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王世杰被免去太子太傅、中极殿大学士、兵部尚书等职位。一个月后在私邸被赐死。
王世杰被罢免的消息传到怡锒营中,谢宝拿着帖报,乐得真想翻个筋斗。他直奔怡锒大营,笑道:“殿下!真是天助殿下,居然有这等好事!”
怡锒正在看军报,抬起头道:“怎么,又有人来归降?”
不过半年光景,怡锒的目光已淡定深邃许多,经过战场的磨练,这个曾经养尊处优的王爷迅速蜕变,沾染了风霜,走向成熟稳健。
磨难是这世上最好的老师。
谢宝笑道:“就是整个济南城降了,也比不上这个消息更好!殿下,王世杰被罢免了!”
怡锒倒是没有谢宝那样的喜出望外,只是问道:“接替他的是谁?”
谢宝道:“张集墨。理由是王世杰贪污军饷什么的,但据探子说,是因为辽阳的军务王世杰左了皇帝的意思,被张集墨那老小子栽了一赃,说他和我们暗通款曲。”他调兵打仗上当然不如孙岳等人,但十几年锦衣卫不是白干的,短短几个月就让探子眼线遍布朝廷,现在怡铮那边的情况他们了如指掌。
怡锒这才意味深长地一笑:“张集墨……暗通款曲……”张集墨这个人他再清楚不过,怡铮放弃王世杰而用他,真的是乱了阵脚了。他叹了口气道:“王世杰也算不值,他若真是和我们暗通款曲,将来我还可送他一个谥号,可惜了,这也是个人才。”他知道怡铮不会让王世杰活着,他最恨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会帮他杀了另一个,免去他一番手脚。
谢宝笑道:“好消息说完了,还有个不大好的。”
怡锒拿笔指了他一下道:“你也学会卖关子了。”
谢宝忙道:“属下放肆了,是这样,那个张集墨真是个二百五,一上台就让辽阳守军尽数撤回关内,现在大片辽东已被满洲鞑子占去了。朝廷将撤回来的十三万兵马尽数驰援山东,我们这边会有些吃紧了。”
怡锒仍旧是淡淡一笑,十三万大军,就算来三十万又怎样?他刚起兵的时候,手上只有五千兵马,一样走到今日,现在他手上二十余万精兵,还有什么可害怕的?朝廷后方起火,人心大乱,辽阳守军背井离乡来到关内,强弩之末不能穿缟鲁,何况京城里有张集墨这样的草包谋划,这支疲兵不过是再来给他送些粮草辎重罢了。他的心情是轻松的,却只微微凝眉叹气道:“关外的百姓要吃苦了……你去通知一下孙都督他们,要他们半个时辰后来我这里议事。”他心里已经有了截断这支军队粮道的计划。
谢宝匆匆领命出去,从后帐转出一个女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捧着一个条盘过来,把一盏参汤放在怡锒面前,顺势坐倒在怡锒怀中笑道:“殿下不守约,还说今晚陪婉儿赏月的,又要议事。”孙婉儿是都督孙岳的女儿,怡锒招降孙岳后,为了让他对自己死心塌地,娶了他的女儿——他当时能开给人家的条件真的不多。
怡锒取过参汤咋了一口,温言道:“军情紧急,算我赊着你的,回头补上。”婉儿道:“刚才谢将军兴高采烈的,是不是又打了胜仗?”怡锒一笑道:“差不多吧。”婉儿便高兴起来:“又打胜仗了,我们是不是快到京城了?”怡锒望了她一眼,点点头。
婉儿拍手笑道:“等到了京城,殿下一定带我去看看你原来的那个后园子,你把那里说得真漂亮,我一直惦记着呢。”
怡锒怔了怔,幽篁斋……现在竹子都绿了吧?不知现在那园子现在还有没有人住?他出京之后才知道徐妃在得知他疯癫的消息后,已经自缢殉节,曾经的吴王府恐怕也是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园中的那个人早已经不在了,不再会有人为他做一支竹箫,不再会有人为他在玉兰花树下抚琴。
婉儿摸着怡锒的眉毛,自顾自道:“殿下又皱眉了,婉儿说了不要你皱眉,你的眉毛笑起来才特别好看。”婉儿是稚气天真的女子,和曾经的徐妃不同,她最初见到的怡锒,不过是一个将性命置之度外,单人匹马闯入凤阳城的英俊男子,她嫁他时知道他是吴王,却不像京城的女子懂得那些尊卑礼数。怡锒也一直骄纵着她,他有时都会惊诧于自己的忍耐力,或许只是因为婉儿的父亲,包容这样小姑娘,换一个文韬武略的大将和凤阳城五万兵马,是很划算的生意。
怡锒望着婉儿,果然轻轻笑了一笑,心里说着:我快回来了,子蘅,我快回来了,你还在么?或者,你就一直陪在我身边,我总是能感觉到你呵……
他的手划了一个弧线,却只有空气掠过指缝,那只手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缓缓落在婉儿的背上。
婉儿嘻嘻一笑,扑到怡锒怀中,脸贴着他的脖子笑道:“殿下,回了京城后,你会做皇帝吧?”
