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笑语盈盈暗香去
风摇树梢,花落肩头。怀殷凝神瞧那小人儿,素净白皙的脸孔,看不出什么脂粉的痕迹,清淡得好比一朵半吐半开的水仙。她的头发很好,鸦青繁密,紧紧用一根水粉色的头绳缠住。青衣素裳,一应珠花纹饰皆无,眉眼带怯,修颈削肩,映着周边水碧柳绿,别有一番风致袅娜。筱安也察觉,那人双星一般的眼睛,便注视在自己的身上,如同寒夜里的明灿灯光,骤然亮起。她怕是问到了旁人隐秘事,有些紧张又愧疚,低低言道:“我没有,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嘲笑?你在说些什么?”沉闷了这许久,怀殷终是扬眉展颜。玉一般的衣衫,玉一般的容颜,这一笑有如晌午的日晖,无遮无挡地洒下,虽是清眸淡淡,却明朗恣意,风华不羁。筱安几是痴怔在那里。许多年后,她仍会常常想起这次初见,想起这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笑容,足以倾折天下,心中便会欢喜不已。
“唔,公子,你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她都顾不得会被嫌弃,小身子又向前探,都快要贴到那人胸前。“好了,好了,别总是盯着。放心,我能看到你。”怀殷最禁不得这个,眉间隐隐蕴暖,稍侧转了身体躲闪。筱安回过神来,也挪开些,红着小脸儿,跟着福了一福,“对不起,公子。吓到你了。我就是个小宫女,没见过什么世面。”他并不介意,只点头道:“听你提到依依,可是杞王府的人?”一说起小主人,她立时气馁,差点又要哭出来,“是啊,我把郡主给弄丢了。这可怎么好哇?”“在哪里丢的?”他少有的耐心。小丫头回头辨了辨方向,愈发糊涂,“不知道。应该是一处花园。璟侧妃带了依依和小王子晋见皇后。郡主非要玩一阵子捉迷藏再去。侧妃只留了我陪她。谁知,她藏了几次,我都找到了。可我一藏,便没了动静。现在连自己都走丢了。”她越说越伤心,竟蹲到地上抺起眼泪。
怀殷含谑看着脚下的小身子,亲切和煦到了极处,“你这人哭一阵笑一阵的。杞王好雅乐,怎么下人倒像是唱戏的一般。起来,起来。在宫里,依依可比你熟络,这会子怕是已在凤仪殿捉迷藏了。”“啊,怎么可能?她找不到我,如何去?”她不可思议扬头,一双明眸清亮得晃人心神。“她若真找到你,怕才是去不成。”他的轮廓本来峻冷惯了,此时唇角轻微一挑,说不出是嘲还是哄。筱安自打进了这皇宫,时时谨慎处处小心,走路都低落着头,别说和生人讲话,连个眼神也没乱瞟过。可不知为何,却对身前这个人存不下一丝一毫的戒心。不仅如此,还漫生出许久以来,便是与怀鏧一起时都不曾期许过的依赖,让她莫名沉迷。
她终于肯起身,轻轻在原地跺脚。艳阳光照,点点花荫树影洒落在微微含羞又遮不住心事的侧脸儿上,更添几分妩媚。怀殷也不掩饰,只一味静静地相看。园林空荡,偶有清风拂过他们的发梢、衣襟,一时幽香弥彻。小人儿静默一阵,轻咬下樱唇,似是下了番决心才开口相问:“请问,你,你是世子吗?”“啊?”他有些发愣,不知这话从何处而起。见她昂首正色,怀殷摆一摆头,声音于不自觉中带了清寒,“我不是世子。”“哦。”她略略失望,可仍有不甘,“那你是亲王或郡王吗?”她也就知道这些尊贵的称呼了,见他还在摇头,才真口不择言,“你什么都不是?那你怎么会在皇宫里?看你的装扮也不像太监。”
