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个春天我遇到目光如水的少年,那个时候我的心还未沉沦入血腥肮脏深渊,翠竹声清白云气冷,那个时候我还是我,还有那林泉清霄的梦想。
飒飒西风在翠竹上凝霜,萧萧落叶又满长安,父子相仇骨肉相刑,马过生灵齑粉,血流河洛漂杵,那个时候我只是一个用万里江山来换自己皇位的疯子。
我如愿了,你在何方?暮鼓晨钟,野草闲花,雨滴金阶,月照华堂。我听到你为我弹的曲子,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清。一枕魂梦惊,窗外幽篁别有声。
一点说明:本文是架空文。虽然里边的人都口口声声说大明如何如何,实际的背景是假设明朝没亡,崇祯之后第三朝。主人公这一代按朱元璋排的名谱是“怡”,按“木火土金水”的顺序轮到了“金字旁”。所以情节是虚构的,名字是胡诹的,切勿被蒙蔽,更不要去查这段历史,它只存在于某无良作者的yy中。关于文中的服饰朝制,如果有不清楚或不赞同的朋友,可以提出来我们讨论
嘉德三十九年,太子怡铉谋逆。帝废怡铉为庶人,迁居黔州,太子太傅、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王恒致仕,东宫侍讲侍读赞善,左右春坊庶子谕德司直郎等二十人俱革职下锦衣卫狱。到了七日后,便有旨意下来,这些东宫侍官不能以德辅佐太子,太子谋逆中又多有牵涉,各廷杖四十,五品以上八人流放戍军,五品以下罢官削籍。
廷杖一刑本不见于明律正刑,其实是皇帝专门责打朝臣的一种私刑。太祖皇帝朱元璋曾经和大臣议论公卿礼,太史令刘基说:“古者公卿有罪,盘水加剑,诣请室自裁,未尝轻折辱之,所以存大臣之体。”侍读学士詹同也说:“古者刑不上大夫。以励廉耻也。必如是,君臣恩礼始两尽。”虽然这段话记在实录里,太祖还深以为然,廷杖一刑却又是从他滥觞,永嘉侯朱祖亮父子就被当廷打死,到了成化中,宪宗宠爱万妃,任宦官僧道横行,大臣屡屡劝谏,宪宗便用廷杖来钳制御史之口。到了后来武宗世宗之后,廷杖已成家常便饭,动辄八十一百,被打死的大臣不计其数,这次廷杖四十,已算是皇帝开恩了。
到了廷杖这一日,锦衣卫指挥使汪伟带着六百锦衣卫校卒,一大早就赶来午门。路过端门的时候,门口围着数百男女老少嘤嘤哭泣,都是要被廷杖官员的家属前来观刑,被锦衣卫拦着不得靠近。汪伟停下脚步对守城官道:“给我拿鞭子抽!放进来一个,你就别干了!”这事还真不是没发生过,五年前廷杖一个大臣,打得正热闹的时候,不妨被那大臣的儿子闯进来,匍匐父亲身上,闹得他的前任好生没脸。他心里哼了一声,这玩意儿血肉横飞的,也没啥看头,也不知都挤着往前干什么。这正是春日正浓的时候,汪伟美美地吸了口气,抬手搭个眼帘望望巍峨高耸的中极殿,重檐庑殿顶上头仙人骑凤,似欲乘风而去,真是个好天气。汪伟读书不多,自然不会有“凤兮凤兮何德之衰”的感慨。
他安排校卒们站定,不多时西侧门吱呀打开,先出来两个穿曳撒的太监,哈着腰给里头的人带路,汪伟知道监刑官和司礼监的大太监们便要出来了,忙咳嗽一声,两边锦衣校卒立刻挺直了腰板站好。西侧门里先走出来的是个少年,不过二十出头,鬓如刀裁目如朗星,五官虽然细致温柔,却隐隐透出一股凌人的冷意,让人不敢逼视。他戴乌纱翼善冠,穿一身赤色袍服,腰系玉带,胸前和两肩上的金龙甚是醒目。跟在他后头的少年和他同样打扮,只是年纪要小一些,且满脸都是懒惫的笑,东张西望探头探脑。两个少年穿的均是亲王朝服,前面的少年是皇三子吴王怡锒,跟着他的,是他的同胞弟弟,皇四子蜀王怡铮。