“嗯。”
“那你做了皇帝,婉儿就是皇后了吧?”
怡锒又皱了下眉,这是婉儿自己的意思,还是孙岳的意思?他依然“嗯”了一声。
婉儿喜道:“那我告诉你个好消息啊,我好像有宝宝了。”
“嗯?”
“我两个月没有见红了,一直想酸东西吃,我去问奶娘,奶娘说八成是有了,还说酸儿辣女,可能是个小太子哩!”
怡锒不语,皇后,太子,孙岳已经在打这样的主意了?
婉儿奇道:“殿下,你怎么不说话,你不高兴吗?”
怡锒忙笑了一下道:“高兴,我怎么会不高兴。”他手上用了些力,就是这样了,终归是要当皇帝了,反正那个人不在了,身边是谁都没有差别。他把这些不喜欢的东西抱入怀中。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诗经—小雅—采薇》
很喜欢这一句,曾经有个牛人也很喜欢(当然不敢说啥啥所见略同,大约就是兰花开在路边,美人闻香而来,毛毛虫也闻香而来),《世说新语。文学》里记载:谢公(谢安)与子弟集聚,问《毛诗》何句为佳。遏(谢玄)称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我的家乡在关中,自古以来有阳关折柳的风俗,还专门去过灞桥,可惜去的时候,桥已经被政府拆了,大约是要城市现代化吧,柳自然也是一株都看不到的。柳树最容易成活,折下一枝带走,不管到哪里插下去,都能长得纤长袅娜。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看着那手植的杨柳从小到大,游子会惊心,会想起,原来已经离家这么久了。
通常说物是人非事事休,到周遭的景物都变了的时候,那人呢?思恋的人还在吗?相爱的人还相守吗?唯一能对抗时间和生老病死的,唯有深情。几千年前的古人,就是执着地让亲朋将家乡的柳树带走,见树如见人,我对你的想念,如同这杨柳的枝叶,一日日地繁茂。
又五百年前的一个女诗人黄娥,怀念远方的丈夫,化用诗经中的《采薇》和《伯兮》,写下一句“曰归曰归愁日暮,其雨其雨怨昭阳”,可惜杨慎终究没有回来。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两千五百年前的游子如是,一千六百年前的谢玄如实,五百年前的黄娥如是,今天的你我,亦如是。)
北来的十三万大军被吴军截了粮道,顿时军心涣散,济南城内已是坚守三十余日,眼见粮草被劫援军又毫无斗志,几个参将趁夜绑了守将,开城投降,京师面前的最后一道坚实屏障终于被打开。吴王在济南誓师,怡锒亲自题写誓词:
“羣奸构乱,祸我家邦,扇毒逞凶,肆兵无已。予用兵御难,以安宗社,尔有众克协一心,奋忠鼓勇,摧坚陷阵,斩将搴旗,身当矢石,万死一生,于今一年,茂功垂集,惟虑尔众,罔畏厥终,偾厥成功。夫天下者,我皇考之天下,民者皇考之赤子,顺承天休,惟在安辑。入京之日,秋毫毋犯,违予言者,军法从事。于乎!惟命无常,克敬其常,尔惟懋敬,乃永无咎。”
