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子(古风第三部)M/M、M/F 20170427更至第八十四章 || 39.6万字

第一章:笑语盈盈暗香去

风摇树梢,花落肩头。怀殷凝神瞧那小人儿,素净白皙的脸孔,看不出什么脂粉的痕迹,清淡得好比一朵半吐半开的水仙。她的头发很好,鸦青繁密,紧紧用一根水粉色的头绳缠住。青衣素裳,一应珠花纹饰皆无,眉眼带怯,修颈削肩,映着周边水碧柳绿,别有一番风致袅娜。筱安也察觉,那人双星一般的眼睛,便注视在自己的身上,如同寒夜里的明灿灯光,骤然亮起。她怕是问到了旁人隐秘事,有些紧张又愧疚,低低言道:“我没有,没有嘲笑你的意思。”“嘲笑?你在说些什么?”沉闷了这许久,怀殷终是扬眉展颜。玉一般的衣衫,玉一般的容颜,这一笑有如晌午的日晖,无遮无挡地洒下,虽是清眸淡淡,却明朗恣意,风华不羁。筱安几是痴怔在那里。许多年后,她仍会常常想起这次初见,想起这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笑容,足以倾折天下,心中便会欢喜不已。

“唔,公子,你笑起来可真是好看。”她都顾不得会被嫌弃,小身子又向前探,都快要贴到那人胸前。“好了,好了,别总是盯着。放心,我能看到你。”怀殷最禁不得这个,眉间隐隐蕴暖,稍侧转了身体躲闪。筱安回过神来,也挪开些,红着小脸儿,跟着福了一福,“对不起,公子。吓到你了。我就是个小宫女,没见过什么世面。”他并不介意,只点头道:“听你提到依依,可是杞王府的人?”一说起小主人,她立时气馁,差点又要哭出来,“是啊,我把郡主给弄丢了。这可怎么好哇?”“在哪里丢的?”他少有的耐心。小丫头回头辨了辨方向,愈发糊涂,“不知道。应该是一处花园。璟侧妃带了依依和小王子晋见皇后。郡主非要玩一阵子捉迷藏再去。侧妃只留了我陪她。谁知,她藏了几次,我都找到了。可我一藏,便没了动静。现在连自己都走丢了。”她越说越伤心,竟蹲到地上抺起眼泪。

怀殷含谑看着脚下的小身子,亲切和煦到了极处,“你这人哭一阵笑一阵的。杞王好雅乐,怎么下人倒像是唱戏的一般。起来,起来。在宫里,依依可比你熟络,这会子怕是已在凤仪殿捉迷藏了。”“啊,怎么可能?她找不到我,如何去?”她不可思议扬头,一双明眸清亮得晃人心神。“她若真找到你,怕才是去不成。”他的轮廓本来峻冷惯了,此时唇角轻微一挑,说不出是嘲还是哄。筱安自打进了这皇宫,时时谨慎处处小心,走路都低落着头,别说和生人讲话,连个眼神也没乱瞟过。可不知为何,却对身前这个人存不下一丝一毫的戒心。不仅如此,还漫生出许久以来,便是与怀鏧一起时都不曾期许过的依赖,让她莫名沉迷。

她终于肯起身,轻轻在原地跺脚。艳阳光照,点点花荫树影洒落在微微含羞又遮不住心事的侧脸儿上,更添几分妩媚。怀殷也不掩饰,只一味静静地相看。园林空荡,偶有清风拂过他们的发梢、衣襟,一时幽香弥彻。小人儿静默一阵,轻咬下樱唇,似是下了番决心才开口相问:“请问,你,你是世子吗?”“啊?”他有些发愣,不知这话从何处而起。见她昂首正色,怀殷摆一摆头,声音于不自觉中带了清寒,“我不是世子。”“哦。”她略略失望,可仍有不甘,“那你是亲王或郡王吗?”她也就知道这些尊贵的称呼了,见他还在摇头,才真口不择言,“你什么都不是?那你怎么会在皇宫里?看你的装扮也不像太监。”

四周阒静,陡然有一股凛冽之气压慑下来。怀殷本来擒在腮边的笑意冷冷一勾,伴了声闷哼一把就将那丫头薅到了身前。她像是无比熟悉这个动作,一双小手立时护在臀上。“啪”的传来暴响,他与她如同拍了巴掌。“你的手!拿开!”那人的声音不逊霹雳。筱安不易驯服,却还是惧了他的威势。她缩回小手埋进裙边,跟着便一跳一跳地受着屁股上的责罚。“啪啪啪……啪啪啪……”左边五下,右边五下,他就放了她。力道不算大,又隔了好几层衣裳,痛意在打的时候有,完了也就消散,可筱安仍是觉得难堪。挨了怀鏧的打,她也许会挤出几滴眼泪来明里报怨暗中腹诽。可对这个人,她做不到。面上沾上与年龄不相称的清郁,她后撤了几步,与他拉开些距离,才泠然对视,“公子,你多心了。我只是想问问你认不认得我家世子,能不能与我指个路,告诉我他在宫中哪里。”“你是说怀鏧?”他的眸色一样潜静下来。“嗯。我的见识浅。惦量只有跟世子家世相类的人怕是才会相熟。”她真就存了这个心思而已。话一出口,便垂了头,还是没能忍下他加之予她的委曲。

怀殷微微摇头,若有若无地笑笑,“我其实……”“你其实便把我当成了依恃主家,目中无人的奴才。”黛眉已蹙成一小团,她的目光咄咄似要探进他眼底。从不曾有哪个宫人当面截断过怀殷的话,便是兄弟姐妹都轻易不会。出乎意料,他并没有因此而着脑,竟做了一个他与她都想不到的举动,用右手的两指夹了下她的鼻尖,“是你多心。试问,世上哪个男子会受得旁人把他想成太监。除非……”她再次打断他,不过已然转怒为喜,长长的墨睫轻巧一眨,“除非他就是太监。”

“啪”,屁股上又挨了揍,这回力道增了些,可就只有一下。“哎呦”,筱安忍不住痛呼出来,倒引得他长笑傲然。两抺娇色点染粉颊,瞬息相对,再次迷醉。为了掩饰,她咬牙瞪他,“即便你为人上之人,可这动手的毛病总是不好的。”他的目光徘徊,浮动幽澈光泽,“我轻意不会动手。想来只教训过妹妹与你,便是对她也没有过。”她忽略了他最后说的那个“她”,只是着急反讽,“呵呵。与你家小姐同样‘礼遇’,那我真是三生有幸。”伶牙俐齿皆用上,那一厢竟息了声。怀殷背臂仰首,静静遥望天边极远的地方。筱安歇了口气也跟着抬头,除去浮云飘渺,像是什么也瞧不出来。寂然间,她听到从他的唇边流露出一声淡到极致的叹息,仿佛只有短短的一瞬。待等她回头去相看,他已转过脸来,“你要去找怀鏧?”她注视着他身后清辉满山,低下声音,“我不想一个人去凤仪殿。我要世子陪着我。他是我的主人,他会保护我。”

歙云遮蔽了日影,一明一暗在两个人身上错过。怀殷眉心隐不可察地略过皱痕,跟着便转身,迈步前抛给她一句,“我带你去找他。”她突然横下心来,从后面拽住他,“公子,你是不是有什么烦恼的事?也许说出来,会好些。”温软的感觉自她的指尖透出,稍稍和缓了周身无依无靠的孤单,他没有回头,语声纠结又无奈,“你的烦恼事,可都会说出来?”她没有放开他,稍似神往,“如果有人肯信,有人肯听,我会说。只是……”她无力垂下手臂。他又朝向她来,面上微澜轻波,“偶尔的放纵,怕是也不容易。不过,一定会有机会。”

花影下的笑意,俊美如斯。“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长得与赵王极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筱安还没有放下当初的念头。他拍了拍身前的小脑袋,话中意味莫测,“从没有人敢这样说。”她立时明白过来,“这个自然,赵王殿下那么尊贵。”“他倒尊贵?你呀你。”怀殷迎着天日眯起眼睛,半阖重瞳,任阳光挥洒。“你现在的样子便不像了。知道吗,你们两个,赵王霸道,你是霸气啊。你不是亲王,竟比亲王还有魄力,小心遭人猜忌。”她说话时极为诚挚。他笑到抚掌,手像是极自然地搭到她的肩上,“有劳你为我忧心了。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筱安!你居然在这里。”他们俩的笑容还没能收住,已见有三个人匆匆而至,疾步在最前面的正是宁郡王。“世子!”筱安像是见到救世主一般,离了那人急急迎上去。“依依,依依她……”未等她的话问完,怀鏧已高挑了长眉,展臂固住小人儿纤腰,“依依与侧母妃在皇后娘娘的凤仪殿。听人传话说你走丢了,才让我担惊了这半晌。”不远处的怀殷早已散去笑意,眉眼间一刃精光隐现。一同而来的怀馨与怀祋意味深长相视。还是怀馨拍了拍堂弟。怀鏧似是方才省悟,忙拉了筱安跪倒,自己也单膝触地,“太子,筱安是臣弟的婢女。无意走失,搅扰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筱安初时懵懂,听了这话,有如大梦初醒。那人又看过来,她也一瞬不瞬地对视,“太子,你会是太子?”“筱安,不许无礼。”怀鏧将她攥得更紧。她禁不得心神震荡,求助似地望着怀馨,“太子与赵王?”怀馨竟凑趣靠近兄长身侧,果然是一样的俊颜玉彻,只是他的神情悠然还慵闲,“怎么,忘了?太子殿下与本王是双生,同丫头你说过的。”筱安一屁股坐到自己的后脚跟上,身子颓软萎靡,眸中却神彩晶莹,只辨不清是欢喜还是懊恼,“我,我,我没想起来啊。”

所有人都被她逗笑,只有怀殷并未动容。他瞟了一下那双紧紧相握的手,眼底威仪愈重。“没什么。都起来吧。”淡淡地一句吩咐。怀鏧便牵了小人儿起身。他们似乎都习惯了那人面无笑容,只有筱安像是未曾看透他一般,只觉诧异还肃冷。“太子,时辰不早了。怕是父皇也快从含章殿起驾。方才遣了江承到御苑候着。我们还是提前些过去为好。”怀馨早已侧闪到一边,不忘提醒。怀殷依然盯着筱安,“你也同去么?”她清水般的眸子与他灼亮的目光相交,心头直跳,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身旁之人的手掌箍得更紧。怀鏧看似恭敬欠身,语气却不见客气,“筱安如何能去。臣弟这就将她送回王府。”

日光正盛,透过林木滤进的晖芒依旧明亮,耀得人双眼迷离,倒正好不露声色地隐去他们相对探寻的面容。“那就快些去,莫误了正事。”还是怀馨发话。“四哥,我省得,自是耽误不了。”怀鏧牵了筱安又向两位兄长行礼,便匆匆转身。都走出去六七步了,她才鼓起勇气回头,原想着哪怕能相视一笑也好,总算就此别过,也不枉认识了一场。可谁知,拼了力地扭转身子,看到的却是他偏了脸轻掸肩头的落英,干净,决绝,不带一丝一毫的怜惜。

怀殷思忖着他们走得远了方才抬头,身上云衣飘摆,清容缓暖,轻轻举眸追眺向重叠交错的光影之外。怀馨不知何时又靠近过来,顺着他的眼神看了看,唇边勾起一缕笑,意味莫测,“那便是我对你提起过的小丫头。怀鏧被她迷得七荤八素。前些时日才同小姨大闹了一场,三叔被气得不轻,差一点儿便动了家法。”怀殷没有接话,怀祋倒起了兴致,难掩面上促狭,“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论理怀鏧也该被三伯教训教训才好呢!这心里有了女人,眼里就没了父母,更是对三哥你……”他故意没有再说下去。怀殷依然神情自若,不急不徐,只是温润之下稍一凝眸的对视,隐有不可逆犯的强硬,正如他凌然高贵的身份,“怀鏧心里好歹是他自己的女人。如果他该挨顿家法,那么心里惦记着别人女人的人,该如何处置呢,宝郡王?”“三哥,太子,臣弟……”怀祋的额上显出汗迹。他想着解释,可不知能不能解释。正踯躅间,又有泠泠话音起,“你,退下吧。”素来伶俐的怀祋竟也讷讷起来,“是。臣弟告退。”他急着想折身,脚下却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才算是含怨带怯离去。

“你今日这是怎么了?吓唬他干什么。我可不信淼淼会移情怀祋。”怀馨略显疑惑。怀殷倒不以为然,更抚额笑得惬意,“我逗他呢。看他怕得那样,想来也是不敢。”说着,他又凝神,“倒是怀鏧,越发得傲气。”怀馨颔首,再接过话来,声音清淡,只语意颇深,“换成谁这样一个爹俩娘的宠着,怕是都要傲气。更何况父皇也一样对他青睐有加。”“嗯。怀鏧不论诗书还是骑射俱在诸弟之先,自然颇得圣心。”怀殷也是明了。“非也,非也。你只晓其一,不晓其二。”怀馨摇头,笑容中带了几分异样神采。“你可知我们的小姨她是何人?”他卖了个关子与他。“小姨便是小姨,还能为何人?虽为外祖家养女,却也入了族谱。”他含糊答着。“养女的身份不过是要遮人耳目。小姨她……”怀馨说到此处,停了一下,稍稍打量四周才附到兄长耳边私语:“小姨她曾是父皇的女人。她便是昔年东宫没了的耿良娣。”怀殷吃惊不小,禁不得搡了那人一把,“你胡说什么呢?看父皇知晓了不往死里捶你。”怀馨丝毫也不在意,一甩袖子,倜傥扬眉,“我说得句句是实,父皇凭什么责罚我。呵呵。你还别不信。父皇的胸襟开阔非常人能及。小姨自幼在南苑为伎,暗中师从于三叔,两人情愫早生。也不知是什么机缘竟被皇祖父错点鸳鸯赐于父皇为妾。许是天亦垂怜,兜兜转转,有情人终成眷属,居然脱胎换骨得以再回到三叔身边。这经历,可够写成话文?”怀殷一时静默无语。怀馨明白他口上不说心里信了,便笑得更加肆意,“你看,怀鏧的傲劲儿可有几分像你?小姨入王府不久便得喜脉,又是七个月早产下嗣子。所以,那宁郡王究竟是三叔的儿子还是父皇的儿子,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怀殷是忍无可忍,一巴掌扇到他的肩头,“住嘴!再胡言乱语,我先替父皇教训你。”怀馨也不躲闪,似笑非笑觑他,“你爱信不信。反正这真的假不了,白的也黑不了。”“你再说,你再说一句试试。”怀殷终是忍不住谑意。两兄弟又笑又闹着欢愉,身后由远而近一阵脚步声紧。回望过去,正是几个侍者赶过来。为首的召公公走得最急,见着两位尊主方才长舒一口气,稳身打了千儿道:“太子殿下金安。王爷让奴才好找。皇上正传殿下您往含章殿觐见呢。”怀馨也不在意,只和气相问,“公公可知父皇传本王何事?”那人依然赔笑,“这个奴才不知。皇上只是让您速去。”怀馨不再言语便要起身。却是怀殷猛得想起前日里父亲曾说过的话。他一下子紧张起来,下意识抓住弟弟,“老四,别怕,我这就到凤仪殿请母后,定会尽快赶过去与你向父皇求情。”

第二章:等闲变却故人心

怀殷只抛下这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怀馨纳罕,回头询问小召:“公公,父皇可是着了恼?只是这几日我都不曾做过什么啊。”小召一时辨不清楚,忙佝了身相慰:“殿下请放宽心。皇上那里一切还算太平,便是传喻之时也是和颜悦色的。”“嗯,知道了。我们还是速去吧。别让父皇久等。”怀馨来不及多想,任由侍从引了路过去。

原来都是一脸的轻松,不成想到了含章殿跟前竟是另一番的景象。怀馨这厢还未迈上玉阶,却看到怀酘狼狈不堪地从里面跑出来,脚步太快都撞上了守在宫门外的侍卫。他看到弟弟愣了一下,脱口问道:“你来做什么?”这话音都未落,只听得大殿内“哐啷”一声响,似是有茶盏摔了粉碎。众人惊住,召公公立时便小跑了进去。怀酘更急脱身,被怀馨一把拽住。怀馨看起来像是比他还要担忧,声音不见平时里的闲淡,“你又干什么了?今儿这样的日子,你也敢生事。”怀酘还是一袭烁金暗紫的轻纱袍,连腰间的软带亦镶嵌着回绕饕餮纹的天山紫玉。他清俊的面容上晴暗之色飘闪不定,语气颇有些低沉犹豫,“不要问,一句两句的也讲不清楚。总之,提醒你,现在不要去见父皇,正在气头上呢。”“是父皇召我来的,如何能不见!”怀馨又惊又怕还又气结。怀酘未再开口,牟平与小召一起走了出来。牟总管冲着怀馨施礼后平和言道:“殿下快进去吧。皇上等着呢。”怀馨早苦了脸,反复揉搓着手掌,“总管,我能不去吗?或是等母后来了我再见父皇。”牟平是看着几个小主人长大的,到底心疼些,过去扶住怀馨的手臂,含了笑才道:“不妨事的。”怀酘也似轻松下来,促狭冲弟弟抱抱拳,晶亮眸光漫然,“赵王保重!”“你若真是有胆量的,便在这里等着我。”怀馨哪还有功夫与他理论,撂下句狠话,跟着便战战兢兢地独自进去。

大殿内并无侍从,幽深寂静。如彬散了朝会又跟着召见几个近臣议事,直到此时还未宽去明黄九龙的皇袍。虽是闭目仰靠在阔大的蟠龙椅上,不远处燃香清袅,风轮鼓动,可他的面上仍留有想是因气促而涨红的余迹。“父皇。”怀馨规规矩矩跪倒请安,起身后又轻轻呼唤。如彬睁开了眼睛并没有答话。怀馨自顾自地走近御案前,觑着父亲容色,“父皇息怒,气恼伤身。要不要儿臣为您调一杯蜂蜜茶来解暑?”如彬摆摆手,神情隐透怅惘,“酘儿呢,可还在殿外?”怀馨看清楚父亲震怒不是因为自己,一下子便吁出口气,也不在意尊卑,语声自如,“怀酘自知惹恼了您,哪还敢留在这里,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不过,您要是想教训他,儿臣这就去抓了他回来,板子也一并替您备好。”怀馨乐陶陶满面是笑,更跃跃欲试靠过来。如彬渐渐舒缓了郁闷,只是忍不住斥他,“少混说。那是你兄长。‘怀酘’也是你能叫的。还懂不懂规矩?”怀馨根本不在乎这些,装着受教,笑意却不减,“二哥便是那样的脾性,您又何必总在他身上劳心费神。”如彬闻言竟平添了几分怒容,“五十步也敢笑百步。你们两个便没有谁是让人省心的。真是眼不见才能心不烦,朕也可轻松几日。”“父皇,惹到您的是老二,又不是儿臣。怎么您夸人的时候从来记不起孩儿,训斥时倒是回回都落不下?”怀馨委曲得抖了黑睫,星子般明眸也跟着颤颤的。如彬是心底里疼惜,面上依然绷紧,“你还敢质问朕?前日夜里,你与楚烈都做过什么,真打量朕不知道么?”

