下忘了太祖立建文帝的故事么?”

当日懿文太子早逝,太祖朱元璋抚养太子之子朱允炆,即后来的建文帝。他这话比怡锒那句更惊心,怡铮简直不可思议:“父皇会因一个娃娃而舍了三哥!他就不怕伯涟做了建文第二!”

王世杰叹气道:“陛下绝没有舍弃三殿下的意思,三殿下文武才具为海内所瞩目,陛下当初迟迟不立太子,也是觉得铉庶人远不如殿下的缘故。但话说回来,铉庶人毕竟是先皇后所出的嫡长,一朝废黜,陛下不能不有舐犊之情。”

徐咏点头道:“所以我们这一役并未大获全胜,皇上一天不立新太子,朝中诸人就在犹豫观望。太子在位近十年,纵然庸碌,势力却是盘根错节,更有一班迂腐之徒抱定了保元嗣的心起哄,绝不是杀二十几个侍臣可以一网打尽的。眼下最重要的,是三殿下要取悦圣心,更要取悦张安,将伯涟控制在手中。朝中政务陛下交给殿下的,就勤勤恳恳去做,没交给殿下的,殿下也不必强出头去争。太子一废,三殿下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儿,比以前更要谨慎!”

怡锒脸色稍稍苍白了一下,他处心积虑卧薪尝胆三载,终于将怡铉一举击败,以为尘埃落定,一口气松弛下来确实有些任性妄为。现在分析起来,自己还不是父皇圣心默定的新太子,他和怡铉的明争暗斗,也还要继续下去。

他少年时性子淡泊,并不喜欢争权夺利,只因为聪慧明敏得父皇宠爱,倒被大哥怡铉视为仇敌。争国本一案之后,太子对他步步相逼,甚至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直到母妃死后,他为了求生,也为了报仇,方一头扎入权力漩涡,立意夺嫡。细细想起来,这三年竟是连睡梦中都不敢放松,生怕说梦话泄露了什么机密。现在太子终于败了,他却仍然要过着时时算计步步惊心的日子,心中没来由一阵烦躁,朦胧间掠过一个念头,若是连一刻自由也不得,纵然大权在握,又有何乐趣可言?

但这些话当然不能说,连想一想都危险。怡锒忙收摄心神,正色点头:“本王知道该怎么做了。”

几人又议论了些事情,徐咏便回内阁当值,怡锒亲自送到门口,扶着他进了轿子,徐咏刚坐进去,却又撩起帘子道:“殿下,听说那个杜筠,在你府上?”

怡锒没想他突然问这个,怔了怔道:“是。”

“殿下什么时候杀他?”

怡锒淡淡一笑:“我没准备杀他。”

徐咏皱眉道:“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

怡锒笑笑道:“一个小小杜筠,算不得嫌疑。”

徐咏的声音有些闷:“殿下,您现在已退无可退了。”他也没等怡锒答话,就放下帘子,一磕轿子道:“起轿!”

怡锒转到一边,面带微笑看着八人抬的绿绒轿子远去,方轻轻说了一句:“我不会再退。”

那天怡铮来吴王府上闲聊,临走前忽然凑过头去小声笑道:“那个杜筠,滋味怎么样啊?”

怡锒漠然道:“我打了他一顿,没碰他。我让他做娈奴,只是要剥下他才子名士的身份,让他身败名裂为天下耻笑,我对男人没兴趣。”

怡铮很专业地摇头:“三哥,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孔子还说呢,食色,性也。这色,没单指女人吧?其实男人的那个比女人的还紧,你要是不会,我教你……”他神秘兮兮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册子,翻开给怡锒看,原来是一本翰林风的春宫画儿。

怡锒皱起眉,在他脸上一拍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一天到晚怀里就揣着这种恶心东西!”

怡铮笑道:“为探蔷薇胭脂色,赚来试折后庭花。三哥一试便知,那滋味销魂着呢!”说着便将那本画册硬塞到怡锒手中,撒腿跑了。

怡锒望着怡铮的背影沉思片刻,将那本画册揣入怀中,便往幽篁斋去。来到屋外,两个守卫刚要下拜,他已挥手止住,推开房门,看到纤细的少年倚窗而立,静静地望着园中,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因为过于苍白的缘故,竟然有着隐隐透明的色泽。

杜筠听到门响,慢慢回过头来,却突然如被电击一般,身体猛然一颤,怡锒清楚地看到有惊喜的神色滑过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他皱了皱眉,上次被打成那样,看到自己,竟不是害怕?

杜筠跪下低伏在地:“奴婢叩见王爷。”

怡锒看看屋内,并没什么摆设,最触目惊心的是床边那个木架,上边悬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那也是他的意思,那次打完了杜筠,便让谢宝把架子抬到杜筠房里去,对着这些东西,再加上上次亲身领受,杜筠一定每夜都不得安眠。

怡锒想到这儿轻笑一下:“你的伤好了?”

杜筠听到这含笑的一句问候,连胸膛都热起来,抬起头望着怡锒,轻声道:“已经没事了,谢殿下延医赐药。”那样温柔而毫无怨怼的眼睛,他似乎忘记不久前的惨痛折磨。

怡锒觉得奇怪,同时也有些恼怒,为什么这个人不害怕,身为皇子的他都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而已经沦落到连身体尊严甚至生死的都不由自己掌握的杜筠,还能如此平静。怡锒的恨意慢慢在胸中烧起来,想鞭打他,听他哭叫,求饶,或者,想强暴他——怡铮说的法子未尝不能用。

怡锒冷冷道:“站起来。”

杜筠答了一声:“是。”撑着地有些费力地起身,怡锒看他微微蹙眉,恐怕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怡锒面无表情道:“把衣服脱了。”

杜筠吃了一惊,颤声道:“殿下!”

怡锒的手指从他脸上轻滑过去:“忘了自己的身份?”

杜筠腾得红了脸,他咬着一点嘴唇望着怡锒,屋内是一片死水的寂静。然后他慢慢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扣,怡锒盯着那长长的睫毛,上面有晶莹的东西在颤动,似乎一个碰触就会坠落下来。

外衣坠落在地上,只剩亵衣,杜筠求饶地抬了下眼睛,却被怡锒凌厉的目光制止,他继续脱下了剩下的衣服。在夏日的暮色了,少年洁白的身体直立在那里,像是一株清香的花朵。

“到床上去。”怡锒继续吩咐,声音冷漠如同操纵一样工具。

杜筠低着头走到床边,面朝下俯下身,怡锒这才看到他身上还有淡淡的伤痕,粉红色的,倒是格外撩人。

怡锒走过去,望着那丝缎样的肌肤,这个身体是美丽的,果然如怡铮所说,色,不一定只与女人有关。他的手指在杜筠的脊背上滑过,感觉到这具肉体的滚烫和轻颤,只因为他的手是冷的。

他对这个身体怀想太久,以至于现在亲手抚摸竟会觉得陌生。

怡锒咬咬牙,褪下自己的裤子,整个身子压下去,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强暴,没有爱,没用欲望,仅仅是一种惩罚。

因为没有经验,怡锒探索了半天都没有进去,急躁起来,粗暴地呵斥着:“腿分开!”杜筠的两腿听话的打开了,怡锒一抬眼瞥到了杜筠的脸,那样扭曲着痛苦而凄艳的表情。

怡锒觉得胃里有空虚的灼烧感,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

自从正德年间开始,朝野开始流行断袖之风,养娈童玩小倌儿早已不是羞耻的事情,但三皇子怡锒却一直洁身自好。即使当初他和杜筠亲密到形影不离,有人猜测两个美少年的关系,猜测他们在床帏之后会干什么样的古怪勾当。但是哪怕全天下的人都误会,他和杜筠是清楚的,他们抵足而眠时,只是聊着音乐诗文,甚至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就是静静地听着风声雨声,是那样无限满足的宁静。在他心里杜筠是知己,是清泠如白鹤的谪仙,丝毫的邪念都是对他的亵渎。

可是,所有的情意和敬重也终于被杜筠辜负了,到了今日的地步,他已没必要给杜筠任何尊重,他的未来因为这个人的背叛而彻底改变。

只是,那些回忆却排遣不去,闭上眼,是白衣少年在竹林中弹琴的样子,阳光透过叶子洒落一个个光斑,他看见一片玉兰花瓣坠落在那漆黑的发上,忙伸手为他摘去。抬头一笑间,温柔的眼睛像春日的湖水。

要把这一切都毁灭吗?杜筠不再是以前的杜筠,但那些回忆却是属于他的,他曾从中得到抚慰和快乐。怡锒感到有冰冷的水滑过自己的眼角,伸手摸了一下,不由悚然而惊,居然是眼泪,他居然流了泪。就在他震惊的时候,他的分身突然软了下去。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怡锒既愤怒又羞耻,他痛恨自己,在杜筠的身体上居然会犹豫,在肌肤相贴的一刻,他甚至恐惧。他狠狠摇了下头,他已经不在乎这个人,他是恨他的,他不能不恨。

怡锒呼吸急促,一翻身从床上下来,顺手从架子上摘下藤条,唰得一下抽在杜筠臀上。杜筠没有防备,痛呼一声翻过身去,手捂着被打的地方,惊恐地望着怡锒,叫了一声:“殿下……”

怡锒厉声喝道:“趴下!”他觉得还是选择这样的方式发泄起来轻松些。

杜筠不知为何怡锒突然会发怒,但他不敢问什么,这个身体是交给他惩罚的,不管是凌辱还是鞭笞,他都没有权利反抗。不过,虽然要挨打,总比刚才好一点吧……杜筠在深深的畏惧中稍松了口气,慢慢翻身趴下,抱住枕头,将脸埋在臂弯里。

怡锒手中的藤条再次狠狠击落,横着抽上左右臀瓣,臀峰被打得扁下去又随着藤条的飞离弹跳起来。杜筠臀上的旧伤还没复原,好几处正在长新肉,正是最敏感的时候,这一下鞭打下去,疼痛成倍地加剧,火一样蔓延。杜筠本来不想叫,但实在痛得无法忍受,喉咙里发出“呃……”得一声。

看着那道长长的鞭痕在杜筠的玉丘上肿起来,怡锒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莫名其妙舒缓了一下,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疼。他的心一直很疼,悼唁着一些被他舍弃,却又不舍的感情,在明明是自己选择却走得无比艰险的道路上挣扎,这些都是拜杜筠所赐。凭什么只让他一个人受苦,如果不能倾诉不能原谅,他至少可以借助手中的鞭子,只为了让他体会自己的疼痛。

怡锒的眼睛紧紧盯着杜筠的臀部,尽他手腕的最大力量把藤条抽下去,藤条几乎咬进肉里。杜筠疼得浑身发颤,强忍着想要翻身躲过去的冲动,他不敢大声叫,也不敢求饶,怡锒既没有说打多少下,他便只能流着冷汗苦苦挨着。

藤条下的很快,疾风骤雨般抽在赤裸的肌肉上,片刻间就打了二十来下,青紫的棱子交错成网状。屁股上针扎火烧一样的痛终于让杜筠熬不住,一下翻过身去,哭着道:“殿下……殿下别打了……”右手忍不住抚上自己疼痛不堪的臀部轻轻揉着,希望能减轻一点疼痛。

怡锒眼中精光一闪,厉喝:“趴好!”

“殿下……”杜筠的泪一滴滴淌下,除了这两个字,他不知该怎样为自己求饶。“趴好!”怡锒将藤条在空中“啪”都虚抽一下,虽然不是打在身上,那声音也让杜筠一哆嗦。怡锒想象着自己的样子,赤裸的下身,手中的刑具,混合着兴奋和阴暗的脸,这不是朝堂上举止高雅气度不凡的吴王殿下。他心里深埋的愤懑和恐惧,那些大臣们永远都不会了解。

杜筠哀求着:“对不起,殿下,太疼了,我忍不住……要不然,您按住我好么……”他趴下身子,顺从地将两手背在身后,怡锒沉默了一刻,抛下藤条,换了根短点的铜棍,走过去扭住杜筠的手腕,重重一棍挥下去,杜筠惨叫一声,胸膛挺起来又摔下去,大口喘息着,紧紧闭上眼睛等待下一棍的疼痛。

怡锒看着那绷得直直得的双腿,将铜棍横着放在杜筠的身上。冰冷的金属接触烫痛的肌肤,杜筠紧张得哆嗦了起来。怡锒闷声道:“不许动,不许睁眼。”杜筠不知又要受怎样的折磨,却是依然趴着一动不敢动。

怡锒拉过自己的裤子穿上,然后走到门边,拉开门出去。

外面已经是一团漆黑,抬起头看不到星光。怡锒默默伸手,指尖碰到了眼角的水珠,刚才他不让杜筠睁眼,便是不能让他看到自己的泪水。风吹得他有些颤抖,怡锒冷笑一声,甩掉了指尖的水珠,那真是无动于衷的眼泪。

怡锒没想到,伯涟进宫的事情比他们预计地还要严重,过了几天,一个御史上疏,说三皇子以藩王身份入内阁参理朝政违碍祖制,应该请三皇子四皇子尽快赴封地就藩。虽然皇帝以国家多事之期,勉行特例之法为由压下去了。但各种谣言已不胫而走,本来以为吴王独领风骚的大臣们,也开始犹豫猜度。

一回到吴王府上怡铮就破口大骂:“那个王威登吃了什么药?老大都发到黔州去了,他献殷勤给谁看?三哥,不如咱们就联络了云贵巡抚,让他把老大黑了,断了这些人的念想!”

怡锒沉着脸喝道:“闭嘴!你还嫌父皇疑我不够深,尽着给我惹事!”

怡铮被他喝得一愣,有些委屈地耸耸肩。

怡锒的一个幕僚何景明出来相劝:“四爷,三殿下的意思是不能贸然行事,这个王威登面目不明,不能肯定就是废太子的人。万一这招棋是皇上安排出来试探王爷的,王爷有任何不利于废太子的举动,立刻就撞在了网上。”

怡铮气道:“今个儿试探,明儿个试探,父皇到底要试探什么!”

怡锒背对着几人,望着窗外漫然道:“父皇废怡铉,固然是气他心怀不轨,但也有一多半是因为我们掌握怡铉太多罪证,父皇不得不废他以平舆论。或许,父皇已经后悔了……”

另一个幕僚吴征道:“三殿下倒不必如此悲观,以学生之见,陛下后悔未必,疑心是有的。这一次咱们扳倒怡铉,动作太大,锋芒太露,虽然是为当日情势所迫,但也让皇上看到了您在朝中的势力。皇上怕怡铉逼宫,同样也怕被您架空,现在做皇孙的文章,不过是要把水搅浑,让满朝大臣摸不清圣意,不至于一股脑跟您跑了。皇上并没有同意王威登的奏议,说明他还是向着您的嘛!”

怡锒回过头道:“父皇驳了王威登,那是要我自己出来说话。王威登的奏疏一上,我不回应,便是自己承认觊觎皇位,我若自请就藩,父皇正好顺水推舟,这一招就叫请君入瓮。你们还没看出来么,这一连串的动作,是陛下已经开始收权了。”

吴征倒抽了口冷气:“殿下,您不能就藩,我们忙了三年终于扳倒怡铉,这一走,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怡锒淡淡一笑道:“谁说我要就藩了?王威登不是说藩王入阁不合祖制么,我就跟父皇辞了这差事,从明儿起我告病!”

何景明拍手笑道:“殿下此计大妙!反正阁中有徐大人王大人主持,您不用入阁,就静坐家中一样可以操纵朝政。您一告病,皇上也不能逼您立刻就藩,我们自有时间慢慢筹划。”

当下怡锒便写奏疏,何景明等人又帮他修改了一回,便准备明天呈给皇帝。

怡铮跟着怡锒出了书房去后园用晚饭,路上还愤愤然:“妈的!父皇不是老糊涂了吧,老大已经废了,不立三哥还等什么!”

怡锒眼波一闪道:“父皇才不老,更不糊涂。父皇刚过知天命之年,若还有二十年的寿数,伯涟到时候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你说父皇等什么?”

怡铮突然回头紧紧盯着怡锒,低声道:“三哥,要不这事交给我吧,只要买通一个太监,把伯涟——一个七岁的娃娃吃坏了肚子三灾八病也是常事儿!”

怡锒被他的语气惊了一下,喝道:“你又胡闹!”

怡铮道:“我不是胡闹,这事儿若成了,父皇便没得选择;就算败了,我自己向父皇认罪,父皇也不能怪到三哥头上。反正皇子有罪不至于杀头,也就是圈禁流放,我等着三哥当了皇帝赦我!”

怡锒皱眉道:“你除了杀人放火就不能想想别的!”

怡铮脸上是少有的平静:“三哥,我是笨,文不成武不就,从小只会吃喝玩乐,原来是母妃护着我,母妃不在了,就只能靠你。若你能即位,我就是圈禁几年,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万一你败了,老大他们连葬身之地都不会给我!”

怡锒没想到这个弟弟为自己竟到了不顾身家性命的地步,胸口一热,握了他的手温言道:“四弟,你的心意我领了。但事情没到这一步,我们犯不上为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铤而走险。你也别把自己看得太轻贱,你是我亲兄弟,我能看着流放圈禁么?”

怡铮咧嘴笑笑道:“那就算了,我听三哥的。对了,上次送你的宝贝好用不?”

怡锒注视怡铮片刻,问道:“你喜欢杜筠么?”

怡铮笑道:“他是三哥的人,我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的。

怡锒微微一笑:“我给你这个胆,今儿晚上让你如愿。”他叫来管事吩咐:“今晚宿杜筠房里。”管事便去安排。怡铮不可思议道:“三哥……你不会真的让我上他吧?”

怡锒斜睨着他道:“他左不过一个下贱奴才,你想要我就让你玩儿,不想就算了。”

怡铮笑着抱住怡锒道:“我的好三哥,刘玄德说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服,你比刘玄德还好!”

怡锒也笑了笑,只是他垂下的手默默握成了拳。

到了晚间,杜筠跪在门槛内等待,却不妨怡锒和怡铮联袂进来,他愣了愣,却也只能叩头:“奴婢叩见三殿下千岁,叩见四殿下千岁。”

怡铮呵呵笑着低头在杜筠脸上一摸:“真真是个美人儿,一个人抵过我一府上的孩子。”怡锒道:“你快一点儿,别那么多废话。”他在对面书桌上坐下,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翻,对杜筠道:“到床上去。”

杜筠不敢违拗他,颤抖着爬起来上床跪下,怡铮便过来解他衣裳,他大吃一惊,向后躲闪着:“四殿下,你干什么……”

“不许动!”怡锒忽然厉喝一声,吓得杜筠僵在那里,怡锒冷然道:“给我好好服侍四殿下。”

杜筠惊恐地心肝欲裂,眼泪刹那涌出,原想拼着这个身子,只要能让他快活,自己便是做娈童也是甘愿的,谁知他竟然找来别人凌辱自己!他慌乱地便要逃下床去,颤声道:“殿下,不要,不要这样……”

怡铮已笑着一把抱住他,擦擦他脸上的泪道:“别哭别哭么,四爷我好伺候着呢。”他蹭上床去将杜筠按在身下,手忙脚乱除了两人裤子,在杜筠脸上乱揉乱亲。杜筠拼了命地挣扎,无奈怡铮是床底高手,压着他双手,用自己的腿缠住他的双腿一分,往上一顶便迫不及待地插入。杜筠只觉后庭猛然一阵撕裂的奇痛,啊得一声惨叫,想要翻身,却被怡铮死死按住。

怡铮笑道:“不要紧不要紧,一会儿就好了。”随着他插入渐深,杜筠痛得几乎晕厥过去,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看似顽皮孩子一般的四王爷,在床上竟是如野兽一般疯狂。杜筠又羞又痛恨不能立时死了,撕心裂肺地哀号:“殿下,殿下救我!不要这样,怡锒!怡锒!”

怡锒坐在椅中,用拳头抵着嘴唇,维持着冷峭的微笑。他狠不下的心,做不到的事,就让怡铮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替他了结,他要把这个人彻底毁掉。昨日的白衣少年已经死了,现在的杜筠,只是一具承担着他的仇恨的躯体。

怡铮折腾了一会儿,忽然满身大汗从杜筠身上抬起头,满面惊诧道:“三哥,这小家伙儿还没开苞啊!”

怡锒已经看到杜筠下身一片血污,淡淡道:“怎么,不好玩儿么?”

说话间怡铮压制杜筠的力量减弱了几分,杜筠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然一个翻身,竟将怡铮从床上掀了下去,伏在床上失声痛哭出来。

怡铮摔得愣了愣,怡锒已霍然起身,咬牙道:“找死!”他刚要上前,怡铮已拉住他,站起来拍拍屁股笑道:“算了算了,也不全怪他,第一次是很痛的,早知道该给他那里抹点油。”

怡锒道:“我的人,该怎么教训,是我说了算。”他走到门边,击了三下掌,立时有几个仆役进来,一言不发收去床上污秽,又给杜筠擦洗过下身。怡铮忍不住道:“三哥,这样洗不干净的,还是灌肠好,我有办法把他里边弄得香喷喷的。”

怡锒哼了一声:“我对这事没兴趣。”他走到床边,捏起杜筠满是泪痕冷汗的脸道:“本来我今晚没准备打你,但你刚才太没规矩,我得给你长长记性——下来!”

杜筠还哽咽着,他知道怡锒要打他了,但总好过刚才那样生不如死的羞辱。强撑着下了床,他两条腿都是软的,只得抓住床栏杆,虽然身后巨痛,却咬着嘴唇不敢呻吟。

怡锒随手在床边刑架上那一根根刑具上拨拉过去,“咱们今天用一半,你自己选两种,四爷选两种,我选两种。你选的打十五下,四爷选的打二十下,我选的打二十五下。让你先选,如何?

怡铮诧异道:“三哥,你真的不上他?他那里好紧的,浪费了多可惜。”怡锒道:“你有你的玩法,我有我的玩法,”其实刚才杜筠将怡铮从床上掀下来的时候,他虽然稍感吃惊,心里并没有觉得生气。只是当着弟弟的面,若不重责杜筠,倒显得是自己心软了,他冷冷凝视着杜筠:“我数三声,若你不选,就都十二种都用。一……”

“不要……”杜筠低声哽咽着,泪眼模糊中望向架子上的那一排藤条板子,手禁不住颤抖。上次他每种都挨了二十下,痛得昏去了几次,却是清晰地记得每种刑具的感觉。若让他选,他当然想选打起来稍稍轻些的,可是若那些厉害刑具被怡锒选了,更是要多挨十下。耳听着怡锒已数过了“二”,脑中一乱,下意识地就伸手摘下那根皮带,乞求地望着怡锒。

怡锒一笑:“你满聪明嘛。”他接过皮带,一指床边道:“趴过去,把枕头垫身下。

杜筠强忍泪水道:“是,殿下。”他一瘸一拐挪到床边跪下,拉过枕头垫在自己小腹底下,臀部便翘了起来。杜筠将脸埋进臂弯,终究是害怕,又拉起床单咬住。怡锒把皮带在他臀上比量一下,想了想上次那个侍卫的手法,一扬手腕,只听“啪”一声脆响,皮革横着抽在杜筠左右臀丘上,印下一条粉色的红痕。

杜筠的身子抽搐一下,皮革打上去疼痛浮在皮肤表面,容易忍受些,揪紧了床单,好歹没叫出声。皮带又长又软,怡锒刚开始用起来不甚趁手,但他打过五下,便明白了手腕该如何使力,狠狠一鞭抽在臀峰上。他自幼习武,手腕上的力道远比那些行刑侍卫要大,这一鞭几乎咬进肉里,突如其来增加的巨痛让杜筠冷不防惨叫出来。

怡锒在他腿上踢了一脚,命令道:“趴好了。”杜筠颤抖着又趴下去,紧接着一鞭下来,居然是相同的地方,杜筠霎时出了一身大汗。怡锒连续几下都抽在那一道伤面上,迅速的由深红色转变成了红紫色,这种打法比上次挨皮带时要痛得多,杜筠简直后悔死了自己的选择,他实在痛得熬不住,哽咽着求饶:“殿下……殿下,换个地方打好么?求您了……”

怡锒一言不发,反转了杜筠的手臂将他按在床上,将最后那几下仍然是摞在同一个地方。十道印子重叠在了一起,顿时就爆出将近一寸高,伤面边缘也渗出细小的血珠来。

杜筠痛得惨叫连连,等怡锒松手时,他连跪都跪不住,又不敢坐,用手臂撑着斜歪在脚踏上。本能地回手抚了一下,只觉一道棱子痛得火烧火燎,指尖也有些潮湿,果然是出血了。

怡锒向怡铮一努下巴:“你选吧。”怡铮走过来,摸了一下杜筠屁股上那道棱子,居然是烫手的,笑道:“没想到真挺好玩儿,刚才看见他屁股一扭一扭的,我那里居然又硬了。”

怡锒用毛巾擦了下手道:“我教训完再给你。”怡铮忙道:“我不急。”他歪着脑袋看看那些刑具道:“我也不知哪个好玩儿些,就挑个常见的吧。”他拿过一块儿紫檀木板递给怡锒,怡锒接过掂掂,拎着杜筠的衣领,将他往上提了些,高出的地方便是大腿,怡锒一板板不紧不慢往臀腿相连处打去。

杜筠疼得只想蹬腿甩掉着撕裂肌肉般的痛,却怕反抗招来更大的折磨,他所有的神智都专注于怎样忍过这二十下,对怡锒倒没有丝毫怨恨。自从在锦衣卫牢狱中再见到怡锒,他就准备心甘情愿承受他的一切惩罚,只是他的身体远没有他的决心那么坚强。

等二十下打完,杜筠喘着气,泪眼模糊去看怡锒,见他拿过一根荆条,心中竟然没来由松了口气。他最害怕的便是那根细皮鞭,怡锒没有用那个已是万幸,想想自己要挨打竟还觉得高兴,莫不是真被打傻了。

怡锒将荆条在手上转了个圈,又把杜筠按成了第一次那样臀部高翘的姿势,随着肌肉绷紧,臀丘上被皮革抽出一道伤面火烧样的痛。杜筠听见身后荆条“嗖”得破风声,还未着肉,就已经颤抖起来。却不防一记荆条抽在那道肿痕上,杜筠哎呦痛呼一声,猛得跪了起来,对上了怡锒轻蔑的笑,冷冷道:“你还敢反抗?”

“不……奴婢不敢……”杜筠上下牙齿都在打颤,“只求您轻点儿……奴婢,撑不住了……”

撑不住,人生有多少撑不住的时候,还不是一样要撑下去?怡锒想到锦衣卫牢狱中的廷杖,想到这三年来与怡铉明刀暗箭九死一生的争夺,想到父皇的猜疑,他重重砸了一下床沿儿,声音坚硬如岩石:“再不趴好,就加倍了。”

杜筠几乎是绝望地望着怡锒握荆条的手,修长的手指,有力的手腕,这只手曾在他坠下马的时候将他抱住,这只手曾和他相握着在毓庆宫跑来跑去,这只手曾在他的校正下一笔一划地描字,这只手也能让他这样疼痛。回不去了,他们都回不去那样平静温暖的感情。

怡锒嘴角一动:“五十下,让你知道我最讨厌拖延。”

杜筠哆嗦了一下,刚想求饶,怡锒又是一笑:“还想加?”

杜筠知道这个人终于对他不再有任何怜惜了,最现实的事情是屁股痛得要命,还有那么多要挨,可不能再加刑了。他有些慌张地伏下身去,又用枕头垫好肚子。荆条再次落下,很重,但还好没有专门打那道旧伤,杜筠只觉屁股上的肉都在乱跳,火辣辣连成一大片,他没有力气再咬紧牙关硬撑,随着荆条的抽打一声一声哽咽呻吟着。

打过三十下后,怡锒稍停了下,看了一下杜筠伤痕累累的屁股,荆条的肿痕很有规律的排布,肿痕间挤出一个个水泡。怡锒满意地笑了笑,然后一记荆条抽在一个水泡上,立刻渗出一缕血水。杜筠失声痛呼,却不敢乱动,双手把身下床单都抓破了,脸被汗水泪水洗过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二十下每一板都打在水泡上,打完后杜筠屁股上已是殷红一片,他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只是哽咽着抽泣。怡锒自己也觉得稍有点累了,抛了荆条走到门边,叫进来一个仆役道:“给他收拾一下。”

那仆役立刻端来一盆水,摆湿了毛巾去擦杜筠臀上的血迹,看他的动作挺轻的,但依然让杜筠疼得浑身发颤。血迹洗去后,露出肿到发紫的肌肤,怡铮笑着道:“三哥打人的功夫出神入化了。” 怡锒喝了口水抿嘴笑道:“我挨过打,知道什么地方最疼。从那儿以后我就明白了,若是不想挨打,唯一的办法便是学会打人。”

他向那仆役道:“给他一杯水。”那仆役从早准备好的瓶子里倒出一杯糖盐水递给杜筠。杜筠不知为何,听怡锒的话心中竟是一酸,那个善良温柔的三皇子,在经历了种种磨难后开始变得冷酷残忍,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他受这些惩罚,都是该的。

杜筠强撑着跪起来,扣了个头道:“谢殿下赏赐。”才双手接过杯子慢慢把水喝完,觉得稍稍有了点力气,努力平静着向怡锒道:“殿下,奴婢休息好了。”

怡锒倒为他的胆量诧异了一下,向刑架一努嘴唇道:“该你选了。”

杜筠咬着嘴唇看了一眼刑架上摇摇晃晃的刑具,哪个都让他心惊胆战。他终究是胆怯,没有勇气挑那条鞭子,指了下那根藤杖,颤声道:“殿下,可以吗?”上次他是受刑之初挨的藤杖,记忆中还不是特别恐怖。

怡锒一笑:“当然可以,我说了让你自己选么。”他摘下藤杖虚挥了几下,杜筠连忙趴好,还没来得及咬住牙关,就听见身后劲风荡起,“啪”得一声,屁股上一道痛火炽般漫延开来,禁不住又惨叫了出来。

一时房中只有“呼”、“啪”、“啊——”的声音,一道道一指粗细的棱子在原本就肿得透亮了的屁股上浮现出来,被荆条抽破的伤处又渗出血迹。十五下打完,怡锒向那仆役一挥手,那仆役忙上前给杜筠擦洗。

怡铮笑道:“这小家伙挨打的叫声跟叫床似的,害得我都泄了——也罢,我就选个轻点的。”杜筠痛得昏昏沉沉中听到那句话,心中稍宽了一下,但紧接着看见怡铮伸手摘下那条细鞭子,忍不住惊叫:“不要!”

怡铮有些错愕的回头,问:“怎么了?这个不能用?”

怡锒抿嘴一笑:“能用,只是用了这个,你今晚就没得玩儿了。”他接过鞭子在杜筠臀沟处滑了一下,道:“是给他这里用的。”杜筠的身子一阵轻颤。

怡铮恍然道:“不行不行!那小菊花打破了多可惜,我重拿一个。”他摘下铜棍,换下怡锒手里的鞭子笑道:“用这个吧,这玩意儿跟戥子杆儿似的,也能打人么?”

怡锒刚说句:“随你……”杜筠却突然道:“不!”

怡锒转过头,“呵”得一笑:“这也不,那也不,你倒挺会挑肥拣瘦的。”

杜筠本已被打得动弹不得了,却强撑着跪起来道:“奴婢愿意挨鞭子。”

怡锒倒是一怔,他以为杜筠是害怕挨打才说“不”,没承想他蹦出这么一句话,冷笑道:“你以为我舍不得?我可以让四爷玩完儿了再打。”

杜筠的身子又是一颤,抬起头的时候眼中含着泪,声音极低却极为平静坚定:“殿下,若是您要,不管是鞭笞杖打,还是这个身子,奴才都心甘情愿。可是……”他咬咬嘴唇,“奴才不会再服侍别人,不会!”

怡锒眸子里波光一闪,他以为杜筠已被他羞辱折磨得身心俱碎了,却不防他还有这样的胆量公然顶撞。看着杜筠凄绝的目光痴痴望向自己,他没来由心中竟痛了一下,不管鞭笞杖打,还是强暴凌辱,都不怨恨么……

怡铮耸耸肩笑道:“三哥,这小东西挺痴情的,算了,我不敢夺你所爱,我不玩了。”

怡锒蓦然惊心,他口口声声对怡铮说如何痛恨鄙夷杜筠,要是因为他一句话就心软动摇,无异于自打耳光。怡铮那句夺爱着实刺激了他一下,他冷笑一声:“你哪个眼睛看他是我所爱?这样的贱奴,我懒怠碰他,你有兴趣就玩儿,这个地方还轮不到他说不!”他往杜筠腿上一踢,喝道:“滚上床去,腿分开,好好伺候四爷!”

杜筠被他踢得身子一晃,却依然跪直了,低着头一动不动。

这是入府来杜筠第一次反抗他,怡锒被他的态度顶得心头火起,自己若是连个奴才都制服不了,在弟弟面前实在太没面子。当下也不说话,提起杜筠的领子,将他又扔到床上,挥起握在手上的铜棍便向他身上抽下去。杜筠只觉臀上犹如钝刀割肉,他怕自己疼得熬不住会回手去挡,便将双手相握压在身下,死死咬住牙关忍受。

怡锒看他不躲也不求饶,更是恼怒,一棍棍都照着臀上伤势最重的地方打去。杜筠疼得咬不住牙,却也只是挨几下“啊”得惨叫一声,并不像先前那样哀求怡锒停手。

怡锒打够了二十棍,稍停了一下,喝道:“还敢说不?”

杜筠全身被汗湿透,浑身战栗,大口喘息着,过了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我只服侍您一个……”

怡锒只觉得身上燥热,五脏六腑都似燃烧起来,这个人宁可受这样的苦打也不愿再受他人凌辱,这个人说什么都愿意给他,既然爱他,那为什么,为什么当初要背叛他?为什么到今日,一切都无法挽回时才说出来?他是真的爱他,还是想再一次利用他的感情?

想到这儿当真是一口气冲到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怡锒也不管数目了,使足了力气便向杜筠已经血迹斑斑的臀上再次抽下。棍子陷入肉里再扬起来,先是一条条青紫色的棱子爆起,再后来肌肤便在这样的大力抽打下震得绽裂开来,棍子打下去血水都溅在了怡锒身上。怡锒平日里最爱洁净的一个人,此时却恍若不见,只是棍子下得又急又狠。杜筠被打得痛入了骨髓,惨叫不止,实在支持不住,本能地向旁边翻过去,怡锒看他要躲,更是恼怒,一手按住了他的腰棍子继续挥下。

杜筠天昏地暗间只觉得自己就要被打死了,再也不记得什么,哭求起来:“怡锒!怡锒!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为什么非要逼我!我……我心里只有……”他想说我心里只有你一人,却蓦然地清醒了一下,事到如今,说这些话还有用么?他怕是再也不会相信了吧?他心中剧痛,喉头便有了腥甜的味道,再也说不出话来,又一棍打下的时候,眼前便是一阵昏黑。

怡锒眼中脑中俱是空白,只有手臂在一股疯狂力量的驱使下挥着棍子,忽然一只手拍上了自己的肩膀,怡铮叫了声:“三哥。”

他怒喝一声:“干什么!”

怡铮低声道:“别打了,再打也没用的,他晕过去了。”

怡锒不由怔住,这才低头去看,杜筠的臀上都是一指粗的伤痕绽裂开来,血流满地,人早面白气弱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头发都被汗水贴在脸上,唇下红红的尽是鲜血。再看自己身上,星星点点都是血迹,怡锒打个冷战,才发现自己也出了一身汗,回想刚才竟像梦魇住了一样,把他打成这样,自己还不知道。

他心中乱跳,但还要维持着淡定从容的态度,抛了棍子道:“晕了就晕了,等明日醒了再教训他。”他毕竟怕杜筠就这样死了,转身开门叫进来几个仆役:“把他弄到床上去,拿我的名帖到太医院供奉赵炳焕家去,叫他过来看看。”

怡铮穿好衣服,两人便走出房间。被夜风一吹,怡锒身上的汗竟冷得哆嗦了一下,他觉得今晚这样结局实在有些尴尬,对怡铮淡淡道:“改日我把他给你送去,让你玩儿个痛快。”

怡铮笑着摇摇头:“三哥,你以为我真喜欢他?”

“嗯?”

怡铮踢踢脚下的石子儿道:“其实呀,我府上有比杜筠生得还漂亮的孩子,说到床上功夫,他更是比受过调教的小倌儿差远了。我上他,调戏他,只因为你想羞辱他,我便替你做了,我以为会让你高兴。”

怡锒笑道:“说得你吃了亏似的。”

怡铮道:“这个人当年陷害你蒙冤,累得母妃自尽,三哥恨他,我也恨。所以你折磨羞辱他我都不反对,就是你说的,现在左不过一个奴才么!可是,三哥,我不想你折磨自己。”

怡锒笑容一沉,止住脚步,精光闪烁的眸子便定在怡铮脸上。

怡铮依然面目改色静静道:“这个人,三哥权把他当个阿猫阿狗,想打就打,想玩就玩。气出足了,玩腻味了,就杀了或者扔到哪儿去让他自生自灭,犯不着为他认真的。”

怡锒冷冷道:“我什么时候认真了?你什么意思?”

怡铮呵呵笑起来,摇头晃脑又恢复了平日的样子,道:“我的意思是——上他真的挺没劲的,比我房中的孩子差远了,我还是回去找我自个儿的娈童去!”他打个哈欠,向怡锒拱手道:“三哥,我先告辞了啊!”竟是哼着小曲儿去了。

怡锒对着他的背影有些怔然,他仔细想着怡铮的话,他是在折磨自己么?当杜筠被怡铮压在身下时,他究竟是怎样的心情,他是否从中得到快乐呢?不知道,自从母妃死后,他就不再思索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喜欢”这个词是危险的,意味着有弱点有软肋可以被别人利用。他只是用心智去衡量局势,通往皇位的路上,一步一个连云栈,一层一个鬼门关,稍微的差池,就是粉身碎骨,他怎能再做感情的奴隶。

他抬起头,又是一个漆黑的夜晚,黑的像锦衣卫的牢房一样,没有任何的希望。

嘉德三十六年,他与太子一起伴圣驾北巡天寿山,本来只是一次寻常的谒陵,昌平守卫却突然带两千骑兵赶来行宫。众臣都惊疑不定时,昌平守卫说是奉了吴王手谕,并拿出了那张所谓的“手谕”。

他完全懵在那里,震惊的不是眼前不可思议的事实,昌平守卫无缘无故对他的诬陷,而是那张手谕上,竟然真的就是他的笔迹。他的字是几个皇子中最好的,后来又和杜筠相互切磋,独创了三指悬腕的“拨灯”笔法,朝中的几个书法名士也学不来,若说是别人模仿,连他自己都不信。当父皇将那张纸扔在他脸上,喝令锦衣卫将他押下去的时候,他除了大喊“冤枉”,竟连一个替自己辩解的理由都找不到。

能够写出这样字的人,除了他,当世只有杜筠一人。他却不相信,杜筠会做出这样的事。

锦衣卫的牢房里,他听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惨叫,闻着空气中中人欲呕的血腥味,却只是抱着膝默默等待,父皇派人来审讯他,问他为何要私掉兵马,他说自己没做过,主审官问那可知是何人所为,他含着泪说我不知道。他还没有见到杜筠,还没有将前因后果问清楚,不敢把他牵连到这样危险的境地。

终于父皇对他的供词龙颜大怒,下旨将他廷杖四十。平日里万千人敬慕的吴王殿下,趴在牢房潮湿的、散发着霉味土地上,被脱下裤子,两根大板子交替砸在屁股上。他开始还想维持身份和尊严,把嘴唇咬出了血,也不愿呻吟一声。可那是怎样无法想象的疼,像是要把皮肉撕裂,像是要把骨头砸断,将他的意志和尊严拍得粉碎。他惨叫,痛哭,哀求他们不要再打了,他喊着父皇母妃你们来救救我,没有人理会他,只有疼痛在继续,他两只手抠进泥土了,指甲折断,满手鲜血,居然没有任何感觉。

打完后主审官用参汤灌醒了他,问他的第一句话只是殿下还不招认吗?他知道,若他不招,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四十杖落下来,他终于绝望,不过是一死吧,斩首车裂也比这样撕心裂肺地痛好受些。他承认是自己调兵,顺着主审官的诱导,编造出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麻木地在一份供词上画押。由的他们去吧,如果他不死就是杜筠死的话,他愿意承担一切。

若那个时候死了,还好受些吧?至少他不用直面这个世界的残酷。

母妃向父皇哭求,父皇避而不见,救子心切的母妃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加上岳父徐咏的努力,他被释放,案子不了了之。徐咏终于告诉他事情的真相,一切不过是太子安排下的构陷,昌平守卫本就是太子的人,连那个主审官都与太子交厚。当时朝中盛传皇上要废掉太子改立吴王,自嘉德三十年皇上住进西苑清修之后,一直都是太子摄政监国,那年年初皇上突然让他以亲王身份,辅佐太子理政,连以往由太子主持郊祭大典都交给他主持。以太子太傅王恒为首的“立嫡派”御史言官纷纷上书,和以徐咏为首的“立贤派”抗争,形成了声势浩大的“国本之争”。而王恒正是杜筠中进士时的主考官,与杜筠有师生之谊。

他与杜筠亲密无间时,徐咏等人屡次劝他小心谨慎,他只是觉得可笑,他和杜筠的交往清澈而温暖,像是两个不问俗尘的隐者。他们谈诗文、书法、音乐、花卉、佛经,却不谈朱姓家族的人事。他从不跟杜筠讲的自己先祖和皇室的历史风云,也不讲他和太子紧张而危险的关系,因为那些事都沾着或浓或淡的血腥味。他不相信,他们的感情会糅合进这些肮脏的东西,更不相信政治会成为他们感情的芥蒂。

可是那张纸上的字迹是真的,杜筠终于还是站到了他老师的一边,站到了所谓的礼法纲常一边。

他回府后杜筠来看他,他没让下人开门,杜筠在他府外的梧桐树下一动不动站了整整一夜,他在屋里对着母妃的灵位跪了整整一夜。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只有碎裂般的疼痛。他不需要任何道歉或者解释,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天亮的时候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杜筠终于走了,只剩下满地枯黄的落叶。

他发誓,他再和杜筠对视的时候,一定是他把太子踩在脚下之后。他开始变得凌厉,勇敢,现实,敏锐,狠辣,把昨日的爱好志趣理想统统埋葬,他一个人和整个世界的疼痛与残忍抗衡。

所以他怎么会放过杜筠,就算要忍受疼痛,他也要这个人陪他一起疼。

吴王的告病奏疏奏上去后,嘉德帝的批复很快下来,要吴王安心养病,暂且不必入阁办事,两个月后的朝鲜使臣觐见大典,由吴王安排主持。怡锒知道这是他和父皇都各自退让一步的平衡,现在他势力已成,父皇也不敢把他逼迫太甚,所以他交出一部分权柄后,父皇还要俯就来安慰他。原来这个世上最安全的东西是权势,而不是感情与血缘,当日父皇那么宠爱他,一旦出事立刻就下锦衣卫狱。他相信母妃一定是绝望到了极点,才会孤注一掷用那样的方式救他。

虽然告病在家,怡锒却不比平日清闲,内阁的奏折节略都写成两份,一份送给皇帝,一份送到吴王府,有的重要奏折都是等吴王有了批示内阁才能写票拟。虽然此举有违成例,但自从王恒致仕后内阁就是徐咏等人把持,其他几个阁老也不敢有异议。与外省督抚官员的联络书信也都是怡锒亲自动笔,每天几十封的书信来往,从军政到民政第一时间掌控,倒比奏折还快捷翔实些。

虽然养着何景明等人,但怡锒坚持所有的东西都要他亲自过手才能发出去。这些人说是他的亲信,其实也不过是利用着他的身份和才智,说到底还是为自己的前途利益开一条捷径。有利益,就可能有背叛。

几天后怡锒对管事说:“若是杜筠能起来了,让他到书房来伺候。”杜筠也是刚刚能下地,听了怡锒的吩咐立刻就跟着管事来了。怡锒正在低头写字,叫了声:“杜筠。”

杜筠忙叩首:“奴婢在。”

怡锒抬头一笑:“来看看我的字。”

杜筠浑身一颤,他看着怡锒那明亮的眼睛,丰润饱满的唇角,那句话太熟悉,承载了两人太多快乐的时光,多少次,怡锒临了张好贴,就会对他轻轻一笑,叫:“来看看我的字。”本以来曾经的情感已经成了一堆灰烬,可是怡锒用一个微笑一句话就能把它点燃。

杜筠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他挪着步子过去,怡锒递给他一张纸,他只看了一眼,就愣在那里,怡锒抄的竟然是钱起的《湘灵鼓瑟》。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潇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一层薄薄的泪光浮上杜筠的眼睛,这是怡锒最爱的诗,他以前也经常拿这个练字……可是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这首诗十二句,竟然每一句的字体都不相同。

怡锒的字本来就写得好,他少年时喜欢赵孟頫,后来又得杜筠的指点,自成一家,用笔俊逸,结体疏朗,风格典雅,即有魏晋的飘逸,更兼汉魏的风骨。嘉德帝喜好青词书法,吴王少年时深得皇帝宠爱,也与独领风骚的文学造诣有关。

只是,现在的这五十六个字里,杜筠已经找不到昔日的笔意,每一种字体仿自名家略有更改,但大概是功夫下的不到,又都似是而非缺少神韵。杜筠有些茫然得抬头,不知怡锒是什么意思。

怡锒问他:“怎样?”

杜筠当然明白这样的字远远不及当日,却只能往好处说:“殿下博涉诸家,兼工各体,深得古人用笔之意。”

怡锒抿嘴一笑,轻声道:“你现在还能仿造本王的笔迹么?”

杜筠分明地感到心脏猛然撞击胸膛,原来,他刻意改变笔体,仅仅是为了防备别人……曾经做一代书法名家的理想,就这样被他毫不吝惜的丢弃了。杜筠低着头双手捧着那张纸,不敢开口说话,只觉得心里阵阵刀绞的难受。

怡锒的手在空中优美的滑动,隔着书案抬起杜筠精巧的下颚,微显狭长的眼睛里带着冷静而神秘的笑意,他望着杜筠道:“知道本王为什么不杀你么?”

“殿下恩典。”

“只要本王看到你,就会提醒自己,要谨慎,不可轻信、不可倚靠任何人。”

杜筠只觉得全身都痛,下颚,腿上的旧伤,这些痛都像血液一样流淌到心脏里去。

“从今儿个起,在这书房伺候吧。”

“是……”

“当心一点儿,我说过,不会善待你。”

“是……”

杜筠在微微的眩晕中闭上眼睛,他怕自己流下泪来。没有关系,这样的冷言冷语也罢,毒打鞭笞也罢,他只渴望能够看着怡锒,能够倾听他的呼吸,看到他那些熟悉的动作,就已经是幸福。等到怡锒得成大宝的那一天,他放心了,就可以用一种干脆了当的方式来偿还罪孽。

从那天起,杜筠就留在怡锒的书房,要做的事情和普通的书童没什么区别,怡锒在的时候服侍他的笔墨茶水,他不在的时候,打扫书房整理书架。

杜筠这才知道,原来怡锒竟是辛劳到这种程度,每日回来光写信看奏疏,一坐就是三个多时辰。有时候熬到半夜,连脸色都有些青白,闭着眼睛神色木然地转动着酸痛的手腕。

杜筠好想跟他说一声,怡锒,歇歇吧,他记得怡锒以前喜欢临帖,喜欢丹青,喜欢舞剑,喜欢吹箫,甚至喜欢斗蛐蛐儿。怡锒曾笑着对他说,等我去吴中就藩的时候,你跟我一起走吧,我们可以在南国的水上合奏一曲,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能和你如此终老,我真的此生无憾。

就是因为这句话,他为太子写了那张手谕,然后一切天翻地覆,所有人的态度,太子,皇帝,怡锒都那样迅速的改变,快地把他的世界拉扯到变形,光怪陆离地碎了一地。他真的是太傻。

在书房伺候的头几天还平静,怡锒对杜筠就和普通的书童一样,要茶了,就把茶盏稍稍推一下,墨水干了,就淡淡说一句:“研磨。”杜筠小心翼翼地满足着怡锒的各种需要,他比别人更知道怡锒的癖好,他喜欢喝的枫露茶是要冲第二遍的,他放书的习惯,是按经史子集排列……杜筠最喜欢的是替怡锒研磨,可以那样近地看着他,这个温和又锐利的男人,轮廓分明的脸,一切都没有变。只是曾经的岁月已经像花瓣一样枯萎,南国的山水,迟迟都没有迎来那首曲子,可会觉得寂寞?

怡锒偶一抬头,对上杜筠温柔如水的目光,他不知道,上天究竟是怎样的阴险,才能把一张脸雕刻成这样纯真如孩童的样子。若不是亲身经历,这张脸,这样的目光绝对无法与欺骗联系起来,他每想到这里就感到异常恼怒。

很快别的书童发现杜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那天怡锒要《汉书》第三卷,杜筠从架子上抽出来给他捧过去,书的一角不知为何褶皱了,怡锒立刻就变了脸色,喝道:“来人!”

几个书童赶紧跪下瑟瑟发抖,都知道吴王有洁癖,容不得书页上有任何污渍和折损,他们放书的时候,都是用薄薄的铁皮夹着书送进去,再缓缓抽出来。这本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谁不小心折坏了,只怕大家都逃不过干系去。

侍立在门外的统领谢宝带着侍卫进来,怡锒看了一下跪了一地的瑟瑟发抖的书童们,向杜筠一扬下巴:“带他出去,打四十板子。”杜筠吓了一跳,抬头刚说了句:“殿下,不是奴婢……”

已被一声犹如碎冰样的冷笑声打断了:“没几天你倒学会狡辩了,加二十藤条。”

杜筠嘴唇翕动了一下,刚才他开口,并不是想逃避责罚,怡锒对他的打骂其实并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只是想解释一句,那本书并不是他折坏的,他认得那套《汉书》,是宋版木刻,怡锒的珍藏,当初怡锒是一个巧合买下,专门派人把他请来,他们在灯下抚摸,赞叹,欣赏,闻着那淡淡的墨香,欣喜得像两个孩子。

知道解释也是枉然,杜筠咬了咬薄薄的下唇,叩了个头站起身来,他分明感到在他起身的一刻,周围跪着的人都轻吐了口气。他口中有些苦涩,也许这才是怡锒把他留在眼皮子底下的原因。

跟着谢宝来到门外的院子里跪下,等了不多时就有侍卫抬来凳子,拿着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板子和藤条。杜筠悄悄摸了一下身后,庆幸这几天伤势已经不怎么痛了,这六十下,只怕还能挺过去。

还不待他站起,两个侍卫就过来,一人一条胳膊拎起,按在长凳上照例用绳子缚了手足,就褪下了他的裤子。谢宝一看倒是愣了愣,杜筠屁股上还有一道道浅浅的印子,受伤的时间不会太长,这些日子王爷没吩咐动刑,不知是谁打了他。他怎么也想不到堂堂吴王会纡尊降贵到自己动手教训一个奴才。

诧异得念头也就一闪而过,反正王爷说了这个人是他最痛恨的,也没必要因为他还带着伤就留点情面。向一个执板的侍卫只吩咐一句:“打吧。”

那侍卫走到杜筠身后,扬起手便重重抽在臀上,紫檀木板子厚,只是木木的一声,杜筠却疼得一颤,紧紧抓住两只凳子腿儿。好在谢宝只为他做了一套刑具,所以每次是一个人行刑,打得不快,不像在锦衣卫牢房中两边交替下来,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虽然是火辣辣的痛,到底容易承受些,杜筠的双手在束缚下抓住凳子腿又松开握拳,这样反复着,手心中满是冷汗,咬着牙熬过了二十来下,屁股上已是一片青紫的肿痕。

那侍卫看臀上全肿了,便避开伤势最厉害的臀峰处,往屁股下方打去,岂知臀腿相接处皮肤更薄,杜筠痛得挣扎一下,嘴里就溢出“哎呦……”得一声呼叫。他本来咬牙咬得耳根都疼,这一开口,哪里还再忍得住,屋里的怡锒听见外面的呼痛声,淡漠地眨眨眼,对一个书童吩咐:“拢火盆。”

现在不过是初秋,根本用不上火盆,那小书童愣了愣,终是不敢多说什么,赶紧去置办。

外面杜筠已惨叫着挨完了四十板子,屁股和大腿上层层叠叠都是四指宽的板痕,肿得红紫发亮,似乎一碰就要出血了。杜筠脸色煞白,伏在凳子上大口喘气,眼中的泪水熨湿了凳子,头上豆大的冷汗却都点点滴落在地。

谢宝也没让他休息,就向另一个提着藤条的侍卫挥挥手,让他上前。

杜筠既痛又怕,紧张得哆嗦起来,等了片刻却不见疼痛落下来,有些茫然,想回头看一下,这时却猛然听见身后劲风荡起,“啪”得一声脆响,便是一道火舌舔过的痛,杜筠连咬牙都来不及,长声惨叫。一道更高的淤肿飞上左右臀瓣,隐隐渗出血珠。

屋子里的书童们听杜筠叫得如此凄惨,都有些惊心,吴王虽然高傲严厉,但是从不随便责打下人,犯了错的,或者他不信任的,干脆就撵出府去。就算要打,也是让拖到专门的小屋子里用刑,这在书房外打人还是头一遭儿。一个书童端来火盆,战战兢兢放在怡锒脚下,便跪在旁边。

怡锒听着院子里的惨叫声,对着那本《汉书》凝视片刻,便缓缓的将书放入了火盆。

古旧干燥的纸张遇到火,腾都就燃气老高的火苗,纸张被热气冲得翻开,再一张张卷曲焚毁,看得一屋子的下人都胆战心惊。

怡锒不说话,这是他的习惯,坏了的,变了质的东西,宁可毁掉,也不会勉强接受。有些错误无法更改无法原谅,他不给别人,也不给自己这样的机会。

屋外的惨叫逐渐低下去,终于停了,谢宝进来单膝跪下:“禀殿下,行刑已毕,杜筠晕过去了,要弄醒拖进来吗?”

怡锒淡淡道:“晕了就送回去得了。”他低头一看,盆里的书册终于完全被火焰吞噬,变成一些轻轻薄薄的纸灰。向那书童一指:“端出去扔了。”

灰飞烟灭。

怡锒在家养了几天病,皇帝派人赐药问疾,他便不能再装下去,进宫跟皇帝请了安,虽然不在内阁,依然要打理礼部的事。

那天皇帝叫他进宫,商量朝鲜使节来朝的事。三年前朝鲜国王将自己的女儿送进皇宫,这位公主生的国色天香,身材曼妙能歌善舞,嘉德帝十分宠爱,两年就进位贵妃。也因着她的缘故,这几年天朝对朝鲜多加照拂,不但派兵帮他们抗击倭寇,去年朝鲜国内大旱,嘉德帝还让人送了一百万石的粮食去。今年朝鲜的进贡格外丰厚,国王派了自己的世子李泰亲自来,日子订的下个月二十五。

办这样的进贡典礼并不是难事,都有往年的成例,只不过今年礼遇再隆重一点。怡锒跟皇帝说了礼部的安排,嘉德帝微微笑着听完,点了下头道:“你预备的很周全,只是日子要再提前一点儿,朕刚接到朝鲜国王的来信,说使团已经提前启程,要赶皇十二子的满月宴。朕想了一下,就两个宴会办在一处吧,朝鲜世子第一次来,不要慢待了人家。”

几天前这位朝鲜公主刚刚诞下本朝第十二位皇子,御笔赐名“怡钊”。其实太医算的产期还有两个月,李贵妃身子瘦弱,不知怎么就早产了,居然是母子平安。皇帝五十岁之后得子,自然大喜过望,李泰是这孩子的舅舅,皇上要趁着满月的机会热闹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怡锒思忖了一下,也不过是国宴之后再加个家宴,这不是难事,便道:“那就让李泰先在武英殿朝拜陛下,第二天南苑赐宴,陛下以为如何?”

嘉德帝笑了下道:“南苑虽然风景漂亮,但毕竟是个避暑的地方,办这样的典礼有些轻浮了。朕已传旨内阁,索性给皇十二子封个郡王吧,封王的典礼也一起举行,你和礼部商量一下,尽快拟个封号出来。”

“父皇!”怡锒惊得抬起头,这个弟弟还没满月,就封王?这在本朝是头一回,何况上面还隔着三四个皇子没有封号,让这个吃奶的娃娃一枝独秀,底下立刻就会有大臣猜测皇帝是不是要来个“立爱”。这事无论如何不能答应,怡锒沉吟一下道:“父皇,十二弟还小,得十几年才能就藩呢,现在封王,封地空置,是不是太早了一点?请父皇三思。”

嘉德漫然端起茶饮了一口,又放下了,道:“封王也就是给个虚名儿,让朝鲜太子脸上光鲜一下,这么个小娃娃能办什么事儿?老三你想得远了——再说,封王未必就要就藩,你和老四不是也在京城么?”

怡锒脑中“嗡”得一声,脸色立刻苍白了几分,皇帝这几句话暗含讽喻,句句都是对他的警示,已容不得他再装聋作哑。当即一咬牙,提袍子起身跪倒,道:“近日京中流言四起,说儿臣恋栈内阁,久居京师,窥测紫垣。儿臣自问光明磊落,留在京中只盼能为父皇分忧一二,并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若是父皇也疑心儿臣,儿臣今日便请离京,南下就藩也罢,北上戍军也罢,但凭父皇发落!”

嘉德低头看了他一眼,眼睛微眯了一下,声音却依然温和带着笑意,伸出手拍拍他的肩道:“老三,起来吧,你既然自问光明磊落,就不要在意那些流言。知子莫若父,朕看着你长大,知道你不会学杨广,所以安心做事就好,朕断不为那些小人造谣疑你。”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怡锒也不能再顶撞封王的事,暗暗透了口气站起,皇帝已经笑笑道:“就先这么定下来,今日你家有事,朕也就不留你用饭了,早些回去吧。”怡锒不由疑惑,想问自己家中有什么事,但看皇帝已经站起来,似是要回暖阁的意思,也就不好多说,再次叩头道了万岁,便辞了出来。

怡锒憋着一肚子火出宫,立刻让人去请徐咏、王世杰和怡铮到吴王府见面。轿子一晃一晃王府的胡同口,却突然停了下来,怡锒揭开帘子奇道:“怎么回事?”跟着轿子的小太监道:“回王爷,咱们家门口都是车,进不去了。”怡锒探头出去才看见,自他王府门口车轿能排出一里地,简直是车水马龙,把胡同塞的满满的,连卖冰糖葫芦的都进不去了,他自己的轿子都被堵在了胡同口。怡锒暗暗心惊,往日也有官员来他家中拜会,可是从没有这么多人的,他想起皇帝的话,更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能贸然进去,便吩咐道:“把轿子绕到后门去,叫赵巍出来见我。”

赵巍是王府的管事太监,怡锒的轿子刚在后门停下,便看见他提着袍子一路小跑出来,满脸都是笑,过来叩头道:“王爷千岁!”怡锒冷哼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来了这么多官员?”赵巍“啊”地一声,随即爬起来笑道:“回王爷话,今日是咱们家娘娘千秋,并没有官,都是各家太太小姐来给咱们家娘娘道贺的。”怡锒才想起来,今日是徐妃二十岁的生日,他最近事情杂,心里也不畅快,竟然忘了个干净。皱皱眉下了轿道:“一会儿四爷和徐阁老王大人他们要来,你让几个人到胡同口等着,直接让从后门进来。过个生日要这么大排场,连本王回个家还要绕一圈!”赵巍从里头热闹场景中出来,结果一看王爷满脸冰霜,不知这位爷又为什么事不痛快了,赶紧缩着脖子答应,小心扶着怡锒出了轿子,从后门进去。

到了园子外头,怡锒已是听见一阵阵丝竹管弦,伴着婉转缠绵的昆腔飘出来,自从嘉靖年间之后,昆曲盛行,早盖过了北曲杂剧,如今连京里搭戏台,也都唱的是南音。他驻足听了一听,恰唱到一句“过去的雌雄休竞,未来的兴衰无定……”便知道是那套久唱不衰的《浣纱记》,正唱着的是《养马》一出。他也爱昆腔,打小这套曲子听了不下几十遍,游春、送饯、打围、采莲、吴刎、泛湖这些有名的段子不但倒背如流,自己还能唱,这一句却从未仔细听过。他心中一动,抬手让赵巍不要说话,慢慢地在回廊上坐下,里头接着唱道:“意外的灾殃怎逃?眼前的辛苦皆由命。败与成,天心尚未明。还须忍耐。暂受凄凉境。有日亨通一朝驰骋。靑萍,几夜萧萧匣底鸣。功名,半世无成两鬓星……”

未来的兴衰无定,败与成,天心尚未明。

勾践昔日的君王,一旦沦为马夫,天差地别的境遇中不能不有感慨。怡锒想起远在黔州的废太子,何尝不是如此,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突然地就成了阶下囚。只是夫差陪着西施赏莲的时候,勾践卧薪尝胆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将来吴越会是怎么个格局,那么他自己,会做了一时繁华的夫差么?