四周阒静,陡然有一股凛冽之气压慑下来。怀殷本来擒在腮边的笑意冷冷一勾,伴了声闷哼一把就将那丫头薅到了身前。她像是无比熟悉这个动作,一双小手立时护在臀上。“啪”的传来暴响,他与她如同拍了巴掌。“你的手!拿开!”那人的声音不逊霹雳。筱安不易驯服,却还是惧了他的威势。她缩回小手埋进裙边,跟着便一跳一跳地受着屁股上的责罚。“啪啪啪……啪啪啪……”左边五下,右边五下,他就放了她。力道不算大,又隔了好几层衣裳,痛意在打的时候有,完了也就消散,可筱安仍是觉得难堪。挨了怀鏧的打,她也许会挤出几滴眼泪来明里报怨暗中腹诽。可对这个人,她做不到。面上沾上与年龄不相称的清郁,她后撤了几步,与他拉开些距离,才泠然对视,“公子,你多心了。我只是想问问你认不认得我家世子,能不能与我指个路,告诉我他在宫中哪里。”“你是说怀鏧?”他的眸色一样潜静下来。“嗯。我的见识浅。惦量只有跟世子家世相类的人怕是才会相熟。”她真就存了这个心思而已。话一出口,便垂了头,还是没能忍下他加之予她的委曲。
怀殷微微摇头,若有若无地笑笑,“我其实……”“你其实便把我当成了依恃主家,目中无人的奴才。”黛眉已蹙成一小团,她的目光咄咄似要探进他眼底。从不曾有哪个宫人当面截断过怀殷的话,便是兄弟姐妹都轻易不会。出乎意料,他并没有因此而着脑,竟做了一个他与她都想不到的举动,用右手的两指夹了下她的鼻尖,“是你多心。试问,世上哪个男子会受得旁人把他想成太监。除非……”她再次打断他,不过已然转怒为喜,长长的墨睫轻巧一眨,“除非他就是太监。”
“啪”,屁股上又挨了揍,这回力道增了些,可就只有一下。“哎呦”,筱安忍不住痛呼出来,倒引得他长笑傲然。两抺娇色点染粉颊,瞬息相对,再次迷醉。为了掩饰,她咬牙瞪他,“即便你为人上之人,可这动手的毛病总是不好的。”他的目光徘徊,浮动幽澈光泽,“我轻意不会动手。想来只教训过妹妹与你,便是对她也没有过。”她忽略了他最后说的那个“她”,只是着急反讽,“呵呵。与你家小姐同样‘礼遇’,那我真是三生有幸。”伶牙俐齿皆用上,那一厢竟息了声。怀殷背臂仰首,静静遥望天边极远的地方。筱安歇了口气也跟着抬头,除去浮云飘渺,像是什么也瞧不出来。寂然间,她听到从他的唇边流露出一声淡到极致的叹息,仿佛只有短短的一瞬。待等她回头去相看,他已转过脸来,“你要去找怀鏧?”她注视着他身后清辉满山,低下声音,“我不想一个人去凤仪殿。我要世子陪着我。他是我的主人,他会保护我。”
歙云遮蔽了日影,一明一暗在两个人身上错过。怀殷眉心隐不可察地略过皱痕,跟着便转身,迈步前抛给她一句,“我带你去找他。”她突然横下心来,从后面拽住他,“公子,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的事?也许说出来,会好些。”温软的感觉自她的指尖透出,稍稍和缓了周身无依无靠的孤单,他没有回头,语声纠结又无奈,“你的烦恼事,可都会说出来?”她没有放开他,稍似神往,“如果有人肯信,有人肯听,我会说。只是……”她无力垂下手臂。他又朝向她来,面上微澜轻波,“偶尔的放纵,怕是也不容易。不过,一定会有机会。”