“父皇!”怀馨先被骇住,跟着又升腾了火气,“好个楚烈,居然敢恶人先告状。是他先跑到我家来要拐走我的女人。父皇,您要替儿臣做主,将那北番狂徒痛打一顿逐出京都去。”“哼。朕倒想着将你二人都痛打一顿逐出京都去。”如彬冷眼相看,眉梢也蹙紧,“朕若是那楚烈,也不能眼睁睁瞧着你把自己的表妹祸害死。”“如果不是他从中挑事,我会打锦瑟吗?您如何能偏帮个外人。”怀馨大着胆子叫屈。如彬愤懑还无奈,“莫再向朕讲这些。你愿意打她,你便去打。打死了,也只怪那女人命运多舛,选了你这个好依靠。只是,朕不想再听到任何人做出有损皇家清誉的事,否则定会重惩不怠。你也好,楚烈也好,还有那个女人,最好都能记住。”

怀馨的胸膛像是给人硬填进一大块碎冰,尖锐而刺冷。他蜷曲了汗湿的掌心,先前浮于面上那漫不经心的笑容早已隐去,直直看向父亲,悲哀莫名。“父皇,她不是‘那个女人’。她有名字,她叫锦瑟。她是孩儿的妻子,她是您的儿媳。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您与母后才能接纳她啊?”清泠泠的哀求,竟是让眼前满室的浮华都似蒙上一层灰色。如彬也是沉默良久才开口:“这样的话,不要再问。朕也不会回答你。”一股酸涩涌上眼底。怀馨不出声,只低头,想来若是忍到极处,忍耐本身竟然早已忘记。如彬慢慢向后靠上软垫,微微抬目,静静盯了儿子片刻,“本来,朕与你母后都为你看好了裴家的女儿。”“父皇,儿臣不能与湘儿……”怀馨促然出声。如彬似是明了他半句话中的意思,“只是曾经有过打算。这两年,尹妃每每见到朕都会提及怀酘的婚事,她也心宜裴湘。”怀馨终于缓下心神,“知子莫若母。怕是二哥羞于启口,便由尹母妃向父皇您表明心志了。二哥他一定……”如彬却打断他,似是重又燃起了怒意,“那个逆子可曾有过体谅朕与他母妃的时候。刚刚还在这里叫嚷,说是打死他也不会娶妻。”怀馨跟着肃容,悠悠瞥了父亲一眼,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如彬最看不得这样的神气,目光有些疑惑,“酘儿他没有看好裴湘?难道他另有心宜的女子?”“不,不是这样的。”怀馨忙着撇清,“怀酘绝不会有心宜的女子。”如彬只觉得这话透着蹊跷,口气都生硬起来,“怎么,他还敢有心宜的男子不成?”

怀馨闻听忍不住扑哧笑出来,“父皇,您如何会作此想。怀酘他连女人的事尚且弄不明白,又怎会去留意男人。祖宗家法,自太祖起便禁绝男色。尹母妃管着他可比母后管着我们要严。在这个事上,您就放一万个心。”只几句话倒说得如彬眉头宽了几分。怀馨也是瞧着父亲目光中渐有暖意和煦,跟着进言:“父皇,二哥十九了,早该立妃。湘儿打小便只与他一人亲近,他也视她不同于旁的女子。您若赐婚,定会成就良缘。”如彬微微摇头,似有些不能置信,“你是没有看到酘儿刚才在朕面前那烦躁还决绝的模样。”他不愿深想,更不愿多说。怀馨望了一眼御案,上面茶烟纤纤薄凉,迷蒙在父亲沉思的面容上,竟是显出几分寥落。他勾唇笑得淡然,“父皇,这么多年来,怀酘何时顺从过您的心思?您若让他向东,他一准儿朝了西去。您只要顾念犹豫,便是输给他了。”如彬将手指按压在额角处,“酘儿的性子的确倔强了些。可这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不能一厢情愿。总要找个明理又可心意的人厮守终生。朕也好,尹妃也好,只能为他安排,却不能为他做主啊。”怀馨并不在意,“别的事都不打紧,唯有此事上您必须替他做主。您是我们的父亲,更是君上。帝命、父命,岂容他恣意违抗。您与母后春秋正盛,就已然有了我们这些儿子,以后还不知会再有几个弟弟呢。种瓜皇台下,一摘使瓜好,再摘、三摘方使瓜稀。他不是叫嚣宁死不从吗?便赐他去死。看他到底有没有这个的勇气。”

怀馨还言词激昂说得眉飞色舞,竟未留意父亲早已扳起了面孔。如彬不知于何时起身,找寻片刻后随手拔出南窗下一对赤色珊瑚嵌彩双耳瓶内插着的孔雀长翎,隔着几案便向儿子抽过去,更恨恨训着,“朕哪还用三摘四摘的?只摘了你们两个,从此便天下太平。”羽毛抽打到身上,根本就感受不着痛意,只略有些毛绒绒地刺痒。怀馨觉不得疼,自然也不会躲闪。他就垂了手臂直挺挺站好挨着,一双清澈的眸子在父亲脸上瞟来瞟去。如彬不过佯怒泄了阵子火气,看着儿子又是小心又是忍笑的模样,再次耐不住叹息摇头。他顺手将孔雀翎甩在地上,坐回御座,微合双目终是敛去怒意与倦色,面上慢慢转出一缕深静无声的笑容。

人之爱子,罕亦能均。将信任予了长子,江山予了三子,荣耀予了幼子。而对这日日口中称为“祸害”的两个,却是道不出缘由的宠溺。怀馨早已上前,弯腰拾起翎羽后放归原处。跟着又唤进宫人来为父亲添上一壶香片,自己则动手把案几下的熏炉抱到稍远一些的窗台上,免得那龙涎味道太重扰了茶气。待等殿内再次安静下来,他这才恭恭敬敬垂首,“父皇,让二哥接受赐婚,您不用担忧,交于儿臣与太子便可,我们自然有法子说服他。还有便是您召儿臣前来,可有事吩咐?”如彬稍斜了身子转脸看他,“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见你早起陪在这里议事,听到索元外任时耸了好一阵眉头,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故而叫你过来问问。”怀馨听着父亲既是说到这了,也不想隐瞒。他愈发正了容色回禀:“父皇,儿臣知晓您对那索元颇有几分垂青。但孩儿始终认为,索元是有才华,可不掩狼顾之相,又专擅密奏之事。好以甘言谄人,而阴中伤之,不露辞色。凡为您所厚者,他必然亲结,一但那人位势稍变,他必然以计去之。当初,索元在秘书丞的位子上对苏太傅便如是,阿谀奉迎在先,落井下石在后,无所不用其极。太子对他也恨入骨髓。此番您将索元摒离京都遣为外任,儿臣初时以为谪迁,却不想竟是到江南东道任副按察使。江南富庶,人杰地灵,又是昔年南越故国。副史虽不过是个从五品,怕只怕此人再起妒贤嫉能,排抑胜己之行,会搅扰到当地政事。孩儿当时便想陈词,可看到太子、良叔叔还有裴大人他们都不曾言语,便没敢开口。”

如彬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稍稍沉吟后缓声道:“索元聪明绝顶,口才便利,虽是小人,却有本领。也正如你所说,他工于谋事,拙于谋身。这样的人自然不能再留任朝堂。至于放他去江南东道……”话才讲到关键,殿门处却急急传来宫人的请安叩拜。都来不及通禀,一阵脚步声紧,相伴环佩叮泠,香风细细,正是玲珑心急火燎地闯进来,后面还跟着怀殷与牟平。为娘的心都挂在儿子身上,也顾不得端然而坐的如彬,她几步过去拉住怀馨的衣袖,“馨儿,没事吧。你父皇可有为难你?”怀馨被问得莫名其妙,可看到母亲担忧的样子,还是急忙回答:“母后,孩儿没事,一切都好。”玲珑正欲再说些什么。只是身后,如彬已然拍上几案斥问:“你做何来的?这又是怎么回事?”边问,边又指向牟平,“是谁?是谁与皇后通报的讯息?”牟总管看到皇上发怒,饶是在主人身边随侍日久,他依然被吓得浑身轻颤。

见此情形,怀殷不敢再瞒,低了头撩衣跪倒,“父皇息怒,是儿臣误以为您要教训四弟,这才请了母后过来。一切皆由儿臣所起,是儿臣不该私刺上意,还请您降罪责罚。”玲珑终于明白过来缘由。对怀馨,她是放下心来,可又开始为怀殷担惊。她也不敢走近夫君,依然站在原处,勉强笑着喊了一声“表哥”。如彬根本就不予理睬,脸色深沉,轩轩眉后挥手,“都给朕下去!”殿内之人如蒙大赦,忙着行礼告退。玲珑也急着要走。如彬此时才盯上她,更笑得冷切,“谁让你下去了?”

一句话,玲珑便定住,精心描摹的眉心微微拧了拧。怀殷与怀馨也忍不得驻足。他们不敢去打量父亲,只偷偷地瞄向母亲。玲珑看着儿子们温和笑笑,忽地御案处又传来旨意:“殿外也不必留人守着,朕与皇后有事要议。”空气里融有一丝不安。“母后……”怀殷悄声相唤,略显惊惧的眸中似有半明半暗的探寻。“快走吧。”怀馨靠得近些,急急拽了他离去。玲珑亲眼见着牟平掩好朱红色的殿门这才转过身来。如彬还是坐在那里,刚刚放下薄到半透的茶盏,轻轻拂袖,冲她招手。玲珑只觉得面上烧热起来,相守那么久,早已能够精准理会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无须他多说一句话。

“表哥。”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有这样幽怨地唤他。如彬垂目静了会儿,突然抬头看过来,“你这个皇后,可是越当越会当了。”玲珑再不顾忌,急步走近他身边。典仪时辰未到,她依旧是家常的暗紫素缎衣裙,疏疏落落绣几树折枝海棠,青丝云鬟挽成唯有中宫之主才可梳就的凌云髻,并无多余的珠翠琳琅,只横贯一支赤金九头凤簪。纤纤玉手轻搭上他的肩头,熟悉的西府海棠清香将他团团笼住。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怯怯的又带了欢悦,好似清晨晶亮的露光。

“说吧。该如何罚你?”他戏谑盯着那双明丽娇媚的眼睛,竟是问出这样的一句无情的话来。她有些泄气还不甘,“我真是无意冲闯含章殿。我来不全是为了馨儿。如今你便是当着我的面打死他,我也绝不会拦着。我是见你这一阵子操劳,怕你又为他气坏了身子。”如彬已经站起来,截住她的话,“莫说这些无用的。”他把她的双手从自己身上摘下来又放在长案上,“乖乖趴好。听到没有。”玲珑先还强撑住身子,他又笑着按按她的腰窝,“别逼我用强,到时吃苦头的可是你。”她侧过脸上思忖讨饶,正对上他漆黑长眸,触到的是显而易见的嘲笑。“如彬,求求你,别在这里。万一孩子们还躲在门后该如何?”她的脸上滚烫,两靥盈盈,更是害羞。他便痴心于她这宛如小女儿般的模样,忍不住曲指轻刮红晕,“看他们谁敢。都多大了,你还当是孩子。”“孩子们都大了,你更不能再如此对我。”她且说且求,握住他的手停在颊边。

殿内淡淡的龙涎气息,混着随手铺展书卷的松枝墨香,徐缓弥漫,白日里案牍间难得的温存,让两个人心跳得都有点儿快。如彬意态轻松,只不掩眼中闪过灼热的光芒。他忽得一把将身下的娇躯打横抱起,匆匆便要往东室的寝殿走。玲珑低笑着纠结抓住他胸襟上的赤色蟠龙,“如彬,不行。御苑射典在即,皇族的子侄们早已聚齐。便是宫人们都议论了数日,不知今年夺得头筹的,是太子、赵王还是宁郡王呢。”广袖缠绕了裙带,他挺拔的身形立住。她的身子变软,只等他放手的刹那。谁成想,他竟又加上几分力气箍紧她,更快行几步坐到东门处的一张紫竹榻上。

“彬。”玲珑的头无奈垂下,下意识地抿紧唇,抿得下颌也跟着收紧。如彬也低头看她,唇角微扬,似讥笑又似快意。他把她的上身朝下压了压,驾轻就熟,只用一只便掀起裙摆,褪下了薄纱的小衣。仍然是脂玉一般的肌肤,柔滑饱满的触感。他的食指与中指交错,在臀峰处轻弹了几下。白肉漾起波纹,激起些许寒粟。她本能地想要挣扎。他“啪”的一掌便打下来。红红的手印烙上,他还恨恨数了声:“一!”巴掌继续,“啪”又是一记脆响,“二!”“啪——三!”“啪——四!”他居然一直数到十。“啊啊!你别打了!你别数了!”她哀哀叫着。“到底是别打?还是别数?”他可不为所动。“啪啪啪……”结实得几掌扇上,双丘的最高处深了一色又热了几分,好似敷了一层芙蓉娇红的胭脂。她将脸庞使力朝后扭着,眼睛瞪得极大看他,“我求你了!”“我用了多少力道自己会不知道么!你又不是没挨过打。”说着,修长的手掌再次高高扬起来。玲珑便在他腿上摇头摆尾地拧动,“你就稍停一下,去看看门外有没有人,回来再接着打,我也不怨。”“呵呵呵……”如彬实在忍不住笑,他瞟了一眼殿门,不再打她,改为轻轻揉着。“我看你是被你那两个宝贝儿子吓破胆了吧。”边说,他也像是回想起什么,白皙的面容有些微红。她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趴着,可还是耐不得回手推了他一下,“能不怕吗?当年,光是被我们抓到他俩在偷听就有不下四五回。殷儿和馨儿都知道你打我,不懂事的时候整天缠着问我,两个孩子还抱着我哭过。”“这又怪谁?这又是像了谁?反正我打小儿没有如此的毛病。”他是气不平,又恨恨地补上一掌,立刻让她疼得悲鸣。

终于盼到风平浪静。玲珑杏眸清泠,立在一旁气乎乎地整理裙裳。“怎么了?真恼了?”如彬目含兴味,拉了她靠近自己坐下,转过话题,“今日女眷也来了不少。酘儿的婚事,不知你意如何?如果不反对,裴夫人那里,可以露个口信儿了。”她挑挑眉稍,依然没有好气,“酘儿立妃,皇上与尹妃看好谁便是谁。那是你们一家三口的事,不用问我。”如彬唇角一弯,露出潇洒的笑容,慢条斯理道:“这会子是来不及,可入夜辰光就长了。殷儿也好,馨儿也好,该回东宫的回东宫,该回王府的回王府,再没人搅扰。到时,某人便是疼得喊破嗓子,也不会怕被儿子们听到了。”“你,你……”她自牙缝里便蹦出这两个字来。只是她越是恼怒,他越是悠闲,手若穿花,躲过她的捶搡,还将她拥进怀里。

日影长,云光淡。她可算是乖顺下来,安安静静窝在他的肩下,抬指轻扣他束在腰间的金缕玉带,欣欣然凝眸。他也掠目看向她,对视之间,两人突然都转出一笑。玲珑先闭目,暗自屏息瞬间又踌躇启口:“我来找你,本来真得有事。”如彬只含笑弹弹她的脑门,并未言语。她坐直了身子,眼梢细媚却加了小心,“彬,我不想让殷儿去祭奠那个不得善终的短命皇孙。”他不经意间松开臂膀,交错双手淡看她一会儿,才问话:“我也是自做了太子便行此祭事,殷儿他都十八了,如何还不行?”她依然靠着他缓缓侧首,“我怕殷儿听不得这样的忌讳。自打记事起他便信自己是得天所授的储君。”如彬的语气清冽起来,眼波转处,恍如秋水冰湖,“得天所授?他若是信这个,那便是愚了。深宫广阙,幽冥九天,在这世上,谁与谁的命,都是自己挣来的。”

第三章:红开露脸误文君

临近正午,含章殿外的幽篁甬道绵长,顺依液池遮避在深深浅浅的碧色之中。怀殷与怀馨两人俱是走走停停,不时向后观望。终是再看不到那巍峨的殿宇,才大着胆子止住脚步。

偶有细叶飘坠,落满石径,身处清静之地,可两个人的心绪却难得清静。怀殷微低了头,徽以金记的薄底墨舄使力碾踩几颗铺成六菱图案的石子。怀馨早已恢复了那副散漫的模样,轻轻笑了几声,“这次可是害苦了母后。”说着,他又牵牵身旁之人的衣袖,压低了声音,“咱俩悄悄回去可好?趴到门上,听听他们在做些什么。”怀殷猛得撤开臂,黑瞳簇动剜了他一眼,“你能不能正经一些。这一番的纷扰还不是由你而起。”怀馨可不认同如此的说法,他拔了拔身子抢白:“便是母后受罚,也是因你谎报军情。”怀殷气得跺脚,“好了,好了,仅此一回,以后我是再也不沾惹你的事情。”怀馨看得出,哥哥真得有些恼,忙又改口转圜,“咱俩也别斗气。要怪也要怪到那楚烈的头上。他的胆子还当真不小,居然敢到父皇那里搬弄是非。这回我断不能轻易放过他,一定要让他吃些苦头,记住教训。”怀殷听了,面容倒和软下来,语声也放缓,“此事不与楚烈相干。你别莽撞。”怀馨依然挑眸,“怎么就不与他相干。不是他在御前多嘴多舌,父皇如何能知晓我们在外宅的事情。”

怀殷眸底一下子露出愧意,“老四,是我。是我前日里不小心在父皇面前说走了嘴。”“你说什么?”怀馨难以置信,眉头都锁到了一处,“太子殿下,你究竟是我的三哥还是那楚烈的三哥?”怀殷很同情他,只得耐下心来解释,“你别急嘛。你也知道的,我在父皇面前总是有些惧怕还紧张。”“怀殷,那是你亲爹,你有什么可怕可紧张的?”怀馨由气愤转为无奈,“父皇对你从来不打也不骂。哪像对我和怀酘。方才到含章殿,正赶上老二被轰了出来,他是连惊带吓地出门,跑得急些都差点跌倒。我也是,好好回着话,父皇说恼就恼,随手便用孔雀翎子抽了我一顿。你说,我们这样的都不怕,你有什么可怕的?”怀殷一直耐着性子,可当听得那“孔雀翎”三个字时,却一下子冷笑出来,“你是不用怕。满屋子顺手的家什,父皇单单挑了根羽毛抽打你。不痛不痒的,换成我,也怕不起来。还敢报怨父母苛责你,有谁能信呢。”“这个你也妒忌。”怀馨眼角笑纹略深,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怀殷不改忧虑,“什么都别说了。我只是替母后担心。父皇的脾气……”他不敢把话讲完。怀馨却侧头抚唇,笑得别有意味,“我的傻哥哥,母后那里更不用你挂念。你还是童男,哪里知晓女人的奥妙。我以前便与你一样,为了母后,私下里怨怼于父皇。可如今,才终于明白,父皇与母后是真心恩爱呢。”“啊?”怀殷眉稍轻轻一动,垂眸浅思,本还想再追问一句,可看着弟弟那促狭的模样,终还是停下来换过话头,“父皇找你,便为了楚烈的事?”怀馨撇了撇嘴,隐有自得,“不是。父皇是想问问我对索元外放的看法。”“你如何回的?”怀殷听了颇有兴趣。“我只说那人口有蜜,腹有剑,不宜出任江南道上。可是父皇倒像不以为然的样子。”怀殷悠然抬眼,重瞳幽深,“父皇他果然另有打算。”“什么打算?”怀馨盯过来,掠入他清静的目光。“江南两道是什么地方?是南越国的旧地。江南道上的大小事情都绕不过良叔叔去。”怀殷所言轻巧。怀馨却渐渐听出门道,“从父皇一朝江南分为东西两道,几任道台皆是父皇青睐的近臣或是南越士族的后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如今那江南东道上的尚汶礼大人还是良叔叔保举推荐的呢。”怀殷点了点头继续淡淡开口:“当年的南越国曾有五大世家,其中便以季氏与尚氏最为显贵。季家出过三任王妃,良叔叔的生母也是季家的女儿。尚家则出过两代宰相。后来,志顗大师献土归中,五大士家中的四家跟随大师入朝为官,只有季氏一族弃仕为民留在了江南。季氏衣冠旺族,多出鸿儒,只是过于标榜所谓的‘南人风骨’。”