站在台下的孙岳谢宝腾达等人都长吁了口气,誓词中强调天下是嘉德帝的天下,时至今日怡锒顺利在望,已经可以不再承认怡铮的皇帝地位。这对兵戎相见的亲弟兄经过一年多的拼杀,终于也到了要见分晓的时刻。咸顺元年十月,南军至宣府,朝廷更是陷入惊慌,怡铮唯一能做的只是不断遣人四处募兵勤王。张集墨倒是给他出了个主意,派人和怡锒议和,许他划江而治,他的意思是就算求和不成,也能拖延时间,等待勤王兵马。
谢宝拿着朝廷的议和书信来找怡锒时,怡锒正随意在军中巡视,他听说是怡铮的信。倒是呆了一呆,打开先看见鲜红刺眼的“天子之宝”的印玺,便将信又装了进去,淡然一笑道:“他也有着急的时候。”
谢宝奇道:“殿下不看看他说什么?”怡锒摇头道:“他若以怡铮的名字落款,我大概还会看看……呵,我倒不知道他还有点骨气,这个时候还在死撑。”谢宝又道:“那殿下要见使者么?”怡锒笑道:“还见什么使者,反正就快要见面了,有什么话到时候让他当面说给我听——你陪我上城楼看看吧。”
宣府是依山而建,城楼修得更高,站在城楼上,可以直望到京城,那纵横齐整如棋盘的街市只是小小的一块,屋宇如豆,连那最为威严尊贵的紫禁城也缩小的不可辨识。暮秋的寒风吹着怡锒头盔上缨子,被夕阳一染,更是红得如同鲜血染成一般。谢宝从侧面凝望着怡锒刚毅峻峭的脸,轻轻叹了口气,当初把怡锒从京城救出来,或许只是出于主仆之义,没有想到真的会有名载史册的一天。
怡锒回头一笑:“想什么呢?为什么叹气?”夕阳就在他的身后,像一只巨大的红冕戴在他头上,那一身铠甲被勾勒出金边,让谢宝竟有些不敢直视,他忽然想到,等进了京,这样一起策马扬鞭、并肩闲谈的日子就不会再有了,他们终将还原成天子跟臣下的身份。他下意识地稍稍后退了半步,低下头笑道:“属下刚才想,简直像做梦一样,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怡锒不语,转过脸去向西北凝望片刻,拿马鞭一指道:“看,那里就是天寿山,父皇陵寝所在。”
“殿下……”
怡锒道:“我也没有想到能活着回来。其实父皇把我关起来的时候,我倒是甘愿死在他手上,只是,我没想到……居然那是见他最后一面,现在我带着兵马回来,留下一路腥风血雨,不知他在天之灵,会不会恨我?”
谢宝道:“先帝为奸恶所害,殿下起兵是逼不得已,先帝定会体谅。”怡锒沉吟道:“奸恶……你说,等我们到了京城,他若是懂事,自己了断最好,若是还活着,我该如何安置他?”
谢宝一噎,这岂是他敢置啄的?忙道:“属下不知,还请殿下亲自决断。”怡锒笑了一笑道:“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谢宝只好苦笑:“属下真的不知,这是殿下家事。”怡锒叹口气道:“你不知道也在常理,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他是我亲弟弟。”他的声音里竟然带着几分温柔,让谢宝大为惊诧。
怡锒慢慢展开那封信,手指缓缓抚摸上那些熟悉的字迹,这倒真的是怡铮亲笔所书。熟悉的字迹,陌生的言辞,可是他们之间已经无法解释,也无法原谅。怡锒浅淡一笑,将那封信撕得粉碎,随手一扬,便被一阵风吹得干干净净,他早就认命,从此这一身,只为了那个孤绝的位置,他开始理解他的父亲和弟弟,他们真是一家人。
怡锒淡淡对谢宝吩咐:“传令三军,明日清晨拔营北上!”