这时里头又传来一段,因是合声,倒听得分外明白:“……看前遮后拥,欢情似酒浓。拾翠寻芳来往,来往游遍春风……”便是唱到下一出“打围”了。那是夫差最风光的时刻,佳人在侧,四方来朝,他以为自己是这场战争最后的胜利者。所以在最后兵败的时候,那绝望比当初勾践要深刻的多,忍辱,奋发,得意,再到失败,他的力量已经耗尽,对人世的炎凉和背叛了解得无比清楚,没有办法再重新来一次,于是只好自尽。

自己今日是不是和夫差很像?一个王妃的生辰,在宗室里绝不是大事,可是门前冠盖如云,昔日的太子妃也绝没有这样的风光。只因朝中人都以为储位尘埃落定,只因大家都以为他必然是将来的皇帝,怡锒想象,若是去黔州的是自己,现在又是怎样一幅光景?所以古人说“临乐何所叹,素丝与路歧”。怡锒只觉那乐声嘈杂起来,一阵厌恶,对赵巍道:“叫王妃出来见我!”

赵巍进去,不多时引着徐妃袅袅婷婷地从园子里出来,却是穿着大红的衫子,挂着深青霞帔,底下坠着一个鈒凤金坠子,头上戴着沉重的九翟冠,这一身大品妆走起来,头不敢摇目不敢斜,脸上含着一抹矜持却又略带娇羞的笑容,倒真有些仪态万方的意思。

她居然穿着礼服?她以为自己是太子妃了?怡锒冷冷对赵巍道:“去让里头戏停了!”

徐妃的笑容僵在脸上,轻声道:“王爷……”怡锒并不理她,只对赵巍道:“如今本王倒支使不动你了!”赵巍被他吓得矮了半截,赶紧躬着腰去了。只剩下徐妃和怡锒夫妻两人相对不语,里头的音乐唱腔嘎然而至,整座园子静悄悄的,倒让人恍惚方才那音乐是不是幻觉。怡锒涩然一笑,就是这样,他大哥的那一曲唱完了,连一点余韵都没留下,众人便急忙把他推上戏台,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不过如此。

徐妃轻声道:“殿下,妾妃做错什么了吗?”

怡锒挑剔的目光停在徐妃头上,揶揄道:“我竟不知道,王妃千秋节也有命妇朝贺的定例。“

徐妃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抬头时面容依然平静,道:“妾妃本来穿的是家常襦裙,方才宫里黄公公来,父皇赏赐了三桌席面,贵妃娘娘赏赐了一副八宝妆台。臣妾想着,虽是不是圣旨,也是君父的恩典,就穿了这身衣裳,还没有来得及换回来。违了朝制,是妾妃的错。”

怡锒没有想到,自己妻子过个生日,倒惊动了父皇和李贵妃,这样说来,自己的脾气倒发的没来由了。他沉默良久,目光缓和了些,向徐妃伸手道:“我生气,不为你的衣裳。过来,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徐妃浅浅一笑,将自己的纤纤玉指放在怡锒手中,在他对面的回廊上坐下。怡锒道:“正德年间的大学士杨廷和,他当国时,一弟为京卿,一弟为方面,门生遍布天下。他的长子杨慎高中状元,满朝官员都去道贺,他却皱起眉头,对宾客说,君知为傀儡者乎?方奏伎时,次第陈举,至曲终,必尽出之场。此亦吾曲终时已,何贺为?杨廷和的下场,不用我告诉你。”

徐妃冰雪聪明,立刻明白了怡锒的意思,想到前些日子怡锒告病在家,禁不住心惊,望着怡锒微蹙的眉头道:“殿下,是不是……宫里?”怡锒满腹的心事却是不能跟她说的,摇摇头道:“没事,我只是给你提个醒,上竿容易下竿难,人情翻覆如波澜,现在咱们家被全天下盯着,还是不要太招摇的好。”

徐妃道:“妾妃省得了,妾妃这就叫把戏台撤了。”怡锒问:“今儿来了什么人?”徐妃道:“大公主二公主四公主都来了,还有张阁老的夫人,我娘家一些姐妹,朝中一些官员的夫人小姐。”怡锒一听便知这戏台拆不得了,他自己两个姐姐都在,还兼着一位大学士夫人,难得来一回,不能扫了人家的脸面。自己方才确实有些急躁,勉强一笑道:“这倒不必,既然都是熟人,倒也不碍,你们玩去吧。”

他站起来要走,徐妃忽然心头一阵难言失望,今天是她二十岁生日,她先前没说,是期待怡锒能够记得,谁知他回来就是对自己发一通脾气,现在又是转身就走,再也忍不住,轻轻唤了声:“殿下!”

怡锒问:“怎么?”

徐妃微笑一笑道:“殿下不去见见两位姐姐和四妹妹么?四妹妹出嫁半年都没见着您,方才还念叨呢。”怡锒惦记着徐咏王世杰他们就快来了,道:“你替我跟两位姐姐问安,四妹妹还是跟你好些,你陪着她就是。我前头还有事。”徐妃轻轻“哦”地一声,目送怡锒向前院走去。

怡锒回到书房,心里更是郁郁难舒,看看桌上放着礼部送来的奏疏,却还是前两天商量的,关于朝鲜太子来朝的典礼人员调度,原来皇上要封皇十二子为王的消息连礼部都不知道。

本以为父皇是想用伯涟来分散他的势力,他只要稍稍收敛应该能解除父皇的疑虑。现在看来,父皇回宫,伯涟出阁,怡钊封王,这一连串的安排,竟是父皇刻意给他设下重重障碍,他的对手已不光是远在黔州的怡铉的那么简单。太子已废,父皇迟迟不提立储的事,十二皇子刚刚降生,就破例封王,这是太明显的暗示。难道父皇宠幸那个朝鲜公主昏了头,真的想把这个娃娃扶上皇位么?

怡锒被这念头堵得心绪烦乱,拿着那份已经完全没用的奏疏,顺手就甩出去,只听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砸碎了。原来是杜筠见他回来了,正端着茶盅进来,不妨被折本子砸到了,手上的茶盅没有拿住,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杜筠打个寒战,惊得忙跪倒在地叩头:“奴婢该死!请殿下息怒!”他在这书房里已经是十二万分的小心,但还是隔三差五的受罚。怡锒对他极为严苛,书架子上有一缕灰尘,也不问是谁当的差,就让人拖他出去打二十板子。这些日子怡锒到礼部办事,都是很晚回府,没功夫上书房,杜筠才略松了口气。谁知今日怡锒刚回来他就犯这么大的过失。

怡锒一看是他,不但没有“息怒”,火气更盛,高声喝道:“来人,拖出去重打!”谢宝进来看见满地的碎瓷片儿和跪在地上噤若寒蝉的杜筠,暗叹这小子真没眼色,让两个侍卫架起他就往院子里去。

杜筠又被按上长凳,有个侍卫凑上来低声问谢宝:“头,怎么打,打多少?”谢宝咽了口唾沫,王爷以前责罚杜筠都有明确的交待,不知今日怎的就忘了。他稍稍往书房里探了下头,见怡锒正低头翻看书信,一张俊脸阴沉沉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进去多问。琢磨一下道:“先拿皮带抽一顿吧,等等看,没准儿王爷有钧旨下来。”

杜筠知道今日要受重责,当皮带摔在屁股上时虽是疼得哆嗦了一下,却为这意外的轻罚微感诧异——他以为怡锒至少会赏他一顿藤条或铜棍。他在疼痛落下的间隙想起怡锒刚才阴翳的眸子和青白的脸色,隐约觉得怜惜和担忧,他遇上什么烦心事了么?他现在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再无人能抗衡,为什么还不开心呢?

但持续的鞭打让疼痛越来越剧烈,杜筠没有功夫再想别的,他初时咬着牙关强忍,二三十下后臀腿上便全都肿起僵痕,打在哪里都是加倍的疼痛。他满头冷汗,想求饶又不敢,只能哽咽着低低呻吟。

打了四十下那侍卫停住看看谢宝,以前打人都是一种刑具不会超过四十,谢宝又向书房望了下,还是没什么动静,无奈地一摊手,示意继续用刑。

那侍卫转转手腕,皮带再一次抽在杜筠伤痕累累的屁股上。稍稍的停顿让再次降临的疼痛更难忍受,杜筠挨了七八下,终于熬不住,哭求起来:“殿下!殿下!饶了我吧,奴婢错了,再也不敢了……啊……”

怡锒正在书房里看云贵巡抚的来信,说的是总兵蔡毅到贵州后如何调动军务、都和哪些人来往,听到杜筠的惨叫声响起,才想起来他还在挨打。他放下信漫步到窗边,看见杜筠被绑在凳子上,臀腿已经肿得发紫,满脸的汗水泪水,但这样隔着一段距离望过去,倒像是雨水洗过的白莲般清秀,一双手也因为剧痛而挣扎痉挛着。

错了,再也不敢了,他可知道自己犯的是怎样的错误。

怡锒慢慢握起自己的拳头,他不知为何,今日看杜筠挨打抽泣,竟没有觉得有释放的快感。或者是因为,今日令他烦躁愤懑的,已经不是杜筠造成的“过去”,而是摇摆不定的未来。

转头看见碎了一地的瓷器,那本奏折也扔在那里,他这才明白到杜筠为什么会打碎茶盅。

本以为当初自己的冤屈全是杜筠造成的,如今想想父皇的态度,着实让他寒心,三年前的父皇有没有真正宠爱过自己呢?还是他拿自己去当太子的靶子,防止太子窃权,就像今日在他面前摆一个伯涟,一个怡钊一样。

“住手!”他几乎没有经过思索,就叫出了这句话。

行刑的侍卫忙停下笞杖退到一边,怡锒才知道到那句话是自己说出来的,刚才他也不知怎么了,在那个念头掠过的时候,分明觉得浑身一股寒流顺着血液游走。

既然已经叫停了,没有再让打的道理,怡锒却也不愿这些侍卫觉得自己心软,皱皱眉道:“把他弄下来,让他在墙根儿下跪一天。”

杜筠被解开了绑缚从凳子上拉下来,拖着他正要走,杜筠却挣扎着跪下,那两个侍卫不知他要干什么,怔了怔,便松了手。

杜筠忍着剧痛挪动一下膝盖,用手臂撑着地,努力抬头向站在窗边的怡锒望去。刚才在他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听见了那声“住手”,如同春雷一样在他已经模糊的意识里炸开,他能够分辨他的声音,也能够分辨这声音中的焦急和担忧。怡锒终究不会打死他的,虽然他对他的亏负如此深重。杜筠这是入府第一次,身体饱受折磨,心情却是一片平坦温暖。

他吸了口气,忍者剧痛向怡锒深深叩首:“谢殿下宽恕。”只是他头碰到地面的一刻,只觉得一阵晕眩,身子便不由自主扑倒下去。

看他倒下怡锒本能得抬脚,但迈出半步又硬生生收住,总算是上身没有动。不耐烦地挥挥手:“拖回去吧!”一转身走到桌边,不再看外面。

他刚坐下没多久,怡铮和徐咏便一起进来,怡铮笑道:“我们刚进来看见俩侍卫正往外拖人,那小家伙又被你打晕了?”

怡锒漫不经心道:“拿个杯子都拿不稳,打他是轻的。”

徐咏听见这话一抬头道:“怎么?殿下让他在这里伺候?”

怡锒哼道:“我太忙,没功夫专门收拾他,把他放在这里,正好给我自己提个醒,莫忘了当日耻辱。”

徐咏摇摇头,他实在不能理解,怡锒胸怀大志日理万机,却偏偏跟一个已毫无用处的杜筠较劲。他正色看着怡锒道:“殿下的警示之心是好的,但这个人不可靠,放在如此机密的地方,万一他和铉庶人还有联络……”

“徐大人!”不等他说完怡锒便沉下脸,“要是本王连一个奴才也驾驭不了,还谈什么驾驭天下!”

徐咏被他顶得一噎,但他了解怡锒的性子,认定了的事情便极为固执,谁也劝不动。他决定先避开这个话题说正事:“这是殿下家事,自然是殿下说了算。殿下知道皇上要封十二皇子为王的事情了么?”

怡锒的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一下,道:“我刚从宫里出来,就是为这事找岳父大人商量,王大人一会儿也过来。父皇最近是怎么了?这么大的事,既不和垂询内阁,也不跟我们这些皇子打招呼,呼啦巴儿的就下道圣旨,说在朝鲜使臣的朝贺典礼上再加个封王大典——哦,对了,我今儿都忘记问了,李妃的儿子哪一天满月?”

自己的弟弟哪天生的他倒不知道,徐咏也觉得有些好笑,道:“就是下个月初十八,时间的确是仓促了一些,但陛下跟我们说……”

他话没说话,怡铮已失声惊叫:“下个月十八!”

徐咏愣了愣问:“四殿下,下月十八怎么了?”

怡锒的脸色已经发青,眼中发出阴冷的光,他往书案上狠狠砸了一拳,咬着牙道:“八月十八——那是我母妃的忌辰!”

一时屋里寂静得只听见外面树叶在秋风中飒飒地响,谁也没有说话。外头传来脚步声,王世杰大步进来,向怡锒一拱手道:“三殿下千岁,四殿下千岁!”他这才觉得气氛不对,望望徐咏道:“徐大人,这是怎么了?”

徐咏叹了口气,将十二皇子的晋封大典和怡锒母亲的忌辰恰在一天的事略述了一遍。王世杰心中突的一跳,他在兵部,消息更是不通,连皇上要封十二皇子为王的事的不知道。他能感觉到,自从太子被废之后,皇上与吴王的关系便急转直下,什么事情都是圣躬之后,下道旨意让照办,连内阁都失去了赞襄之权,似乎皇上连内阁也防着……父子相疑君臣相忌到这个程度,对原本支持三皇子的大臣们实在是莫大的打击,他们都想着怡铉一倒,自己就是新朝的开创元勋了,谁知道这汪水竟是深不可测。

王世杰望着怡锒修长的手指交错相握,不由陷入沉思,皇上到底想不想立三皇子为储君呢,若不想,当初何必因为宠爱他冷落太子,逼得太子不得不反?若想立他,太子废了有几个月了,为什么迟迟不提立储的事,反而对怡锒日渐疏远?

他想到伯涟,想到刚降生的皇十二子,想到皇上又请了个什么“紫虚真人“进宫,恍然顿悟:皇帝整天请一大堆道士进宫炼丹,图什么,不就图个长寿么!去年开千叟宴,皇帝亲自拉着个百岁老人询问养生之道,别说百岁了,就算皇上能活到七十岁,也要再过二十年,可是看看太子和怡锒这俩儿子,个个锋芒毕露不甘寂寞,哪个是能等二十年的!怪不得皇上防了太子又防怡锒,就是怕他们等得急了篡位,自己落个唐玄宗的下场!

想到这儿他不由打个寒战,再过二十年,伯涟二十七岁,皇十二子也二十岁了,其实都比怡锒更适合即位。那么他把这一宝押在怡锒身上,竟是胜负难料了……

他正胡思乱想,忽听见怡锒含笑问了一句:“王大人以为如何?”

王世杰回过神儿来,正对上怡锒清俊如玉的笑容,但那眼中阴冷的寒意一闪而过,竟是如刀般锐利,似乎要将他的刺穿。他心头猛得抽紧,才明白,这个时候他已经不能有任何犹豫,若怡锒没有皇位之份,他也不过是二十年后才有危险,若他现在倒戈,怡锒手上捏着他无数致命把柄,立刻就能要他的命!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便无论如何要把吴王挺上去,好在伯涟和皇十二子还小,气候未成,吴王现在得群臣拥戴,自己又掌管兵部,就是真来一下子逼宫,也未必没那个实力。

他想通这一节立刻脑子清爽了,问:“殿下,不知道陛下可记得贵妃娘娘薨逝的日子么?”

怡锒哼了声道:“母妃周年的时候,父皇下旨宫中斋戒一日,要六宫嫔妃都去素服祭拜;去年母妃忌辰,父皇派人送了一篇青词过来,让我们在母妃灵位前焚化。王大人问这个,是不是想说,父皇将典礼放在这一天,便是有意要我不能出席?”

王世杰轻咳了一声:“殿下,恕臣言辞无礼了。皇十二子过满月和贵妃娘娘的薨逝忌辰冲了,这个还能说一句凑巧;将朝鲜使臣的进贡大典也排在这天,还要给十二皇子封王,是不是显得穿凿了呢?”

怡锒望向徐咏,道:“岳父大人,若是进贡大典我不出席,那主持典礼的会是谁?你,还是礼部尚书?”

徐咏忙道:“殿下千万不要动避席的念头。这次的进贡不比往年,朝鲜派了世子来,我们的接待也得是‘敌体’,至少要是位皇子。您不去,就得从别的在京皇子里挑,现在储位空悬,四海之内人心惶惶,您在这样的典礼上缺席,只怕有些人会凭空臆测,揣摩圣意。现在我们要稳定人心,容不得这些谣言!”

怡锒冷冷道:“那徐大人的意思是要我在母亲忌辰之日,华服盛宴,去给父皇的新贵妃卖笑邀宠?朝中的御史言官们抓住一条不孝就能淹死我!”

王世杰一皱眉头,心说吴王怎么这样死心眼儿,现在我们掌握朝局,御史言官还不是要听我们的,刚劝了一句:“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就被怡锒恶狠狠一句话顶回来:“母子天伦是小节?!”

王世杰噎在那里,话说到这份儿上,他不好再劝,但又不能不劝,求助地望向徐咏,徐咏沉吟一下刚要说话,怡铮已笑着开口道:“王大人,三哥在父皇那里发不得脾气,闷在肚里不舒坦,并不是跟您生分,您别往心里去。您和徐阁老说的都在理,但这是道理,不是人情,三哥对母妃最孝顺,母妃的死又——让他连这点儿孝心都进不到,他受不了的。”

怡锒听他提到母妃的死因,当年的事情再度重现眼前,长春宫里黑黝黝的棺椁,摇曳幽暗的烛光,怡铮捧着一条白绫嚎啕大哭,那欲哭无泪的三天三夜。他的心很痛,痛得要裂开,优雅柔弱的母妃,连针刺破指尖都会流泪的母妃,为了他,毅然踢倒了凳子……

怡锒的眼眶一酸,他没有接怡铮的话,只是默默伸指按住自己的人中穴,太医告诉他,按这个地方可以止住眼泪。吴王是坚决不会在别人面前落泪的。

徐咏苦笑一下道:“可是三殿下不去,难道凭白让给八皇子或九皇子不成?”

怡铮耸耸肩,向怡锒道:“三哥,我说一句话,若说错了,你可以骂我,打我一顿都成。但是,你绝对不能疑心我要抢你的风头。”

怡锒已明白他的意思,瞟了他一眼:“你想去?”

怡铮道:“我不想去!我就再没心没肺,也不能母妃三年忌辰的时候跑去吃什么大头鬼的满月酒。但既然三哥不愿去,又不能便宜别人,不如就让我去吧。反正全天下都知道我是三哥的跟班儿,谁跟你争,也不能是我跟你争,不怕别人瞎猜。我知道这么说是不孝,但我更知道母妃若在天有灵,一定是希望三哥能登上那个位子!三哥,到那天你替我在母妃灵前多磕三个头吧……”他一贯粗俗,但说到这里,也不知是那句话触动了情肠,不但红了眼圈,连声音都哽咽了。

王世杰一直拿蜀王当任事不懂的纨绔,不过因着他是吴王的同胞弟弟,表面儿上敬他三分而已,却不想他能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称赞道:“四爷这个主意不错,由四爷出面,殿下既全了孝道,又能平息物议,更让那些言官没话说。只是四爷难免要挨骂了。”

怡铮笑道:“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由得他们骂去,四爷我挨的骂还少了?”

徐咏总觉得这样处理不妥,但又说不出个道理来,犹豫道:“殿下已经跟皇上应承了主持大典,现在我们私下换人,皇上那里如何交代?”

怡锒细白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他大概是思虑太重,平日朗星样的眼睛都隐隐发出暗光,他咬着牙道:“怡铮说的对,我不能去,但也不能便宜别人!岳父大人,咱们今天议的先不要跟父皇讲,让礼部照常筹备庆典,等到日子临近的时候,我会想法子告病,然后你们把怡铮推出去!”

徐咏无奈,还是又劝了一句:“殿下,临场换人,不是您随便一个告病奏疏能敷衍下来的。还有十来天,您再三思一下吧,最好,还是您亲自……”

怡锒已断然一挥手:“告病的事我会安排周全!进贡大典,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去的,这件事不要再议了!”

徐咏看看面冷如霜的怡锒,懒懒笑着的怡铮,也只得幽幽叹了口气。

封十二皇子为郡王的消息如一个惊雷炸开,整个官场都盯着吴王和李贵妃那里。但吴王怡锒依旧每日进宫给皇帝请安,陪着皇帝一起进膳,商量满月庆典的事,一幅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场面。吴王那从容的笑和高贵不容侵犯的气质,又让一些心生疑虑的官员们安下心来,不说圣眷如何,单论才情和权势,现在也没有任何一个皇子能和吴王比肩。

直到庆典逐渐临近,有一些人才意识到那个日子是有妨碍的。首先便是吴王的家人,吴王一回家就沉下脸色,家里人见了他都蹑着步子走路,大气都不敢出。徐妃有次问他,给李贵妃的贺礼准备两万两够不够,怡锒冷笑着道,这些事情都要我亲自过问,我娶你做什么!吓得徐妃通红了脸赶紧闭嘴,这还是怡锒成婚后第一次当着许多下人的面发作她。

徐妃叮嘱了几个姬妾,说王爷心绪不宁,要她们拿出本事来伺候,好好宽慰王爷。偏偏这些女子哪里知道怡锒在想什么,那天宿在丫头玲珑屋里,玲珑受宠若惊之余给他唱贵妃醉酒,刚摆出贵妃的姿势,娇滴滴来了个衔杯卧鱼,怡锒一言不发抬脚就走,后来就一直宿在书房,连王妃的门都没进。

怡锒这些日子,总觉得有一团火在心里烧着,母妃的死,父皇的薄情猜忌,许多官员的犹疑,都让他恨,恨不得把那个皇位,甚至这个世界都烧毁。他和皇帝详细地商量着弟弟的满月庆典时,望着父皇虚情假意的笑容,他胃里阵阵泛酸水,但是他必须忍耐,他需要装出一副雍容得体的笑容,对皇帝,对王世杰他们,甚至是对着自己的妻子。他是吴王怡锒,任何时候都不会显露软弱的男人,皇族优雅的教育让他不能用粗暴放纵的方式发泄感情。

真是不见血的厮杀,怡锒有时候觉得,自己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崩溃。

唯一能够承载他仇恨的人是杜筠,这个人是他所有爱与恨的出口。

杜筠记得苏贵妃的忌辰,在此之前他已经数度受罚,但这些日子让他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惩罚。那天他给怡锒捧上茶,怡锒抿了一口嫌太热,顺手就砸了杯子,让人拖杜筠出去打了四十藤条。杜筠被打得走不动路,两个侍卫架了他回房。倒是很快有大夫来,他三天两头受罚挨打,不能总劳动太医院的太医,怡锒便让人找了个郎中住在府上,有赵炳焕留下的方子在,这些轻伤都能料理。大夫满尽心尽责,药也是好药,但却不能消褪那火烧火燎的痛,杜筠趴在床上,天快亮时才模模糊糊睡过去。

怡锒大早上起来,让人整理了昨夜批好的部文和书信,一转眼间没看到杜筠,立刻沉了脸,问书房的管事:“你就这么管事的?我这里是庙会,想什么时候来都行?”

以前杜筠挨过打,要是真爬不起来,就让他休息一两日,怡锒倒也不追究,但明着吴王这几日脾气大,那管事如何敢分辨,忙命人飞奔去找了杜筠来。杜筠是被两个侍卫架出来的,到了书房的院子才知道是怡锒嫌他来迟了,眸子中全是恐惧,跪在地上磕头认错不止。

怡锒皱了皱眉,低头望着伏在自己脚下的人儿,大约是直接从床上被拉了下来,杜筠连外衣都没有穿,单薄的身子跪在清秋的晨风里瑟瑟发抖。如果是从前,他该多么心疼,会脱下自己的衣服裹住他,将他揽入怀中。可是,他的温柔他的善良,他心里那些柔软的东西,都已被一次背叛统统埋葬。现在他的心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经过锻炼的金属,没有东西再能融化刺穿。

就是这个人……母妃的死……他本来可以活得很自如快乐……这些零零碎碎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来回闪烁,他知道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有着欲望的支配,但他宁可相信,这一次都是杜筠的错。

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叫谢宝来,打他四十板!”

杜筠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他抬起头乞怜的望了怡锒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是什么也没说,又伏下身子,跪着不动。

谢宝很快带着侍卫,抬着刑凳来了,杜筠被拖到凳子上,褪去裤子,怡锒看到昨日的伤痕,真的犹豫了一瞬。藤条抽出的伤痕隔了一夜,狰狞得肿起来,交织成青紫的网格,交叉处有隐隐的血点。怡锒想到这样的屁股再打四十板不知会伤成什么样子,心中竟然是猝不及防的一痛。

然而杜筠只是静静地趴着,低垂着头,不知是痛是怕还是冷,两条腿轻轻颤抖。

怡锒只觉一阵烦乱懊恼,他刚才发作的时候,当然记得杜筠昨天是挨了打的。他本以为杜筠会辩解,会求饶,若他显得更恐惧些,哪怕是反抗,都会让怡锒舒服一点,起码有种征服的快感。可是杜筠依然是那样逆来顺受,真如他所说的任打认罚,怡锒对他所有的羞辱和责难,无理取闹的毒打,他都当作是偿还罪孽一样全盘接受下来。那样的忠心耿耿,简直让人感到可怜,也更让怡锒反感。

这反感是对杜筠的,不管杜筠做什么,都不可能赎回当年的罪过;这反感也是对怡锒自己的,他痛恨自己为何会可怜他。

一板子打下去,杜筠喉咙深处挣扎出一声痛呼,两腿剧烈得抽搐了一下,第二板,杜筠的惨叫里便带了哽咽。

怡锒不想再听下去,也不想去看这四十板打完后会有什么后果。他告诉自己部里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料理,向那个抱着文书的下人一招手,便大步向月洞门外走去。身后杜筠在又一声惨叫后忽然叫道:“殿下……”

怡锒猛得停住了脚,他稍稍驻足了一刻,但等来的依然是一声带着缠绵痛楚的:“殿下……”怡锒一拂额头,不再理会,他觉得自己可笑,杜筠叫他,也不过是痛极求饶罢了,有什么好听的。

然而在一晃一晃的轿子上,怡锒闭着眼睛养神,却禁不住脑子里一直在想,杜筠叫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随着庆典的日子逐渐临近,徐咏和王世杰都隐隐有些担忧,怡锒还没提出一个有力的推辞理由,若是正日子当天突然上个奏疏告病,和皇上赌气的意味就太明显了。

只有杜筠知道在怡锒的心中,一场暴风雨正逐渐临近,怡锒对天下人来说是高贵的王爷,因着理性而冷漠。只有对着他的时候,那些笞打、折磨,毫无理由的责罚,他能清楚地看到怡锒目光中仇恨,烦躁,恐惧——他有时真得觉得怡锒在恐惧,虽然他猜不出理由——才会露骨地显现出来。他对怡锒来说,真的只代表一个阴暗的过去,他本身就是他最大的阴影。

可是尽管心里告诉自己这些惩罚是他该受的,杜筠也渐渐承受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而触怒怡锒,怡锒连养伤的机会都不给他,连日来的责打,让他连站立都成了一种酷刑。那个曾经温柔的怡锒,许诺过会永远保护他的怡锒,现在却随时随地都可能给他痛不欲生的责罚,这种时时提心吊胆的恐惧使他身心都快要崩溃。

那天午后怡锒要一本书,杜筠慌忙去给他找,书是很快找到了,他记得很清楚怡锒的每本书放在什么地方,可是转身的时候,腿上伤疼却让他几乎双膝一软跪倒,他赶紧抓着书架支撑身体,却不防将书架上一个豇豆红笔洗碰了下来。当那美丽的红色瓷片散落在杜筠脚下时,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怡锒,眸子里是混合着无能为力的歉疚和不知何去何从的哀伤。

怡锒转头望着他,冷冷地没有任何言语,太过安静,杜筠的绝望就在这寂静中,一点点堵塞了心脏。他终于还是咬牙挪动了一下脚步,让开那一堆瓷片,哆嗦着跪下:“奴婢该死……”他知道自己还该说一句“请殿下责罚”,可是他实在不敢去想那责罚是什么——他早就知道。

怡锒不知是轻蔑还是厌恶地扫了一眼那个跪在地上的身体,稍稍提高声音,冷漠地唤了一声:“谢宝!”

侍立在门外的谢宝老早就听见了屋里的声音,不管砸东西的是王爷还是杜筠,料来杜筠都逃不过一顿打了。先向两个侍卫打个手势,示意他们去搬东西,才推门进去,向怡锒单膝跪下:“殿下。”

“带他出去,五十板子”怡锒一边翻着书,一边淡漠地吩咐。

虽然知道要挨打,这个数目还是让杜筠脑子空白了一下,想到再受笞打,真的浑身颤抖。他抬头哽咽地叫了一声:“殿下……”

这真的是世上最没有意义的两个字。他想说什么呢?想求饶,还是想解释?为什么他从来都不说?

怡锒嫌恶地闭上眼睛:“拖他出去!”

两个侍卫进来拖起杜筠,仅仅是这样拉扯的动作,都让身下的伤疼到不能忍受,杜筠在疼痛和恐惧中痛叫出来:“殿下,殿下!求求您,别打我……”他希望怡锒能稍稍怜惜他一点,他实在受不了那样的痛楚了,当初被押解到锦衣卫牢房时,曾看见锦衣卫审案,将犯人按在烧红的铁链上,一股青烟冒起,犯人惨叫一声就人事不知了。他现在觉得,只怕那样的酷刑也比这反反复复的板子好挨些。

虽然知道要挨打,这个数目还是让杜筠脑子空白了一下,现在他每天早上连穿上裤子都能痛出一身汗来,想到再受笞打,真的浑身颤抖。他抬头哽咽地叫了一声:“殿下……”

这真的是世上最没有意义的两个字。他想说什么呢?想求饶,还是想解释?为什么他从来都不说?

怡锒嫌恶地闭上眼睛:“拖他出去!”

两个侍卫进来拖起杜筠,仅仅是这样拉扯的动作,都让身下的伤疼到不能忍受,杜筠在疼痛和恐惧中痛叫出来:“殿下,殿下!求求您,别打我——不不,我愿意领罚,求您换一个地方用刑好不好……”他希望怡锒能稍稍怜惜他一点,他实在受不了那样的痛楚了,当初被押解到锦衣卫牢房时,曾看见锦衣卫审案,将犯人按在烧红的铁链上,一股青烟冒起,犯人惨叫一声就人事不知了。他现在觉得,只怕那样的酷刑也比这反反复复的板子好挨些。

看怡锒没有表示,两个侍卫不敢拖延,架起杜筠来到了院子,不一会儿就是板子声、杜筠痛到极处的哭喊声。怡锒心烦意乱地合上书,这是第几次打他了,他已经记不得,只是他越来越不喜欢听杜筠哭喊呻吟的声音。可是他还是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他,若连折磨他的兴趣都失去了,他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说服自己不杀他。

向一个书童一挥手:“收拾了这些东西,吩咐备轿!”他还是决定离开,他想后天就是大典的正日子,明天差不多就要告病了,还有些事情要交代怡铮一下,毕竟怡铮从未主持过这样正式的朝会典礼,他不放心。

走出书房的时候杜筠还在受刑,只瞟了一眼,怡锒就忍不住心里一揪,连日的笞打已经让杜筠的肌肤到了可以承受的边界,屁股肿起有两指高,多处都破皮了,一片片的血痂、一道道宽窄不一的淤肿层层交叠。板子打下去那些旧伤再度破裂,渗出血迹来。杜筠趴在刑凳上无力地抽搐着,一边呼痛一边流泪啜泣。

原来他是带着这样的伤在书房里站立侍候的。怡锒刚刚触及这个念头,就皱了下眉,加快脚步从刑凳旁边走过去。

杜筠被屁股上撕肉般的痛折磨得阵阵发昏,怡锒的衣襟下摆从他眼前拂过,他知道怡锒只要一走出去,就没人能够救他,那个无法承受的数字就要一下一下落在身上。他以前决定不跟怡锒解释什么,是他的错,不管初衷是什么,苏贵妃的死毕竟是因他而起,只是现在这样的疼痛让他几乎发疯。杜筠再也顾不得什么,哭喊起来:“怡锒,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

怡锒冷冷一笑,他知道杜筠不是故意的,但那个瓶子碎了,碎了就无法挽回,心也一样。回头跟谢宝吩咐:“打完了,让他在墙根儿下跪一天!”他扔下这一句话就走了过去,只是听见身后那绝望的呼唤:“怡锒,你听我说好不好……”心里有种挥之不去的压抑。

杜筠被打得皮开肉绽,但怡锒临走前扔下话,还要让他罚跪,谢宝也有些担心他撑不住,就用随身带着的药膏给他擦了些。那药本是锦衣卫牢房中专门用来治刑伤的,虽不如赵太医的药好,止血镇痛却是快,杜筠居然没有晕过去,被两个侍卫架着拎到墙根儿处放下,喘了一会儿,勉强跪住了。

怡锒一直没有回来,也就没有人敢放他,杜筠独自跪在角落里,一阵阵地出虚汗。他挨打时流了血,这时便觉得口中干渴,想要一口水,却是连一个走过他身边的人都没有……

日头渐渐沉下,园中沉入一片暮色里。杜筠跪了几个时辰,两条腿早已不流血,伤处倒没有原先那么疼,连饥饿干渴的感觉都已麻木,只是觉得眩晕,似乎连骨头都因极度的疲惫要散开来。他不得不用额头撞着墙,好使自己不晕过去,模糊的意识里想着,怡锒,怡锒怎么还不回来,等他回来,就把一切都对他说清楚吧……杜筠不知是真的夜幕降临还是自己的视线模糊,只觉得自己向黑暗中坠落,他有了死亡的预感。

再次醒来的时候杜筠的首先感觉到的是冷,原来他是蜷着身子倚在墙角睡着了,梧桐的枯叶在夜风中坠落在他身上。试着动了动身子,发现两腿已经没了只觉,根本撑不起来,他自暴自弃地又靠了下去,就算被发现,也不过是一顿打吧,反正不管他做什么,总是要挨打的。

抬起头,他看见满天星光,冰冷而明亮的星光,好像怡锒的眼睛。突然一颗星滑过天空,那样奋不顾身投奔向一个不知所终地黑暗。杜筠痴痴地望着,想起来,小时候好像听婶娘说,看到流星时将衣角打一个结,并且在心里许愿,愿望便会实现。他朦胧地想着,下意识地去摸衣角,可是那一道光亮已经消失。

杜筠愣了愣,发现自己的手真的握着衣角,竟哑然失笑,许愿,他还能希图什么愿望么?曾经的感情便如这流星一样,只美丽了一瞬,就错过了。

忽然他看见一个人影从书房中慢慢走出来,杜筠以为是守夜的侍卫,待那人越走越进,杜筠险些惊叫出来,那个人影再熟悉不过了,正是吴王怡锒。

杜筠见怡锒向他走来,赶紧用手撑地,奋力跪起身子,他想怡锒一定是看到他偷懒了,惊慌失措,不知又要受什么责罚。怡锒却在离他十几步开外的一口水井边停了下来。

怡锒身上只穿着中衣,他自己动手绞出一桶水来,杜筠在他的侧面,能够看见月光投影在他脸上,冷漠的神情中又透出坚毅。怡锒沉吟片刻,脱下自己的外衣搭在井栏上,忽然拎起桶,将慢慢一桶水都倾在了自己身上。此时已入仲秋,刚打出的井水冰冷透骨,怡锒被刺激得直打哆嗦,口中也溢出低低的一声呻吟。

杜筠本来不敢出声,现在却禁不住惊叫起来:“殿下……”他是吓愣了,怡锒为什么深更半夜出来糟蹋身子?

怡锒听到声音猛得转头,大步上前,一把扣住了杜筠的喉咙,低声喝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杜筠的眸子里全是恐惧,努力发出一点声音:“奴婢……在,罚跪……”

怡锒怔住了,他压根儿就忘记了让杜筠罚跪的事情,正在琢磨他刚才究竟看到了什么,已经有守夜的侍卫听到声音,提着灯笼巡过来,喝问道:“什么人?”

怡锒一皱眉,忽然俯身抄起杜筠,将他横抱起来,这时那侍卫已经走进,提着灯笼往怡锒脸上一照,正对上王爷冷若冰霜的脸,吓得慌忙跪倒:“小的失礼,殿下恕罪!”

怡锒淡淡一笑道:“没关系,本王今夜要临幸杜筠,你去吩咐管事,明早将本王的衣冠都送到他屋中去。”已是大步抱着杜筠走了。

杜筠被怡锒抱起的瞬间,是天地为之倒转的晕眩,他不知道怡锒为什么半夜出来,又为什么说要临幸他,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终于又可以躺在这个人的怀里,接下来会是什么?惩罚,疼痛,死亡,算得了什么,他只享受现在。

锒走进杜筠的房间,用脚踢上了门,双手一掷,便将杜筠扔在了地上。杜筠被摔得七荤八素,疼得几乎昏厥,刚“啊”得惊叫了一声,怡锒已冷冷喝道:“闭嘴!”

杜筠不敢再出声,但实在痛得忍不住,情急之下,便将手腕塞如口中死死咬住,总算堵住后边的惨叫。怡锒望着那个伏在自己脚下不断抽搐的身子,一弯腰手又扣住了杜筠的喉咙,扼得杜筠头都向后仰去,咬着牙低声问:“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杜筠这次离得近了,在房中烛光的映照下,才看清怡锒身上还挂着水珠,已冻得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是青紫的。他虽不知原因,却只觉得心中无限痛惜,他喉咙剧痛,无法说话,只能那样怔怔望着怡锒。

怡锒被他看得不自在,想起来他确实无法说话,松开了手,杜筠一下扑倒在地,他趴着喘息了片刻,抬起头艰难地开口:“殿下……您快擦擦身子吧,小心着凉……”

怡锒的瞳孔倏然间收紧,想来杜筠刚才跪在角落,将自己的动作都看到了。他半夜摸出书房,用冷水浇身子,便是要将自己弄病,好推掉庆典主持的差事。这个节骨眼上告病太凑巧,若不是真的病,只怕皇帝不会相信,若是杜筠给他嚷出去,便是欺君的罪过了。

他逼视着杜筠,咬着牙道一字一顿道:“记着,你刚才什么也没看到。你敢乱说一个字,我诛了你九族!”

杜筠凄然一笑道:“殿下放心,我什么也不会说的。”他咬咬牙,居然站了起来,踉跄着走到盆架边,摘下一条毛巾,转身刚走了一步,两腿一软又跪了下去。他就那么膝行着挪到怡锒身边,将那条毛巾双手捧起。

怡锒怔了怔,他用这样恶毒的言辞威胁,杜筠竟然没有一丝的畏惧,反而先想着的是他的身子。怡锒本来杀人灭口的心都有,现在一腔狠毒都没了着落处,站在那里有些茫然,顺手接过了毛巾。杜筠一言不发,又膝行着挪到床边,拉开被褥将床铺好,转头对怡锒道:“殿下,快进来暖和一下。”

怡锒望着那双平静而又温柔的眸子,望着杜筠身后衣裤又渐渐被血迹晕染,他这一天,应该是很痛苦吧,为什么他还是不怕自己,不恨自己?这些情意是装出来的吗?仅仅是畏惧责罚吗?他爱过这个人,恨过这个人,现在将他折磨得遍体鳞伤,连他做人的尊严都剥夺干净了,却依然不能分辨他的心思。

不知道真假。

怡锒觉得他从未清晰的了解杜筠,这个人究竟爱他吗?他想干什么?他有什么目的……怡锒去想着那些现实的理由,前尘往事如一团乱麻般纠缠在脑海里,他的头忽然疼起来,身子便晃了晃,杜筠伸手扶着他,他忽然觉得疲倦而寒冷,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了,居然没有推开杜筠。就那样慢慢走到了床边坐下,怡锒想,那桶凉水见效好快啊,也许他真的病了。

那晚怡锒睡在了杜筠房中,这是他第三次对外宣称临幸杜筠,却是唯一一次没有打他,没有侮辱他。屋里的灯已经熄灭,他依稀能看见杜筠趴在对面的竹榻上,听那轻轻的、短促的呼吸,他知道杜筠已经睡着了,那样的重伤,又跪了一天,能支持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柔软的棉被逐渐温暖了身体,怡锒闻到被褥上有淡淡的味道,似乎是青草气,又似乎是书墨的味道,这是属于杜筠的味道,他遗忘了很久,但又扎根在内心深处的味道。

三年,无数次梦见这个人,从梦魇中醒来只看见凄凉的月光,无尽的寂寞的想象。他的恐惧,他的无助,他不能对任何人讲,有时候身边睡着妻妾,心里疼到不能忍,就死死咬住被子……后来,慢慢的就习惯了,原来疼痛会成为一种习惯。只是杜筠再次闯入他的生活后,一个眼神一句话,都像是揭开这些尘封的伤口,让他愤怒,焦灼,他不知该如何发落他,所以才那样循环往复地折磨他。

所有人都劝他杀掉杜筠,他也越来越觉得,自己那个留着他是为了报复的理由,其实有些无力。

他究竟要拿杜筠怎么办,就这么折磨他一辈子么,似乎没有人受得了,他也知道如果持续地毒打折磨,杜筠的身子不会支持太久。可是,不打他,又怎么处置他?放了他?杀了他?怡锒在这个念头里纠缠,直到身体的燥热渐渐把他包裹。

杜筠虽然筋疲力尽,但睡得并不沉,实在是伤处疼得难熬。不知过了多久,他隐隐听见房中有簌簌的声音,便惊醒了,睁开眼睛一看,怡锒竟然下了床,慢慢地朝他走过来。杜筠以为怡锒要水或是要小解,忙撑起身子,问:“殿下,有什么吩咐?”

怡锒没有答话,他赤着脚,一步一步走的异常小心,走到竹榻边的时候,突然开口,低低的声音里含着无限的炽热和痛楚,叫道:“子蘅……”

杜筠脑中刹那间一片空白,子蘅。

子蘅是他的字,以前他们还是挚友时,怡锒就叫他子蘅。可是自从他进府后,怡锒说了,他只是奴才,不,是比奴才更低贱的娈童,怡锒不曾再这样称呼过他。

怡锒的手慢慢地伸出来,那动作有些僵硬,却是一点点地抚上了杜筠的脸,他轻轻地叫着:“子蘅,子蘅,为什么骗我?为什么?”

杜筠的眼泪在那一刻如泉涌出,他握住怡锒的手,哽咽难言,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怡锒,是我对不起你,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会变成那样……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当初的国本之争,朝臣分为两派,吵得如火如荼,他尽量不牵扯其中。可是那次陪皇帝北巡,到了天寿山行宫后,老师王恒忽然找到他,对他说,因为皇上有意易储,太子情急之下,竟然串联昌平守卫,准备逼宫谋反。他只能劝老师早早跟皇帝举发,可是王恒说出的却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主意。

王恒说太子不顾一切要谋逆,只因吴王锋芒太露圣眷太隆,若要让太子安心,唯一的办法便是将吴王的气势压下去。由他模仿吴王的笔迹写一封调兵手谕,吴王一旦领罪,他们可以顺势劝皇帝放吴王就藩,太子地位稳固,也就不会着急逼宫了。

他被这主意惊得目瞪口呆,他怎么会做出伤害怡锒的事。

可是王恒说了很现实的理由,栽吴王一赃,再由太子出面求情,皇上那么宠爱吴王,断然不会深责他。这样一来,吴王不过受一个小小的委屈,却避免了兄弟相残的悲剧。否则依着太子的性格,定然是跟吴王拼个鱼死网破,吴王怕是也不能幸免。

王恒劝了他很久,从国本社稷到吴王自身的安危。杜筠不知道太子是不是真的会起兵谋反,他只隐约觉得,这样风口浪尖儿的政治角逐,对怡锒来说是危险的。怡锒对他说过,他对皇权帝位没有兴趣,他想去江南的水上与他弹琴吹箫……也许韬光养晦才是安全的。

他不知自己最后怎样下了决心,为王恒写了那张手谕。是因为皇上对怡锒的宠爱?是因为王恒那样信誓旦旦地说太子到时候一定会出面相救?还是仅仅因为他的自私,他想和怡锒离开京城,过那样归隐于林泉之下的日子……

他真的不知道,事情的结局竟是那样的荒唐。皇帝的冷酷,太子的落井下石,贵妃的刚毅决绝,还有,还有怡锒……他以为怡锒永远都是那样温柔清淡的男子。怡锒对着他微笑的时候,他猜不到,他们的感情也会变成仇恨。

可是,尽管他做错了那么多,亏负他那样深,怡锒终于还是原谅他了,是吗?

杜筠泪流满面的时候,怡锒却俯下了身子,杜筠借着透进屋子的月光看到,怡锒的脸上是难以描述的悲伤,他的眼睛却是奇异地睁着,一瞬不瞬,眸子里是毫无生气的茫然。

杜筠心中一动,轻轻叫了一声:“殿下。”怡锒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杜筠终于明白,怡锒是得了梦游离魂之症。怡锒以前没有这个毛病的,也许是这些日子太累了,也许,是自己给他造成的伤害真的太深,让他郁郁难舒,终于在梦中发泄了出来。

杜筠听人说过,梦游中的人若被惊醒,会留下病根儿,当下不敢再叫他。怡锒的腰弯的更低,伸手抱起了杜筠慢慢转身,又走到床边,将杜筠平平的放在床上。杜筠臀上的伤被压到了,一阵阵剧痛,却是咬紧了牙关,连大气也不敢出。怡锒不管是要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反抗。

怡锒自己在床边坐下来,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呆滞,可是在杜筠看来,却又是那样的哀伤宛转。他抚摸着杜筠的头发,脸颊,一直到肩膀,声音里有无限的怜惜缠绵,他不停地叫:“子蘅,子蘅,子蘅……”这个白天里,他绝对不屑于提起的名字。

杜筠的眼泪慢慢顺着眼角滑下,但是他不敢出声,他知道一旦怡锒醒来,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抚摸就再不会有了。也许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听到怡锒如此温柔地叫他,子蘅。

怡锒抚摸了一会儿,慢慢俯下身子,杜筠看到了他脸上闪着光泽的泪痕。怡锒捧着杜筠的脸,在他唇上一吻,那吻轻得像是蝴蝶的翅膀在他唇上停留,他嘴里还在轻声低诉着:“子蘅,我爱你,我爱你,我不能杀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说完了,继续在杜筠唇上,脸上亲吻着,房中一片寂静,寂静地杜筠听不见了自己的心跳。一片白雾在他的眼前慢慢笼罩,让他看不清怡锒的脸,他以为自己会死,心里有隐约的欢喜,这个时候死了,是最幸福的吧?

可是白雾渐渐散去,他听见怡锒均匀的呼吸,怡锒刚才说,他爱他,怡锒说他爱他 ……

杜筠颤抖着伸出手去,轻轻地抱住怡锒,在他耳边说:“我也爱你,怡锒。”他知道怡锒听不见,他很小心很轻柔地做到不会惊醒他的,可是有什么关系呢,这是怡锒第一次给予他承诺,他只是想抱抱他爱的人,交换他的感情。

幸福如同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了淹没杜筠,让他不再感觉到任何疼痛,本来以为真的一无所有的他,在这一刻却拥有了世间最珍贵的财富,怡锒皮肤的味道,呼吸的声音,他的亲吻和抚摸,他的表白。这些他从来不敢希冀的东西,居然在他绝望地几乎想要放弃生命的时候实现了,他不知道在梦中的究竟是怡锒还是自己。

杜筠希望怡锒能够醒来,看见这一幕,可是怡锒始终沉浸在自己的梦境里。不知过了多久,怡锒终于放开了杜筠,又在他唇上一吻,然后爬到床上去,在他身边重新躺下。杜筠听着他的呼吸声,确定他睡熟了,然后艰难地转了个身,为怡锒盖好被子。他望着那张脸,怡锒英俊而阴鸷的轮廓,以前他只想对怡锒好,让他快乐,怡锒折磨他,他因为内疚而心甘情愿,但是,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内心深处的愿望。

他爱怡锒。

这是爱,他是爱怡锒的。

他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怡锒的胸膛上,他告诉自己,不管怡锒怎样对他,他都会爱着他,一直爱,直到他死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渐渐透出晨曦,杜筠犹豫了很久,他用了最大的勇气和决心爬下床去。但是,他又真的舍不得走开。他安慰自己,让我再看他一会儿,就一会儿,他侧坐在脚踏上,贪婪地凝视着怡锒熟睡中的脸。现在流淌过去的已经不仅仅是时间,而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幸福。

怡锒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大亮,他稍稍一动,觉得浑身酸软鼻息沉重,尤其是头痛得厉害,心里明白,自己那一番折腾,终于是病了。他刚要起身,一转头间,突然看见杜筠伏在床沿儿上,就那么团着身子睡着,眼角边还挂着一滴泪水。这天真而深沉的睡态,像一直寂寞的小猫儿,

怡锒分明记得,昨晚入睡时杜筠是趴在对面竹榻上的,他怎么会到这里?怡锒默默注视了他很久,他在想,杜筠还能在他身边停留多久,他从昨夜就开始想了,到现在依然没有答案。

怡锒下床的时候杜筠醒了,他发现自己还趴在床沿儿上,惊惶地低头跪下:“殿下恕罪,奴婢失礼了……”

怡锒看着他,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失落的痛楚,脑中也是一片混沌,没有心情再责罚他。勉强打起精神,冷冷地扔下一句话:“昨晚我说的话,你记牢了,我要杀你,或是杀你亲人,都易如反掌。”

杜筠的眼泪慢慢润湿了眼眶,果然,怡锒不记得昨晚的事了。他抬起头,含着凄然地笑说:“您昨晚说过的话,我会牢牢记住,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

怡锒总觉得杜筠的神情语气有些怪异,可是又挑不出哪里不对,沉吟了一下,终于转身出去,干脆利落地拉上了门,将他和杜筠隔绝在两个世界里。

吴王怡锒急病的消息在八月初八传入宫中,皇帝也暗暗吃惊,昨天晚上进宫给自己请安时看着还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间就病了?派了几个太医去会诊,结果太医去一看,怡锒双眼紧闭,脸色绯红,不住咳嗽,身上烫的如火炭一样,断定是急性风寒,连忙写了方子配药,一面有人回宫禀报皇帝。

嘉德帝拿着脉案直皱眉,怡锒自幼习武,身子骨虽然比不上一般学武的人强健,但绝不是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一年到头难得生场重病。何况现在不过仲秋,天气也不甚冷,这风寒来得怎么就这样凶猛?又刚好在封王大典的前一天,未免忒巧了。但徐咏就在面前,还等着一个礼部尚书急得额头见汗,发愁吴王病了,部里一大堆的事不知该请示谁。皇帝不便细问,只吩咐太医好生照料,又让太监在宫中拿了几副好药去王府探望。

嘉德帝抬眼一瞟徐咏,见他低着头容色平静,眉宇间虽有淡淡的不快,却既不吃惊也不忧虑,心中冷哼一声,放下脉案淡笑道:“徐爱卿,老三病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礼部那边的事情怎么料理呢?”

将怡铮推出去并不费多大力气,怡锒病了,怡铮就是在京诸王中年纪最长的,又有王爵在身,接待朝鲜太子也够规格。嘉德帝听了徐咏的建议,也没反对,便传旨让蜀王暂时统领礼部。

徐咏一直担心怡铮言语粗俗上不了台面,在礼部板着脸把典礼的章程、人事安排叙述了一遍。怡铮倒没因为他语气生硬而不自在,咧着嘴歪着脑袋听完,笑道:“徐大人说的,我都记下了,您说怎么来就怎么来吧,反正我是不懂的。”

徐咏怔了怔,才发现这个蜀王虽然粗鄙无知,却有两项好处,一是没脾气,跟他共事,绝不用像跟怡锒在一起那样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生怕说错一个字;二来是肯听话,他自己什么主意也没有,一切听从自己安排,倒是让徐咏有了种大权在握的舒畅感。当下也不再刁难他,叫来了礼部的大小官员,商量明日的礼仪巨细,怡铮也不插嘴,只坐在一边笑呵呵地听着。

怡锒的虽然病着,神智却还清醒,看赵炳焕也在,猛然想起今早上离开杜筠的房间,杜筠跪在地上站不起来,裤子都被血粘在身上。自己这一病,府中上下混乱一团,怕是也没人去给他看看伤,不知为何心中竟隐隐作痛,犹豫了片刻,还是叫道:“赵大人。”

赵炳焕忙凑到床前,躬身道:“殿下要什么?”

怡锒又闭了一会儿眼睛,才道:“还是那个奴才,受了点伤,赵大人要是不着急回去,顺道去瞧瞧吧。”

赵炳焕会意,点头道:“臣这就过去,殿下请安心睡一觉,等汗发出来,这病就能好大半了。”嘱咐两个下属在外间好生伺候,自己拿着药箱去了。

怡锒看看徐妃还坐在床前,便道:“你也去忙吧,明日我不能进宫,你替我好好向李贵妃道贺,礼数上要进到。”徐妃轻轻为他掖掖被角,叹气道:“您就不必操心这些杂事了,该怎么做妾妃省的,断然不让旁人说了咱们吴王府的闲话。倒是您,病得这么急,险些没吓死妾妃,总说自己年轻,身子骨儿好,一天到晚就是做事,连中觉也睡不到三个时辰。您看看我爹,每日二更必然躺下,吃的也是太医院配的药膳,比你还会养生呢。”

怡锒笑了笑:“我不过一时受了风,跟睡觉吃饭有什么关系,你放心,我要做的事还多着呢,总不能现在就把自己给累死了。”

徐妃忙按住他的嘴:“好好的,干嘛说这些不吉利的吓唬人?不过平日里劝您珍惜身子骨儿,您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也就现在病了,妾妃借机劝劝,只怕您还能听听。您就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钉儿呢?”

徐妃看怡锒越来越迷糊,知道是药劲儿上来了,轻轻站起来,蹑着步子走出房间,到了院子看见王府的管事赵巍正侍立门口,让几个丫头站在原地等着,走过去道:“你过来,我有两句话问你。”

赵巍忙随她到墙根下,徐妃便问:“王爷昨晚不是在书房歇着么,怎么早起是从杜筠房里出来?又怎么突然就病了?”

赵巍苦着脸道:“娘娘,奴侪真不知道,昨晚确实是看着王爷在书房躺下的。听守夜的侍卫说,王爷大半夜的在院子里抱着杜筠,说要去杜筠房里宿,连衣服都是奴侪给送过去的。”

徐妃“哦”得一声,低头沉吟片刻,又道:“王爷除了那两次临幸杜筠,平日里还去他房中么?”

赵巍又一躬身道:“回娘娘话,王爷在书房的日子都是独宿,就那两次,杜筠也还挨了打,依奴侪看,王爷没有……”

徐妃一抬手道:“这些话不是你该讲的。”

赵巍脸色一变,一抬手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奴侪该死!奴侪多嘴,请娘娘责罚!”

徐妃摇摇头道:“你留心是好的,但不该议论主子。杜筠那里,你还替我看着,他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有不妥的地方,立刻禀报我。”她抬起头,向幽篁斋的方向凝神片刻,转身带着丫头走了。

赵炳焕到了杜筠的房中,才知道杜筠不是“受了点伤”,连日来的毒打,昨晚又几乎一夜不眠,让他再也支持不住,赵炳焕进房的时候杜筠趴在地上烧得人事不知。赵炳焕忙让人把他抬到床上去,见他屁股上的血都干了,将裤子粘在伤处,赵炳焕想了想,还是没有弄醒他,用药酒将血化开,把裤子慢慢褪了下来。杜筠虽是昏迷着,似乎也感到了那钻心的疼痛,身子轻轻颤抖,发出模糊的痛哼。

赵炳焕叹了口气,心说还好他没醒,能少受些罪,给他伤处上了药,又让下人去煎了药,才用针灸弄醒了他。

杜筠茫然地睁眼看看他,赵炳焕端着一碗药,神色和蔼地道:“杜公子,喝药了。”

杜筠刚动了动,就痛得低哼一声,赵炳焕忙按住他:“你趴着,我喂你就好。”

杜筠转头忘着他,舔舔干裂的嘴唇,急切地问:“赵大人,殿下……殿下没事么?早上我听见有人说殿下病了,正要去看,不知怎的,走到门口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赵炳焕眼中波光一闪,依然微笑着他道:“殿下也就是偶染风寒,好好休养两天就没事了。倒是你,烧得比殿下还热呢。”杜筠道:“大人,我想去看看殿下,行么?”赵炳焕摇头道:“这怕是不行,我出来的时候殿下已经睡了。你伤成这样,还是好好养伤,别再动弹了。”

杜筠强撑起来,拉着他的袖子哀求道:“我不出声,我就在门外悄悄看他一眼……”

赵炳焕叹了口气,放下药碗,坐过来按住杜筠道:“杜公子,你还是先顾自己的伤吧,王爷那里有的是人伺候,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万一惹恼了王爷,再打你一顿——我跟你说,你这次的伤不比以前,皮下肌肉溃烂淤血,要两三个月才能恢复,这两三个月内,你千万小心行事,可不能再挨打了。”

杜筠无力地又伏在枕上,苦笑了一下,他进府以来,就没几天是身上不带伤的,挨不挨打,并不由他决定。

赵炳焕看见了他的苦笑,端过药碗来要喂他喝,杜筠忙去接:“我自己来就好……”赵炳焕依然舀了一勺药,送到他口边,又轻叹了口气道:“杜公子,我官职低微,能做的不过些微之劳。这些日子,看着你受苦,想起同朝为臣之谊,心里着实惭愧。”

杜筠竟是轻轻一笑,摇摇头:“我挨这些,是我罪有应得。”

赵炳焕被他这个微笑惊了一下,他比怡锒都清楚杜筠受了什么罪,没想到他居然还能这样平静。他仔细又想了想,毕竟有皇命在身,不管杜筠态度如何,他都要大胆试探一下,何况,他以常理推断,一个人受了久的折磨,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恐惧怨恨。抬起头看看,房内只有他们两人,窗外也是一片幽静,便凑上去,在杜筠耳旁轻声道:“杜公子,其实,陛下知道你是冤枉的。”

杜筠被“陛下”两个字惊得一颤,转过头,难以置信地望着赵炳焕。

赵炳焕不自然地笑了下道:“陛下很惦记你的,好几次跟我问起你。”

杜筠低声道:“杜筠卑贱之身,不敢劳动陛下挂怀。”

赵炳焕见他动容,便道:“其实陛下知道,你并没有参与废太子谋逆的案子,还常说,太子身边的臣子若都能像杜筠一般,太子也不会走上歧途。所以当初处置太子侍臣,陛下跟吴王说,谁都可以杀,唯独这个杜筠不行,把你放在这里,也是准备等风头过了,再复你的官职,谁知道,吴王,哎……”

杜筠越听这话越蹊跷,怡锒的心思他明白,绝不容他痛痛快快死了,他能活到今天,也不会是因为皇帝开恩留下他的性命。他望着赵炳焕,轻声道:“赵大人,您要跟我说什么吗?”

赵炳焕以为他明白了,神秘地微笑一下道:“杜公子,你的事我跟陛下禀报了,陛下很担心这样下去,只怕不用一年半载,你就要被吴王殿下折磨死了,陛下想救你!”

杜筠只觉得心慌得厉害,他虽然心思单纯,但绝不是笨人,听出了赵炳焕话里的意思,勉强稳住呼吸道:“赵大人,陛下,可是要我做什么吗?”

赵炳焕也很紧张,强笑道:“你也不必害怕,不是什么大事。陛下不过想问问,王爷平日在书房,都见了什么人,和他们都谈了什么——陛下说了,过些日子就恢复你的官职,哦,不是复职,是补礼部侍郎的缺。”他说着,满是皱纹的脸上全是诱惑的笑。

杜筠大惊之下全身出了一层冷汗,他在府中消息闭塞,一直以为皇帝宠爱怡锒,怡锒过不了多久就要册封太子了,谁知道,皇帝竟然让他监视怡锒!他快速地思索了一下,赵炳焕一个大夫,敢跟自己说这样的话,一定是有皇帝的授意,那么皇帝对怡锒不放心么?

他深深看了赵炳焕一眼,又低下头去,道:“我在书房里,也就是殿下不在的时候扫扫地擦擦桌子,我又常挨打,大半时间都起不了身,不知道殿下见什么人。”

赵炳焕低声道:“昨天晚上,殿下不是睡在你房中么,怎么今早上就病了?”

杜筠心中更是惊骇,赵炳焕连怡锒宿在他房中的事都知道了,说明他对王府竟是了如指掌,那么,在怡锒身边,应该还有别人在替皇帝做事吧?皇帝对怡锒猜疑到这程度,怡锒的处境,是不是很危险呢?

他本来要一口拒绝赵炳焕,但是听到这里却改了主意,先答应下来,没准儿可以找到怡锒身边的眼线。他小心地择着词道:“昨晚是我惹殿下生气,殿下打了我一顿,就独自睡了,被子也没有盖好,今天早上起来就有些呼吸不畅,大约是受凉了。”

赵炳焕点点头,“哦”了一声。

杜筠不知他信不信,试探着问:“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我以后有了事,找谁禀报呢?”