“南人?风骨?”怀馨禁不得冷哼,“你这一说,倒让我记起季家的那个三科状元季清林来了。还鸿儒?我看倒不如说是‘酸儒’、‘腐儒’。真怪不得良叔叔会与那季氏一门断了往来。”怀殷轻拍弟弟的肩背算是安抚,“莫要小觑南人。‘不识大魁为天下公器,竟视巍科乃我家故物。’江南才子,掇巍科、点翰林似乎轻而易举,为天下独盛。那季清林连中解元、会元、状元时刚刚二十岁,为我大璃百余年科举独得三元第一人。殿试之际,皇祖父对他褒奖有嘉,那时父皇还为太子,祖父直说是为父皇攒下一位丞相。连良叔叔都欣喜不已,季清林是季王妃的亲侄,可是他嫡亲的表兄。只是众人谁也不曾料到,少年得志的季状元策马入殿谢恩后,竟以父母有疾为由拒不入仕,探杏折桂依然白衣返乡。皇祖父宽宏怜才,不过笑言一句‘书生意气’,也无心追究。却是良叔叔气恼不过,一封书信寄往杭城,声言江氏与季氏绝断。为了此事,他被祖父好一顿教训,斥骂他悖礼逾情。曾经,父皇同我讲述这段故事,还笑着谈起,皇祖母视叔叔为幼子,自然心疼其受罚,带了父皇向皇祖父求情,亦苦劝叔叔讨饶收回决定。谁知叔叔竟咬牙挨了二十几板子了还在喊嚷‘与季家人死生不再相见’。气得祖父也拿他再无办法。”

有清风徐至,一璧翠色于无声中起伏。怀馨交握了双手,是真心感慨,“生娘不及养娘亲。良叔叔尚在襁褓便被抱入宫中。在他心中,皇祖父与皇祖母才是爱他育他的双亲。所以他绝不能容下对朝庭不忠,对祖父不敬之徒,哪怕那个人与他血脉相近。季清林弃官之事的确是个引子,在他之后,江南学子屡有举而不仕者,这恐怕也是父皇一直有意分南北取士的缘由吧。”怀殷的唇角微微向上抽动,笑容愈见冷冽,“所以,南地的官员未必要都为南人。索元便是渭阳人,有北国神童之誉,十四岁高中探花。可他那一榜的状元与榜眼皆来自江南,他深为不服。在朝中为官时,便曾有‘南人下国,不宜冠多士’的狂语,为此父皇对他也屡加斥责。昔年的南陈也好、南越也罢,为天朝收复日久,更多有安抚。民心思定,可民风却轻浮起来。这个时候,也许正需索元这类孤高还无德的人去震慑一番。只是,如此行事拿捏的度数却要精准,既削其气焰,还不得引其积怨。因为,只要江南道上有变,便是折了良叔叔这南越王族的颜面,父皇绝不会坐视不管。索元如此的佞臣,我断定他忍不下江南之风,更做不好江南之事。不过父皇放了索元过去,便是要用他的‘忍不下’,也是等着他的‘做不好’呢。”

怀馨的神情蓦然震动,不由脱口相问:“这是父皇与你说的?”日光灼灼,一丝藏于笑容之下的傲气在怀殷深远的眸色中闪耀,他的语气不改从容,“没有,父皇不曾说过,都是我的猜测。”怀馨不住点头,一身青衫俊逸,只是容色难见得谦卑,“果然你才做得太子。我与你相比,又岂是一双眼睛有别那么简单。”怀殷的目光在怀馨身上一顿,忽然想起那个小宫女将自己与弟弟相比的一番话,心中登时漾起别样情怀。她隐约的笑容掠过,落英一般的浅淡,瞬息无痕。他不看他,却在问他:“怀馨,我们长得很像吗?”怀馨不明所以,却诚恳作答:“如果我们闭上眼睛,便是镜中的彼此。”他终于转过头来,像是兴味十足,“如果,我没有这样的一双眼睛。那么我们便是互换了身份,也不会有旁人知晓。”怀馨听了突然仰首而笑,“哈哈。和我互换?换过之后,你去做什么?”“做什么?”他也悠然起来,“成为不羁的赵王殿下,自是要带了心爱的女人远走天涯。”怀馨眸子一动,深深望他,“心爱的女人?是谁。莫非是那个刚刚一见倾心的筱安么?”怀殷像是被人窥到隐私,惊觉下微怔。可很快,他还是悄悄掩饰过来,稍稍挪开些距离,依旧翩然自若,“既已成了你,还带走旁人做甚,我要的是锦瑟。”

怀馨闻言冷眼眄视,抱起拳按得双手指节喀吧喀吧作响,“过来,你到我近前来,再说你想要锦瑟。”怀殷身子未动,只眉间盈嘻,不愠不火绵里藏锋,“锦瑟又如何?天下的女人都是我的。”“噗”,怀馨先笑出来,一步便跨近,恣意勾上兄长的脖颈,嘻皮涎脸,“若是全都给你,你这身子骨儿可吃得消,我的太子哥哥?”怀殷横扫他一眼,摆脱纠缠,“少在这里混说了。去陪你那锦瑟倒是正事。”怀馨侧首也收敛了些许,“净顾着玩笑,差点忘了,老二的事,咱俩还得再加把劲儿?”“他立妃的事?”怀殷声音徐徐。“嗯。刻不容缓了。若真让父皇知道了缘由,还不知要伤恼到何种地步。”怀馨心中惴惴。怀殷身形笔挺,笑容不知何时竟冷峭下来,“父母之间的事,轮不到作儿子的评判置喙。怀酘的心结,他自己不情愿去解,我们再是出力也都白费。”怀馨尚自犹豫,“好了,你不是他,如何能体会他这么多年来的难为。想想他伤怀母妃的处境,也怪可怜见的。”怀殷轻轻摇头,“老二那里,我们该劝还是要劝,该帮还是要帮,为了他是我们的哥哥,更为了父子之间不再疏离。总不能眼见着父皇在前朝忧心国事,在后宫还要伤怀家事。只是,只是……唉,这世上还有父母仳离的呢,也没见着旁人都与他这样。”他不想再说下去,他正好接过口来,“你负责去劝就好,你与大哥的话,他还能听进去几句。我这儿正思忖着下一剂猛药,成便成了,不成我们也再无他法。”怀殷听了紧张,“休要胡闹,怀酘的性子可不是好摆布的。”怀馨薄唇轻挑,“我自有分寸。只是也提醒你一句。父皇与怀酘便是前车之鉴,你还要在东宫选纳那么多的女人,真得好吗?”怀殷听了,倒换就一脸若有若无笑意,“你说得很对。父皇真是前车之鉴,我便明白,后宫之内,雨露均沾才是正解。”怀馨掩不住叹息,“你如今还未成婚,说起来简单。岂知男女大欲,枕席之事,真若三分四路,必然耗尽人心力。均沾只是一种奢望。试想,你对淼淼、对梓瑶,如何会同其他的女人是一样呢?”怀殷的面色倏地阴沉下来,“不要再提淼淼。正因没有她,才会觉得均沾容易。”怀馨惊得双眉都蹙起,可望着眼前雪衣映衬下略显苍白的面孔,他还是什么都不敢再问。

灞水南岸的一家悦来客栈。小楼三层最把西边的房间内,木格明窗纱帘飘飞,遮掩落日余晖灿灿,照得占尽半个房去的长画案上时明时暗。璟淼依然着了鹅黄的素淡长衫,杵臂斜倚在案边上,明眸深深,一只手缓缓抚过身下压着的一幅画作。画中朱槿枝柯柔弱,叶绿如桑,红黄白三色花朵大如蜀葵。一翩翩公子立身于花丛之中,飘逸的浅蜜色软袍,腰间一条海蓝亮丝软带系出俏拔身段儿,手中折扇轻舞,稍稍遮掩鸦青双鬓飞扬细眉,黑水银般的瞳仁轻抬,落在看者眼中尽是潇洒还娇媚的笑意,竟像是活生生的人儿一般。

萧殿便坐在她的对面,盯着她半晌也不言语倒生了疑惑,“怎么,是我画得不好,未衬你的心意?”璟淼眉目不动,不变慵懒,“你画得很好,只是,只是那画中之人不是我。”“啊?”他深吸了口气压制住不满,“一直觉得你还称得上懂画之人。这幅虽算不得呕心沥血之作,可也是耗尽了精神,如何还不像你?”她听了,垂眸探身过去,玉指纤纤俏皮点上他的鼻尖,“怎么又恼了?我说不像,自然有不像的道理。”他倒真是佯怒抓住了她的手,“什么道理?有本事,你便说出来。如果说不出来,怕是你不容易离开这里。我可比不得那个世子‘哥哥’好脾气。”璟淼使力才摆脱桎梏,原本静漠的脸上转出明媚笑容,好似吹散薄雾的晨曦。她不想再纠结于此处,扮作打量了房子周遭才相问,“你这满屋子的画呢?怎么一下子就都卖了出去。还有比我大方的主顾不成?”

萧殿听着这话,竟一扫方才时的勃勃兴致,面上有喜有忧还有惧,直是复杂莫名,“淼淼,七夕那日便想着说与你听,可谁知玩得兴起给混忘了。我的确是遇到一个大买家。你也看到了,几是买走了我所有的画。甚至那幅我写了自己名字没打算售出的也一并拿走了。”“啊,竟有这样的好事。”小丫头先跃跃起来,“那你岂不是大赚了一笔,正好可以搬回天字号房去了。你不是一直嫌弃这间客房住得憋闷吗?还有啊,你得请我好好畅饮一番,也不枉我在你落魄之时不离不弃。”“不离不弃?这话说得好暧昧。”他言语轻描淡写,眸底却满是谑意。她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黛眉含情,微抬殷红的小脸儿似怨似恼地掠他一眼。他又探手过来捉她的手,她执拗着躲开,他也不好意思起来,深恨自己竟又压不住一阵子怦然心动。

还是璟淼幽幽轻叹着开口,“萧殿,如今你生计不愁。今秋又适逢为上皇祈福加开恩科。礼闱在即,日后,你可有打算?”萧殿眼中如微岚过境,似是极复杂的神情,“生计的事我从来没有愁过。至于会试,怕是无福参加了。”“怎么可以?你千里迢迢进京,不就是赶考来的吗。二月的春闱,你因病缺考,这入秋的恩科可是天大的喜事,怎么又打退堂鼓了呢?如今京内的学子都纷纷奔走于公卿门下投递行卷,以期保荐。如果,你是担心朝内无人,我可以求爹爹帮你的。爹爹虽不喜此举,但只要是我说的,他便一定会答应。”淼淼愈说愈是殷切。“谁说我朝内无人?我只是不屑那些个欺世盗名的作派罢了。除了父母和三个姊姊,我所有的亲人俱在京城与东都。小弟弟,说不定,你我之间也有什么丝丝缕缕的亲缘呢?”他说话时眸心骤起波澜,可瞬间又恢复宁静。她看不懂也听不懂,含含糊糊嘟起小嘴儿,“谁会与你这跑船家的孩子有什么亲缘?”他一下捏住她的腮,直是掐得她眼中腾起水气才松开。

“与我有亲缘,那是你家的福气。”萧殿像是故意在逗她,看着她要哭,他的嘴角却隐隐透出笑意,只是那笑极淡,邈远而高贵。小人儿没敢哭出来,痴痴地望着他,“你笑起来,像一个人。”“像谁啊?”他也怕她会生气,轻轻揉了揉刚刚掐过的地方,又换作宠溺的口气。“像我的三表哥。”他的手指便滑动在脸上,她也没有顾及。“噢。”他倒不在意,只是有些羡慕,“你的哥哥们的确不少。”

两个人突然沉静下来。特别是萧殿,只含笑凝注,却一直不说话,像是一心等着她再开口。淼淼可比不过,她最受不得默默,“你既是有亲戚在,如何这大半年来竟要典当度日呢?”他像是超脱的样子,耸耸肩膀,“没办法。他们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他们。若真得找去,怕是正门都进不了,便让下人们当叫花子一般打发了。”她知道他是在自嘲,心中禁不住疼惜,“我差点儿又忘了,你是生在泉州,亲人们没见过你也是常理。”萧殿迎着窗外的落日看了看天色,轻轻一合目,“淼淼,并非所有的亲人我都没有见过。有过一次,也只有一次,我曾走近他们。”她不忍打扰他,只静静地听着。“我忘不了,七岁那年,也是这样的夏日里。天都黑透了,我家里突然来了几个很奇怪的人。他们见了爹爹极为恭敬,像是传递什么消息。那一夜,我爹带了娘与我匆匆起身。我们坐车,他与那行人骑马,一路上几乎吃住都在车马之上,像是没有停歇过。我都数不清走了多少天,终于到了东都。其实,我当时根本不知道那里便是东都。我在入城的路上就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一个人呆在很空旷又很堂皇的房子里,而我的爹爹和娘亲都不见了。我吓得大哭起来,这时便有侍女进来。她们帮我穿上的衣服竟是一身孝服。我早已顾不得哭,跟着走出房间。在门外的长廊遇到一个同样着了素衣的人。他长得与我爹有些像,低下头很亲热地叫我的名字,他说他是我的二叔。他的手比爹爹的手要软也要暖,他的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清幽香气,让人迷醉,也让人惶恐。二叔把我领到一处更为宽阔的房子。打老远处,便能听到有人哭,哭得凄厉无比。直到我走了进去,才发现,那哭泣之人,竟是我的爹爹,而我的娘亲早已昏倒在他的身旁。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男人痛哭,那实在是太过感伤。爹爹就跪在床榻之旁的青砖地上,额头上一片乌青还冒着血珠。床上直挺挺躺着一个穿着华丽的女人。她的面上覆了银纱,我看不清脸孔。只是见到她挽好的发髻不见一根青色,俱是花白枯槁。那是我的祖母,她苦苦熬了七年,至死也未能见到自己唯一的儿子。我哭着扑向爹爹,他使力拉住我跪倒,又膝行几步,按着我朝一位沉默端坐的老者磕头。屋里所有人都跪在地上,也包括我的二叔。爹爹的眼泪就像是止不住的泉水,我想去给他擦干净,他却攥疼了我的手。人们都不敢说话,只有我一个孩子在哭喊爹娘。突然那老者探身把我拉起来,一下子揽进怀里。他身上的气息也同二叔身上的一样,而且更俱让人沉定又威慑的力量。他紧紧搂着我,反反复复问着同一句话,‘你是殿儿吗?真是殿儿吗?’那就是我的祖父,为我定名,惦念着我,却从未见过我的祖父。”

“萧殿,求求你,不要再说了!”璟淼再也耐不住,抓牢他,阻止他。萧殿也反握住她,终是睁开眼睛,还是悠悠笑着,“淼淼,十年过去了,当时的情形,我的感怀,便是对爹娘,对姊姊们,都不曾吐露过分毫。谁人都有谁人的苦,我不能为他们抒解,至少也不想再添他们的伤痛。”她的手还在他的手中,这一次始终蜷卧着未动。她的声音极柔极缓,似有一种温暖的蛊惑,“看得出,你的祖父,你的二叔都是疼惜你的。尤其听你说起,你的二叔与你的爹爹很像,竟是让我想起了两个表哥。血脉相通,谁也无法割舍。想来,不只是父子间,便是他们兄弟间也是惦念的呢。”“血脉相通。”这个词在他的口中吟哦,“祖父有四个儿子。爹爹是居长的,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其中,二叔与他年纪最近,相差都不到一岁。我爹很少会提起他与兄弟们之间的事情。只是有一次,我与三姊打架,他偏袒姊姊教训了我,事后算是抚慰,才讲了他儿时的一件趣事。爹爹他打小胆子就大。褓姆们稍不留意,他便会爬到最陡的坡上,或是最尖的树顶,常常让祖父祖母胆战心惊。有一回书房里放了学,他带了二叔和三叔甩开侍从们去园子里玩。他领着他们爬一座假山。三个孩子不过六七岁的年纪,三叔害怕,只敢在山下等着。只有二叔跟着爹爹向上爬。他们爬到最高处,爹爹一跃便跳下来。二叔却胆怯了,立在山尖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个劲儿喊他。爹爹已经在下面,他展开双臂看着弟弟大声告诉他,‘跳下来,哥哥会接住你的。’二叔也实在,朝着爹爹跳下来。他就扑进他怀里,他也真得抱住了他,小哥俩双双滚倒在地上。我爹的门牙被磕掉了一半,二叔的额头也撞出一个包来。下人们赶到,吓得半死,不敢再瞒着,如实回禀给祖父。祖父当然光火,动戒尺狠狠揍了爹爹一顿,二叔自始至终跪在一旁哭哭啼啼为兄长求情。我爹对我讲时一直在笑。他说自己当时满嘴都是血腥味儿,一边挨打,一边看着二叔头上那个和犄角一样红红的肿包,都顾不上屁股有多难挨,只是担心弟弟将来还能不能娶上媳妇儿。”

璟淼听着揪心,细密的睫毛颤颤扬起,“我怎么就感不到哪里可笑呢?只觉得你爹爹他真是可怜。保护了弟弟,摔断了牙齿,还要受重责。不过,越过那一层公平不说,他们兄弟的确好友爱啊。”“友爱吗?”他也托起腮来看她一会儿,清晰凛冽的唇纹忽地一勾,“你可能想得出,这么友爱的兄弟,居然也有斗到你死我活的时候。”

第四章:敢与杨花燕子争

楚王府舒宁阁深处的烛火被阵阵夏风吹得摇曳,更带来夜丁香的恬淡芬芳。世子怀祋早已换上了一身浅檀色帛丝寝衣,衣衫半掩,身姿俊秀,却像孩子一般趴在床榻边一张紫樱木芭蕉覆鹿的几案上,蹙紧了眉头,拨弄白玉盏内的浮茶。

“你又怎么了?连晚饭也不吃。是在哪里闹祸了?”如彧负手走进来。怀祋忙起身,把衣裳系好,垂首敬候父亲落座,又唤来宫人奉上香茗,这才规规矩矩站到近前来。如彧越是瞧他却是疑惑,“你真没事吧?不管做了什么,说出来,别让我这心和你一块儿提着。”怀祋听着这话都烦,强忍了搪塞,“父王,孩儿没什么。只是为今日的射典,稍稍有些懊恼。”如彧顺手搁下刚刚执起的茶盏,眸中笑意讥诮,“吾儿倒真长进了不少。虽然你今日依旧射绩平平,不过知道愧于人后了,也真难得。”说完,他又瞟了儿子一眼,轻叹着似是抚慰,“你长了这十六年,四五岁时便与族中兄弟们一同比试,莫说魁首,怕是连三甲都不曾进过,实在是不值得为了此事吃不下饭。”怀祋笑着点头,跟着又抬头,“父王,与诸位伯父相较,您又胜过哪个?”如彧不变坦然,“没有,包括江良,我都很少赢的。”怀祋听了剑眉高扬,“那您就放心吧。哥哥们,我谁也比不了。对江承呢,也是赢少负多。但是,怀殳、璟鑫、江恩他们,还是与我相差甚远的。”如彧看着眼前这张与自己少年时一般恣意的笑脸,气越发不打一处来,陡得提高声音,“你最好闭嘴,再多说一个字,我立马拽倒了揍你。什么话都敢说出口,还与怀殳相比,他才八岁,你几岁?说说看,你几岁了?”