蜀王后头再出来的是一个穿蟒袍的太监,他的袍子颜色和亲王等同,那蟒比龙不过只少一爪,乍一看谁也分辨不出。他和两位皇子走在一处,丝毫不见卑微神色,吴王还虚让一下才肯走在前面,整个皇宫里有这待遇的太监,便只有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张安了。吴王和张安素来交好,这次能扳倒太子,得这内相帮助不少,汪伟换上一张笑脸,快步迎上去,吴王内有司礼监,外有岳父徐咏掌内阁,立太子是指日可待的事了,人往高处走,他为什么不巴结?深深一揖:“臣参见三殿下,四殿下,张爷好。”
吴王只是淡淡一点头,张安问:“人犯呢?”汪伟亦步亦趋跟在他们三人身后,恭恭敬敬答道:“已经拉到西长安街了。”明代厂卫虽然地位齐平,但这些太监跟皇帝亲近,口衔天宪,锦衣卫哪里比得了,是以自嘉靖朝缇帅陆柄死后,司礼监和东厂便一直高踞锦衣卫之上,连锦衣卫的指挥使见了司礼监太监,也都是如见皇帝般恭敬。
蜀王怡铮看见满广场的锦衣校卒,笑道:“不就是打几个人么?又不是打仗,你用得找把锦衣卫的人都拉来撑场面?”汪伟一听便知这蜀王没见过廷杖,忙道:“回四殿下,按规矩廷杖是每名人犯用三十个校卒,今儿个廷杖二十人,臣带了六百人来,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不曾逾制。”怡铮稀奇道:“打个板子,两个人举着打就是了,要这么多人干什么?”汪伟笑道:“回四殿下,廷杖中每人只打五杖,还要有绑缚压制的,三十人是定例。”怡铮少年心性,又问:“为何只打五杖?换来换去多麻烦?”汪伟道:“廷杖沉重,五杖一换,以免臂力不足,也避免有人舞弊。”
吴王怡锒一直没有说话,刚进午门广场,他的目光便落在了那一排锦衣卫手中杵着的粗大廷杖上面,下端黑,上端红,便是所谓水火,这熟悉的颜色,牵动他的记忆深处最不堪回首的那一幕。他还清晰地记得,这东西砸在身上是什么滋味,那种可以砸碎一切尊严的痛,只要领受过的人,此生此世想起来,都会毛骨悚然,过去了三载,再看见它们还是情不自禁稍稍一颤。怡锒右手拂了一下额头,似要赶走那段不愿回忆的往事,左手便放在玉带上轻轻抚摸,他修长的手指洁白温润,竟和那和阗玉一般颜色。他的手指能分辨那玉銙上的蟠龙纹理,这图案让他心中安定,象征着不会被伤害的尊严,和他高贵无匹的血统。
耳旁听着弟弟聒噪,怡铮心中微微不耐,淡淡道:“老四,不要多话。”怡铮忙一笑道:“哦,我不说了。”转过头却又对汪伟做了个鬼脸,汪伟早听说四皇子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王孙,今日亲见,不禁好笑,果然是龙生九种,九种各别,同一个爹,同一个娘,这兄弟俩气质风度怎么相差就恁地远?看那边张安也是含笑微摇了下头,对汪伟道:“汪指挥,时候也差不多了,便提人犯过来吧。”汪伟忙提了气一声高喊:“带人犯上来!”满场的锦衣卫跟着答应一声:“带人犯上来!”这几百人一齐高喊,直震得广场周围的墙壁都嗡嗡作响。