赵炳焕觉得今日说的已经不少,倒不能把什么都透给他,笑笑道:“这些日子我会常来府上给你看伤,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就好。一切小心,殿下素来机警,你千万不要随便打听什么。”

杜筠点点头:“我明白了。”

赵炳焕还要到前面去看怡锒,不敢久留,又交代几句养伤的话,便去了。

杜筠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想着,怡锒知不知道皇上在猜疑他呢?联系昨晚怡锒故意将自己弄病的古怪举动,他更是担忧,恨不能马上就见到他,让他小心提防。他一动身子,却疼得呻吟出来,两腿委实是动弹不得了,想想怡锒这个时候也病着,实在不忍心让他病中焦虑,叹了口气,还是等过些日子,等怡锒身子好了,再对他说吧。

杜筠慢慢在枕上趴下,回忆怡锒昨晚梦游中的真情,又想到得竟能为怡锒做点事情,心中满满的都是甜蜜。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已经置身于怎样的危险之中。

怡锒在府中休养了几天,怡铮和徐咏每日都会来府上探望,告诉他朝廷上的一切事务。怡铮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好在什么都听徐咏的,也没出什么差错,封王和进贡的典礼热热闹闹地过去了。

因为整日躺在床上,连晨昏都睡颠倒了,经常半夜醒来听着窗外西风呜咽,杂草和竹叶沙沙的抖动,真的是四无人声,声在树间。徐妃就睡在身边,他不想吵醒妻子,就一个人静静躺着,听那萧瑟的秋声。想起以前,他有洁癖,院子里的草都让下人铲的干干净净,连湖面上残破了的睡莲叶子都让下人拔了,杜筠来他府上,笑着对他说,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留着点草木听秋声也很美的。那年秋天,幽篁斋刚刚修好,他们就在里边听着秋声,杜筠为他书写欧阳修的《秋声赋》,那幅字开始挂在幽篁斋的书房,后来……后来他让下人摘了下来,锁在了箱子里。院子里不铲草成了规矩,下人们还遵守着,只是三年来他每晚不是熬夜料理公务,就是累得倒头就睡,再也没有机会去听听秋声了。

现在,有机会了,可是这呜咽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却没了从前的愉悦。当时看欧阳修写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觉得这个人真是冷静到残忍,把时间的恐怖就这样赤裸裸地说出来。到如今才发现,时间还是温和的,它还没有人心变得快,他和杜筠觉得一世相聚都不够,许诺来世还要相见的时候,却不到两年就成了仇敌。以前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他们也会有今天,每日相对,却不能说一句带着感情的话。

最近的距离也许是最远的,心痛到极处就只感到冰冷,所以绝望的时候往往没有眼泪。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杜筠若在背叛他之前就死了,他还能对景伤怀,从往事的快乐中得到抚慰,现在这个人活着,就活在他身边,他便连眼泪都不能流。

不能伤感,不能回忆,不能不恨他。只是他慢慢觉得自己的恨在软弱下去,只是被一些现实的理由支撑着,不恨他,就是对母亲的不孝,不恨他,就是向臣僚们展示自己的软弱。

他该把杜筠怎么办,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那伏在他枕边天真的容颜,还能支持多久呢?若彻底的失去,他自己又该怎么办?

等怡锒的身子好了,朝鲜世子也走了。任谁也想不到,这个看上去白净斯文,说话细声细气的朝鲜世子李泰竟和大大咧咧的蜀王怡铮相谈甚欢,怡铮带着他打猎撒鹰,逛戏园子转庙会,去琉璃厂淘书画儿,听举子们会文对诗。把李泰哄得乐不思蜀,回来后拜倒在嘉德帝脚下,感叹天朝繁华远非他们偏僻小国可比,又盛赞蜀王才干卓越,为人中龙凤,说他为蜀王做了一篇赋,希望能让皇上赏赐一副蜀王的画像,他带回国中去,徐咏几个大臣侍立在旁,都哭笑不得。

到李泰要启程回国的时候,对他妹子倒淡淡,不过进宫隔着帘子说了几句话,反而是丹墀下拉着怡铮的手红了眼圈,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嘉德帝笑笑道,你既这么舍不得,就让老四送你到通州好了。

皇帝下旨不过一句话,礼部却又着了慌。怡铮虽然早就封了王,可从来没办过正经差事,连亲王的仪仗都没有给他准备。眼看第二天他就要作为钦差送朝鲜世子出京了,现排仪仗已经来不及,徐咏想到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向怡锒借用吴王仪仗。

怡锒听了事情的缘由,笑对怡铮道:“看不出来,你倒满有人缘的。”

怡铮道:“三哥,我觉得还是由你去送他吧,你的病也好了,去跟父皇一说就行。让我借你仪仗,又吹又打的出京,我不自在。”

怡锒笑道:“李泰是舍不得你,我去干什么?”

怡铮展眉笑道:“三哥你不知道,那个李泰哪是舍不得我,他根本就是不够数儿。来到北京傻子进城似的,看着什么都新鲜,他跟我说,他们国家还没咱直隶一个省大,还说希望有机会再来,让我带他到南京玩儿。”

怡锒道:“他不够数最好,朝鲜地方虽然不大,物产却丰盛。这些年国家对女真用兵,朝鲜毗邻辽沈,若和女真勾结,就成了他们粮仓,父皇对朝鲜屡次施恩,也是这个缘故。你既和这个太子处得好,不妨以后常邀他来玩玩儿,只要让朝鲜不和女真人做买卖,便是你大功一件!”

怡铮笑道:“呵,我也就是带他瞎逛,还有功劳?”

徐咏道:“四爷这一番瞎逛,没准儿能抵十万雄兵。你不知道,你这样大摇大摆地送李泰出京,就是要做给女真看,今年的东北又可平安了。”

怡锒向徐咏道:“岳父大人,我这个弟弟也不全没本事吧?”

徐咏含笑点点头,他这些日子跟怡铮共事,对他的印象确实好了不少。

怡锒轻叹了口气,站起来抚抚怡铮的肩道:“老四,我的仪仗你拿去,听礼部尚书的安排,别堕了咱们大明的威风。你其实是极聪明的,以后收收心,读点书,也能帮我做些事。”

怡铮苦着脸道:“怎么又说到读书上了……三哥,你还是赶紧销假回朝廷办事吧,礼部尚书现在整天追着我啰嗦,我看见他一个头有八个大!”

怡锒看着他又是满脸的迷糊相,忍不住噗嗤一笑。

怡锒自己想想,也确实该回朝了,待怡铮出京后,便去写了销假的奏疏,让人送到内阁去。吃过午饭怡锒正在书房看信,侍卫忽然来报说王妃求见,怡锒有些诧异,他先把桌上的书信收了,才让侍卫请徐妃进来,笑道:“有什么急事儿?巴巴的还要‘求见’”

徐妃笑道:“妾妃知道这个地方不能随便来的。”她说着走上前先把手放在怡锒额头上,怡锒笑着躲开问:“怎么了?”

徐妃松了口气道:“妾妃刚才看见赵太医出去,还以为您又不舒服了,赶紧过来看看。”

怡锒向她一抬下巴,示意她坐下:“我没病,他是来给杜筠看伤的,他说我这回把杜筠打重了,得他亲自用药才放心。”

徐妃“哦”了一声,低头沉吟片刻,又道:“妾妃看,杜筠有伤,我们可以花银子在外头请好点的大夫,以后还是少让赵太医来府上吧。”

怡锒本来和她说着话,就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这时候听出她话里有话,瞿然开目,问道:“你想说什么?直说!”

徐妃的本来望着怡锒,可被怡锒的眼光一刺,有些承受不住,低眉顺目叹了口气道:“这件事儿,妾妃本来不想对您说,一来您病着,还有一大堆的政务要忙,不该让您为家里事儿烦心,二来也怕冤枉了他。就说等再看看,可是这赵太医总往家里跑,妾妃实在不放心……”

怡锒道:“听你的口气,杜筠和赵太医有什么瓜葛?”

徐妃轻吸了口气,稳住声音道:“就是您病倒那天,因您说杜筠受了伤,妾妃就让赵巍去瞧瞧,看他需要什么东西。赵巍去的时候正赶上赵太医在屋里,他原说在屋外等等,谁知听见了赵太医跟杜筠说话。”

怡锒瞟了她一眼:“说了些什么?”

徐妃刚说了句:“您叫赵巍来……”

怡锒听她还卖关子,皱皱眉打断道:“我要叫他你还来干什么?他不是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么?想说什么就快说,我这里事情很多,你记着,我最讨厌搬弄唇舌飞短流长之人。”他不知为何,听到徐妃遮遮掩掩地提起杜筠,心里便无限厌烦。

话说到这份儿上,徐妃反而镇静下来,淡淡一笑道:“殿下的脾气妾妃怎会不知。倘若不是关于殿下的安危,这些话妾妃就是烂在肚子里,也绝会来烦您。”她深深望了怡锒一眼,然后慢慢的,把赵巍在杜筠房外偷听到的话仔仔细细告诉了怡锒。

她说完后怡锒仰头望着屋顶,良久都不出声,在这宁静中徐妃终于忍不住,道:“殿下,您看这事,怎么料理?”

怡锒一字一顿道:“什么也不要料理!”

“殿下!”

“这不是家事,你不要再管,不要再问,我自己心里有数!”

徐妃宛然一笑:“殿下心里有数就好。”

“赵巍那里,一个字也不许他讲出去!”

“是。”

“赵太医来府上,按礼数接待,不许再让人听壁角儿!”

“是。”

徐妃便起身道:“既这样,殿下忙,妾妃先回去了。”怡锒点了点头,俊朗的脸上波澜不惊,让徐妃有些困惑地皱皱眉,怡锒真的不在乎杜筠么?那是她看得不够仔细,如果她有胆量够凝视她夫君的眼睛的话,就会在里边看到某种危险而深不到底的东西。

怡锒在书桌下慢慢地收紧了那只妻子看不到的左手,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不会的,他不会再背叛我。他的理由是说不出口的,或许只是因为杜筠那毫无怨怼的眼神。

可是,倘若徐妃说的是真的呢?杜筠,再一次要欺骗他?

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历史绝不会重演。他不允许。

怡锒在思索了很久,起身出了书房,他还是决定去问问杜筠,在这件事上,他宁可让杜筠亲口告诉他,也不愿欲擒故纵去抓杜筠一个人赃俱获。谁知刚出了院子,一个侍卫飞奔而来,在他脚下跪倒:“殿下,宫里来了个人,说是奉了陛下口谕,请殿下进宫觐见!”

怡锒一想,大约是他销假的奏疏到父皇手里了,招他进宫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忒不巧了,早不叫晚不叫,偏偏在这个时候。君命如山,是不能有任何拖延的,怡锒略一沉吟便转了方向,刚走两步又回头对那个侍卫低声吩咐:“告诉谢宝,带几个人把幽篁斋看起来,没我的话谁也不能进去,王妃也不行!”

怡锒多日不进宫了,这一露面,整座皇宫里,不管是侍立太监还是路过的大臣,都如迎大宾一般,纷纷弯腰让路。嘉德帝坐在乾清宫的东暖阁,因为门开着,远远看见怡锒穿着崭新整洁的亲王常服,风度翩翩地拾阶而上,带路的小太监弓腰赔笑,蹑着步子往里请,比对自己还恭敬谄媚,“啪”得一声将笔扣在了桌上。

怡锒独自进了殿,因为殿内光线暗,也看不清嘉德帝脸色,一撩袍子跪倒在地,行了个大礼。嘉德帝“嗯”了一声,语气寡淡道:“起来吧。”声音里也听不出任何感情,怡锒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暗暗警惕,站起身轻轻弹了弹袍子。嘉德虽知这个儿子素来喜洁,平日对他这些小动作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敬,可是现在瞧在眼里,便有一股火往心间蹿。开口的时候语气却还缓和:“你身子好了么?究竟是怎么回事,病得那样急?”

怡锒一躬身道:“儿臣那日见星辉月朗,徘徊庭树之下,想草拟一首步月诗,不妨为风露所欺。倒让父皇挂念,儿臣罪过。”

嘉德帝冷笑一声:“为风露所欺?你位高权重的堂堂亲王,什么风露敢欺你?徘徊庭树之下,是忧国忧民呢,还是计算着朕哪天龙驭上殡?!”

皇帝寒暄间突然就变了脸,这话不但来得突兀,而且重得莫名其妙,吓得满殿的太监都呆住了,怡锒身上一颤,迅速跪下伏地叩首:“有君父在,儿臣怎敢称‘位高权重’?父皇言重,儿臣当不起!”

嘉德帝哼道:“你当得起!朕这些儿子里,就你最出息了,所以能跟朕玩儿苦肉计,大半夜摸出书房,一桶冷水浇到身上!能在庆典前一天甩手走人,在全天下人面前给朕难堪!”

刚才皇帝发怒时怡锒还能平静对答,没想到嘉德帝一针见血,直接就捏住了他的死穴!他脑中“嗡”一声响,迅速掠过的是杜筠的影子,但现在容不得他再思忖别的,咬牙一想,就算是杜筠出卖了他,杜筠还在他府上,只要不是当面对质,他就来个死不认账,心一横道:“父皇如此疑心,儿臣死无葬身之地了。儿臣不合在庆典之际病倒,误了国家大事,父皇因此降罪,儿臣没有任何怨言!但‘苦肉计’一说,实属乌有,请父皇明察!”

嘉德帝听怡锒几乎说得滴水不漏,气极反笑,森然道:“你真这么坦荡?你是要朕传旨大理寺锦衣卫,立案审理么?”

怡锒心头一紧,他现在还不知道皇帝手里到底捏着什么证据,万一真吵嚷出去,便是让满朝文武都知道他失宠。他俯伏在地,一边叩头一边哽咽道:“父皇若认为儿臣有罪,尽管责罚,总之是君有赐不敢辞罢了。只是,儿臣从未对父皇有一丝一毫不敬之心,大典之日避席,不光因为病了,也因为,也因为……父皇,难道您真的不记得那天是什麽日子了么?!”

他说着抬起头平静地望着嘉德帝,当真是坦荡荡了。

嘉德帝见他泪流满面,语气里也软了不少,不管怎样算是认了罪,略消了点气,叹道:“你以为朕忘记你母妃的忌辰了么?朕问的是你的心,你弟弟的满月和你母亲忌日冲了,你为什么不直接向朕请辞,耍心眼玩手段,你究竟是为了尽孝,还是怨恨朕封你弟弟为王!”

这最后一句又是诛心之问,怡锒知道今日是输的一败涂地,他不敢跟皇帝硬顶,叩首道:“儿臣但有怨恨父皇的心思,天诛地灭!儿子称病在家也不过想为亡母上一炷香,父皇若是连这个都不容,儿臣愿下狱受审……”

他这样说,若是嘉德帝真要交部明审,他不过因孝获罪,倒显得皇帝绝轻薄幸。嘉德帝明白今日也就打个平手,他的原意也是要挫一挫怡锒的风头,现在还不是拿下他的时候,冷冷道:“你既认了,朕今日就办你这欺君之罪,来人,将三皇子怡锒带出去,杖责二十!”

怡锒猛得抬头,他怎么也想不到竟是这样的处置,杖责二十算不上是很重的责罚,但要被拖出午门剥去中衣打一顿,皮肉之苦倒是其次,这份屈辱如何承受,他是惦记着太子位的人,古来有哪个太子被打过板子,记在起居注了,就是千载的笑谈!怡锒又羞又愤,双手在身侧握拳,指甲都刺入了肉中,他豁出去了,咬咬牙道:“父皇,请听儿臣一言!”

嘉德帝见他俊美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惊惧,冷笑一下道:“怎么,不该打你么?”

怡锒道:“儿臣愿加倍受责,只请父皇垂怜,便在这殿中用刑。”

嘉德帝凝视着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眸子,里边是生死置之度外的冷静,他恍然想起,当年自己常说怡锒的眼睛像苏贵妃,一样的温婉动人。今天看来,竟是一点儿也不像了,什么时候,这双眼睛也变得这样冷?皇帝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加倍受责,你两条腿不想要了?”

怡锒淡笑一下道:“儿臣一身一体都是父皇给的,莫说两条腿,便是要儿臣的脑袋,也不过是父皇一句话罢了。”

嘉德帝的手指摸弄着桌上那个小巧的笔架,沉默片刻道:“也罢,就成全你。你回去写个自弹奏疏,送上来朕看。”

怡锒心中冷笑,他为了避免受辱给自己多赚了二十杖,皇帝还是不肯善罢甘休,他的认罪奏疏一呈上去,便是一个把柄捏在皇帝手里,随时都能拿出来。他仿佛听见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冷笑,这就是你的父亲,你的亲生父亲。他容色上倒平静,叩了下首道:“谢父皇恩典,那封奏疏,儿臣斗胆请父皇留中。”

嘉德帝厌恶皱皱眉,不愿再多说,向太监张安一挥手:“传刑杖吧。”

传旨的太监出去,殿里君臣父子一坐一跪,都无话可说,殿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怡锒到了此刻,反而完全镇定下来,刚才惊怒交集的激动已经没有,只觉得心冰冷到极处,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什么言语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于是竟还能淡然一笑。

刚才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正在想,以他今天的地位和权势,总能保证自己不受欺骗。谁知在不到一个时辰内,往事居然又重演了一遍,又是父皇突然变脸,又是四十廷杖,又是——又是被那个人出卖。所有的一切巧合到了荒唐的地步,更像是上天对他的一个无情的嘲弄,在他刚刚对杜筠萌生出一丝丝怜惜的时候,就用最冷酷最直接的方式提醒他,他们是没有希望的。

不多时便有太监拿着板子进来,因为是在殿中用刑,又是责打皇子,好歹还给怡锒搬了条刑凳来,不至于像午门那样,拖翻在地就打。怡锒看着他们在殿中央布置凳子,心脏慢慢地缩紧,不是因为对疼痛的恐惧,而是,这些熟悉的东西,正在唤醒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为什么又是你,为什么我永远永远不能相信你。

等布置好了,便有两个太监过来想要架起怡锒,怡锒嫌恶地抖了下肩,自己站起来向刑凳走去。张安正望着他,不易察觉地点了下头,眼睛余光在自己靴尖一扫。怡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他脚尖向外分开,明白这样便是暗示行刑人杖下留情,怡锒轻轻透了口气,解开玉带,递到太监手中,又将头上翼善冠摘了,便向凳子上俯身下去。今日有张安暗中帮衬,想来这四十杖纵然打得皮开肉绽,应该不至于伤筋动骨。怡锒心里略安定了几分,当太监撩起他朝服后襟,去解他中衣时,他虽是涨红了脸,但这是朝中规矩,他不敢挣扎反抗。

他今天获得的照顾比三年前要多,但他心里的孤独,冰冷,却比三年前还要强烈。他紧紧地闭着眼睛,他的眼睛很痛,但他知道,自己早已没有眼泪。

嘉德帝一直注视着怡锒的神情,本来满腔怒火,忽然间却有些不愿看见儿子被打的血肉模糊的伤处,道:“去衣就不必了。”

那太监忙松了手,怡锒怔了怔,这意外的恩典还真出乎了他的预料,忙道:“谢父皇隆恩。”留下这条裤子,总算是维持了他亲王的尊严,虽然对于减轻疼痛没什么作用,怡锒却是真心诚意地感激了一下。想起三年前受杖时的狼狈,果然今天的吴王,让皇帝也不得不施以特典。

如果说权势能够保护他,那他现在遭遇的一切,到底是被权势所累,还是因为他的权势不够?怡锒短暂的迷茫了一下,他早已想不清楚,在失去一切后,权势是他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张安吩咐一个太监:“去取碗水来。”那小太监匆匆出去,很快端了碗凉水进来,都浇在怡锒臀腿处。这些太监早都有了经验,受杖时若不去衣,便将裤子泼湿,湿布柔韧,不易被刑杖打破,否则几杖下去,裤子捶烂了,布屑陷入皮肉,创口很难愈合。怡锒被那股冰凉刺激地稍稍一颤,他知道难挨的马上就要到来,默默地抓住了刑凳的边缘。

两个太监按住怡锒的肩膀和双足,嘉德帝等了片刻,见怡锒仍是一言不发,静静伏着的姿势里有无声的对抗,哼了声道:“打吧。”

皇帝话音一落,怡锒便听见身后刑杖破风扬起的声音,口中用力紧紧咬住牙关。“啪”得一下,板子打在被水泼湿的皮肉上,声音格外清脆,怡锒只觉刚才还冰冷的臀上,一片火烧样的痛迅速扩散。他身子不由自主向上挺了一下,压着他的太监连忙手上用力,又将他按了回去,耳边听着张安干瘪尖细的声音数道:“一。”

怡锒对疼痛的所有记忆,被这一板子彻底地召唤回来,他恍然间觉得可笑,总以为三年前的疼痛刻骨铭心终生难忘,现在才发现,原来那些痛苦与屈辱,早被时间冲刷的模糊不清。本来他可以慢慢放下,慢慢原谅,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执着冷酷,可是,那个人却又让他把一切重新温习一遍。

第二杖下来,怡锒清俊的眉心一紧,咽下冲到口边的呻吟,他知道开始的几下并不是最难忍受的,等杖痕交叠皮破血流之后,才是真正令人昏厥的疼痛。他双手扣住凳子,绷紧身子来克制颤抖,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平静从容。今日的他已不似三年前,疼痛的时候可以叫,伤心的时候可以哭,权势堆积起来的铠甲强悍又脆弱,不能帮他抵御痛楚,却不允许他再发出软弱的呻吟。所以今日这一顿板子,是比三年前更艰难的考验。

殿内除了板子击打皮肉的脆响,就是张安难听的数数声,受杖的吴王一直没有叫痛,只在板子落下的间隙,能听到一点他短暂急促的呼吸,侍立在左右的太监们都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有人偷偷去瞟皇帝的脸色,皇帝举目望着殿外,保养的很好的脸上的没有一丝皱纹,亦看不出任何喜怒,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儿子受刑的场景。

张安数到“十”,杖刑停了一下,按着他的两个太监松开手,与刚才执杖的太监交换。这是正式廷杖的规矩,因为廷杖用的板子很沉重,若是一直由两个人打,必然臂力不够,所以每人打五下就换人。怡锒趁着这个空当重重地喘息几次,他额上的发丝都被冷汗贴在眼睛上,分外难受,轻轻抬手抹了一把。

刑杖再落下的时候,是打在早已肿胀的肌肤上,火烧火燎地刺激着心肺。怡锒的身子抽搐起来,大颗的冷汗从他额头坠下,手指因为用力过度,关节泛起了苍白的颜色。他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克制自己出声,只觉一口气憋在胸膛里横冲直撞,五脏六腑都似打了个颠倒。这次不过几杖下去,就有朵朵嫣红在白色的中衣上晕染开来,疼痛一波波无情地持续着,怡锒几乎咬碎了牙关,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能让一声呻吟从口中溢出。

张安数到“二十”,看见那几道血迹,心里有些不安,怡锒再怎么坚强,也是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再打下去,就算没有性命之忧,这份疼痛怕也吃不住。他向行刑太监打个眼色,暗示他们暂缓,回头带着求饶的眼神望向嘉德帝,毕竟皇帝一开始说的是只打二十,他盼着皇帝一时心软就把后头的杖数宽免了。

嘉德帝自然明白张安的意思,他低头看看,怡锒的后背被汗浸透,正因为喘息而深深起伏,他脸上的水珠在青石砖地上滴落一摊。嘉德帝心中一动,没有催促再打,沉默地等待了一刻。

自十岁即位以来,嘉德帝对大臣动用廷杖的案子不下百件,上至宰相,下至九品小吏,有的时候在朝堂上说崩了,当即就让拖出去打,远远听着那些大臣痛苦呼号,他心里会有隐约的快感。

还记得第一次看廷杖,是他十五岁那年。他要提拔一个自己宠信的人为尚书,可是有几个御史激烈反对,争执了好几天,他说不过那些引经据典的文官,一时气急,让全部拿下,带到午门外廷杖。因为以前没见过廷杖的场景,他让贴身太监带自己到城楼上去观刑,远远看到那几个在朝堂上一本正经的大臣被拖翻在地,脱下裤子,打得鲜血淋漓,头面撞地,尘土塞满口中,胡须全被磨脱。那个太监有些担心皇帝年纪小,受不了这血腥的一幕,劝他回去,他反而笑着说了句,看他们还敢气朕!那太监望着他沉默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道,皇上长大了。

那个太监后来因为获罪,被他杖毙了,死了二十多年,连名字都记不清楚,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句话,他明白,也是从那一刻开始,这些人才把他当皇帝看。原来当皇帝不光要恩泽四海,以德服人,更要让臣民心生畏惧,大概就是因为那句话,他开始青睐廷杖这种政治手段。

只是今天是唯一一次,他这么近距离地观看廷杖,连受刑人的每一次颤抖,每一滴冷汗都看得清清楚楚,而受刑的,偏偏又是他的儿子——他曾经最宠爱的儿子,天下人都这么认为,有时候他自己也这样认为。喜欢他澄澈的眼睛,喜欢他淡雅的气度,喜欢他圆润飘逸的书法。可是这些喜欢,在大臣们对怡锒越来越多赞誉声中,慢慢地转变成了芥蒂与防备。

有时候想,真的很讨厌大明的立储制,只要有了嫡长子,就必须要立太子,大臣们说这是“国本”,却不知这才是真正的乱之本源。东宫的官员配置完全仿照朝廷的制度,还拥有一支类似于皇帝禁军的私人卫队“太子诸率”,皇太子有极大的权力,往往和皇帝发生冲突,从而导致被废或被杀。而力量强大的皇太子由于不满皇帝的约束、也会有叛逆、乃至弑君。所有会有汉武帝杀子,会有隋炀帝弑父。

都是为了权势,若不是权势,怡铉不必发配到边远的黔州,怡锒也会在他膝下承欢,给他写写诗吹吹箫,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多么好。可权势就是这样让人爱到极处欲罢不能的东西,所有的感情与它碰撞,都会灰飞烟灭粉身碎骨。嘉德帝想,自己对怡锒的冷酷与惩罚,究竟是恨他觊觎皇位,还是不忍看他步上太子的老路。

说不清楚,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四十年的帝王生涯,已让他对政治的危险敏锐到极点,稳固、保卫他的皇位,这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本能。

嘉德帝面色一沉,张安不敢说什么,回过头去,向行刑的太监点了下头,示意继续打。

板子砸在已经破皮流血的臀上,怡锒疼得差点惊叫出来,刚才那稍长一点的停顿,让他心里有隐约的希望,以为皇帝会赦免了剩下的二十杖。可是等来的只是更加剧烈的疼痛,他在疼得几乎昏厥的意识里,却觉得好笑,他还真是傻,到了这地步,他居然还对皇帝抱有幻想。这四十杖是对他的惩罚,惩罚他再一次对人世天真,天真的以为,还有些东西,还有些人是可以相信的。

怡锒努力控制着身体,不让自己失态,他现在最怕的,不是一下下打落的板子,而是自己随时都可能惨叫出声。他试图分散注意力,强迫自己去听张安数数的声音,强迫自己去想,该怎样对大臣们隐瞒今日他受责的事,回府后该怎样审出皇帝安插在他身边眼线。可是最终他疼得心中一片乱黑,连抓着凳子的手都软软地滑了下去,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忍住胸中的痛呼,怡锒咬着牙,无力地闭上眼。

连嘉德帝也暗暗为自己儿子的坚韧吃惊,他见过很多久经沙场的赳赳武夫,打到不到二三十杖,就哭喊出来了,怡锒虽然痛到痉挛喘息,到现在居然一声也没吭。有这样一个儿子,本应是做父亲的骄傲,可惜,这样的人,却是他皇位的竞争者。倘若怡锒晚生二十年多好,他可以好好疼爱他,然后放心地皇位传给他,一切的错误,只是他们同时爱上了这个位子。

连嘉德帝也暗暗为自己儿子的坚韧吃惊,他见过很多久经沙场的赳赳武夫,打到不到二三十杖,就哭喊出来了,怡锒虽然痛到痉挛喘息,到现在居然一声也没吭。有这样一个儿子,本应是做父亲的骄傲,可惜,这样的人,却是他皇位的竞争者。倘若怡锒晚生二十年多好,他可以好好疼爱他,然后放心地皇位传给他,一切的错误,只是他们同时爱上了这个位子。

到第三次换手的时候,两个行刑太监看看怡锒血透重衣的下身,也真有些害怕了,何况头儿也有暗示,不能伤了吴王的性命。当即对了下眼色,板子挥下去的时候照样劲头儿十足,快沾身时却腕上猛然用力一顿,便卸去了大半力道。总算是四十杖打完的时候,怡锒还没有昏过去。

他已有些迷蒙的意识里听见张安有些颤抖的声音,向皇帝禀报四十杖已毕,皇帝似乎吩咐了句什么,他已完全无力分辨。他觉得自己应该谢恩,但刚才憋得太久,现在除了喘息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终于自暴自弃地把脸贴在刑凳上,连清醒和昏迷都分不清楚。

过了片刻只觉得有冰冷的感觉贴上自己的额头,他稍稍清醒了一下,挣开眼睛,看见张安紧张的脸,原来是他拿冷毛巾在为自己拭汗。张安急切地问:“三殿下,你怎么样?”

怡锒嘴里干渴难耐,胃里却阵阵往上泛酸水,又喘口气才勉强挤出一个字:“水……”

张安忙把一个杯子凑到他唇边,怡锒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撑起一点身子,如得甘霖般饮下。觉得那水入口有些咸味,想来是怕他出汗太多虚脱,放了盐。他喝完后稍稍有点精神,感到下身是超乎麻木的疼痛,也不敢再动,费力地抬眼搜寻下殿内,哑着嗓子问:“父皇呢……”

张安见他清醒了,松了口气道:“陛下走了,留下老奴照顾殿下,您稍等等,老奴让人弄蚺蛇胆去了,您先喝一杯解了热毒,老奴已经派人去请太医。”

怡锒只觉得浑身酸软,只想两眼一闭睡过去,但他还记得好些事要交代,勉力伸手抓住张安的手臂道:“大伴儿,不要,请太医……”

张安也明白他的意思,这个少年王爷还是脸皮儿薄,挨了打不想让人知道,劝道:“殿下,您伤得不轻,不赶紧把伤处料理一下,万一血迹干了,连衣服都难揭下。”

怡锒摇头道:“大伴儿,您听我说……”就这么聊聊的动作,都让他眼前发黑阵阵眩晕,不得不闭上眼,又喘口气,过了片刻才再度睁眼。令张安惊讶的是,那双眼睛里流动着的是幽然的冷意,那份平静,丝毫不像一个被打的半身是血的人。

怡锒咬着牙道:“大伴儿,请传本王的轿子进来,把本王弄出去。晚上本王会派人给您送一万两银票来,一半儿您自己收着,另一半儿,帮本王堵着这一屋人的嘴。”

张安听他到此刻还想着这些事,也不由叹息:“这些老奴省的。今天实在是事情来得突然,连老奴都不知道,要不怎么着也该给您报个信儿。”

怡锒望了他一眼,低声道:“您知不知道?是谁在父皇面前嚼了舌头?”张安浑身一颤,摇了摇头。怡锒又想了一下问:“父皇今天召见了什么人?有没有太医院的赵炳焕?”

张安见他脸色越来越差,却还是执着地追问这些事,劝道:“皇上今天一直在屋里批奏疏——殿下,您还是先别问了,要是老奴知道什么,定然不会瞒着您。”怡锒也委实支持不住,无力地点下头,硬是说了最后两个字:“多谢……”慢慢地软倒在凳子上。

轿子传进宫里,张安让两个太监架起怡锒,慢慢扶着来到暖阁外。随着轿子的长随一看怡锒这副模样,连路都走不动,吓了一大跳,上去刚要问候,就被怡锒一个恶狠狠眼神逼了回去。

怡锒看看抬进来的轿子,真后悔他今天竟然是坐小轿出来的。他是藩王,按身份可以坐十六人抬绿呢大轿,里边有软榻有桌子,能睡觉能用饭,能站两个仆人伺候茶水,若是去那里巡视,轿子里就能会客。但怡锒嫌那个太招摇,走到路上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老百姓都要垂手站两边儿肃静,他除了朝会庆典,家常只坐四人抬的普通轿子。

那轿子也就两尺来宽,他被张安等人扶着送进去的时候,才发现连个趴的地方都没有,张安迟疑道:“要不三爷略等等,老奴给您安排辆车?”怡锒方犹豫,一抬头间,是伯涟远远站在回廊下观望,也不知是他多心,还是失血过多眼花,伯涟的嘴角,依稀有一抹冷峭的笑意。

怡锒一刻也不愿在这地方多待,一狠心斜着身子坐下去,挨着座位的那一瞬,直痛得眼前金星乱冒,咬着牙吩咐:“起轿!”下人们不敢耽搁,轿子是抬了起来,怡锒“坐”在里头,只觉得每一下震颤颠簸,都牵动身下的伤,痛得犹如千万把刀在割肉一般,竟是比方才挨板子的时候还要难熬。他数次想要开口让轿子停下来,让自己歇一会儿,但想到王爷的轿子停在大路上更招人眼目,只能苦苦支撑着。他怕自己不小心真两眼一闭晕过去,落轿的时候府里非炸锅不可,摸索着从发髻里抽出束冠的簪子,每当眼前模糊的时候,便在手臂上狠狠刺一下。他要维持尊严,便要为支撑这份尊严付出代价。

冷汗从额头滑进眼睛,又从眼眶里滑落,只是连他不知道,这滑落的液体里,究竟有没有眼泪。怡锒疼得都有些混乱的意识里,恍惚想起,杜筠常常挨了打,还要被他命令罚跪,那痛苦料来也是这般难以忍受。

他奇怪为什么自己在此刻还会生起怜悯杜筠的念头,今日挨这顿板子,一多半是他自己疏忽大意,就如徐咏所说,把杜筠放在里书房这种机密地方。杜筠在他府上备受折磨屈辱,他要想自保,想要靠皇帝救自己脱困,出卖他也在常理之中。只恨自己当初竟然没有任何的防备,就算是三年前差点被杜筠构陷致死,再次见到的时候,却依然觉得这个人不会伤害他。连怡锒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任何人都谨慎戒备,可看到杜筠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时,就放松了警惕。恨他,打他,辱他,就是不怀疑他。

可是,事实再一次证明了他的稚嫩,自以为早就看清了人心险恶世态炎凉,实际上对宫闱官场的冷酷决绝依然天真无比。他做梦也想不到,亲生父亲会在他身边安插眼线,会动用廷杖打得他死去活来,而那个说着“我对你无怨无悔”的杜筠,也不过是皇帝监视他的耳目。

怡锒在身体疼到麻木的时候,对着轿子里的黑暗冷笑出声,原来真正能致人于死地的痛,不是流血的伤口,是原本以为可以相信,却终于绝望。

轿子到了吴王府,怡锒硬是等着管事驱散了一干下人,才让人将他抬到卧房,如此一番上上下下的折腾,他终于支持不住,晕了过去。赶来的徐妃一看怡锒半身是血,吓得魂飞魄散,但她还稳得住局面,听陪着回来的小太监说了个大概便已明白,匆匆赏了他一封银子打发了。她听说怡锒不肯叫太医,知道他不愿泄露消息,便只留了侧妃陪着自己在房中伺候,干脆把府上给杜筠请的郎中叫来,他那里有赵炳焕留下的棒疮药,倒也对症。

那郎中姓方,来府上住了几个月,只给杜筠一个人疗伤。心下也自诧异,若是个寻常奴才,没必要专门为他请个大夫,用的药里光珍珠生肌膏一味就值上百两银子,够买几个奴才了,但若身份贵重,又怎么会三天两头被打的鲜血淋漓?方郎中深知王府侯门深不可测,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只拿银子做事,一句多余的话也不问。今日听见王妃传他,忙拿着药箱跟那家丁去了,一路上但觉帘幕低垂,处处绮罗闪动,连头都不敢抬。

进了吴王的寝室,徐妃坐在床边,亲自拿巾帕为怡锒拭汗,看见方郎中进来,便向旁让了一让,低声道:“快瞧瞧,怎么一直醒不过来?”她红着眼眶,连声音都有些哽咽。

方郎中见床上俯卧的人的正是吴王怡锒,下半身袍子已经撩起,露出尽是血迹的中衣,不由大吃一惊,怎么也想不到堂堂王爷也会伤成这样。但事关皇家私密,他不敢问什么,躬着身子上前先替怡锒把了一把脉,见脉相虽然虚弱,却没什么内伤,略安了神,对徐妃道:“娘娘勿惊,殿下心脉无事,只是体力不支,快煎一副参汤来。”徐妃忙叫人去置办。

方郎中再去看怡锒下身,料来是受刑后耽搁的久了,臀部的血迹已经干涸,与衣物沾在一起,他试着轻轻揭了一下,怡锒虽在昏迷中都痛的呻吟出声,徐妃便喝道:“轻些!”

王府中参汤随叫随到,很快拿了上来,方郎中却改了主意,不如索性趁着吴王昏迷中用药化开血迹,揭下衣衫,省的他清醒时受不了那份痛楚。便将参汤放在一边,碾碎了两锭仔癀,伴着龙血竭、三七和在热水里化开,去将凝结的血迹润湿,才擦了几下,怡锒“呃……”得一声,竟是生生疼醒了过来,只觉臀上痛得要爆开一般,但他只叫了一声,复又死死咬住嘴唇。

徐妃忍不住流泪,握住怡锒攥得青筋突起的手,哭道:“殿下,疼了您就叫出来,这儿没别人,您别憋坏了身子……”

怡锒浑身发颤,抓起枕头一角咬入口中,仍是不肯吭声。方郎中其实自己手都抖,勉强稳定心神,专心料理伤口,好一会儿才将中衣揭离,怡锒刚刚拭干的额头上又是道道冷汗滑落。

两个女人一看露出的创口惨不忍睹,都失声痛哭起来。方郎中仔细一看,却放了大半心,臀部虽然打的皮开肉绽肿烂不堪,大腿上只有两道青色杖痕,忙道:“娘娘,只是皮肉受伤,没有伤着筋骨的,好生调养一个月,便可复原。”轻轻为伤处敷了药,又喂怡锒慢慢喝了半碗参汤,便去写清热解毒的方子。

徐妃爱怜地替怡锒拭去唇上咬出的细小血珠,叹道:“殿下,出了什么事,怎么好好的就……”

怡锒动了动嘴唇,身上痛的火烧火燎,心里却是一片空旷,他连一个字也说不出,他该怎样解释,说杜筠出卖了他,说这些伤都是他父亲打的?这冷酷的真相连他自己都不忍说出口,他感觉眼眶有热的液体在流动,便缓缓阖上眼皮。

外伤究竟是不轻,怡锒当夜便发起烧来,滚烫的手心和额头,阵阵出虚汗,徐妃守着他,一步也不敢离开。怡锒虽然昏昏沉沉,但不知为何,心里始终有意识,好多好多的往事走马灯样流过,母妃温暖的手,父皇耀眼的龙袍,杜筠低头写字的脸,一半是明亮一半是阴影,他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不知为何,他在梦里似乎并没有恨他,只是心生恻然。

两天后终于退烧,怡锒清醒了过来,不管这个世界如何待他,他总得清醒面对。正是早晨,他感觉到北京秋天清凉的空气。徐妃还握着他的手,神色惊喜,先念一声佛:“阿弥陀佛,可算不热了,您觉得怎样?”怡锒试着动了下腿,臀部依然是针挑刀剜样疼,却已不似初受刑时那般难以忍受。看看徐妃眼睛浮肿神色疲惫,便问:“我睡了几天?”

徐妃拿来一杯水用小勺喂他:“两天了,险些吓死妾妃。”

“宫里可有什么动静?”

徐妃心中叹了口气,道:“您递上去的销假奏疏被送回来了,皇上说让您再休养一段日子。有几个大臣来拜会,妾妃让人跟他们说,殿下您旧病复发,暂时见不得客,让他们留下帖子和书信先回去。只是我想着爹爹不是外人,将您受伤的事情告诉了他,他来看了两次,您都昏迷着没有醒,爹爹让我好好服侍您,说朝里有他。”

怡锒猜他受杖的事外臣还不知道,心里安定了些:“嗯,你办的很妥当。”他想了想,又问:“杜筠呢?他有什么动静?赵炳焕又来了没有?”

徐妃摇摇头:“赵太医这两日没有来,因为没有吩咐,杜筠也在幽篁斋里,没什么动静。”

怡锒沉默地望着窗外鱼肚白的天空,淡淡道:“这两日辛苦你了,我没事了。你去休息吧。”

徐妃轻声道:“殿下,您真的什么也不肯跟妾妃说么?”

怡锒望了她一眼道:“你一向不喜饶舌。”

徐妃一噎,尴尬一笑:“是妾妃多嘴了。”

怡锒安慰性地轻拍拍她的手,微笑下道:“去睡吧——对了,顺便把谢宝给我叫进来。”

徐妃站起身来欲离去,看见那微笑已经褪去,怡锒平静的容颜上一点表情也无,一双眼睛在略暗的室内中闪出晶光来。她心中苦笑,问问自己丈夫的事,又怎会是“饶舌”。然而怡锒不告诉她,她便无从得知怡锒心底的任何东西。

这个世上,有些人每日同床共枕肌肤相接,却终其一生也不能真正了解对方,而有些人,只要看一眼,就决定为他付出生命百死无悔。她和怡锒是前者,她却记得怡锒第一次带杜筠来家里的情景,她在园子里看见他们牵着手,还来不及为那清秀如玉的陌生少年赞叹,就震惊于怡锒脸上那种纯粹的、不经掩饰的快乐。仿佛是突然看到了一片奇美的风景,连生命都放出光来。怡锒牵着那少年的手,笑对她说:“这是子蘅。”怡锒目光中的幸福比夏日的阳光更明媚,让她眩晕。

徐妃想到这儿,心头忽然涌上难以形容的哀恨。

杜筠是被几个侍卫从幽篁轩里扭到吴王寝宫的时候,并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怡锒进宫前曾吩咐谢宝,不许杜筠从里边出来,他受杖的事情又严密封锁,府上知道的人都寥寥无几,更没人告诉杜筠了。

这几日杜筠没有被传唤到书房服侍,只道怡锒可怜他让他养伤,休息了几天,虽然还不能坐卧,却已经勉强能下地走路。他走出去的时候,一回头间,看见谢宝正指挥两个侍卫抬那挂着刑具的架子,背脊上倏然生出一阵寒意,停下脚步不敢再走。押着他的两个侍卫不耐烦,扭起他手臂往前一搡,杜筠心里涩然一笑,真是傻,若非是要打他出气,怡锒又怎会想起他?

那温柔的呼唤,贴着耳朵的呢喃轻吻,只有在梦里存在。杜筠有种超脱了生死的释然,深深吸口气,不再拖延,努力加快脚步,虽然每走一步都牵动臀上的伤疼,但他知道,即使前方是地狱,他也要靠自己这一双腿走了去。

到了怡锒的寝殿,正要伏地行礼,却是愣在那里:怡锒只穿着月白的中衣,侧卧在床上,枕着一条手臂,似在闭目养神,脸色是少有的憔悴。

杜筠几日前还远远见过怡锒,那时他神清气朗,病情已经痊愈,不知为何短短几日竟病成这样。禁不住就忘了一切,一步踏出,几乎想扑上去细看他脸色,急切问:“怡……殿下,您,您怎么了?”

怡锒慢慢睁开眼睛,正看见杜筠写满关怀的脸,那一瞬间怡锒几乎汗毛倒竖——他居然装得这般像。

他在皇宫中见过种种虚伪狡诈,兄弟阋墙勾心斗角,阳奉阴违过河拆桥,那些老于心术的政客,都不及一个杜筠让他觉得心惊。那些人的阴险总是有迹可循的,或许转身间一个冷笑,或许和谁暗地里一个眼神,他静静的站在一边,冷眼看着,知道自己可以控制这些人,他了解他们的弱点和欲望。

可是,迄今为止,他还是读不懂杜筠,他到底为谁做事?他究竟在想什么?为什么他一边不断地背叛,却有如此干净的眼神。他是从来就不曾真心对待过自己,还是半途被人引诱?似乎杜筠看他的目光从来就没有变过。

怡锒听见自己的呼吸逐渐急促,幸好是在床上,要是站着,他觉得自己说不定已腿软坐下。第一次有人让他害怕,他看到杜筠的时候会害怕,那种感觉比面对皇帝更甚。对着皇帝,他对自己说要谨慎,要警惕,可是面对杜筠,他不知这驯顺柔情的人儿,何时就会变成毒蛇,扑上来噬他一口。

他忽然一笑:“你是不是奇怪,我怎么还活着?”他言毕,冷冷地审视着杜筠,他要看,杜筠脸上是否会有做贼心虚的不安。

杜筠倒不是心虚,但怡锒的话太重,言辞中是尖酸的讽刺,目光中除了冷冰冰的仇恨,还有怀疑,杜筠吓得手足无措,慢慢跪下来:“殿下,您……在说什么?您这是怎么了……”

怡锒自以为找到了答案,他闭上眼,心里冷笑,千万不要再被那深情单纯的容貌、楚楚动人的眼泪蒙蔽了,他现在懂得了。

“打吧。”他淡淡的吩咐一句,好似叫一杯茶。怡锒已经完成了他的审问。

东西都是准备好的,两个侍卫立刻抬进刑凳来,杜筠看着那张凳子,禁不住两腿打哆嗦,他颤声道:“殿下……”

怡锒玩味地“哦”了一声:“你想说什么?”

杜筠愣在那里,他想说什么,求饶吗?他本来想说,他的伤还没有好,受不了太重的责打,他想乞求怡锒的怜悯。可是要开口的一刻,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怡锒把他抱在怀中,轻轻地叫,子蘅,子蘅。

在怡锒的心里,他仍然是子蘅,被怡锒爱着的、尊重着的子蘅,那么他起码要对得起这点尊重,他不能再低声下气的求饶,他和那些卑贱的奴才是不同的。因为怡锒爱他,那么,他给予他的惩罚不再重要。

杜筠默默地垂下头,放弃了求饶。

因为怡锒的一句话,让杜筠产生了不必要的自尊,虽然他知道这自尊可能会带来更大的折磨。两个侍卫已经架起他,把他拖到凳子上绑好,便转身去拿刑具。

以前打杜筠,都是怡锒指名刑具和数目,然后一个侍卫来打,这次怡锒什么也不说,那两名侍卫随手就摘下了铜棍和皮鞭,分别站在杜筠两侧。杜筠心里阵阵发颤,他隐隐感觉,今日的责罚和往常是不同的,不是怡锒突然心情不好拿他出气,怡锒那不明所指的讽刺,立刻搬进来的刑凳,两个侍卫心照不宣取下的刑具,更像是一场事先安排好的刑讯。

杜筠努力去想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是因为赵太医的事么?他原本想告诉怡锒的,可是几天来他都出不了幽篁轩,而现在,这里有很多侍卫,他不知道这些人中间,会不会就有皇帝安插下的耳目。杜筠还在犹豫,铜棍已骤然落下,他伤痕累累的屁股上,所有的疼痛在一瞬间被唤起。

杜筠惨叫一声,他没有想到会疼成这样。

没等他喘上气,忽然又是清脆响亮的一声,鞭子抽上青紫斑驳的臀丘,仿佛有千万支烧红的钢针戳刺进肌肉。杜筠疼得眼泪刹那间流出,抽搐着狠狠挣扎了一下。

两个侍卫手中的凶器轮番打下来,一下是铜棍要钻是骨髓的疼,再一下是皮鞭撕裂肌肤的痛。杜筠仅仅挨了七八下便承受不住,扭动着身体大声呼号:“啊!……好疼……殿下……殿下……啊!我受不了了……啊!……饶了我吧!”他那微薄的自尊,被这令人窒息的疼痛击垮。

怡锒缓缓睁眼,看到铜棍和皮鞭有节奏的打在杜筠臀上。铜棍砸下的是青紫的伤痕,皮鞭抽出的是赤色的伤痕,逐渐交织起来,把原来的那些旧伤都逐渐模糊不见。殷红的血迹微微渗出,杜筠痛得连被绑着的双手都痉挛起来。

那惨白脸上滴落的汗与泪,撕心裂肺的呼号,怡锒问自己,他想得到的可是这些。

他没有让酷刑停止,只是冷冷问:“还不说么?”

杜筠疼得连思维都在停止,他只想让这剧痛停下,他几乎是喊起来:“啊!殿下……殿下……你让我说什么!别打了!别打了!”

怡锒低哼一声:“看你嘴硬到几时!”

刚才因为杜筠说话,笞打稍稍停顿了一刻,可是刻骨的痛楚再度袭来。杜筠本能地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束缚,绳子把他手腕都磨出了血,疼痛却变得更加激烈,似乎紧紧钳住了他,无穷无尽。杜筠恨不能一头撞死来摆脱这样的痛,他努力去想,怡锒让他说什么,他唯一瞒着他的,不过是赵太医的那番话,他本想找个僻静无人的机会告诉他,可是,现在顾不得了,他觉得再打下去,他就要活活痛死在这两样可怕的刑具之下。

他鼓足勇气呼叫:“殿下!我说!我说!求求你别打了!”

怡锒猛得睁开眼睛,他听见自己胸膛里是一片空旷的寂静,连心跳都没有,他毛骨悚然。原来一切都是真的,是他,果然是他。

慢慢的,怡锒回过神儿来,他知道他逼问的东西已经得到,他猜疑的东西已经证实,那么他是不是应该高兴呢?他觉得自己应该冷笑一声,可是笑的时候才发现,嘴角已经僵硬,他猜自己的笑比哭还难看。

怡锒抬了下手,两个侍卫停止了笞打。杜筠一下瘫软在刑凳上,虽然身后疼的像刀割,但没有新的剧痛落下,对他来说已无异于得到救赎。他一时还没法说话,低低哭泣。

怡锒皱皱眉,催促道:“快说!”

杜筠吓得哆嗦一下,慌忙道:“我说……我说……”强自压下喉头的哽咽 “殿下,能不能让别人回避,奴婢跟您说……”

怡锒此时心头如同猫抓,根本无法冷静下来,厉声喝道:“要说就说,你耍什么花样!”

杜筠绝望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想了想,怡锒应该有办法使消息不外泄吧。他唯恐稍一迟延,棍子与鞭子会再度落下,忙道:“是……我说……那个赵太医,找过我……他说,他说……”杜筠一边哽咽,一边把赵太医的话如实坦白。

怡锒躺在那里,沉静地望着他,其实杜筠说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这些事本来就是他知道的,他这样酷刑逼供,也无非是要他亲口认罪。怡锒突然一抬眼睛,看见对面妆台上放着一面银镜,打磨的光滑,清晰不差地映出自己的容颜。

消瘦苍白的脸颊,猜疑刻毒的眼睛,简直像极了他的父亲,他受杖的时候,因为痛极仰头,看见那御座上的人,闪烁的目光,和自己现在何其相似。更远一点的,当年大哥怡铉还在朝中,每当政治交锋落了下乘,一个眼神扫过来,也是这样深深的怨毒。

像,太像,怡锒差点掩住口惊呼。他一直以为自己像母亲多些,可是他们朱家的人,那种残忍与冷酷融汇在血液里,从洪武皇帝开始流产至今,一脉相承。一到关键时刻就会显露本色,简直情不自禁。

恍惚中杜筠已经说完,怡锒摒弃了方才的念头,垂下目光冷冷道:“所以,你就把我的病因告诉了赵炳焕,是不是?”

杜筠震惊之下奋力抬头:“没有!我没有!殿下——那天晚上的事,我对谁都没有说过!”

怡锒看他到此刻还想抵赖,忍不住笑起来:“呵,你给人家当暗探,却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探不来,赵炳焕要你干什么?”

杜筠听他话语中误会已深,吓得心惊胆颤:“殿下!殿下,您误会了!我答应他,是想先稳住他,再来告诉您,让您小心……”

“你告诉我了吗?!”

杜筠这才知道短短几天时间,因为自己行走不便,结果成了百口莫辩的局面,哀声道:“……奴婢,本来要告诉您的,可是……可是,这几天都找不到您……”

怡锒心头又是一股怒火攒起,冷笑道:“一直以为你傻,今日才见识你机智!你倒是会拣好听的说!你没说?那天晚上的事情只有你一个人看到,不是你说的又是谁?!”

这问题却让杜筠如何能答,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似乎那天晚上的事情泄露了出去,而怡锒在怀疑他……一股深重的恐惧涌上心头,让他比刚才挨打时还要害怕,他蠕动着嘴唇,连被绑着的手都禁不住颤抖,本已止住的眼泪一滴滴坠落:“殿下!我没有说!不是我……我真的没有说!”他不知该如何替自己辩白,被绑在凳子上,唯一能做的动作只是摇头,点点泪水被溅落到四处,砸碎在地上,好像洒落一地水晶。

怡锒咬牙道:“再打!”其实现在杜筠是否认罪,对他来说并没有多大意义,他杀他如同拔下一根细细的草茎,又或者,他可以审问赵炳焕……可是,他要杜筠亲口承认,他要把杜筠的一颗心挖出来看一看,看清楚里边隐藏的所有背叛。

皮鞭和铜棍再度落下,撕裂皮肉,钻心剜骨地疼,杜筠开始还惨叫着哀求:“别打……殿下,别打我……”怡锒不说话,那些侍卫就不停手,片刻间就落了十来下,杜筠的屁股被打的皮开肉绽,他实在熬不住,哭喊起来:“殿下!殿下!我没做过,我没对别人说!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停!”一直侧卧在床上的怡锒一声暴喝,突然翻身坐了起来,把正在用刑的几个侍卫吓了一跳。吴王眼中闪烁的,已不再是刚才安静的冷酷,那狂躁的愤怒,仿佛地狱中的一簇火焰,摇曳着慑人的光芒。

两个侍卫忙停下手,都禁不住退了一步,

怡锒坐起来的一瞬,感觉身下的刺痛汹涌而来,他晃了一晃,强自用双臂支撑住身体。这现实中的痛和那梦魇中的回忆一起提醒着他,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人,本来,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那个夜晚的恐惧,怨恨,愤怒像潮水一样再度吞没他,他一直在那些寒冷的水中挣扎,唯一可以救命的稻草是权力。他需要很多很多的权力,没有人能阻碍他。

怡锒慢慢探身下去,死死凝着抽搐哭泣的杜筠,一字一顿地说:“你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他不可思议地耸肩一笑又道:“你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你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怡锒似乎陷入了迷蒙,就这么慢慢地、机械地重复那句话。

他的声音让杜筠毛骨悚然,心顿时冷到极点,是啊,他有什么资格说那句话呢?他有什么资格替自己求情?

怡锒看到杜筠失神的表情,哼了一声,又缓缓躺下去,对谢宝道:“你不是说,不论什么犯人,你都能拿到口供吗?”

谢宝立刻明白,一点头道:“属下明白。”转头对一个侍卫道:“去我房里左手第三个柜子,取一副夹棍来,挑个短且紧的。”那侍卫连忙出去,他对一挥手,示意将杜筠解下来。

(题目解释:出自《诗—大雅—抑》“于乎小子,未知臧否。”很多时候,我们无法分辨善恶,真假,对错。)

杜筠昏昏沉沉中听到他们的对话,知道还有更惨酷的折磨等着自己,摇着头哭求:“不要,不要……殿下,求求你……饶了我,我真的没有……”两个侍卫把他从凳子上解下来,摆成一个跪着的姿势,他想要挣扎,无奈经过刚才的毒打,已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怡锒咬着牙,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也许只是朱明家族冷戾的血液在这时发作,不可收拾。

那出去的侍卫很快回来,手上拿着一副又短又粗的夹棍,光是穿夹棍的绳子就有拇指粗细,杜筠惊恐地睁大了眼,扭动着身体:“殿下!殿下别这样对我!别……”

怡锒看见一串泪珠从那雪白的脸滑落,又流进嘴里,嘴唇上被咬破了,再淌出来,就是几滴带着鲜红的液体,玛瑙珠子一样。他的心被那鲜艳的颜色刺了一下,有些茫然,可是脑中一晃,是母亲染指尖的蔻丹。

“说,把你做过的事都说出来。”冰冷的声音里,没有人能听出刚才那转瞬即逝的心痛。

杜筠彻底绝望:“殿下,如果你认定是我做的,就杀了我吧……”他终于支持不住,他原先答应怡锒不会死,可是这连续不断的折磨,让他明白,原来活着也可能成为这样一件可怕的事。他好象跌进了一个黑暗的、没有尽头的噩梦。

“废话!”

随着怡锒的一声怒喝,谢宝便命两个侍卫给杜筠的小腿套上夹棍。那夹棍是锦衣卫特质,刚一套上,杜筠便觉本来已痛得麻木的双腿上,一阵断骨折筋的剧痛传来,立时哆嗦起来。两个侍卫再一拉绳索,杜筠登时眼前发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怡锒被他叫的只觉呼吸一紧,似乎肺部的空气都抽空了,他对自己的残忍有些疑惑,他到底在干什么,就算杜筠认罪,又能怎样呢?怡锒好像又陷入了梦魇,那个常常重复的噩梦,他一直在跑,一直在跑,不知是为了逃避还是为了追逐,只有焦灼无助的恐惧在心里灼烧,他停不下来……

见杜筠不招,两个侍卫又把绳索拉紧一些,木质的夹棍已发出“咯吱吱“的声音。杜筠觉得就算把双腿斩断,也不会有这样让人肝胆俱裂的痛,他痛的连昏过去都不能,脑中一片混乱,只求这酷刑停下,惨叫夹着哀号一并发泄出来:“怡锒!救我……救救我吧!我受不了了!啊————————!你说过你爱我,你说过不会杀我的,救救我————————!”

见他说话,那些侍卫以为他要招供,稍稍松了一点绳子,杜筠满头冷汗,嘴唇已经泛起青色,要不是被人架着,早就扑倒下去。

怡锒怔了怔,没想到他喊出的,竟然是这样两句话,看到侍卫们异样的眼神,先是一阵尴尬,再是一阵异样的恍惚。他在已经被扭曲的记忆中追寻那淡若春风的往事,可曾说过么?他爱杜筠?他给过他承诺?

可是终究太远了,那个时候,属于少年们旖旎甘甜的心情,已如雨中的桃花,一片片飘落枯萎,怡锒忽然想不起来当初,他对杜筠,究竟是什么感情呢?留下的只是一些模糊的景象,融合了现实的回忆,和他自己虚幻的渴望,提醒他那些东西已经失去,不可再得——因为一次背叛。

怡锒掩饰地冷喝道:“你被打昏头了?胡扯什么?!”

杜筠缓缓抬头,望向怡锒的目光中尽是痴绝:“……那天晚上……你对我说……怡锒……我对不起你,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怡锒不明白杜筠在说什么,他只是在那样的目光下本能地窒息,不忍的、怨怒的感觉撕扯着心脏。可是他又清楚,问到这地步,因为杜筠那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松刑,那些侍卫会怎样看自己。

最终咬了咬牙:“顾左右而言他?再收!”

绳子再次收紧,杜筠痛得阵阵痉挛,可是却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觉得生命随着那棍子的挤压,在一点点抽离他的躯体,会死吗?死了就不必这样痛了吧?可是有些话,还没有对他说……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他忽然抬起了头,满是鲜血的唇竟然能牵扯去一丝虚弱的惨笑:“怡锒……呃……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他说了会救你……啊……他说我不写,太子就会先杀你……呃……怡锒……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怡锒,对不起……”

杜筠一声呻吟,夹着一声微弱的诉说,伴随着夹棍让人心悸的咯吱声,如晴天霹雳一般在怡锒的天空里炸开。那些侍卫不明白杜筠的话,因为听他说的不像认罪,就依然不住收紧绳索,杜筠在一次轻微的颤动后,终于垂下头去,不再动弹。

怡锒从床上坐起来,压到了臀上的伤处,却丝毫不觉得痛,那些支离破碎的句子,谢宝他们不懂,他却是懂得的。恐惧像滴落在宣纸上的墨水,以不可遏制的速度迅速扩大,有个声音在心里狂喊,不是的!不是的!他在撒谎!可是他听到的,只是自己的带着颤抖的声音:“你……说什么……”

杜筠低垂着头,没有声音,也不动弹。

谢宝低下头托起杜筠满是汗水的脸看了看,有些为难地道:“殿下,他晕过去了……”

“弄醒他……快点弄醒他……”怡锒浑身都在哆嗦,他只觉得必须弄醒杜筠,问清楚,要不自己就会被这样的恐惧活活憋死。他一翻身,竟从床上下来,可是双腿终究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倒下去。吓得一群侍卫赶紧去扶,可是怡锒已经扑通一声跪倒在杜筠面前。

他终于这样近地看到杜筠惨白如雪的脸,所有的痛苦挣扎像融化了的雪花一样消失,剩下一片坦然,怡锒想到棺材中的母亲。他的胃里有呕吐的感觉,他颤抖着手捧起杜筠的脸,沙哑的声音里几乎带着恳求:“你说什么?他是谁?告诉我,告诉我?你说啊……”

谢宝虽然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怡锒反常的态度让他心惊,小心地弯腰搀住怡锒,并吩咐人赶紧去拿水泼醒杜筠。怡锒一脸迷茫,他不愿回床上去,又不能坐,靠在谢宝身上,谢宝只觉得这个一向冷定坚毅的王爷,竟不可抑制地,在颤抖。

“哗啦!”一大桶凉水兜头泼下,杜筠身上的血水被冲下来,在地上蜿蜒成一丝一缕的淡红,流淌到怡锒脚下,怡锒受惊地向后缩了缩。

杜筠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呻吟,怡锒也不顾地上肮脏,推开谢宝又跪倒下去,捧起杜筠低垂的头,急切地问:“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原来一直都不知道真相,他以为仅仅是杜筠的背叛,他只想着自己承受的痛苦,却从未替杜筠想过一个理由。

杜筠失神地半睁着眼睛,他虽然醒过来,神智依然模糊不清,只是低低呻吟,怡锒急了,揪起杜筠的头发大声问:“是谁?是谁逼你写那张手谕?是谁?快说!”他的声音已经歇斯底里,他顾不得再维持那一贯淡定的形象。

“是……太子太傅……”杜筠口中吐出几个微弱的字,他显然还没恢复神智,又开始重复:“怡锒……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怡锒虚脱一样地松开了杜筠,他想理出一个头绪,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今天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其实他有办法得到答案,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他从来不问?