父亲越是着恼,怀祋越是悠闲,“您急什么啊。这不是说近支的弟兄吗,皇族之人多了,不如我的也多了。不过,皇祖父、皇祖母还有伯伯都夸我比您小时候让人省心。”如彧极不耐烦地挥手,“那是父皇、母妃与皇兄都宠着你,又实在找不出能与你相类的人,只好一味地糟践我。哥哥们比我年长许多。昔日,除了他们,萧氏子弟中谁还是我楚王的对手?更别提你母妃,像你一般的年纪便已辅佐着你外祖父涉理鄯鄯国政了。”怀祋敛了笑,稍稍靠近父亲身旁,轻声求着,“父王,我素来不喜骑射那一套。您也好,母妃也好,都别再逼我。”如彧发狠擂了他一拳,“我们哪曾逼过你。若是真得逼你,你如何会与怀鏧差了那许多。”

怀祋不敢接话,耷拉了脑袋。如彧看在眼里又不免心疼,“好了,我们也不是非要你与鏧儿一样。他是他,你是你。做世子不比做太子,那么拼命干什么。”怀祋一听父亲话头有转,立刻喜上眉梢,“您说得没错。不过,我也不是什么都敌不过怀鏧的。至少,我比起他来,要孝顺吧?”如彧冷哼了几声未置可否,停了片刻,才和缓下面容,“祋儿,你是王世子,亦有天下国家之责。文武要务并行,讲肆骑射不敢少废,这是祖宗家训。”“是,孩儿谨记。”怀祋虽然有些无奈,可还是乖乖答应。如彧的话还未讲完,“不过,育教之事,也要因其材力,各俾造就。皇上也好,为父也好,都知道你素来关注川渎、陂池之事。皇兄更有意让你在上书房读书之余,能到工部去历练历练。只是我与你母妃都担心,司水之职,导达沟洫,堰决河渠,你可吃得了那番苦?”怀祋听到这话,又是吃惊欣喜,又是不以为然,“父王,既是孩儿喜欢的,便不觉辛苦了。”

如彧无意再与他深讲什么,起身便要离去,走时仍不忘叮嘱,“听话,用些饭,省得一会儿你母妃从宫中回来还要惦记着再赶来劝你。”怀祋听了竟又颓然起来,眸心映出心绪不宁,“可我真得什么也吃不下。”如彧马上便要迈出去的步子跟着收回,回过头来看他,“你究竟怎么了?还真得闯出什么祸事不成。”怀祋委曲得快要沁出泪来,“父王,太子,太子他训斥我惦记了他的女人。”“啊?”如彧显露惊异神色,“他怪罪你了?”“是。三哥平时不怒自威,可从未像今日这样一脸寒肃地告诫我。他还唤我为‘宝郡王’,俨然是君对臣的凌人姿态。”怀祋越说越是愤懑,“我冤枉啊。他的女人他自己拴不住心,能怪我吗?谁惦记了淼淼,他找谁去,凭什么拿我撒气。”“好了,好了。”如彧爱怜地拍拍儿子的头,“殷儿定是与你玩笑呢。他的性子比皇上还要晦深莫测上几分。若真得疑你,于他是绝不会说出口的。”“是这样吗?”怀祋也在心中思忖,倒反过些味来。

“是什么样啊?”这厢,如彧还未接话,却是璎珞一脸的春色而至。“母妃您回来了?您喝酒了?”怀祋顾不得别的,急忙去搀扶母亲。璎珞就把着他的手臂,却没有坐下。她笑盈盈地看看夫君,又看看儿子,“趁我不在,你们父子俩在说什么体己话?”如彧的目光往她透出几许红晕的面庞上转了一转,又极快地扫过她的身后,才轻轻一哂,“你可真是醉了啊。”璎珞依然笑着摸了摸脸,“是皇后娘娘让我喝的,你也要管?”如彧眼底的谑意愈来愈浓,“你可带了娘娘的懿旨回来,许了你不用我管?”璎珞禁不得羞怯,可当着儿子的面,她还是蹙起娥眉啐了他一口,“少在我面前充什么霸王。”如彧目中精芒闪过,只不言语。璎珞抚上儿子的衣襟,“这就要睡了吗?连寝衣都换过。”怀祋依然挽着母亲,语声带了娇气:“嗯,孩儿等了您许久。不然早就睡下了。”璎珞檀口微吐,还带着清甜的酒香,“是你皇伯母非要为娘和璟侧妃在凤仪殿里陪伴凤驾。她留了裴夫人用晚膳,又召来了锍离殿的尹妃,女人们凑在一起便是话多,不知不觉竟到了这个时候。”

如彧含笑,目光也清和起来,“看来,皇室又要有喜事了。”璎珞眸如弯月,带了显而易见的艳羡,双手捧上怀祋的俊脸,“我的儿,你什么时候也能娶房媳妇回来,让娘亲欢喜欢喜。”怀祋低下头,抬手握住母亲的手,忍不住莞尔,“母妃,您若喜欢谁,儿子便娶谁。娶回王府,让媳妇伺候您。”如彧看着这母子俩腻歪,可气又可笑。他一把推开儿子,自己扶住妻子,更是嗔怪,“你还盼他娶媳妇。我看莫把别人的媳妇娶回来就好。”璎珞生了疑惑。怀祋早已放下心事,先笑出来,“母妃,太子提醒我不要惦记了他的女人。”“殷儿是说淼淼吗?”璎珞只觉酒意渐渐上来,思绪纷乱。“当然是淼淼,他口中的女人还能是谁。”怀祋也看出母亲醉了。

璎珞倚住身旁如彧的臂膀,又将手搭到他的肩上。她亦笑着扫了一眼那父子,黛眉浅晕是略暗于瞳仁的琥珀色泽,清清泠泠的一如她的声音,“他说谁是他的女人,谁便是他的女人吗?儿子,谁是谁的人,争了抢了才能知道。”如彧的眉峰一动,揽在她腰间的手跟着加了气力,烛光晶莹正映照他眉心幽静与高贵相融的气势,“你能不能讲得更明白些。你当初是争过还是抢过,又知道了什么?”璎珞耐不住咯咯笑起来。怀祋早已挤上前,隔在父母中间。他展臂拥住母亲,“放心,母妃,有我保防你。绝不让父王欺负你。”璎珞依然笑得欢畅,“儿啊,你爹爹就是个傻子。如果我不争,不抢,又如何能够得到他呢?”

如彧轻笑出来,手腕一扬,绕过儿子,复又揽上娇妻,“快走吧,在祋儿面前耍酒风,像什么样?”璎珞已醒过几分神,熠熠修眸抬起,仍是笑容不减,“没功夫与你们胡闹,倒忘了正事。曾大人一家可要回京了?”如彧稍稍肃了容色,“朝堂上的事,岂容女人家妄议。”璎珞并不介意,白了他一眼,“我是关心林怡与缈蒽,谁管你们的朝政。”怀祋倒像是想起什么,抬眼看向母亲,“您说谁回来了?曾叔叔他们?”璎珞很是欣慰,拍了拍儿子的手,“难得祋儿还记得你曾叔叔。他们一家离京赴蜀地任上时,你还不到十岁,一晃竟有六七年过去了。”如彧也颇为感慨,“定是玲珑向你讲起,她也知道你同林怡交厚呢。曾品阁是我的侍读,自幼一同长大。他与林怡俱是出身显贵,伉俪情深又难得与我们夫妻投契。当年出为剑南督府长史便是皇上有意锤炼,这次定要委以重任的。虽说回京还有段时日,不过也就是今冬或明春的事了。”

父亲母亲都是一脸的喜色,只有怀祋甩甩头,像是要拔开烦忧。他怔了怔,皱起了眉头,“曾叔叔与婶婶回来,那个呲着虎牙的黄毛丫头呢,也回来?”璎珞气得掐了儿子一把,“净混说,从小便欺负缈蒽,打了你多少回也不长记性。”怀祋怄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明明都是她仗着年长挤兑了我,可转脸便去你们那里告状。她哪次来咱们府上玩儿我都要挨揍,这到底是谁在欺负谁啊?”如彧根本就不去理会他,依然笑对妻子,“缈蒽也该十七了,是大姑娘了呢。”璎珞还未说话,竟是怀祋幽幽接了一句,“若是明年回京,她便十八了,怎得还没嫁出去?是不是那对尖牙吓退了蜀地的男人,难道要老在家中了不成。”如彧向着儿子转过身来,微微一抬下颌,“那孩子如何会嫁到蜀地?我与你母妃同曾家早有约定,缈蒽要做我楚王的儿媳。”“什么?”怀祋根本就不相信父亲说的话,“您们什么时候约定的,我如何不知道?”璎珞扶了扶鬓间的玉簪,和缓笑着,“你哪是会知道。是在你俩出生的时候呢。”怀祋都快要按不住心绪的波涌,“我们出生?她出生时,还没有我呢。”“对啊。不过,你当时已经在为娘的腹中了。缈蒽生就富贵之像,虽是孙女儿,却最得怀淑郡主与曾郡马的宠爱。在满月礼上,我们两家便说定了婚事。”璎珞的眉梢眼角尽是为人母的欣喜。

“我不要她。她祖母是郡主又如何,她便是公主家的我也不要!”怀祋使了劲儿地跺足,“那丫头年纪比我大,脾气比我坏,长得还比我丑。我干嘛要娶她啊?”“好了,好了。缈蒽哪像你说的那样。曾家亦有西域王族的血统,她爹她娘就是一双璧人,她如何能长成丑女。女大十八变,你们都大了,怕是谁也认不出谁了。”璎珞忙着安抚儿子,如彧则在一旁冷哼,“儿女的婚姻,自要听从父母之命。难道是你想娶谁便娶谁么?缈蒽比你年长了一岁,从小就透着大气稳当。你就是个闹腾的主儿,若是再娶回个像淼淼般不省心的,两个凑到一堆儿地作,这王府可还有清净的时候?我与你母妃还要不要活路了?”“那便只许你们俩闹腾,非得找个大姐来束缚着我?”怀祋不敢说得太强硬,却是理直气壮。如彧依然不急不恼,“这儿是谁的王府,是谁说了算?我为楚王?还是你为楚王?”怀祋也不管不顾了,梗着脖颈嚷嚷,“你们又没旁的儿子。我是世子,早晚我便是楚王。”如彧再不见翩翩风度,气啾啾抓住儿子的胳膊,狠狠照他臀上踢去,边踢边还教训,“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都能说得出口。”怀祋想躲可又躲不开,心里烦,身上痛,只能一下又一下地忍着。璎珞可见不得儿子受教训,慌慌拽上夫君的袍袖,吐气如兰,绕指成柔,“好了,好了,我们回房去吧。这一阵子,又头晕得不行。”如彧终于放开怀祋,转过头来,目光含谑,话音一丝暖意也无,“看看你们母子,真能把我气死。”璎珞没有争辩,侧身掩唇轻咳了几声,像是气力不支的样子,软软倚到他的肩上。如彧也不避讳,一把将她打横抱起,迈步向外走,只小声在她耳际提醒:“别急,我们这就回房,为夫好好帮你醒酒。”璎珞斜睨着听他说话,不言不语。倒是怀祋立在身后,依然心急火燎地喊着,“父王,母妃,你们别走,你们说那丫头的事,是不是真的啊?”他便眼见着他们离开,任是谁也没有回答他。

月上中天,明灯高悬。内堂透亮白虎皮纹重帛铺就的软榻,赵王怀馨一人赤裸着上身斜卧其上。旁侧里一张泛出铜质光泽的沉香木长几,几面摆放着一副湘妃竹棋盘,纹秤间黑白云子散落。怀馨一只手执了颗黑子,一只手半握夜光酒杯,棋子温凉,酒碧如玉,正映衬他的眸光亮如天星,霸气隐现。纱帷畔流苏金钩轻动,明镜地面曳过朱锦轻纱袍角。锦瑟棕墨色长发披垂,相携着侍女昭玉轻步进来。那小丫头冷不防地瞧见主人精赤矫健的身躯,登时羞红了面颊,头深深俯下,再也不敢抬起。锦瑟微皱细眉,侧首示意她退下,这才缓缓走近,拿过丢在一旁的云丝外袍披到他的肩上,语带不悦,“怎么连衣裳也不知道穿好,倒吓坏了昭玉。”怀馨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宠溺十足圈小人儿入怀,促狭笑着,“我哪里吓她,是她吓到了我还差不多。”边说更贪婪闻嗅馨香,“卿卿,你今日沐浴用得是什么,似花非花,似露非露,如此芬芳甘萃,配着这一身朱红纱裙,真是妙哉。让哥哥这棋局都无法下下去了。”

锦瑟柔若无骨地依附,这才撩过一旁的棋盘,更觑见随手扔在地上的书卷,纤指戳上他肩头,“不是说好要温书吗?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又下起棋来。自己都能和自己对弈,你还真是无聊。看明天皇上考问功课时,该如何答对。”怀馨的唇边渲开淡笑,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如何答对。自然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大不了是受一顿训教而已,总好过这良辰美景虚度。难不成要像太子那样,熬在东宫的书房内日夜苦读。”说到这,他又像想起了什么,咬了咬她圆翘的小鼻头,说得更加讥讽,“还有你那表哥亦是一样的用功。不过,也难怪,他们俩都是孤家寡人的,如若不找出些营生来,可如何渡过这漫漫长夜?”言毕,他反手便要拥她倒在榻上,她倒直直挺住,“还要笑话别人。难道这天下便只是皇上与太子的天下吗?”怀馨也无意争辩,半醉半眯的目光,直直探入那轻薄纱衣中的诱人妙曼,修削的指尖轻轻抚弄领口处的一抺滑腻玉肌,“天下便是我的,日子也不能像他们那样过。”他又将一枚白子递给她,“一个人对弈的确无趣。让我看看你的棋力,这些时日可有长进。”锦瑟已在他不觉中坐直了身子。她没有接过棋子,转首拂袖,竟是哗啦啦搅散了棋局。不顾他口中“唉唉”惋惜之声,小人儿面上清漠,声音更淡如流水,“你便这样虚耗光阴,更是别想有何长进了。”

第五章:棠棣之华

金月半圆,一室暖浪。可怜的人儿话音都未落便被那人掀翻在榻上。薄裙撩起小衣褪了个精光,柔软的纤腰蛇动,温泉活水洗出来的滑腻身子此刻在他的手下摆弄得拱成弯弯一座小桥。锦瑟早耐不住细细娇喘,轻咬红唇强扭过来,玉指如葱勾上他的颈子,更欲攀扯那根紧绾乌发的螭簪。怀馨黢黑的瞳仁缩紧,扯住小手别入腰际,塌下身来按牢她的肩背。“赵馨,赵馨,我喘不过气来了。”她的下颌触在榻上,硌得生疼,哼哼唧唧地开始撒娇。他真得稍稍松开些,脸却贴得那嫩嫩的小屁股更近,一双妖冶到不似男子的眼睛笑意正浓,“这里的乌青还没有完全消去,你便又忘了疼,该让哥哥如何做才好。”她的脸都覆进丝帛里,传出来的声音含混不清,“妻贤夫祸少。我劝你让进,何错之有?难道要整日里纠缠你沉湎枕席?”他听了心中火焰幽幽跳动,猛地一口咬到她的臀峰,深红的牙印留下,她已是扯了嗓子的叫嚷,“做什么,你疯啦,你疯啦!”丰腴娇躯扑腾得如同一条娃娃鱼。他立刻换作爱怜轻抚,“我真恨不得将丫头你整个吃进肚子里。”说着竟蓦地一声低笑,“你怕是再扮贤惠也无用。你这身子便是天降至宝,凹凸有致,吹弹可破。更神奇得是冬软如棉,暖似烈火,夏凉如冰,温润若玉。只要搂着你,哥哥哪还读得进书去,唯愿醉卧温柔乡,长睡不醒。”

怀馨故意把下巴抵在她的腰窝,一滑一蹭,刺她的痒痒。小人儿初时还挣扎,后来竟沉寂下来,一只手搭在腮下,沉沉叹息,“如果以色侍人,色衰会不会爱弛?”他听出她多心了,也侧躺下来,只用一只手臂搂住她的腰。锦瑟转过脸来看他,“你回答我的话?”他淡淡扫她一眼,似笑非笑,“如果没有色,你要拿什么侍人?”她恨得一巴掌挥过来,差一点便扇到他脸上。他大笑着躲开,迳往榻内缩,还将双手都捂住面颊,“你太凶悍了。求你,别打我的脸,明天还得上朝呢。”锦瑟早就跪坐起来,使足了力气猛捶他的肩背。捶着捶着又觉手疼,再改为掐和拧。长长的葱管指甲,划得他身上白道儿红道儿树影般参差,他也不躲,仍旧笑得欢畅。她是精疲力竭了,撒气抽了几下他捂在面上的手,话音带了哭腔,“萧怀馨,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让我遇到你这个魔障。”他这时才露出脸来,硬拽了她躺倒,又钳制着揽进胸前,使坏般闷住她的口鼻愈箍愈紧,直到扼出她破喉的尖叫,才松开些许。

锦瑟支臂想撑离他,可就是撑不动,柳眉高挑,俏眸瞪着,只说不出话来。怀馨帮她拢拢寝衣,俊眸泛笑愈显深味,“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你我云雨情欢并无过错。我长到如今,也过眼美女如云,但你,是唯一一个令我见而难忘的女人。即便那时你只有十一岁。你的一颦一笑,如刻心中,挥之不去。”她也悄悄含笑,眼角一抺娇媚弧度,映照灯影,如丝缠绵,“赵馨,我也从未将你忘怀。”他飞扬的眉目咄咄逼人,自有无与伦比的傲气,“那是当然,赵王我岂会是凡俗之人。”她的胭脂俏面,明艳如画,却不忘伸指刮上他玉颜,“少在这里自夸。你啊,能迷住人的,不过一张俊脸。谁若上了当,便是自投罗网。”怀馨并不恼她的讥笑,反而更显潇洒,“此话差矣。太子除了一双重瞳,与我长得分毫不差,又是那般尊贵的身份。如何就未见他网住哪个女子呢?倒是有人逃都逃不迭。”锦瑟不再接话,只在他身前依偎更紧。他也似有些倦怠,微垂眸子,摩挲着玉滑的身子歇息。