朝廷求和失败后,怡锒的大军逐渐向北京逼近,用怡锒的话说,此一去有进无退。怡铮不断向遣人出城,以蜡丸裹诏书,促各地出兵勤王,然而这些诏书均被谢宝的手下截获,怡锒大军到达北京城外时,仍未有一路勤王兵赶来。而怡锒大军从宣府出发后,就分兵两路,一路直捣北京,一路封住西边真定府,让怡铮连西逃蜀中的念头都成了泡影。
十二月八日夜,经过两日两夜的攻打,吴军攻破崇文门,怡锒首先派两千精锐直奔锦衣卫诏狱,那里关着徐咏等一干旧臣,死马当成活马医,也许能在怡铮大开杀戒前将那些人救出来。他倒真是多虑,吴军逼近京城,许多人见皇帝大势已去不足依靠,都在为自身谋划,锦衣卫指挥使汪伟趁着城中大乱,先去牢中将徐咏等人放出,他只求徐咏将来能在怡锒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
还是一身囚服的徐咏看到大批军马突然涌过来,还以为是怡铮派来杀他的,待看清那旗纛上的“吴”字,禁不住失声痛哭,他真没想到,转了一圈,怡锒还活着,他也还活着。衣衫褴褛的徐咏被士兵扶上了马,来到承天门外见到了他曾经的女婿怡锒。一片厮杀呐喊声中,怡锒的拄着宝剑静静伫立,火把给他通身的金色罩甲又笼上了一层红光。就在他身侧近旁,有守城的士兵跌落,有人中箭死亡,鲜血喷溅,肢体横飞,但是这些似于怡锒无关,他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出光来,只是静静望着那高耸的城楼,一年来的浴血拼杀,让他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有足够的平淡对于这些死亡无动于衷。
终于要结束了,短短数年,他在这个地方经历了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各种生活,藩王,逆子,阶下囚,叛臣,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消逝,母亲,父亲,妻子,爱人,他们家都是太决绝的人。唯有他活着,或者这是上天跟他的一场交换,用他生命中所有的光彩,来换那唯一的一种颜色,至高无上,无人能企及的颜色。他不知道若真有人把那身龙袍掷在他面前,问他可愿意来换?他究竟是会拒绝还是会接受。
就是这座皇宫,他们家的人一个个如同戏子般在台上轮番表演,父亲,哥哥,怡铮,那冷森森的黄金宝座还凝着他们的血。现在他还可以站在这里当一个看戏人,过不了多久,他就要走上那戏台,做别人眼中的戏子,或许已经有眼睛在暗处盯着他看。怡锒无声一笑,怪不得父亲的眼睛中总是透着怀疑,站在最高处的结果,就是身后再无人可以依靠,身边再无人可以挽起手来。
他略一转头,看见徐咏正被几个侍卫扶持着踉跄走过来,看样子虽是在锦衣卫诏狱,除了肮脏些,却也没有吃太大苦头。怡锒脚步一动,想要迎上去,略一沉吟,还是止住,等着徐咏过来一下扑倒在他脚下,痛哭道:“殿下!老臣没想到还能生见殿下之面!”怡锒弯腰扶起他道:“徐大人受苦了。”徐咏一抹眼泪,抓着怡锒的手臂道:“兰儿……兰儿也在这里么?”
怡锒的眼神稍稍黯淡了一下,看来徐咏关在狱中还不知道,他唯一的女儿,曾经的吴王妃,在怡锒疯迷的消息传出后,就已经自缢而死。怡锒叹了口气道:“爱妃为本王殉节,徐大人一家受我连累,我今后定会报偿。”徐咏听说女儿已死,心下狠狠一疼,却是咬着牙收了泪,他很清楚怡锒现在还称本王,但过不了多久就要换一个字了,这一句话,是新帝对他的许诺,而不是女婿对他的致歉,他不能不识抬举。深深吸了口气,拜倒下去,道:“臣赖殿下相救,今日之见,实如再生,余年当尽犬马之力以报殿下!”怡锒忙扶住他:“徐大人快到后头去歇息一下,让他们伺候您沐浴更衣。”
这时腾达策马疾驰过来,翻身下马跪倒禀报:“殿下,大明门已经拿下,但是里边蜂拥而出许多太监,臣抓住一个,他说是宫里侍卫在赶杀太监,满宫都是乱跑的人,里边情势还不清楚,殿下还是暂缓进城。”
怡锒嘴角勾起一个轻蔑的笑意:“用这法子逃跑?如此没出息。”
腾达愣了一下:“殿下的意思是?皇……那个人混在里头?”