他看看谢宝,勉强镇定下心神,吩咐道:“把他……抬回去,赶紧让大夫医治。”几个侍卫连忙把杜筠抬了出去,又打清水来洗地。怡锒重新躺回床上,下身的伤又火烧火燎地痛起来,却让他的心趋于冷静,开始思忖这件事情。

谢宝看他闭着眼睛,一双英挺的眉毛紧缩着,有点害怕,道:“殿下?要不要属下请王妃来?”

“不用!”怡锒一抬手,先制止了他,他低声道:“谢宝,让人拿本王的名帖,去太医院请赵炳焕,让他来给本王看病——就请他一个!”

谢宝隐约猜到怡锒要干什么,忐忑道:“王爷是不是要审他?会不会打草惊蛇?”

怡锒睁开眼睛,淡淡睨了他一眼道:“本王眼里从来不容杂草,不管有没有蛇,今日一举拔了他!人我叫来,要是审不出,你就不用在这府上呆了!”对他来说,证明杜筠有没有骗他,远比掌握一条父亲的眼线更重要。

谢宝吓了一跳,本来赵炳焕也是六品命官,对他动刑有干禁例,但有了怡锒这句话,他连王爷都敢打了,忙叫人去安排。

等怡锒闭目休息一会儿,赵炳焕便来到府上,怡锒靠在床头,淡淡一笑:“赵大人,知道本王请你来干什么?”

赵炳焕躬下身道:“前两日听说殿下病情又有些反复,无奈下官被李贵妃留在宫中,没有及时来伺候,请殿下恕罪。殿下现在觉得如何?”

怡锒阴森森一笑:“本王这次请你来,是想问问,本王身上的棒疮,是怎么回事?”他心中有事,又打定了主意要动刑,就没必要再旁敲侧击,直接进入正题。

赵炳焕身子一颤,故作镇定道:“棒疮?殿下受了伤么?让下官替殿下看看……”

怡锒哼道:“罢了,棒疮也就疼一阵儿,本王年轻,身子骨好,过几天也就痊愈了。可要是有人到我府上来,跟本王的家人打听,本王‘每日做什么事,见什么人’,那是想要本王的性命,本王就不能听之任之了。”

赵炳焕脸色一下煞白,双膝一软差点跪下去,但他身上背着皇帝的事情,不能贸贸然就什么都招了,强笑着道:“殿下说什么,下官……”

怡锒一皱眉喝道:“谢宝!本王没精神跟他废话!”

早就等候在一边的谢宝走上前来一脚踢在赵炳焕膝弯处,将他踢的跪倒,同时两个侍卫走上前扭住他双臂,赵炳焕这才意识到怡锒要办他,大喊道:“殿下!殿下,下官何罪?!”

“何罪?”怡锒沉下脸,“你跟本王府上的人说什么,替皇上看住本王,假传圣旨是罪一,离间我父子是罪二,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说本王行“苦肉计”装病,陷害藩王是罪三!你还敢问本王何罪?!”

赵炳焕浑身都在颤抖,他听这些话,料来是杜筠的事情败露,压抑着极度的恐惧道:“殿下!殿下若认为下官有罪,可将下官交部议处……”

怡锒喝道:“放肆!我堂堂一个藩王,还处置不了你!本王只问你一遍,本王的病因,可是你告诉皇上?”

赵炳焕无论如何也不敢招认,拼命叩头:“下官冤枉!殿下,下官冤枉,这话是谁说的,请他出来和下官对质!”

怡锒已喝道:“谢宝,本王养你就只会看热闹么?!”

谢宝忙躬身道:“属下知错!”他对两个侍卫一抛眼色,两人默契地上前牢牢抓起赵炳焕的左手,谢宝从衣襟褡裢里摸出一根削的尖细的竹签,对准赵炳焕的左手食指,笑道:“赵太医,以后跟王爷说话,还是诚实点好。”一个侍卫便拿着一个小锤子过来

赵炳焕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起来:“吴王殿下!下官是朝廷命官,您不能动用私刑,您不……”他后边的话还没说出来,就变成了一声刺耳的惨叫。那侍卫用锤子在竹签尾部一敲,竹签就“扑”地一声撕开指甲,深深刺进血肉,赵炳焕疼得差点昏过去,惨烈地嚎叫:“殿下——!殿下饶命啊!”

怡锒悠然地在垫好的枕头上靠下去:“是谁告诉你,本王给自己身上浇冷水的?”

赵炳焕刚说了句:“下官不知……”

怡锒“嗯?”得一声,谢宝又从褡裢里摸出第二根竹签,对准赵炳焕中指,赵炳焕又痛又怕几乎昏死过去,随口道:“是……是杜筠……殿下……”

怡锒怒从心起,喝道:“放屁!”

那侍卫又是一敲,赵炳焕又一次发出凄厉的惨叫,长号道:“我说我说!殿下饶了我吧!”

怡锒轻挥了下手,按住赵炳焕的侍卫一松手,赵炳焕便倒在地上,两根竹签还陷在他手指中,痛得蜷在地上阵阵抽搐。

怡锒清冷的声音现在对赵炳焕来说似乎从地狱传来:“说吧,你和本王府中什么人有联络?”

赵炳焕大汗淋漓道:“殿下……殿下……,求您救我,实在是君命难违……”

怡锒语气温和了一点道:“你如实说了,本王保你家人无恙,否则,本王就地杖毙了你,然后栽你个下毒谋害藩王的罪名,就是九族遭诛。一人还是满门,你自己思量吧。”

谢宝心中暗叹:这个太医完了,原来怡锒从一开始就没想放他条生路。

赵炳焕面如死灰,但到了这地步,他自知断无生理,只求一个痛快,颤声道:“多谢殿下开恩……是,是您的一个陪房丫头,绿章,她告诉我的……”

怡锒皱眉:“你怎么找到的绿章?”

“她家,原来是太子的佃户,太子让人把她送进来……谁知她刚进来,太子就败了,后来,王太傅把她的事告诉了陛下……”

怡锒终于缓缓吐出口气,不是杜筠,真的不是杜筠,这一次杜筠没有骗他。他不知为何,心底有异样的温暖。

赵炳焕还在喃喃地求饶:“殿下,殿下您饶了我吧,我可以为您做事……我可以……”

怡锒轻蔑地扫了他一眼,一股憎恶之情油然而生,就是这个人,差点让他要了杜筠的命,向谢宝道:“利索点儿,别弄出声音太大动静来。”

这对谢宝来说倒更容易,他拿出一块布来塞到赵炳焕口中,上前狠狠一脚踩在胸口,赵炳焕口中发出闷闷的一声,两只眼睛翻过去,便不动弹了。

怡锒小心地躺下,平静地道:“拖出去,叫刑部的人来验尸,就说他给本王药中下毒,被发现后拒捕身亡。该布置什么,你看着办。”

谢宝虽然是锦衣卫出身,但很少杀人杀得这么利落,手心也不由出了汗,忙躬身道:“属下省的。”

怡锒忽然又道:“请大夫好好给杜筠医治,嗯,再拨几个得力的人过去照顾他。本王,嗯,本王有些累,要休息一下,晚上你过来,扶本王去看看他。”

他大约真的是累了,说完就缓缓闭上眼睛,俊朗的面容上从容平静,像是卸下心头一块重担般释然。谢宝看着这位少年王爷,又看看正在往外拖的尸身,蓦然感到一阵寒意。

(题目解释:出自《诗经—小雅—十月之交》,“下民之孽,匪降自天”,所有的痛苦,不是因为上天给予的,那些烦恼和痛苦的根源就在我们自身。)

当天傍晚,怡锒让人用一张藤椅将他抬到了幽篁轩。

杜筠还睡着,经过那番可怕的审讯,他的精神和体力委实都到了极限。大夫给药里加了安神催眠的成分,他身上的伤太重,最好的逃避疼痛的办法,就是这样沉睡不醒。只是他在梦中似乎能感到这刻骨的疼痛,清秀的眉毛微微蹙着,一缕黑发散在枕头上,衬得脸更加苍白。他盖着被子,只露出肩膀以上,让怡锒觉得,杜筠的身体突然变得弱小,似乎随时都会消失掉。

怡锒在他床前默默地站着,谢宝赶紧给他找来椅子,又在上边铺了两层狐狸皮的软垫,扶着他慢慢坐下,自己知趣地退了出去。

杜筠还是趴在床上,手臂露在被褥外,手腕上都缠着白布,怡锒记得他受刑时双手被绳子磨的鲜血淋漓。怡锒轻轻揭开被子,一看之下却连他都不由轻颤,杜筠下半身已没有完肤,屁股上层层叠叠都是鞭子和棍子的伤,虽然已经上过药止了血,却还是肿起条条赤色的伤痕,小腿受过夹棍,又肿得快和大腿一般粗细。

怡锒感到一阵心慌,为什么用刑的时候,竟没有发现他伤的这样重?也许再多打两鞭,杜筠只怕就要长眠不醒了。

他没有叫醒杜筠,就那么默默的坐着,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农夫,在一场暴风雨后,查看受到摧残的土地,估摸着他所造成的伤害。如果不是杜筠在昏晕中说出那句话,会是什么后果,也许自己活活打死了他,还在痛恨他的背叛。

怡锒很想伸出手去,抚摸一下杜筠的脸,那张被他痛恨的脸。他问自己,他在痛恨那疲倦的眼睛?他在痛恨那消瘦的脸颊?他在痛恨那为了忍痛被生生咬破的嘴唇,那沾着鲜血,还在对他说“对不起”的嘴唇?

他伸出的手又停在半空,有些事还不清楚,当年的事情是怎样,现在还不知道,那张手谕,确确实实是杜筠写的,母妃也确确实实是因为那件事而死。可是这一次,确实是自己冤屈了他,他终于开始怀疑,杜筠是否有能力伤害他。屋里只点了一盏灯,还是因为他的到来才点亮的,怡锒望着那微弱的灯光,他的思绪似乎也同这摇曳不定的光亮一样,在黑暗中飘忽着。

他从未想过他会失去杜筠,他一直侮辱折磨他,无数次的想杀他,好几次毒打他的时候都恨不得打死了他,他却坚信杜筠不会逃走,不会反抗,不会怨恨,不会自尽。所以当他知道杜筠可能出卖他的时候,才会愤怒的失去了理智。

这时躺在床上的杜筠忽然蹙起眉毛,身子轻微地颤动着,口中发出模糊的呻吟。怡锒只道他伤处剧痛,正待要叫人传大夫来,杜筠却忽然惊慌地叫起来:“我没有,我没有骗你……怡锒,别、别打我……”

杜筠虚弱飘忽的声音宛如断掉的一根琴弦,在怡锒心中震颤,他忽然一阵心烦意乱,杜筠没有骗他……杜筠在梦中说没有骗他,那张手谕究竟是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已经不能等了,真相就在手边,他没有时间等杜筠醒来。他一低头看见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杯水,想来是大夫给杜筠准备的,拿起来顺手就往杜筠脸上泼去。

那水放了多时,已经冷了,杜筠被冰得哆嗦一下,慢慢睁开眼睛,起初神情还有些恍惚,但等看清楚怡锒深黑的眸子时,一股深深的恐惧从他眼中浮现出来。

“殿下……”

杜筠撑了一下,想起身行礼,但刚一动就 “啊“得痛呼一声,依旧跌回床上。他绝望着对怡锒解释:“殿下……奴婢的腿动不了,请殿下恕罪……不不……请殿下责罚……”

怡锒尽量让自己的眼睛屏蔽了那因为恐惧和疼痛而颤抖的嘴唇,淡淡道:“起不来就趴着吧,本王有话问你。”

杜筠胆怯地慢慢在床上趴下去,目光和怡锒一碰就赶紧避开。

怡锒想了想,很多话竟不知从何说起,他怎样告诉杜筠,他已经查清楚,赵炳焕的案子,是自己冤枉了他?他调整了一下语气,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带一丝激动和焦躁:“你晕过去前说的话,还记得么?”

杜筠努力去想,他只记得除了痛还是痛,再就是一片黑暗笼罩了自己,根本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地回答:“殿下,奴婢,真的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怡锒皱皱眉:“不是这个。”他看杜筠吓得一颤,眼中神色却是迷茫,料想他当时确实神智不清了,无奈之下只得说出那句他根本不想由他来说的话:“你说,王恒逼你写那张手谕,你不写,太子就要杀我。”

他死死盯着杜筠的脸,想从他的神情中找出蛛丝马迹,让他疑惑的是,杜筠脸上先是震惊,继而慢慢变成了羞惭,他的眼泪一滴滴落在枕头上。过于安静的空气里怡锒觉得,那眼泪坠落的声音那么清晰,和自己的心跳交替着,一滴落下,他的心跳一下,再一滴,又跳一下。

“是不是真的?”

“对不起……”杜筠能说的仅仅还是晕去前那三个字。

怡锒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懑,喝道:“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我只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写那张字!”

“我……我没有想到……太傅说太子已调了昌平的兵马,准备兵变,他说唯一能挽回的法子,就是挫一下你的锐气,让太子解除疑虑……他说了太子会救你,我,我不知道会变成那样……怡锒,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杜筠开始还是哽咽着诉说,后来泪如泉涌,伏在枕上失声痛哭。

“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

“他们不让我出去……太傅说,我已经知道了太子调兵的消息,除非我答应他的计策,否则只好等事情结束后再放我……”

怡锒默默握住拳头,他的血在一点点冷下来,他奇怪自己的声音居然还是平和的:“所以你就写了?”

“我很害怕……怡锒,当时我真的很害怕,我怕等我出去的时候,你已经被太子……太傅说你不想要皇位的,都是那些大臣利用你构陷太子,他说皇上很宠爱你,不会降什么罪的,我真的没想到……”

怡锒闭着眼睛,他看到那天晚上,秋风席卷着枯黄的梧桐叶,杜筠站在府外寂静而凄凉的身影。他的眼眶灼热,却没有眼泪流下来。

他好恨,恨王恒的狡诈,恨父皇的薄情,恨杜筠的傻,也恨自己,当年他到底有没有想过要争皇位?早已记不清了,或许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或许没有像现在这样煊赫的势力,可是,当他被父皇褒奖的时候,会窃喜的吧?当岳父徐咏一次次地暗示他有储君之份,暗示他强过太子的时候,会心动的吧?所以他那么努力地去表现自己,皇帝喜欢书法,他就勤练书法,皇帝喜欢青词,他就学着写青词,皇帝把郊祭大典给他的时候,他并没有推辞……可是,这有什么错?他才华强过太子,德望高过太子,他为什么不能争?杜筠凭什么替他做主!

他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是哑的,难听得分不清是哭还是笑:“他说,他说……他说什么你都信!怡铉有多大本事,两千兵马就杀得了我!……你一张字条,断送我母妃一条性命,你知不知道?!”

杜筠咬着牙,奋力从床上撑起来跪着,他的心里反而释然。终于有一天,他可以把这件事告诉怡锒,他是有罪的,他从来没有想过替自己辩解,他愿意承受怡锒的一切惩罚。

杜筠凄然一笑:“我知道,怡锒,贵妃娘娘……都是我的错……你怎么处置我都行,我是心甘情愿的。但是,请别不相信我好么?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那件事我没告诉别人,真的没有,我永远不会骗你。”

怡锒听他记挂的还是那件事,倒是怔了一下,刚才狂躁的情绪也慢慢平静下来。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当然无法启齿,对杜筠说那件事已经查清,他确实受了冤枉,不管当年是出于什么原因,那张字条是杜筠写的,杜筠是有罪的。

他觉得很累,没有力气再维持这样的对话,太多的事情需要想,需要去查证,从三年前开始,他就只相信他自己。怡锒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再呆下去了,高声叫道:“谢宝!”

谢宝带着侍卫进来,把怡锒扶上藤椅,杜筠惊道:“你……你的腿怎么了?”

怡锒望着杜筠融合着惊诧、担心、关切的目光,突然想起杜筠说的另一句话:……你说你爱我……,他的嘴唇动了动,终于无法问出口,缓缓吸了口气,换了一句听上去比较合适的话:“你刚才说的,我都会查清,若果让我知道,你有一个字的不实,”他咬咬牙,“我会让你连死都不敢奢望。”

怡锒转过头去,不再看杜筠跪在床上摇摇欲坠的身影,当藤椅出了房门进入浓重夜色的时,他觉得很冷,身上每一片骨头都在哆嗦,忍不住轻轻颤抖。于是吴王怡锒低下头,用手捂住了脸,几个抬着藤椅的侍卫根本不敢看他。

没等怡锒开始查什么,怡铮就从通州回来了,他进宫交差的时候听说了赵炳焕谋害吴王的案子,散朝后连自己家都没回,直奔吴王府。怡锒昨夜从杜筠房中回来,一直难以入眠,所以怡铮见到他的时候,他半坐半卧在床上,眼睛下有一片青影,神色疲惫而憔悴,把怡铮吓了一大跳。

怡锒缓缓告诉他一切,父皇的廷杖,赵炳焕的死,杜筠的坦白,说到最后,他有些气短,拉着怡铮的手低声问:“四弟,你说,杜筠说的是真的么?”

怡铮觉得三哥手心里全是冷汗,他从没见过怡锒这样六神无主,想了想道:“差不多吧,我当初就觉得那小家伙对你挺痴心,不明白他为啥跟老大走,听他说的也在理。三哥要是不信,等过些日子你的伤好了,去问问王恒,他好像致仕之后就在北京赐第居住吧?”

怡锒点头道:“王恒我是一定会见,但是,我昨晚一直在想,就算杜筠说得的都是真的,又能怎样?母妃薨逝,他脱不了干系的……”

怡铮呵呵笑道:“其实,三哥,我倒觉得杜筠的罪过没什么大不了——呃,你别骂我——谁害死了母妃,我跟他拼命。但你想,主谋是老大和王恒那老王八蛋,杜筠不过是被借去的一支笔,他那会儿还不到十七岁,懂什么?”

怡锒有些疑惑地看着怡铮:“你居然替他说话?”

怡铮笑道:“我才不替他说话,他这罪过,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全看三哥你的心意了。你要是觉得打他能出气,那就打死拉倒,要是打了他你还难受,倒不如算了,我看你俩当初也挺合得来的……”

他没说完怡锒就喝道:“你胡扯什么!”

怡铮忙“啪”得甩了自己一个耳光,笑骂道:“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三哥,这几年来我一直跟在你旁边,看你那么累,我又帮不上忙,就想着能不能让你从朝堂上下来,有点舒活筋骨的事儿。结果,娈童,你不要,美人,我淌着口水送给你,你让人家守空房,我干着急没办法!三哥,这些年你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太苦了,要是杜筠能让你快活一点儿,我宁可原谅他。过去的事早过去了,我不是绞不断撕不烂的人,只要他好好服侍你,总比杀了有用处。”

怡锒虽然听他说的粗俗不成道理,其中一片真情却也让他感动,眼眶有些酸热,轻拍拍他的手,微笑道:“你心里除了娈童美人,就没别的……杜筠的事,我要再想一想,不是你说句原谅他,我就能赦了他。倒是你,真想帮我,就……”

怡铮一把按住他的嘴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读书是吧?我读,我读还不行吗?我论语都读完了,等你养好了身子,让你查功课。”

怡锒道:“我这里没事了,你早点回去吧,看这身上都是土,你怎么连衣服都不换?”

怡铮笑道:“我听说有人要害你,连水都没喝就跑来了,还嫌我脏!我还回不去,等下要进宫给李贵妃请安,送走了人家哥哥,总得给人家稍两句话。”

这时恰好丫头端进药来,怡锒正要欠身,怡铮已按住他道:“我喂你得了,书上说的,有事弟子服其劳,你没儿子,就让我这个弟弟来。”

怡锒噗嗤一笑:“你还说让我查功课,‘弟子’是这个意思?”却也由着他,在他手上慢慢喝完了一碗药,因他一夜没睡,大夫给药里加了安神的成分。刚才跟怡铮说了一会儿话,怡锒也觉得心里稍稍宽松一些,不由眼皮便发沉,一句话说了一半,便睡着了。

怡铮替他盖好丝绸被子,这个时候房中无人,一片寂静,怡铮轻轻拍着怡锒的手,在他耳边低声道:“三哥,你比我生得俊,比我有才学,连骑射打猎都比我强,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你真的什么都知道么?”怡铮轻轻地笑起来,他的声音太轻,有种阴森森的感觉,但怡锒睡得太沉了,他什么都没有听到。

(题目解释:出自《诗经—小雅—沔水》,“嗟我兄弟,邦人诸友,莫肯念乱,谁无父母。”三三的祸乱将起了。)

有些事是怡锒的确不知道,比如怡铮去给李贵妃请安的礼数,是两个人脱光了拥在床上进行的。

永和宫偏殿的一张床上,帘幕后传来男女欢谑的声音,朝鲜国的公主、大明皇帝的宠妃贵妃李氏,正躺在蜀王的怀里,娇笑着低声呻吟:“哎呦……你轻着点……我生孩子疼怕了,皇上现在还没沾边呢……倒是你,一点都不知道心疼……”

怡铮一边轻轻咬着李妃的耳垂,一边轻声道:“我怎么不心疼你,这不是刚回来就来看你了……那里疼不怕的,我今儿保证伺候地你舒服……”

李妃似爱似怨地睨了他一眼:“还说!要不是你出什么坏主意,让我吃那个催胎的药,我能差点送掉性命?现在想起来我还胆战心惊的,你不在乎我,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不在乎吗?”

怡铮抚着她散落在枕上的长发,笑道:“我知道你吃苦了,但换一个皇太后的位子,冒点儿险还是值得的。”

李妃本来眉眼间都是柔情,听到这话,脸色却稍稍变了一下,有些孩子气的脸上露出不忿苦涩之意,轻轻推开了怡铮,翻过身去,眼眶慢慢就红了。

怡铮愣了愣,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蹭过去拥住她,拉起她柔嫩的小手在自己脸上拍着腻声道:“宝贝儿,宝贝儿?是我的不是,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你打我,打我好吧?”

李妃并不扭头,轻轻攥住枕头,受了委屈似地低声道:“我跟你好,不是想当太后。”

怡铮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可是我们总这样偷偷摸摸不是办法,我们国家和皇宫和你们国家不同,这宫太大,里头人太多,几万人就是几万双眼睛,几万个心思。万一被谁看了去,告诉皇上,别说你生的儿子不是皇上的骨血,就咱俩私通一条就是死罪!你知道我们国家是怎么处置犯罪的妃子么?嘉靖年间有一个皇后,皇帝想杀她但是不能明正典刑,就派人给她居住的宫殿放了把火,还不许太监们救火,那位皇后被烧成了重伤,却没有立刻就死,皇帝又不让太医给她医治,就那样慢慢痛了两天才死……”

李妃“啊”得惊叫一声:“有这样的皇帝!”

怡铮却依旧说下去:“永乐年间还有一个妃子因为跟人私通,被判凌迟,行刑的时候怕她说出宫闱私密,还要那把嘴堵上。知道什么是凌迟么?就是一刀刀把身上的肉都剜下来,一共三千六百刀,不到最后一刀不许死,还有一个妃子,永乐爷用烙铁烙了她一个月才死……”

李妃哪里听说过这些事,美丽的眼睛里充满恐惧,捂住他的嘴道:“不许再说,太可怕了,你们好残忍!”

怡铮笑笑道:“要是不残忍,那些妃子们守得住寂寞么?读过《长恨歌》吧?后宫佳丽三千人,有几个是能得皇上宠幸的?即使得了宠幸,像你,甘心妙龄年华守着个老头子么?”

李妃被他说中了心事,飞红了脸颊道:“我读过书的,我不是淫妇……可是,他真的好吓人,不吃药的时候,十次里也成不了三次,吃了药,又好像野兽一样……我在朝鲜的时候看他的画像,很儒雅的一个人,真不知道原来是这样的,我才十九岁啊,我怕过不了几年,就要被他折腾死了……”她说着,一行清泪慢慢顺着如玉的脸颊滑下。

怡铮用舌尖慢慢舔着她咸涩的泪水,安慰道:“别怕,别怕……他折磨不了你多久了……”

李妃吃了一惊,却又有些喜悦:“真的吗?你有办法了?”

怡铮笑道:“我说了你的罪不会白受,老三已经和父皇反目,又无巧不巧的,他和那小家伙的事有了转机。等过一两个月,那小家伙的伤好了,我就派人去他家乡,底下的,你听我的安排就好。”

李妃眨眨眼睛:“你说的‘小家伙’,是你上次提到的,害死你母妃的杜……什么吗?吴王那么恨他,真的会因为他谋反吗?”

怡铮摇头笑道:“我三哥这个人,说他聪明呢,有时料事如神,狠辣冷酷,我都没想到他居然只三年就扳倒了太子;可是他自己身边的事情,却又胡涂得很,尤其是只要关乎杜筠,就乱了阵脚,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李妃掩口轻笑道:“真没想到,生的那么漂亮一个人,居然喜欢男人,多可惜啊。”

怡铮笑道:“你看上他了?不怕我吃醋么?”

李妃摇头道:“才不,我就见过他几次,他的眼睛好冷,好像能射到我心里去,我都不敢和他对视。我一直奇怪,你们俩不是亲兄弟么,竟然一点都不像。”

怡铮一直嬉皮笑脸的神情慢慢沉淀下来,他翻身坐起,披上中衣漫然道:“我们俩是不像——小时候因为大家都喜欢他,我也学他的样子,可是我的母妃总是说,怡铮,你看你三哥的字写得多好,怡铮,你看你三哥背的多快,怡铮,你肤色不及你三哥白,这个玄色穿着不好看的……”他学着苏贵妃说话的腔调,阴阳怪气的很好笑,但声音里却少有的充满寂寥。

李妃心中一酸,起身从背后抱住他:“可是我就喜欢你……”

怡铮呵呵一笑:“没事儿,我才不难过呢!很小的知道我就想明白了,我学不成他,干脆就不学。我有我自个儿的法子长大,他得不到的东西,我有我自个儿的法子得到。”他拉过衣服,撕开夹层,拈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李妃道:“这个你收着,我怕到时候没法跟你联络,你就按我们事先说好的办。这几个月我要做的事太多,怕是不能常进来,你自己多小心。”

李妃心中怦怦乱跳,紧紧攥住那个小纸包,点了点头,怡铮看她紧张的样子,把她拥入怀中道:“不用怕的,这一招成了,咱们共享天下,就算不成,大不了我再当几年懒散王爷,横竖牵扯不到咱们头上。”

李妃小声道:“还是成了好……我真的很怕这样的日子……”

怡铮道:“嗯,快了,快好了……”

在不远的西内,嘉德皇帝戴着一顶道士的帽子,闭着眼睛虔诚地跟三清乞求长生,香烟袅袅中他当然听不见那帘幕后的情话哝哝。

等怡锒能起身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致仕的太子太傅王恒。王恒本是山东德州人,按照明律,大臣致仕后要返乡,但皇帝却下了特旨,说王恒为首辅多年,亲眷门生也皆在京城,就在京城赐宅居住,有事仍可随时咨询。这“咨询”两个字就让徐咏腻味到了极点,照理说太子一倒王恒就该引咎辞官,他顺利成章就成了首辅,可是让王恒留在京城,又说什么“随时咨询”,岂不是说王恒仍然有参赞政务之权?

因为不愿让旁人知道,怡锒只带了怡铮,两人都是便服,都是乘小轿,来到王恒在京郊的府上,递进去的帖子却是执门生礼。当初在文渊阁时怡锒怡铮都跟王恒念过书,就算两边斗得你死我活了,这师生之礼却是赖不掉的。

怡锒和怡铮被一个家丁请进了西厢小书房,王恒端坐在书房内,怡锒一见却不由怔了怔。仅仅五个月没见,王恒原来还是半苍的头发,现在竟是全白了,原先见他什么时候都是朝服,现在也换了旧的粗布袍子,寒俭得乡里三家村老学究似的。

王恒资历虽老,年纪却也只是刚刚过了耳顺。他是皇上当年的东宫侍读,三十几岁就做了御史,四十领部院,五十初头就拜相,内阁首辅的位子坐了十几年。要不是教的学生实在是不争气,徐咏还真取代不了他。

想到太子挫败,王恒的门生被自己杀的杀黜的黜,太子还流放边陲,老先生憔悴如斯也是心病。怡锒当下微微一躬身道:“先生安好。”

王恒也只是淡淡一点头:“二位爷,你们既然微服出来,我就不起身行礼了。”

怡锒被他顶地一噎,但确实是他们为了掩人耳目,名帖上都写着假名,也就不能责怪王恒礼数不周。怡铮却是忍不了,本想坐下,却看房中除了王恒做的那把椅子,连多余的椅子都没有,便叫道:“喂,我们大老远的来,你好歹得请我们坐下吧!”

王恒瞥了眼放在桌上的名帖道:“我看见帖子上写着‘门生’,四爷没听说过程门立雪的故事么?”

怡铮火冒三丈,一拍桌子便骂:“你算个什么东西……”

怡锒已沉声喝道:“老四!别惹是生非!”

怡铮恨恨瞪了王恒一眼,退了一步,站到怡锒身后。

怡锒微微一笑道:“先生说的有理,您风烛残年腿脚不便,当然要坐下。我们正值青春年少,站站何妨。”

王恒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声音静如死水:“三爷有事就说吧,晚上我还有学生过来,三爷大约不想碰见的。”

怡锒笑道:“我先给先生送个信儿,大哥在黔州挺好的,并不缺吃少穿,近来天冷,我还专程让人送了件貂皮袍子去。”

王恒嗯了一声:“三爷要做储君了,自然要大度一点儿,要是让史书记一笔倾陷兄长,您就当了皇上,也至多是个宋太宗。”

怡锒脸上又是一热,他不知道王恒对于朝中事情究竟掌握多少,这一句“要做储君”是随口说来还是存心讽刺。他今天来有要紧的事,不想多做口舌之争,两个回合没占到便宜,一触即收,对怡铮道:“我有几句话问先生,你出去等我一会儿。”

怡铮明白他是怕人偷听,让自己去看着,笑着点头便出了门。

怡锒脸上的微笑慢慢沉下来,在光线略暗的屋子里,他一双眼睛炯然生光,冷冷凝视着王恒,道:“杜筠在我府上。”

“我听说了。”

“他跟我说了当年的事。”

“我原奇怪,你怎么今日才来。”

怡铮走到外头,抬头看看天,初冬的太阳温和却不强烈,今天的天气是真是好,他的心情也一样。怡锒虽然不让他听屋里的谈话内容,但他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过了一会儿,果然听见屋子里传来怡锒激动到颤抖的声音:“就算我有夺嫡之心,难道就该死吗?!”

王恒的声音也蓦然提高:“以庶欺嫡,以臣欺君,就是大逆不道,罪不容诛!”

怡铮听着听着,他脸上又慢慢浮现出那傻傻的笑,他知道会这样的。他知道依着怡锒的性子,一定会来找王恒的,而依着王恒的性子,一定会和怡锒谈崩,那么下来的事情,应该很顺利吧……

果然是个好日子呢……

从王恒书房出来怡锒连脸都是涨红的,怡铮从未见过他有如此凶狠的目光,刚要上前问话,怡锒已一挥手:“走!回府!”怡铮只得跟着他出来,一前一后上了轿子。

怡锒坐在轿子里,望着帘子外堤外的永定河大堤,秋水涟涌,芦荻花白,堤岸上的杨柳都已掉光了叶子,只剩枯黄的枝条在风中摇荡。他才蓦然意识到已是初冬了。

杜筠到他府上快半年了,这半年中打了他多少次?早算不清了,原来那时候他吃痛不住,喊出来“我不是故意的”,竟是这个意思,怡锒现在是明白了。虽然那时他抬脚走开,杜筠还是有许多机会解释清楚,但是他从没好好解释过,他把自己一时天真、甚至是无可奈何犯下的错误,当成是背叛的罪过完全承担下来。

怡锒在心里仔细地思量,去回忆三年前的一切,他试着想象杜筠的处境和恐惧,他想着自己是否可以宽恕他。

从王恒那里证实了杜筠的话,他被逼,被骗,他不是有意背叛或伤害自己,但是,宽恕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杜筠还是杜筠,现在他知道了,杜筠的心没有变,还是那个曾经被他倾慕被他爱惜的人,原来变了的是他。母亲的死,如一条巨大的裂缝,无声的横亘在那里,把他从前的生命生生割裂,把他和杜筠隔断在裂缝两边。

(题目解释:出自《诗经—大雅—抑》,“人亦有言,靡哲不愚”,字面意思直解的话,就是只有圣哲才能不被愚弄欺骗。可是要不被欺骗,首先便要不信任,有七情六欲的人,怕是做不得这个圣哲了,于是怡锒栽在了亲弟弟手上。)

无法再狠下心折磨他,却又无法宽恕,那些无法挽回的伤痛,究竟该让谁来承担?杜筠,王恒,还是大哥?无可定夺的怡锒一顿轿子:“停轿!”

后边怡铮的轿子也停了下来,怡铮钻出来道:“三哥,有事儿?”

怡锒神情恍惚地看了周围一眼,拉起他的手道:“你跟我走走。”怡铮怔了怔,但随即笑道:“好。”

家丁和轿子都等在原地,怡锒带着怡铮沿着大堤向前走了很久。这条长堤还是永乐年间修的,衰草和青苔从白石头里长出来,把堤岸覆盖的满满的,怡锒踩在有些潮湿的植物上,心里充满厌恶。王恒那坚定又张自以为是的脸浮现在他脑海中,当时他的心情和现在一样,厌恶,肮脏,唾弃,那个人学识渊博,被尊为当世理学大家,他的文章被奉为礼教的标准。可是,谁又知道他心里容纳的,是这样肮脏的阴谋伎俩——最让怡锒痛恨的,是王恒还觉得自己的做法是对的。

忽然一个冷酷的念头在脑中一掠而过,怡锒浑身一震,他觉得自己找到了解决的方法。

“怡铮……”

怡铮忙加快脚步跟上他:“三哥。”

“你帮我做件事。”

怡铮笑道:“呵,还有用到我的时候?”

怡锒转过头,阴冷地望着他:“不是跟你说笑,你帮我杀一个人——要做到天衣无缝,无迹可查。”

怡铮倒抽口冷气,愣愣地看着怡锒,过了半响道:“不是王恒吧?”

怡锒极缓极缓地点点头。

怡铮随脚一踢地上的碎石子,笑道:“看来杜筠的话是真的。”

怡锒不愿他在这个时候提到杜筠,咬着牙道:“当年一手策划是他,害死母妃的罪魁也是他,我们要给母妃报仇!”他对弟弟,只能说出这样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羞于启齿的,王恒必须死,王恒死了,他才能试图说服自己从那场惨剧中挣脱出来,王恒死了,他才能对母妃的在天之灵有所交代,王恒死了,他才有可能试图原谅杜筠。

怡铮很赞同地点点头:“没错,我早看这老王八蛋不顺眼了——三哥,我给你办!”

怡锒觉得心里的郁郁稍微舒解了一点,轻拍拍怡铮的肩膀道:“让你为难了,只是我那里父皇盯的紧,稍有异动就是把柄。”

怡铮笑道:“三哥说什么呢,为母妃报仇,我原该尽一份力。你放心,不过一碗药的事,保证出不了碴子。你弟弟没别的能耐,这点子本事还是有的。”

“嗯,”怡锒点点头,“你悄悄把事情办了就好,对徐咏和王世杰他们都不要讲。”怡锒知道如果去跟几个谋臣商量,他们一定反对,杀一个已经致仕的太傅,有百害而无一利。他没有办法跟他们解释缘由,即使说出来他们也不会懂,他就专断一回好了,如果可以让他和杜筠之间有些许希望,他宁可冒一点险。

怡铮很心领神会地道:“我明白。”

坐进轿子的怡锒轻轻吐了口气,也许,也许可以去看看杜筠,这些日子一直都没有去过幽篁斋,杜筠腿上的伤不知好了没有……

从王恒家回来,怡铮便直接往“闽风茶楼”里去。那茶楼说是虽挂着“茶”的牌子,在京城中却大大有名,实际是一家男娼馆,在京城开了一百多年。只因当年孝宗时曾下诏禁止男娼,许多妓院都被关闭,倒是这家的主人把门面改装一番,换个牌子就做起茶楼来。因主人是福建人,就取了这么个名字,前厅那些孩子们都穿上青衣奉茶,楼后却生意照做,不知为何竟然没有被朝廷查禁。到了武宗时,朝野男风越演越盛,京城江南等地又是妓馆林立,可 “闽风茶楼”名声依然大噪,干脆也就不改了,一直兴盛到今日。

怡铮是这家馆子的常客,一进来就有老板亲自出来相迎,楼后有专门为他设的院子,怡铮哼着曲子进去,掩了房门,笑道:“王大人,玩儿的可快活?”

房中的另一人转过头来,脸上神情有些无奈,正是怡锒的亲信,兵部尚书王世杰。

这是两人私下里第二次见面,自从庆典之后怡铮和他接上了头,王世杰还摸不清怡铮这汪水有多深。只是当怡铮突然抹去那一贯傻呵呵的笑容后,他蓦然觉得心惊,也知道了怡铮并非为众人所见的那样简单。

其实他把宝押在这个从来无所作为的王爷身上多少有些无奈,怡锒那里自从扳倒太子之后,和皇帝之间隔阂越来越深,竟到了杖责的地步。怡锒一两年内被立为储君的事已没指望,可是,他这个兵部尚书却等不了那么久。

怡锒之所以拉拢他,不过是因为他手握兵权,当初和太子相争,谁掌握了兵部,就相当于掌握了最终的主动权。可是,兵部尚书和大学士不同,自开国以来,除非是在外征战的经略大臣领兵部尚书衔,那也不过是个虚名,在京的兵部尚书从来没有在这个位子上超过五年的。若是到了时候,兵部换了人,怡锒会怎样安排自己?入阁?内阁现在是徐咏一个人说了算,徐咏当初了为了和王恒争首辅,不惜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吴王,挑起吴王和太子的夺嫡之争,他怎会让自己去分一杯羹?再说,徐咏和怡锒是翁婿,这关系雷打不动,只要怡锒即位,徐咏就是第一功臣,自己却是人走茶凉,若是丢了兵权,怕是连吴王的门都难进。

所以王世杰想冒一次险,趁他还在中央位置,还掌握着兵部,能把怡铮推上去,那徐咏就再难压制自己。都说怡铮傻,傻有什么不好?若是阿斗不傻,诸葛亮能当托孤大臣么?丈夫处世立功名,谁愿意做他人附庸?

王世杰一躬身:“四殿下,您可回来了。”

怡铮笑着坐下:“王大人,我说了,到了这儿就没殿下了,你还叫我四爷就得。刚陪三哥去探望了老太傅,回来的路上还得了个好差事。”

“差事?”

“呵呵,你猜不到吧,这世上还有我能做,三哥却做不了的事——三哥让我杀一个人。”

“杀人!”王世杰额上青筋霍地一跳,“难道是废太子?”

怡铮拿起茶杯晃一晃笑道:“非也,大哥远在黔州,我还够不着,他让我杀了王恒。”

王世杰迷惑地望着怡铮:“杀王恒——干什么呢?”

怡铮笑道:“王大人跟我三哥这几年,竟还不知道他想什么,我三哥最耿耿於怀的,乃是当年遭人陷害下狱,母妃为救他自尽一事。起初他以为是杜筠背叛他,把个杜筠折磨得七死八活,现在事情真相大白,罪魁祸首乃是王恒,他又怎会放过王恒去?”

王世杰皱皱眉,怡锒眼下第一要务是挽回圣眷掌控兵权,真不明白他怎么总是为三年前的事纠缠,干这种毫无意义又引火烧身的事。当下道:“四爷,这个差事不能办,办不好您就是谋害大臣的罪责,办好了也没好处——不过是西郊多个坟头,四爷何苦要干这样损阴骘的事?”

怡铮笑道:“王大人果然也是读圣贤书的人呐!您说的办不好与办好,我却有两说。明摆着是我三哥要杀个人告祭我母妃亡灵,他舍不得杀杜筠,就只好杀王恒,可惜他书读多了,王恒跟他有师生之份,想杀人又不愿手上沾老师的血,就交给我办,要是我办砸了,他能让我独自担罪责?要是办好了——”怡铮又是微微一笑,“那就是一辈子的把柄,什么时候我父皇要是查起这件案子,他能不着急么?”

王世杰大吃一惊,失声道:“四爷,你不是打算……这不行啊,天底下人都知道我们是吴王一党,就算你出首了他,陛下清查起来,我们依然难逃干系的!”

怡铮笑道:“父皇到时候未必有时间查什么——这个先不说了,我也不干那么小人的事,今日找王大人来,不过是想跟您打个招呼,您把京城的周边的兵马看严了——过不了多久,这北京,就要有大动静了!”

他走到窗边,猛然推开窗子,一股凛冽的寒风冲进屋子,里头还夹着细小的雪花。王世杰被冷风冲得打了个寒颤,今冬的第一场雪,竟是悄没声息就来了……

怡锒来到幽篁斋的外头,却又止住了脚步,他忽然又不清楚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了。原本是想看看杜筠的伤势如何,这时才发现这理由太可笑,派个下人来看看不就行了么?为什么亲自跑一趟?若见了杜筠,必然要提到上次的案子,该对他说什么?说他被冤枉了,说自己已经查清了当年的事,说这半年来的折磨……到底是谁的错,谁伤了谁,都已分辨不清楚。

怡锒犹豫着,毕竟已经来了,立刻转身就走,倒让他觉得自己怕了杜筠似的,他想了想,还是走到了杜筠所住的屋子外,窗户并没有关,怡锒可以直接看到屋里的情形:杜筠在练习走路。

夹棍虽然没有夹断腿,但小腿骨膜已经受伤,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杜筠现在走路还很困难,两手扶着床栏,才能慢慢挪动,他每挪一步就停下来喘气,似乎是疼痛难挨。怡锒看他慢慢地挪着,挪到床边的刑架旁,就扶着那个架子。

怡锒心中不自禁得轻颤了一下,上次打完杜筠,他没有吩咐,没想到,谢宝居然把这个架子又搬了回来。看杜筠的样子,似乎已经习惯扶着这用来侮辱折磨他的东西练习走路。

习惯了疼痛,习惯了负罪,习惯了把他的残忍,当作理所当然。

怡锒心里慢慢有了难受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踱进了屋子。杜筠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怡锒吃了一惊,他眼中先是流露出恐惧,却很快变成了含着惊喜的关切,他问:“殿下,你没事了?”

怡锒噎了一下,他的伤远没有杜筠重,倒让他先开口问候自己。他心中迷茫,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杜筠似是想起什么,赶紧跪倒:“奴婢叩见殿下千岁。”

怡锒走到床边坐下,看到那个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身体,手指不由自主动了动,想伸出去,但才抬起一寸,便又落了下来——怡锒想着自己该怎样对待他,如果宽恕,是不是就代表着遗忘了母妃的死亡。

他不说话,杜筠就不敢抬头,两人相隔不过一尺的距离,可是却又似很远很远,怡锒第一次体会到咫尺天涯这个词,竟是如此贴切生动。

沉默良久,怡锒道:“起来吧。”总不能让他一直跪着。

“是,殿下。”杜筠两手撑地,小心翼翼站起来,可是脚刚踏实地面,还没直起腰,小腿上就一阵剧痛,支持不住身子一倾又跪倒下去。怡锒轻吸口气,那一刻或许想了很多,脑中念头纷至沓来,多得都混乱,又或者什么也没想,他一弯腰,就扶住了杜筠的双臂。

杜筠抬头望着他,两人很少这样近地对视了,杜筠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怡锒,然后那双眼睛里聚满的泪水再也无能忍住,突地夺眶溢出,温暖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跌碎在怡锒的手背上。

怡锒只觉得手上烫了一下,也许是自己从外面来,手太冷,居然被两滴液体给烫了。杜筠感觉到了怡锒的轻颤,他低下头,轻轻用手去拂拭那两滴水珠。怡锒觉得自己应该甩掉他的手,可是脑中却恍惚想起,上次感觉到眼泪的温度,是什么时候?是在锦衣卫的牢房,还是在母妃的棺椁前?原来他已经三年没有哭过了,不是没有心痛的时候,只是他已失去哭泣的资格。一个流泪的、软弱的少年,怎么能给臣下已安全感,怎么能成为整个天下的主宰?

他总是鄙夷杜筠的脆弱,挨几下打就惨叫哭泣,现在才发现,原来想哭的时候就能流下泪水,也是一种幸福。

(题目解释:出自汉代诗人曹摅的《感旧诗》,“晨风集茂林,栖鸟去枯枝。”这句是感慨人世的趋炎附势,王世杰舍弃怡锒跟了怡铮,在他眼中,怡锒败相已露,已经成了枯枝。这首诗说的最明白的是“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两句,让人骨头一阵发冷。)

怡锒扶着杜筠的手臂,觉得自己的姿势有些尴尬,但杜筠着实站不稳,若是松手怕他又要跌倒,四处看看,只好扶着他在床上坐下。自从入府以后,怡锒第一次允许他自己面前坐下,杜筠心中一跳,忙道:“殿下……奴婢不敢……”

怡锒皱皱眉,淡淡道:“你腿上不方便,坐着回话。”他一开口,才蓦然惊觉,自己的语气竟是如此生涩冷漠,即使知道冤枉了他,对他还是这般颐指气使。怡锒突然开始想,自从和杜筠反目后,他可还曾真心地尊重过什么人?他衡量人的态度,只与权势有关,原来他和父皇、和大哥已经快要没有区别了……没有人再会叫他的名字了……这可是他要的结果……

怡锒皱着眉,精神一直有些恍惚,杜筠不敢违抗,依言坐下,臀上没有愈合的伤立刻传来刺痛,让他心中恐惧,他不知怡锒今天亲自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怡锒忽然醒过神来,道:“先告诉你一句话,上次的事情,我不想再追究,你不准再提起,也不准对别人讲。”

杜筠感激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回避地低下头,低声道:“奴婢知道了——谢殿下宽恕。”

宽恕,怡锒为这个词愣了愣,他明明是无法解释,才用这样蛮不讲理地办法不许杜筠追问,居然杜筠还感谢他的宽恕。怡锒心中苦笑,究竟是谁宽恕了谁?是因为杜筠彻底怕了他?还是有什么原因,让杜筠对所有的伤害、委屈、折磨都不在意呢。

怡锒想知道怎样才能宽恕,为什么他就是做不到。这种想法让怡锒有种懊恼的羞耻。他闭上眼睛,看到一个穿着华丽宫装的女人,笑容安静而平和,总是带着对自己、或对别人淡淡的悲悯……拉着他的手,教他走路的女人,他朗声背书,远远看着微笑的女人,水晶棺材里,白玉雕像一样的女人,却是冰冷的……怡锒想从中寻求答案,可是她们都不回答他,他想着自己该怎么办,是这个女人在人心鬼域的皇宫教会了他爱与良知,而在她走的时候,把这一切都带走了,是不是他以后都要像父皇那样活下去?怡锒慢慢在自己的想象中窒息,痛苦像血液一样往头上涌,他忽然皱眉捂住自己的额头。

杜筠惊慌中忘记了尊卑贵贱,左手握住他的手腕,右手就去探他额上的温度,颤声道:“殿下……殿下?你哪里不舒服么?”

怡锒在心中默默祷祝,母妃,你希望我怎样做?我想试一试,你会不会生气?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落定一个决心,抬起头,他对杜筠说:“问你一句话,老实回答我。”

杜筠慢慢缩回了手,稍微退后一点,紧张地等待。

怡锒本想让他不要怕,却始终说不出口,只好尽量放淡语气:“上次……嗯,就是我审问你的时候,你说过一些话……还记得么?”

杜筠的眼中显出迷蒙来,怡锒知道他在回忆,他静静地等待,他觉得杜筠那天哭喊出来的“你说你爱我”,并不像痛极求饶地胡言乱语。忽然,杜筠的眼中掠过一抹光彩,但这光彩很快地黯淡下去,被惊惧和羞惭代替——怡锒肯定他想起来了。

怡锒问:“为什么那样说?”

杜筠细白的手指绞在一起,他低着头,怡锒看不到他脸色,只有水滴顺着他的下巴坠落下来。屋里太安静,那水珠坠落在青石砖地上,一滴,两滴,三滴,那声音俱都清晰在耳。

怡锒轻叹口气,他心中的烦乱,被这宁静慢慢安抚下来,他从袖中摸出手帕递给杜筠。伸出手去的时候,却又心虚地去看窗外,冬天日短,才不到晚饭时候,外头就已经全黑下来,怡锒倒觉得这样的黑暗让他安心,仿佛不再有旁的人,也就不会担心有人会看见他纡尊降贵的动作。

杜筠的绞在一起的手指动了动,手指试探了一下,似乎想接,却又不敢,他抬起头,苍白的脸被泪水洗过,在耸耸烛光下,倒闪着柔和的光泽。怡锒的手依然伸着:“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那样说?”

“对不起……”杜筠似乎羞于启齿,“我不是故意的,上次是……太疼了……我一脱口就说出来了……真的对不起……”

“我问的不是这个!”怡锒脸色一沉,但不知为何,说话的声音却并不高,“那句话,是你自己随口说的,还是——我真的讲过?”他自认为记性不差,可是对那句“我爱你”却全无印象,三年前是不敢说,三年后更加不可能。

杜筠的嘴唇蠕动一下,小声道:“殿下……您会因为这个……打我么?”

怡锒本来最讨厌人吞吞吐吐地罗嗦,常常要求何景明等人将冗杂的政务用简练的言词概括给他听,他的时间很宝贵,没有空和谁这样坐着慢慢聊天……可是现在他却不觉得烦躁,杜筠的脸上少有的浮现出一抹红晕,那样的可怜可爱。怡锒脱口道:“不会。”他第一次说不会打他,说完自己都有些诧异,母妃,难道真的是你……你宽恕了他,也宽恕了我么?

杜筠低着头,慢慢地开始说,说那天晚上,怡锒宿在他房里的时候,半夜抱起他,如泣如诉的告白,在天亮的时候,都消散在晨曦下。他开始说的时候还怀着畏惧,可是慢慢的,他似乎忘记了怡锒可能给他的责罚,他低低的声音平静喜乐,嘴角含着一抹醉人的微笑。

怡锒没有打断他,没有质疑,甚至没有因为自己做了这些事而感到羞恼,他好像在听杜筠讲一个故事,可是,可是那故事的主角,居然是他……杜筠说完后,怡锒猛地站起来,先是走到窗边,继而在屋内踱步,他的内心充满震惊,他已无法安坐着来消化。

杜筠抬头望着他,看见他脸上那烦乱不堪的神情,心中的幸福慢慢退去,用手臂撑着又跪下去,轻叹了口气道:“殿下,那不过是个梦,您那晚,是太累了……我以后不会再说出去,不会了,对不起……”

“住口!”怡锒喝了一声,他现在最不愿听到的就是对不起三个字,为什么他总是只说对不起,为什么他不把这件事告诉他,为什么他不为当年的事解释!如果……如果那天早上,杜筠把梦中的情形说出来,很多误会、痛苦的折磨都可以避免了吧?

怡锒恨恨地转过头,却看见杜筠黯淡的眼神,一腔的怒火竟自冷了下去。

他一直在责怪杜筠,先是责怪他的背叛,现在责怪他不解释,可是,杜筠解释了,他会相信么?他从来都只想到自己受了伤害,他失去了母亲,手足相残,父子相疑,他没有一个真心的人陪伴,他纠缠在自己的痛苦里——原来大权在握的吴王殿下,也不过是一个顾影自怜的可怜虫。

怡锒终究没有发起火,他走上去,弯腰亲自把杜筠扶起来。杜筠全身都在发抖,他忽然有了那天晚上的感觉,不知现在是幻是真,他的两腿是软的,但怡锒的手臂强健有力,稳稳地托住了他。杜筠想,也许,他再多一点点勇气,就可以伸臂抱住怡锒,投入到他的怀抱中去——可是他终究不敢。

怡锒终于开口,他的语气比从前温和了一些,却依然有居高临下的味道:“王恒的事情,我已经查清楚了,我会让他付出代价。但是,并不代表我会宽恕你,我的母亲因你而死,我要再想一想……”怡锒说对到这里还是觉得自己言辞过于冷酷了,他想给杜筠,也给自己一点希望,便叹了口气道:“……我需要一些时间,你……等等我。”

他最后三个字说的几乎不可辨闻,可是依然难堪得双耳发热,匆匆把杜筠放在床上,转身大步就走了出去。怡锒第一次这么狼狈,逃出去的他觉得有些好笑,他向着夜空抬头,冥冥之中似乎有双眼睛在凝望他,那个女人是在欣慰的微笑,还是在落泪?他想找一个人问问,他真的爱杜筠么?他为什么在梦里那样说呢……他和杜筠……是爱么……他是个男人……

可是这又是一个无人能倾诉,无人能回答的问题。怡锒自己想不清楚,但他想试试。

他回到自己房中,先让人告诉谢宝,把杜筠房中的刑架撤了,再给他收拾一副拐杖。他自己踏上收藏旧物的小阁楼。

这里埋葬了很多东西,当年幽篁斋的东西,他本想一火焚之,却想着,有一天他要在杜筠面前把这些东西都砸碎给他看。被某种奇怪的情绪驱使,他居然把它们都留了下来。

箱子上已经有厚厚的浮土,怡锒一向爱洁,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让人上来帮忙,自己开了锁,轻轻揭开箱盖,木箱飘散出淡淡的云草香味。

最上面是一函一函的书帖,怡锒小心地拿出来,一函函的翻看。有些是杜筠的字,有些是自己的,有些是他们合抄,上一句是杜筠,下一句是他,这些字帖,除了他和杜筠,谁也没有看过。怡锒把那些帖子捧起来,居然还闻到了墨迹淡淡幽香,三年过去,外头的世界天翻地覆,这些东西,竟还是没有变质。怡锒的眼中不知为何,慢慢蒙上一层薄雾。

他看了良久,终于拿开那些书帖,露出箱底的一个大盒子,打开来,里边静静躺着一张琴,一支箫,静默却又生动的,就好像随时拿起,还能奏出音乐来。恍惚中时光回流,三年的光阴恩怨一扫而过,怡锒想起自己已经三年没有碰过乐器了,物是人非就是这个意思,琴箫依旧,可是他的心苍老了。

他弯下腰去拿那支箫,拾起的三年前的岁月。

凑到唇边,呜咽的声音从竹管里传出,怡锒轻叹着口气,还好,他还能吹出曲子来,他还记得谱子。原来有些东西是埋藏在心里的,虽然刻意不再想起,可是,它就在那里。

怡锒把箫放回去,把盒子拿出来,把箱子重新上锁。琴要让人送到杜筠那里去,他说了让杜筠等,但是,他要给杜筠一点安慰一点希望。同时,他要向自己证明,他和父亲是不一样的,他要那个位子,但他也要做怡锒。

不是吴王,也不是未来的某个皇帝,他是怡锒。

几天之后,当朝已经致休的大学士王恒在家中突然中风,因他上了年纪,本来有痛风的病,一直吃一个刘大夫的药,倒满管用。家里人急急忙忙把刘大夫请来,王恒已经说不出话,刘大夫看了片刻,只叹道:“准备后事吧。”实在是连药也灌不下去了。只是王恒心里似乎还明白,一直伸着三根手指,家里人不知他要什么,只好去太医院请太医,等嘉德帝得到消息,派了太医去慰问,还没走到府门口,就看见白色的纱帐在冬日的寒风中漫天飘荡,纸花纸钱被卷上半空,如同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事情虽然来的突兀,但王恒毕竟已经是致休的大学士,人走茶凉,在朝中也没引起多大动静,不过是皇上赐了“文襄”的谥号,他的一些门生故吏来祭拜一番。有些人暗暗感叹,王恒一死,只怕废太子在黔州的处境会更加艰难了。

吴王怡锒上了销假的奏疏,回到礼部户部踏踏实实办差,大家都说自这一病,吴王待人好多了,也不再刻意刁难原先与废太子走的近的一众官员。他对淮安来的官员格外关注,连个八品小吏都要邀入府中亲自接待问话,徐咏知道,廷杖一事,已让怡锒对皇帝彻底心灰意冷,他开始经营自己的封地,是要给异日留一条后路。

在诸多翻天覆地的变迁中,嘉德四十一悄然而至,所有的官员都希望这一年能安稳一点,平静一点。所以在除夕宫中宴会上,看见皇帝拉着吴王的手一脸微笑走出来,不管是不是原先支持吴王的人,都觉得还是早日立了太子的好,大家实在都累到极处了,再经不得什么折腾了。

(题目解释:出自出自《诗经—国风—郑风》中的《女曰鸡鸣》,琴瑟在御,莫不静好,我一直很神往的一个境界。)

朝中还没什么动静,倒是吴王府中接到了一封信,是杜筠家乡寄来的,说杜筠的婶母溺水身亡了。

来给杜筠送信的人并不是什么亲戚朋友,不过顺道捎来,放下书信就走了,也没要和杜筠见面。管事的拿着书信,不知该怎么处置,往常府中仆人有了书信,只要检查一下没有违碍的,就交给本人了,但杜筠身份太特殊,怡锒不同意,什么消息也不敢告诉他。

那天怡锒从宫里回来,因家里外厅上还等了一大堆等着说事儿的官员,他来不及吃饭,只在偏厅匆匆喝杯茶,垫两口点心。管事瞅着这个空档上去,把杜筠家里来信的事儿跟禀报了一遍,怡锒一下愣住了,他记得杜筠跟他说过,他从小父丧母离,是婶母将他养大,比亲生母亲感情还要深,这个女人死了,杜筠会怎样……

怡锒看着那封信沉吟片刻,又走到厅边,扫了一眼等在厅里的官员。有十来个人,各有各的事情,都是事先约好的,有的还是外地官员,明日就要离京,今日不见不成。想一想,自己要是直接去告诉他,杜筠在自己面前,只怕连哭都不敢哭,还是让他发泄一下好。便吩咐管家:“你先把信给他送去,嗯,找两个人在外头看着他,万一有事,一定来禀报我。”

那天怡锒接待官员,总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另有一个人在等着他似的。偏偏那些事又不是三言两语说的完的,到快晚饭的时候,才草草打发了几个明日要离京的官员。怡锒一看还有八九个人等着说话,不由心绪烦躁,只想哄出去。偏偏这些人,有的是新科的进士要放外任,有的是兵部里的,议论辽东军饷的事,又都不是自己熟识的亲信,不能乱发脾气。只好勉强笑了笑,道:“本来约了诸位来,是要好好谈谈,谁知今日内阁里有些事,徐大人让本王再去一趟。因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敢让诸位大人久等。各位大人有十分要紧的事么?要是没有,不妨且请回步,明晚再来,本王实在得罪了。”

那些官员见他要去内阁,当然不敢说自己的事紧急,都乱哄哄的行礼辞了出去。怡锒往外虚送了两步,没有犹豫,一个转身直接便往幽篁斋里去。

刚进院门怡锒就怔住了,屋里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哀伤到了极处,却是散乱的不成曲调。怡锒加快脚步进去,看见杜筠坐在窗前弹琴,双眼只痴痴盯着前方,也不看琴,脸上并没有泪光。怡锒正自诧异,谁知一低头却吃了一惊,那琴弦上竟有斑斑血迹,他一把抓住杜筠手腕,翻过来一看,右手四个指尖都磨破了。他微微皱眉:“你这是干什么?”