也就稍稍安静片刻,怀馨忽的记起什么,推推怀中之人,“还有件事忘了嘱咐。”她只轻轻“嗯”了一声并未抬头。他倒少有的认真,自己坐起,也将她揽起。“这几日,我会带怀酘来府上坐坐,你得准备一下。”她看着他,也像很认真的样子,“到哪里坐,赵王府吗?”他径直把她扯过来,两瓣儿屁股蛋儿各扇了一巴掌,“整天气我,不挨揍,你就不舒服,对吧?”她挣脱开,也是理直气壮,“这府里就从没来过你的弟兄,我略问问,又怎么啦?”他只能服软,讨好地拍拍她的手背,“他们哪个不想来。只是不敢来而已。你以为人人都有扬扬的胆子,想干什么干什么,想去哪里去哪里。他们是怕父皇怪罪。”锦瑟无意多争辩什么,她也知道他的不容易。他见她没恼,高兴起来,凑近了低头同她讲话:“虽然他们不来府上,可我带着你出去游乐,近支兄弟们也见得差不多了。怕是只有太子与怀酘没照过面儿。他俩最不合群,一个忙于苦读,一个忙于修仙,都不食人间烟火。”她忍不住拍打他,“自古帝王,莫不以豫教储贰为国家根本。太子能如你一般得胡混。都是兄长,哪有这样浑说的。”他只嘿嘿一笑,“说归说,可大哥年长,小弟尚幼,我们仨才打小便在一处,彼此最为知心亲近。所以这次请了怀酘到家里,你一定要按我的吩咐去做,我是要办大事的。”她听了疑惑。他却像思索着什么,“府上婢女可有到了婚嫁年纪的?”“是有几个。徐姑姑说,宫人过了二十五岁,便可以请旨放出王府。”她也认真答对。“二十五?谁找那么大的。十五的,还差不多。有没有哪个十六七岁,要有几分姿色的。”他倒着急起来。“十六七的丫头满府都是。王爷看好哪个是有姿色的呢?”小人儿越说眸光越冷。怀馨听出了她话中的醋意,促狭的性子上来,心火也是蹭蹭蹿着。

他故意摆出一幅犯难的样子,“自从娶了你回来。身边但凡长得周正点儿的,都被你打发回那府里去。如今在这宅子伺候的下人,论容貌端庄怕是谁也比不过年近四旬的徐姑姑了。”她听了就差冷笑出来,“瞧着这宅子的人不顺眼。您大可回到那厢。帝后爱子,谁越得过殿下。昔日里最美的姬,最醇得酒,最快的马无不出于赵王府。弱水三千,华府佳苑,多少人上赶着伺候,又何必在这里苦苦熬着。”怀馨也不接她话茬儿,依旧自顾自地问话,“怜儿怎么样?想是还不到十七。模样秀丽不说,难得的肌肤细白,看着便清爽。”她眼帘深垂,斜睨向他,“那丫头肉皮儿白与不白,细与不细,你是在哪里看到的?”

怀馨单手一撑从榻上跳下来。肩向后展,再次甩落长袍。先是动手彻底扒光她的裙裳,也不理哭闹抱起来行至大床边直接抛了上去。小人儿瑟缩着身子从软衾上爬起来,壮起胆子问他:“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他还是一幅气定神闲的样子,拉开床边亮漆嵌贝小柜的抽屉,取出一块尺把长打磨得光滑又浸过清油的金丝楠木小板儿,想了想再伸手拣了根水红色多股长丝绳,这才一步步慢悠悠探身到床前。“哥哥,哥哥……”她还想着往床深处躲,早被他伸臂捞过来。怀馨的笑掩在墨黑长睫之下,似恼似谑,细细密密地透出惑人的精光,“这一晚上,你可够了?现在知道叫哥哥了,早先怎么又是‘赵馨’,又是‘萧怀馨’的,比谁都顺口。还敢问我干什么。干什么?给你上刑。”

“不要,不要啊……”她还想推他,可如何能推得开。他的手无比灵巧,一根红绳分开两头从她的后颈勾过来,在锁骨交缝处打了个十字花扣,又左右各一边绕过她的双乳。他看到她的身子止不住轻颤,有意停下来用两指夹住乳头上的红樱揉搓。她吓得哭泣求饶,可偏是那两点娇艳不由人的渐渐硬挺。她顿时面若飞霞,他的动作也急切粗暴起来。绳儿在小腹上交叉,他就势将她按趴在身前。强分开紧夹的大腿根儿,扯着丝绳从身前拽到身后,两缕水红色掠过湿哒哒的密丛私处,连同他的手都被沾染,瞧得见的是绳子,一截截浸润得嫣艳起来。他放过她的双臂,只在两条长腿上下功夫,绕了不下四五圈儿,才停在双踝,结结实实地绑在一起,打了个蝴蝶般的活扣儿,再用绳梢逗弄她的脚心,小人儿只余阵阵悲鸣。怀馨终于拿起板子来,从她的头顶起,沿着脊骨一路滑下,过了腰际才狠狠一记抽上丘峰,圆鼓鼓的小屁股肉浪波动肿痕立现。他将板子换手,低头相看红白错综缠绕的小身子,曲线婉转,束缚着蜷动扭摆,真让人欣喜无限。

“哥哥,能不能轻点?”她抽嗒嗒的,小鼻子都皱了几皱,只是乖乖趴着不敢回头。还算自由的双手试探着在屁股上极快地揉了几下,他倒没有在意。“哥哥,我错了。你该打我。可别打得太疼,好不好。”她每每到这个时候便乖巧起来。怀馨低声笑了一阵,又摸了摸翘在自己身下的两瓣儿娇臀,雪白腻洁,充满弹性,只可惜还有零星的几小块已褪成暗黄的笞痕让人瞧着可怜。“你想轻一点?”“嗯。”“你怕疼?”“嗯。”他问得随意,她答得诚恳。“小妹妹,这板子便是这个力道了。要不我们换一块?第三层小屉中还有一块紫檀木的,更宽也更厚些,备了许久却没有试过,不知道疼也不疼。如何?”他的话如同打哑迷,只是她不坠迷雾。“哥哥,我,我,就这个吧……”她什么都不敢再说了,小脸儿胀得通红。“这才算听话。”他的眸心深处掠过一抺熟悉的嘲讽,很快又扬起手中的板子。“啪啪啪啪……”没有间歇的十来下,由上至下由左至右,起伏隆起的娇嫩屁股全部被抽打过,圆圆的两团似是映过霞彩。她咬着唇,还是忍不住嘤咛出声,赤裸裸的肌肤沁出毛毛汗来,在琉璃灯下的照射下亮晶晶闪动。她的下半身子被红绳缕缕缚住,随着板子的起落,臀峰愈收缩,股沟愈深邃,腰肢痛楚扭摆间,哪还顾得怕羞夹紧私处,浓浓的阴影再难遮掩,正是那一片诱人深入的温软。

这块金丝楠木的小板儿是怀馨精心挑选的。楠木为上好硬材,不上漆都光滑油亮。板子被制得很薄,抽在屁股上音响尖厉,钻了皮肉的辣痛却伤不到筋骨。他自认这凶物足以震慑只嘴巴上恼人可实在是受不得苦楚的丫头。眼见她又要挨不住了,小手不老实地向身后探着。这回他可没有客气,加了两分力抽到手心,随着一声惨叫,一道深红的檀子腾起。“手该放在哪?”他的威严不变。她立时将手缩回去枕在颌下。接下来的笞打,放慢了节奏。五下一组,左右开弓,力道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她的哭声、喊声、求饶声混杂在一起,铆足了劲儿地向床里头拱。他跟着抽上几下狠的,刺耳的脆响,疼得她几欲翻滚,下体在呻吟中簌簌抖动。他把她绑在一起的双脚向床边拽了拽,用自己的两腿夹住

这回她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了,屁股无法躲过什么,板子比先时更要精准。又是一串急迫的击打,全都落在臀沟与玉腿间夹缝连成的一线上,小人儿几乎崩溃地哀号,屁股跟着板子弹起来,触及他蜷握的手指,都能感到微微胀起的肿痕让原本柔滑的肌肤变得不再细腻。怀馨终于停下来,轻轻抚摸眼前红彤彤宛如熟透樱桃一般的翘臀。她的哀鸣此刻换成了断断续续的呻吟。他也松了口气,她能不再哭泣便说明打得还不算太重。下身渐渐鼓胀坚硬起来,快感已然在心中升腾。他便是迷恋,她胖乎乎的小屁股在自己的手下扭捏着由白转红,由丰变肿。他更知道,只要不是发狠责罚她,她也一样喜欢。常常打了她,他还会逗弄她,伸手插入她的两腿间,那里又深又滑又软,胀满裹住他的手指。

压住心头欲火,他还得玩得开心。抱她趴着躺平,却不解开身上的丝绳。从妆台上取了铜镜回来,立在她的身后轻唤,“你回过头看一眼啊,玉肌衬红绳,你这束手束脚的俏模样,可像那人首鱼尾,织水为绡的南海鲛人?”边说,他边攀到她身上,缠绵在她的颈间,啄吻茸茸长睫,“主人索一器,泣而珠满盘。这里,这里可有坠泪而成的鲛珠?”她连动都不动,只轻轻弯起唇角,“什么样的鲛人也斗不过你这个妖人去。”他的脸色微变,目光闪烁如刀,按上她的臀,“还敢挑事?要不要我取了热手帕来,将你这肿屁股敷上一敷,待等肉皮子解了麻木,我们再换了藤条试试?”

锦瑟闻听立时踢蹬着扭身,气喘吁吁勾上他的脖子,“哥哥,好哥哥,饶了我吧,求求你。”她故意伸出粉红的舌尖去触碰他稍稍发干的唇。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奔腾着向下身涌,不耐烦地拉下她的手来,又将她翻了个个,使力拽开系在脚踝的绳子,再粗暴分开她的双腿,已是滚烫梆硬的分身迫不及待地挺入。终于箍住她的纤腰,目光却直直盯住尽裸的雪肩酥胸。她凌乱喘息,羞怯去遮蔽他的眼。他如何会依她,沉重的身躯压下来,埋首在清凉锁骨上,一点一点地噬咬。她浑身的肌肤都变得如同臀上一般灼热,不能动弹,又不能呼喊,呻吟断续被封缄在他的黑发里。她不由自己的躬起腰身开始向上冲撞迎就,引得他也颤抖起来,先是大肆进出,而后寸寸逼进,直让那反反复复地裹紧与缩动迫得他刹那爆发出来。

一榻风流狼藉,他们的身子如藤萝般缠绕。她被他揽在怀中,无限温柔,倾情似水。怀馨抬手勾起小人儿圆巧的下巴,烁烁俊眸谑意流动,“记下这顿打。女人不可以嫉妒。”她的眉目翩然,乖顺得如同一只猫儿,但那语气却露出轻魅的不屑,“男人不可以贪心,你也要记下了。”他无奈摇头,又好整以暇地欣赏她诱人的娇躯,“只要抱着你,我什么都能答应。”她侧了头看他,指尖轻戳他的脸,“瞧你那点儿出息。”他是一臂支头,一臂抚在她的腹上,笑容慵闲,说不出的散漫好看,可笑了一会儿,却又叹息,“人生至美之事,真不明白怀酘他为何不懂得享受。”锦瑟好奇,“淮王怎么了?”怀馨慢慢眯起眼睛,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二哥他,见不得女人的身子。”

第六章:当与卫霍同

一连几日的小雨终于消散,湿漉漉的草木清新犹在,夏日里的闷气却解去了不少。凤仪殿外苑的廊头,吊着一排精巧笼子,仙禽异鸟,啾啾争鸣不绝。廊下,玫瑰、海棠、凤仙各色落花,斑斓彩锦般撒满一地。几点山石边,踱着仙鹤,种着芭蕉。青翠欲滴的绿叶子上,巴掌大的一只墨色撒金点蝴蝶时起时伏,舞动翩跹。上官雪晴与连天两个,孩子般蹑手蹑脚跟在蝴蝶之后,俱是摒住呼吸,一个娇喘细细,一个汗湿淋漓。“小天,你快扑,快些啊。它都要跑了。”小丫头心急催促。“翁主。嘘!”小侍卫扭过头来以指按唇示意她禁声。可也就是这一犹豫的功夫,蝴蝶似有灵性,振了双翅腾起,转眼间便飞过了朱红色的宫墙。

“坏小天,笨小天,你赔我蝴蝶。”雪晴懊恼地狠跺小脚,云白绫子细褶的长裙都抖起涟漪似的纹路,半臂外拢着的昙绡纱几是垂到了地上。小天也有些泄气,他抬手擦了把额头的汗水,原想着俯身告罪,可看到那张容长小脸儿上两抺俏丽红晕竟觉难描难画,尤其是一双水杏似的眸子,晶晶莹莹的,说不出的嗔还是喜。他不敢长久直直盯着小人儿看,又舍不得移开注视,自己先“噗”地笑出来,如儿时一样轻唤她的名字哄劝,“雪晴,别生气。打小儿给你捉了多少蝴蝶了?总得容人家失手个一回两回吧。”

两个人都还不到十六岁的年纪。曾经比肩的个子,可如今他比她足足要高出一个头去。跟随主人来中宫请安,连天仪容严整。紧裹幞头,革带革靴,一身翻领对襟滚了青金锦边的玄色侍卫长袍合体,愈显他宽肩细腰乍背,昔年稚气不在,直是威风凛凛。她抬头瞄他,他也低下头来瞧看,两人对眸相视一瞬,都有些憨憨的情怯,另彼此心中微窒。还是雪晴打破这静局,小人儿指了他围在颈间的青巾,捂了嘴巴轻笑,“暑日里,戴上这个,不嫌热么?”他下意识抬手正了正巾帻,像是要遮掩什么,眼色有些躲闪,“翁主,我,我,不怕热的。”她跟上他的眼睛移动脚步,“小天,你刚刚还喊我‘雪晴’。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又成了翁主。”他的眸中隐约掠过失落与惶惶,以只有她能听得到的语声倾诉,“我们,不再是孩子了。皇后娘娘,公主千岁还有王爷都在殿内。我们总要顾忌上下尊卑。”

轻风裹了残花落瓣扑到廊下,沾染了他们的鬓发。雪晴初聚时心内的欣喜不觉灰了大半。她缓缓蹲下身子,拾起手边一截花枝逗弄几只急急劳作的蚂蚁。小天瞧着她耳坠上一颗淡粉色的珠子出神,看得久了眼睛都有些发酸。他也蹲到她身边,拨了拨她手中的小棍儿,温和问着,“再有不到两月,便是你的生辰了,想要些什么,我好早些准备?”她并不抬头,声音又静又细,“扬扬不过生日,你一样从宫外头买了一大堆的泥人儿、柳编的送她。特别是那个铜钩的小笼子,一掀门帘儿,便有只真羽毛扎成的鸟儿蹦出来。帝姬当成宝贝似的,都不舍得让我和淼姊姊碰一下。果然是你那大恩人赵王殿下的亲妹子,你如何都会上心,我们这些外围的是比不了。”

“啊,啊……”小天本来也不算口齿伶俐的,此时又是委曲又是恼,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摩挲双手起来蹲下,蹲下起来,平复了几次心绪,才忍住没像小时候在王府一样,被她撒娇耍赖揉搓得无路可走后壮着胆子拍上她的屁股。他也学了主人,长吁一口气,然后凑到她身边来,猛得握住她的手,“别闹了,帝姬前些时日发脾气,王爷吩咐我买些小玩意儿送进宫哄她开心。他们兄妹情深,与旁人何干?倒是咱俩,自打去岁王爷带回姐姐,我便到那厢府上当差,你又去不得,真是难得相见。你知道吗?也许都过不了秋日,王爷就要送我去璟侯爷的营中,怕是一年两年都碰不上面了。”她这才偏头,“我知道,我听到爹爹与四表哥提起过。”“驸马?”他的眸光登时精亮起来,“驸马如何说我?”她依旧喃喃,“爹爹夸你少善骑射,悟性耐力兼具,只做区区王府家丁太荒废。后来,他们便支了我出去,再说的话,我就不知道了。小天,表舅舅到底统管了什么军营,神神秘秘的。”

她要问他,正觑见他含了春风样的眼睛。连天俏皮地夹上小丫头的鼻头,话音带了油然而生的欢喜与自得,“卫青人奴,依然可以拜将封侯。可见,有为者,不宜复以资地限之。跟在王爷身边这几年,他教会我许多东西。不过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无数次地告诉我,人总要遵循指引,为自己心内的人儿奋而进取。封侯非我愿,这才是最重要的。”雪晴拂一拂面颊,收敛了素日里的娇态,与那人一样,仿佛一下子长大许多。她的神情半是欣然半是寂寥,“金勒少年,吴钩壮士。我早知你宏愿。只是,只是我不想见你如此辛苦。”刚刚相聚,便言分离,他也心有不甘,欲劝又无从劝起,只得陪着她相忆流年缱绻,“有时,总是想起,那几年,你常到王府小住的日子。每每你都逼我偷偷带了你跑出府去玩儿。”她咯咯笑起来打断他,纤长的翅睫忽闪,“我们玩一路,吃一路,不挨到天黑都舍不得回来。我真是不想长大,我真舍不得雀儿山的那处温泉,那是我们跑得最远的地方了。”日色淡淡映在他们的脸上,她越是欢快,他越是痴惘。

雪晴忽地拽了小天起来,抓牢他的手臂摇摆,“在你被送入军营之前,一定要带我再去一次雀儿山。不论想什么样的办法。我们都必须再去一次。”“啊,再去一次?”小天故意扮作为难的样子,“每次偷跑出去,高兴的是你,受苦的可是我。哪回王爷不是暴跳如雷,劈头盖脸地收拾我一顿。就数雀儿山那次最狠,好几天我都坐不下板凳。”她一点点微笑,“四表哥对你,从不似寻常的主与仆。”他的眉目爽朗,“我视赵王如父如兄。”话一出口,他还是有些委曲,“不过想想,我被王爷教训的几次,好像都与你相关。”髻边红珊瑚的步摇轻轻晃动,仿佛有淡淡玫色自她腮边漫生,“你不也教训过我吗?长这么大,我爹我娘都从未舍得动过我一个指头。你倒好,打我的时候,我哭得眼睛都肿了,你也不停手。”小天一直静静听着,此时才将目光一抬,竟带了与主人相类的狡黠睨意,“我教训你错了吗?不过买个冰碗的功夫,你就差点被那群耍猴的拐跑了。亏得那日里你发鬏上别着一朵红宝石花,离得远些也还醒目,不然真怕是寻不到了。当时发现你不在原地,我疯跑着去找,寻死的心都有。若是真把你弄丢,我们全家人头落地都不够赔的。”她的柳眉一扬,一双俏眸圆瞪,“原来,你当时担心的并不是我,而是你和家人会因此获罪。”他又差点接不上话来,慌慌摆手,“没有,绝对没有,我最担心的还是你啊。”“真的吗?你不哄我。”她还在逼问。“真的,雪晴,我发誓。那是我这辈子最害怕的时刻。过了好几年,直到现在,我只要梦魇,便是又找不到你了。想想看,平时你再不讲理,我咬牙跺脚地也不过拍你一下半下。可那回我揍你屁股,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他道出如此的话来,竟然还是一脸的真诚。