怡锒淡然一笑,怡铮他的亲弟弟,他对怡铮的一切了如指掌,他平生只上过一次当,以后当然不会再上当,怡铮逃不出他的手心去。他沉声道:“封住内城九门,内监越九门一步者杀,告诉他们,只要自己回去,我一样给予衣食。谁找到皇帝,赏银百万,提供线索的,赏银十万。”腾达笑道:“好一招‘水落石出’,臣这就去布置!”急匆匆又翻身上马了。
怡锒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剑上的那颗红色宝石,既然你不肯自行了断,那就见一面好了,我要给你个交待,你也应该给我个交待,然后——我们两不相欠。
仁寿宫内,宫女太监早就躲避一空,箱匮倾倒,地上还扔着没有被带走的金玉绸缎。皇太后李氏可以听见远处胜利者的鼙鼓声,混杂着宫里慌张的哭喊和脚步声,这一切都是献给新帝吴王的祭礼。她神情从容,有条不紊地做着一些事,穿上嫩黄如春花的短褥,系上大红如血的裙,柔荑般的手指插上发簪,再将龙簪上垂着的前缀和飘带理顺。李氏站起身来,双手叠在胸前,对着镜中的女子轻轻一笑,时隔五年,她终于又看见自己穿上故国衣衫的样子,原来还很年轻啊,怎么觉得像过了一生那样长久呢?
两岁的小皇子怡钊依偎在她裙下,拉扯着她的裙裾,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些声音,李氏弯下腰来抱起儿子笑道:“宝宝乖,我们去见爹爹,好么?”
乾清宫里也是一样的混乱,怡铮已经换好了太监的衣裳,跟几个贴身太监一起,正要从乾清宫的后门溜出去,忽然迎面看见穿着朝鲜宫装的李氏缓缓的走来。满宫的人都在乱跑,可是她的步子却是那样的优雅,连头上的飘带都纹丝不动,月光映着她苍白的脸色,让怡铮打了个哆嗦,以为自己碰见女鬼了。
李氏柔声道:“怡铮,你还在啊。”
怡铮诧异于她过份的平静,但他是急着逃命的人,也顾不得细想,道:“三哥要进城了,你也赶紧换一身太监的衣裳跑吧,等我们脱身了就去找你。”
李氏又是温柔一笑,原来他还是记挂她的,有这一句话,是不是可以欺骗自己,所作的一切是值得呢?她把怀中的孩子递上去,轻声道:“你看看,你的孩子。”又对小皇子道:“宝宝,这是爹爹,记着,这是爹爹。”年幼的孩童对于生命的残酷茫然无知,没心没肺的笑着,一只手还在嘴里嘬着,一只手便向怡铮伸出去,叫着:“爹爹,爹爹!”