杜筠抬起头,望着他,似是不认识一般,目光温柔平和,低声道:“我婶娘死了。”

怡锒点头道:“我知道了。”

杜筠从来见了怡锒都是毕恭毕敬,今日却像是忘了,仍是痴痴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婶娘身子很好的,我离家的时候,说了要接她来京里,她说她过不惯北方的日子,我就说那好,过几年我就回去,奉她终老……”

怡锒不知该说什么,自己曾经还拿这个女人威胁过杜筠,当时不过是说说而已,但现在这个女人死了,他竟隐隐有愧疚心虚的感觉。杜筠的脸上虽然没有泪,却是凄楚动人,怡锒的手指在袖子里不自觉地伸直了一下,他想抚摸一下那张脸。他赶紧握紧拳头以克制这个想法,没法对杜筠的失礼发火,叹了口气道:“生老病死,谁都会有,你不必太难过。”

杜筠平日里那样爱哭,今日不知怎么,连一滴泪都没有,他慢慢低下头去,望着自己受伤的指尖,喃喃道:“以后,就剩我一个人了……”

怡锒心中一痛,他说的那样随便,只因事不关己,回想三年前跪在母妃灵前,心里恐惧其实大过悲伤,想到从此之后成为孤儿,那感觉毛骨悚然。母亲就是那样一个人,她在的时候,可以离她很远,也不会多想念,可是一旦失去,才猛然意识到,这个世上最疼爱自己的人没有了,余生中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那样无条件的依赖。

怡锒突然觉得自己刚才那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简直邪恶。他低头看着杜筠茫然无措的表情,想着,他现在的恐惧,也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吧……怡锒眼中酸热,走上一步,他不敢触及杜筠的脸,只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头发,轻声道:“难过了就哭出来,别憋着。”

“怡锒……”杜筠叫出这个名字,怡锒不但没有生气,反而略放了心,他好歹还记得自己。

然后突然腰间一紧,已被杜筠紧紧环住,怡锒身体颤抖一下,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推开他,他吩咐了管事让人看着屋里,也许这场景就要被人看见了。他是王爷,杜筠是奴才,他们都是男人——毕竟还是有很多顾忌的……

偏偏他四肢麻痹,两手竟是抬不起来,他没法,或者不想推开他。

慢慢的,怡锒的胸口有一片冰冷的湿意从外透进来,杜筠终究是哭了,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看他哭的这么安静。是害怕么,自己当年也害怕过,母亲死的时候,他赶走了所有人,包括怡铮,一个人慢慢咀嚼那份悲恸。内心深处,却是非常非常地希望,能借一个人的肩膀,让自己痛哭一场。可是他身边的人,还都指着他的权势支撑,谁支撑得起吴王殿下。

怡锒想,其实他和杜筠,都不是孤独的一人,他们本可以互相依靠,互相安慰。当年他只要下楼,抱住这个身体哭出声来,这三年就会完全不同。那个时候错过了,现在要推开他么?

怡锒深吸口气,缓缓张开手臂,环住杜筠的肩膀,原来杜筠已经这样消瘦了……

杜筠忽然抬头,这回是满脸泪光:“殿下,奴婢想回家为婶娘守孝,请您开恩……。”

怡锒心中突的一跳,守孝,就是三年,杜筠要离开三年……他硬起心肠道:“不行!”

杜筠眼中泛出绝望:“殿下,求您,婶娘没有孩子……”

怡锒怕他再说下去,自己就要忍不住要答应了,打断他道:“我让你回去,我派人去帮你操办她的后事,但是,事情办完了尽早回来——”怡锒无法用身份来命令杜筠,却又想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沉默片刻终于低声道:“——回到我身边来。”

怡锒闭上眼睛,在心里说,母妃,请让我大胆一次,我想要,我真的想要。他收紧手臂,把那个人更用力的压在胸口,可是他不知为何,心中对眼前的离别有着隐约的恐惧。

若他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无论如何不会让杜筠走。

杜筠走的时候,怡锒派了四个家丁跟着,还把自己的小金印给了杜筠,有了那东西,随便到哪个官府,要钱要人,和吴王的亲笔手谕没有两样。怡锒让杜筠每三天写一次信回来报平安,看着那久违的字迹,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误会那样深了,半年多来折磨得他遍体鳞伤,杜筠依然毫无怨怼地留在他身边。

因为运河结冰,杜筠他们走的是旱路,几天后就离了直隶进入山东。一天晚上,怡锒做梦了,他在皇宫里转,很多很多的房子,阴阴沉沉,不知为何都没有人,他心里着急,想找个人问问杜筠上哪里去了。走着走着,景物慢慢熟悉起来,似乎是母妃的长春宫,他听见寝宫里有人说话,进去一看,是父皇和母妃坐在榻边,母妃穿着艳丽的宫装,父皇的头发也是乌黑的,样子十分年轻。父皇轻轻拍拍床榻,叫他,锒儿过来。怡锒只是心里着急,问:“子蘅到哪里去了?”父皇的脸慢慢沉下去,他觉得厌恶害怕,想要逃开,却突然有几个太监过来扭着他的手臂,他挣扎着喊,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找子蘅!他抬起头,才发现那些太监高出自己许多,自己原来是小孩的模样。

就在这时惊醒了,一身冷汗,不知身在何处。怡锒睁开眼睛愣了半响,转过头去,看见身边是徐妃安静优美的睡态,一缕青丝搭在自己颈上,才想起母妃已经死去许久,父皇也早不再年轻,前尘往事,沓沓回转。

为何在梦里寻找杜筠的心情那样急切?怡锒自己觉得好笑,分开不过几天而已,幸好没有梦里真叫出来,万一吵醒妻子,真没法解释了。

他再难入寐,披上衣服轻轻起身,走到窗边,刚拉开一条缝隙,就有一股凛冽寒风刀子样刺进来。怡锒哆嗦了一下,反而脑中清醒了,他返回屋内,拉开抽屉,里边有杜筠的三封信,怡锒觉得好笑,不过个把月他就会回来,自己竟然辗转反侧地入了梦。

打开那三封信,一封一封看去,杜筠正值亲丧,心里难过,也写不出什么,信的内容不过是报平安,说到了什么地方,在哪里投宿。怡锒对这些字却看的很认真,看到最后一封的时间,怡锒微微笑了一下,那是三天前的,大约天亮以后,杜筠的信就要到了,他该过了济南吧?怡锒第一次等一个人,他这辈子第一次明白了等的含义。

可是那天杜筠的信没有来,怡锒以为是路上耽误了,又等了一天,信依然没有来。再过三天,就算是第五封信也该到了,杜筠却杳无音信。

怡锒隐隐觉得有些蹊跷,派人去查,结果令他大吃一惊,大约是不愿惊动官府,杜筠他们住的都是客栈。所以能查到的,也仅仅是按照信上所写的德州某客栈,杜筠一行五人从那里出去,就再也找不到任何踪迹。

怡锒再也坐不住,一封手谕八百里加急发给山东巡抚,说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五个人找出来,这是军令,要是找不找,这山东巡抚就不要干了。可是话说到这份儿上,济南指挥使亲自带着几百亲兵缇骑四处,找了三四天也没有一点音信。怡锒最后连江南巡抚都动用了,杜筠婶娘的丧事早就由亲戚操办完了,杜筠根本就没有回去,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怡锒觉得恐惧慢慢地钻进自己的骨髓,杜筠不可能是自己逃走的,他还没有本事把四个随从都灭口——何况,他根本不信杜筠会逃。怡锒那些日子真是不得安眠,连朝会都称病辞了,一切政务交给徐咏,要不是藩王不能擅自到地方去,他真恨不得亲自去江南一趟。这些事他虽不告诉徐妃,也不告诉徐咏,但谁都看得出来,短短数日怡锒瘦了一圈,有时候好好的坐着,听见外头脚步声,就大步出去问:“有消息了么?!”所有人都未见过怡锒如此失措。

吴王不见客,开始的时候门外等候的车马排出近二里地,结果那些官员饿着肚子等了两天都见不到怡锒,无奈之下也就不再来,吴王府少有的门前冷落车马稀。徐咏实在不能理解,不就是杜筠丢了么,值得为他把一切要事都推了?怡铮叹了口气,拍拍徐咏的肩膀道:“徐大人,三哥心已乱。”徐咏粗重地哼了一声,他只后悔当初杜筠在锦衣卫牢中的时候,没有想办法先弄死了这个祸源,只要与他有关,怡锒就不再是那冷静明敏的吴王。

(题目解释:出自《诗经—郑风—子衿》,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纵我不往, 子宁不嗣音? 三三断了小杜的音讯,对小杜的思念。)

底下的官员都见不到怡锒了,唯一能见到他的是皇帝,他称病十天以后,嘉德帝忽然一道圣旨急召吴王进宫。

听说怡锒被召进宫,徐咏和怡铮就在宫门外等候。过了一个多时辰才看见怡锒从里边出来,脸色苍白如纸,连步子都有些不稳,怡铮忙迎上去,扶住他手臂时觉得他的手冰冷如同死人,忙问:“三哥,你怎么了?”

怡锒脸色如同刮过的骨头,在他身边只听得他呼吸急促,连话都说不连贯:“上轿,你和徐大人,都上我的轿子,我有事说……”

这次怡锒是坐他的大官轿来的,进了轿子他坐中间,怡铮和徐咏分坐两侧,轿子一颠一簸地沿着宫墙走,怡锒晶亮的瞳仁在时而掠过的宫灯光影里幽幽闪亮,徐咏看得有些发虚,催道:“殿下,陛下叫进宫,到底为着什么事?”

怡锒咬着牙,字是一个一个从牙缝里挤出来:“父皇,要查——王恒的案子……”

怡铮虽然早有预料,但听他亲口说出,心中仍是一跳,强做惊慌道:“什么!王恒……父皇知道了?!”

徐咏莫名其妙,看看两位王爷的脸色,道:“王恒有什么案子?不是前一阵才中风……”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身上一个激凌寒颤,就如夏日里平地来了个惊雷,整个人怔忡在那里,过了半响才发出声音,却是沙哑的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三殿下……王恒的死,和你有关系么?”

怡锒的脸在忽明忽暗的光亮慢慢沉静下来,开口倒比刚才稳重许多,他轻吐了口气道:“岳父大人,瞒着你是本王的不对,王恒的事是我让怡铮做的……”

“你好糊涂!”他还没说完徐咏便勃然大怒,蹭得一下站了起来,不妨被轿子顶撞了官帽,也顾不得去扶,一改往日泰山崩于侧而目不瞬的宰相气度,指着怡锒就骂,却又怕外头的轿夫听见,压着嗓子气急败坏:“王恒废人一个,你杀他做什么?眼下多少人想撕烂了你,想把我们一锅烩了,你还纠缠当年那一点破事儿?!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么危险的事你让四爷亲自出马,你……”

“好了!”怡锒厉喝一声,吓得外头轿夫们“咯吱”一声停了步子,徐咏一肚皮怒火没处发泄,揭开帘子道:“干什么停了?继续走!”

怡锒冷冷看了他一眼道:“徐阁老,您要骂我,等回到府上进了后堂我跟您请罪,现在先说要紧的事。”

徐咏被他一声“徐阁老”叫的一噎,但毕竟怡锒是亲王身份,他也知自己刚才失礼,喘了口气慢慢坐下,闷声问怡铮:“陛下怎么知道的?没做干净?”

怎么杀的王恒,具体过程怡锒并没有问过怡铮,他知道弟弟有自己的法子,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险,索性他自己也不知道最好。这时候怡铮才咽了口唾沫说出来:“我让王恒的大夫下的药,因为怕人怀疑,没敢灭那个大夫的口,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回乡去——我派了人一路跟踪他,他确实回了福建老家!”

怡锒皱眉道:“我说的不是这个!那个大夫,就是被父皇抓到了我们也有办法灭口。今日父皇叫我去,说王恒的儿子上书,说他父亲死的不明白,请皇上调查,父皇问我愿不愿意接这个案子,我只能说愿意,父皇突然就冷笑一声,将一个东西掷在我脚下,拂袖而去……”他说到最后,声音里已带着颤抖,一直紧紧攥着的拳头慢慢摊开,掌心赫然是一个小小金印。

因轿内光线昏暗,徐咏也看不清那金印上是什么字,问道:“这是什么?”

怡锒的目光怔怔的望着那块小小的金子,颤声道:“这……是杜筠,临走前,我给他的……”

怡铮倒抽口冷气:“是杜筠?”

徐咏道:“殿下,现下不是打马虎眼的时候,你实话告诉我,杜筠知道多少?”

怡锒抬起头,眼中有一丝茫然:“我不知道……”

“什么?……”徐咏又是一口怒气冲上来,恨不能给怡锒一记耳光打醒了他,真不知道这个王爷怎么了,只要一牵扯到杜筠,就浑浑噩噩形同痴呆。想起当年倒太子那会儿狠辣决断的吴王,跟现在竟是完全无法重叠。

怡锒兀自喃喃道:“我不知道……我跟杜筠说过我会去找王恒问清楚……我,我不记得有没有跟他说杀王恒的事……他……难道真的是他?”

徐咏冷冷道:“是不是他都无关紧要了!现下要赶紧办这样几件事,第一,派人去福建,看看那个医生还在不在,如果在,赶紧灭口,包括经办这事、知道这事的人,都要灭口!第二,王爷一定要在皇上面前力争,把这个案子接下来,不管皇上说什么,一概佯装不知。若真有金殿对质的一天,四殿下只管喊冤,即使皇上拿了个证据确凿,四殿下就一口咬定,是您一个人做的,吴王什么也不知道。殿下不认,皇上不能定三殿下的罪,保住了他,我们都有出头之日。第三,继续派人找杜筠,单凭一颗金印,不能断定杜筠就在皇上手里,我们要防着有人借刀,皇上什么都没说,这件事还不得明白,殿下不能自己就先认了自己有罪!”

怡锒的声音在渐沉的夜色中听起来有些飘忽:“杜筠……我找了很久了……我一直担心会出事,果然是父皇先下手为强——哼,好一招釜底抽薪!徐大人,我不能等!”

怡铮眨眨眼睛:“为什么不能?”

车内有了片刻的安静,怡锒听见自己的心脏疯狂的跳动,脑海里满满的都是杜筠凄绝的眼神:

“怡锒,我没有骗你……”

“怡锒,我不会对任何人说……”

“怡锒,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原来他早就相信了杜筠,他对杜筠的感情,注定是一场伤人伤己作茧自缚的悲剧,丝线的那一端竟不在自己的手中。杜筠失踪后,他终日被恐惧包裹,一想到他失踪的种种可能,让他连呼吸都困难。以前可以无所顾忌的伤害他,羞辱他,只因为他有种错觉,杜筠会一直在他身边。他没有想过杜筠有自己的尊严,想法,那样无怨无悔地承受他的凌辱责打,只是因为爱他。他没有想过能有人把杜筠从他身边抢走。

怡锒深吸口气道:“杜筠不会出卖我的,我不能等,不能等父皇查到怡铮头上,不能等到父皇杀了杜筠再动手!那样——就太迟了!”

怡锒第一次这样明白的发现,自己在这个世上所在意的人,仅仅就是这两个而已,那是他全部灵魂的依托,他不能为了赌一个皇位,把他们一起押出去。若没有了他们,他该如何生存下去。

嘉德四十一年在人们的记忆中是多事之秋,开春以来,从塞外来的大风漫天黄沙席卷进北京城,商铺的门帘被吹的飞上了天,街上只听见两边民房的门窗都在呼呼作响。人们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天是暗黄色的,再也看不到一点点的阳光,庄严的紫禁城似乎都在这场狂风中瑟瑟颤抖。而夜幕中一颗彗星出现在紫微星附近,闪烁着不详的光芒。人们都说,这是天象示警,要出大事了。嘉德帝比普通老百姓更信天象,干脆又搬出皇宫,住回西苑的道观里,每日和一群道士作法祈福。

而后来发生的一切,恰好印证了这原本无稽的猜测。这一年改了年号,换了皇帝,更令后人关注的,是这一切大乱的契机,那场并不精彩的“乙酉宫变”。

不管徐咏怎样反对,怡锒决定不能坐以待毙,把王世杰招来交了底。现在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时机,皇上搬出皇宫,西苑的兵备还不到五百人,只要一个卫就能把西苑围个水泄不通。

王世杰私底下已经和怡铮把一切都商议好了,但面对怡锒的时候,还是禁不住心里发慌。怡锒是他旧主,从四年前他被徐咏拉拢叛了太子,一直也认为怡锒是绝顶聪明的帝王材料,想要全心保他成就一世功名,现在迫不得已卖了他,心内也不能不恋恋。他跟怡锒商量兵马调度,一边暗暗惆怅愧疚,一边敬佩怡锒心思周密,虽然是仓促起事,却能安排的滴水不漏。他不由想,若是自己帮着怡锒全力一击,倒未必不能成功。

王世杰从怡锒府中回来,怡铮已经在等他,怡锒以为他们都在一条船上,并不介意他们私下见面,却不知他的手足和心腹,早给他的船凿了个大洞。

怡铮一看王世杰的脸色就笑:“王大人怎么了?这才三月天气,就热得满头大汗?”

王世杰怅然一笑:“说一句丢脸的话吧,跟三殿下说话,我心里有暗室亏心神目如电的畏惧,——四爷,您别怪我,我觉得对不起他,三殿下对我不错,对您更好,真的,他这次兵行险招,其实是为了保您。”

怡铮笑道:“这有什么丢脸,王大人要是随随便便就倒戈,我也不敢跟您共事。王大人跟我三哥四年,我和他是二十年的兄弟,走到这一步,我比你难受。我并不想坑他,却也更不想被他带累,他对我们千般恩惠,抵不过对杜筠的一半,这次他要起事,终究是怕父皇杀了杜筠。自从杜筠到了他府上,他的败相就越来越明显,那是他的软肋,于其让别人捏了来个全军覆没,不如我们自己找一条生路。”他又呵呵一笑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王大人,若是三哥知道杜筠在我们手上,他会饶了我们么?”

王世杰的脸色突然冷淡下来道:“四殿下,话不是这么一说,杜筠的事,我没有经手,最多是个知道,知情和同谋是两回事。”

怡铮额头青筋猛的一跳,眼中鬼火似的闪过一道光芒,随即又松弛下来,笑道:“原来王大人要下船了。”

王世杰道:“四爷不必担心,我没想下船,只是……嗨,我这一辈子,先叛了太子,又叛了吴王,负义的事做的多了,心里有时候会后悔,想着,要是当初没走这一步,现在会是怎样?”他自失的一笑,“戏上唱的好,前悔容易后悔难,现在到了生死关头,再没有左右逢源的好事。四爷,我会保您保到底的,只希望他日您荣登大宝,能够对三殿下好一点。”

怡铮深深望了王世杰一眼道:“王大人一片忠诚让我感动,您放心,他是我亲哥哥么!”他笑笑道:“神机营的事王大人尽管安排吧,反正我是连身家性命都交到您手上了。你出来了,我再进去陪陪三哥,这几日他心绪不宁,别再临了出什么变数。”

怡铮来到吴王府上,怡锒正坐在书桌前写字,他容色倒依旧白皙平静,情绪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几天来熬的眼圈越发的暗,倒显得目光幽深。

怡铮看了一眼题头,问:“是写给三千营指挥使的?”

怡锒“嗯”得一声,并不抬头道:“这是一篇费心费力的文章,虽然父皇搬到西苑,三千营仍控制着京师防卫,若是指挥使郑方不点头,我们终究成不了事。”

怡铮心里暗喜,却道:“这种抛头露面的事,交给王世杰他们就好,三哥何必亲自出面?”

怡锒道:“三千营不受兵部辖制,郑方才不会买一个兵部尚书的帐。他问我要手谕,不过是要拿我一个把柄,我成了,他就拿这个邀功,我败了,他就拿这个去父皇那里献宝。”

怡铮奇道:“那你还写给他?”

怡锒笔下不停:“我知道这个人蛇鼠两端,一封亲笔手谕,许给他五十万两银子和一个侯爵,不过要换他的轻慢之心。他手下的同知、佥事跟我密约的已经有六人,只要他这几日按兵不动,咱们动手之前,先拿下这个指挥使!”

怡铮心内一惊,幸好自己来这一趟,否则怡锒的人控制了三千营,三千营均是巡防骑兵,神机营未必是对手。他拍手笑道:“好一招隔山打牛!三哥,有了三千营,你稳坐金銮殿了!”

怡锒淡淡开口:“我并非对那个位子迫不及待,既使父皇让我就藩,我也会遵旨出京,我不介意再等几年。”怡锒放下笔,站起身走到窗边,漫然吟道:“南内凄凉西内荒,淡云秋树满宫墙。由来百代明天子,不肯将身做上皇……后人骂了唐肃宗多少年,我若败了,是万劫不复,就算成功了,也逃不了不孝的名声。可是——”他猛的回头,咬牙道:“他为什么要对我步步紧逼,连杜筠都不肯放过!”

怡铮在他眼中看到一抹闪着晶亮的哀恸,不知为何心中竟是一惊,佯装关切道:“三哥放心,父皇要牵制你,一时间还不会对杜筠怎样。”

怡锒无声地透了口气,他的声音低沉,隐含着颤栗:“怡铮……让你去做那件事,是我疏忽大意了,徐咏骂我是对的,我不该让你铤而走险。这些日子,我心乱如麻,常常斥责你,其实……”他顿了顿,似乎下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其实你不必帮我做什么,你在我身边就好。”

他在失去一个后,愈发觉得这个珍贵。

怡铮从未听怡锒说过如此动情的话,甚至有些低声下气,他沉默片刻,走近前去,握住怡锒的手,只觉他手心全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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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锒似乎憋闷地久了,想要把心里的话说一说,不再端着身份摆吴王的架子,他眼睛并不望怡铮,只是继续说话:“……杜筠失踪,到现在我从未有一夜睡过囫囵觉。醒的时候在想怎样救他,好容易睡着了,梦里又是他被我、被父皇毒打折磨,常常惊醒两三遍。我终于知道,这一辈子,除了你,我不会惦念谁比杜筠更深——我只懊恼为何现在才知道。”

怡铮笑道:“三哥不必再惦念我,我比杜筠机灵,别人坑不了我。”

怡锒一笑道:“我记忆最深的,仍是你五六岁时,擎一根江米糖跟在我身后,边吃边喊我慢点走。每次我们跑出长春宫,母妃就在后边叮咛,要我照顾弟弟。”

怡铮笑道:“母妃在天有灵,也知道你把我照顾的很好。”他早已不记得那场景,但他记得自己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跟在三哥身后。怡锒为什么就看不出,他的弟弟已经长大,已经不再需要他保护照顾。怡铮为他的哥哥惋惜,怡锒对爱他的人太过无情,对不爱他的,却偏偏自作多情。

怡锒反手,握住怡铮的手紧了紧,用命令的语气道:“这两天少往我府上来,我已经和神机营指挥使约定,成功了就在西苑前点火为号。你在你的邀月楼上应该可以看到,若过了酉时初刻火还没有起,你就烧毁手里所有书信底档,父皇就算要抓人,也必然是先派兵来我这里。”

怡铮笑道:“哪就至于这样,三哥不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么?”

怡锒缓缓摇头:“时间太仓促了,很多人都只能诱之以利,能被利益所诱的都是小人,小人难养,我只有五成把握。怡铮,若真到了镣铐加身那一步,我尽量把你撕剥干净,但……徐咏王世杰他们知道太多,总之,到时候你只管跟父皇哀哭,不要顶撞他,更不要替我说话,我猜父皇对你还有几分舐犊之情。”

怡铮心中突突乱跳,他低声道:“三哥,我们是亲兄弟,应该祸福与共。”

怡锒淡淡摇头:“那是傻话。兄弟同难,必存其一,母妃让我照顾你,我至少要保住你性命,要是我们两个都出事,母妃就白死了。”

怡铮望着怡锒,怡锒的脸色有些苍白,但那样坚毅中带着温柔的眼睛让他着迷。他多么希望,能够颠倒一下位置,让他做哥哥,来照顾怡锒,让怡锒崇敬他尊重他。怡锒不知道他并非当一个安乐王爷就满足,他渴望能有一次,越过他的三哥去,走到他前面——不,不是一次,是一辈子,怡铮想要的,是永远都不要再被这个出众的哥哥遮挡。

(题目解释:“骨肉枝叶”出自汉诗《别诗》开篇“骨肉缘枝叶”一句,这首诗记载是苏武给李陵写的,但近年又考据说不是了。)

三日后,吴王怡锒没有到部院办事,幽篁斋的阁楼上一整天都传来幽幽的箫声,那样的寂寞。

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下去,怡锒极目西方,风沙连夕阳都遮盖了,那里只是一片肮脏的昏黄。

怡锒放下竹箫,无声地叹了口气,酉时已过,西方的火光始终没有亮起。他不知为何,心中异常平静,连失望与恼怒也没有,甚至懒得去想,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决定兵变的时候,他心中就隐约有不详的预感,不仅仅是因为时间仓促准备不周,而是一切都太顺利了。几年的政治生涯,让他对各种陷阱都太熟悉敏感,太好的事往往不是真的,可是他已无心去辨别真假,杜筠随时可能死在父皇手中。他像一个穷极了的赌徒,到处用性命签下借据,那么究竟最后是谁给他一刀都没甚分别,他本来就是自蹈死路。

四年,自从母妃死后,行尸走肉的生活,身为行役的机械阴谋,看着自己的亲哥哥怨毒的目光,看着昔日政敌一个个凋零死亡,他的心里和眸子一样空洞漠然。唯一能激起波澜的,是杜筠的眼泪,和那一声“怡锒”的呼唤,杜筠的眼泪滴在他手上,他感觉到那滚烫的温度,比血液还要热,也让他知道,自己是活着的。杜筠是他心中,也是他这一生所遇到的最干净的人,他竟不知不觉被他吸引、改变,到了生死以之的地步。

疯了,怡锒自嘲地一笑,转过身去,把桌上的一个锦盒打开,都倾倒在火盆里。散落的纸张里有他和杜筠旧日的书帖,有他和朝廷中各官员来往的书信,都已经没有用了,看着火焰很快吞没了陈旧的纸张,那些墨迹都灰飞烟灭

这些最干净和最肮脏的东西,曾是他生命中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梦想。后世的人,对他的评价应该很简单吧,不过是一个被权势冲昏了头的乱臣逆子,他们永远不得而知,吴王究竟是为了什么发动这场可笑的叛乱。

其实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怡锒,是为了权势不惜与父兄兵戈相见的疯子,还是为了一双清澈的眼睛,就不惜抛弃一切的傻子。

怡锒轻轻笑起来,疯也罢,傻也罢,由得他们去说好了,他怎么到了现在,还堪不破政治这玩意儿,史书上怎么写,不过是父皇的一句话,他现在已是什么都不在乎了。只可惜了徐咏一腔热切,王世杰他们几年来尽心辅佐——管不了了,不能为自己而生,那么,就为自己死一回。

最后一片纸张带着火焰缓缓飘出火盆,怡锒听到楼下纷乱的脚步声,是父皇的锦衣卫来了吧?怡锒的手指缓缓抚摸过那支竹箫,那还是幽篁斋刚刚建成时,他亲手折下的湘妃竹,杜筠为他做了这支箫,不知他在表面打了什么东西,现在看去还是如玉石般光洁翠绿,上头一节节的纹路清晰嶙峋。

“筠竹千年老不死,长伴秦娥盖湘水。蛮娘吟弄满寒空,九山静绿泪花红。离鸾别凤烟梧中,巫云蜀雨遥相通……”

急促奔跑上楼的锦衣卫们先听到几句轻吟,又看到一个修长的长衫少年站在角落里,静静抚摸一支竹箫。因为阁楼光线昏暗,这情景和他们奔上来的目的完全不符,猛地一个激灵下,还以为是见到了鬼。站在楼梯口定睛一瞧,才发现那少年就是吴王怡锒。

怡锒漠然看了他们一眼,目光又回到竹箫上,他走了后,不知是谁的手,能拿起这支箫?谁的唇,能吹出那首曲子?不如就此了断,不必留下什么东西给后人知道,知道的,是天地,和你我的心。

“啪啦”一声脆响,怡锒将竹箫狠狠敲向桌边,竹子霎时断为两截。吓得楼梯上的锦衣卫们又是一个寒颤:“殿下……”

怡锒用极度轻蔑的眼神扫了他们一眼,见内中并无一个是自己故旧,父皇到此刻还对他不放心,忍不住嗤笑出来:“是单我一个,还是满门?”

那锦衣卫佥事知道怡锒犯了什么事,他一辈子抓的大臣不计其数,但不知为何,面对这个凶多吉少的王爷禁不住有些胆寒,咽了口唾沫,尴尬一笑道:“殿下……这个……陛下请您进宫一趟……”

怡锒俊秀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安慰的笑容,却因为过于苍白,和汉玉雕成一样,他点点头道:“如此便好,走吧。”他一拂袖子,将那半截竹箫随手抛在地上,转身就往下走,锦衣卫佥事一看火盆里满是纸灰,顿时头大了一倍,皱眉道:“殿下,这……”

怡锒的目光忽然朝他看来,他两腿哆嗦一下,不敢再多说一句,站在楼梯上的锦衣卫都默不作声让开一条路,任怡锒走了下去。

府上突然闯进了锦衣卫,家里人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徐妃也顾不得身份,匆匆来到楼下,正赶上怡锒往外走,后边跟着一大群锦衣卫,神色间都是深深戒备。徐妃上前一步,惊问:“殿下……这是?”

怡锒看她还穿着王妃服色,想来是因为要见外臣,刻意梳妆了一下,他心中一酸,这女子跟了他快要七年,对他的事情,他的内心,始终一无所知。若是这次成功了,倒也愿意给她一个皇后的名分,愿意和她共度一生,但那并不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感情,只因为这个女人令他放松,内心平和。他对她完全无所求,他知道真正的爱不会是这样。

白发如新,他一直以为,世人的情感大多如此,一对男女每夜睡在一起,身体可以拥抱着没有缝隙,可是心却完全拉开距离。他在皇宫中看惯了那些因为太过明显的目的而委身于男人的可怜女子,觉得里边并不存在感情。可是眼前这个女人,毕竟陪了他两千个日日夜夜,在他受伤之后,这个女人替他拭着额头上的汗,眼泪滴在他脸上,那眼泪应该是真的。

怡锒替徐妃想了一下今后处境,自己和徐咏都卷了进去,怕是徐家那边也难保,就算父皇网开一面罪不及妻孥,徐妃一贯高傲,又怎受得了寄人篱下的屈辱?稍稍的想象让怡锒心酸难忍,他走上前去,见徐妃大约是梳妆匆忙,有一支钗没有完全插进去,还有小半截露在外头,伸手替她插好,又将凤头衔着的珠串理顺了,勉强一笑道:“宫里有事,我进去一趟,你不必担心。”

徐妃惊诧地望着他,怡锒很少对她如此温柔,可是她并不觉得欢喜,她不笨,怡锒的眼神中有诀别的含义。

她一把攥住怡锒的手,颤声道:“这都是宫门下钥的时辰了,为什么还要进宫?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妾妃陪您一起去。”

怡锒望着徐妃秀美端庄的容颜,不过刚过双十年华,正是好花开在枝头的年纪。这个女子,虽然自己不爱她,却是累她一生,怡锒负疚地连心都疼起来,此刻却无法多说什么,只道:“我走之后——你自己多加保重,也不要回大学士府,可以搬到你哥哥那里去。”

徐妃被他这几句话吓的魂飞魄散,点点珠泪直坠下来。怡锒心中轻叹一声,他不愿在那些锦衣卫面前显露儿女情态,咬了咬牙,左手握着她手腕,缓慢而坚定地收拢,然后右手一寸寸从她的纤纤玉指中抽离出来。他冷冷看了一眼身后的锦衣卫们,道:“走吧。”

如果离开这里,还能见杜筠一面,他并不留恋,这也是他没有在阁楼上自刎的原因。

怡锒被带到皇宫的时候,已隐隐知道这次兵变失败,大半可能是有人叛卖。一路上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看来不是因为神机营交战不力,而是在兵变之前皇帝就已经控制了局势。原来西苑不过是一个诱饵,他的父亲布置好了一切等他上钩。怡锒不知为何,到此境地,只觉得荒唐可笑,天下可有他这样的儿子,可有皇帝那样的父亲。

去的地方并不是嘉德帝常住的乾清宫,而是仁寿宫内的哕鸾宫。这座哕鸾宫自天启间移宫一案后,将失势的李选侍软禁于此,后来便没有哪个妃子愿意住进来,渐渐成了一座荒废的冷宫。

怡锒略一想就明白,家丑不可外扬,就算父皇要废黜乃至处死自己,都不能交部议罪,大约就在这个冷僻的地方审讯。怡锒稍稍松了口气,不管是杀是剐,至少可以免去在刑部或是锦衣卫监狱内被一众堂官小吏摆布的羞辱。既然是在这里审问,那么午门当众杖责的劫难应该不会有了。其实,他更在乎的,是皇帝私下审问,他可以问一问杜筠的事,或许,还能再见他一面……怡锒觉得自己的胸膛忽然热起来,加快了脚步,仿佛等待他的不过是一场约会。

虽然还是白天,冷宫里却光线阴暗,殿内只在皇帝坐的御座旁边点了几盏灯,汪伟走到皇帝面前躬身道:“启奏陛下,徐咏等人已下诏狱,皇城、内城、外城各处城门都有禁军把守,绝不会出事。”皇帝“嗯”了一声,道:“你先回去,这些人分开监禁,防止串供,暂时先不要问什么,也不要用刑。”汪伟答应一声,道了万岁,便叩头出去。嘉德帝又对身旁的宗人府宗令崔栋道:“等下他进来,你录他口供。”

宗人府建于洪武二十二年,专门掌管皇室宗族的谱牒、爵禄、赏罚、祭祀等事,掌管宗人府的宗正历来由皇室亲王充任,本朝的宗正就是皇帝的弟弟、在卫辉就藩的潞王。因宗正不在都中,也不过就是挂了虚名儿,真正掌管事务的倒是左右宗令。左宗令崔栋是嘉德帝大公主的驸马,还是怡锒的姐夫,平日和怡锒有点交情,不知他为何突然就犯了这么大的事,全身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怡锒进门时连嘉德帝的面目都看不清,只见昏黄摇曳的烛光,在地上投下黑黢黢的暗影。两边有宗人府的掌刑太监杵着黑黝黝的讯杖,他嘴角微微一挑,皇帝不过把东厂大堂搬到了冷宫而已。

他低着头,看不见皇帝的脸,也不知道那个高高坐在上头的人,望向自己的究竟是怎样的目光。他曾经在上朝的路上,从轿子里看喧闹市井,一个父亲追着给儿子喂饭,那儿子吃了一口,似是嫌不可口,“扑”得就吐了出来,那父亲却毫不生气,依旧将孩子置于膝上,又笑又哄喂他吃。

那也是父子,因着血缘的一脉相承,便可以无条件原谅所有过失。他们也是父子,却永远都只能隔着远远的距离,现在又把彼此都逼到绝路,他面对的父亲,只是地上一个黑影。

他一撩袍子,向着那个黑影跪下道:“儿……”刚一开口,已哑然失笑,到了此处,哪还有半点父子亲情,便改口道:“罪臣叩见陛下万岁金安。”

只听上头嘉德帝冷笑一声:“罪臣?哼,你明白得倒快,你罪在何处?”

怡锒料来皇帝知道的应该比他还多,再遮掩什么也没意思,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静静道:“罪臣私调兵马,惊了圣驾,听凭陛下发落。”

嘉德帝本来以为他和上次一样,至少会推诿一下,说小人辈希图拥立之功,造作大逆,待自己抛出证据,他走投无路时才肯招认,倒没想到他如此坦然。又听他口口生生不称“父皇”,只叫陛下,心头火起,看怡锒点漆一样的眉毛只微微蹙着,并没有半分恐惧慌乱。想到他不但调动了神机营,连三千营都险些落入他手,若非王世杰提前做好布置,待三千营的副将们谋害了指挥使,即使五军都无法弹压,自己此刻是当了太上皇还是身首异处都说不定!

嘉德帝越想越怒,倒是哈得一声笑了出来:“你说得真轻描淡写,惊了圣驾?你连郑方都敢杀,下一个怕是轮到朕了吧?朕原想着你比怡铉识实务些,他好歹还有点为人子的良心,没敢把刀枪对着朕,现在看来,你竟是个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东西!”

怡锒听得嘉德帝提到大哥,心下忽得一动,一个长久以来的猜测袭上心头,他此时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缓缓抬起头,问道:“罪臣不孝,当然不如大哥。罪臣只想问陛下一件事,四年前那张兵符,陛下可相信,真的是罪臣所为么?”

嘉德帝又是一怔,没想到他到了此时此刻,提起的居然是当年的往事,一时没有想好怎样回答,竟噎在了那里。

侍立一旁的太监张安吓得膝盖发软,他真不知吴王是怎么了,还不赶紧替自己辩白,请求皇帝宽恕。他和怡锒交情不薄,拿他的好处也多,当然希望他能成就大位,谁料想短短几个时辰,就是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皇上雷厉风行拿办吴王,连他都不知道皇帝对吴王、对自己的罪证究竟掌握多少,一颗心如同在沸水里煮,频频给怡锒使眼色,让他跟皇帝求饶。

怡锒只是毫无惧色地注视着嘉德帝,脸色苍白的令人不敢逼视,这片刻的沉默已让他猜到了答案,一丝冰冷惨淡的笑意掠过唇角,轻声道:“父皇,儿子自知罪孽深重,并不奢求您网开一面,只想死个明白,您还不肯告诉我吗?”

嘉德帝刚才听他叫自己陛下时窝火,现在他改口称父皇了,心中竟是一颤,望着怡锒直视向自己的目光,那里边所蕴含的执着与哀恸,竟一时有些气短,说不上是心悸还是心痛。他自己觉得诧异,想了想,怡锒起兵谋逆,罪在不赦,自己已无需对他有半分怜悯,而大乱已定,更不必怕他什么,心肠随即刚硬,冷冷道:“朕知道不是你。”

怡锒终于听得父亲亲口说出,他的嘴唇不可遏止地颤抖:“那……那为什么……为什么……”他心中激荡,连一句完整的话都问不出。

嘉德帝的声音没有半点感情,淡淡道:“兵符一出,群臣哗然,不办你就要办怡铉。那个时候怡铉罪迹未彰,还不能废他,朕还需给他一次机会。”

(题目解释:“畜我不卒”出自《诗经—邶风—日月》一篇,与上头一句合起来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畜同"慉",喜爱的意思。就是说父亲母亲爱我不能久长,在这里,是三三对他爹的埋怨。)

崔栋刚才在皇帝与三皇子一问一答间早已吓得心惊肉跳,这宫闱密事如恒河之水深不可测,他虽是驸马,也丝毫不想牵涉其中,今日合该倒霉竟然听去了,只怕便是为他日种下祸患。

怡锒的身子晃了一下,连忙伸手撑住地面,才没有扑倒下去,他在一瞬间觉得眩晕。真的如有人抡着大锤在胸膛上狠狠一击,初始只是一片麻木的白雾浮上视线,待白雾消失,才是深入骨髓的疼痛。

他只觉得自己一瞬间掉入了冰窖里,每一片骨头都因为寒冷而瑟瑟发抖,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本来以为是大哥的狠毒,王恒的狡诈,杜筠的天真造就了那场冤狱,却原来,父皇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

这就是真相,他一直想要探求的真相,他恨了那么多人,把大哥逼上绝路,将杜筠折磨得遍体鳞伤,对王恒痛下毒手,因为母妃的死而深深负疚。他错了,这场构陷中,真正能致他于死地的,是他的父亲。深受宠爱的吴王,在父皇的心中,不过是可以随随便便就牺牲的棋子。

他是皇帝的儿子,为臣为子,皇帝都可以随便决定他的生死,他不允许有怨言。那母妃呢?她死的一刻,可知道她的丈夫在想什么?还是她早洞悉了一切,所以绝望地不愿再活下去?

怡锒的嘴唇神经质地颤抖着,他好像顺着黑暗的深渊滑落,只听见呼啸的风声……眼前又出现了那穿着华丽宫装的女人,长长的白绫在宫殿的房梁上轻轻摇晃,她闭上眼睛的一刻,嘴角是挂着泪,还是带着轻蔑的冷笑?那冰冷而无气息的尸体,是对儿子的关切,还是对丈夫冷酷无情的抗议?

怡锒胃里阵阵痉挛,让他想要呕吐,他眼眶酸热,可是耳边听见的,却是自己沙哑的、如同鬼魅的笑声:“呵呵……一次机会……您要给太子一次机会,所以我活该下狱受杖,活该替太子顶这个黑锅,我的母妃活该冤死!……哈哈,真是好笑,天下人居然都以为你爱我!”

嘉德帝眼中闪过鬼火一样的冷光,抓着御座的扶手蹭得站了起来,向下踱了两步,刀子样的目光盯着怡锒移时,方咬牙道:“你还有脸跟朕提宠爱!你是怎么报答朕的养育之恩的?串联权臣,倾陷太子,谋害太傅,起兵篡位,你连自己的父亲和大哥都不放过,朕不知怎么竟生下你这样不忠不孝的畜生!”

旁边一个侍立的小太监没见到这样的场面,吓得腿肚子抽筋,竟一屁股坐倒在地!

怡锒仍然跪着,却是仰着头大胆地于皇帝对视,他看到了皇帝身后太监张安和姐夫崔栋急切的神色。怡锒并不傻,他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时候,若他向皇帝伏地求饶,抱着他的腿痛哭一场,或许皇帝还能饶他一命。可是,他已完全不能自已,母亲的死,他四年来完全不同的人生,无法用一句“识时务”来埋葬。心里像是有一块烙铁在炙烤着,嘴角情不自禁就带出了轻蔑的冷笑:“我是不忠,是君先不仁;我是不孝,是父先不慈。”

嘉德帝闻言大怒,一记耳光便向怡锒抽去。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怡锒心底涌起深深的厌恶——这个人凭什么,他的养育之情,在母亲死的那一刻,已全部还给他了。这个人可以废黜他吴王的封号,可以要了他的性命,却没有权利再侮辱他做人的尊严。怡锒脑中一片狂躁的混乱,在那只手快要抽上自己的脸颊时,下意识地伸手一挡。

嘉德帝的手打在了怡锒的左手手腕上,他已经惊怔了,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手放下不是,再打也不是,僵僵地呆在那里。怡锒在两人手臂相触的一刻,才醒悟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这一挡,便是忤逆君上的死罪,他的眼神微颤了一下,但那只是刹那间的慌乱,很快又镇静下来,父子便如石雕般一站一跪,凝立不动。

嘉德帝自从十岁即位以来,最大胆的臣子,也就是在朝堂上顶撞他,想博一个诤臣的名声。但只要他一声令下,一样要拖出去挨棍子,无任何尊严可言。可是,他的儿子,怡锒居然敢对他动手。嘉德帝呆立了片刻,才醒过神来,只觉两腿发软,那只伸出去的手都有些颤抖,下死眼剜了怡锒一眼,喘着气道:“好……好……你胆子不小,朕打不得你么……来人!”

看嘉德帝气得怒目圆睁,崔栋知道吴王怡锒断无生理,心中暗叹一声,忙硬着头皮应道:“在!”

嘉德帝狠狠甩下那只手:“把这个无父无君的畜生,给朕抽一百鞭!”

怡锒望着父亲被暴怒扭曲的脸,心中没来由竟是一阵轻松,当年的冤狱,后来的廷杖,还有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他不管多么委屈愤恨,都忍了下来。他告诉自己,这个人是皇帝,是不可违抗的。如今事到临头才发现,原来这个人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他能施与自己的惩罚,也不过如此。

怡锒神色平静道:“陛下,罪臣想见杜筠一面。”他不确定自己挨完一百鞭子后是否还能活下来,在死之前,他希望知道杜筠平安无事。

嘉德帝一皱眉:“什么杜筠?他不是在你府上么?”

这时两个太监已拎着皮鞭过来,怡锒略一沉吟,便心说算了,即使叫了杜筠来,让他看到自己受刑的场景,以他的性子,只怕会激怒父皇,也不过是让他为自己陪葬。自己一死,所有的案情、线索都断了,怡铮他们大可推诿罪过,若所有事情都能在他一人身上解决,他愿意承担起一切。

怡锒抿嘴淡淡一笑,低下头不再说话。

这丝微笑被嘉德帝看在眼里,更加火冒三丈,也懒得再问什么,喝道:“狠狠打!”

崔栋听到怡锒和皇帝争吵,早吓得胆战心惊,他毕竟是自己小舅子,还是存着一丝救他的心意,先走到怡锒身边,对他深深一揖道:“臣等奉旨行事,请三殿下不要怪罪。”

嘉德帝冷冷道:“你们必然是怕今日打了他,明日他出去了,会拿你们泄愤。朕告诉你们,过不了几日朕就要告祭祖宗,废黜他的王爵,你们只管认真打,朕断不会给他他日死灰复燃的机会。”

怡锒听着这冰冷到极处的言辞,早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可有人相信,这是他的父亲,二十二年的父子,现在这个人能给予他的,除了疼痛,已没有别的东西。只因为他是父亲,他所赐予他的一切,他都不能反抗。他向崔栋淡淡一笑:“你不必再把我当王爷——不,是不必再当皇子看。”

嘉德帝的目光又是一冷:“既然你一意孤行自绝于君父祖宗,朕也由得你,你们于朕重重打就是。”

崔栋心中叹息一声,妻子整日说皇帝宠爱老三,今日亲见,才知道这两人都已决绝到如此地步。也不敢再多说,向两个掌刑太监一挥手,那两人走到怡锒身后,见他还穿着青色常服,也不敢多事去替他除衣,两人站定,一个太监便“呜”一声扬起鞭子。

鞭子撕破空气的声音让嘉德帝和怡锒都微皱了下眉头,待“啪”得落在怡锒背上时,却因为有衣衫阻隔,声音听去闷闷的,并无想象中的恐怖。只是怡锒跪得挺直的身子一哆嗦,鼻腔里低低闷哼一声,只觉一道激辣辣的剧痛如刀割般印上后背。鞭子离开后,他从左肩到背心的衣服破开一条口子,里边有淡红血迹慢慢晕上来。

怡锒挨了一鞭,身子因着疼痛自然而然向前倾,第二鞭声音再度响起,他奋力咬住牙关,又猛得挺身跪直,两手放在大腿上,死死揪住衣襟。两个掌刑的太监并不敢留情,鞭鞭见血,十来鞭下去,怡锒背上的血痕便交织起来,迅速的染红了青色的上衣。每一道鞭痕都将揪心的疼痛深深烙进骨髓,怡锒额上有豆大的汗珠滴落,嘉德帝站在高处注视着怡锒的神情,他脸上阴晴不定,忽而一滴血迹被鞭梢甩起,飞落在嘉德帝脚下,他怔了怔,竟有些失神。

当年的事,他知道怡锒受了冤屈,但他一生中从记事起就是九五至尊独断专行,从未觉得自己有负何人。即使对自己的儿子,也容不得有半点违拗,怡锒公然指责他“不仁不慈”,若不将他制服,如何抹得开脸去?

又打十余鞭,怡锒背上的衣衫片片破碎,他无法再保持跪直的姿势,只得伸手撑住地面。他痛得身体随着鞭子的起落阵阵抽搐,死命咬住牙关,才将呻吟声堵在喉咙里,他虽然低着头,却知道皇帝在看自己,他不愿在他的鞭挞凌辱下呻吟求告。

嘉德帝经过上次廷杖一事,也知道怡锒意志坚强,不会轻易屈服。眼看着怡锒的后背几乎赤裸,血红的鞭痕像渔网般镂刻进肌肤,牙齿咬得下唇渗出血迹来,一滴血珠颤颤挂在下颚,却是半天都没有落下来。嘉德帝想了想,终究是提衣坐下,接过张安小心翼翼捧上来的茶抿了一口。他要慢慢等着怡锒屈服求饶,其实此时嘉德帝恨怡锒,已并非全因为他谋逆造乱,藩王谋反也罪不至死,更没有动刑审讯的例子,他就是不信,这个世上有人能反抗他,他等着怡锒喊一声痛,若是怡锒不喊,他便宁可这样活活打死了他。

怡锒初时还默数着鞭数,到后来便痛得浑身发软,已经不记得打了多少鞭,也不知鞭子落在何处,只觉后背肌肤似被寸寸割裂般剧痛难熬,那滋味直如把身躯放入油锅中煎熬一般。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不错,这皇宫,本就是一个巨大的火炉,昨日还喧嚣的繁华恩情,瞬间就做了炎凉仇雠,他的身体和灵魂已在其中灼烧了二十二年。

怡锒眼前逐渐模糊,眼看着地面离自己越来越近,虽是心中懊恼,却也管不住自己的身体慢慢向前倾斜,忽然之间脸颊一凉,原来已是扑倒在地,脸挨上了金砖。

他背上已经皮开肉绽,再无下鞭之处,两个太监原是硬着头皮挥鞭,看他终于趴下,却也松了口气。他们惯于行刑,知道背上肉薄,若一直鞭背,伤了内脏只怕难以活命。于是“呼”地一鞭便往怡锒臀腿上抽去,怡锒背上本已痛得逐渐麻木,只觉臀上又是一道犀利痛楚袭来,不由哆嗦一下。他脑子还清醒,想着自己挨完鞭子后,只怕是被带往宗人府或是锦衣卫关押,若是连臀腿都挨了鞭子无法行走,等下就要被拖着出宫了。他怕自己痛昏过去,将额头在金石砖地上狠狠撞去,趁着注意力分散,深吸口气,两臂用力,又奋力撑起身子,虽是摇摇晃晃,却终究跪住了。即使没有了吴王的身份,但那份高傲是怡锒与生俱来的血气,他不能忍受自己像狗一样被拖出宫门,让过往的宫人嘲笑围观。

嘉德帝本来看怡锒倒下,以为他晕过去了,稍稍犹豫,思量是到此为止,还是让人泼醒了再打。谁知怡锒竟又自己挣扎起来,他火气更胜,将茶碗重重墩在桌上,一言不发静等着一百鞭子抽完。待鞭子停时,怡锒反倒再也撑不住,扑倒在地。

嘉德帝冷眼瞟了瞟儿子满是血痕的脊背,怡锒的身子虽是不动了,但那一双粘了血迹的手,还在地上执着倔强的往前用力抠着,好像是想去抓什么东西,也不知是肩头的血淌到手上,还是指尖已被磨破,中指和食指尖上的血痕在砖地上拖出了两道短短的血路。

嘉德帝知道他并没有昏晕,皱皱眉道:“把他架起来。”两个内侍不敢怠慢,托着怡锒的臂弯,小心将他上半身架了起来,怡锒的头便向后拗去,几缕乱发被汗贴在脸颊上,更加显出脸部的苍白和削瘦,嘉德帝恰看见一缕泪水从他紧闭的眼中滑落下来,暗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茶盏推了推对张安道:“喂他口水喝。”

张安忙道了声领旨,捧了一盏茶上前,怡锒方才受刑倒地时头上的翼善冠已坠落,束发的金簪掉了,发髻散开,一缕头发被汗水贴在脸上,发梢还咬在口中,张安轻轻拨开那一缕头发,才把水凑到他唇边,轻声道:“三爷,三哥儿……喝一口,这是陛下赏的,喝一口啊?”他的声音里带着哽咽,怡锒似是认出他的声音,慢慢睁开眼睛,那双向来如点漆般明亮的双眼,此刻也空洞无神地半睁半阖,黯淡如罩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怡锒神智还在,眼睛眨动了一下,只是眼前仍然阵阵昏黑,看不清张安的形容,他喉咙肿痛充血,干渴难耐,也想不明白父亲赐茶是何意,闻得上好石乳的茶香,只觉竟如见了观音大士手中所持的净瓶圣水一般。满是血痕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喝,却没有力气。张安狠狠心,便将那茶盏往上又推了推,那茶水便顺着怡锒的嘴角径直滑下,一直流过脖子,流进胸膛,但他的咽喉也终于动了一下,继而剧烈咳嗽起来。

怡锒喝了一口水,心中倒是清楚了许多,咳嗽中震动伤处,只觉全身有如千万支烧红的钢针戳刺,忍不住呻吟起来。

嘉德帝哼了一声:“知道疼了?”

怡锒仰视父亲带着恨意的阴冷目光,让他彻底清醒。疼,他好疼,疼的不光是身体,可是,他却不愿再跟这个人乞求什么,他一生中所有的愿望,所有的感情,都是被这个人摧毁。他给了他生命,给了他权势,君为臣纲,父为子纲,他不能指责这个人,不管这个人做了什么,在天下人乃至后世人眼中,错的只能是他。他唯一能逃开的法子,只有死,让他杀了自己,把这身上每一分每一寸的血肉,都还了给他,不但可以偿还他的养育之恩,还可以陷他于不慈的名声。汉武帝杀子,被指为昏聩,唐玄宗杀子,落薄幸之名,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刘据要选择阖家自尽也不肯回去见他的父亲,在这场实力悬殊的抗争中,生命,是他们唯一可以使用的武器。他淡漠地想,到了这一步,还怕什么?又把头缓缓伏下去。那两名驾着他的内侍把怡锒勉强拉成一个跪着的姿势,也不敢在他身边久待,小心地退到一边。

嘉德帝语气中已无刚才的暴怒,寡淡地道:“你的案子有几处不明白。”他向崔栋伸手,崔栋忙把一卷卷宗递过去,嘉德帝将随手翻了两页,道:“去年十月二十三日,你和怡铮去了西山王恒的宅子,有没有这回事?”

怡锒脑中还昏昏沉沉想不成事,稍停了一会儿才明白皇帝问什么,去王恒府,王恒的儿子和家仆都知道,这是没得隐瞒的,舔了一下满是血痕的嘴唇,艰难开口道:“有……”他方才受刑时强忍着不吭声,此刻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已经充血,声音沙哑地不似自己了。

皇帝却似乎对这声音无动于衷,继续道:“王恒已是致休大臣,按律藩王不请圣旨不得私会,你去找他干什么?”

怡锒知道皇帝想问什么,王恒的案子是他这次谋逆的契机,但是他并不知道皇帝究竟掌握了多少证据,就算杜筠在皇上那里,也只能说他是因为当年的事找过王恒,不能证明王恒就是他杀的。心里略一思忖,强自支撑着答道:“回避下……罪臣,去见王恒,只因对当年兵符一案有所疑惑。私会致休大臣自有应得之罪,愿受陛下责罚。”他一番话说完,只是喘息不定,撑在地上的手臂阵阵颤抖,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

“那为何王恒在你走后五天,就突然中风暴毙?为何一直给王恒用药的那个大夫,在王恒死后也不知去向?”嘉德帝对儿子的虚弱视而不见,一句紧似一句地追问。

怡锒心中一紧又是一松,看来皇帝并没有抓到那个大夫,只要下毒的人不落网,怡铮就没有危险。他犯的是死罪,并不怕多这一桩罪过,可是这个案子一旦彻查,就难保不查到怡铮身上去。他已必死无疑,所以怡铮要活下去。打定了主意道:“回避下,王恒暴病,当日罪臣正在内阁,并不知他病情死因。至于什么大夫——罪臣不认识,也不知道。”

嘉德帝冷笑道:“王恒的儿子说你跟他父亲书房内争吵,他父亲临死还擎着三根指头!朱怡锒,朕告诉你,你莫以为这样一推干净朕就定不了你的罪,王恒是你老师,你连他都敢下手,天地君亲师,你倒是谋害了个遍!”

怡锒不知为何,听着这似乎正义凛然的斥责,心里只觉得滑稽,不错,他是杀了他的老师,忤逆了他的父亲,可那是怎样的师、怎样的父?他的老师,罗织罪状,要置他于死地;他的父亲,看着这一切发生,心知肚明,不但不救他,反而落井下石做了那些人的帮凶。这些人交给他仁义道理,礼仪廉耻,可是他们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却只是血腥的阴谋和私欲。他喘息着道:“王恒既然是中风死的,那死前肢体痉挛也是常事……别的,罪臣不知道。”

“你因为兵符的事去问他,问出了什么?”

“王恒承认……那张兵符,系伪造构陷罪臣。”

嘉德帝见他倒老实,道:“他既然承认?你会无动于衷甩手就走?兵符一案是你终身恨事,依你的性子,你会轻易放过王恒?”

怡锒嘴唇动了动,原来他也知道那是自己终身恨事,可是究竟是谁的手促成了这件恨事。若他只是孑然一身,宁可坦然承认所有罪过,将难题抛给皇帝,静等他发落自己。可是他当初一招走错,让怡铮参与此事,现在能做的便是不将他牵连进来,强压着性子道:“罪臣恨此人不假,但罪臣不曾杀他。”

“那是怡铮?他不是陪你一起去么?”

怡锒猛得抬起头:“陛下!怡铮那日不过陪我走一趟,我和王恒说话,并未让他在场,他什么都不知道!”

嘉德帝见他神情中浮现少有慌乱,知他怕自己牵连怡铮,哼道:“他不知道,那你是知道的了,朕只问你,那个大夫,你弄到哪里去了?是死是活?”

怡锒的头又慢慢垂下去:“罪臣说了,什么大夫,我不认得。”

嘉德帝沉声道:“朕跟你交个底,王恒辅弼多年,为朕殚精竭虑,朕断不会让他不明不白地死!你莫以为自己大罪弥天,不多这一件,朕就容你敷衍了事!”

怡锒听着那低沉的声音,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只觉说不出的厌憎可恶,明明知道这时候顶撞他,只会将自己,将怡铮至于更危险的境地,仍是忍不住冷笑着道:“是……您不会让王恒不明不白的死,那已故苏贵妃也是服侍您多年,也是死的不明不白,罪臣恳请陛下彻查此案……”

“你找死!”似是被戳到痛楚,嘉德帝怒喝一声,怡锒却是不肯回避,他的目光带着些许报复的快感,那么近的仰视着帝王已经日渐苍老的脸,他脑海中漂浮的却是母妃紧闭的眼睛和青白的容颜,他终于读懂了当日母妃没有来得及告诉他的遗言:他不爱你,你的父亲,他真的不曾爱过你。他曾经以为能够猜透父亲的心思,可是现在才知道,他对帝王心术终究了解太浅,那是深不见底的万丈绝壑,他的生命早已在这道深壑之间慢慢地坠落。

嘉德向崔栋喝道:“他不肯说实话,用讯杖,给朕狠狠打!”

崔栋本在一边失神,猛地里听见皇上一声厉喝,两腿一哆嗦,下意识答道:“遵旨!”声音大的把自己一惊。他答应了遵旨才回过味儿来皇帝让他干什么,看了看怡锒伏在地上的身躯满是鲜血,又有些手足无措,沉吟片刻,走到怡锒旁边,深深一揖道:“臣请殿下向陛下认错,再如实回答陛下问话。”

怡锒无声地牵动下嘴角,天下的父亲,都以儿子的荣耀为荣耀,以儿子的羞耻羞耻,可是他的父亲却连这最后的一丝尊严都不肯给他。他的父亲是皇帝,永远也不从得知他们的痛苦,所有的错误,都当由他们做儿子的来背负,而与他这个为君为父的人无关。

因屋内一时没人敢说话,一片寂静中怡锒只听见自己的心疯狂地跳动,他想那是不是自己内心深处长久以来郁积的、又无法宣泄的绝望与啜泣。

连张安都忍不住,颤声道:“三爷,你跟陛下认个错吧,这又是何苦?”

怡锒闭目片刻,终于道:“我……有罪……”张安听到这三个字顿时松了口气,他明白皇帝心思,这父子俩是顶上了,其实皇帝心里未必是想置怡锒于死地。谁知怡锒喘息了一下接着道:“……但是,没有错。您扣了……杜筠,抛出王恒的案子……不就是……要等我自投罗网么?是我,输了……您为什么,不杀我?”

嘉德帝虽不明白他说的扣下杜筠是什么意思,只当是他疼得神智模糊了,听他还敢口出悖逆之语,气得浑身发抖,骂道:“你大罪弥天,怎样处置,已轮不到你自己挑选!你连性命都是朕给的,朕一剑杀了你也是该的,就这样打死了你也是该的!”

一抬眼看见拿着刑杖的太监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喝道:“躲什么?只管打!朕就不信,全天下的人都被他收买了去!”

崔栋实在无法,只得指挥人布置好刑凳,两个太监正要去架怡锒,怡锒忽然咬牙,甩掉太监握住自己手臂的手,奋力站起身来,强自支撑着踉跄向刑凳走去。他心中是一片窒息的冰冷,母亲死的时候,他还没有想过自尽,那个时候,他恨太子,恨杜筠,这仇恨至少可以让他活下去。可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真正的罪魁是他的父亲,他的君他的父,他永远无法复仇的人,多么光怪陆离的真相,只怕为史为稗,都没有人敢指责皇帝。既然不能恨他,便死在他手中好了,这一身的发肤骨血都还了给他,永生永世,两不相欠,免得他日地府相见,还要再算生前恩情怨恨。

这短短几步,已让怡锒几乎昏厥过去,走到长凳边却抬不起腿,两个太监忙将他双腿抬上长凳,又分别按住肩膀和双足。那按肩的太监见怡锒肩头纵横交错都是鞭伤,竟有些不敢下手,只将手虚掩在上头,眼看怡锒也没多少力气可以挣扎了。

张安上去撩起怡锒后襟,从他肩膀看到臀腿,到处都是鞭伤血痕,竟不知这刑杖该打在何处。想起吴王平日潇洒风姿,心下酸楚,迟疑了一下,伸手拨开怡锒眼睛上被冷汗粘结的发丝,正对上他黑白分明的瞳仁,那双眼中含着淡淡的悲凉,虽然虚弱,却仍然带着凛然的沉静。张安被怡锒收买,确实是贪图钱财权势,但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眼见他走到绝壁,终究不忍,大着胆子在怡锒耳边轻声道:“三爷,小受大走,跟陛下认了错吧?”

怡锒惨然一笑道:“那,我母妃的性命……又该……谁来认错?”

“哗啦”一声,是嘉德帝将茶盏扫在了地上,怒道:“你跟他废什么话!只管打,这样忤逆的畜生,打死了也不可惜!朕权当没这个儿子!”