“你说什么呢?你再敢说一遍。”小丫头就是小丫头,提到当年挨打旧事,羞得脸蛋儿快沁成红苹果,气鼓鼓捶上他胸膛,“跟着你那如父如兄的,就学不出个好来。你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她粘到他身上去抓挠,他能躲开,偏还佯装着躲不开。笑闹间,小天围在领上的青巾滑落,正露出颌下颈间一道道转为淡淡乌色的鞭痕。雪晴立时警觉,伸手便要抚上,却被他急急拦住。小天连忙再去遮掩,她可却变了容色,“这是怎么回事?是谁打了你?是四表哥吗?”他依然讪讪笑着,“你不知道的事情。你也不要管。”她如何肯听,死死拽上他往正殿内拖,欢声笑语换作冷澈之意,“我偏要管了,又如何?我就是见不得别人欺负你。舅母在呢,正好可以评评理。”

小天被生拉硬拽着拖入殿中。怀馨正坐在下首相陪母亲、姑姑闲聊,看到冒冒失失闯进来的两个人也是一愣。尤其瑾月,更见不得女儿的一双手臂都攀在那个侍卫的身上。她咳了一声,紧拧眉梢,“雪晴,这是中宫殿,不许胡闹。”小丫头平日里最得舅父、舅母的宠爱。娘亲越是提点她,她反而越是逞强,撒手放了小天,几步就跑到玲珑身边,“舅母,您管不管四表哥啊。他,他太欺负人了。”玲珑一时猜不透甥女恼在何处,抿嘴儿拍一拍她的手笑问,“这又是唱的哪出?说出来,舅母一定罚他。”她咬一咬牙,掩饰不住满脸的愤愤不平,“舅母,他打了小天,伤得很重。”

怀馨慢慢收敛了笑意,盯盯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急不恼倒像在探寻什么。瑾月闻言气结,一手抚住因着孕事微隆的小腹,一手支着椅靠便要起身。怀馨眼尖,忙上前扶稳姑姑,声声劝她安坐。公主俏面晕红,口气半怨半劝,“人家主子教训奴才与你什么相干?小天站在这里,不是好好的,哪里就伤得重了。在娘娘面前大呼小叫,越长越不懂规矩。”玲珑只轻轻拢一拢头发,曼声安慰,“好了,月姊姊,雪晴最是乖巧的孩子,你可不要怪她。”说着,她又招手,“小天,你过来,与本宫说说到底怎么了?”小天依然怔怔立着,话也不敢答对,急出一头一脸热汗。还是雪晴不顾喝止,强扯那人的袖子靠近凤案。他颈间的青巾不在,这时众人皆清晰看到了一道道交织的鞭痕。

“馨儿!”玲珑素来不喜为尊者苛待下人,便有些不悦,“这孩子从十来岁上跟在你身边,老实本分又忠心耿耿。你也一向厚待,就真有什么错处也该耐心教导,怎么能下这样重的手。你如此喜怒无常,不但伤人也失了自己的体面。仔细你父皇知晓,更不会轻饶了你。”“娘娘,没有,没有啊。”小天实在白长了高高大大的个子,一遇到心急之事总是怯生生得如孩子般羞赧,“怪不得王爷,是奴才一时糊涂,背着主人行事,差点坏了大事。”怀馨嘴角扬起,眼底殊无笑意。他也走过来,对着小天一揖到地,“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也懊悔,你千万不要记在心上。”小天膝头一软差点儿跪倒,又被扶住。怀馨低了头,冲他眨眨眼睛,轻声说着:“你姐姐一直怨我迁怒你。其实不论对你还是对她,我都是爱之深才责之切。不过,你真该长些心眼儿了,我们三个要永远相守在一起才好,谁也不能任性离开。”“嗯,我明白的。”小天语带哽咽,可还是含笑直盯着他看。怀馨最会哄人,拍拍他的肩又揉揉他的头,语意亲切,“好了,到外边等我吧。”他跟着垂首答喏。两人一颦一语俱是年少的模样,仿佛时光从不曾流走,一切都如往昔。

连天朝向凤座行礼告退,目不斜视匆匆走出殿宇,唯有经过小人儿身边时顿了一下,俊脸阴沉,双目冷冷半阖。“小天……”她战战兢兢地伸手欲去牵扯,只是未触及衣缘便已落入那人掌心。“雪晴,乖乖回来坐好。”眼见着小天离开,怀馨不由分说将她牵起,转入近前的一溜椅内。“我才不要和四哥一起。”她甩开他,径自立于舅母旁侧。瑾月耐不住又要呵斥,门口处却传来一声笑问,“老四,你做什么了,敢惹恼我们雪晴?”大家闻言看去,正是怀酘衣带生风走过琼阶玉廊。

怀馨刚稳身,一见他进来跟着站起。雪晴终于转喜,福了一福,“二表哥安好!”淮王略抬手间已至殿中,单膝跪下,“儿臣见过母后、见过姑母。”玲珑唤他起来又命赐座。怀馨自觉退后一个位次,待等兄长入座方才坐下。怀酘并不相接侍女奉上的香茗只示意放置一边,抬头看向上位,面容间淡笑温雅,“孩儿正要来母后宫中请安,便听说姑姑与雪晴也在这里。”二殿下还穿着朝服,深衣灿金,腰缚玉带,宽袖广襟镶绣螭云纹的衮边,英挺姿态更添俊肃。玲珑斜倚了身子侧头,“到底酘儿大了几个月,比起馨儿来要懂事许多。”瑾月也从对面凝望,“这孩子刚刚进来时,我是真得恍惚,仿若十数年前的皇兄。不只相貌,竟连那声音气度都分毫不差。”怀酘微一垂眸,笑意若有若无,“姑姑,孩儿肖而不肖,整日里只会惹父皇气恼。”玲珑的眉间添了淡淡倦意,抬眼处有爱有怜,“刚刚还夸你懂事。酘儿你那么聪明,如何就看不出你父皇最疼爱的皇子便是你。将来你也一样会为人夫为人父,难道非要等到那时才能真得体谅父母?”怀酘像是极认真地在听,还不时低下头来思量。片刻之后,他眼中方才掠过深深笑意,“孩儿真得聪明吗?也许算是吧。不过,还是觉得母后、母妃和姑姑更爱孩儿。至于父皇,实在是太‘疼’了,我受不了啊。”

玲珑被气得摆手,只是忍不住笑,“我与表哥算是看明白了,你也好,馨儿也好,生下来便是要逼死爹娘的。”怀酘不敢再接话,笑而不语,朗朗玉面傲人。怀馨与他坐得最近,更深知他的忌讳,早就挥退婢女,此时起手斟茶,自饮浅酌幽幽开口,“我怎么那样倒霉,时时都能与你碰到一处,这两日平白无故招了多少骂来。”怀酘根本就懒得理会他。倒是雪晴撇撇小嘴儿依然窝火,“以我看骂得还不够呢。”她越是要恼,怀馨越是要逗她,眉峰一挑,轻顿茶盏,“没大没小的。当心我揍你屁股。到时姑姑也拦不住。”

“你,你……”雪晴气得头上的紫晶桃心发冠都跟着乱晃起来。不等玲珑与瑾月发话,怀酘已探手拉了小妹到身边,阻住她发作,“哈哈,好了好了。丫头你人如其名,不是一贯的冰雪聪明吗?怎么就忘了母后降不住老四呢。快去南书房,扬扬也在那里。凭着你们俩伶俐的口齿,父皇多大的火气都能引起来,到时什么样的冤仇不得解啊。让他在床上多趴几天,也算为内宫除害。”看他说得煞有其事,怀馨一拳便捣过来,“还有你这一害未除,后宫何乐之有!父皇所言甚是,咱们俩实在不用‘五十步笑百步’。”

两位亲王依然如小孩子般恣意玩笑调侃,玲珑也忍俊不禁,慈爱看向兄弟二人,却又想起另一处心头娇肉。“扬扬可求到了旨意?”她的目光落在怀酘身上。他忙止住嘻闹,俯首相答,“母后,儿臣不知。父皇遣了儿臣去太史监询问关于徽州上报的瑞应之事。我离开时,扬扬才进去。”玲珑缓缓点头,瑾月轻摇团扇掩住笑颜,跟着问了一句,“帝姬又求什么旨意。不是不嫁了吗?”玲珑又笑又恨,“她在宫中呆得腻烦,央着要去同泰寺祝祷。可这后宫礼佛祈福之事只能在正月里。我不答应,就磨那好性儿的爹去了。”说着,便叹气,“今儿个是你问起来,我正好倒倒苦水。依你皇兄看来,那次选驸马,他的宝贝帝姬可是受了天大委曲。埋怨我这当娘的心急下降女儿,责怪殷儿这当哥哥的不知道尽心尽力,总之没有一个好人。前些时日我与他们父女俩都讲明白了,以后扬扬看好谁便嫁谁,想什么时候嫁就什么时候嫁,再也不用问我了。”谁都听得出这是气话。小辈儿笑嘻嘻地不言语,还是瑾月开口相劝,“扬扬为帝后爱女,怎能不用心择选驸马。娘娘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是极疼的。”玲珑终于展颜,只眸色飘忽不定,“我也不盼别的,唯求这孩子能嫁在京都,一家人朝夕得见。明雪随驸马远戍雁门关,离京快要六年了,归宁却只有两次。哪回女儿走时,最伤感的都是表哥。”瑾月也怕触到玲珑愁肠,赶忙温言宽慰,“自从皇兄一朝,始除驸马不可掌兵旧训。史骏驸马是舅舅麾下怀化大将军史继之子。我虽为妇人,也从娘娘与夫君口中知晓雁门关塞的险重。明雪与驸马为大璃戍边,保定一方安宁,这亦是身为皇室公主之责。”

玲珑支起下颌,髻边一枝玛瑙凤钗垂落金珠玉饰轻飘飘贴在耳际。她蹙眉良久,又恍然含笑,“道理我全都明白,只是当娘的难免会有私心。”怀馨本来坐在案侧,恭敬耐心倾听,待到此时,才不忍笑言,“对于扬扬,母后放心便是。怕是父皇与您要她远嫁,她也不肯。小丫头明白得很,就她那爆栗子似的脾性,多么绵软的驸马也忍不过三天去,早早晚晚都逃不了打金枝。所以,最盼着同父母朝夕得见的正是扬扬,您们可是她无论如何也舍弃不下的大靠山。”怀馨的声音饱含谑意还爽朗跳跃,殿内之人皆被逗乐。玲珑指着儿子来不及笑斥。倒是他先拉了怀酘起身向母亲、姑姑告辞。玲珑本想劝二人用过晚膳,可见着怀馨一幅心急火燎的样子就知道是留不住。她无奈挥手,他俩一前一后跪安,转眼没了影踪。

红日西斜,重重殿影笼上金纱。淮王府内史沈清与赵王府侍卫连天都守在苑门处静候主人。怀酘本欲与那人相别,谁知袍袖还是被牢牢拽住。怀馨的笑容总是透着几分不怀好意,声音也不正经,“明日便是沐休,今晚到我府上小酌几杯如何?”怀酘唇角上挑,一样带出嘲讽,“到你哪个府上?”“少在这儿明知故问。快走!”怀馨还不放手。怀酘却使力弹开,“你要干什么?去你那私宅?还真想让父皇把咱俩一窝端了,一并除去祸害。呸,我可不入你的圈套,我要好好活着。”“唔。”怀馨眯起眼睛,沉沉笑道:“你从何时起变成孝顺皇儿的,真是让人刮目相看。”怀酘也不理人,转身便走。怀馨挡到前面,“提醒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怀酘驻足,故作夸张地扬声,“你这是宴请吗?怎么和绑匪无异。”怀馨听出他话中松动之意,立时纠缠上来,“我娶锦瑟也快有一年,可你们这几个亲兄弟谁也不曾到府上相贺过。大哥胆小,太子怕事,老五什么也不懂。我只有靠你来撑颜面了。几天前,我向锦瑟夸口,说淮王会来,她心里高兴,嘴上却说不信。我的好二哥,你就帮帮忙,总不能让弟弟失信于女人吧。”怀酘凝视他一阵,轻轻叹气,“我们谁都不是有意要冷对你与锦瑟,只那帝命、父命难违。你也好,锦瑟也好,还请体谅。今晚也不是去不得,只是怕父皇知晓……”淡淡青衫掩不住暖暖笑意,怀馨再次揽上兄长的肩,“不用担心。你不说,我不说,父皇如何会知道。便是知道了又如何?你也听到母后的话了,你是最有宠的,父皇即便舍得除了我,也绝不会累及你。”怀酘抬手推了身旁那人一把,语带微责,“休要胡说。父皇对我们兄弟都是一样的。”说着他又潇闲扬眸,是男子俊美无匹的笑容,“罢罢罢,我就舍命陪君子。总不能让锦瑟她对你失望吧。”

谢谢亲。在这里默默地搬楼,是想让文章有个寄处。贴吧里可能说删就删了。论坛是安全所在。

第七章:横陈君不御

兄弟俩进了仪门已是月上柳梢。全然不见平日里满府云鬓花容的纷纷侍女,只有几个青衣小僮相伴一身素白裙裳的锦瑟,翩然立于碧树庭花间。怀馨先含了笑意,唇角微挑一抺赞许。怀酘早已换就家常紫衫,负手跟于弟弟身后,闲闲意态自有难言的端雅。小人儿袅袅婷婷迎过来,落落拂袖福身,“锦瑟见过淮王殿下。”怀馨停在旁侧里,离得近了,又借僮儿手中的灯光,方看清她面上,无脂无粉,素净的天然容色。裙袂轻扬间传来一丝缥缈香气,带了女儿家微甜的馨香。

怀酘一派诚挚注视,右手向前伸去,“四妹无需如此客气。”不过是为示亲厚地虚扶,锦瑟倒大方地轻点他掌心直起,一双妙目灵动,声音也如邻家小妹般轻俏,“殿下客气了。”怀酘难得地候人稳身后方才撤手,稍稍转头,先前没了踪迹的贴身侍者沈清不知何时已立于半臂之右。沈清双手呈给主人一个金漆彩油的小妆盒,盒面精巧,当中绘着一朵颜色近赤的曼殊花,那正是她最为心宜的天界之华。锦瑟有惊有喜,却不敢去接,怯怯望了一眼怀馨。倒引得怀酘和悦而笑,“二哥送你的,看他做什么。有我在,你不用怕。”边说,他还小心将妆盒交托到她的手上。锦瑟十分新奇,等不得道谢便急急打开。不过瞧了一眼,她竟沉默地哽咽,一颗颗泪珠顺着玉白小脸儿滑落。“怎么了?”怀馨急急搂过她,也向她手心瞄过。原来,静静放于盒中的是一对鎏金累丝耳环,镶宝、翡翠、碧玺质地上乘不足为奇,最是坠子形制罕有。细细流苏轻系着草原儿女常见的马蹬,缩微成蚕豆般大小却如同真物件一样。

怀馨将她拥得更紧,也是欷歔,“果然牵动你心肠。”锦瑟忍一忍泪启口:“锦瑟谢过淮王殿下。”怀酘语气低低的,似有不满,“怎么?还是淮王?”锦瑟吃吃笑出来。怀馨推了推她,“快叫声‘二哥’吧。”她再次曲身,声音很是轻婉,“谢过二哥。”谁都会爱惜眼前这美丽而娇柔的小人儿。怀酘更为感慨,“难得,难得。要知道他……”说着指了指一旁的怀馨,“极少会唤我‘二哥’。”她听了报不平,忿忿白了那人一眼。他是不变悠然,“凭什么开口闭口叫‘哥哥’。你不就早生了几个月么。”怀酘摇头,“锦瑟,你嫁予老四之前,肯定不曾打听过,他可是长安宫的‘混世魔王’啊。”她在莞尔之时不掩揶揄,“二哥,谁也不及我命苦。”怀馨掐住她的纤腰,一点点用力,“干什么?一幅耳环就能收买。”他见她耐不住呼痛才放开,狡黠笑着诘问,“就这么点东西。见面礼也未免太过寒酸了吧。”锦瑟一时还受不得这兄弟二人如此直白的言语,怀馨可丝毫都不在意。他点点她的鼻尖扮作耐心相告,“你初入皇室,哪里知道淮王的身家。二哥的外祖母是承懿翁主,可是当年云湖大长公主的独女。我们的太皇祖父,也就是世宗。他老人家的命都是大长公主救下的。”

锦瑟明媚一笑,却是带了贵家之女的傲气,“我如何就不知道了?汗王与我爹爹都是天朝合安公主的孙辈,只不过一个是嫡孙,一个是外孙而已。而合安公主正是大长公主一母所出的幼妹呢。”怀酘也斜睨了弟弟一眼,“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有脸面的,随便娶个女人回来就值得我费如此的心思。”怀馨微微尴尬,略带歉然地看着前身前二人,“楚烈孤高,每日独来独往。除却与太子交好,便同你还算走得近些。我本来知晓缘故,只是忽视了锦瑟这一层。早该请你过来,实在是……”怀酘顾作轻哼打断他的话,“现在明白也不晚。记住了,以后少欺负我外家的妹妹。”怀馨哪听得进这样的话,很快露出本来面目,伸手又去揪那小人儿,佯装磨着牙发狠,“整日里只提防着楚烈,没成想你这惦记人的好表哥倒真是不少。”锦瑟旋身转开,甜糯糯道:“好了,别胡闹。快请二哥进去,酒菜早就备好了。

宴厅内,绕着四壁的镂银渤海明珠吊灯流照。席间未留下人,兄弟俩浅酌慢饮。锦瑟便坐在夫君身侧,白衣清颜,乖乖巧巧地帮他们斟酒布菜。月华初升,窗外辉光亦漏进星星点点,在小丫头云朵一般的裙裾上投下灵动丽影。怀酘抬眸瞧过来,一双玉人相偎相依,男儿俊魅,女儿华婉,心头若有电念轻闪,竟是从未有过的艳羡。怀馨又饮下一盅,酒杯还握在手中,忽而倾身一笑,靠近爱人耳畔,轻语间气息如水,“今日与你说句心里话,我待二哥丝毫不逊同胞而生的太子。虽然,我俩是隔母的,但这难兄难弟,总比旁的手足更为亲近。”锦瑟不大明白,挑了他们一眼,笑吟吟相候。怀馨戳戳她的额头嗔怪,“真是笨啊。听不明白吗?我俩是从小一起在父皇面前挨骂挨打长到现在。怕是那御书房的金砖地都跪出坑来了。更别提父皇教训人的荆棍,都不知在我们兄弟二人身上抽断过多少根。跟在父皇近前的,从牟平、召黔两位总管,到品级低微不入流的小内监,只要听说有传诏淮王、赵王的旨意,立时便头上冒汗,浑身哆嗦,生怕怒起雷霆,殃及他们这些无辜的池鱼。小时候,我俩不论谁在父皇面前呆得稍久些,牟总管与召总管都会遣人去母后或尹母妃的宫中报信儿。两位娘亲为了救儿子,就没有个清静的时候。有时,我们难得消停几天,她们倒难以适应。要么担心孩子病了闯不动祸,要么忧虑父皇龙体有恙挥不动家法,整日里提心吊胆。”