花影下的笑意,俊美如斯。“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长得与赵王极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筱安还没有放下当初的念头。他拍了拍身前的小脑袋,话中意味莫测,“从没有人敢这样说。”她立时明白过来,“这个自然,赵王殿下那么尊贵。”“他倒尊贵?你呀你。”怀殷迎着天日眯起眼睛,半阖重瞳,任阳光挥洒。“你现在的样子便不像了。知道吗,你们两个,赵王霸道,你是霸气啊。你不是亲王,竟比亲王还有魄力,小心遭人猜忌。”她说话时极为诚挚。他笑到抚掌,手像是极自然地搭到她的肩上,“有劳你为我忧心了。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筱安!你居然在这里。”他们俩的笑容还没能收住,已见有三个人匆匆而至,疾步在最前面的正是宁郡王。“世子!”筱安像是见到救世主一般,离了那人急急迎上去。“依依,依依她……”未等她的话问完,怀鏧已高挑了长眉,展臂固住小人儿纤腰,“依依与侧母妃在皇后娘娘的凤仪殿。听人传话说你走丢了,才让我担惊了这半晌。”不远处的怀殷早已散去笑意,眉眼间一刃精光隐现。一同而来的怀馨与怀祋意味深长相视。还是怀馨拍了拍堂弟。怀鏧似是方才省悟,忙拉了筱安跪倒,自己也单膝触地,“太子,筱安是臣弟的婢女。无意走失,搅扰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筱安初时懵懂,听了这话,有如大梦初醒。那人又看过来,她也一瞬不瞬地对视,“太子,你会是太子?”“筱安,不许无礼。”怀鏧将她攥得更紧。她禁不得心神震荡,求助似地望着怀馨,“太子与赵王?”怀馨竟凑趣靠近兄长身侧,果然是一样的俊颜玉彻,只是他的神情悠然还慵闲,“怎么,忘了?太子殿下与本王是双生,同丫头你说过的。”筱安一屁股坐到自己的后脚跟上,身子颓软萎靡,眸中却神彩晶莹,只辨不清是欢喜还是懊恼,“我,我,我没想起来啊。”
所有人都被她逗笑,只有怀殷并未动容。他瞟了一下那双紧紧相握的手,眼底威仪愈重。“没什么。都起来吧。”淡淡地一句吩咐。怀鏧便牵了小人儿起身。他们似乎都习惯了那人面无笑容,只有筱安像是未曾看透他一般,只觉诧异还肃冷。“太子,时辰不早了。怕是父皇也快从含章殿起驾。方才遣了江承到御苑候着。我们还是提前些过去为好。”怀馨早已侧闪到一边,不忘提醒。怀殷依然盯着筱安,“你也同去么?”她清水般的眸子与他灼亮的目光相交,心头直跳,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身旁之人的手掌箍得更紧。怀鏧看似恭敬欠身,语气却不见客气,“筱安如何能去。臣弟这就将她送回王府。”
日光正盛,透过林木滤进的晖芒依旧明亮,耀得人双眼迷离,倒正好不露声色地隐去他们相对探寻的面容。“那就快些去,莫误了正事。”还是怀馨发话。“四哥,我省得,自是耽误不了。”怀鏧牵了筱安又向两位兄长行礼,便匆匆转身。都走出去六七步了,她才鼓起勇气回头,原想着哪怕能相视一笑也好,总算就此别过,也不枉认识了一场。可谁知,拼了力地扭转身子,看到的却是他偏了脸轻掸肩头的落英,干净,决绝,不带一丝一毫的怜惜。