皇帝把话说到这份上,张安不敢再拖延,向崔栋一点头,示意他可以用刑,自己回到皇帝身边,已是不忍再看。

刑杖重重打在臀上,直接落在方才鞭伤上,怡锒只觉除撕心裂肺的钝痛外,更是将伤口撕裂一样的痛,头猛得向上仰起,嘉德帝看他原先远山般的两道好看眉毛,已紧紧攒在一起。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居然不止一层,早一点的,就顺着两腮和鬓角滑落,新一些的,还凝聚在苍白的肌肤上,就他抬起头的这一下功夫,竟在灯光照耀下流转一抹光彩。

嘉德帝拢在袖子里的手指忽而跳了一下,忽然想起怡锒初生下来后第一个端阳节,苏贵妃抱着儿子,请他用雄黄酒在儿子额头上写下“王”字。那本是民间的旧习,祈望孩子百毒不侵,一世平安,可是谁又能知道,那孩子长大后会有了心机,有了欲望,去谋算去反抗他的父亲。嘉德帝想不起那个襁褓中婴儿的面容,二十二年的光阴太久了,只剩下这双眼睛,倔强地和他对峙,只怕他的手,今生今世,也再不会抚上儿子的眉心了。

(题目解释:出自《诗经—邶风—北门》“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就是说天命如此,无可奈何,摊上这么一个爹,也算三三命苦了。)

怡锒自然不知父亲在想什么,他剧痛中将手臂送到口边,想要咬住袖子忍耐,谁知那太监看他一动,以为他要挣扎,忙又上来一个太监,两人分别按了他手臂肩头。怡锒心中哀恨,他奋力去咬嘴唇,双手握拳,指甲抠进肉里去,无奈身后一杖接一杖的笞打痛得如火烙如刀割,仍是有声声低闷的呻吟从口中溢出。

他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痛中,突然想到,杜筠当日所受的毒打与屈辱,比自己今日还重。板子,藤条,铜棍,皮鞭,血肉模糊的时候他喊着怡锒救我,怡铮将他按在床上时他也喊怡锒救我,谢宝给他套上夹棍时他依然喊怡锒救我。在杜筠的心里,不管自己是怎样冷酷无情蛮不讲理,他都始终当自己是唯一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人。被亲人,爱人施予的疼痛,痛的不止是皮肉,他现在是懂得了。

子蘅,对不起,我终究没法救你,只可惜没有机会,让我亲口告诉你,我梦中说的话,都是真的。你知不知道,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你——不,还是不必知道,要活下去,要到江南的山水间,为我弹一首曲子。

掌刑的太监打了二十来杖便已是鲜血长流,也真有些害怕,减轻了些力道,一杖杖不急不徐地打着。怡锒眼前被一片蒸腾水汽朦胧,也非不清是泪是汗,他神志渐渐模糊,只觉刑杖落下身子只是一震,并无刚才那样痛得撕心裂肺。他料来自己支持不了多久,心中隐约掠过一丝担忧,怡铮……我死了你怎么办,以后要聪明一些,要小心我们的父亲,小心身边的兄弟。怡铮,对不起,母妃和我都来不及告诉你这皇宫中的残酷……

彻底的黑暗笼罩上来,怡锒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身子也停止了抽搐,张安骇然道:“皇上,三爷好像……”

嘉德一看怡锒下身是一片刺目的血红,忍不住站起来失声道:“他,死了?”

掌刑太监如临大赦,赶紧停了板子,张安跑下去先探了下怡锒的鼻息,又翻开怡锒的眼皮看了下瞳仁,转过头道:“陛下,三爷晕过去了。”

嘉德帝阴郁地握住了拳头,今天这样一场审讯,竟是以一个闹剧的方式收场。对皇子动了这样重的刑,为大明开国三百年来所仅有,却连儿子一句认错的话都没得到,他也算丢尽了脸面。

沉吟片刻,冷冷道:“泼醒,再打。”

张安听这几句话如磐石坚冰般冷硬,浑身就是一个激灵,再回头看看伏在凳上的怡锒,因肩上的鞭伤还在出血,血滴顺着手臂淌到指尖,又滴落在金砖上,鲜艳如落梅。他想起嘉德帝那双决眦怒目里充盈的血丝,兽一样的疯狂,那血这血,本是一脉相承。

别的太监不敢怠慢,都不及去井中打水,就门外的太平缸里舀了一桶来,照着怡锒兜头倾下去,怡锒身子一颤,悠悠醒转。清水混合着血水,在金砖的缝隙中流淌,所到之处尽成红色,血究竟是浓于水。

这尚且是春寒时候,怡锒被一桶冷水泼了个通透,他恍惚中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结了冰,刚想唤人给自己盖上被子,忽然身上的剧痛传来,竟是疼得眼前一黑。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还在刑凳上,父亲并没有放过自己。他舔了舔唇上的水滴,很想伸手将眼前的头发拨开,只是试着动了动手,却发现已经没有了半分力气。

嘉德帝看见怡锒一头乌发披散,发丝上还淋漓着水珠,在苍白的面颊上氤氲开来,便如一缕好墨。他蓦然想起那个夜晚,听到儿子下狱消息的苏妃,赤着足,散着发,在乾清宫外哭喊:皇上!您真的连一点骨肉之情都不念了吗!他从未见过温婉的苏妃如此歇斯底里,因怕自己心软,没有见她,任凭那哭声消散在夜空里。谁知那一声哭喊,竟是遗言。

这一对母子,都是如此决绝,宁可死,也不向他屈从。嘉德心乱如麻,也说不上是失望是怨恨,这心情竟是御基以来首次体会。

皇帝冷冷问:“那个大夫在哪里?”

怡锒实在熬不下去,意识混乱中便想,招认吧,随便找一个借口把罪责揽下来,反正他是将死之人,又何必再忍受这样的苦楚。便气息微弱地道:“我……把他杀了……”

嘉德帝见他终于肯认,点了下头,向崔栋望了一眼,崔栋赶忙低头记下。

“派什么人杀的?尸首怎么处置?”

怡锒眨眨肿痛地眼睛,费力地去构思一个稍微圆满点的谎言:“是派我府中的两个……护卫,尸首,沉到江里去了。”

“那两个护卫叫什么名字?现在何处?”

“他们……也被我……灭口了……”

嘉德帝又翻开几页卷宗,却是冷哼一声:“你府中护卫自去年三月起就没有变更,这次查抄二百五十四人全部在册,你究竟派的什么人?”

怡锒没想到皇帝这样细心,他嗓子痛得厉害,身后的鞭伤杖伤纠缠在一起,让他痛到骨头去。他不知现在自己全身自外到内,还有什么地方不疼,他只盼皇帝能赶紧让他签供画押,然后要杀要剐由得他去。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应付这样的问答了,不由自暴自弃地惨笑道:“陛下……您不就是要一份口供了么?罪臣现在认了……王恒是我杀的,对了,还有,您派到我府上的那个赵太医,也是我杀的……您拿了供词让我画押……您还要怎样?”

嘉德帝被他一句“您还要怎样”问得气往上冲,阴着脸色冷然道:“朕今日就是要你说实话!你放心,真是你作恶,朕一件也不会宽赦你,你若是拼得一身剐,想替别人遮掩,好为他日留一分势力,朕也不会让你如愿!”

怡锒听他提到遮掩,竟是禁不住打个寒战,颤声道:“父皇……我罪大恶极,丧心病狂,自知罪无可赦……您昭告天下,将我明正典刑,杀头也好……凌迟也好……或者,就像处置逆瑾那样,寸磔三日……这样,这样还不能解您心头只恨么?”

嘉德帝胸口一团烦躁,他非逼着怡锒认罪,倒也不是为了要他性命,若真要杀,单单谋反一条就够赐死。他就是不能容忍欺骗,他是皇帝,都说欺君是死罪,可是他连自己的儿子都制服不了。听他口口声声求死,倒是一副置生死于度外地模样,心中一冷,道:“既然你还不肯说,再打!”

张安都实在忍不住,含泪道:“万岁!今日有大臣在此,若真笞杀皇子,于万岁宽和之名有碍,请万岁三思!”

嘉德帝冷哼道:“既然他骨头比嘴巴硬,朕就成全他!打!”

张安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膝行两步向嘉德帝叩头道:“万岁,不能再打了!三爷再大过错,看在八议的份上,您好歹饶他一命啊!”

嘉德帝一腔怒火正没处发泄,一脚将张安踹倒,骂道:“狗奴才!你拿了他多少好处,他弑父弑君,还有什么可议的?!”

张安扑倒在地又爬起来抱住嘉德帝的腿哭道:“老奴有罪,老奴有罪!但老奴替三爷求情,真的是为万岁着想……您今日一时气头上打死了三爷,他日事情过去了,定会惋惜后悔……”

嘉德帝想要再踢,却无奈他抱得甚紧,一时挣不脱,怒喝道:“放屁!朕什么时候后悔过!”

张安颤声道:“万岁……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三爷是您的亲骨肉啊!”

这是当年谢缙为成祖所做的诗,嘉德帝当然听说过,却不妨被一个太监在这时候吟出来,怔怔愣在那里。想到怡铉远在黔州,怡锒又犯下这样大罪,几个早先最疼爱的儿子,不是昏庸无能就是叛臣逆子,心下竟忍不住酸热,看着昏暗的烛光摇曳,忽然心慌气短,抓着椅子扶手慢慢坐下。

张安惊叫:“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皇帝摇头不语,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瓶,倾出两粒药丸来,张安忙把茶水递上,嘉德帝吞下药丸后,呼吸渐渐平息。他才看清,那茶盏边缘一抹竟是残留着红色,原来他自己方才用的杯子已经砸了,张安慌乱中递上来的,却是怡锒刚才喝过水的那只茶盏,这红色,便是怡锒咬破嘴唇的鲜血。嘉德帝一皱眉,不知是否错觉,口中似也有了腥咸之味,心下一阵厌恶。他受自己二十二年养育之恩,二十年心血,二十年栽培,竟然养出这么个犯上作乱不知感恩的东西来!皇帝低沉的声音在这烛光摇曳的殿里,听来更加瘆人:“怎么还不动手?他一个乱臣逆子,朕都不心疼,你们倒心疼了?”

崔栋在心里暗暗叹息,审案审到这个地步,其实是不是怡锒所为已经无关紧要,他不认错,皇帝便不会放过他。崔栋虽有心替怡锒求情,但皇帝历来对宗室子女感情便淡,眼见最疼爱的儿子都是这般下场,自己一个驸马,实在说不上话。向方才的掌刑太监一挥手,示意行刑。他心里忽然掠过一个奇怪念头,做皇帝儿子当真是天下最艰辛差事,兢兢业业做得好了,也不过是理所当然,若稍有过失,便是万人践踏。天下所有的繁华都环绕于他们一身的时候,那炎凉就在繁华圈外等候,只等有了一线缺口,就扑进去将他们撕咬得遍身是血。崔栋有种回家抱抱自己儿子的冲动,所幸他还能用这种平凡正常的方式表达父爱。

皇帝冰冷的声音割过怡锒的耳朵,知道皇帝还要再打,心中掠过一阵绝望,双腿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此刻他这个样子,别说是十几斤的板子,恐怕就是蒲鞭,他也已经禁受不起了。正恐惧中,身后但听啪地一声,又是一杖落下,怡锒觉得那哪里还是刑杖,简直是铁齿钢牙咬进自己的血肉——不,是连筋脉骨头都要咬断,疼痛竟比方才要增添了十数倍,原来这片刻的休息,让他的身体再次恢复了感知疼痛的能力。

怡锒一时间没有咬牙,已是“啊”得痛呼一声,打了这半日,终于听吴王喊了这一声,满殿人不由都有些发呆,连嘉德帝也是一愣,满意地笑了一声,吩咐道:“着力打!”怡锒在疼得魂飞魄散中,那句话却还是听见了的,他以为他可以晕过去,却原来这疼痛可以叠加着没有上限。

那执杖的太监方听见吴王哀号,心中正稍有犹疑,得了这句话,第二杖下的更是迅猛,怡锒方自懊悔适才失态,不妨这一杖击落,却又是高声痛呼了一声,连带着两行眼泪也刷的流了下来。他知道今天自己的颜面已经丢尽了,可是他现在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不去呼喊,也控制不住不掉眼泪。这实在是无可忍受的疼痛,仿佛每一杖都是直接砍在骨头上,每一杖都可以将骨髓打出来。怡锒在剧痛中只想呕吐,自暴自弃地在第三杖落下前便呻吟出来:“别,别打了……”他清楚自己原先奋力想守住的那一点为人的尊严,皇族的体面早已损失殆尽,反正要死了……死了可以不顾忌这么多,他只求死前别再让他受这样的折磨了。

崔栋长出口气,忙道:“陛下,陛下别打了!您听,三殿下跟您求饶了!”

嘉德帝的脸上终于掠过几分还算满意的微笑,抬了下手,那几个太监忙松开按着怡锒的手走开,只觉掌心又是血又是汗,说不出的难受,却又不敢在身上抹去。忽而想到怡锒是龙种,这血液比起常人来应该是尊贵无匹的,只是,眼下的场面除了凄凉外便是让人匪夷所思的惊讶。

嘉德帝语气温和了不少:“王恒的死是怎么回事?”

“陛下……别问了,罪臣求你别问了好么……什么罪过,都由罪臣一己承担……”

嘉德帝稍显霁色的脸又沉了下去,他望着一身是血,却口口生生向自己求死的儿子,心中忽地一动,站起身走到怡琅面前点头道:“朕明白了。怡铮是你附庸,那日又是陪你一起去的,想来你的事情他没有不知道的,朕只问他便了。”说罢吩咐道:“张安,传蜀王进宫见驾!”不知是在威胁怡锒还是真的对审问他没了兴趣,竟是提脚便向门口走去。

怡锒在眩晕中听到那句话,简直便如在耳旁炸起一个惊雷,激得一股寒意从心底直冲天灵,他本来已动弹不得,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大叫一声:“父皇——!” 怡锒被刑讯半日,纵使身受酷刑时那惨叫也是极力压抑的。猛地里听他叫得如此凄厉,满屋的人都不禁打个寒战,嘉德帝转过半个身子,低头望向怡锒的眼神也带上了一丝诧异。

怡锒想从刑凳上下来,无奈腿上却如被人砸断了骨头般,根本无法支持,重重一下跌在地上。那刑凳本也不高,但怡锒仍是被摔得头晕眼花,浑身骨头都要散架,连喉头都有了腥咸的味道。他极怕皇帝就这样一抬脚走了,急忙用双手环住了眼前皇帝的脚,口中喘促着呼唤:“父皇……”

只是这一抱,他全身的力气就已经用尽了,他喘息着向前蹭了一下,脸便摔在了皇帝的靴子旁边,那黑色靴面,正挨着他一张湿漉漉的苍白的脸。崔栋想象往日怡锒的风流儒雅的帝王之气,再看看眼前的人,已经被折磨成了不人不鬼的模样,心下一阵恻然。

怡锒却是对自己已经毫无已是了,他勉强向皇帝伸出手去,仿佛是想让父亲拉自己一把。但那手终究又落下,死死地揪住了皇帝常服的龙襕下摆,挣得指节雪白,好像手中抓住的就是此生最后要守护的那点东西。……怡铮……我的骨肉兄弟……怡锒抬起头泪眼模糊着哀求道:“父皇,不要……不要……怡铮什么也不知道……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嘉德帝本来被怡锒抓住袍子时还有些不耐,但怡锒猛然抬头,那张被汗水洗了几遍的脸上又挂了泪水,那样的苍白清透,倒显得脸一下幼小了许多,仿佛退回去了很多很多的光阴。

好像……真的好像……好像多年前,也是这样伏在他脚下,那个泪流满面的孩童……

那是自己还年轻的时候吧,一年的上元灯节,妃嫔皇子公主,俱都拿着新奇花样的灯笼在宫中来去。一片华彩中他也就是信步转悠,随意看看秀色的宫女,看看一个个粉妆玉琢的宗室孩童。

远远的那边,是贵妃苏氏穿一身大红织金缠枝牡丹妆花绣的襦裙,抱着才三岁大的四皇子怡铮,身边跟着六岁大的三皇子怡锒。怡锒穿着大红曳撒小黑靴,就这么跟在红衣的母亲身旁,就像年画中的小小哪吒一样。大约是跑的热了,小帽拿在宫人手中,露出了顶心总起的一个小鬏儿。肩上用横杆挑着一个大象灯笼,竟足有他半个人大,更是显得滑稽可爱。皇帝正哑然失笑,转头对内监道:“这样子的灯笼倒有趣。”怡锒本在心满意足得意洋洋的走动,听见他的声音,一回头欢叫了一声“父皇!”

因着这两年宠幸苏妃多些,常到她的长春宫去用膳休息,是以怡锒并不像皇长子那样畏惧父亲,知道父皇一来便有好吃的。每次听见接驾的旨意,都是小马撒欢儿样一路跑出去投入他怀中。

眼见他背着个大灯笼又是冲自己奔过来,嘉德倒想起来这宫里刚扫过雪,地上溜滑,刚说了句:“慢些儿……”怡锒正跑到自己跟前儿几步距离,不知怎地脚下一滑,重重一个嘴啃地扑倒在自己脚下。那灯笼摔出去老远,宫纱一碰到里头蜡烛,“扑”的一声就腾起一股火焰来。

嘉德吓了一大跳,忙亲自俯身下去问:“摔到了哪里没有?”

怡锒抬起头,“哇”得一声就大哭出来,嘉德没想到这不过一瞬功夫,他的大眼睛里这么快就聚满了泪水,一颗颗滚珠子般往下坠。

就这么趴在地上仰头望着自己。那因为疼痛而攒着眉,挂着泪的清秀脸庞,一模一样……嘉德帝如被雷电击中一般,怔忡住了,恍惚中他看见那泪珠席卷了十数年的光阴向他袭来。

怡锒在一片模糊中看不清父亲脸上的神情,他只是恐惧,有生之年他还从未如此恐惧,只因现在他一松手,便是将与他血脉相连的那个人推往万劫不复的境地。他所有的尊严,所有的坚持,跟那个人的生命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他颤抖着哀求:“父皇……怡铮心无机械……他……他纯是受了儿臣连累,所有罪过,在儿臣一身。请父皇网开一面,不要株连……父皇,母妃总是尽心服侍了您二十余年,她身后只剩下这一线血脉,求父皇开恩垂怜,加以保全。儿臣知错了,儿臣愿意领死,儿臣只求您这一件事了……”

嘉德帝的脑中还有些恍惚,仿佛没有从回忆中挣出来,怡锒的话也只是虚虚的几个词飘到他耳朵里……母妃服侍您二十多年……儿臣只求您这一件事……二十多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自己什么时候这样老了?

小小的怡锒趴在他脚下,他见刚才那一跤摔得结实,他又哭的惨烈,不知摔坏了哪里。不等宫人去搀扶,弯腰一把就将他抱起来,急忙去揉他的腿,又看他手上并无擦伤,问道:“莫哭莫哭,哪里痛,告诉父皇?”

远处的苏妃见儿子摔倒,也是匆匆过来,眸子里尽是担忧:“可要传太医?”左右的宫人便赶忙去传旨。

怡锒躲在父亲怀里抽噎了半天,才说出半句话来:“不痛……我的灯笼……”一语未毕,眼睛看到摔出去的大象早烧得只剩竹架,触动伤心事,小嘴儿一撇又“哇”得大哭出来:“我的灯笼没有了。”

嘉德帝听他说不痛才略放了心,见他不过为个灯笼就哭成这样,不觉好笑,也真奇怪他的眼泪竟是说来就来,扑梭梭又坠了自己一袖子。便一边帮他拭泪一边笑道:“不就是个灯笼么,父皇给你再找一个就是。”

怡锒摇头委屈地道:“没有了……那样的,只得一个……”

嘉德帝笑道:“哈,这天底下还有你父皇找不来的东西?莫哭了,这大冷的天,小心皴着脸蛋。”

旁边苏妃见怡锒一心只是惦念灯笼,想来身上没有摔伤,也松了口气笑道:“是啊,莫哭了,你想要什么,就跟父皇说,父皇都会答应你。”

当真是孩子,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还含着一包水的大眼睛就望着皇帝,满心期待地问:“真的么?”

嘉德帝见他脸蛋红红的,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哭的,真如熟透了一只苹果,那身上也有苏妃特有的香味传来,一时只觉有趣之极,便在他脸上轻扭一把笑道:“当然。君无戏言。”

当然。当然……

当年那一问一答都太轻松随意,被父亲抱在怀中的幼童,倚在丈夫身边的眉目婉娈的宫装女子,对妻儿许下轻浮诺言的那个人,都还在心思单纯地笑着,对将来的人生茫然无知。那张多年前的行乐图早就湮没在所有人的记忆中,随着苏妃自缢,怡锒谋逆,父子相仇,如同起了火的灯笼般灰飞烟灭。

耳边还是怡锒的泣血般的哀恳:“父皇,儿臣求你……”

嘉德帝望着已成年的儿子,脑中却是清清楚楚浮现着多年前上元节的画面。也真奇怪,自己并未让画工将那场景画下,可是一切又都分毫不差地烙在记忆里,仿佛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那其乐融融的一家。那个人知道那慈父贤妻慧子的结局么?那孩子将脱去单纯美好的心智,学会诡谲与阴谋,他向他的父亲要的,不再是一个灯笼而已;那父亲的心肠也会逐渐硬起来,当儿子受伤的时候,不再担心他会不会痛。

这些事情,怡锒还记不记得呢?没有想到他已经长大了这样多,那背着大象在宫中走来走去的孩童,可知道他长大后要承受怎样的苦楚?

嘉德帝终于认真地望向怡锒,因为攒眉忍痛,那眉心便印出两道皱痕来……这便是和当年那张小脸最大的差异之处吧?不过才二十岁出头的人,皱痕便这样深了……自己的手,当年也是抚过怡锒的眉心的,也曾在他额头上画一个辟邪的字,真心的祈望这孩子终生平安。可是后来的一切,和那一刻的祈望,竟是背道而驰地这样远。

似是伴着一声叹息,嘉德帝低声问:“你要什么?”连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一问是什么意思,或许只是排遣不去当年的许诺。

怡锒的倔强已被彻底击垮,他的眸子里满是惊惧:“儿臣请父皇赐我一死,放过怡铮。”

原来这是他的要求,皇帝轻轻笑了一声。自己说过他要什么都给,要什么都答应,却为什么到了最后,他不过是要自己杀了他。

怡锒久久不见皇帝回答,他的眼前越来越模糊,不但心往下坠,似乎连身体都在往很深很深黑暗里坠。他知道自己就快要晕去了。晕去之后,皇帝就会宣怡铮进宫,怡铮是绝斗不过父皇的,那么……他竟是这样害了自己的弟弟么?那将白绫搭上房梁的女人可知道,她的生命,还是什么也挽回不了么?

“父皇……求你……”听着怡铮一声声渐渐微弱的呼叫,那渴求与恐惧的目光竟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小鹿,抖落出岁月的苍凉……嘉德帝终于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他的眉心。若是时光可以倒流,他不会再向那个孩子许诺什么,他会告诉那个孩子,要小心,莫要再陷入这古老宫廷循环的宿命。

怡锒的目光在父亲的手触碰到他时模糊地显过一丝诧异,他只觉那手指触上自己肌肤的时候,便如额头上贴了一块冰,身子轻轻哆嗦一下。黑暗和麻木已经慢慢地控制了他的身体,还要攀附上他的大脑,心里还在努力抵抗那疲惫……我不能晕,我晕了,怡铮怎么办……还不肯放弃地叫了声:“父皇……”那片阴云却终于遮住了他的眼睛。

嘉德帝见他不再动了,知道他是终于不支晕了过去,想退开一步,自己衣袍的下摆还紧紧揪在他手中,挣了一下竟是没有挣脱。他当然不能弯腰去掰开怡锒的手指,皱皱眉淡淡道:“既然晕了,把他弄到床上去,叫太医院的人过来看看。”他又向崔栋道:“刚才那些话,不必存档。”

崔栋当然明白,躬身把修好的供词双手捧给皇帝,张安忙上前一步接了。两个太监去架怡锒时,才发现他虽然晕去了,手却攥得极紧,无奈之下只得一根根扳开他的手指。嘉德帝低头看着那一根根惨白的手指强行被掰开,明知他昏晕中不会感到痛楚,不知为何,自己心里竟是沉沉地痛了一下,他诧异起来,刚才刑讯时都没有这样的感觉。自己有多久没感到心痛了?上一次,是在怡铉被一辆马车送出京城时么?是接到苏妃自缢的消息时么?或许有过,或许没有,只是他早已忘怀了,就像过不了几天,他也会忘了眼下的心痛一样。嘉德帝终于也只是哂了一哂。

走出哕鸾宫,天已经阴沉沉地全黑了下来。

张安轻声问:“万岁,可还要宣蜀王进宫?”嘉德帝想了想道:“算了,宫门也下钥了,明日早朝后,叫他到乾清宫。晚膳摆在永和宫吧。”张安会意,扶着皇帝上了舆,一个小太监就飞奔着永和宫传旨,让永乐宫李贵妃预备接驾了。

坐上肩舆的嘉德帝还在寻思,怡锒的罪名大抵清楚了,弄兵禁苑是谋反,毒害致仕大臣是杀人,哪一条都够死罪,但亲王在八议之列,究竟是要圈禁还是赐死,还要看看大臣们的意思。其实处不处置怡铮,对案情来说无关紧要,他不过是怡锒的跟屁虫,怡锒一倒,他也兴不起什么风浪。所虑的只是伦序,若让怡铮这个不务正业的纨绔成了长子,自己千秋万代之后,难道就让他即位不成?那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嘉德帝摇摇头,怡铮纵不加别的罪过,废黜王爵是一定要的。上头四个儿子废的废死的死,剩下的皇子还都年幼,平日也不甚注意,一时想不起究竟哪个有帝王之相。伯涟么?那孩子虽然聪明,但若真立了皇太孙,一来怕他震慑不住皇叔,二来若是他即位时怡弦还在,名份上又该如何置措?

前身后世的烦恼一时都到心间,嘉德帝皱眉抚了下肩,暗暗奇怪,明明快入夏的天气,为何那寒意却越发胜了呢?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怡锒被抬到床上时,因着搬挪移动,他有片刻痛得恢复了神志,能闻见自己一身的血腥气。眼睛由于失血过多而看不清东西,但也知道已经不是伏在刑凳上,大约父亲还是没有打死了他。如果活下来,会面对怎样处置?杜筠现在何处?怡铮有没有遭到株连?似乎有人为他清洗伤处,那冰凉并没有缓解伤痛,反而刺激得已无知觉的身体变本加厉疼痛,怡锒脑中循环往复都是杜筠和怡铮的影子,却终于那黑暗又狞笑着攀附上来,转往无我的境界。他闭上眼的那一刻,并不知自己是否还有福分再醒来。

怡锒伤势沉重,虽然有太医用药止血疗伤,却差点在一场高烧中丧了性命。他的身体在火烧与冰冷中辗转,神魂似乎一直在半空中漂浮,没有昏迷和清醒的意识,恍惚中有人握着他的手,抚摸他的额头,但他无从分辨。

不知过了多久,他清醒了一下,还睁不开眼,但嘴里干焦地连肺腑都要燃烧起来。他自暴自弃地想,父皇就算是要杀他,至少先给他一口水吧,他只想要一口水,这并不算软弱屈服。他蠕动了下嘴唇,也不知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却立刻感觉到有微温的液体荡漾着触碰自己的唇,也顾不得许多,大口吞下,身上好过了些,缓缓呼吸几次。

怡锒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努力睁开干涩肿痛的眼睛,一瞬间,他认出了那个人:杜筠,不,“子蘅……”怡锒张开嘴,声音沙哑。

自从杜筠离府南下奔丧失去音讯,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似乎被抽离,起兵谋逆或许是太过冲动,但握着那颗金印,他无法再冷静地思考任何事。直到面对父亲,他湮灭了一切希望,并开始宁愿自己死去,可是,他突然就看到了已经不再盼望的一切,震惊与狂喜让他没有功夫去想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地见到杜筠。

杜筠握住怡锒伸到半空的手:“殿下,我在这里。”杜筠声音哽咽,怡锒此时已能看清东西,看到杜筠红肿的眼睛和憔悴面容。他脑中还有些混沌,略想一下,自己到底昏晕了多久,这是什么地方?外面到底是何等天地?父皇为何会突然大发隆恩,让杜筠到他身边来?

怡锒用尽全身力气握住那只手,问:“你……怎会在这里?”

杜筠道:“四殿下说你出了事,被皇上责打,让我进来照顾你。”

怡锒呆呆怔住,四殿下,怡铮,他一败露,怡铮能活命就已不错,如何来的权利送杜筠到他身边?怡锒不得索解,疑惑道:“皇上……没有难为你么?”

“皇上?我没有见到皇上。”杜筠也是一脸迷茫。

怡锒心中有隐隐的恐惧,这种恐惧在他面对皇帝的时候都不曾这样深刻,以至于他甚至不想再追问下去,虽然那答案近在咫尺。他闭目喘息良久,为自己积攒勇气,只觉身后自头颈而下小腿而上,剧痛连成了片,他真想再晕过去。

他终于抬起一点脖子,声音发颤:“这些日子,你在哪里?”

杜筠道:“我在四殿下府上,他说您让我暂且不要回乡,先去他府中等几天。”

怡锒听得他说第一句,只想大喊一声让他住口,可是他浑身乏力,胸膛像是要炸开来,张大了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杜筠见他神情不对,关切地问:“殿下,你怎么了?”

怡锒没有回答,两人就那样平静对视,屋里是奇特的宁静。怡锒不知为何自己竟能沉默,似乎是有人拿刀捅进他胸膛,初时还觉不出疼痛,只看见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淌。

他听见冥冥中有怡铮的声音:

三哥放心,父皇要牵制你,一时间还不会对杜筠怎样……

三哥,我们是亲兄弟,应该祸福与共……

脑海中怡铮那一贯懒散的笑容,渐渐变得阴险狰狞,还带着对他的嘲讽。

可是怡锒仍然觉得迷茫,那刀子还没有拔出来,只是凶器的冰冷在血液中扩散。怡铮为什么假装不知道杜筠的去处?他们一党,他败了,怡铮要受他牵连,并无任何好处,怡铮为什么骗他?

父皇究竟把怡铮怎样了?怡锒难以说清,自己为何到此时,对怡铮的担忧还是胜过怀疑。或许是仅凭杜筠一句话,他不能过早地下定论,或许是看着怡铮长大,从来只当他是孩子,怡铮已经二十岁,可是他从自己家内堂跑下台阶时,还要一直看着,怕他一脚踩空摔倒。他无法把这孩子和政敌联系起来。

怡锒深吸口气,两臂用力撑了起来,杜筠忙起身扶着他,问:“殿下,你要什么?”怡锒咬着牙不答,他勉强站下地,只觉身后疼痛倒还能忍,只是僵硬沉重地如同背了千斤铁山,还没抬脚,两腿一软又坐倒回床上,臀上棒疮不知又绽开多少伤口,痛得“呃”一声低呼。

杜筠大吃一惊,赶紧把他双腿又抬上床去,怡锒只是摇头:“扶我……出去……”杜筠眼见怡锒臀上又有血迹渗出,含泪道:“殿下……殿下,你要什么,告诉我好不好?”怡锒伏在床上喘息片刻,眼前阵阵发黑,拭了一把汗道:“我要去找守卫……叫他禀报皇上,我有要事,要见蜀王……”

杜筠点头道:“我去给你传话。”他打开房门,怡锒隐约看到一个锦衣卫服色的人探头来看了下,听他答应去回禀,心里略安。怡锒惨然一笑,自己现在居然连这短短几步路都走不了,他抬起头,恰好对面桌上有镜子,便看到镜中人容颜,面色黯淡,发髻散乱,眼眶凹陷,双颊突起,居然还有一道鞭痕从后颈绕到下颚上,已经结了血痂,看上去肮脏污秽。说什么龙种自与常人殊,平日里清雅高傲的吴王,到失势窘困之时,连乞儿都不如。

难道以后就要这样活下去?父皇会这样关他一生吧?镣铐加身,长年不见天日,宣宗囚禁谋反的汉王高煦,四年后,高煦迹类癫狂,在宣宗探视时竟扑上去扼其颈,原来失去自由和尊严的痛苦能把人逼疯。那会是自己吗?那日行刑的太监应该开开恩,下手再重一些,最好打死了他。

这时杜筠已来到他身边,他看见怡锒因忍痛而紧缩的眉峰,嘴唇动了动,却是不敢说话。

怡锒见他欲言又止,道:“你想问什么?”

“殿下……“

“不用再叫我殿下——你可知我犯的什么罪?”

杜筠一颤,摇摇头:“奴婢不知道。”

怡锒嘴角掠过一个灰白的笑意,不知是嘲讽杜筠还是嘲讽自己:“看来我们都是蒙在鼓里的人……”

杜筠望着怡锒,不知为何,心中除了对怡锒的怜惜,竟没有任何恐惧感。这几日他照顾昏迷中的怡锒,看见门外来回巡视的守军,已隐隐猜到怡锒必然是犯了重罪。

过了片刻,门外有纷杂的脚步声,“叩见陛下!叩见万岁爷!”的声音由远及近。

“扶我起来。”怡锒的声音忽然带着颤音,杜筠从未见他如此紧张过,双眼灼灼地闪着光。怡锒根本站不住,只能勉强靠在杜筠身上,杜筠努力站直,揽着怡锒的腰,听见怡锒急促的呼吸,他胸中竟觉得一片安定温暖。

门一响,先进来两个大汉将军,身上帽子上却都罩着麻布,脚下也由靴子换了麻鞋,分明是服国丧的斩衰。怡锒正在发愣,又进来一人,并不是他的父亲嘉德帝,而是四弟怡铮。

“你……”怡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下意识地问:“没事么?”

怡铮微微一笑,怡锒觉得他这笑容有些怪异,再看他身上,也是丧服,诧异道:“你们……为什么都这样穿?”

怡铮叹了口气道:“三哥,你有所不知,那日因你顶撞了父皇,引得父皇旧疾发作,中风昏迷……这些话不说也罢,六日前,先帝已龙驭上殡了。”

怡锒的身子剧烈一抖,他听到那四字时只觉一股热血往胸口倒流,张嘴就是一口血喷在地上。

杜筠魂飞魄散:“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怡铮眼中有淡淡怜悯,却只是静静看着怡锒浑身抽搐,轻声叹息:“哎,三哥,这也并非全是你的过错,你不必太自责了。”

怡锒吐出一口血,胸中倒是畅通了许多,他抬起头,眼睛里有火在燃烧,哑着嗓子道:“我不信!”他当然不信,父皇那日审问他时虽是怒不可遏,却没有丝毫病弱之态,自己半昏迷中听见他说话,还冷静从容。何况,他知道父皇早已不在乎他,久经沧海的皇帝,又怎会因为他几句顶撞的话,就气得一命归西?

怡铮面容平静:“有太医脉案在,三哥若想看,朕可以调来。”

“朕……”怡锒只觉一张黑色的雾网向他罩来,他两腿发软,唯一能够支撑他的便是杜筠的身体。

怡锒微笑道:“三哥昏迷的久了……来不及让人通报于你,父皇猝然驾崩,在京诸皇子又俱年幼,国家无主,朕受群臣力请,忝颜即位。”

怡锒静静地望着这带着雍容微笑的弟弟,脑中瞬间清明下来:中风昏迷,龙驭上殡,他记得怡铮去谋害王恒时,那症状也是中风昏迷。很多的疑惑可以解释了,为什么杜筠会失踪,为什么他调度好了一切,父皇却根本不在西苑。

这些不算是很精妙的圈套,若是大哥所为,他早已看出端倪,可是他却从来没有怀疑过怡铮。在失去了母亲,和父皇反目后,这个弟弟是他在世上唯一信赖的亲人,他把这份兄弟情谊想得过于美好,母妃让他照顾怡铮,他便觉得,怡铮也应该对他忠心不贰。这世上只有两个人让他肯拿皇位来换,一个是杜筠,一个是怡铮,但杜筠不同,杜筠即使背叛了他,他会心痛,但也可以承受,怡铮——怡铮身上和他留着相同的血。

都只是他的自欺欺人,他在朝堂上冒着血雨腥风地搏杀,心里想的是,他要让怡铮一世平安,让母妃亡灵安心。他可以算计大哥,可以算计父皇,挨了廷杖,回来有怡铮握着他的手,他便觉得,自己还是比大哥幸运。他哪怕立于悬崖峭壁上,想起身后有一个人等着自己保护,便没有什么苦痛不能忍受,没有什么灾难不能遮挡。可是,他时刻都在远眺外来的危险时,背后的人却一把将他推了下去,他是真的输了,输得千奇百怪,悲凉苍茫。

他忽然不可遏止地笑起来,笑得泪流满面,摇摇欲坠,他想自己是不是已经疯了:“哈,哈哈……好一个忝颜即位……好一个孝子忠臣!怡铮!你敢对母妃在天之灵发誓,父皇真的是旧疾发作而死!”

怡铮道:“你虽然是朕兄长,但朕已践祚,君臣有别,请避圣讳。”

杜筠脸色苍白如雪,他一直奇怪,为何怡铮不肯放他出府,但因着他们是亲兄弟,他便也以为是怡锒的命令。现在他已隐隐感到……那是一个圈套,怡锒落到如此境地……跟他有关,跟怡铮有关……

怡锒的后背已被血迹晕湿一片,他的笑声渐渐化为喘息,低声道:“怡铮……你……你成才了……父皇手中的金印,是你派人送去的吧?不……这些事你不必再提,我也不想知道……我只让你回答一件事,父皇,究竟是怎么死的?”他始终不能相信,父皇的死因是他的叛乱,是,那罪名比欺君谋反更可怕,会让他的魂魄永世不得超生。但更令他恐惧的,是他的猜测,父皇的死和怡铮有没有关系?

怡铮脸上仍然带着那怜悯的微笑,杜筠忽然想起那个夜晚,自己被怡铮压在身下,他也曾经这样笑过。他觉得胸口渐渐喘不上气。

怡铮道:“朕已经说了,系急怒攻心,中风不治。三哥,朕能体谅你的心情,你种种越分失礼之处,现在不跟你计较。等父皇二十七日大丧过后,朕再让司法议你的案子,你先养伤吧。”怡铮说罢,拂袖刚要离去,忽又回头对杜筠一笑:“你不是一直说要回到他身边么?替朕好好照顾他,莫让他自尽了。”携着几个锦衣卫出了屋子,门又“哐”一声拉上,那原来投射进来的光线也被阻断了,只剩一室黯淡,外面传来锁链的叮咚声。

杜筠慢慢侧过脸,去看怡铮,他第一次在怡锒脸上见到那茫然又绝望的神情。他不知该说什么……原来……原来怡锒是被他最信任的兄弟欺骗了,他四年来所做的一切努力,一切的机智,权势,还是逃不出那翻云覆雨的算计。王恒是狡诈的,太子是无情的,却想不到,这些陌路人,或是政敌,都还不如亲生父亲,同胞兄弟更狠辣,杜筠知道,怡锒现在一定比四年前更痛。他颤抖着手抚上怡锒的脸,他该怎样安慰他,在他被剥夺了一切之后?

怡锒的目光始终定在那已被关闭的门上,他脑中已不复其他,恍惚中时光流转,长春宫中美丽的女人在绣荷包,膝下偎依着两个男孩儿,那女人脸上满是富足的笑,口中教他们唱歌: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求叹。

……”

细细的针线刺破绸缎,勾勒出繁茂的黄色花朵。女人将荷包分别给他们系在腰间,笑着问:“你们要记得这首歌。”丝绦被女人的手轻轻拉上,他和对面那男孩相视一笑,那一刻他以为系住的是责任和血脉。

怡锒胸中的气血又开始翻腾,没有什么变故会让他如此绝望。他似乎看见那绸缎上的红蔓延开来,淹没了黄色的小花,像血液一样,似乎听见那绸缎在空中被撕裂,发出刺耳的锐啸,像心脏破碎的声音。

血腥味终于再次逼上来,怡锒用手捂住嘴,可是有粘稠的液体流到掌心。他双膝渐渐发软,无力地跪了下去。呵,跪下就跪下吧,他的自尊和信念早已崩溃,早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支撑,怡锒厌弃地想。

耳边听见飘忽的呼唤和哭泣声,杜筠的眼泪滴落在他脸上。怡锒想对他笑笑,若是这样死了,倒也干净,可是他终究只是叹了口气,他在杜筠的怀中昏晕过去。杜筠的怀抱温暖柔软,没有丝毫疼痛。

怡铮从哕鸾宫出来,直接去了西边的永寿宫,这里现在住着皇太妃李氏。因先帝元后已薨逝多年,诸妃之中,贵妃李氏位份最尊。怡铮以李氏为父皇生前至宠之人,让礼部议尊号进位皇后,再位为皇太后。因为晋封的一切礼仪要在大丧结束后进行,故李妃暂称皇太妃,并没有住进慈宁宫,而是搬到距乾清宫最近的永寿宫居住。说起来这事情有些好笑,皇太后比皇帝还小了一岁,且李妃即非皇后,又非天子之母,按祖制不应封太后,但礼部刚有几个大臣反对,即以吴王同党遭罢黜。

自从先皇宴驾后,新帝以吴王谋逆案,囚禁徐咏等几个老阁臣,三千营神机营五军营皆归兵部调遣,竟是雷厉风行掌握了兵政大权。诸大臣都知道吴王的案子还没有审结,自从太子废后,差不多的京官都和吴王有交情。现在吴王谋逆事小,祸延先帝却是不赦之罪,在这个时候谁也不敢再忤逆皇帝,怕万一新帝翻出旧账,扣一个同党的帽子。礼部也就不敢再说什么,挖空心思给年仅十九岁的朝鲜公主李氏拟了一个皇太后的尊号。

天气已经转热,怡铮进了永寿宫后殿的佛堂就脱去了一身麻衣,看李妃素服跪在蒲团上,口中默默诵念。一尊一人来高的白玉观音站在莲台上,一手端着杨柳净瓶,一手弹指,眉目慈祥端庄,用神秘的微笑注视着炉内袅袅香烟,那目光似乎洞悉一切。

怡铮却只是一笑,蹑着步子走过去,轻轻捂住李妃的眼睛。李妃没想到后边来人,吓得惊叫一声。

怡铮松开手笑道:“除了朕还有谁?至于吓成这样?”他伸手从李妃如玉的脸颊上划过,笑道:“果然是女要俏,一身孝。”

李妃向后躲闪,眼中有畏惧:“当着菩萨,你还是小心一点。”

怡铮笑道:“朕现在是皇帝,是现在佛,菩萨都听我的。”

李妃看了他一眼道:“我听他们说,你拿了那几个反对给我上尊号的官儿,要杀头,有这回事么?”

怡铮“哼”道:“那些人就是讨厌,我愿意尊你为皇太后,关他们屁事!还是世宗皇帝的法子好用,我也懒得跟他们分辨,打了几个,关了几个,就都安生了。”

李妃抓起他的手道:“怡铮……不要,不要再杀人了,我们已经犯了罪,菩萨不会饶恕我们的,你就算为我,放了他们,别再因为我增加罪愆了好吗?昨晚……昨晚我做梦了。”

怡铮一提袍子,干脆就在她身边坐下,笑道:“梦见我了?”

李妃摇头:“我梦见他……他满脸是血,拿着我的孩子,掷在地上……”她说着已是哭了起来。

怡铮脸色微变,随即又笑着揽住她道:“乖,这几日变故太多,你累着了。朕传太医给你瞧瞧,吃两副安神的药就好了。”

李妃垂首道:“我没有病,我不要吃药。我就是害怕,他昏过去的时候,手一直在空中乱抓……”怡铮忙捂着她的嘴道:“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他抬起李妃的脸,望着她的眼睛道:“什么都别怕,知道么,根本没有鬼神那回事,若有,我们也不能成功。你什么菩萨都不用信,只信我一人就可以了。”

李妃怔怔望着他,挂着泪水点点头。

怡铮又笑起来:“朝堂上的事情,你不用管。朕杀那些人,不光因为他们多嘴。我刚登基,素来又乏威望,不杀几个鸡给猴子看,满朝大臣还是不怕我。”

李妃低声道:“你……会不会杀你哥哥?”

怡铮笑道:“当然不会,他和那些人不同,我要留着他,我要他心悦诚服拜倒在我脚下。”

不知过了多久,怡锒终于醒来,看见杜筠就守在他床边,形容极其憔悴。略一想,自己上次醒来不久又晕去,他怕是一直未曾合眼。

“殿下,你醒了。”杜筠声音哽咽,脸上却有喜色。

怡锒知他怕什么,握住他的手,淡淡一笑:“死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是,死亡有时候让人猝不及防,他的母亲,他的父亲,这两个生他养他的人,不管是他爱的还是他恨的,却都在不明不白中离他而去,让他连抚尸一哭的机会都没有。可是,落魄如他,大罪如他,却又偏偏死不了,真是上天不肯从人愿。

“他……有没有再来?”

杜筠迟疑一下,轻声道:“殿下,要不要我去找守卫说?”

怡锒摇头:“我只是上次没来得及问他,他把我的旧部属下怎样了——算了,不问也知。怡铮隐忍多年,终于一飞冲天,我真是傻,自己的弟弟,一同起居饮食,一同长大,却始终没有认得他。”

杜筠听他语气中无限落寞灰心,简直了无生趣,心中又惊又痛,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道:“殿下,你不要这样。”

怡锒慢慢抬头,默默地注视着现在唯一还留在他身边的人,可笑,这个人在半年前还差点被他凌虐致死。这是上天对他的愚弄还是补偿?

他手上紧了紧:“不要叫我殿下。”

杜筠心中一酸:“不管你出了什么事,在我心中都是殿下。”

怡锒的嘴唇动了动,他平生第一次他开始自卑,他已沦落到如此境地,若请求杜筠的原谅,是否太过自私?是不是会连累他陪自己送死?可是,他已经错过了许许多多的机会,若再不说,他怕也许下一刻,就有锦衣卫来把他、或杜筠带走。他怕连这片刻的相守都成奢望。

怡锒从未失去的如此彻底,四年前,母亲死后他还有吴王的身份,有岳父的支持,现在他只有杜筠。能不能让他自私一回,在最绝望的时候,有没有人可以与他相伴?即使无路可走,还有人不曾舍弃他吗?若连杜筠都离开,他是不是真的一无所有了呢?

“子蘅……”滚烫的呼吸里还带着颤音,不知是激动还是恐惧,“不要叫我殿下……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

杜筠愣在那里,不知是梦是幻。

“你还会……叫我怡锒么?”

杜筠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离,他屏息许久,方能轻轻透上口气,低低叫了声:“怡锒……”恍如隔世的两个字,杜筠的脸上缓缓淌下泪来。

怡锒奋力抬起身子,伸手拭去杜筠脸上那颗泪滴,背上的鞭伤、臀腿上的杖伤还在叫嚣着疼痛,身体像在烈日炙烤下寸寸碎裂的土地。可是在这颗晶莹泪水的滋润下,便如久旱逢甘露般开出大朵大朵喜悦的花来。

杜筠幸福地叹了口气,用脸蹭着怡锒的手轻轻微笑,他已经满足,他从来就不曾奢望过什么长久,只要有这片刻的宁静,怡锒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他就能把地狱当成乐园。他对眼前的处境,并没有丝毫的担忧和畏惧,怡锒活着,不管多难,他会陪他,若是怡锒不愿再受苦,他陪他死,这原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后来的十数日中,仍然有太医来给怡锒看伤,怡锒并不抗拒,他用黑巾自己做了一条带系在发髻上。不管嘉德帝是不是因为他而死,他是他的儿子,他要为他服丧。

嘉德帝停灵的地方大约离这里不远,常常在傍晚时分,听到哀乐和哭声。怡锒让杜筠扶着他,慢慢走到门边,倾听那细若游丝的凄楚之声。他虽不言语,却是握得拳头上青筋都跳了起来。杜筠只是轻轻叫一声,怡锒,怡锒便会回过头,对他凄然一笑。他默默地算着日子,怡铮说了等先帝二十七日释服之后,便要议他的案子,那么是不是连这相依相偎的日子,都快要到了尽头。

当远处钟声响起的时候,杜筠看见怡锒偎在门边的身体微微颤抖,他知道这是宫城东边的太庙传来的钟声,宣告着国丧结束。国丧以日代月,第二十七日为释服之日,文武百官脱去麻衣,民间恢复婚嫁礼乐,就算丧事已毕。他也知道,释服之日皇帝要告祭太庙,那么,怡锒的处置,大约也会在告祭中定下来。

他一生中快乐的时间都是这样短,童年……童年或许是单纯快乐的,但是因为怡锒的出现,他之前的生命变得模糊不清,怡锒将他的生命硬生生割断为两截。自从认识怡锒之后,只有强烈的幸福和更强烈的痛苦,但是如果没有他,却又不知道生命该怎样维持下去。

杜筠慢慢走上去,像往常一样握住怡锒的手,天气已经逐渐热起来,可是怡锒的掌心却是冷的,让杜筠恐惧,是不是那天他把胸中的热血都吐干了,只剩下一个冰冷的躯壳。杜筠从侧面看到怡锒扭曲着痛苦的脸,他轻声道:“怡锒……怡锒,不要这样,那不是你的错,一定不是你的错……”他抚摸着怡锒的脸,想让他转过来,不要去聆听那瘆人的钟声,不要去想那个无法确定死因的父亲。

怡锒转过身,抱住杜筠,他的身子剧烈颤抖,声音里带着沙哑的哭腔:“我不知道……我没有想害死父皇,真的没有……可如果怡铮说的是真的,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杜筠的泪水涌上来,但他强忍着,他第一次努力克制泪水,这是第一次,怡锒比他还有脆弱,这个曾经傲视一切的王爷,在害怕。他平静地道:“我知道不是你,先皇也会知道。”

怡锒紧紧地拥抱住杜筠,除了杜筠的怀抱,他不知道,这广阔的天地间,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躲藏。钟声还在一波一波地传来,这对于天下人,是一个暂新的开始,对于他们,却是死亡的催促。怡锒想,他不怕怡铮杀他,他见惯了死亡,母亲的死,父亲的死,死亡真的太过平常,他已经不会再恐惧。但是,他对这尘世还是有留恋的,上天给他和杜筠的日子,本来就很短很短,还大半被他错过了。

带着泪水的亲吻,相互救赎的拥抱,他们闭着眼睛,相拥着屋里跌跌撞撞,找不到出路般绝望。杜筠任凭怡锒的手撕破自己的衣衫,任凭他捏住自己的肩膀,捏得骨头都痛,任凭怡锒灼热强劲的身体将他覆盖……他知道这是怡锒能留给他的最后的东西,所有的道德,尊严,在生离死别的激情面前变得微不足道。

可是这一切却又突然停了下来,杜筠听见怡锒喘息的声音:“不,我不能这样……”

杜筠稍稍清醒了下,睁开眼睛,明白了怡锒的意思,他抚摸着怡锒的手,轻轻道:“我愿意。”

怡锒奋力摇头,想维持自己所剩无几的理智,有一些水滴坠落在杜筠赤裸白皙的肩头上,他艰难地道:“我不能,我不能再让你受那样的痛,我不知明天会怎样,我不能带累你……”

杜筠轻轻笑起来:“我说过,只要是你,我愿意。”他拿过怡锒的手来轻轻的亲吻,他皮肤的味道,他呼吸的声音,是他长久以来的梦中祈望。

百步之外的乾清宫,太监们正在撤去白布,准备迎接新帝;再百步之外的太庙,怡铮正身着衮冕,一本正经地告祭太庙。礼部为先帝上谥号光天法道英毅哲肃宣文广武纯仁圣孝景皇帝,庙号康宗,以明年为咸顺元年。又按照先帝遗愿,请立永和宫皇贵妃李氏为皇后,同日为皇后上尊号,称慈懿皇太后。追谥帝生母为孝烈景皇后。

改朝换代只在一夕间,哪里有什么万岁万岁万万岁。

关于吴王谋反案,到底还是顾全了他是新帝的同胞兄长,没有论死,废为庶人,永远囚禁,但因为这谋反案子有些特殊,直接成了先皇驾崩的原因,故而又在废黜之外,加杖一百。怡铮亲自下谕旨:“怡锒毒兴逆兵,祸延宗社,朕废爵问罪,不得已而。彼固不义,然祖训待亲藩自有成法。锒,康宗皇帝子,孝烈皇后亲出也,今日宗室,朕惟一兄,虽春秋大义灭亲,朕实未忍加以极刑。故仅纠其忤逆皇考之罪,从宽发落。依明律,凡子孙违犯祖父母、父母教令及奉养有缺者,杖一百,常赦所不原。朕未敢更改。其它,仍视宣宗惩高煦之法,锢怡锒于哕鸾宫,饮食衣服之奉,悉仍旧无改。望其体察朕亲亲保全之心也。”

这些斥责罪状的声音,恭贺新帝的声音,哕鸾宫里的两个人都听不到,灼热的鲜血,盲目的痛楚,无可解脱的罪孽和没有缝隙的融合,他们用身体为记忆打上永久的烙印。

(中冓之言,不可道也。出自《诗经-鄘风-墙有茨》,就是深宫里的声音,让人说不出口。

想想这一家,一个在跟小妈私通,一个在bl,真是够乱的,佛曰,不可说。)

怡铮从太庙退回来,王世杰就立刻请见。如今他已是中极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执掌内阁,每日除了为先帝守丧,还要料理政务,熬得眼圈发青,满脸胡子拉碴,进来的时候脸色煞是苍白。

怡铮抬头一看,先命赐座,笑道:“承宇(王世杰字),怎么也不回去沐浴小憩一会儿,这些日子着实乏了。”又命上茶。

王世杰皱皱眉,眼下怡铮已是皇帝,不管往日他多不争气,君臣名分一定,自己就必须恭谨守礼。当下拜谢,将茶接过来饮了两口,放在旁边几上,便道:“陛下,微臣进来,是想问问早上祭太庙的事。”

怡铮随手翻翻桌上的奏折,对那些咬文嚼字的东西着实无兴趣,扔到一旁笑道“怎么,祭太庙的一应事宜不都是承宇亲自安排的么?”

王世杰强压着心中惊怒道:“可是……微臣为陛下草拟的诏书上,并没有杖责吴……怡锒一条。”

怡铮笑道:“哦,这个,朕不是说清楚了么,按忤逆父母处置,常赦不原,打一百杖是最轻的。要是真论起他气死先帝的罪过,凌迟都不够。”

王世杰听他说起“气死先帝”,只觉胸口一紧,竟有些上不来气,他真不知道怡铮怎能心安理得满脸带笑说出这四个字来,是这个人原来没心没肺,还是太擅于掩饰?王世杰顿了顿道:“陛下,您答应过善待吴王。”

怡铮望着他微笑:“我并不曾亏待他。”

王世杰急道:“那为何一定要杖责?他如今已成阶下之囚,打与不打,有什么关系?陛下若是免去怡锒杖刑,既可慰百官狐悲之惧,又能彰陛下宽仁之德,请陛下三思!”说着便拜倒下去。

怡铮闻言一笑,站起来踱到王世杰身边,拍拍他肩膀道:“承宇,起来,起来。狐悲……哎,看来同情三哥的人还不少——你别急,咱们不是外人,别来这一套——朕知道,朕登基太突然,有点主少国疑的味道,对三哥抱着念想的人怕是还不少。所以,这一百杖不但要打,还要在先帝灵前,让百官陈列两厢观刑,你说,一个气死了老爹,又被当众脱了裤子打屁股的人,还有皇帝之份么?”

王世杰才知怡铮这招虽然无赖,却极狠辣,便是要把吴王昔日威望踏入泥淖,断绝国人的指望。只是,他心中终究对怡锒有愧,把他囚禁起来尚且不安,何况再大加羞辱?便道:“这……陛下,一百廷杖是重刑,用于宗室,况且陛下以弟挞兄,毕竟有伤亲和……不如找个大臣斥责一番,令其谢罪,也能起到示辱的作用。”

怡铮看看王世杰笑道:“我三哥那个人,父皇把他打成那样,也不肯说一句软话,你指望他谢罪?也罢——朕去见他一面,若他能对朕尽君臣之礼,朕就免了他这番皮肉之苦如何?承宇要是不放心,不妨一起去劝劝他。”

王世杰一噎,他实在不愿面对怡锒,但又怕怡锒硬顶上来,惹恼怡铮杀了他。只得点点头:“臣……遵旨。”

怡铮这次去看怡锒却不像上回那样只带几个大汉将军护卫,除王世杰外,护驾的还有锦衣卫指挥使汪伟、新受封的神机营指挥使谢宝,司礼掌印太监张安。张安和谢宝都是在怡锒事败后,新投效了怡铮的人,王世杰苦笑一下,怡铮带这么一票人去见怡锒,明着就是要将怡锒气到吐血,还提什么谢罪。

守在门边的锦衣卫先给皇帝行过军礼,打开房门。怡铮从外头顶着大太阳进来,一到这阴暗的宫殿,竟然有些看不清东西,稍眯了下眼,才发现怡锒背对着他坐在镜子前,杜筠正帮他把发髻结好,听到门响,两人的目光在镜中交汇,那种尘埃落定的安详,必然是将前生今世的因缘都了了之后,才能有的从容。怡锒先握了下杜筠拿梳子的手,温言道:“好了。”才转过身,静静地凝视怡铮一群人。

只是这一转身的功夫,怡锒的眼中已褪尽温柔,与方才镜中的影像判若两人。他的眼睛从怡铮脸上扫过,又一一将他身后的王世杰、谢宝、张安、汪伟四人看了一遍,那四人竟被他看得一哆嗦,只觉他眼睛在暗室中亮得摄人,好像能在自己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怡铮轻轻抽了口冷气,但他在心里说,他已经是皇帝了,他已彻底打败了这个人,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被他比下去。他向张安扫视一眼,张安当然知道该说什么,上前硬着头皮道:“三爷,万岁爷来看您了,您得起来叩拜行礼。”

怡锒淡淡道:“这容易,叫两个人上来把我按倒。”

怡铮笑道:“三哥,这又何苦?我来是跟你说,父皇的大丧已毕,梓宫现在停在启祥宫里。你的案子——今早上已告祭太庙,你毕竟是朕的亲哥哥,只是废黜封爵,就在这里圈禁,杜筠朕也给你留下,如何?”他笑问杜筠:“你可愿意陪着三哥么?”

杜筠一直站在怡锒旁边,低声道:“怡锒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他声音里已无往日那种茫然无措的怯意,倒是让怡铮又怔了下,随即笑道:“看来你们已经两情缱绻,朕就放心了。”

怡锒终于开口,语气中仍是不喜不怒:“说完了么?说完了就出去!”

怡铮侧着头看着怡锒,忽然噗嗤一笑,就好像小孩儿发现了好玩儿的东西。以前他们同在书房读书,怡铮总是静不下心,母妃着急,怡锒也有时候狠心要罚他,刚骂两句,怡铮就是这样噗嗤一笑,于是他怒气全消,无法伪装,只好无奈道:“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为何同样的笑,里头的意思却完全不一样。怡锒刚才还觉得血液往胸口涌,可是看着这和从前丝毫未变的笑容,却连愤怒都没有了,胸口空空如也。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经被砸烂捣碎,剥离。

怡铮道:“三哥,咱们谈个条件如何?只要你在父皇灵前,跟朕跪下,行一个君臣大礼,叫朕一声皇上,说一声‘罪臣万死,生杀惟陛下命’。朕许诺你,五年为期,第一年在宫中软禁,第二年放你出去,第三年封镇国公,第五年恢复郡王爵位。”

王世杰大吃一惊,怡锒虽然现下虽然众叛亲离,但虎死不倒架,余威犹在,要是放他出去,只怕他还会串连人谋反。

怡锒却毫不犹疑就冷冷顶了回来:“我罪大弥天,不想出去,要不你快滚,要不杀了我,别在这里让我恶心。”

怡铮叹道:“你以前跟我说过,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何你现在要以卵击石呢?你暂时低头,不过一时不快,朕放你出去后,你还可以联络旧部,东山再起,这么划算的生意,你为什么不做?”

怡锒终于站了起来,他看定怡铮道:“怡铮,以前我只顾教你阴谋权术,是我的错。现下我告诉你,人为了自保求存,有时候可以不择手段,但是,不能泯灭了做人的一点本心,不可堕了为人的一点志气。若数典忘祖,弑父背亲,再多权势富贵,与畜生无异。”

怡铮脸色稍稍变了变,随即大笑:“哈哈,三哥,你除了口舌之快,还敢教训我么?朕现在一挥手,就能杀了他,”他一指杜筠,笑道,“你为他谋反,现在却不在乎他生死了么?”

怡锒淡笑一下道:“我原还说你长进了,谁知穿了龙袍,肚里依旧是小家子气的伎俩。”他转头向杜筠温言道:“子蘅,我现在无力救你,但是,你若死,我陪你,你若受苦,我也陪你。”

杜筠微笑点点头:“怡锒,我不怕的。”

看着这两人超脱生死的气度,怡铮有点爽然若失,但他现在大权在握,正是志得意满之时,怡锒软硬不吃的态度倒也在他意料中。越是这样,他越觉得有趣味,他对政治其实并无多大兴趣,他平生只喜欢征服,征服一只兔子一只鹰,征服一个娈童一个美人,征服一座江山,现下要征服这个桀骜不驯,连父皇都束手无策的怡锒。他有时间,有权利,有耐心,他相信只要把怡锒赖以支撑的尊严砸碎,让他对皇位绝了幻想,一天天下去,他终会对自己臣服。那会是很好玩的游戏吧?