锦瑟听着,不由小手掩在樱桃口上,“便是皇上如此严教严管,也不见你有多大的长进,白让皇后娘娘操碎了心。”怀酘本不善饮,怀馨又是有心要灌他,杯盏从不见空,流水似地不停,此时便带了几分醉意。他要阻住他的纵酒欢谑,双眼一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是在四妹跟前,你不要颜面,我还得顾呢。”怀馨又示意锦瑟将他们的酒斟满,长叹一口气,“其实,我也想像太子一样做个乖顺儿子的。可就是有些事情,学也学不来。”怀酘眯了眯长眸,似有一瞬深沉而复杂的忧伤从眸心掠过。为了遮掩,他故意手把晶盏斜倚身子,“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我并非心存怨怼,只是有时在想,若将来我有了儿子,或许不会效法父皇。打他也好,骂他也好,不就是一时耐疼不过的臣服吗?多讲讲道理,谁也不是天生冥顽不灵的。”

怀馨唇边飘出笑意,懒怠看他,“讲道理?到底是讲‘道’?还是讲‘理’?我觉得,你现在真不该将心思花在如何管儿子上,琢磨琢磨怎么才能让女人生得出你的儿子来才是正理。”“又开始胡言乱语了。”锦瑟面上羞色横生,急急嗔他。怀酘更是皱眉,“去去去,别招我。就你这样的,也不用再讲什么道理,直接打死才省了心思。”酒盏摞开,怀馨反手将小丫头揽得更紧,“二哥刚刚的话,母后也曾讲过。其实,我一直便觉得若论起心疼儿子,谁也比不上尹母妃。不管二哥犯了大错小错,尹母妃都会匆匆忙忙到父皇面前相劝。而母后呢,只要觉得我还挺得过,都已经懒得去管了。更让人伤心的是,有回我被教训,母后赶过去后第一句话不是拦下父皇手中的板子,竟是诘问,‘为何不一次将他打死了事?这样反反复复的,你不累,我都累了。’你们想想看,我当时就趴在那里,心中可该是什么滋味。”

一句话,逗得一屋子欢笑。只是笑过之后,怀酘稍一侧首,幽静的面上现出黯然。“母妃如何能与母后相比。”他一口饮尽杯中烈酒,话中渐有一股无形的压力透心而来,“你便是闯出天大的祸事,母后只责你不够驯顺,却不会萌生忧惧。而我母妃呢,既疼儿子受苦,又恐夫君生疑。一年之中,除去四时节礼还有生辰,她很难有机会接近父皇。而我一但被罚,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面圣。其实,她从心里最害怕的,是父皇因为嫌弃她而嫌弃我,还有便是误会她要利用儿子生事谋宠。所以,父皇恼我,她从不恼我。母妃她只恼自己。每每我挨了打,她都会一个人在观音像前跪上整整一晚,也流泪一晚。”怀馨听了只有冷笑,“道理你都明白。那为何不能少生些是非。父皇是不会去心疼尹母妃了,你这做儿子也不能心疼她么?”“我心疼母妃,与她的夫君心疼她,如何能是一样?”怀酘目视弟弟,声音极淡,也极傲然。“父皇便不做处处风流的帝王,你管得了吗?”怀馨一样步步进逼,丝毫不让。他们针锋相对的语气让锦瑟气息凝窒,温软的柔荑轻轻牵动身旁的袍袖,“好了,都少说一句吧。”他也无奈,指间轻轻收拢,将她的手护入掌心。

“我该回去了。”怀酘低头,目光掠过几案。怀馨与锦瑟极快地对视一眼,赶忙和软下来开口,“都是我的错。不该在这样的日子去戳你的痛处。我们才饮上兴致来,哪有生生截住的道理。随遇而安,一夕忘年,人生总还有值得一醉的事。想想眼前,马上便要娶得美人归。良辰美景,红袖添香,怕是你以后想醉,都有嫂嫂阻拦,再无自由自在的日子。大哥不就是例证。自然我也一样的。”怀酘又举起锦瑟递过的酒,微不可闻地呼气,依然有孤独侵入清冷的笑,“谁说我要立妃了,那不过是父皇、母妃他们一厢情愿。”“你还真……”怀馨眼底倏地闪过怒意。还是锦瑟开口将话头拦住,“谁的婚事便由谁来打算,轮不着你这当弟弟的心急。”说着她又看向怀酘,眸光透暖。“二哥,怀馨告诉我,你辖管秘书省,日日也是案牍劳神吧?”

浅笑盈盈,娇语如莺,怀酘难以拒绝。他已恢复平和,耐心相告,“秘书省领国史、著作、太史三局,事不见急险,却很繁杂。反正父皇便见不得我们这些皇子们闲着。宗室在上书房读书到十六七岁上便要渐渐入仕。如今怀祋都只上半日的学,再半日要到工部。兄弟们各有各的差事,不是沐休还真碰不上面。”怀馨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边劝酒,一边问他,“你说到太史监,我忽得记起来,老五生辰那日,太子曾与我提起,父皇要传他到乐成殿同行祭奠。你管着司天祭祀之事,可知晓,到那个鬼地方可是要祭谁?”怀酘眸光一沉,跟着又波澜不惊,“那是嗣君方行之事,由不得你打听。”怀馨才不在乎这警告,更引上兴致来,“果然你是明白的。与我说说吗,知道一下,何过之有?”怀酘还是不情愿,语焉不详,明显地回避。锦瑟以为是因她在场的缘故,想着要躲出去。怀酘摆摆手,瞧一眼窗外竹影潇潇,刻意压低了声音,“父皇他们是去祭奠几十年前落入火中烧死的世宗皇孙——萧如彤。以往都是父皇一个人行祭,想是太子成年了,才带了去。”

锦瑟辨不清谁个是谁个。怀馨却难见地清寒了面孔,“果然是为不见天日的幼帝。”怀酘听了剑眉一扬,立时斥他,“混说,对那夭折之人如何能以帝相称。”怀馨抬手取酒来饮,“为何不能?世宗的遗旨可是传位皇孙。毕竟萧如彤是闵哲太子唯一的骨血。”“什么遗旨!明明是庶人刘氏篡改的矫诏,并非世宗原有之意。虽然太子已殇,但世宗当时还有皇祖父与琝王两个成年的儿子,如何会越过他们去立一个尚在襁褓的乳儿。”怀馨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矫诏也是诏。都说世宗意属皇祖父登基,可这才是只字片语皆无。”怀酘目中略见诧异,只不变肃然,“这样的话,便止于我面前。你也不想想,如果萧如彤理应为帝,那我们的父皇呢?帝位岂不是从根儿上便来路不正。”锦瑟也被吓到,慌慌抓住怀馨的手,“你听懂二哥的劝告没有,再也不要妄议旧事。”他微一摇头又点头,“你们放心。我自有分寸。只是说到那个短命的孩子忍不住心生感慨。”

怀馨眸色如常,执起银著挑了挑身旁的一盏珊瑚灯芯,看似平静却说得沉重,“大璃建国还不到二百年,五位帝君竟杀戮了三朝。太宗弑太祖,世宗又弑太宗。皇祖父带兵破宫,眼见着昔年的刘贵妃与那个如彤焚身于火,才坐上皇位。便是父皇,也是剿灭了琅琊王的叛乱后得以安稳登基。好在终是没有再见手足相残。生在皇家方知守护亲情不易。锦瑟的灭门之冤,以及楚烈的丧母之痛,不都是同样的遭遇。”小人儿的心中像有无形火焰烧灼,可她依然强抑着平静,“杀戮了三朝也不怕,只希望悲剧不再重演。其实,如今你们宗室兄弟和睦,这才是社稷安稳的根基。”怀酘赞许点头,“父皇深受手足情断之苦,才将我们几兄弟都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更一改旧规,要皇子十二三岁上便离宫独居。正是为禁绝生于深闱长于妇人的流弊。”怀馨倒多思考了一层,“其实,对萧如彤,我根本不会同情。当时的大璃,朝中阉患当道,后宫又有毒妇遮天,若立个傀儡孩童,国之覆灭便在须臾之间。我真正担心的是怀殷,那样高傲自信的储君,突然去行祭这样一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先人。真不知,对于矫诏之说,他会作何想?”

一时间,众人沉默下来。锦瑟不敢说话,兄弟俩都不再说话。对饮而尽,再倾琼浆,夜色深沉,他们身旁的两坛美酒也终于喝了个底朝天。怀酘起身,脚步虚浮。怀馨与锦瑟一左一右将人扶住。他大声呼喊沈清,走进来的却是小天。还未等淮王问话,小天已然躬身,“殿下,沈内侍被奴才们多劝了几杯,此时还未醒酒。”怀酘笑着斥骂,“谁许他喝酒的,真是糊涂油蒙了心。”怀馨一边搀着他,一边向小天使眼色,语声带了酒气倒还听得清楚,“既是喝好了,才不要怄气。天有些晚,便歇在我这里吧。明日又不用上朝,不必急着赶回府去。”怀酘还要挣扎,怀馨也不理他,直接将人交托到侍卫手中。本来便有些头重脚轻,此时更是泛上酒劲,怀酘什么也顾不得,深一脚浅一脚地随那人往后堂走。像是拐入最近的一处院落,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黑黢黢的也没有烛火。

小天手提一盏半昏半暗的明瓦宫灯,引着他坐到床榻边。放下灯,想着帮他除靴更换寝衣。怀酘残余了几分清醒,止住他的动作,又挥手示意他离开。直是听到门环轻动,才自己动手脱掉鞋子,长衫未换和衣横到床上。后半夜了,渐有凉意初泛。他伸手去抻旁边的帛丝薄被,指尖一下子像是触到了什么暖暖又光滑的所在。他猛得醒神,再听到身边有轻浅可闻的呼吸声,初时脑子混乱错以为小天还在,忽然间忆起那人早已离去。怀酘一下坐起来,胡乱摸过床尾处脚凳上的宫灯。刚刚引了光亮过来,靠着床内帷栏的锦被里,竟然钻出一个赤祼的女人。白花花的身子泛着玉瓷一般的细芒。柔若无骨的娇躯,不知不觉中竟已半跪着抵到他身前,修长的手臂藤萝般缠绕他的脖颈,沿着背脊探入衣间,相伴的声音也是说不出得绵软娇媚,“奴婢怜儿,奉我家王爷之命来伺候殿下。”

身下玉簟如冰,滑腻肌肤似火。怀酘脑中似冲过万马千军,双眼早已沁成血红,宫灯也失手坠落,一室又归于黑寂。似醉似梦,重演蒙昧儿时那夜。赖在锦绣柔软的牙床上,还记着父母同在外间柞榛木的高安几上饮酒。正是母妃生辰,深殿烛火曳曳,欢喜容颜掩没于飘忽的柔光中。留意到母亲鬓边有一支盛开的紫薇,她与父皇一起倚在床头哄自己入睡时,娇媚的花瓣儿便飘落在云绡绣金的九龙袍上。兴奋眠浅,被声声抑得极低的哭泣扰醒,独自爬下高榻,光着脚走到雕暗镂空的十二扇围屏前。朦朦胧胧地,他看到屏风那边,母妃抛掉了最后一条朱红抺胸,袒露出寸缕不在,玉一般的身子。父皇与她立在一处,任由她流泪,只一言不发,拾起地上件件散乱霓裳,从容不迫地再为她穿上后,转身离去空余一室龙涎气息。母妃对着背影娴熟拜伏,额头重重叩于青石砖地。他想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只笃信母妃受了极大的委曲。怔怔落下泪来,呜咽着哭向她怀中。她也紧紧将他抱住,神色早已平和,慢条斯理摘下头上的紫薇,一瓣瓣揉碎了扔进一旁的香炉里。也许正是从那一夜,他再见不得任何玉白色的身体。

第八章:殚竭心力终为子

那个自称为怜儿的女子,真以为淮王醉得沉了,箍住他想倚入一方合欢帐内。肌肤相贴,空间私密,她与他的呼吸湍急纠缠。耳边痒得难受,是她有意在轻呵。怀酘终于强睁开眼睛,心头气血乱窜,周遭一切如飞速旋转的陀螺,什么也看不清楚。胸口堵得喘息不透,再难忍住,重重推开身边之人,趴倒在床边,哇地一口吐出来,喉间如被火舌舔过,满是灼灼烧燎般的痛楚。

怀馨和锦瑟根本就不敢入睡。果然,眼见着二哥发疯般闯到他们的卧房来。哪个皇子都是一样角斗娴熟,怀酘早便踢翻了上前拦阻的连天,眼中恨色骇人,挥掌劈向始作俑者。未曾及身,怀馨已觉掌风逼面,他不敢还手,闪电一般疾退数步。怀酘扑空,迅急跟进,攻势狠酷不变。锦瑟尖叫出来。小天从地上爬起后直冲,双手快过身子才将他死死拦下。怀馨屹立不动,唇角淡笑如旧,“你们都下去。”锦瑟不舍,小天不动,他忽地怒极喝道:“出去!谁也不许留在这里。”

门轻掩,更漏长,四周再不闻响动。怀酘黑沉沉的瞳仁深不见底,冷得瘆人,“你究竟想要做什么?”怀馨只细细扬眸对视,伴着一声轻叹,“你不能永远这样。”“我的事容不得你管!”他这一声直是怒吼出来。“你若不是我哥哥,我才懒怠去管!”他也一样面色陡沉。父子手足,历历在目。怀酘沉静许久,终于侧转了头,英挺清寒的容色浮出丝丝浅笑带了孤峭,“你与太子都为了我好,可我自己,根本做不到。”怀馨缓缓靠近,眼底神情错综复杂,“我们真不知该如何劝你。但正如太子所说,世上还有父母仳离的,他们的子女该当如何?”怀酘蓦然失笑,正过脸来看他,“我的父母与仳离何异?异梦者尚且可以同榻而眠,而他们呢?”怀馨漠然,“荣来宠去,一生际遇,谁又能找谁问个明白。难道父皇他爱哪个女人不爱哪个女人,还要听命于你这个当儿子的?”“何为孝,我不用旁人来教。”他心中就是放不下,“我,根本无法原谅他。”

怀馨竟猛得上前薅住他的衣领,“所以你便恨不得时时事事都触怒他?你不要忘了,他不止是父亲,他还是皇帝。”怀酘清缓合目,“十九年了,我并不怕他降罪于我。反正,我的命就是他给的。”怀馨颓然放手,又抚上脸颊,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角暗然泛起的湿意,“怀酘啊,父皇他已经忍耐了你十九年。你还狠心指望他再忍你十九年吗?父皇二十五岁得了你。如今,他已经是四十有四了,要再过十九年……”他无法顺畅地说下去,“我不信,我不信,你未曾留意过,父皇的鬓间已见白发。”怀酘的嘴角微微抽动,“无人不在说,父皇最宠爱的儿子是我。可我,却始终想不明白,他那么厌恶我的母妃,又为何不对我一样的冷遇。这样冰火两重,日日于无声中煎熬,谁人才是真正知晓我的纠结苦痛。怀馨,你倒来告诉我,对于父皇,我究竟是该爱还是该恨呢?”

天家贵胄,永远也摆脱不了一句“子凭母贵”。福祸相依,荣宠相倚,便是身份尊贵,终究比不得市井小民的子女。见弟弟无语,怀酘也垂首,“你是母后嫡子。我问这样的话,真是难为你。”怀馨并不作此想,略有些不屑,“我是你,也绝不会活成这幅模样。父皇与尹母妃情淡不假,但并非你所咬定的厌弃。尹妃尊位仅在母后之下。这些年来,不管是不是因你之故,锍离殿也算恩赏不断。宫内宫外哪有人敢对淮王母子存丝毫轻视之心。我倒要劝你看看大哥。他的生母陈淑仪同样曾为侧妃,却早早因罪失宠,所居的秋阑殿父皇才真得从不踏足,连娘家都深受其累。可即便这样的处境,大哥依然生就一派风光霁月的性子。朝堂之上忠君孝父,群臣咸服。后苑之内妻贤妾娇,幼子承欢。小昊桐可是父皇母后心头至宝,甫一满月便立为齐王世子,怕是连怀殳都给比下去。你若在意我们之间嫡庶有别,总可以效法大哥吧。还终日里悟道,明不明白‘柔之胜刚,弱之胜强’的道理?”