这震耳欲聋的呐喊传到了墙外,等候在长安街上二十名带着枷锁的犯官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有人便不自禁地腿软,被锦衣卫推搡着,踉踉跄跄往前走。走在前头的两个,一个是左春坊左庶子孙辉,一个是右庶子周英斌,周英斌笑道:“十年前随兄走这条路,不意还有今日,你我同科,同官,今日又同受杖,可算得上三同好友。”他俩俱是嘉德二十九年进士,孙辉是状元,周英斌是榜眼,当年周英斌便是跟在孙辉身后,簪花披红从午门中门进入,受百官庆贺。孙辉本来一脸阴郁,被他一说,也涩然笑道:“二十年寒窗,十年仕宦,换四十大板,今日方知坡翁‘我被聪明累一生’,不是撇清话。”周英斌笑道:“内廷旨意已下,你我都是谪戍滇南,去看看当年太史公的状元楼,追思先贤,何乐不为?”嘉靖年间状元杨慎便是廷杖谪戍,在滇南吟咏著书,成为开国以来博学第一人。孙辉叹了口气道:“现在吴王炙手可热,未必容得你我吟风弄月。”周英斌脸上的笑意忽然带上一抹冷淡,低声道:“哼,炙手可热……只怕是触手繁华瞥眼凉。”
说话间已到了午门外,那押着周英斌的锦衣卫在他肩上推了一把喝道:“不许说话!”周英斌轻蔑一笑,稍稍驻足道:“兄先请。”孙辉回头望望,端门那边拥挤的人群中也不看清自己的妻儿来了没有,方失望中,却转念一想,没来更好,要是稍后拖出来的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让他们情何以堪?真到了这一步,功名和儿女情都被剥干净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不可在好友面前堕了风度让人笑话,心头倒坦然了些,深吸口气,大步向午门走去。
汪伟看见人犯进来了,便道:“两位殿下请坐,张爷请坐。下官去安排。”吴王嘴角轻轻一挑道:“人犯中有我昔日在文渊阁的老师,把我的位子撤了。”怡铮本来已经撩袍子坐下了,又赶忙跳起来:“那我也不坐了。”张安笑笑道:“汪大人,既然如此,便把座位都撤了吧。”汪伟忙叫人把椅子搬开,他知道这次太子旧臣无一幸免,均是吴王一手操控,想到这少年王爷手段如此狠辣,明面儿上还能做得温文尔雅滴水不漏,怪不得先太子以嫡长的身份,又有内阁首辅辅佐,都玩不过他。
春风拂动怡锒的袍角,发出阵阵温柔的声响,一如四年前,他认识了那笑容干净如水的新科进士。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那队镣铐啷当的囚犯,第一个是孙辉,第二个周英斌,第三个,第四个……他一直数过去,他知道他在里边。待那队人犯都从左掖门进来了,怡锒的瞳孔蓦然收紧。
是他,虽然穿着赭色囚服,虽然他颈上带了重枷,走起路来有些蹒跚,虽然三年没有再打过照面,可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这个人的出现让他的记忆寸寸扭曲绽裂,汩汩地涌出疼痛的鲜血,一如他身上朝服的颜色。怡锒的手在袖中狠狠地攥紧。
走在最后的是个少年,看模样还不到二十岁,跟在一群中年官员身后甚是醒目,便是原来的东宫侍读杜筠了。杜筠字子蘅,是嘉德三十五年进士,中进士那会儿才十五岁,在翰林院以庶吉士的身份读书,期满后改迁东宫侍读。只是他自三年前就告病离朝了,不过是挂了个虚名,并没给太子当过一天值,这次太子侍臣全军覆没,覆巢下无完卵,他也牵连了进来。