怡铮想着就笑起来,向王世杰一摊手道:“看,朕也晓以利害了,是他自己冥顽不灵。”

王世杰听着怡锒斥责怡铮的话,只觉得背心一阵阵出汗,不敢再说什么。

怡铮一挥手道:“缚了吧。”

谢宝忙躬身道:“遵旨。”

两个锦衣卫当即上前,反扭了怡锒双臂,怡锒到此刻早已不在乎,知道挣扎反而自取欺辱,只是静静站定。他冷冷瞪了谢宝一眼,谢宝并不和他对视,拿着条绳子走到他身后。

杜筠终究沉不住气,怡铮要杀他他并不怕,可是眼下绑的是怡锒,他就不禁害怕,忙上前阻止:“你们要干什么!”

怡铮笑道:“三哥,朕不处置你谋反的罪过,但是你忤逆父皇,按律杖责一百,这个朕不敢赦免。亥时快到了,百官大约也到启祥宫了,就在那里行刑吧。”

怡锒怎么也想不到,连父皇两度打他,都是在避人的偏殿里,而他的亲弟弟,居然要在文武百官面前当众责打他,亏他想得出来!怡锒一想到自己要在众人面前剥去中衣尊严扫地的情景,一口气冲上来,险些晕过去,刚要挣扎,身后却被谢宝死死钳住了双腕。

杜筠也急了,又惊又怒向怡铮道:“你怎能这样!他是你亲哥哥!”

怡铮却是不怒,看着怡锒瞬间惨白的脸颊,他终于体会到了胜利的快感,笑道:“三哥,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怡锒胸口剧烈起伏,但那声音却依然平静,只冷冷道:“怡铮,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我奉劝你一句,不要自绝于天地人伦。”

怡铮笑道:“天下人都在我掌握中,谁敢绝我?”一点头道:“那就绑吧。”

谢宝将怡锒两条手臂又向上一扭,怡锒奋力咬牙忍痛,突然觉得谢宝在他掌心捏了两下,正自不解。那绳子一边在自己手腕上绕过,掌心却似乎是谢宝的手指在写字,他略一辨别,是个“忍”字,心下刹那一惊,难道谢宝竟没有背叛,而是为求自保虚与委蛇与怡铮?

那个字写完,绳子已绕过几圈,谢宝绑了个极紧的结,又拉了拉,笑道:“紧么?三爷忍忍吧。”

怡锒觉得他掌心又被捏了两下,只默然无语,谢宝转过身来时,本想看他一眼,不料谢宝扭了头径直向怡铮走去。

两个锦衣卫推着怡锒要走,杜筠拉住怡锒的手臂不放,急得满眼是泪。怡锒微叹口气,今日一去,未必能回来,想起这二十天中相濡以沫的日子,眼眶竟热起来,他不愿让怡铮看到,只说了一句:“子蘅,你多保重。”便自己快步向门外走去,耳边听得杜筠呼唤,想来他已被守卫拉住,缓缓闭上双目,他不能流泪。他所剩下的自尊已不多,能维持一刻是一刻。

怡铮回头看看奋力挣扎的杜筠,笑道:“别怕,朕不会要了他的命。至于你,朕能登基,有你的功劳,朕也不会难为你。”拂袖也出了门,回头向汪伟和谢宝道:“交待的话都记得么?”

汪伟忙躬身道:“陛下放心。”

怡铮在宫外上了舆,前面押着怡锒,谢宝和汪伟都跟随在后。谢宝原来是汪伟的属下,现在陡然高升,官职于汪伟同品,汪伟心中便有些吃味,忍不住激刺他几句:“今日挨打的是你主子,谢大人下得去手么?”

谢宝淡淡笑道:“下官虽曾在吴王府供职,但终究是朝廷命官,唯一的主子是皇上。”

汪伟又笑道: “谢大人当了几年太平差事,手艺可有生疏么?今日怎么个打法,你知道了吧?”

谢宝笑道:“下官好歹是锦衣卫教出来的,忘记怎么吃饭,也不能忘了看家本事。五十杖前若见血,汪大人剁了我这双手去。”

汪伟便点头道:“如此就好。”

两人一抬头,启祥宫就在眼前,不敢再私下交谈,连忙分开,只是相视一笑。

启祥宫便在长春宫的前头,明初原叫未央宫,因世宗之父兴献帝生于此宫,故更名为“启祥”。因嘉德年间并没有哪个妃子住过,怡铮便将这座宫殿作为先帝的停柩之所。

今日说了在这里廷杖吴庶人,众大臣吃了晚饭,三五成群地都进了宫,有的人还一边走一边剔着牙缝。二十七天的国丧终于过去,原本一排排的白纱宫灯都撤去了,换上了家常用的黄纱灯。官员们经过一夜的休整,都刮了胡子洗了澡,不复前几天蓬头垢面的狼狈样,显得神清气爽,倒是看不出一丝哀戚来,互相见了面,还拱手道一声好。

《明史*康宗本纪》赞曰:

【康宗(嘉德帝)御基四十余栽,享国久长,少年时剪剔权奸,力除弊政,天下翕然称治。然中年之后,因循怠政,崇尚道教,致使纲纪废弛,迭兴大狱荼毒士子,以严刑酷法隔忠直谏言之路。致使贤奸杂用,门户纷然角立,诸王有阋墙之祸,宫变生于肘腋,猝然崩辞,国人见疑。其后丙戌之役,辽东弃守,实生于此也。】

这样的一个皇帝死了,其实大臣们心里真正难过的并不多,只是因为死的太快,太仓促。突然一抬头发现从未受人注意的少年藩王即了皇位,让大家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疑惑。疑惑归疑惑,嘉德帝生前再威严,也躺在棺材里不能言不能动了,诸皇子中,太子早已废黜流放,二皇子早殇,原来众望所归的三皇子又偏偏在先帝驾崩前犯下重罪,那么,四皇子的即位,便成了名正言顺。皇家的游戏规则便是如此,一顶帽子,排着队往下轮,谁管轮到的那个脑袋是不是空洞无物。

因知道皇帝即刻要来,诸大臣也不敢多议论什么,来了就分左右两翼排班站好,各以品级为序,文东武西,北面而立。每一队最前面站的是纠仪御史,负责纠弹服饰、行礼违规者。只见两个太监抬着一张黑黝黝的刑凳进来,放在正中间,正对着先帝梓宫,众人心里都是一紧,想到今日要受杖的是先前红极一时的吴王,不知为何,跟他有没有交情的人都觉得忐忑。或许是因为近来变迁太多,不仅让人产生富贵无凭繁华易散的悲叹,只不知向来高傲的吴王,是否受得了这样判若云泥的打击。

众人正胡思乱想,听着外头静鞭三响,皇帝已是到了宫门外,连忙都山呼万岁拜倒下去。怡铮微笑一下,径直走到最前面,灵柩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抬抬手道:“诸爱卿请起吧。三哥已到阶下,今日这事……嗨,朕心里也是万分难过,三哥若只是谋反的罪,朕拼着落一个徇私的名声,也要替他担待了。但先帝驾崩因他而起,若不责罚,朕又无面目以对先帝祖宗,你们倒是说,让朕如何决断才能两全?”说着掩面叹息。

张安就站在怡铮旁边,眼见平日里嘻嘻哈哈的蜀王,突然一本正经在这里称孤道寡,总觉得有点沐猴而冠的味道。嘉德帝死的时候他并不在场,但怡锒顶撞嘉德帝,他却是亲耳听见,是以李贵妃说皇帝是因为盛怒气昏过去,他也挑不出破绽来。对他来说,怡锒势败,由怡铮即位是最好的结果,至少保住了自己,可不知为什么,怡铮登基一个月了,他却始终没有那种对皇帝敬畏之情。眼见他装得至情至性,想起他刚刚在怡锒那里的微笑,心下一凉,也说不上是别扭还是滑稽。

文官列中闪出一个大臣,却是新晋的文渊阁大学士张集默。张集墨原来与废太子怡铉交好,硬是被徐咏压着不得出头,如今内阁中一大半的旧臣牵扯到乙酉宫变中,他又蒙怡铮提拔重新入阁。他知道这个时候是要大臣们说话了,看他前头的王世杰只垂首站着,一言不发,心中暗笑他呆,赶忙上前道:“陛下,明王奉若天道,为天下执公器,若释有罪而不诛,亦是刑赏失中。今吴庶人犯下大逆,陛下不处极刑,已是从八议议亲之例,若不加惩戒,无以仰慰康皇帝在天之灵。陛下今晨告祭太庙,和风煦日,既我大明二祖列宗,亦感于陛下宽仁孝义之德也。”

王世杰刚才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等张集默开口了,才心中一惊,赶紧上前补充道:“陛下对吴庶人仁至义尽,略加挞楚,不过小惩大戒,正君臣父子纲纪。否则此后国中,君无以御臣,父无以御子也。”

怡铮叹道:“朕原本还想跟诸爱卿讨个情呢,既这样,罢了,带三哥进来。”

怡锒刚才被两个锦衣卫押着等候在殿外,因启祥宫不大,殿内又安静,怡铮与各大臣说的话都一分不差落进耳朵里。他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也就是一个多月前,他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吴王,这些大臣拿着手本站在他堂下等待召见,所有的权势,繁华就在这一晨夕间轰然覆灭,于是这些人都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这些世态炎凉,这些人的朝秦暮楚,他都可当春风过耳不萦于怀,这些人为他效力时本也是为了权势,他自身难保时还有何理由要求人家为他尽忠?只是,有一个人不同,他们一起长大,相亲相爱,自己对他的感情比任何人都深。他刚才在路上一直在想,他究竟曾经什么时候亏待过怡铮,让他对自己仇恨如此之深,不但出卖、利用,在胜利之后还不肯放过他,要百般羞辱。

他想不出,他脑海里来来回回流转的,是幼小时他和怡铮伴驾狩猎,他们两个共骑一匹马,怡铮坐在他前面,欢喜地不住惊叫,他浓黑的头发来回蹭着自己的下巴。在诸皇子中,唯有他有同母兄弟,那一份踏实,让他自豪多年。

却原来,昔日他怀中的孩子,也会长大,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他们一起来分享。终于有一天,他们为了那独一无二的位子,反目成仇。皇家的手足之情不过是演一场骗人的戏法,早就有人说天家无骨肉,可是他以为自己和怡铮不同,他以为因为他,因为怡铮,便可以改变那残酷的事实。

错了吗?真的大错特错?他们不过是凡夫俗子,和历史上那一对对陷入血腥泥淖的兄弟没什么两样。

怡锒不知是该大笑还是痛哭,或者两眼一闭,死了拉倒,从此再无贪嗔痴恋。可是,现在一死,不过落的一个畏罪自尽的名声,连楚霸王都不如。活下去呢?又会怎样?等着转机?等着谢宝那意味不明的暗示?等着看,这场闹剧将如何收场?还是等着,让上天来告诉他,这个世上还有没有东西可以相信。

里边出来个太监拍手,后边的锦衣卫推搡了一下。怡锒深深吸了口气,不管怎样,为了九泉之下的母妃,为了那和他已无感情,但自己绝不能让他含恨而死的父亲,为了那还在哕鸾宫中等候他的杜筠,他都要活下去。

他缓步上殿,两厢的大臣都有些好奇,想看看已经羁押一月的怡锒现在是什么模样,都忍不住抬起头来。

怡锒是清瘦了不少,因为重伤刚愈,脸色还苍白的很,紧紧抿起的嘴角勾起一道浅浅的纹,像是雕塑上很坚定的手用很锋锐的雕刀划上去的,倔强却又凄凉。只有那双眼睛是熟悉的,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一如既往散发着凛冽傲岸的光。

怡锒走到殿心,即被刑凳挡住了去路。他抬头看看父皇那巨大的棺椁,又看看怡铮含着微笑的脸,胸中忽然如顶了一块带楞的石头般硌得难受,猛然转身,向站在两厢的官员厉声喝问:“先帝死因不明,尸骨未寒,尔等还有心思在这里看热闹,国家三百年养士何用!”

两个锦衣卫本来看他一路都老老实实的,实在没想到他突然来这么一手,竟没有拉住。那些官员看怡锒在殿心昂然而立,双目如电,竟是谁也不敢回话,只是低头不语。先帝死因蹊跷,贵妃说是被吴王气死,但终究没有病榻前托孤,没有遗言,就因王世杰调兵控制了九门,在京诸皇子、诸阁臣还来不及动作,怡铮就已黄袍加身,确实有些宫变的味道。可是那些原来依附怡锒的“吴王党”,随着徐咏被先帝下狱早已土崩瓦解,再没有人有实力和王世杰抗衡。没有卷入三皇子谋逆一案的大臣已是庆幸不已,谁还有心思再去管先帝的死因到底明不明了?

怡铮缓缓站了起来,所有的人都跪倒叩下头去,只剩下怡铮怡锒一对兄弟,殿内立即充满了一种冷峻、威压的气氛。

怡铮望着怡锒的背影,淡笑下道:“三哥,你这个样子,朕便无法保全你了。朕奉皇太后懿旨,今日杖责于你,便是要慰父皇在天之灵。”

怡锒转过身来,冷冷道:“皇太后是谁?”

怡铮道:“朕已尊先帝遗诏晋皇贵妃为太后。”

怡锒冷笑道:“遗诏?你说父皇是突然中风,哪来的遗诏?李贵妃是父皇嫡配还是有子即位?你是连自己的母亲也不认了!”

其实许多皇帝驾崩地仓促,遗诏这东西也就未必是皇帝亲口留下,不过是借先帝之口,行新帝之政。但这话却又不能拿到明面儿上说,王世杰无奈,这些道理怡铮是无论如何讲不过怡锒,只得上前解说道:“神宗遗诏也曾封郑贵妃为皇后。”

怡锒“哈”得一笑:“郑氏不过乱国妖妃,梃击移宫两案殷鉴不远,你们如今竟是出息到了如此地步!”

王世杰一噎,他本想找个成例替怡铮解围,没想到反而落了话柄。众目睽睽之下,当然不能让怡铮丢这个脸,只能拿出身份来打压,脸一沉道:“你已废为庶人,国家封典事再无置啄处。来啊!”

两边目瞪口呆的锦衣卫忙应了一声:“在!”

“押庶人怡锒就刑!”

两个锦衣卫刚把手按在怡锒肩上,怡锒忽然对怡铮一笑,那笑容竟含着淡淡悲悯与酸楚,却又有隐隐的轻蔑和冰冷,他轻声道:“这就是你要的么?”

怡铮的心怦怦跳起来,他最恨这样的眼神,怡锒总是用一种保护的、担心的目光望着他,那目光似是说,你怎么这样不争气?你何时能长大?怡铮幼时的理想是,有一天能从上往下看他的三哥,为了这个念头,他要先爬到世界最高处。他很艳羡怡锒的眼神,居高临下,从容自若,即使面对皇帝亦不显得卑微。可惜现在他们都站在平地,怡锒个子比他高,自己仍然要抬起头才能看他。想把他按倒,听他痛苦呻吟,听他求饶,其实他要的就是这一点成就感,他也没有想弑父杀兄。

怡铮点点头:“传汪伟和谢宝进来行刑。”看着几个锦衣卫将怡锒按倒在刑凳上,怡铮方撩袍子坐下,现在他终于比怡锒高了。

汪伟和谢宝各执一根粗大刑杖进来,那便是令满朝文武闻之变色的廷杖了。廷杖规格等同讯杖,大头径四分五厘,小头径三分五厘,长三尺五寸,以质地坚重的紫荆木刨毛打漆而成。这种木头产于滇粤,每年光是为制作刑杖,就要运送数以千计的紫荆木进京。

按正经“殿前杖责”的规矩,本是每打五杖一换手,以防行刑人累了打得轻。但今日皇上也说了,廷杖怡锒仅仅示辱而已,并不忍心将他打太重,便免去了这一套规矩。另外为了显示怡锒身份毕竟不同,由已官居指挥使的汪伟和谢宝行刑,算是“代天子执杖”。

怡锒被按在凳上,锦衣卫便解开他背后绑缚,一人一边死死压住他手臂肩膀,后边又有人压住他足踝,便有人去解他中衣。怡锒虽是早做好心理准备,此时也禁不住颤抖起来,且不论为吴王时的清高尊贵,就是父皇恨不能杀了他时,也还给他留着一分尊严,刑讯他还挑了偏僻的哕鸾宫。自从出生,他还从没有这样狼狈和羞耻过。

因怡锒被囚禁时身上衣裳全被打烂,送进去的只有中衣,身上连件长衫都没有。那锦衣卫将他上衣折了折,又拉下他单裤,怡锒腰间到大腿一段白皙肌肤便裸露在外。

现在已是入夏时分,可怡锒还是觉得下身一片冰冷,似乎连血都不流了,耳中嗡嗡乱鸣,也不知是有人在小声说话,还是自己脑中混乱。他紧紧闭着眼睛,将脸贴在刑凳上,以为自己无所畏惧,还是没有胆量去承受那些戏谑的、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

其实殿上不少人都曾是他旧交,还受过他恩惠,这时候心下只觉得惭愧,都低着头不忍看。即使是张集默一等人,看着不久前还受万人仰拜的吴王沦落到如此狼狈屈辱的境地,都有说不出的怅惘。

谢宝和汪伟分立两侧,将刑杖虚搭在怡锒赤裸的肌肤上,怡锒一觉臀上有物触及,更是羞愤地连气也上不了。还好没等多久,那两根杖子又抬了起来,紧接着谢宝这边便挥杖打下。那刑杖虽然粗大沉重,但他挥杖的动作却甚是挥洒灵巧,似乎也没听见什么骇人风声,只接触皮肉时“啪”得响了一下。声音并不清脆响亮,看上去也没用多大力道,伏在凳上的怡锒却觉得臀峰上一道剧痛爆开,饶是他早咬紧了牙关,还是痛得闷哼一声。

这一杖的痛楚远远超乎他想象,他肩膀被压得死死的,只有脖子猛得向上一抬,看见对面怡铮嘴角掠过一丝含蓄微笑。怡锒不是没有挨过板子,心里已然明白,今日行刑的人使了暗劲。

他以前听谢宝说过,锦衣卫的人练行杖手艺,是扎两个草人,一个里头填上砖块,一个里头填上草纸,再给草人穿上衣服。打那个填砖的,要看上去轻举轻落,可是打完了,里头的砖都碎成了渣;打填纸的,看去下手极狠,嘭啪做响,纸却不能打破。这两种本事都练合格了,才能正式入选锦衣卫。所以打得血淋淋的,未必就是毒火攻心地痛,看着唬人罢了;真要是皮里肉外的一顿下去,看着还道是掌板子的心肠软,其实挨打的早是痛得欲死不能了。当日父皇两次打他,因有张安照应,虽然刑杖舞的呼呼生风,打得血肉模糊似乎伤势十分沉重,其实只是伤外面一层皮肉,那疼也有限。他却怎么也想不到,谢宝会在他身上下如此毒手。

耳旁听一个太监悠悠数了声一,等那拖长的尾音散了,汪伟那边又是一杖下来。怡锒听得他挥杖之声,连气也不敢出,只盼能熬过这一下,刑杖沾身时简直心被刀挑一般,那痛竟是在刑杖离身后方从肉里头激辣辣冲出来。怡锒剧烈挣扎一下,他这次虽强忍着没有出声,冷汗已布满额头。

怡锒终于知道,他今日要面对的不仅仅是屈辱,这样撕心裂肺的痛,他没有把握能像前两回一样咬牙忍耐到底,若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呻吟出声,那真是彻底丢尽颜面了。

他心中猛然掠过一句很久之前读过的话:丈夫所耻,耻受辱以生于世;贞女所羞,羞见劫以亏其节也,故有刎喉不顾,据鼎不避者。忍不住想:与其受尽羞辱,不如现在就咬舌自尽。他脑中一热,便将舌尖送入齿间,却又犹豫,这种情形下咬舌,他并不知会不会死,就算死了,会不会让人耻笑他连一顿板子都挨不起?

不待他拿定主意,又是一杖下来,这次他没来得及咬牙,剧痛之下便“呃……”得痛呼出声,却是极短暂的半个音节,怡锒又死死咬住了嘴唇,嘴里便有了腥咸的味道。

这次行刑不像从前廷杖大臣,拖翻了便杖如雨下,也不知是为了体现殿前刑杖的庄严肃穆,还是为了折磨怡锒,一杖杖打得极慢。怡锒拼着全身力气忍耐了很久,耳旁听到的数目才不过八下。他初时还猜测谢宝是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可这时已彻底绝望,这样的打法,哪里有一点留情的意思。

那些陌生的人,或是被他痛恨的父亲,都不曾对他下毒手,偏偏是这几个受他恩情最重的人,将他如粉身碎骨般地揉搓。怡锒觉得疑惑,他忽然发现自己曾经从书上读来、或是母妃告诉他的那些道理,竟与这世事完全颠倒。究竟哪个才是真的?是旁人薄情,还是自己用心不诚,他所付出的感情,真的就一文不值么?

(题目解释:出自《诗经—邶风—柏舟》,那几句话正是怡锒现在写照: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怡铮看怡锒臀上淡淡肿起几道红痕,并不像打重的样子,可是每一杖落下,怡锒的身子都剧烈一震,知道汪伟告诉自己的话不虚,便满意地微笑一下。等怡锒熬痛不过惨叫出声时,那些观刑大臣必然还是以为是他娇贵不禁打,连这点疼痛都吃不住。

怡锒两条手臂都被执着,不像以前还能抓着凳子,众人只见他两只手握拳再放开,就那样反复,一时惨白的手指伸得笔直,一时又紧紧攥住颤抖。怡锒满脸的冷汗顺着下颚滴落下来,他已分辨不出,这赤身露体的羞耻,和这直入心扉的剧痛比起来,究竟哪个更难以忍受。

怡锒死命咬着牙不吭声,胸口又压着凳子,一时便觉得胸腔闷得喘不上气。胃里阵阵往上泛酸水,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恶心的,只想呕吐。他昏沉中仰头,看见怡铮越来越舒展的微笑,心中酸涩难当,你就这么恨我么?一转念间,却又想起杜筠挨打时,自己也曾这样恶意的笑过。

既种其因,必受其果。他现在体会到了什么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是不是——是不是当初杜筠也是如此绝望?

怡锒一念及此,眼眶便不由湿润,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楚,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抹一把,却换来更有力的辖制。一声声悠悠报来的数字,反而是无限邈远的样子,怡锒慢慢垂下头去。

数到三十五,倒是汪伟先发现怡锒停了挣扎,忙放下板子,怡铮也没想到怡锒如此能忍,痛得生生晕死过去,也只是低哼了一两声。再看他臀上,杖痕交错,红肿一片,却是没有打破一点油皮,暗暗赞叹这两个人的手段不凡。佯做关切道:“怎么回事?朕不是让你们下手轻些么?”

汪伟忙道:“臣等该死,是他们压的太用力了,吴庶人一时呼吸不畅闭过气去。”他早料来一百杖这么个打法,怡锒必然会痛晕几次,一应物件都准备的齐全。立刻有人上来给怡锒口中塞了一粒黑色药丸,又有人提着水桶进来,那水中加了冰块,舀了一瓢向怡锒脸上、颈间淋去。怡锒本晕去不沉,被冰得一个激灵,顿时醒转过来,但觉口中又腥又苦,不知是什么东西,待要吐出,却又化了。依稀记得以前谢宝打杜筠时,给杜筠吃的那个清热散毒的蚺蛇胆,大约也是那类东西,看来怡铮并不想打死了他。那压着他肩膀的两人也松了手,轻轻抬起他胸膛为他顺气,又见谢宝捧着一碗参汤过来。

怡锒气往上冲,他现在手臂得了自由,一抬手便往谢宝脸上抽去,四目相对中谢宝眼中掠过一丝惊诧,不知为何没有躲闪,竟让怡锒“啪”得一下打了个正着。

怡铮笑道:“三哥火气倒大,既然不愿喝,那就算了,后边儿的,你们下手轻一点。”

谢宝忙道:“遵旨。”把碗递给小太监,起身又拿起板子,怡锒本来已没什么力气,那一掌打在他脸上,连个红印都没起,他神情更是波澜不惊。和汪伟对面而立,却见汪伟向自己使个眼色,手指在刑杖上轻叩两下,谢宝心中一沉,眼中掠过一丝犹豫,却是稍纵即逝,点了点头。便提杖向怡锒臀峰上再打下去,这次更是直上直下,沾身即起,怡锒只觉臀上似是拿刀尖剜了一下,倒是没有方才那样钝痛难挨,咬紧了牙关还挺得住,心下略宽了宽,若是这个打法,只怕他还能撑过一百下。

那边汪伟看着谢宝的杖子抬起来,瞅好了位置,一杖下去恰好落在谢宝刚才下杖之处。也真亏了这两个人手段上乘,一杖叠着一杖,只打一个地方,那杖痕整整齐齐,没有丝毫偏差。怡锒刚挨三四下还没觉出来,到后来那疼痛翻着倍往上加,竟是要一寸一寸从肌肤痛到骨头里去。

怡锒听说过锦衣卫的种种酷刑,什么剥皮拆骨刷洗剜目,均能让人摧肝碎胆。自洪武以下,差不多每一朝都有大臣请求焚毁锦衣卫刑具,可是这有“活地狱”之称的地方,却几百年来一直高高盘踞于各司法机构之上。他今日才知道,原来不用动大刑,仅仅是两根普通的木杖,就能给他带来噬骨的疼痛。

怡锒艰难的喘息着,他几乎带着乞求的心情希望下一杖能换一个地方,可是那一团疼痛似乎凝聚起来,随着一杖杖反复地笞打,往他的身体深处钻。耳旁的数字慢悠悠地往上加:“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四十二——”过程漫长地令人绝望,汪伟和谢宝似乎立意要将他打出声来,也不顾那一道宽宽的杖痕比别处肌肤早肿起一指来高,依旧恶毒地只打在一个地方。

痛,怡锒被这地狱般的痛折磨得几乎崩溃,他一开始还尽力克制自己不要流泪以示软弱,不要弄出丢人的声音,不要颤抖惹人耻笑。可是,他已经管不住自己,他听见自己牙缝里挤出细微的悲鸣,更像是从骨髓里钻出来。他本能地奋力挣扎,想要逃开这可怕的凳子,殿中的锦衣卫一看,怕他从刑凳上滚落,立刻又补上来两人,一人按住他脊背,一人压住他膝弯。怡锒本来就痛得没多少力气了,被这样一压,再也动弹不得,只剩下身后那可怕的刑杖,随着一声声数字落下。

这样打了近十杖,观刑诸人已看出不对,那反复落杖的地方除了瘀肿外,已迅速由红转青,再由青转成了紫黑,渗出细密的小血点。怡锒浑身被汗水湿透,衣服都贴在了肌肤上,脸上的汗起初斑斑点点落在刑凳上,后来就积了一滩,从凳子上滴落下去。在场的大臣也有司法道的,知道锦衣卫行刑的种种手段,心中暗暗叹息怜悯,却没有人敢出来说一句话。

成王败寇,就是如此残酷的事实,即使那成败两方有着血脉之亲,都无能避免。不管吴王怡锒昨日是如何的众望所归,即使今日没了权势,单凭血统也高贵得不可一世。可是什么血统,什么国体,什么亲情,在皇帝一声令下面前,都践踏成了齑粉。皇帝若不讲理,再多国法祖训,礼义廉耻,都成了一纸空文。

王世杰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终于如愿以偿做了首辅,领袖朝班,可是每当他抬起头看见怡铮那一如既往的懒洋洋的笑容,心底都有隐隐的恐惧。他预感自己把大明王朝交到了怎样一个人手上,且不说什么对不对得起黎庶苍生的虚话,若怡铮真如熹宗一样昏庸,搞得国家几近灭忙,后世口诛笔伐,他王世杰头一个就难辞其咎——那样,还真不如当初安心辅佐怡锒成为一代明主。

怡锒全部的错误,只是相信了他们,他算准了一切,却算不到弟弟的嫉妒狭隘,算不到辅臣的势欲熏心。王世杰垂在两侧的手心冒出冷汗,恨不得拔脚逃出这个地方。

怡锒已经想不起那么多,疼痛包裹了他的意识,他只怨恨自己为什么还不晕过去,若能脱却这个带给他深重苦难的皮囊,他宁可立即死去。他的生命本来就是一个骗局,父亲的宠爱,兄弟的友爱,臣子的忠诚,天下人的敬仰,他以为曾经拥有的许多东西,忽然就狰狞地如此陌生。鲜血和谎言,就是他二十二年生命中的全部。

痛,就是痛,怡锒咬牙咬得太阳穴突突乱跳,他曾以为自己很坚强,到此处才知道,他的坚强,不过是比旁人多了一点可以坚守的信念。可是自从被剥下中衣起,他的信念已经完全混乱,在这条凳子上,他仿佛就只以生理存在。几度自暴自弃地想,反正已经丢尽颜面,若是叫出来可以不这么难熬的话,他又何必忍住不叫。可是要放下一直坚持的尊严,却又不是那么容易。

如是打了四十五,那道杖痕爆起一寸来高,皮肤表面已经透明,可以看见里边肌肉尽成深紫色。观刑的大臣们也不得不佩服这两个人技艺臻于化境,怡锒心中正混乱不堪,一句报数声忽然飘进他耳朵,他不听则已,一听心底泛起深深寒意,一百杖才打了不到一半他就已经痛得快要疯掉,他不知道到最后自己会失态成何种模样。想到这里怡锒恐惧地双手双腿都哆嗦起来,他怕,他是真的怕了,这恐惧像带刺的藤蔓慢慢攀附上他的灵魂,竟是平生未曾领略,他对怡铮,对谢宝,甚至对自己都没有足够的认识。

汪伟再一杖落下,怡锒只觉那痛快要将他的身体撕开,恐惧和痛楚总要有个发泄处,他全身大汗淋漓几近虚脱,连咬牙的力量都没有了,喉咙里便无可奈何地发出“啊”一声痛呼,却因为极度的压抑,听去闷闷的,几乎像是呜咽。

叫出那一声,怡锒知道自己的最后一丝尊严也终于失去了,他怨恨自己的软弱。在母妃死后他发誓要坚强地面对一切,可是他的身体已先于他的心智,向这个冷酷的世界投降。他是输了,输的比大哥还要惨,还要彻底,怡锒满眼都是灼热的泪。

他叫出了声,怡铮心里除了一阵轻松外,还有说不出的喜悦。他知道自己不能在大臣面前表现的太明显,只要紧紧抿着嘴唇,可是那嘴角已是情不自禁带了笑意。他黄袍加身的一刻都没有这样的快感,他终于大获全胜,嗯,三哥,你再叫的惨一点,你向我求饶,求饶我就不打你了,我会好好照顾你,就像你曾经照顾我一样。

他要的东西不多,他不过是想让怡锒不能再轻视他。他想让怡锒记住,自己不是无足轻重的人,不是靠着母妃,靠着他这个三哥才能才宫廷中生存下去的人。怡锒得不到的,他现在都拥有了,怡锒那无人敢挑衅的尊严,他也有办法折服。

汪伟和谢宝终于换了个地方,落杖之处向下移了几分,却是一半压着旧伤,一半带着新伤,依旧一杖叠一杖地打。怡锒刚才叫出了第一声,虽然不能减轻疼痛,胸口却不是那样憋闷,他再无力坚持,再打两三杖,又是“啊”一声哀呼。他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流下来,几乎就想大喊,别打了,我受不了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鄙夷过自己,仅仅是几下廷杖,就把他二十多年堆积起来的高贵摧毁地一丝不剩。

臀峰上那道杖痕靠下的一半,经过近二十下的笞打,也终于到了承受力道的极限,几缕血水渗出来。怡锒只觉刑杖是深深打进血肉,痛得眼前发黑,心脏几乎要炸开,长声惨叫:“怡铮!”声音里充满无可奈何的凄凉与悲愤。

怡铮被他叫得怔了怔,忍不住身子往前倾了倾,可是怡锒似已说不出话来,只是嘴唇无力的翕动,身子随着刑杖的击打一下下的抽搐着。怡铮轻声道:“三哥,你要说什么?”

怡锒在心中惨笑,他不过是不明白,他只想问一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如此恨我?为什么你不相信,我是真的爱你的。他那么近地望着怡铮的脸,那张清秀的脸上还带着一团孩气,纯真可爱,怡锒嘴里的苦意慢慢地扩散开来,不知是方才那蛇胆的味道还没有散,透到心里去,还是他心中的苦涩慢慢泛了上来。

怡铮只道他又要晕过去,心中一阵焦躁,他想知道怡锒没有说出的话是什么,他等了这么多年的东西就在眼前了,竟是急不可耐地吩咐汪伟:“把他泼醒!”

冷水淋在脸上,怡锒勉强睁开了眼睛,笞打虽然暂时停止,可下身的疼痛并没有丝毫的减轻,一片片一阵阵都如烧红的刀子在肉里乱刺。怡锒的意识还模糊地沉浸在这痛苦的晕眩中,微弱地呻吟起来。

怡铮跟他从小到大,即使是母妃薨逝那段最近难的时刻,怡锒也是关起门来独自咀嚼痛苦。他记得自己在外头拍门,他喊着三哥,三哥让我进去,有什么事我们一起分担好不好?怡锒总是说,你做不了什么。是,怡锒太强势,从小到大他卓然超群于诸皇子间,他们是亲兄弟,可是怡锒总是觉得他什么也做不了。现在他终于肯向自己显露这样疼痛无助的神情。

怡铮轻轻叹了口气,向小太监要过手巾,慢慢擦拭着怡锒面上的水珠,唇上的血痕,那温柔珍重的动作让人不敢相信,他就是下令将自己亲哥哥打得死去活来的人。他眼中含着怜悯,柔声道:“三哥,你要跟朕说什么?”

朕。

又是朕,怡锒心中对这个字升起莫名的恨意,只要一碰了这个字,他的父亲,他的弟弟便都冷酷狠毒得如妖魔一般,他几次三番的苦楚折磨,都是因为这个字。他喘息着道:“你……杀了我,让我给母妃……带个信儿,看他的儿子,是何等的风光。”

那声音虽然微弱,却冰冷清晰地如珠玉落地,满朝大臣俱听得清清楚楚。怡铮眼中的寒光一闪,心中除了失望外还有愤怒,冷冷一笑道:“三哥说什么呢,朕怎么会让你死。”他向后一靠,对汪伟谢宝道:“三哥既然醒了,就继续行刑吧。”

谢宝看看怡锒臀上,虽是没有破皮,但一道道的肿痕经过这片刻的时间,都已瘀结成了黑紫,知道他皮下肌肉已被打烂一层。这个时候若不将他皮肤表面打破,将淤积的毒血放出,纵然用了药,怕是也要受极重的内伤。反正一百杖不是小数目,也已经打了六十来杖,后边就是打破了他也无可厚非。便照着伤势最重处重重击落一杖,只听“啪”一声轻响,那肿痕破裂开来,竟是血花四溅!

怡锒的头猛得向上一抬,喉咙里闷闷地低呼一声,他一连晕去两次,出汗出的人都虚脱了,软软地趴在刑凳上,已没有任何力气再挣扎忍耐。不过五六下过去,臀上的肌肤已全部绽开,流出的血液里溶着黄水,板子直接打在没有皮肤保护的肌肉上。怡锒惨叫几声后,只觉眼前的一切事物,包括父皇那阴沉的棺椁,怡锒那恶作剧的笑容都逐渐模糊起来,他心里却是一阵轻松,知道自己就快要晕去,晕去了,就可以不必再这样疼痛,晕去了,就可以不再去面对所有的背叛和羞辱。

汪伟等人都是掌刑的高手,却不待怡锒完全失去意识,忙又泼水喂药地折腾一翻,怡锒再此感受到身后的剧痛时,已禁不住绝望,哑着嗓子问:“还……还有多少?”

谢宝道:“只剩二十三杖了。”

怡锒连听到这个数字都哆嗦了一下,二十三杖,他觉得自己的体力和精神都到了极限,他连三杖都不敢挨了。

这个轻微的颤抖落在怡铮的眼中,他的心情又好起来,俯下身去,怡锒耳旁轻声道:“三哥,记得朕在哕鸾宫说的话么?只要你照做了,朕就免去剩下的刑杖。”

怡锒脸贴在刑凳上,静静望着怡铮,这时压着他的锦衣卫已松了手,他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却发现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真可惜,若他还能动,一定要替自己,替母妃,替父皇在怡铮脸上抽一记耳光,他现在仅存的一分力量,便是要自己不再受更多的羞辱。他缓缓闭上眼睛,便向舌尖咬下去,要让他向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人乞怜求饶,他即使痛苦到生不如死,也还做不到。

怡铮脸色一变,忙伸手捏住怡锒双颊,那嘴里已是淌出血来,他倒是吓了个心惊肉跳,大叫:“汪伟!”

汪伟刚举起板子,也是一惊,他还未动,谢宝已扔了板子先扑过去,紧张地问:“怎么了?”众人不知怡锒伤势如何,顿时都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谢宝捏开怡锒双颊一看,长吁口气,原来怡锒本没了力气,怡铮又捏得及时,只咬伤了舌头,虽然口中都是鲜血,却没有什么性命之忧。他迟疑下道:“陛下,廷杖还要继续吗?”

怡铮的脸色阴沉下去,原来你想死,你宁可死都不向我认输……你为什么就不能向我认输?

汪伟看出他脸色,轻声道:“臣有东西,可以勒住口唇,防止他咬舌自尽,能用么?”

怡铮轻轻拭去怡锒下颚上一道血丝,叹道:“三哥,你何苦如此?”

回答他的只有怡锒压抑的、短暂而急促的呻吟声,这声音竟像是冷笑,让怡铮浑身发麻,无端的觉得厌恶恐惧。他皱皱眉道:“就这样办吧。”

汪伟说话之时,已经有锦衣卫去拿了个五寸长的檀木棍来。原来锦衣卫狱中行刑,也多有犯人熬刑不过咬咬舌自尽,便先把嘴勒住,分开牙齿。怡锒虽自尽不成,但这样堵住了嘴,至少可以免去呼痛惨叫的耻辱,也免去了他熬痛不过时开口求饶的危险。既然能为他挽回些许尊严,他也别无选择,汪伟将棍子送到他口边,他毫不抗拒地咬住了。那棍子两头都有细绳,谢宝将绳子系在怡锒后颈上,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三爷权且忍耐,就快好了。”

汪伟忙横了谢宝一眼,心说皇上还没开口,哪里轮到你说话?然而怡锒早无从领会谢宝话中的意思了,只是淡淡闭上眼睛。谢宝无奈,只得和汪伟再度站起拿起刑杖。经过刚才那一番捶楚,怡锒臀上已是皮翻肉卷脓血流离,即使不用什么力道,光是廷杖本身十几斤的重量落下去,痛楚已足以叫人疯狂。谢宝站在他身侧,竟猛然觉得自己手臂酸软,那迟疑的片刻,对他来说,直如沧海桑田般久长。

汪伟等的不耐,不禁皱了皱眉,谢宝心下一颤,暗道好险,汪伟是什么人,自己在他对面执杖,若是有丝毫的手软徇情,怎会瞒得过他的眼睛。当下操起杖子如实打下,对那血肉模糊的伤只作不见。怡锒被堵着嘴,身上虽然痛到了极点,能发出的也仅仅是喉咙里低低的呻吟,更让人觉得揪心的压抑,有人便禁不住回避了目光去看挂在殿上的先帝遗像,画师将嘉德帝画得慈祥又不失威严,正一瞬不瞬注视着这违逆人伦的血腥场面。

这一家,究竟是谁亏负了谁?

短短几日,杜筠只觉自己的心脏已经快要无力去替怡锒负担那些悲哀和伤痛。

怡锒再次带着半身血迹被送回哕鸾宫,杜筠看到他时几乎晕去,他甚至不知怡锒是否还活着,他张张嘴,想叫,却又怕万一唤醒了他,让他如何承受这样的痛楚。

太医是早就得了旨意守候在这里的,只看了一眼怡锒伤处,就几乎不忍再看,强自定了定心神,拿起怡锒的两只手都把了把,左关伏,右寸紧,晕厥的原因除去剧痛,更兼痰热涌于胸,想是刚才受杖时强忍,胸口闷住了。太医又看了看跪在怡锒床头,全身颤抖的杜筠,叹了口气,道:“请公子略让一让。”便指挥几个内侍:“你们手上加力,务必按住他。”不清洗伤处,无法上药,他却知道那一番痛楚非同小可。那床边地方本就不宽敞,杜筠便被他们挡在圈外。

太医将一条一直浸在药酒中的巾帕取出,却只绞到了五分干,又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将那巾帕覆在了怡锒血肉模糊的伤处,就在巾帕着肉的那一瞬,怡锒便痛醒了过来,还未明白何事,便觉一阵剧痛不知从身体的何处传了过来,就就像玄冰与烈火交替着在他的身体上肆虐,如同万只钢针在同时刺入了皮肉中,万只蚂蚁正钻入他的骨髓不断啃噬。浑身的骨骼被寸寸折断也不过如此,零刀剜肉也不过如此。这痛不同于方才杖击带来的痛楚,它是如此的鲜明猛烈,来势汹汹,无可抵御,无可忍耐。在它的面前,所有的一切,身份,尊严,包括生命在内,都是如此的可笑而无力。他的头脑已经全然无法思考,在自己意识到之前,便已经发出了一声惨叫:“怡铮你杀了我吧——!”

整个屋里的人都被这一声惨叫下得一呆,几个内侍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能将这个痛苦得几近疯狂的人钉在床上。杜筠冲进去时,见怡锒一张清秀的面孔早已扭曲,那皮肤白得就如透明一般,前额上绽出的青筋就像条条青蛇一般狰狞。杜筠双膝一软跪倒,握住怡锒青筋暴起的手,颤声叫道:“怡锒,怡锒……”

这样的呼唤似乎真的缓和了那撕心裂肺的痛,怡锒的目光艰难地在杜筠脸上聚集,他嘴唇颤动,想说什么,却又终于再次晕了过去。杜筠热泪滂沱而下,没有人会比他更了解,那是怎样的痛,可以摧毁一切尊严意志,可以对一切感情绝望,他只是从未想过怡锒也要承受这样的痛。

虽然太医说怡锒的伤势已经稳定下来,没有性命之忧,可是杜筠仍然觉得恐惧,半夜他伏在怡锒枕边就睡过去,朦胧中听见怡锒微弱的呻吟,赶紧点灯来看,那伤处就在渗着殷殷血迹。他面对那血迹手足无措,只有用手堵住自己的痛哭声,不敢惊醒他——他怕怡锒醒来会更加的难挨——这个世上每个人的苦痛都是背负在自己身上的,即使挚爱之人也无法分担。

后来怡锒终于醒了,他醒过来就不肯再叫痛,反是对杜筠面容苍白的一笑:“我没事了,我醒了——真的醒了。”他笑的时候,可是眸子里却分明闪动着幽暗的光,让杜筠更加心惊肉跳。

他蹲下身去,乞求地望着怡锒:“你不要放弃——这些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他没有任何现实的理由可以安慰他,单是怡铮那样的狠心折辱,就足以抽空怡锒最后的勇气。但是,他想要让怡锒活着,不是为了日后的希望,而仅仅是因为他的自私,他想要看着他。怡锒若死他当然不会独生,但死了之后三魂渺渺七魄悠悠,谁能知道谁将去往何方,奈何桥上走过,可还能记得那携手同来的人是谁么?他害怕。他终于等到了怡锒原谅他的一天,怡锒又坠入了比他先前更残酷的苦难中去,若要他选择,他宁可还回去做怡锒府中一个卑贱奴才,哪怕被他折辱被他毒打,只要他是好好的。

怡锒又是淡淡一笑,低声道:“是,都会过去。”

那天晚上杜筠终于敢上床睡去,这些日子他已到了心力交瘁的边缘。可是怡锒却因为身上的伤痛得难以入眠,他看见对面榻上的杜筠,想起来半年前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格局,他们同睡在一个房里,然后……他想象自己站起来,走过去抱住他,轻轻说一声“子蘅,我爱你”,那声音是缠绵的还是哀恸?只是他现在连站起来都不能,他落到这一步,究竟是天理不公,还是天道好还,谁又说的清楚。

他轻轻叫:“子蘅,子蘅。”

杜筠醒过来,来到他床边,问他:“要什么吗?”

怡锒在朦胧月光中看着他清澈如水的眼睛,奋力欠起半个身子,伸出手去,轻轻揽住他的头颈,叹息道:“你还在,真好。”杜筠愣了下,亦伸出手去拥抱着怡锒的肩膀,他们的额头抵在一处,到了此时此地,连那晚梦中的话都已属多于。

那晚恰逢十六,正是夏夜月色最好的时候,云破月来花弄影,清凉洁白的月光铺进屋来,照在这两个相依相偎的人身上。原来不管是在华堂之上还是囹圄之下,那花一样会好,月一样会圆,上天究竟是无情还是多情。

怡锒的伤慢慢的有了起色,太医院也就不三五成群的来人,不过派一个七品供奉来照例检查伤势。那供奉姓张,这人官位虽然不高,却是汉朝医圣张仲景的嫡派后代,只是千载之下,盛名难复,他的父亲十几年前又因为反对嘉德帝宠幸道士炼制春药,被罢官遣戍,家道就衰落了。他也就靠着一点祖传的本事,在太医院谋个清淡差使,倒是与他父亲刚毅性格不同,只给一般大臣看看不大要紧的病,倒也平安过了这些年。本来就是,在这皇权重地,谁能挺起腰身做人。

张太医看看怡锒伤处,又牵过手来切脉,微笑道:“三爷伤势已无大碍了。”他将怡锒的手放回被子中,怡锒却突然觉得掌心多了个纸团,心下一凛,抬眼去看他,那张太医微笑点点头道:“三爷尽管静心休养,下官在方子里加了‘续断’‘远志’两味药,调血去热,这身上的热毒慢慢就可退了。”

怡锒听他话有所指,脑中猛然想起那日谢宝在手中划的字,心中怦怦乱跳,刚要说话,那张太医的手却是紧了一紧,将怡锒手指攥得竟是一痛,口中却是笑道:“——哦,三爷近日似乎有些着凉,这‘防风’还是要用的。”眼睛有意无意向后扫了下杜筠和屋里几个侍候的小太监。

怡锒知道一切端倪都在掌心那张纸条上,心里紧张地琢磨着他的话,却只闷闷地“嗯”了一声道:“我知道了。”

张太医去后,他却是一直等到更深人静,别的小太监都去休息了,又借口口渴,让杜筠去拿凉水冰盏茶来,才低头在被子里打开那个纸团。上面只几行字,被他的汗水浸得都有些模糊了,怡锒却是看得如被雷击一般,一股酸热之气涌上心头,将那团纸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了。

杜筠端着茶过来,却见怡锒已经坐起身来,目光中竟闪烁点点晶莹之色,唤道:“子蘅。”

杜筠在怡锒重伤后第一次见他如此,以为他触动心事,心下一疼,忙走过去,却不妨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怡锒忽地伸手将他拉得坐在床上,再一用力,就将他揽入怀中。杜筠手中的茶水“哗啦”一声在摔了个粉碎。

杜筠颤声道:“怡锒……”

怡锒轻轻按住他的唇,在他耳旁低声道:“子蘅,听我说……有些话,我一直来不及对你讲。”

杜筠感到他手指上还有冰冷潮湿的汗水,不知他为何突然之间这样激动,默默握住他手:“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其实若真能算一算,子蘅,我亏负你太多——不,你不要跟我争,你我都清楚,当年的事,我完全可以查处真相来——我只是当时害怕,母亲为我而死,我不恨一个人,不让一个人为此事负责,我怕我会没脸活下去。”

杜筠低声道:“当年的事,祸源在我。”

怡锒涩然一笑:“我们家的这些事,你永远明白不了……其实,我应该跟怡铮说,让他把你带出去。究竟是我私心作祟,连累了你,我现在好生懊悔……”

杜筠猛然抬头,眸子里有惊恐:“不!怡锒,我哪里也不去!我帮不了你什么,但是,至少可以陪你说说话,让你不那么难过……怡锒,你,你到今日还不相信我么……”

“傻瓜……”怡锒苦笑摇头,他有很多话恨不得一吐而尽,包括他在父亲灵前受辱时已断绝了所有希望,包括方才被他吞下的那张字条。可是,想到张太医的那味“防风”,他又咽住了,这些太过决绝的尔虞我诈,超出了杜筠的理解范围。若他真能遂了“远志”,哪怕是用权力,他也要为杜筠造一片绝对干净的世界,只是他现在自己还在这样的血腥与艰辛中辗转。他思量半响,想到自今而后可能再无这样的机会,自己需要给杜筠一点勇气,心一横,低声道:“子蘅,你想不想要我?”

杜筠吓了一大跳,半晌都没明白过来,怔怔望着怡锒道:“你……什么意思?”

怡锒但觉满腹的担忧、爱怜都无法倾吐,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给他,但那吞下肚的纸团却如千钧巨石般压住了肺腑。他终于相信了杜筠的时候,却不知杜筠会不会也相信他?那急欲倾吐的热情将他的心脏顶得阵阵作痛,却只是微笑着,轻轻在杜筠唇上一吻道:“我的伤好了……也让我,报答你一次……”

杜筠倒抽口冷气差点晕过去,就算怡锒突然抬手打他一耳光也不会让他这样惊诧,他说不上来什么滋味。怡锒这样的款款真情,他本该是感动的,可是偏偏是有了‘报答’两字,便如给上等的玉泉露春里兑了井水,糟蹋了两样好东西。他无法置信地道:“怡锒,你……你难道认为,我对你的心思,便是想要这个?”

怡锒凝望他片刻,终于叹了口气道:“好吧,是我想左了。人说大恩不言谢,你我到了今日,再去清算什么恩德与回报,倒是我辜负了你的心。这样,子蘅,你只记住一句话,后头的日子可能会很难,我答应为你坚持,你也要为我坚持下去。”

杜筠终于等来了怡锒这句话,便觉是在春雨之后听那海棠滴落水珠的声音,虽是欢喜到了极处,却是说不出什么炙热言辞,只是微笑点头:“我从来便没怕过。”

怡锒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却没料到,自己也算见过惊涛骇浪,也曾玩弄他人生死于鼓掌之间,以为胸口顶着刀剑走到今日,却还不及一个心思单纯的杜筠坦然勇敢。自嘲中带着淡淡的欣慰和怅惘,相视一笑。窗外有夏虫的鸣唱声,又是一个湿润清凉的夏夜,怡锒第一次觉得,原来这皇宫,也可以这样的平和干净。

杜筠没有想到,这一次极为动情的谈话之后,怡锒竟完全沉默了下来,他拒绝与任何人交谈,每日只是呆卧床上,或是盘膝而坐静思。不管是服侍他的内侍,陪伴他的杜筠,给他看伤的太医,都不能从他口中得到一点声音。杜筠心下终是害怕,在夜深人静之时,握着怡锒的手轻轻呼唤:“怡锒,怡锒,这里没有外人了,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怡锒不但不答应,连目光都没有回转一下,他的神情好像在谛听冥冥之中的某种微妙声音,这和他原先心情郁郁的沉默有所不同。几天后,怡锒不但继续缄口不语,连饮食都要杜筠送到口边,才机械地张口去吃,他身边的太监太医们都注意到了,吴庶人的目光中原来那孤傲悲哀的光芒,已渐渐地褪为一层模糊而涣散的呆滞。

杜筠提心吊胆地照顾着他,他不知道怡锒在想什么,或是要做什么,他以为他还在消化不久前的耻辱,以及思虑今后的诸种艰辛磨难,只是这沉静让他毛骨悚然。恐惧终于在一天早上如泼翻了的墨汁般溅得杜筠两眼发黑,他被一阵笑声惊醒,他真的许久没有听见怡锒笑了,他看见那昔日深沉傲岸的吴王,散乱着头发赤着脚,缩在床里头,怀中抱着一个枕头,一边叫着“母妃”,一边冲他笑……

赶来的太医不敢承担责任,迅速将吴庶人“迹类疯迷”的消息呈报给皇帝。怡铮听到怔了一怔,却随即向太医笑道:“这把戏咱们成祖爷当年不是也玩儿过么?”

太医跪在地上后背一阵发寒,断断续续说出来,吴庶人从受杖之后就一直沉默寡言,又发过高烧,也有可能……

怡铮猛然皱眉怒道:“你是大夫,他有没有病查不出来?朕养你们干什么吃?!”

太医咽了口唾沫,叩首道:“启禀陛下,思虑惊恐,七情所郁,皆是心病,请陛下恕臣等无能之罪,这癫狂之症,实难从脉象上看出来。”

王世杰在旁边只听得头皮发麻……怡锒疯了……那个清高华贵的吴王,被他们生生逼疯了……他颤声问太医:“那你看,他,有没有可能,是真的疯了?”

太医沉思片刻道:“重阴者癫,重阳者狂。但凡病人心脾郁结,志愿不遂,多思多虑,所求不得,则易肝郁气舞,心郁窍闭,或者如痴如醉,或者哭笑无常。臣这些日子为吴庶人诊脉,确是有些关滞而沉的样子,至于究竟是不是疯病——臣不敢断言,陛下与首辅大人明见万里。”

这又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王世杰转头去看怡铮,这还是在新帝即位后两个多月以来,他第一次从怡铮脸上看到了一丝失神。狠着心想想,若怡锒真是疯了倒好,一来不必再担心朝中还有什么人跟他串连,二来也免得怡铮再钻牛角尖,挖空心思去想怎么能折服他的哥哥。他抬头躬身道:“陛下,既然吴庶人病了,不如……”

“不如什么?”怡铮终于又笑了起来,“承宇该不会认为他真的疯了吧?三哥既然跟我们玩新鲜的,朕就真弄个新花样儿给他看!”他向张安吩咐道:“传几个锦衣卫进来,咱们探望三哥去!”

怡铮带人来到哕鸾宫时,看到的情形让他也愣了一愣,怡锒依旧赤脚坐在床上,头上的发髻完全散开,一半还蓬松地绕在木簪上,一半就垂下来,遮住苍白发青的脸颊。他手中紧紧抱着一只枕头,口中含糊不清地似是哼着儿歌:“墙上一个鼓,鼓上画老虎。老虎扯破鼓,拿块布来补……”那浑浊的眸子和嘴角无意义的痴笑中,让人完全寻觅不到昔日三皇子的清贵之气。

墙上一个鼓,鼓上画老虎。老虎扯破鼓,拿块布来补。到底布补鼓,还是布补虎……怡铮还是有些残存的记忆,他小时太爱吃甜食,牙不好,五六岁时两颗门牙都掉了,一说话就漏风,怡锒逗他,教他唱着首歌,他总是将“虎”和“甫”念不清……

怡铮眯了眯眼睛,恍惚中嘴角还滑过一丝笑意,那个一张口缺了两颗牙的孩子,是他么?

这恍惚的笑意很快被冷笑取代,他踱上来两步,伸手轻轻撩开怡锒遮住眼睛的乱发,叹气道:“三哥,你连装疯都装得这样自作聪明。”

怡锒居然抬头看了他一眼,迷迷蒙蒙地微笑起来,把怀中的枕头又抱得紧了一些,脸颊在枕头上轻轻磨蹭。

陪在怡锒旁边的杜筠愤然拨开怡铮的手,颤抖的声音却清晰响亮:“你已经把他逼到这地步,你还要怎样!”他第一有勇气反抗什么,他除了愤怒还有疑惑,亲兄弟之间为何会这样的狠心?他看着怡铮阴恻恻的笑容,真的不知道,疯了的到底是怡锒还是怡铮。

怡铮似乎被杜筠的勇敢弄得愣住了,随即笑起来:“真是有趣的小东西,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他装疯之前,没教过你如何自保么?”

杜筠咬着嘴唇挡在怡锒身前,明知道自己无法为他遮挡任何伤害,如果……如果活着要看怡锒受这样的苦,不如和他一起去死吧……即使怡锒真的是忍辱负重地装疯,这代价、这屈辱也太大了一些……

怡铮怜悯地瞟了他一眼,抬抬手指,立刻上来两个锦衣卫将杜筠拖开,怡铮伸手抬起怡锒的下颚笑道:“三哥,你不是喜欢玩儿么?我陪你玩儿到底,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那次在他房里玩儿的游戏呢?”

怡锒没有说话,只是向后瑟缩着,躲避着怡铮的手。

一个锦衣卫走上去开始剥杜筠的衣服,杜筠忽然明白了什么,眸子里涌上深深恐惧,他本能地想要叫喊。可是又想起来,万一怡锒真是装疯,自己一叫乱了他的心神,岂不是前功尽弃?

怡铮的手指反复梳理着怡锒额前的乱发,缓缓道:“三哥,我知道你是破釜沉舟,你不怕受刑,他也不怕,可是你连他被很多人享用也不在乎了么?”

怡锒的眼神始终迷茫,似乎不明白怡铮在说什么,口中仍是轻轻道:“小胖哥,玩意儿多:搬不倒,婆婆车,……”

怡铮笑道:“哈,这算什么,跟朕求情?三哥,你记性真的不差——风刮燕儿一大串儿,冰糖葫芦是果馅儿。你看,朕也没忘记,朕还当你是哥哥,所以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让你叫朕一声皇上,真的就那么难?”

杜筠已经被七手八脚剥光了衣服,因为羞耻和恐惧他紧紧闭上眼睛,却管不住泪水无声地淌下来。那泪水从脸上滑下来,又流淌过细致的脖子,白皙的胸膛,像是一株花茎上的露水,饶是有皇帝在眼前,那几个锦衣卫眼睛还是不自禁地发直。

怡铮等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对那几个锦衣卫笑道:“你们一个一个来吧,这小东西还是朕亲自给开得苞儿呢,便宜你们了。”

几个锦衣卫笑着谢恩,将杜筠死死摁在地上,一个人就开始脱衣服,杜筠挣扎着抬起头去看怡锒,他只希望怡锒能给他一点暗示,让他还能有一丝勇气去面对这样的噩梦。他就在床下,他确信怡锒可以看到他的恐惧他的乞求,可是怡锒只是茫然地吟唱着那些含糊不清地歌谣,如入无我境界。

杜筠的双腿被强压着大大分开,那个脱的赤精的锦衣卫忍不住伸手在他臀上拿捏了几下,才跨坐到他身上去。那侍卫倒也是此中老手,两手抓着杜筠的肩膀,下面便开始横冲直撞,杜筠本来想为着怡锒也不可呻吟不可求饶,却是无法抵受住那穿透身体的痛楚,一声声便惨叫出来。一个侍卫刚起来,另一个又脱了衣服,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的来,也不顾杜筠渐渐哭不出声,混没把他当个有生命的人看。杜筠昏迷和清醒的交替中,下身的痛楚已经麻木,只是能很清晰得感到有粘稠温热的血液从身体里汩汩而出,而那心底仅存的一丝希望,也随着这血液越走越远。

在这肮脏的、充满欲望的喘息声中,连几个太监都忍不住心中乱跳,房中只有两人无动于衷。怡铮死死盯着怡锒的脸,将近一个时辰过去,而他眼中原来那恶作剧的、变换多端的快乐光芒,也因着怡锒的茫然逐渐褪得干净,剩下纯粹的厌烦和恼怒。他不相信,怡锒会真的疯掉,可是他也不相信,这个人真得坚忍到心如磐石,连杜筠都可以弃之不顾,那怡锒当初兵变又是为什么?

当最后一个侍卫喘着粗气从杜筠身上站起来时,杜筠已经没了知觉。怡铮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躁,一把抓去怡锒怀中枕头扔在床的另一头,怒道:“你不是说不能坠了做人的一点志气么?你想装到什么时候?!”

怡锒惊呼一声,爬过去将那枕头抢入怀中,他似是松了口气,抱着那枕头轻唤一声:“母妃,锒儿在这里。”脸上浮现起满足而恬然的微笑,如同沉湎在一个美丽的、不为人知的梦境。

怡铮为那笑容中的甘甜平和呆住了,自从四年前母妃薨逝,他不曾再见怡锒这样笑过……他有些手足无措,一时无法去甄别那笑容的真伪,难道这个人,真的是疯了么?