怀殷思忖着他们走得远了方才抬头,身上云衣飘摆,清容缓暖,轻轻举眸追眺向重叠交错的光影之外。怀馨不知何时又靠近过来,顺着他的眼神看了看,唇边勾起一缕笑,意味莫测,“那便是我对你提起过的小丫头。怀鏧被她迷得七荤八素。前些时日才同小姨大闹了一场,三叔被气得不轻,差一点儿便动了家法。”怀殷没有接话,怀祋倒起了兴致,难掩面上促狭,“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论理怀鏧也该被三伯教训教训才好呢!这心里有了女人,眼里就没了父母,更是对三哥你……”他故意没有再说下去。怀殷依然神情自若,不急不徐,只是温润之下稍一凝眸的对视,隐有不可逆犯的强硬,正如他凌然高贵的身份,“怀鏧心里好歹是他自己的女人。如果他该挨顿家法,那么心里惦记着别人女人的人,该如何处置呢,宝郡王?”“三哥,太子,臣弟……”怀祋的额上显出汗迹。他想着解释,可不知能不能解释。正踯躅间,又有泠泠话音起,“你,退下吧。”素来伶俐的怀祋竟也讷讷起来,“是。臣弟告退。”他急着想折身,脚下却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才算是含怨带怯离去。
“你今日这是怎么了?吓唬他干什么。我可不信淼淼会移情怀祋。”怀馨略显疑惑。怀殷倒不以为然,更抚额笑得惬意,“我逗他呢。看他怕得那样,想来也是不敢。”说着,他又凝神,“倒是怀鏧,越发得傲气。”怀馨颔首,再接过话来,声音清淡,只语意颇深,“换成谁这样一个爹俩娘的宠着,怕是都要傲气。更何况父皇也一样对他青睐有加。”“嗯。怀鏧不论诗书还是骑射俱在诸弟之先,自然颇得圣心。”怀殷也是明了。“非也,非也。你只晓其一,不晓其二。”怀馨摇头,笑容中带了几分异样神采。“你可知我们的小姨她是何人?”他卖了个关子与他。“小姨便是小姨,还能为何人?虽为外祖家养女,却也入了族谱。”他含糊答着。“养女的身份不过是要遮人耳目。小姨她……”怀馨说到此处,停了一下,稍稍打量四周才附到兄长耳边私语:“小姨她曾是父皇的女人。她便是昔年东宫没了的耿良娣。”怀殷吃惊不小,禁不得搡了那人一把,“你胡说什么呢?看父皇知晓了不往死里捶你。”怀馨丝毫也不在意,一甩袖子,倜傥扬眉,“我说得句句是实,父皇凭什么责罚我。呵呵。你还别不信。父皇的胸襟开阔非常人能及。小姨自幼在南苑为伎,暗中师从于三叔,两人情愫早生。也不知是什么机缘竟被皇祖父错点鸳鸯赐于父皇为妾。许是天亦垂怜,兜兜转转,有情人终成眷属,居然脱胎换骨得以再回到三叔身边。这经历,可够写成话文?”怀殷一时静默无语。怀馨明白他口上不说心里信了,便笑得更加肆意,“你看,怀鏧的傲劲儿可有几分像你?小姨入王府不久便得喜脉,又是七个月早产下嗣子。所以,那宁郡王究竟是三叔的儿子还是父皇的儿子,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怀殷是忍无可忍,一巴掌扇到他的肩头,“住嘴!再胡言乱语,我先替父皇教训你。”怀馨也不躲闪,似笑非笑觑他,“你爱信不信。反正这真的假不了,白的也黑不了。”“你再说,你再说一句试试。”怀殷终是忍不住谑意。两兄弟又笑又闹着欢愉,身后由远而近一阵脚步声紧。回望过去,正是几个侍者赶过来。为首的召公公走得最急,见着两位尊主方才长舒一口气,稳身打了千儿道:“太子殿下金安。王爷让奴才好找。皇上正传殿下您往含章殿觐见呢。”怀馨也不在意,只和气相问,“公公可知父皇传本王何事?”那人依然赔笑,“这个奴才不知。皇上只是让您速去。”怀馨不再言语便要起身。却是怀殷猛得想起前日里父亲曾说过的话。他一下子紧张起来,下意识抓住弟弟,“老四,别怕,我这就到凤仪殿请母后,定会尽快赶过去与你向父皇求情。”