杜筠走进午门后稍稍抬头,显出一张清秀如画的脸,如不是这身打扮,真是个风姿飘逸的佳公子。他突然浑身一颤,春日的太阳很温暖很明亮,但是比阳光更让他双目刺痛的,是吴王怡锒的目光。他心中一喜,怡锒终于还是来了,还是可以再见他一面……嘴唇唏嘘了两下,想要唤他的名字,却看明白了吴王剑一般锐利的眼神。太多的东西无法挽回了,即使现在以死赎罪,也不可能再让苏贵妃复生,现在他只是阶下囚的身份。他看看周围锦衣卫麻木的脸和那粗大的刑杖,终于还是缓缓低头,被锦衣卫推搡着,走到了一排的最右边。有人替他卸去木枷,他看见脚下有一块白色麻布,一会儿便是要在这上面受杖,有一个锦衣卫拖着刑杖来到他身后。
怡锒走到周英斌面前,稍稍拱手道:“委屈老师了。”他八岁出阁读书,周英斌便做过他的讲师,两人有师生之份。周英斌正在活动被枷得酸痛得手臂,也不正眼看怡锒,冷冷道:“三殿下用不着又当师婆又当鬼,这本事也不是罪臣能教出来的。”汪伟在怡锒身后听到周英斌的话,吃了一惊,正琢磨等下要不要打死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给吴王出气,怡锒却毫不愠怒地一笑道:“可是老师教过我,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周英斌猛然转脸目视怡锒,怡锒已淡笑着缓缓踱开,他的目光一一从诸人脸上扫过,有的人跟他一对视便不由得心悸,只觉吴王淡若清风的微笑后,一双眼睛却明亮地灼灼若火,似要在自己身上烧出两个洞来。怡锒在心里冷笑,就是这些人,这些人曾以忠君为名,险些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现在春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他身上,可是他永远不会忘记,诏狱中昏暗的光线,阴冷的空气,潮湿的苔藓从石头缝里长出来。他看见一个少年蜷缩在牢房的角落,寒冷,绝望,恐惧,那种没有任何指望的等待,唯一的温暖是自己的泪水。怡锒心里又疼起来,想让时光流转,想走过去对那个孩子说,不要怕,不要哭,你遭受的一切,我会替你讨回。
走到一排的末尾处,怡锒看着杜筠。三年,他又可以这样近地看到他,他们之间却已经什么都不能再说,杜筠不敢跟他对视,他应该知道有些事情不可挽回。怡锒对汪伟道:“汪大人办差吧。”
汪伟答一声:“是。”提起吆喝一声:“跪下!”那站在杜筠身后的锦衣卫立刻用刑杖在杜筠腿上一扫,杜筠便重重跪倒,虽然铺了一层麻布,还是可以听见膝盖撞击地面暗哑的声音,怡锒看见杜筠秀气的眉毛紧紧蹙起,他也感到疼了——怡锒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朝堂局势变易翻云覆雨,三年之后,也终于轮到这个人来尝这样的滋味。只是他失去的东西,内心深处的怨恨,已经不是一句简单的报应不爽可以告慰。
杜筠垂首跪在地上,只能看见怡锒袍服红色的下摆,还有那皂色靴面,干净的连一点尘土都没有。他还是那样洁净,那样高贵,这才是他应得的。在牢中听到别人议论,原先是吴王辅佐太子监国,现在太子被废,便成了吴王独揽朝政的局面,大约过不了多久皇帝就要另立太子了。杜筠轻轻笑了一下,心道,你想要的,终于得到了吗?
他的笑容在这样的气氛下显得诡异,怡锒瞳孔一紧,随即冷笑,看你硬到几时。他一甩袖子转身,走到张安身边道:“人犯俱已验明,公公宣驾贴吧。”按照规矩张安打开驾贴,让监刑的两位王爷和锦衣卫指挥使都看过刑科给事中的印,便高声宣读:“着将孙辉、周英斌、汪涵……”他一口气念了二十个名字,念到“杜筠”时已经有些累,缓了口气,又复高声中气十足地道出一声:“着实打四十棍!”