待怡铮和一干锦衣卫走后,杜筠才从昏迷中醒过来,房中只剩下他和怡锒两人。杜筠强忍着剧痛,拉过散乱在地上的衣裳勉强遮住身体,他抬头望了一眼怡锒,怡锒仍是安静地蜷坐在床上,抱着他的枕头自得其乐。杜筠挣扎到怡锒身边去,望着怡锒有些空灵之气的眼睛,怆然一笑间热泪滑过冰冷的面颊。他前些天一直害怕着急,怕怡锒是真的疯了,现在却觉得,真是疯了也好,就可以回避开那些欺骗,那些血腥,如果你是快乐的,我愿意为你承担所有的痛苦和屈辱。

眼看着一滴泪坠到怡锒的脸上,杜筠忙伸手替他拭去,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安慰道:“没事了,他们都走了,没事了……”心中虽是酸涩煎熬,却也无限抚慰,他终于再一次看到了怡锒的快乐,这是只有他们俩宁静相伴的时光,不出口的诺言,一样可以天荒地老。

吴庶人疯癫的消息就这样从宫里流传出去,先帝最宠爱的儿子落得如此下场,闻者也都不由唏嘘。

怡铮自己什么也没探出来,派了好些太医日夜守着,太医们均知皇帝不愿承认吴庶人疯癫,但谁也看不出破绽在哪里,只得回复:观其形难辨真伪,度其心似合情理。怡铮本就是个没耐性的,试探来试探去,自己也烦了,那日怡锒对杜筠当面受辱都没反应,他心里也没了底,无从判断怡锒是不是装疯。两个月后一无所获的太医们只好从哕鸾宫里撤出来,怡铮吩咐看守的锦衣卫依旧严加防范,就如王世杰说的,怡锒疯了倒好,省得底下还有心怀叵测之人想拿他做文章。

没了外人的打扰,哕鸾宫终于安静下来,杜筠守着怡锒,再也没有外人打扰,再也没人能伤害怡锒。他接受了怡锒疯癫的事实,也不再刻意让他回忆什么,怡锒不说话的时候,他就坐在他对面,默默看着怡锒憔悴的面容,这个人英气不在,才情不在,却依然是他的怡锒。天气渐渐凉下来,静寂的黄昏,窗外有秋虫鸣唱的声音,杜筠和怡锒坐在窗下听,怡锒听着听着,会突然毫无征兆地笑起来。杜筠望着那笑容想,也许怡锒只是在做一个梦,有一天梦醒了,还是会拉着他的手叫他子蘅,然后跟他说说梦里的事。他愿意等,等到老,等到死,这辈子等不到,下辈子还守着他,继续等。

留在哕鸾宫服侍的不过几个小太监,打扫院子送送饭,皇帝那里还常有赏赐的时蔬果品送过来,他们知道皇帝对吴庶人还时有关切,虽然伺候的是个疯子,却也不敢怠慢。只是屋中两人都终日不发一语,常常是一个人抱着枕头,一个人就坐在对面看着,如同两个入定的僧人。让他们觉得迷茫,又有些恐惧,便放下东西赶紧退出去,他们猜,也许整天伴着一个疯子,那个叫杜筠的少年也是疯了。

日子就这样悠悠地过着,秋天过去,冬天来了……可是这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原里,几十年也不过是大梦一场,也许睁眼,刚刚煮熟一锅黄粱。

赣南贡上来极好的将军红橙,皇帝让宦官分赐给诸大臣,怡铮忽然问张安:“三哥那里怎样了?”

张安一直很诧异,新帝对怡锒极尽羞辱之能事,却人前人后始终以“三哥”相称,连名字都不叫。他忙趋前一步道:“听宁寿宫的人说,还是那个样子,只是不言语,这些日子天冷了,越发连床都少下。”

怡铮拿着一只橙子也不让破开,只管在手上抛上抛下,笑道:“你和三哥交往的日子也不浅了,你说,是他真有耐心,还是朕多心了?”

张安只觉自己的心便如他手中的橙子一般,扑,扑,一上一下跳得腔子里发疼,低声道:“老奴说不准……吴庶人心高气傲,一时认死理儿想不开,也是有的。”

怡铮哼道:“朕知道,你们这样说的,都是怕朕再折腾他!”他话音刚落,便“咚”得一声将那橙子掷在盘中,却是砸地满盘橙子骨碌碌滚了一地。张安吓了一跳,双腿发软,也不知该跪下还是该去捡,颤声道:“老奴不敢!臣并没有袒护吴庶人之心……”

怡铮却又笑起来:“你怕个什么劲儿,朕又没怪罪你。这样吧……你把这橙子给他送一盘去,替朕看看他。”

张安忙应了一声:“老奴遵旨。”他跪下去捡那些橙子,却分明看见自己的手抖个不停。

怡铮坐下,叹口气道:“其实朕要说,朕也没想那样折腾他,你信不信?可他为什么就不肯听话?”

张安也不敢回答,捧着盘子领旨出去,又终于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见怡铮仍旧以手托腮坐在御案前,嘴微微撅起,那略带苦恼的神情分明还是个孩子。为何孩子能做出那样禽兽不如的行径?张安服侍怡铮已有半年,他从来也没弄懂过这个新皇帝,他深深吸了口气,大步走下乾清宫石阶,只觉自己的步子越来越急,竟有些按捺不住的冲动。

张安带着两个太监来到哕鸾宫,正是天将欲雪的时候。厚厚的彤云将天空遮严实了,才不过刚刚申时,天竟黑了一半,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割得人面上生疼,守卫在哕鸾宫前的锦衣卫也都低着头跺脚搓手地取暖,见他远远走过来,都赶紧站好,赔笑道:“张爷!”

张安亦点头道:“几位都辛苦了,这么冷的天,怎的不拢起火盆?”他随即一拍脑门笑道:“瞧咱家这记性,今年想是天冷得早了,还不到分炭的日子?这是咱家的疏忽,”他从腰上摘下一个牌子道:“你们先去惜薪司把这宫里的炭火领了,别的宫里,咱家回去就分派。”

那几个锦衣卫连声称谢,忙有两人捧着牌子去了,张安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十两的银票,塞给留守那两人道:“打酒暖暖身子吧。”方带着小太监进屋去,那守卫不禁感叹,到底是司礼监的太监头子,出手竟比普通的皇妃娘娘还要豪阔。

张安带来的两个太监,一个守在门口,一个捧着盘子跟张安到了里间,杜筠见他进来不由一惊,下意识地站起挡在怡锒身前。怡锒坐在床上,发髻倒是梳得一丝不乱,只是目光黯淡无神,张安已是近半年没有来过这里,见怡锒已经消瘦得两颊颧骨都高了起来,心中酸楚地几乎掉下泪来,轻声道:“三爷,让您受苦了。”

怡锒愕然的瑟缩了一下,抬眼看看张安,又茫然转过头去。

杜筠淡淡一笑,过去坐到怡锒身边道:“你不用说这些话,他是听不见的。”

张安上次虽没有同来,却知道这少年被数名锦衣卫奸污之事,看他神情如此从容淡定,心下更是发酸,他来此之前已将一切想好,可是说出那句话仍需勇气,咬咬牙,想起先帝临终那青白的脸色,散乱的胡须,乾清宫鸳鸯帐里那欢谑之声,他只觉一股热血冲上了头,竟有些眩晕,或许是冲动了,是傻,但傻就傻一回吧!人生自古谁无死,他一介阉竖,从不指望留名汗青,却也想对得起一个人,对得起自己的心。

自幼净身入宫,受多了鄙视践踏和嘲笑,上负祖宗,下愧亲友,即使后来进了司礼监,做了朝中第一太监,手握东西两厂大权,也依然生活在没有自尊黑暗中,那些明面儿上对自己点头哈腰的人,一转身是怎样鄙夷的目光,他心里是清楚的。

阉人,这个词儿是专为他们造的,乍一看好似门里一只乌龟,阉人便和畜生无异,可是,他想把自己当人。他读的书不比那些荣登高第的圣贤之徒少,就算不论忠孝节义,他至少懂得知恩图报。恩义不是怡锒给他的金帛财物,他很清楚怡锒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恩义也不是怡铮因为他倒戈,就继续给予他权势地位,这些一心只盯着帝位的皇子们,根本无从懂得先帝对他的恩义。

那是二十年来六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相伴,先帝虽打过他,骂过他,拿他出过气,但心里不爽快的时候也只肯对他幽幽叹一口气,累的时候让他替自己批奏疏。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先帝,也没有人比先帝更尊重他,更把他当一个人,当一个朋友,当一个知己看。

这话说出来没人能信,就像当日人们不理解为何天启皇帝临终前只留下一句话:善待魏忠贤。太监和皇帝在形影不离中建立起的微妙的关系,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或许只是因为他们都孤独寂寞。

张安深深吸口气道:“三爷,老奴是来救你的。”

杜筠诧异地抬起头,怡锒却依然一心一意地凝视着床帷上的一尾流苏。

张安怔了怔明白过来,含泪颤声道:“三爷,老奴便是为您续断弦遂远志之人,老奴……老奴以前瞎了眼睛,只当先帝爷真的是被您气死的……不然老奴纵拼死也不会让那畜生即了大位……三爷,这屋里没别人,您不相信老奴么?”

仿佛是石雕的塑像忽然活了过来,怡锒的身体轻微地一颤,然后,虽然他没有说话,没有动,可是生命正一点点地灌注进那早已麻木的身躯,他眼睛上笼罩了一百多个日夜的迷雾在一点点散去,冷冷的幽光在暗室里动人心魄。

杜筠慢慢捂住自己的嘴站起来,下意识地向后退去,恐惧的感觉让他听到自己轻轻的颤抖——不,他不是害怕怡锒,怡锒即使把他打得死去活来把他压在身下甚至要杀了他时他都没这样害怕过,他告诉自己应该替怡锒高兴,他没有疯,他成功了,他终于等来了转机——只是冥冥中,他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是他的心脏吗?

沉默半年的怡锒忽然开口,大约是太久没有说话,他的声音暗哑低沉听来仿佛平地惊雷:“你知道了什么?”

张安道:“老奴……老奴也是在您受杖之后才知道,那一对猪狗不如的东西……就是怡铮和李妃,他们两个早有奸情,给先帝爷下了药……老奴对不起先帝爷啊……”他说着已是泪流满面,两腿软地在床前跪了下去,却是不敢放声去哭,将脸压在床上,只双肩瑟瑟发抖。

怡锒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想把涌上眼眶的泪水逼回去,他终于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一切的猜度变成了现实,那罪并不背负在他身上。张安带来的这句话比救他出去更重要,怡铮只能折磨他的身子,那罪却是会将他拉到地狱中去。他刚稳住心神准备说话,却正对上杜筠茫然痴绝的目光,心中的疼痛让他猛然一哆嗦,仿佛是阳光下猛然撕开尘封的伤口,鲜血汩汩地流。

他嗫嘘着嘴唇,想叫一声:子蘅……却发现自己已不配再叫那两个字。自从他用杜筠的身体做了一场肮脏的交易,他知道自己与杜筠的生命已如同歧流的河川,寂静逝去,一去不回。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被挚爱之人欺骗的愤怒与伤痛,他和杜筠相偎相依半年,他却一直在骗他。现在说一句对不起,是不是自私地可笑?

怡锒因为张安突然出现的惊喜心情被杜筠的一个眼神覆灭,自从他决定装疯开始,就知道自己必须摒弃一切弱点——那些弱点是他生命中曾经在意过的一些人,怡铮,杜筠,是他生命中的支柱,怡铮正是从这些弱点中才寻到了机会。当禽兽一般的锦衣卫们将杜筠压在身下,他心里疼得想要怒号,想要把那些人生生撕碎,可是他努力说服自己,只有忍,忍耐下去才有希望,忍耐下去才能带杜筠离开,忍耐下去才能重新掌握权势不受伤害。他出乎意料地控制住了自己,而他很清楚自己的漠然比怡铮的兽行对杜筠的伤害更大。

张安见怡锒怔忡住了,忙收起眼泪起身道:“三爷,您赶紧和宁儿换了衣裳,老奴还要给王世杰府上送橙子,将您带出宫去!”

怡锒猛得醒过神来,一看那个太监已经在默然无声地脱外衣,禁不止迟疑道:“你是……”要把自己换出宫去,做替身的人就必死无疑,他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太监,更不明白为何他会甘愿为自己死。

张安看了那少年太监一眼,叹气道:“这是我的一个干儿子……三爷,他原是在长春宫里伺候,贵妃娘娘薨了的时候,皇上要送二十个小太监殉葬,是三爷您求了皇上,免了他们的死……”

那一直不说话的太监宁儿忽然扑通跪倒在地,叩头哭道:“三殿下救了奴婢的命,干爹又照拂奴婢一家,赏了银子和地,如今奴婢的妹子嫁人了,老娘有人养了,奴婢愿意替三殿下受难!”

怡锒被他哭得五内如沸,当初在父皇面前替殉葬的小太监们求情,也是体谅母亲生前一直信佛,每年都要做功德放生,殉葬的事太过残忍了,她在天上未必安心,说过也就忘了,那些小太监的名字相貌一概没在意。现在仔细看了一下,这“宁儿”身材和自己差不多,面貌也挺清秀,想来张安对他多加照顾就是为了这一天,一时难以言明是感激还是酸楚,几乎要掉下泪来。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他当年幻想的沙场搏功名,驱策上万将士出生入死,内心并没什么不安,可是现在,这是面对面的一个人心甘情愿要拿性命跟他交换——怡锒不知是不是这半年来受的苦太多,让他对于众生的苦楚有了细致的体会,竟没了当年的豪气,他无法漠视一个陌生人为他牺牲。心下一乱竟颤声道:“不……不能这样……”

“三爷!”张安含泪喝了一声,却因为不敢大声,嗓子都是哑的:“现在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先帝被人害死,我们做奴侪的死有余责,只有救您出去,才能将那个畜生的罪行公布天下,替先帝报仇,我们就是死了,也是以身殉国,并没有遗憾!”

怡锒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太监,却怀着以身殉国的忠心,他紧紧攥住张安的手,叫道:“张先生……”就要下拜。

张安吓了一跳,抢先跪下道:“三爷不可!”

怡锒却已跪了下来,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跪一个奴才,咫尺之遥呼吸相通,张安目光里的期盼让他感到作为一个朱明子孙的责任,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哽声道:“您当得起,张先生,若是我朱怡锒有手刃元凶,重振宗社的一日,一定请二位配享太庙,受我大明子孙世代拜祭!”

张安却是微微一笑摇头道:“这些事……”他拉起怡锒道:“三爷,救人如救火,我也不能多待,您赶紧换了衣裳,谢宝在宫外等您呢。”

“谢宝!”怡锒又是一震。

张安道:“他已经联络了淮安总兵……那里的将士都说,只要见着了吴王本人,都愿意听您调遣……来,您快吧这衣裳换上,一会儿出去的时候就低着头……”

怡锒被这巨大的恩德掌控地面目全非,他实在不知道,为了他的自由,有多少已经被他误会痛恨的人,在做着舍身弃家的努力。他只觉得羞愧,这么多人都没有放弃,而当初,他却险些咬舌自尽。他刚把那身太监的衣裳罩上,还不及系衣带,一抬头却看见杜筠仍是含着微笑痴痴望着自己,忙道:“张先生,您给杜筠也弄一套衣裳,他得和我一起走!”

“三爷……这……”

张安语气里的为难让怡锒愣了愣,猛然的一个念头袭上来,惊悸如万钧磐石当头压下,他一下坐倒在床上,颤声道:“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能把他扔在这里!”

“三爷,老奴知道这难为你,也难为杜公子,可是……您想想,您走了,宁儿躲在床上拉起帘子不见人,还可以遮掩一两日,要是杜公子也走了,过不了半个时辰就会被发现,您连九门都出不了!”

“出不了就出不了!我和他死在一起就是!”怡锒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张安生气,几乎是怒吼出来,或许是他对杜筠有太多的亏欠,无法再牺牲他一次,才急于用这样的方式向他表白,向他证明。子蘅,你要相信我……怡锒在一瞬间升起要和杜筠一同面对追兵相拥自尽的悲壮之情,这半年来,他一直在失去杜筠的恐惧中,杜筠的轻轻抚摸着他的手指,那感觉是温暖的,但是心里却始终有一个地方很冷很冷,真相拆穿的一天他该怎样面对杜筠那毫无怨怼的笑容?

“怡锒……”杜筠轻叹了口气站起身,走上来替怡锒拉上被他扯乱的衣裳,再将衣带系好,这半年来他一直在做这些事,只是终于也到了最后一次。

怡锒不明白杜筠为何此刻还这样淡然镇静,他不敢把这淡然和万念俱灰联系起来。杜筠望了望怡锒的发髻,他为怡锒梳了半年的头,掉下来的头发,他舍不得扔,都悄悄留了下来,已经有一小束了……他说不清当初自己是怀着怎样的想法收集这东西,或许他心里是有预感的,他们终将分别。他始终知道自己无法拥有怡锒的全部,怡锒的心太大,那里不止有他,有这些东西陪着他,来证明他们相守的记忆是真的,来证明他们的感情是真的,他很满足。望着怡锒焦急紧张地眼神,就像是他第一次期待自己叫他的名字……时光如潮水退却……真好呢,不管怡锒以后在哪里,是不是做了皇帝,他有某个瞬间是只属于自己的。

杜筠的心甜蜜地酸楚起来,他好想在怡锒唇上吻一下,就像那个夜晚——可是他不要成为怡锒的羁绊。他轻轻吸了口气道:“张先生说的对,怡锒,我留下来。”

“你别胡说!大不了我们都留下!”怡锒的脸色甚至有些狰狞可怖,他因无法面对这样的抉择而心烦意乱,这是不能去判断的,他没有办法把杜筠和江山做一场衡量,只能靠这冲动地激情去鼓励自己,和他一起死,死亡也是种逃避,死了就不用考虑太多的亏负……爱情可以在一瞬间是场自由的激情,让人产生同生共死的勇气,可是若冷静思考,它面对的束缚和压制却如此深重,每个人对这个世界所负的责任,绝不是只爱一个人。

“三爷!”张安实在不敢再拖延,痛呼一声又跪了下去,“忠孝大节与一己私情孰重孰轻?君恩君仇俱在您一身,请三殿下以社稷为重!”

“君恩君仇……”怡锒的嘴唇颤动着,他第一次感到这样无力,他不能在这咫尺的距离内再失去杜筠。或许张安的牺牲,宁儿的牺牲他还可以用忠孝大节来安慰自己的愧疚,可是杜筠……杜筠和他们是不同的,他不能将杜筠也看作一颗无生命的棋子,安之若素地将他放在一个正确的位置,任他为自己牺牲。可是留下来会怎样……他要永远背着弑父的罪名被人唾骂,父亲要永远含恨于地下,祖宗的江上,要沦落到一个灭绝人伦的衣冠禽兽手上。杜筠与家国,只能选一样吗……这剧烈的争夺让怡锒几乎要失去了理智,千古艰难唯一死,可是当生命的责任已不属于自己的时候,又该怎么办?

杜筠的手无限爱怜地抚过怡锒的脸颊,他知道怡锒在犹疑挣扎,他很理解,也不怨恨,这样的犹豫不决,说明,怡锒还是爱他的吧……他叹了口气道:“怡锒,你也要我跪下来,说这样一句话,你才肯走么?”

怡锒紧紧攥住杜筠的手,他从那手指上能够感觉到杜筠的心跳,柔软痛楚的心跳,无能为力,太多的折磨和离别,就快要把杜筠心中的爱摧毁了。他说这样的话,是违心的吧?他还是不希望自己走吧?怡锒颤声道:“子蘅,你不要逼我,你知道,我是……我是爱你的……”他第一次对杜筠说出“爱”字——不,不是第一次,上次是在梦里,他终于可以回避了所有的礼法纲常,正视自己的感情,为什么这样急迫?是不是他也觉得,自己终究会走的。

杜筠望着怡锒的眼睛道:“怡锒,若我求你带上我,或是为我留下,你会吗?”

“会!”怡锒毫不犹豫的回答。

杜筠轻轻笑起来:“所以我不能啊……你其实很清楚,我们两个在一起,就谁也出不去了。到死的那一刻,你会想,仅仅是因为这自私的感情,你爱我,而放弃了你的责任,你会内疚的,也会后悔,我不想让你在死的时候后悔爱过我,那样,我不管活着还是死了,都会很难过——怡锒,我从未告诉过你,你对我的感情,比这世上任何东西都重要,请你不要拿走它。”

怡锒的嘴唇翕动着,他知道杜筠说的愧疚和责任是什么意思,他想反驳,他想说我不会后悔的,或许他可以什么也不回答,把杜筠抱住,用这瞬间盲目的爱来说服自己留下来。可是在死的那一刻,他能不能对大明的列祖列宗心安理得地说,我只要有身边的人就够了,我是因为他放弃了你们赋予我的一切。

杜筠是带着幻觉降临尘世的孩子,爱是他唯一的信仰,这是赤裸的婴儿一般的感情。他无法知道这尘世的真相,即使尘世待他如何残酷,那幻觉如何稀薄,他都能够宽恕,并坚定地相信下去。

可是怡锒不同,他从小被告知,这生命是不自由的,他要消灭自己的欲望,清醒地控制自己,来完成某些使命。他不能仅靠爱活下去,也不能仅靠爱去死。

怡锒的眼泪流了下来。

张安轻轻扶起怡锒,怡锒并没有抗拒,只是他仍然紧握着杜筠的手,这一小块肌肤的接触,也许是他的身体对杜筠最后的记忆。他很清楚自己一走,怡铮的所有怒气都会指向杜筠,没有什么离别比这更残酷,这不是生离,是死别,只要他走出去,现在屋中的四个人,便只能活下他一个。这是多么不公平的选择,可是为何他们都心甘情愿?

怡锒走出两步,又猛得回身抱住杜筠,他热泪长流,想说点什么,想说对不起这不是我的本意,想说你要坚持下去等我回来,可是为什么他发不出声音呢?他的心疼,他的担忧,他的愧疚,他的眷恋,把他的心脏堵的严严实实,他想这个时候还能不能后悔。

杜筠放开了拥抱怡锒的双手,安静地推开了他道:“怡锒,不能再耽搁了,快走吧——千万保重。”他觉得自己是完全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结局,可是不知为何声音里有哽咽。

怡锒狠狠一咬嘴唇,在疼痛中他转过身去,深深吸口气:“张公公,我们走。”张安欣慰地点点头,他终于看见那深沉坚毅的吴王活了转来,只要放吴王出去,会有为先帝报仇雪耻的一天,他死而无憾。孔曰成人,孟曰取义,而他只是要对那个死了的皇帝负责,就这样吧,他相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杜筠看着怡锒转身,忽然心剧烈地疼了起来,他伸了一下手,想抓住什么,想让怡锒再留一刻。他还有那么多的话还没有叮嘱,叮嘱他上了战场要小心刀箭,叮嘱他听到自己的死讯时不要太难过,叮嘱他每餐要多吃一点东西,叮嘱他那件衣裳太薄了,出去快些换上件厚的,今天好冷,当心着凉。

可是他的手心是空空的,怡锒只两步就走出了房间。那个背影消失的时候,杜筠只觉是利剑生生刺入眼睛和心脏,痛到流血,为什么他会觉得失望呢?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江淹《别赋》)

怡锒跟着张安走到门口,张安脸上又换上了以往从容矜持的微笑,原来天已经下雪了。去领炭的人还没回来,留守的两个锦衣卫忙走过来,张安笑道:“哟,这说话就下雪了,扶咱家一把。”

两人赶忙山前搀住张安,小心翼翼扶他走下台阶,也没回头去看跟着张安一起出来的两个小太监。

怡锒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混合着自己紊乱的心跳,他低着头,冬日的寒风割着他的面颊,让他还能保持最后的理智。不能回头,不能回头,回头就是前功尽弃,可是,这脚下的一步步,是离他越来越远了,细小的雪花在怡锒的眼前飞舞,怡锒看见杜筠在冲他笑,静默中有微微羞怯,无限缱绻地握住他的手指。他的呼吸,越来越远了……

随着张安走出神武门,听着沉重的大门在背后缓缓关上,怡锒才忽然觉得心脏处一阵难忍的疼痛。他终于看到了宫外的天空,却把杜筠一个人留在地狱里。他有太多次错过了,那萧萧黄叶的夜晚,他没有让杜筠上楼,杜筠被绑在凳子上哭叫着想要跟他解释时,他没有理睬地拂袖而过……这一次,这一次是他明明白白地放手,将杜筠舍弃。

也许没有下一次了,即使爱的那样深,上天也不会再原谅他,是他亲手割舍了那份爱。为什么,接受惩罚的人不是他?即使冷静决断如怡锒,还是忍不住回头,就这样别了么?子蘅——他魂梦相依的人!

张安看他停下,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道:“这里不安全,我们快走。”

怡锒的视线模糊,巍峨的龙楼凤阙沉默如同一只庞大的巨兽,它可以吞没一切记忆与感情。现在回去,还有机会和杜筠搏一个同生共死,而再迈出这一步,就彻底失去了杜筠,以后的无数岁月中,即使他能够活着,能够重新夺回江山,他灵魂的一部分也将被埋葬在这里。

怡锒深吸口气,转过身大步往前走,飞舞的雪花碰到他脸上热的液体,随即融化。

张安带着他一路往北,远离了皇宫又穿过几条巷子,已是出了内城,才看见一辆骡车孤零零地停在胡同口,上头只坐了一个样貌再普通不过的车夫。张安学着鸟叫吹了声口哨,车上立刻跳下一个人来,矫健的身姿和果敢的眉目,正是曾经的吴王府侍卫统领,现在的神机营指挥使谢宝。

谢宝一见怡锒,也是浑身一震,自从先帝灵柩前那一顿杖责,两人就不曾再照过面。曾经一个是手握权柄的藩王,一个是春风得意的家臣,后来陡然天翻地覆,一个是失势被囚的叛臣,一个是见风使舵的新贵,那顿落井下石的板子,杖杖力透肉下,打得怡锒几乎灭绝了一切希望,现在想起来,还有些毛骨悚然地恐惧。但那些,都是可以解释的通的,他认为谢宝所做的符合常理。

唯独这个人要舍弃一切,陪着他犯下诛九族的大罪,愿意保护他亡命天涯的时候,他却深深怀疑了,为什么他要做这样的傻事?人性的虚伪,狡诈,贪婪,趋炎附势,过河拆桥,他曾以为这就是官场朝堂的全部,他强迫自己学会这些东西,然后去驾驭别人。直到今天,这些被他轻蔑的人,张安、宁儿,谢宝,挺身而出,让他隐约觉得,自己从前自以为掌握的人性,并不完全正确。

权势压不倒的东西,叫正义,贪欲掩盖不住的东西,叫良知。

谢宝是一个为了良知不顾性命的人,还是打算把他骗上车,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将他送给怡铮献宝?又或者,淮安那边的军务都是谢宝联络的,他会不会和淮安总兵劫持了自己,把自己当成傀儡摆布?

犹如韩信,助汉则汉兴,助楚则楚霸,若自立为王,则三分天下。怡锒承认他并没有看透这个属下,谢宝的能力绝非仅会造几样稀奇古怪的刑具,太多的事出乎他的意料,也许让他大开眼界的还在后边。

怡锒慢慢地往前走,他知道自从走出那道宫门,前方的路比囚禁他的哕鸾宫更加坎坷,那是看得见听得见的刀枪呼啸,每一步路,每一个岔路口的抉择,都将通往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命运之路。他在踏出这一步之前,就必须要先看清,身边的人是否可信。

怡锒没有叫谢宝起身,只在他面前两尺开外处站住,淡淡道:“谢宝,我记得你的有个儿子,和夫人都住在京中?”

谢宝明白了他的意思,凛然无畏地望着怡锒答道:“是。”

“要不要带他们一起走?”

谢宝倒怔住了,这是明知不可能的事情,他们这是奔逃,又不是游山玩水,一路怕还有追兵格杀,带着妇孺怎么走路?他迟疑道:“属下向朝廷告病,只怕还能拖几日,要是举家潜逃,立时就会惹人怀疑。”

怡锒无声地一笑,原来他和自己玩的是同样的把戏,他留下杜筠,谢宝留下家眷,都是为了掩人耳目,争取这宝贵的时间,他们必须在怡铮罢免淮安总兵前到达淮安!可是自己的心痛和不舍,是为了赢这大明江山,谢宝又是为了什么,肯搭上一家人性命?

怡锒轻叹一声:“你的儿子,我见过,虎头虎脑的一个小子,可惜了……”

“殿下!”谢宝痛呼一声,伏地叩首,“属下知道您是什么意思,您别说了,别说了……属下此一去,全家二十余口老幼均不能幸免,属下已经向老父请罪,属下的父亲年逾七十,但听属下诉说怡铮弑君篡位之后,毅然命属下救护殿下出逃。殿下,你可知一身系的是多少人的希望么!”

怡锒被他最后一句话震的有些脸色苍白,他迷糊了很久,不理解张安,不理解宁儿,原来,只因为那些人对他是有期望的。

谢宝看他不答,只当他还不相信,苦笑一下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上次在启祥宫冒犯了殿下,已是万死之罪。待属下将您平安送至淮安,自会自刎以谢殿下,只求您一件事,待平定乱局之后,能给臣的老父一个追谥——属下什么也不图,就图作您一个死士!”

怡锒没有答话,而是一撩袍子向谢宝单膝跪下,握住他的双肩道:“我不要死士,我要国士!能帮我重整河山开创大业的国士!”

“殿下!”这在启祥宫上镇定自若的指挥使已经泪流满面,紧紧握着怡锒的手臂,捏得怡锒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但是他没有觉得这是冒犯,唯有这样的力道,才能让怡锒明白他的决心。

既伤千里目,还惊九折魂。 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恩。 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 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人生除了太冷静的计算外,还需要一些冲动和慷慨,要不然历史岂非太惨淡无味?

怡锒拉着谢宝站起,向着张安深深一揖,此时此地,道谢安慰已属多余。张安也整容还礼道:“祝殿下马到成功。”

谢宝道:“殿下请上车,先换了衣裳,属下向您禀报朝中跟淮安的情形。”

怡锒朝着皇宫的方向投下最后一瞥,登上骡车,他终究是不舍,拉开帘子又看了一眼,胸中热血翻腾,子蘅,我会回来的,即使你已经死了,我也要回来寻找你的一缕幽魂。

别了,子蘅,别了,母妃,别了,张先生,别了,那许许多多对我寄予期望的人,我一定会回来。

我再回来,便一定是江山易主的时刻。

怡锒从北京取道河间府,再过济南下徐州,因为张安早已给他准备好了各地的出入关防,一路毫无阻碍地奔到淮安,恰好是冬至的前一日。

淮安是他的封地,当初封藩的时候,朝中就有大臣反对,说淮安是水陆要塞,且临近留都南京,即所谓“大都耦国”,不宜作为分封之地,恐怕将来会有变故。倒是首辅王恒跟太子提出了个别出心裁的主意,说淮安西近凤阳南临应天,都有重兵把守,随时掣肘,而东面又是大海,吴王若真要造反,根本不用朝廷派兵南下,凤阳南京的兵马将淮安团团围住,吴王就只有跳海一条路了。太子出来这么一说话,淮安才成了他的封地,可惜后来朝中变故迭起,母妃薨逝太子废黜,他一直没有就藩,淮安也仅仅能在地图上看到。谁知道,他第一次来这个早已属于自己的地方,竟是钦命逃犯的身份。

淮安,“黄柑紫蟹见江海,红稻白鱼饱儿女”的鱼米之乡,自秦朝起就有“交通灌溉之利甲于全国”的美名,却也因着地处江淮要道,沿大运河,环洪泽湖,水陆交通,成了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成祖起兵靖难,本想取道淮安进攻金陵,但这里在驸马梅殷的防守下高城池深,难以攻克,直到成祖占领的了南京,淮安犹在梅殷的控制之下。

到淮安城外他们就弃车改马,怡锒望着淮安高耸的城墙,深深吸了口气,他的心怦怦跳起来,那是窒息与快意并存的紧张。他终于自由了,脱离了北京那阴森森的冷宫,脱离了那人心鬼域的算计凌辱,他陡然松了口气。怡锒知道,二十年来学习的朝堂上的权欲、阴谋、背叛,已经不够用了,这里是一个更广阔的舞台,是他夺取天下的根本,从今以后,他所肩负的就不是几个人的生命,原来真正的决天下,是以亿万黎庶为棋子,有几人下的了这样豪迈与残酷的一盘棋!

淮安总兵腾达,怡锒并不陌生,与太子相争之时,他就想着万一事有不成,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所以格外留心淮安的兵马布置。后来又被父皇猜疑,在立太子无望的情形下,他更是对淮安的大小官员倾心结纳,腾达就是他花大代价拉拢的一个人。

谢宝对他诉说朝中的情况,自从他被囚禁以来,怡铮废黜吴王爵位,将原来的吴王府改为通政司,将吴王府中的卫兵调走。因为腾达在淮安军中有很高威望,所以一时没有动他,但也派了好几个采访使、按察使来到淮安,对腾达严密监视。这些人都是口衔天宪,可以便宜行事,若是一旦腾达有异动,他们都有圣旨可以就地罢黜腾达的总兵一职。

但腾达也不是笨人,这半年多来,将这些大爷们好吃好喝地养着,时不时地馈以厚礼,跟他们称兄道弟,哄得这些人在给朝廷的密折了一个劲儿替腾达说好话。加上怡锒得了疯病的消息已传遍全国,王世杰也觉得腾达不会为了一个疯子造反,主少国疑时,他还没来得及调动淮安将领。

谢宝将怡锒带到事先约定的一所宅子住下,怡锒一问才知道宅主居然是腾达一个小妾的父亲。当天傍晚,腾达的小夫人亲自出马,一辆香车将这两个从京城奔逃而来的人接进了总兵府。

进门之前怡锒向北方深深凝眸,子蘅,九天了,你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其实这个时候杜筠还活着,因为怡铮根本就不知道。

当上了皇帝没多久怡铮就对皇宫彻底厌倦,宫里虽说有成千上万的宫女太监毕恭毕敬地服侍着,却没有他最喜欢的娈童妖姬,而且一天到晚有人跟在屁股后头记起居注。有一次他喝醉了酒,哼着小曲儿踉踉跄跄回乾清宫,碰上一个打灯笼唱“天下太平”的宫女,一把抱起来寻着个屋子进去就脱衣裳,一回头看见记内起居注的太监还站在门口,气得一脚踢出去老远,骂道:“爷办事你还不走,想学是不是?你学得来么!”

怡铮天生就不是安分的料,喜欢和人喝酒打牌串戏斗鸡,结果大臣们一会儿这个不合祖制,一会儿那个是酒色财气君子应该戒而远之,扰的怡铮不胜其烦。眼瞅着在皇宫跟坐牢一样,干脆在煤山脚下的玄武门外修起一个小行宫,把他府上原先的娈童并新找来的一众小倌儿戏子妓女都迁进去,晚上也不回宫,就在里头灯火辉煌,俳优登场的饮酒作乐。

怡铮嫌天冷起不来床,自入冬之后没临过一次早朝。开始还有很多御史言官进谏请皇帝勤政,但奏疏递上去怡铮根本不看,他对琐碎政务本来就不懂也懒得学,内阁的事情都交给了王世杰,送上去不过司礼监盖个玉玺。他有一次出宫前王世杰来找他,商议辽东督师的人选,他笑对王世杰道,除非地震震塌了紫禁城,或是鞑子打进了北京城,否则别来烦他。

这话传到外廷后大臣们面面相觑,这是个不折不扣地昏君!不过好在怡铮即位前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大家之前多少有点心理准备,内阁在王世杰的带领下也还算清明,除了一些御史还在瞎子点灯白费蜡地上谏,大家也就想干嘛干嘛、该干嘛干嘛去了,朝廷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维持下去。反正大明开国三百年来,昏君又不是第一个,万历年间找不着皇帝找不着官的日子也都过去了,文华殿里没了皇帝,日头照样出山,母鸡照样下蛋。

哕鸾宫那边,怡铮最近玩儿地高兴,也没功夫再问候他哥哥,而内阁太忙,也忘了告病的谢宝什么时候应该销假。紫禁城里少了两个重要人物,居然就这样一直瞒了下去。

直到吴王在淮安起兵叛乱的消息传到京城,内阁还有些发懵,吴王不是还疯疯傻傻地囚在哕鸾宫么,难道是淮安总兵腾达假借怡锒之名造势?因为皇帝不在宫里,内阁没有权利搜查皇宫,决定先安排平叛事宜,等事态清楚了再禀报皇帝,结果竟然又拖了一天半。

等吴王起兵的檄文被逃出来的官员送到京师,同时带来淮安全面失守的噩耗时,王世杰看着那言辞犀利的檄文,冷汗涔涔而下,檄文上写了怡铮篡位的详细经过,甚至连怡铮与皇太后有染的丑事都抖落了出来——除了怡锒没人能知道这些,可是怡锒到底在哪儿?王世杰认为自己见鬼了。

王世杰不及请旨,带了一干锦衣卫急冲冲闯进后宫,吓得一群宫女躲避不及,以为有人造反了,到处乱喊乱哭。王世杰哭笑不得,外臣擅入后宫是诛九族的死罪,但他顾不得了,跑了怡锒比丢十个淮安还要严重,怡铮是不会杀他的,但怡锒能要他的命——怡锒是这个世上唯一能要他命的人。踹开哕鸾宫的门,直冲进卧室拉开床帷,王世杰的血液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动。

“你们是人还是猪!那么大个活人能长翅膀飞了!”匆匆回宫的怡铮在向王世杰咆哮,旁边还坐着脸色惨白的皇太后李氏,她是听宫女禀报有人闯宫过来看看,刚好见到了那篇檄文,简直如利剑插入她胸膛,身子晃了晃险些晕倒,却坚持不肯回宫,要听王世杰和怡铮商量对策。

阶下五花大绑着张安、宁儿、杜筠和哕鸾宫的大小太监和看守锦衣卫。怡铮倒也不傻,走在路上就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些日子只有张安去过哕鸾宫,而按怡锒的行程算,应该也是送橙子那两天离了北京。立刻派人把张安也绑了,张安和杜筠一照面便点头道:“放心,殿下首战告捷。”怡铮气得让人将他掌嘴二十,张安被打地满口是血,却是一脸平静地微笑起来。

王世杰咽了口唾沫道:“陛下……现在事情并不算严重,怡锒不过得了淮安一隅,立刻让凤阳、南京、灵璧三路军马水陆并进,将叛军拦截在淮安……”

“那是你们的事!”怡铮烦乱不堪地一挥手,打断了王世杰,吼道:“我只要朱怡锒,立刻派锦衣卫,下淮安,一个月之内把他给我抓回来!我要活的!”

“陛下,这不是锦衣卫能办的事情。拿下淮安来,朱怡锒失了根基,是死是活都兴不起风浪了……”王世杰压着性子跟怡铮解释,无奈怡铮根本听不进去,他蹬蹬蹬走下来一把提起杜筠的领子喝道:“给他写信,写血书,叫他回来!”

杜筠看着双目通红恶狠狠的怡铮,心下突然异常安定,皇帝这个样子,也许怡锒重新夺回江上不会太困难了。他轻声道:“他要是因为我一封书信回来,又何必要走?。”

愤怒的怡铮呆了呆,忽然觉得有人在背后冷冷看他。

“谁?”

怡铮霍地转过头去,一个人也没有,他只看到闪着刺眼金光的龙椅。他刚才分明感觉到一双眼睛,就是怡锒咬舌自尽不成看他的最后一个眼神,冷冷的,决绝的,像某种警告,怡铮背脊生出一股寒意。

他像喝醉酒了般放开杜筠,在殿内转了一圈,慢慢把脸埋进掌心。李氏有些害怕,颤声问:“皇帝,你,怎么了?”

怡铮像是要为自己壮胆,他抬起头,指着阶下几人道:“来人……把他们……送锦衣卫大牢,剥皮,把剥下的皮给那个人送去!”

怡铮话音一落,王世杰的心中狠狠抽搐了一下,但却没有说什么,一来现在怡铮是君他是臣,二来开国以来,像谋反这种大逆案,被剥过皮的不在少数。张安他们造的乱子太大,又不好拉到西市明正典刑,让怡铮发泄一下也是常理。只是这剥皮有“活剥”和“死剥”之分,他琢磨着要不要悄悄嘱咐锦衣卫,先把几个人杀了再剥皮,他心里不知怎地,被张安的淡定稍稍震动了一下。其余几个不知情地锦衣卫已吓得发疯,哭嚎着:“皇上!皇上!臣冤枉,臣不知情啊……”

李氏嘴唇颤抖,扶着宫女缓缓站起,高声喊道:“住手!”几个上来拖人的东厂太监倒愣了一下,毕竟是皇太后发话,犹犹豫豫不敢上前。怡铮猛得转头怒视她,两眼血红地吼道:“你想干什么?!你也和他们同谋?!”

李氏自认识怡铮以来,两人打情骂俏如鱼得水,从未见他这个样子,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后退了一步,要不是宫女扶着,几乎就要软倒。她心里酸楚到极处,低下头,这是她到中土后第一次在人前落泪,连她自己都诧异,为何原先面对嘉德帝时都没有这样恐惧,急急地伸手就去抹,不知为何自己就哭了。

怡铮看她怯生生的样子,也知自己心烦意乱下口不择言了,李氏至少名份上还是太后,但他实在没心情这会子去哄她,粗声粗气道:“这不是内宫的事,你不要管!”李氏推开宫女,往前试探着走了一步,终究是停了下来,轻声道:“皇帝……别杀人了,好么?你答应过我,不再杀人。”她回头看看被反绑着的杜筠和张安,道:“你跟我说过,他们都是帮过你的。”

张安忽然大声道:“你们男盗女娼谋害先帝,我若早知道,绝不容你们到今日!吴王已经传檄天下,你们这对畜生……”怡铮早已忍耐不住,蹬蹬两步冲过去,拔出锦衣卫的腰刀,一刀捅进去,杜筠拼命挣扎:“张公公!”李氏“啊”得惊呼一声,捂住自己的嘴,王世杰也惊道:“皇上!”

张安身子颤栗一下,利刃入身的那一刻,他竟未觉得如何痛楚,只是禁不住地弯了下腰。他低头望向自己腹部,因他还穿着司礼监掌印的大红蟒袍,且那缂丝的料子不渗水,血倒不甚显眼,心下一阵轻松,早就知道会有一死,能有这样畅快的死法,当然再好不过。一抹诡异的微笑慢慢浮上他的嘴角,他咳嗽两声,笑道:“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我有脸见先帝了……”怡铮哪容他再说下去,双手用力猛拔出刀来,一股浓重的鲜血才从伤口喷出,溅了怡铮一身,张安的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扭着他的太监哪里见过皇帝亲手操刀杀人,吓得情不自禁放了手,张安的身子便软软倒下去。怡铮在他身上踢了一脚,扔下腰刀,恨恨道:“一个下贱奴才,还配谈什么大节,拿出去让狗吃了!吃剩下的,派人给朱怡锒送去!”

王世杰怔怔看着满身是血,还卷了卷袖子的怡铮,说不上是恐惧还是厌恶,不知为何心里空得厉害,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暗暗叹了口气,勉强躬身道:“是。皇上,眼下还是商量如何剿灭叛军为要务,是不是召对一下阁臣?”自怡铮即位以来,不但废了常朝的规矩,连他们内阁大臣也难得见皇帝一面,要调兵平叛毕竟是大事,得皇帝亲自点头。怡铮对这些事一点心情也没有,皱眉道:“你们去商量就行了,朕只要快点把他抓回来!对了,要捉活的!”

王世杰无声苦笑,现在要捉怡锒,比平叛还难百倍,但他一想,也知道这皇帝是没成算的,跟他讲军政那是对牛弹琴,勉强道:“臣领旨,臣等尽快拟个章程出来,请皇上过目。”他方要退下,又看到杜筠,犹豫了下问:“皇上,这几个人,怎么办?”怡铮踱过来,带血的手捏住杜筠的脸,杜筠闻见他身上的血腥味,一阵恶心,不由闭上了眼镜。怡铮冷笑道:“你想死对吧?我知道你想死,想免除他的后顾之忧。我偏不让你如愿,他过不了多久,仍旧会给我捉回来,到时候我再让你们见面,好不好呢?”

王世杰听怡铮口口声声都惦念着活捉怡锒的事,但他心里明白,怡锒这一出去,就算起兵不成,也定然是学了楚霸王,如何肯再回来受辱?活捉怡锒的旨意若是传到军中,让将士们临敌有了顾忌,只怕会闹成靖难之役时的场面,大军看着燕王单人匹马从阵前走过,硬是不敢放箭。但若不把旨意传下去,怡锒死在战场上,这个皇帝闹腾起来,还不知怎样收场。他想这首辅的位子想了许多年,仅仅做了几个月,就已经有力不从心的疲惫,也不知是自己志大才疏,还是这个主子委实太难伺候了。

待殿中诸人都退了出去,李氏遣退了宫女,默默看着坐在地上的怡铮。怡铮的五官有些扭曲,已不复刚才的凶恶,倒有几分颓唐沮丧,那一身妆花的袍子,被喷上去的鲜血一浸,不断头的“卐”字花纹倒显了出来,艳丽又惹人恐惧。李氏走到他身后,轻轻抚了下他的肩,轻声道:“你是不是害怕了?”

怡铮立刻回头瞪她:“你胡扯什么?我怎会害怕,我现在有皇位,有一国的兵力,他终究逃不出我的手心。”他虽如此说,但是李氏分明看出他眼中的烦乱狂躁,她是个深宫中的女人,她不懂打仗,也不清楚怡锒到底有什么本事,她只是本能得觉得怡铮在害怕。怔了一会儿,流下泪来,道:“是我连累了你。”

怡铮拨开她放在自己肩头的手:“关你什么事?”

李氏垂首道:“要不是我……不是你跟我的事,我们也不用害你的父亲,不用害你的哥哥……你们天朝有一句话,叫红颜祸水,我知道,我就是祸水。”

怡铮这才转头看了她一眼,鄙夷地几乎要笑出声,这女人竟然自作多情到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她?她可知道,包括她生下来的那个孩子在内,都不过是他手中操控的棋子么?这世上所有的人,所有的敢情,他都可以拿来当赌注,只要他能赢了那个人。他赢过一次,用怡锒的感情,他还能不能再赢?

张安的尸骨和朝廷招降的檄文一起送到南边的时候,怡锒已经不在淮安了。淮安拿下得很容易,他到淮安后两天,恰是冬至大节,腾达在总兵衙门宴请一众武官和朝廷派来的中使,等一群毫无防备的人喝了个七荤八素,突然让兵封了门,这些人才惊觉方才为自己斟酒的士兵已经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了。

拿下淮安后,谢宝和腾达都认为应该顺势南下取南京,他们手上兵不过五千,淮安周围的关口要塞都由王世杰新任命的亲信领兵把守,尤其凤阳更是重镇,若是困守淮安,等援兵到来就真成了瓮中之鳖了。南京是国之陪都,六部衙门和朝廷一样规模,但大多是文官,守军不多,打下它来,大可以争取江南兵力,与朝廷划江而治。怡锒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他的心也在砰砰乱跳,他终于知道,这样的争斗比宫廷之中更凶险,更残酷,一个算计的正确与否,关系的是成千上万的人的性命。

怡锒最终咬咬牙道:“不,我们不去南京,我们去凤阳。”

谢宝吃了一惊:“王爷,凤阳至少有五六万的驻军,我们这样硬闯,不是以卵……”他觉得不吉利,忙收住了口,他猜度怡锒的心思,大约是担忧留在京城杜筠,急于北上,换了个口气道:“王爷,取天下这事急不得的,当年成祖爷也用了四年呢。”

怡锒望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急着回京救人?”

谢宝一噎:“属下没这个意思。”

怡锒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桌上的沙盘道:“你说,天下人心,是在我这边多些,还是在怡铮那边多些?”

谢宝苦笑一下道:“恕属下直言,原先当然都在王爷,但现在,不好说了。”

怡锒点头:“是,不好说,经过这一场劫难,我把人心看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清楚,对大多数人,没有什么绝对的忠诚,他们只会看着上头,看是谁坐在那个位子上。所以现在天下人都在观望,他们不关心其中的是非曲直,不关心我和怡铮是谁亏负了谁,他们只关心谁登基做了皇帝!我们若是只想着攻城略地,划江而治,民心依然在他那边。我现在没有整个国家做补给,我拖不起,唯一的办法是长驱直入,直取京畿,拿下京师根本重地,以京师号令全国!”

腾达一直攒眉不语,他军事上自然比谢宝这个锦衣卫和怡锒这个贵介王爷高明,虽然怡锒说的很在理,且凤阳兵多粮多,若能打下来,就有了北伐的根本,但凤阳却是全国除辽东外布防最严密的地方。抬头道:“王爷言之有理,只是凤阳硬打是打不下来的。”

怡锒道:“我知道,我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子,凤阳是祖陵所在,要是陷入战火,我没脸见列祖列宗。但凤阳我们又不能不取……这样,还是照你们的意思,先把话放出去,就说我们要从灵璧下南京,让南京的兵马不敢轻出,两天后我们直扑凤阳,只围不打,凤阳的守将是都督孙岳,这个人我认得,到时候,由我来招降他!”

腾达双眉一宣:“孙岳是王爷的人?”怡锒淡笑道:“他要是我的人,现在就留不在凤阳了。”腾达倒奇了:“那王爷有什么把握招降他?据我所知,这个人挺有谋略的,在凤阳驻军三年,不贪不骄,号令严明,不是靠酒色财气能贿赂下来的。”怡锒点头道:“我只在他进京述职的时候和他喝过一次茶,我想拉拢他,但是被他拒绝了——这个人,是有良心的。”腾达摇摇头,就算孙岳是个正人君子,也不能保证他就会归降,万一要是招降不成,这几千人拉到凤阳去,真是自投罗网了。

怡锒自失地一笑,低声道:“致远,谢宝,这里没别人,我跟你们俩说两句实话。昨天咱们犒军举旗,看着几千将士齐刷刷站在我面前,你们猜我是什么心情?——我在害怕。”

腾达和谢宝惊诧地对视一眼,昨天耀兵江上,怡锒亲自作诗:“誓师江山待留铭,劫后题诗句尚雄。万里鹏博山海靖,今人犹唱大王风。”挥洒自信豪气干云,就是那份气度,让本来还有些疑虑的将士诚心归附,却不知他竟然说出自己在害怕?

怡锒却是笃定地点点头:“我害怕。我从小在皇宫里长大,我读过兵书,跟着父皇阅过兵,可是却从来没有带兵打过仗,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本事带着你们一直打到北京。可是那些将士们,他们一句都没有问,甚至没有问我是不是真的吴王怡锒,就把性命交给我,愿意跟着我冒险,我害怕这么多人,会葬送在我手里,怕自己没法给他们的家眷一个交待。所以我想试试,若是我能招降孙岳,打凤阳这招用成了,我才有资格,去争这天下的人主之位,要是不成……”他笑了笑:“你们杀了我投诚好了。”

腾达蹭地站了起来,握住怡锒的手道:“王爷,不要说这个话,咱们习武的人讲究的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就冲您这份心,就比打过十年仗的老将强,也比金銮殿上那个人强,咱保你保到底了!我这就去安排。”

腾达出去,怡锒转头对谢宝笑道:“怎么,你还是不同意?”谢宝忙起身道:“属下不敢,属下也没打过仗,自然一切听王爷调遣。属下只是觉得,您是万金之体,不必亲自犯险,不如您镇守淮安,我和腾将军去凤阳,就算孙岳不买账,您也还有转圜的机会。”怡锒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转圜的机会……我每次转圜的机会,都是要别人流血——谢宝,你想不想家里?”

谢宝黯然垂首:“想也白想。”

怡锒轻轻叹口气:“是,他们可能已经……可还是想,我也想,所以我急着取北京,也有这个私心在里边。你答应我,不要死,哪怕我死了,你也不要死,把我的尸体焚化了,想办法带回京城去,找着葬他的地方,埋在旁边……若是……”怡锒说到此处,心疼难忍,眼眶一阵酸楚,却依旧平淡着语气说下去:“……找不到了,就洒在咱们原来府邸后园子的那片竹林里。”

《明史*桓宗本纪》:“冬十二月丙寅,王引兵围凤阳,单骑入城招都督孙岳,岳以城降。王乃谒祖陵,父老闻王来,俱出迎,赐之牛酒。”

“咸顺元年三月己卯,王帅精锐横击北军于齐眉山。”

“元年六月壬辰,克徐州。北军以四万骑蹑王军,王设伏淝河,大败之。”

“八月庚子,满洲闻京师空虚,大掠旅顺。其时日本亦侵朝鲜,朝鲜使来请援,皆不报。”

仅仅用了多半年的时间,怡锒的北伐军就打到了山东境内,朝廷一片惊慌,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满洲侵占旅顺,日本四万大军在朝鲜登陆,跑到北京的朝鲜使者哭着跟他们的公主说,朝鲜八道已经丢了七道,天朝再不救援,他们真的就只能跳海了。

李氏等了两天没等到怡铮的救援的旨意也没等到怡铮的人,只好带着宫女来到乾清宫暖阁,正赶上怡铮在对着一干内阁大臣发脾气,朝廷大军屡战屡败,怡铮也不得不自己亲自过问了。李氏刚走到暖阁外,就听到里头哗啦一声,料来是怡铮又发脾气砸了东西,接着就听见他骂人的声音:“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南军南军打不过,鞑子鞑子也打不过!这个时候还说什么增兵驰援的屁话,要是把兵调到辽东了,谁来替朕打南军!”

李氏愣了愣,她摇摇手让宫女不要通报,走到窗口去,从撑起的窗子里望进去,正看见怡铮一张狂躁愤懑的脸。唇上颚下的髭须都没有修,深陷的双眼中全是愤怒和慌乱,李氏想着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怡铮原先最让她动心,是那双有一点点使坏的眼睛,还有他似乎永远都不会害怕忧愁的笑容……也不是很久啊,自从怡锒从这宫里逃出去,就再也没有了。

为什么会这样?就算怡锒很厉害,就算他能打到京城,就算怡铮做不成皇帝,他们还是可以一起逃到民间,或者逃回朝鲜去,只要他们是在一起的——怡铮以前这样对她说,他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和她在一起,哪怕是一起死。所以自己为他放弃了皇妃的尊严,为他怀上孩子,为他冒险服下催产药,只为了让孩子在他母亲忌辰的前一个月出生,为了他亲手杀人,为了他陷害吴王,她知道这些事都是不对的,可是她相信怡铮的话。

他们害死了怡铮的父亲,逼疯了怡铮的哥哥,怡铮却再不去找她,他身边有好多好多的女人,却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清冷的仁寿宫。她每晚梦见死去的嘉德帝,梦见吴王的那双眼睛,她哭着醒来,身边却没有一个人安慰她。她知道仁寿宫是太后和宫妃养老的地方,她才二十岁,她还不老,正是为了爱可以不顾一切的年纪。她以为自己得着了爱的男人,却只能像现在这样远远看着他,这样一具暴躁绝望神不守舍的躯壳,这可是她要的?李氏只觉得无力而恐惧,她忽然觉得背后有人在看她,冷冷的,嘲讽的,“谁?”她转过头去,身边的宫女诧异道:“娘娘怎么了?”

背后没有人,李氏想起来,刚才那样的眼神,正是她最怕的,吴王怡锒的眼神,又好像是已故嘉德帝的眼神,如同两把利剑钉到她的背脊上,她轻轻打了个哆嗦。

暖阁里的人听到说话声,怡铮又骂:“什么人在朕窗户底下嘀咕?给朕乱棍打死了!”

李氏听着他的话,勉强提起精神,转到门边道:“是我,扰着皇帝了。”

几个阁臣忙跪下叩拜,怡铮一看李氏顿时满脸不耐烦:“你跑到这地方来干什么?”

李氏望着他的脸只想落泪,道:“朝鲜的使臣到了五天了,我来替他问问,皇帝什么时候议救援朝鲜的事。”

怡铮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懒得起来,也不请李氏坐下,挥挥手道:“这个时候哪还顾得上他们,告诉他,他们国家的事情,让他们自己料理!”

一个“他们”听得李氏刺耳,她嘴唇动了动,却不得不勉强一笑道:“朝鲜是咱们大明的属国,倭国攻占朝鲜,其实打的还是大明的主意,皇帝,还是早点绝了他们的念头好。”

怡铮一怔,抬头问王世杰:“倭国在什么地方?”王世杰心里直苦笑,只好将桌上摊着的辽东地图又展了展,指着东北一块道:“这里就是日本,他们这次攻占朝鲜,确实有来着不善之意。臣等也琢磨着,是不是照着神宗爷当年的例,派一支兵过去?”

怡铮一看就道:“这不是还远着呢嘛!中间还隔着一片海,哪能说过来就过来?咱们自己家里还没料理清楚,管别人的事情干嘛!”

“皇帝!”李氏听怡铮还是不肯发援兵,也有些急了,道:“皇帝……就算不为大明,就算是……看在哥哥跟你一见如故的份上,你救救他们吧!”朝鲜重文事而轻武功,根本就不是日本的对手,她听使者说王京已经沦陷,现在自己的父王母后哥哥等人危在旦夕,心里跟油泼汤滚一样,也顾不得了,突然跪倒在地,泣道:“算我求你了!”

一干大臣见太后跪倒了求皇帝,也不敢去扶,慌忙都跪下叩头:“太后娘娘请起!”

怡铮蹭得从炕上跳了下来,指着李氏的脸就骂:“你看我不够烦是不是!三哥的兵已经逼到山东了,山东在哪儿你知道吗?山东一破,离京师就几百里的路,快马一天一夜就能到!你们这个时候还议论救这个救那个,我能凭空变出兵来?我救了你们,谁来救我?!”

他咆哮的时候唾沫星子直喷到了李氏脸上,李氏跪在那里的身子摇摇欲坠,这是怡铮吗?是她爱的怡铮吗?她想哭,却不知为何笑了出来,他们一个是太后,一个是皇帝,竟沦落到如此地步,这是他们的报应。

怡铮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你笑什么,你疯了?”

李氏依旧笑,当初吴王是装疯的,可是她,还有怡铮,他们真的都快要疯了。李氏忽然觉得一片浑沌,身边跪着的宫女看她要倒,忙扶住她惊叫:“娘娘!”

怡铮皱皱眉道:“传肩舆来,把太后送回仁寿宫,找太医给她看看。”李氏被宫女小心翼翼扶起来,她还想说什么,可是她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刚才她倒下的时候,怡铮的眼中没有任何的焦急和关切,那双眼睛曾经骗了她的一切,她神经呆滞着被宫女扶出了暖阁。

怡铮在地上转了两圈,又凑过去看了看地图,总算拿定了一个“主意”:“朝鲜的事情先不要管了,你们刚才说辽阳这个地方不增兵守不住,那就不要守了,撤卫内徙,先拱卫京城吧。”

“撤卫!”王世杰被这个异想天开的法子惊得魂飞魄散:“皇上!辽阳有几十几万百姓,撤了兵他们怎么办!”

怡铮仰着头想了一下:“百姓可以随着大军南迁,都安置在宁远山海关一带吧,朕早年听说山海关防线牢不可破,满洲应该打不下山海关吧?”他忽然想起,山海关的事是怡锒闲聊时告诉他的,心里咯噔一下。他所知道的那一点点军事知识,都来自怡锒,不,不止军事,他的一切都是跟怡锒学的,他学他控制人心,学他用阴谋机械,他只学会了这些。曾经他以为自己比怡锒聪明,现在才发现仅仅学会这些是不够的。

王世杰满头冷汗,声音都打颤了:“皇上,辽阳千里之地,怎能随意弃置!山海关距京城也不过四百里,鞑子朝发夕可至,到时候才真是兵临城下之势啊!”

怡铮倒是有些迟疑了,问道:“满洲入不了关吧?”

跪在一边的张集墨一直说不上话,现在看着王世杰一头汗的样子,忽然眼睛一亮,高声道:“臣以为陛下此计甚是高明!”

怡铮转向他,张集墨更是得了勇气,驱前一步,和王世杰站并排,躬身道:“陛下,臣以为,眼下平南兵是第一要务,满洲朝鲜不过都是疥癣之疾。且那鞑子都是些胸无大志之徒,他们不过是贪图些财物才不断侵扰我大明边界,若是将辽阳守军内徙,然后坚壁清野,将一切房屋都烧掉,鞑子没了补给,自然到不了山海关。且调回来的军队还可以增援山东平叛,起不一举两得?”

怡铮最关心的还是平定怡锒的叛乱,听得正中下坏,一拍桌子道:“这主意……”他一个“好”字还没有出口,王世杰已大喝一声:“张阁老!坚壁清野就是要十数万百姓家破人亡,你怎么能想出这样计策来!难道你私通满洲,要将整个辽东送于鞑子不成?”

张集墨当然不会私通满洲,他瞄的是首辅的位子,看王世杰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心下暗喜,脸上却一本正经望向王世杰道:“首辅,这撤卫内徙的主意出自圣躬裁断,你岂不是指责陛下私通满洲?满洲人不过是要些财物,而南军却是危及京城陛下,你放着燃眉之急不救,反倒要分散朝廷兵力,我斗胆敢问一句,难道首辅大人是私通逆吴吗?”

“你!”王世杰被怡铮一个猜疑的眼神扫过来,简直毛骨悚然,指着张集墨的手都在发抖:“你血口喷人!”

张集墨冷笑道:“我何曾敢,只是首辅大人当日就屡次为逆吴求情,逆吴殿上受杖时,首辅大人又面露不忍之色,出门之后长吁短叹,可有此事?”他不等王世杰反驳,已对着怡铮一躬身道:“陛下,自与逆吴交战以来,我军屡失战机,逆吴似乎对我军了如指掌,只怕朝中有人暗通款曲,陛下不得不防!”

怡铮听张集墨滔滔不绝说着的时候,脑子里在飞快的转:

王世杰说:四爷,您别怪我,我觉得对不起他……王世杰说:他对我不错,对您更好……王世杰说:我这一辈子,先叛了太子,又叛了吴王,负义的事做的多了……王世杰说:希望他日您荣登大宝,能够对三殿下好一点……王世杰说:陛下,您答应过善待吴王……

这个人一直都在替怡锒着想,怡锒沦为阶下囚,当众受杖,在他心目中永远都是吴王。也许在朝中,还有很多很多像王世杰这样的人,他们记着怡锒的恩惠,记着怡锒的英明,他们一定暗暗拿他和怡锒作比较,一定暗暗为怡锒做事,他们依然觉得怡锒比他强。

怡铮狠狠一拍炕桌,怒吼道:“够了!都别说了,都下去,下去!辽阳的事就这么定了!赶紧把军队撤回来,张集墨,这件事你办就好了!”

张集墨忙应道:“臣领旨!”怡铮虽然没有当场罢免王世杰,但他清楚,自己这一贴烂药上到了怡铮心坎儿里,以怡铮多疑的性子,王世杰的首辅之位当不过三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