怡铮被李氏眼中的淡然震惊,他从中读出了诀别的含义,颤声道:“你,你难道要……”
李氏眼中有晶莹的东西闪耀,却依旧笑着:“我们做的孽太多,总要有一个人去偿还,希望我替你还清了,你能活下去。”
怡铮第一次知道这个女人爱他有多深,然而他已没有时间来怜惜什么。他握了下李氏的手,语气有些不确定:“不用……不用这样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
李氏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握着怡铮的手,这是她在这世上仅剩的东西,她终于有一个机会把他们同时握在手中。可是怡铮的手很快就抽了出来,他顾不得那么多了,急急道:“我先走了,你也走吧……你,你多珍重!”他跟几个太监仓皇跑进夜色中去,李氏的目光一直追寻着他,她自从飘扬过海来到这片土地,就没有办法逃出这座皇宫。
小小的怡钊不知怡铮为何跑掉,哭了出来:“爹爹,我要爹爹。”看来幼小的生命虽然无知,对亲情还有本能的感觉。李氏用嘴唇轻轻亲吻着他柔嫩的小脸说:“宝宝不哭,我们就快——回家了。”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前。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 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李煜《后庭破阵子》
黍离之叹。)
夜晚子时,皇宫的混乱终于得到了控制,谢宝跪在怡锒的马下,高声道:“恭迎殿下回宫!”他的身后,跪着几百归降怡锒的文武大臣,怡锒的眼神淡然地从那些惶恐的脸上扫过,他记得很清楚,一年前他在殿上受辱,也是这些熟悉的面容。他们今天忙着向他表忠诚,其实何尝是对他。但他也不觉得如何怨恨,这些本就是与他不相干的人,爱与恨都需要太多的感情,在这苍茫世间,能给予感情的也不过是那聊聊几个人而已——只是渐渐的也都逝去了。
怡锒在冬夜的寒风里轻轻吐了口气,只觉得周身乏力,一年多来日思夜想都是这一日,可是真的到胜利的一刻,却找不到分毫的激动,或许是大局已定,松弛了下来,看来他也并非可以永远坚强。他提起精神,刚要说话,忽然听见前方一阵惊呼,抬头一看,只见皇宫之上的天际似乎益发明亮了,就像抹染着日出时射出的第一束火红霞光,那霞光渐渐地向整个天空撒开。这不是深夜么?怎会有日出?而日出又怎会在北方?怡锒怔了怔,问谢宝:“怎么回事?”
谢宝也看出不对,道:“这……好像是哪里走水了,属下这就派人查看!”
其实不用他说,怡锒自己也看出来了,那片红霞越升越高,逐渐变成猩红的火舌蹿上半空,就像鲜血在四下飞溅,炙热的空气混杂着呛人的火炭味朝扑面而来。怡锒狠狠一抓缰绳,他焚了皇宫?不是跑出去了么?
派去查看的人很快回来:“禀殿下,是仁寿宫走水!”
“单仁寿宫?”
“是!”
怡锒已然明白,居然是她?想不到她一个女子,倒是比怡铮的骨头还硬些。这样倒好了,省得活下来,又是个难以处置的人。他松了口气道:“好在仁寿宫那边儿殿宇不多,不会连累了旁的宫室。”谢宝已然明白怡锒的意思——不救这个皇太后。于是无人再提救火的事,那漫天的火焰,倒像是上天燃放的大棚烟花,为这江山易主的时刻,增添一分残酷的美艳与庄严。
怡锒的马还没到皇极殿,谢宝就匆匆追上他道:“殿下……殿下,皇帝,抓到了!”
怡锒猛然转过头,拿下北京的消息都不及这句话给他的震惊更大,他说不清要得到这江山,和向怡铮报仇,哪个欲望更为强烈。他感到夜风呜呜地在耳旁吹着,刀割一扬划着脸颊,他怔了半晌,后边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也只好都停下,于是都在寒风中静默。
怡锒回过神来,低声问:“怎么……抓到的?人呢?”
谢宝道:“在安定门那边,几个太监认出了他,就绑了他去见守卫。属下不知您要如何处置,没敢声张,连同那几个太监一起塞在午门一间值房里。属下自专,罪该万死。”
怡锒点点头:“你做的很好,弄一顶妥当的轿子,别动静任何人,嗯……把他送到……”他沉吟了一下,“送到长春宫去。”