念完之后满场寂静,也没谁有反应,这廷杖的数目是昨晚就发到锦衣卫诏狱中通报给人犯的,着实打就是绝不放水的打法,能不能受得住,受杖人各凭天命了。两旁锦衣卫又是震耳欲聋地答应一声,杜筠方不知下来要做什么,是不是要自己伏下去,便有锦衣卫上来将他拖翻,身后两个锦衣卫抓住他的双足,极其娴熟地在小腿上裹了几圈麻布,又用麻绳在膝弯和脚踝处捆了个结结实实,捆脚踝处的那绳子却是长长的一头甩出去,由一个锦衣卫踩死了。又有锦衣卫上来,将他手臂反剪着用绳子捆上,两边再有人上来用刑杖交叉着压在肩头,他便全身上下连一丝都动弹不得了。因为捆得太紧,杜筠小腿一阵麻木,手臂上却是挣得极痛,他在朝的时间短,还没见过廷杖,原来在打之前便是如此一套吓人的流程,也有些紧张,透了口气,转头去看左边的人,却是詹事府的赞善董方,也如他一般被捆得结结实实。董方已经年过五十,素来又有疾病,自知这一顿廷杖下来,未必能够活命,看见杜筠清澈的眼中浮现出惧色,长长的睫毛都在微微颤抖,轻声安慰他道:“不要怕,忍一忍,一下就过去了。”杜筠感激地冲他微微一笑,董方见那脸白皙清秀,分明还是个孩子,心中一算才想起杜筠今年不过十九岁,跟自己的儿子恰是一般大,想起家中,心里一阵难过,缓缓闭上眼睛。
待都捆好了,便有锦衣卫蹲在诸人身后去解裤子,这原是最难堪的时刻——去衣廷杖始自正德年间,当日太监刘瑾专权,用严刑峻法约束言官,定下廷杖必须褫衣裸受的规矩。后来刘瑾被诛,不知为何这条弊政却没有废除掉,一直沿用到今日。杜筠虽知是国法,先前也有了心理准备,可还是羞惭地恨不得立刻死了,全身动弹不得中只能拼命把脸贴着地,依然是能感到脸上烫的厉害。他的裤子被锦衣卫扯到膝弯处,露出白嫩如羊脂玉雕的两腿,如德化的精致瓷器一般,正在清晨的阳光下泛出点点微茫的晶莹光泽,那是只有少年人才会有的光泽。能够让人联想起一切不能长久的美好东西,好比青春,好比柔弱,好比清白无辜。
观刑的蜀王怡铮盯着杜筠的下身眼都直了,咕嘟咽了口唾沫,本朝并不禁男风,这位荒唐王爷府中光娈童就养了几十号,心想这杜筠果然是个小美人,怪不得当日三哥为他差点儿送了命。再看看旁人,也是扯下裤子露出臀腿,那些头发花白的犯官们一个一个羞红了脸紧闭眼的神情让怡铮心中大乐,这些人平日里在朝也多有打过招呼的,还有给他讲过书的,却不妨被自己看到这样一副场景,想想往日里以儒雅自命清高样子,再低头看看一个个光着的屁股,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站在当中的怡锒立刻横了他一眼,怡铮又是一吐舌头,心里却笑说,难道你不高兴?怡锒丰神如玉的脸平静淡漠,既不尴尬也无喜色,如一池无风的春水。
汪伟看收拾停当了,便一点头,二十个犯人身后的锦衣卫手中刑杖高高扬起,再同时砸下,棍子在空中滑过一道道挥洒的弧线,整齐划一没有任何偏差,真不是要练多少次才能有这样的效果。杜筠听见脑后强劲的风声,赶紧深吸口气咬紧牙关,突然下身猛得一震,似乎是千钧巨石砸了下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阵无法想象的痛楚直透骨髓,他才明白原来这是已经打了一杖了。因在刑杖极粗大,他先是以为自己的骨头被砸断了,才有一阵剧痛从臀部的肉里冒出来,他刚吸进去的那口气,化做了一声痛呼又从胸腔中冲了出去,耳旁是零零落落的呻吟和惨叫声。有的人忍住了,有的人没忍住,没忍住的心里懊悔,觉得丢了脸面,忍住的也在恐惧,不知自己还能挨几下。其实到了这一步,原也不必分辩谁比谁更坚强些,衣冠扫地,士大夫们看的比性命还重的气节,在帝王眼中原本一钱不值,只是没人能看透。