第二章:等闲变却故人心
怀殷只抛下这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怀馨纳罕,回头询问小召:“公公,父皇可是着了恼?只是这几日我都不曾做过什么啊。”小召一时辨不清楚,忙佝了身相慰:“殿下请放宽心。皇上那里一切还算太平,便是传喻之时也是和颜悦色的。”“嗯,知道了。我们还是速去吧。别让父皇久等。”怀馨来不及多想,任由侍从引了路过去。
原来都是一脸的轻松,不成想到了含章殿跟前竟是另一番的景象。怀馨这厢还未迈上玉阶,却看到怀酘狼狈不堪地从里面跑出来,脚步太快都撞上了守在宫门外的侍卫。他看到弟弟愣了一下,脱口问道:“你来做什么?”这话音都未落,只听得大殿内“哐啷”一声响,似是有茶盏摔了粉碎。众人惊住,召公公立时便小跑了进去。怀酘更急脱身,被怀馨一把拽住。怀馨看起来像是比他还要担忧,声音不见平时里的闲淡,“你又干什么了?今儿这样的日子,你也敢生事。”怀酘还是一袭烁金暗紫的轻纱袍,连腰间的软带亦镶嵌着回绕饕餮纹的天山紫玉。他清俊的面容上晴暗之色飘闪不定,语气颇有些低沉犹豫,“不要问,一句两句的也讲不清楚。总之,提醒你,现在不要去见父皇,正在气头上呢。”“是父皇召我来的,如何能不见!”怀馨又惊又怕还又气结。怀酘未再开口,牟平与小召一起走了出来。牟总管冲着怀馨施礼后平和言道:“殿下快进去吧。皇上等着呢。”怀馨早苦了脸,反复揉搓着手掌,“总管,我能不去吗?或是等母后来了我再见父皇。”牟平是看着几个小主人长大的,到底心疼些,过去扶住怀馨的手臂,含了笑才道:“不妨事的。”怀酘也似轻松下来,促狭冲弟弟抱抱拳,晶亮眸光漫然,“赵王保重!”“你若真是有胆量的,便在这里等着我。”怀馨哪还有功夫与他理论,撂下句狠话,跟着便战战兢兢地独自进去。
大殿内并无侍从,幽深寂静。如彬散了朝会又跟着召见几个近臣议事,直到此时还未宽去明黄九龙的皇袍。虽是闭目仰靠在阔大的蟠龙椅上,不远处燃香清袅,风轮鼓动,可他的面上仍留有想是因气促而涨红的余迹。“父皇。”怀馨规规矩矩跪倒请安,起身后又轻轻呼唤。如彬睁开了眼睛并没有答话。怀馨自顾自地走近御案前,觑着父亲容色,“父皇息怒,气恼伤身。要不要儿臣为您调一杯蜂蜜茶来解暑?”如彬摆摆手,神情隐透怅惘,“酘儿呢,可还在殿外?”怀馨看清楚父亲震怒不是因为自己,一下子便吁出口气,也不在意尊卑,语声自如,“怀酘自知惹恼了您,哪还敢留在这里,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不过,您要是想教训他,儿臣这就去抓了他回来,板子也一并替您备好。”怀馨乐陶陶满面是笑,更跃跃欲试靠过来。如彬渐渐舒缓了郁闷,只是忍不住斥他,“少混说。那是你兄长。‘怀酘’也是你能叫的。还懂不懂规矩?”怀馨根本不在乎这些,装着受教,笑意却不减,“二哥便是那样的脾性,您又何必总在他身上劳心费神。”如彬闻言竟平添了几分怒容,“五十步也敢笑百步。你们两个便没有谁是让人省心的。真是眼不见才能心不烦,朕也可轻松几日。”“父皇,惹到您的是老二,又不是儿臣。怎么您夸人的时候从来记不起孩儿,训斥时倒是回回都落不下?”怀馨委曲得抖了黑睫,星子般明眸也跟着颤颤的。如彬是心底里疼惜,面上依然绷紧,“你还敢质问朕?前日夜里,你与楚烈都做过什么,真打量朕不知道么?”