终究是要见的,怡锒在夜色中失神的笑了笑,他为何一点也不高兴?他难道希望怡铮跑出去?他们再一次狭路相逢,所有的债都将清还,谁也躲避不开去。
怡锒让孙岳带着百官去皇极殿,自己仅带着几个护卫折去了西边的长春宫,因为仁寿宫的火还没灭,热气烘得长春宫里倒是温暖如春——还听得到木头燃烧的噼啪声。这个时候,李妃应该已经死了,怡锒摇摇头,虽然她非死不可,但其实自己并不怎样恨她,恨是一种感觉,而仇是一笔债,他不知自己现在是否还恨怡铮。
等了一会儿,怡铮还没有来,怡锒渐渐觉得热,自己摘下头盔,把佩剑放在桌上,想要在椅子上坐下,伸手一摸,却是厚厚的一层浮土。不禁有些茫然若失,自母妃过世后,这里再没有人住过,但从前他总是吩咐宫人按时打扫。成婚以后要出宫开府,每月两次入后宫省见父皇,都要折到这边来坐坐,给母妃上炷香。后来,后来便是怡铮即位,将父皇的灵柩停在前边的启祥宫,他被押去受杖,遥望见长春宫的红墙碧瓦——大约这里也再没有人来过。
护卫见他望着指尖出神,只当他嫌脏,忙上前便用袖子去抹那椅子,怡锒厌烦地挥挥手道:“下去吧,守在殿外,一会儿只放他一个进来。”护卫也不敢多说什么,怡锒虽还没有登基,但说出的话已和圣旨无异,赶紧躬身退下。怡锒缓缓在椅子上坐下,这里再清冷,再肮脏,他不会嫌弃,他人生中所有的快乐的凝聚在这里。童年时候,喜欢父皇在这里用膳,尤其是逢年过节或者母妃生辰,就会摆很多很多的菜,他和怡铮拿着两只小碗,绕着那长长的膳桌跑来跑去,怡铮那时还没有桌子高,趴着桌沿着急,看不见菜,就叫:“哥哥,喂!”一块玫瑰点心,他咬一口,觉得好吃,将那一半喂到怡铮口中,父皇和母妃就坐在上边笑起来。
怡铮小时候很胖,肉团儿一般,他背着他跑来跑去,一不小心摔倒,两人就抱着滚成一团;夏天最喜欢一起洗澡,可以打水仗,姑姑们要拉开他们,他们就一起向姑姑们泼水;父皇赏母妃的金丝香盒,他们偷出来去装蛐蛐儿。怡锒无声地笑出来,耳旁似乎听到孩童追逐的欢闹声,分不清现实与幻觉。
可是那欢闹画面又转成他在殿前受刑,一杖杖鲜血四溅,将他所有的尊严和希望都拍碎。怡锒的心肠又复刚硬,他最单纯的快乐和最深刻的痛苦都埋葬在这里,便在这里做个了断。
怡铮怎么还没到?怡锒等得有些无聊,随手打开手边的盒子,里边居然还有一只玳瑁梳,应该是母亲的吧?他把梳子凑到鼻边,闭上眼睛,想从上边嗅出熟悉的味道,他的眼泪悄悄滑落。
他看见一副画面,他为母亲梳着长长的头发,母亲转过头来,轻轻抚摸他的脸,说:“可否放过他?”
他说:“他弑父篡位,天理不容。”
母亲悲切地叹息:“兄弟相残,何其不幸。”
怡锒被外头的声音惊醒,心里一悸,满身都是冷汗,方才不知道怎地,这短短的片刻,居然也能盹住,大约是累了,他已两夜未合眼。
外头是怡铮的声音:“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你们,你们干要什么!我要见三哥,我不进去!我不进去!”
怡锒站起身来,门猛然开了,怡铮被谢宝推搡进来,两人一个照面,都愣了片刻,谁也没动。一年的战争,生灵涂炭,只为他们见这一面,怡铮想抓他回去,他要回京报仇,现在见了,却都几乎认不出来。怡铮穿着一身下等小火者的豆青贴里,怡锒却是鲜明的甲胄,他们都未见过对方这等装扮,不知是谁逼迫了谁。
怡锒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便道:“你不是说要见我么?”
怡铮嘴唇颤抖,他方才被谢宝绑缚了,一乘小轿弄到这么僻静的地方,还以为谢宝要杀他,一时情急就嚷出来了,没想到怡锒本人就坐在里头。他也不知是怕是喜,看看怡锒,又看看自己这一身打扮,只觉得无比滑稽,他绕了一圈,又回到这地方来了,他忍不住苦笑。
怡锒皱皱眉,为什么他要笑?怡铮一贯会在最不适当的时候笑出来,从前背不出书的时候笑,那笑容和现在依然可以重叠,有几分迷糊,又有几分无辜,自己曾因为这笑容原谅过他许多次。
谢宝悄悄退出,带上了门,怡锒应付怡铮绰绰有余,他自然不会为主子的安危担忧,剩下的事便让他们兄弟自己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