杜筠和别人想得却不同,他痛得有些混乱的意识里恍惚掠过一个念头,原来刑杖的滋味是这样的,竟是痛到如此无法忍耐的地步。当初怡锒受刑的时候,太子曾对自己说四十板子只是寻常的梃刑,不算什么,咬咬牙就过去了。可是这种痛让人连咬牙的能力都没有,怡锒当初心里在想什么呢?其实那第二杖在空中也只停了一瞬,杜筠心里却已流转了这样百转千回的心思,第二杖压打在方才一点点都没有散去的钝痛上,打得他的后脑一阵阵发木。他只知道那是自己的下半截身体在痛,而不能确定是不是屁股,那种厚重的痛淹没了他,力道向四肢百骸扩散去,腰椎、髋骨、大腿都似要在这一棒的力道下断裂。
刑杖又落了两次,场上已没人能坚持,惨叫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汪伟有些鄙夷地摇了下头,果然是文官不禁打。廷杖的前三杖不过为了昭示威仪,是不算在正式数目里的,那四十杖,还没有开始。
汪伟待打过三杖,那一轮锦衣卫都退下后,高喊了一声:“搁上辊,着实打!”几百名锦衣卫也跟着高声喊:“搁上棍,着实打!”声音如黄钟大吕,直冲苍穹。怡铮头一回看廷杖,只见杜筠原本雪白的臀部已尽成一片暗红色,果然这廷杖不比他府里拿下人打打竹板子,不禁咂了咂舌。
杜筠在这空隙里艰难地喘息着,笞打一停下来,他方才出的冷汗突然收住,只觉得浑身发冷,他嘴里也满口都是血腥,不知什么时候咬破了嘴唇,眼前模糊,分不清是疼得眩晕还是自己流了泪水。那前三杖积聚的力量终于缓缓的释放开来,蓬蓬勃勃地在肉里四处乱窜,皮肤的表面好似是千百根烧红的小针在乱扎,他想挣扎着动动腿,企望能让那疼痛舒缓一点,只是这一动,更痛得厉害,他的整个臀部都疼得如同烈火在烧,疼得他只是流泪,却连哭出声都不会了。
他转头时看见左边董方的脸已是白得吓人,嘴唇却是青紫的,他们都是抵不过这廷杖之苦的,怡锒那么恨太子,那么恨他,今天这个打法,许是要将他毙于杖下吧?他想看看怡锒现在的神情,这样的死法会让他觉得有些快慰么?他奋力抬头,突然臀上又是狠狠一杖打落,击在方才的杖伤上,把那疼痛透进皮肉的更深处去,杜筠没有防备,便发出了一声忍无可忍地惨叫。
怡铮似做怜悯地叹口气,转头去看自己的哥哥,怡锒俊美的脸上却依然只有高贵的不可仰视地冷淡。
刑杖起落,却打得并不快,随着司礼监太监尖细的报数声,节奏分明地煎熬着受杖的人。锦衣卫每次上来的人只打五棍,待五棍打完,本次行杖的校尉退下,杜筠臀上那片被打得苍白的肌肤慢慢又转为暗红,肌肤肿起,才有一股细细的鲜血从肌肤的裂痕跳了出来。杜筠觉得自己已陷入昏厥,却又能清楚地感觉到,随着屁股越肿越高,那上面的皮肤也在越绷越紧,然后缩在那些裂开的伤口外,撕扯着它们,外面里面痛得就像是火烧刀绞。午门的广场上有微风吹过,吹在那赤灼裸露的伤口上,非但没有带来一丝安抚的清凉,却像一根根细细的棍子,不怀好意的捅进他的伤口里,来回乱戳,疼得他浑身一阵阵筛糠般的乱抖。
如是换手不过两三次,受刑诸人都已是皮开肉绽血流满地,场中的惨叫声也不似方才起劲儿——已是有人支持不住晕过去了。行刑的锦衣卫却对那鲜血淋漓的惨状熟视无睹,继续高喊“搁上棍,着实打”,继续将刑杖舞的虎虎生威,这原是他们的职责,也干惯了这样的事,怜悯和同情早被日复一日的鲜血冲刷得干净。只有帝王,能将酷刑都布置地如此井井有条,连残忍都是如此威严,如此神圣。