“父皇!”怀馨先被骇住,跟着又升腾了火气,“好个楚烈,居然敢恶人先告状。是他先跑到我家来要拐走我的女人。父皇,您要替儿臣做主,将那北番狂徒痛打一顿逐出京都去。”“哼。朕倒想着将你二人都痛打一顿逐出京都去。”如彬冷眼相看,眉梢也蹙紧,“朕若是那楚烈,也不能眼睁睁瞧着你把自己的表妹祸害死。”“如果不是他从中挑事,我会打锦瑟吗?您如何能偏帮个外人。”怀馨大着胆子叫屈。如彬愤懑还无奈,“莫再向朕讲这些。你愿意打她,你便去打。打死了,也只怪那女人命运多舛,选了你这个好依靠。只是,朕不想再听到任何人做出有损皇家清誉的事,否则定会重惩不怠。你也好,楚烈也好,还有那个女人,最好都能记住。”
怀馨的胸膛像是给人硬填进一大块碎冰,尖锐而刺冷。他蜷曲了汗湿的掌心,先前浮于面上那漫不经心的笑容早已隐去,直直看向父亲,悲哀莫名。“父皇,她不是‘那个女人’。她有名字,她叫锦瑟。她是孩儿的妻子,她是您的儿媳。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您与母后才能接纳她啊?”清泠泠的哀求,竟是让眼前满室的浮华都似蒙上一层灰色。如彬也是沉默良久才开口:“这样的话,不要再问。朕也不会回答你。”一股酸涩涌上眼底。怀馨不出声,只低头,想来若是忍到极处,忍耐本身竟然早已忘记。如彬慢慢向后靠上软垫,微微抬目,静静盯了儿子片刻,“本来,朕与你母后都为你看好了裴家的女儿。”“父皇,儿臣不能与湘儿……”怀馨促然出声。如彬似是明了他半句话中的意思,“只是曾经有过打算。这两年,尹妃每每见到朕都会提及怀酘的婚事,她也心宜裴湘。”怀馨终于缓下心神,“知子莫若母。怕是二哥羞于启口,便由尹母妃向父皇您表明心志了。二哥他一定……”如彬却打断他,似是重又燃起了怒意,“那个逆子可曾有过体谅朕与他母妃的时候。刚刚还在这里叫嚷,说是打死他也不会娶妻。”怀馨跟着肃容,悠悠瞥了父亲一眼,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如彬最看不得这样的神气,目光有些疑惑,“酘儿他没有看好裴湘?难道他另有心宜的女子?”“不,不是这样的。”怀馨忙着撇清,“怀酘绝不会有心宜的女子。”如彬只觉得这话透着蹊跷,口气都生硬起来,“怎么,他还敢有心宜的男子不成?”
怀馨闻听忍不住扑哧笑出来,“父皇,您如何会作此想。怀酘他连女人的事尚且弄不明白,又怎会去留意男人。祖宗家法,自太祖起便禁绝男色。尹母妃管着他可比母后管着我们要严。在这个事上,您就放一万个心。”只几句话倒说得如彬眉头宽了几分。怀馨也是瞧着父亲目光中渐有暖意和煦,跟着进言:“父皇,二哥十九了,早该立妃。湘儿打小便只与他一人亲近,他也视她不同于旁的女子。您若赐婚,定会成就良缘。”如彬微微摇头,似有些不能置信,“你是没有看到酘儿刚才在朕面前那烦躁还决绝的模样。”他不愿深想,更不愿多说。怀馨望了一眼御案,上面茶烟纤纤薄凉,迷蒙在父亲沉思的面容上,竟是显出几分寥落。他勾唇笑得淡然,“父皇,这么多年来,怀酘何时顺从过您的心思?您若让他向东,他一准儿朝了西去。您只要顾念犹豫,便是输给他了。”如彬将手指按压在额角处,“酘儿的性子的确倔强了些。可这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不能一厢情愿。总要找个明理又可心意的人厮守终生。朕也好,尹妃也好,只能为他安排,却不能为他做主啊。”怀馨并不在意,“别的事都不打紧,唯有此事上您必须替他做主。您是我们的父亲,更是君上。帝命、父命,岂容他恣意违抗。您与母后春秋正盛,就已然有了我们这些儿子,以后还不知会再有几个弟弟呢。种瓜皇台下,一摘使瓜好,再摘、三摘方使瓜稀。他不是叫嚣宁死不从吗?便赐他去死。看他到底有没有这个的勇气。”