打完二十,怡锒看见杜筠的身子不再挣动,待汪伟又要高喊“搁上棍”时,突然淡淡道:“先把人泼醒。”他怎么能容许杜筠漏过一下痛楚,他要偿还自己的,不够,远远不够。长春宫中飘荡的白绫一圈一圈,缚住了他的灵魂,他无数次在梦中向那个女人伸手,渴望能够留住她,可是睁开眼,只是满手的虚空和满眼的泪水。
汪伟怔了一下,廷杖中犯人晕去是常事,从来都是接着打,打完了事,没有泼醒的规矩,但吴王发了话,他立刻便吩咐:“快去打水来。”身边的锦衣卫都发愣,不知该上哪里找水去,汪伟暗骂了一声笨,低声道:“那太平缸里不是水!”几个锦衣卫恍然大悟,才分奔着去了。原来宫中为了防火,到处布置太平缸储水,那些锦衣卫先忙忙地跟太监借了些木桶,打了水回来,也不分辩谁晕了谁没晕,都是兜头哗啦一声泼下去。血迹被水冲到了麻布之外,在午门的青石地砖上蜿蜒漫开,不知哪一日皇帝走过时,会看见那砖缝里隐藏的黯淡血迹。
杜筠全身冰冷,却是在这冰冷中悠悠醒转,他的意识还没有回复,只觉得淌到唇边的水珠清凉甘甜,如同多年以前送到口边的一盏木樨淸露。那递过杯盏的人正温和地向着他笑,叫子蘅……他觉得不对,那情景似乎是隔着许多光阴的,中间似乎发生了许多不可挽回的事,可是他想不起来,一件也想不起来,也许那些都是一场噩梦,现在他刚刚醒来呢?他呢喃着叫了一声“怡锒……”他伸一伸手,想和那人相握,可是不知为何手臂动弹不得,他又想抬腿,突然之间却有一阵剧痛从身下传来,痛得他差点再晕过去,紧接着嘭得一声,有什么东西砸进他的血肉,他在意识未清明之前已是哭喊出来:“啊——怡锒,怡锒救我!”
他这次喊得声音大了,不但怡锒,连张安汪伟都听得清清楚楚。吴王的脸色刹那变得苍白,他叫他,怡锒。
他叫他的名字,他叫他怡锒。
怡锒,这个人现在还敢叫他的名字。是习惯,是信任还是依赖?那本是自己送给他的赤诚,可是杜筠把他的真心踩在脚下。
想起来,当初杜筠也曾叫他殿下,是他笑着对他说,叫我的名字就可以。第二次杜筠依然叫他殿下,他很认真地望着杜筠说:我的封号是吴王,所以那些官员们都称我殿下,或者三爷,宫里头叫我三哥儿,但你和他们是不同的,知道吗?你不是我的臣子,也不是我的奴仆,你是我的朋友,我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
清秀的少年有些愕然,觉得不可思议:“朋友……叫……名字?”
“对,我叫朱怡锒,按照皇家的规矩,我不能有字,也不能有号,你可以叫我怡锒。”
杜筠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怡锒默默地等待,等待这个世上有一个人能超越皇权礼法,唤出那个名字。他想,若没有一个朋友,整天被种种尊敬的、阿谀的声音包围,也许他渐渐会忘记自己的名字,渐渐忘记自己是谁。他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不能仅仅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他想要做自己。
那样寂然无声的等待,让他的希望逐渐趋于破灭,然后,突然毫无征兆地,少年绽开一个明眸皓齿的微笑,轻轻叫了一声:“怡锒。”
那一声太低了,太轻了,怡锒几乎没有听清,他为那个笑容中的甘甜和纯洁发愣。
现在耳旁听到的声音,却和当初那么不同,带着凄厉,带着痛楚,杜筠恳求他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