怀馨还言词激昂说得眉飞色舞,竟未留意父亲早已扳起了面孔。如彬不知于何时起身,找寻片刻后随手拔出南窗下一对赤色珊瑚嵌彩双耳瓶内插着的孔雀长翎,隔着几案便向儿子抽过去,更恨恨训着,“朕哪还用三摘四摘的?只摘了你们两个,从此便天下太平。”羽毛抽打到身上,根本就感受不着痛意,只略有些毛绒绒地刺痒。怀馨觉不得疼,自然也不会躲闪。他就垂了手臂直挺挺站好挨着,一双清澈的眸子在父亲脸上瞟来瞟去。如彬不过佯怒泄了阵子火气,看着儿子又是小心又是忍笑的模样,再次耐不住叹息摇头。他顺手将孔雀翎甩在地上,坐回御座,微合双目终是敛去怒意与倦色,面上慢慢转出一缕深静无声的笑容。
人之爱子,罕亦能均。将信任予了长子,江山予了三子,荣耀予了幼子。而对这日日口中称为“祸害”的两个,却是道不出缘由的宠溺。怀馨早已上前,弯腰拾起翎羽后放归原处。跟着又唤进宫人来为父亲添上一壶香片,自己则动手把案几下的熏炉抱到稍远一些的窗台上,免得那龙涎味道太重扰了茶气。待等殿内再次安静下来,他这才恭恭敬敬垂首,“父皇,让二哥接受赐婚,您不用担忧,交于儿臣与太子便可,我们自然有法子说服他。还有便是您召儿臣前来,可有事吩咐?”如彬稍斜了身子转脸看他,“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见你早起陪在这里议事,听到索元外任时耸了好一阵眉头,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故而叫你过来问问。”怀馨听着父亲既是说到这了,也不想隐瞒。他愈发正了容色回禀:“父皇,儿臣知晓您对那索元颇有几分垂青。但孩儿始终认为,索元是有才华,可不掩狼顾之相,又专擅密奏之事。好以甘言谄人,而阴中伤之,不露辞色。凡为您所厚者,他必然亲结,一但那人位势稍变,他必然以计去之。当初,索元在秘书丞的位子上对苏太傅便如是,阿谀奉迎在先,落井下石在后,无所不用其极。太子对他也恨入骨髓。此番您将索元摒离京都遣为外任,儿臣初时以为谪迁,却不想竟是到江南东道任副按察使。江南富庶,人杰地灵,又是昔年南越故国。副史虽不过是个从五品,怕只怕此人再起妒贤嫉能,排抑胜己之行,会搅扰到当地政事。孩儿当时便想陈词,可看到太子、良叔叔还有裴大人他们都不曾言语,便没敢开口。”
如彬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稍稍沉吟后缓声道:“索元聪明绝顶,口才便利,虽是小人,却有本领。也正如你所说,他工于谋事,拙于谋身。这样的人自然不能再留任朝堂。至于放他去江南东道……”话才讲到关键,殿门处却急急传来宫人的请安叩拜。都来不及通禀,一阵脚步声紧,相伴环佩叮泠,香风细细,正是玲珑心急火燎地闯进来,后面还跟着怀殷与牟平。为娘的心都挂在儿子身上,也顾不得端然而坐的如彬,她几步过去拉住怀馨的衣袖,“馨儿,没事吧。你父皇可有为难你?”怀馨被问得莫名其妙,可看到母亲担忧的样子,还是急忙回答:“母后,孩儿没事,一切都好。”玲珑正欲再说些什么。只是身后,如彬已然拍上几案斥问:“你做何来的?这又是怎么回事?”边问,边又指向牟平,“是谁?是谁与皇后通报的讯息?”牟总管看到皇上发怒,饶是在主人身边随侍日久,他依然被吓得浑身轻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