房中珐琅炉淡香清幽,一时安静得很。怀酘沉默些时候,再开口时目光还如先前一般湛湛的,但语气明显轻松起来。“‘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不知,而莫能行。’道理没有不知道的,可并不见谁能真正践行。”他边说边白了那人一眼。怀馨也不相让,“我是让你记住前两句。你怎么又拐向无为之论了。”怀酘不再言语。怀馨又似想起什么,“父皇待你才确是以柔克刚。母后曾讲,你儿时夜啼不休,父皇每日都去陪你入睡,不辞劳苦。想想我们哪个皇子曾有如你一般的宠渥。”怀酘初听时表情有些古怪,还是忍了忍,淡淡抬眸,“你以为是我愿意夜啼吗?有本事,你也去啼一个。”怀馨笑了起来,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上他的臂膀,“兄弟同心,也要父慈子孝。陈年旧事放下吧。我们谁都应该尽心侍奉慈严,方不枉为人子人臣。”

怀酘次日酒醒入宫已过了晌午。他照例先去母妃的锍离殿请安,正见着召总管带了几名侍卫和内监守在宫门外。二殿下缓缓走近,召黔急步过来打千施礼。怀酘自然更为客气,随和笑问:“召总管,可是父皇在母妃殿中?”召黔赶忙应答,“回禀殿下,正是皇上在与娘娘说话呢。”想是看出了那人眼瞳之中隐有血丝,俨然一幅宿醉的模样,召总管小心陪笑,“不然殿下先回澹兮馆歇息。待陛下离开,奴才再使人去回禀。”怀酘抬了抬手,暗暗调稳气息,“父皇在,正好一同问安,倒省得再跑一趟含章殿。也不劳总管通报,本王自已进去便是。”他的声音略显疲惫,却是不容置疑的口气。召黔也不敢再劝,只得躬下身子相送。

设在锍离殿正殿内的凉阁本就安静,夏日娇阳滤过两层薄翼纱窗透进来,细细碎碎地褪去了炽热。如彬就坐在明窗下榉树瓜棱腿敞椅内,面前雕花围桌放了一些精致茶点。阁内不见伺候的宫人,只有尹明珠陪坐在下首。想是并不知晓皇上驾临,尹妃依然是素日里清淡的妆扮,水波纹淡赭一色缂丝长裙,简简单单的回心髻。只那一支攒珠金线发钗看得出是急急别上去的,稍稍有些松动,丝缕坠宝流苏轻摇,倒衬得她面容微红,带了几分喜色。怀酘迈步进来拂衣跪倒,向着父母道:“儿臣给父皇、母妃请安!”尹明珠不成想儿子在这个时候来了,微微含笑看他。如彬示意怀酘起来,随手放下茶盏,杯盖磕到杯沿发出脆响,“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说说看,你这都是挨到什么时辰了?”怀酘早已起身,径直坐在母亲一侧。听到诘问,他像是有些迷蒙,稍稍抬头看了看双亲,并不见任何愧色,“儿臣刚刚醒来就入宫了。”

尹明珠闻到了怀酘身上残余的酒气。他不害怕,她可担心,稍稍直起背来想到挡住些。可如彬已是觑见那人眉间泛出的青气,一看便不是饱睡之后的模样。他的长眉渐渐皱紧,声音也寒肃起来,“刚刚才醒。昨晚你几时睡的?又干了些什么?”尹明珠心急还无奈,转头蹙额使着眼色,“还不向你父皇告罪。便是今日沐休也不该没了章法。”怀酘依然不变轻松,平湖般的眸子轻轻一眨,“父皇,您可要听真话?”如彬简直被他气得发笑,“如何,你还敢在朕面前打谎?”如酘浓睫半垂掩过黠魅,“孩儿昨晚与老四出去喝酒,被他灌了许多。”

如彬长叹一口气,身子靠到高高的椅背软搭上,面容暗沉已辨不出喜怒。尹明珠在心中将儿子骂了千遍万遍,可更忧虑的是夫君发作在当场。不得已,她只好先扮了气愤,狠狠剜他一眼,“越大越不成器。你是兄长,怎么能教唆四殿下酗酒。‘饮喜宜节,饮劳宜静’,父母师长素日里的告诫不顾,身子也不要了?还成不成体统?”怀酘从不怕母亲,她越是训他,他越是要分辩,“孩儿教唆得了谁,也教唆不了老四。是他拖累了我。”说到这,他又支手托腮靠得更近,“母妃,儿子想吃您做的鱼羹。都吐了好几回,腹内早就空了。”

尹明珠根本就顾不得理睬,心惊胆战地看向如彬,强扯出笑意,“皇上,千万莫要动气,龙体要紧。”如彬并不答话,只静静盯了她一阵,才移动目光看向那人。乌眉,星目,薄唇,笑如熏风,真得是像。曾特意给他穿过自己幼年时的衣裳,一切的尺寸都再合适不过。常常会不经意地打量,仿佛看到昔年那个策马皇城的翩翩帝子。静默一阵,如彬稍哑了声音,“你,究竟想要怎样?”坐拥四海,广有天下,可在这屋内不过是一个父亲。晖日光影映上双鬓,竟显出盛年男儿不该有的沧桑。

怀酘有几分气馁。“父皇。”他深吸一口气,低了头,不敢看向任何人,“求您,不要在母妃面前训斥孩儿。您难得来这里一回。我不想看到您走后,母妃终日哭泣自责。每每都是我生事触怒了您,根本就不是您因嫌弃母妃,而责罚我。”“酘儿,你在胡说些什么?”尹明珠唇角都缩紧,苍白了面容,抬手想要截住他的话,却又说不出来。如彬目光深邃透出微不可见的轻愁,“朕从未嫌弃过你母妃,更遑论嫌弃你。你们一个是朕的女人,一个是朕的儿子。在朕的眼里,既相关又不相关。当初的风波,朕不宽赦有罪之人,并未牵涉无辜。只是有些事情谁也勉强不得,终还是朕亏欠你母妃的多些。”尹明珠此时已沉静下来,她咬了咬牙关只想不泛出眼泪。平日里,眼前的一对父子,她谁也看不够,只是此时此刻,她竟一个也不想看。侧身撩一撩广袖,顾不得妃嫔该守的礼数,“没有谁亏欠谁的。是我曾经女孩儿家天真心态,一心一意要嫁到东宫去。其实也不为别的,只是打小在阖宫夜宴时,总瞧着你的笑容最暖。后来做了侧妃,又幸运有了儿子,飘飘然觉得自己家世容貌无人可比,什么都想去争,什么都想占先。却忘了,你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一人。”这声音已压不住逃逸而出的哽咽,如彬与怀酘都想去拦,可她还是要说下去,“真得不亏欠。登基之前,你许了我们这些侧室离开。是我舍不下孩子,我甘愿长居深宫里。你教训过我什么是公平。我现在也觉得这就是公平了。我有酘儿,一个如此像你的儿子,有着比你当年还要和暖的笑容,我该知足的。对一个根本就不曾在意过自己的男人,还能奢求什么呢。”

她说出这些话,他听到这些话,都不免有些黯然。可思来想去,又觉轻松不少。如彬远远望着殿门处一派湖光水色的泰山石插屏,半晌才侧首专注看她,“你也不必胡思乱想这许多。朕不会亏待你,不会亏待你的母家。”尹明珠只戚然一笑,稍一点头算是答对,神情淡定如同窗外拂过细柳的微风。只有怀酘坐于一旁,心中说不出是哀伤还是无奈。他把双手都抚到面上,气息从指缝处透出来,“就当我是真得喝醉了吧。实在无法想明白你们啊。”如彬振袖而起,他唤了一声“小召”,这便是起驾的旨意。尹妃与怀酘立时曲身躬送。他走过儿子身边,定定看了一眼,“如果你不是真得醉酒。谁会容你在父母面前如此出言无状。”怀酘将头垂得更低,很快又候来父皇的一道口喻。“明天朝散,你与怀馨都到北苑刑谳房,各领二十杖责。”说着,如彬看向候在身侧的召黔,“你去与朕盯着他们俩受罚。打完了再去含章殿复命。”召总管答喏同时就已苦了面容。

“父皇!”“皇上!”怀酘清醒了几分想讨饶,尹明珠也不忍不住要劝。如彬只看着那当娘的,神情淡漠,却隐有笑痕,“玲珑也好,你也好,谁要再来求情,便打他们四十杖。”

第九章:室迩人遐毒我肠

日暮长安宫。北苑刑谳房四面围墙高耸。一片阒寂之下,只有东室内,淮王与赵王的谈笑声格外清楚。朱红刑凳早已设好,头东脚西并排而放。他们俩各坐在一边上。怀酘曲指敲了敲身下的凳面,不住叹气,“好好的黄杨木,板材密实,纹理细润,若涂上一层明漆多好。可偏生要刷成这幅鬼模样,跟泼了猩猩血似的,瞧着便眼晕。”怀馨似笑非笑地看他,“现在晕过去不正好。过会子,板子拍到你屁股上也不知道疼了。”怀酘淡淡瞥来一眼,“不就二十杖么?至于将你吓成这样。”怀馨“切”了一声,实在懒怠理他。

召黔带着几个刑谳房的内监垂手立在一旁有些时候了,也知道伺候这两位贵主挨板子绝不是件轻松的事,可皇命在身又不得不好心上前提醒,“二位殿下,时辰也不早了……”话尤未尽便被怀馨截下,他的声音冷冷地透着森然,“时辰不早了。怎么,这是要送我兄弟二人上路?”召黔觑着眼前一张说不出是傲还是邪的面孔,又气闷又懊悔,咬了牙俯身,“奴才失言,奴才该死,还请殿下恕罪。”倒是怀酘若无其事地站起来,瞪了弟弟一眼,跟着又踱步到召黔面前停住。他带笑拍拍他的肩,语气多了几分尊重,“召总管,如果本王没有记错的话,你该是六岁入宫,八岁上被皇祖母选中送去紫云馆。那时的牟总管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便带了你一起近身侍候父皇。”召黔心中比谁都明白,这老二较那老四还难对付,更是提起精神来小心回话,“殿下竟知晓这些个琐事,奴才真是惶恐。牟总管是奴才的师傅,只是奴才学艺不精。”怀酘但笑不语,又抬眼看向一个持杖的内监,指了指他的杖。那人很快明白,快步过来,将笞杖交给淮王后守在一旁。

宫中用刑分大杖、法杖、小杖三种。皇子亲王受罚鲜有动大杖的,大都是用这种生荆制的小杖。杖长三尺五,大头宽不过二寸,小头宽不过九分,抽到臀上腿上,皮不开而淤痕现,但绝不伤筋骨。怀酘将杖拈在手中,回头冲怀馨笑笑,“不然,咱们换个罚法。也不劳动旁人,我打你二十,你打我二十,怎么样?”怀馨已然有气无力,“我再不想与你这种‘卖弟求荣’的人废话了。你要真当自己是兄长,便把我那二十下也挨了吧。”召黔快要被这二人磨死,强忍着陪笑,“皇上也没见生多大的怒气,心下里定是舍不得二位殿下受苦的。”怀酘闻言侧转过来微微挑眸,“总管果然最解圣意。父皇他当然未至怒极。要不然,如何还会打发我们到此处来。怕是早就从御书房取了那紫荆杖,亲自动手了。”说着,他又挥挥笞杖,依然逗弄怀馨,“老四,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还是最惧紫荆杖。别看那杖不及这个的三成长一半粗,一只手便能拿了。可落到身上才真是痛到钻心彻骨,臀间皮肉都像能搓下来似的。别说挨打,每每考问功课看到父皇手旁放着那荆杖,我的腿都发颤,怪不得咱们兄弟几个都要害怕。”怀馨这才扭脸,只是口气嘲讽,“别人都只是害怕而已。谁闯了祸后实实在在受过?不就你和我么?还好意思提起。”

召黔的两道眉毛拧成一团乌黑。怀酘像是终于留意,放下笞杖,回到刑凳旁,也不言语,直接伏身于上面。怀馨见他这般,咬咬唇憋住笑,学着他的样子趴好。这二人身份尊贵,没有特别的旨意不必去衣受罚。可依着宫内的规矩至少也要除掉外裳只留里服,总没有穿得里三层外三层,齐齐整整挨打的道理。刑谳房的人进退两难,都直直盯着总管看。召黔恨得牙根痒痒,他惹不起他们,只有向那起子奴才使气,恶狠狠骂道:“白眉赤眼地看杂家作什么?王爷都候着了,还不快些动手。”内监们手忙脚乱拥过来,打板子的报数的站好,还各有四个人要去压肩按腿呈上塞入口中的咬木。谁知未等他们靠到凳子边儿,怀馨已然高声叫嚷起来,“你们都是新来的吗?本王的身子也敢碰。滚到一边去!”这一句吼完,呼啦啦像泼出了沸水一般,连怀酘那厢都没了人。只苦了两个掌罚的,双手举着笞杖,身子却在打哆嗦。他们如何不知道趴在凳子上的两人不好惹,可偏偏就走背运抽中这催命的差事,打重了,伤着身,王爷不依。打轻了,看出来,皇上不饶。往左往右都是死路。他两个苦着面容互相对视一瞬,不敢说话却是在用眼神商量,暗暗定下了七成的力道。

笞杖举起,挂了风挥下,守在一侧的太监抖着细嗓报了声“一”,两处臀上一紫一青的丝帛轻衫也被撩着起落。打的没有使出全力,他们兄弟又是不惧热的多穿了条衬裤在里面,这第一杖下去,听不到脆响,也并不十分疼痛。毕竟二十的定数,谁也不敢耽搁,又是一杖摞上,还没挨到报出“二”,怀馨已然感觉后面热辣辣地麻起来。笞杖离了身,立时臀峰处火刺刺得如同遭了蜂蛰。第三杖、第四杖间隔很短,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些肿了,隐约分辨出凶物陷进皮肉比开始时要深些,渐渐有了敲到骨头上的感觉,连带双腿都跟着生疼。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他稍稍侧头看向哥哥,果然哥哥也在看他。两人挨得很近,怀酘听到怀馨呻吟,本来紧紧握着凳子脚的右手抬起来,摸了摸他的头。

第五杖,挥杖的不知为何同时失了章法。“呯”、“呯”相接两记沉沉闷响,怀酘与怀馨都是倒抽一口凉气。硬荆木的棍子,没什么韧性,只有狠劲儿十足,两个人的身子被抽得向前耸动。一阵子波涛汹涌的痛,他与他竟都冷笑出来。“五”这个数才刚报完,怀馨突然间扭了头颈,眸间戾气迫人如刀,“不要脑袋了?敢把本王当成刑囚般箠楚!”小太监吓得失手掉落笞杖,人也倾颓跪倒。另一个不敢再动手,伏身于地筛起糠来。召黔未及想出对策,怀酘已然清泠泠开口,“老四,休要胡闹。他们些个喽罗哪有那样的胆子。召总管还在呢。必是要见着你我皮开绽、骨断筋折,才好去回复皇命。终是二哥不好,酒后失言,牵累了你。”

剑眉斜飞,薄唇削锐,是与主人一般怒而慑人的模样。召黔万般无奈于两位亲王头前屈膝,“王爷,冤枉啊!”他不想多解释什么,可那人依然有话要说。怀酘长眸深处精光暗敛,重又带上笑意,“召总管,你与牟总管同为父皇身边近侍。只是你的火候果然与你师傅还差了几分。小王多言,唐突了,总管莫要见怪。”怀馨看似熄了怒气,再次驯顺趴好,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总管,是本王娇矜。接着使力打吧,皇命不可违,我们兄弟受得住。”召黔磕了个头起身,平直盯向不远处跪着的掌罚内监,面色陡沉,“来人啊。把这两个没用的东西拖出去重责四十,送去暴室做苦役。”

一片哭天抢地声中,两人个人被清出了屋子。召黔又指向里头一排噤若寒蝉的宫人,“你,还有你,过来,把剩下的十五杖行完,别再耽搁王爷们的辰光。”再上来的,抖得连杖都快抱不住,被总管连骂带催得总算是挥起了板子。这世上哪有不惜命的人。前车之鉴便在眼前,他们可是看得明白。笞杖举得很高,落得很急,可再听不到任何声响。擦着两个尊主的屁股拂过,连衣襟都飘不起来。怀酘与怀馨惬意闭上眼睛。“六、七、八、九……十八、十九、二十”,一长串数字,转瞬被人唱过,清晰悦耳。

见着主人终于从那刑室里出来,守在外院的沈清与小天急步跟过去便要搀扶,可是都被甩开。怀殷施施然负手过来,看到挨过二十杖依然脸不变色心不跳的哥哥与弟弟,唇畔笑痕渐渐扩大,问得也是谐趣,“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俩是没挨打呢,还是没挨打呢?”那两人的面上一样笑得恣意纵横。怀馨快行上来搭住太子的肩,微眯眼睛回他,“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是盼着我俩挨打呢,还是盼着我俩挨打呢?”怀殷看戏一样,忽得清肃了面庞,“大胆!你二人竟敢欺君罔上,我这就去含章殿回禀父皇。”

怀馨直接勾紧了他的脖子,回过头去冲着怀酘呼喊,“快点过来,帮我制服他。”怀酘也不理会,依然慢悠悠走近,语意带笑,“你便这般直杵杵地呆在外边候着我们受杖,拦都不进去拦一下,存的什么心?”怀殷没好气地弹开半臂之距,冷冷哼着:“本就合该挨打,二十杖都轻。再说,还用我进去拦么?召黔哪次能斗过你俩。没忍住过来瞧这一眼,我都后悔不迭。”跟着,他又踹了怀馨一脚,“父皇下严令不许求情,母后心疼落了半日的泪。你如今毫发无损,还不快些去中宫殿。”怀馨带上几愧色,却依然站定未动,“立时去不得。若是父皇也在看出端倪来,我俩的小命儿就不保了。”说完,他转头向连天,“你先到母后那里,望着点风声。”怀酘也示意沈清,“这里不用伺候,你去母妃跟前报个信儿,我随后就回。”

兄弟三人缓缓步行出来,轿舆便停在不远处。路边夜丁香渐次吐蕊,一派人间胜景。怀殷走在中间,并不转头,淡淡开口,“借酒装疯,你心中可好过些了?”怀酘未停步,一身纯紫色素衫飘摇,温静恬适的容色,“似乎不该言谢,但的确轻松不少。我应下了婚事,父皇未说什么,母妃欣喜不已。”“你早该如此的。非要费这么大的周章,无辜牵累于我。”怀馨带了几分女子气的双眸在日影下清光流闪。两个哥哥却全都笑他。尤其是怀殷,今日的话语格外戏谑,“怕什么,不过小杖而已。母后那里备下了秘制的金创药,回府让锦瑟为你细细敷到伤臀上,该是怎样的旖旎。”怀馨难得臊红了俊面,“亏你还是太子。非礼勿言啊。‘馨’虽不敏,请事斯语矣。”也就只羞赧了这一句,跟着又大胆起来,“我今晚可真是要用功了,得防备着父皇考问。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锦瑟为我上药。香冷金猊,被翻红浪,怕是一整夜也不够用的。”怀酘绕过怀殷推了一把,止住他邪魅的笑,“少在这里胡言乱语。好好待锦瑟。见着你们俩俩相依,才真是明了何为‘琴瑟在御’。我已向父皇请旨,终身只娶湘儿一人为妻。”轻风掠过,吹得身旁花枝树叶乱摇。怀殷本来走在那二人前头,闻言忽地停下脚步,轻轻吐出两个字来,“恭喜”。怀馨赶上他去,不敢再有狎昵的举动,只是伴着他前行,“若你有动心之人,也该尽力争取。”

长安宫依山势而建,众人眼前,瑶台琼宇,凤舞龙翔,磅礴耸峙的金銮殿如在九霄。怀殷稍稍阖目又睁开,唇峰略挑,像是要抑住极轻的气息波动,“你可知,那筱安到底是不是怀鏧房里的人?”“哪个筱安?”怀酘跟在一旁不明所以。怀馨“嘻嘻”一笑,眨了眨眼睛,“还有哪个筱安,自然是那个筱安。”怀殷眉心隐下蹙痕,不再发话,仍旧向前走去,步子比先时还要快。怀酘与怀馨递了个眼色,急急跟上。“筱安如今还是依依的侍女,但怀鏧已向三叔讨要许久了。”怀馨的话字字清晰。他没有停歇,只是叹了口气,“我已猜到。”怀馨的身子一倾便已抓住他流云般的袍袖,“你能猜到什么。筱安绝非心宜怀鏧。只不过,这样的事从来都是仆依主,见不到主依仆的。”

第十章:墙里佳人笑

快要入秋,白日的暑热退得也快,天光并未黑透便有了丝丝凉意。赵王私宅的鸳鸾阁内,怀馨立在卧房东侧一面乌木雕花落地罩前,披衣靸鞋更除了冠戴,可依然还是额汗津津一幅烦躁的模样。宫人侍从都被轰去门外,只有徐姑姑手捧一个螺丝银盖的脂玉小瓶,红着眼圈相劝:“王爷,您不让老奴为您敷药,还有夫人在呢。这样夏日里,若是伤处化脓发起热来,身子可怎么受得了。即便皇上与娘娘不怪罪,奴婢这做下人的,将您打小伏侍到大,也是没活路了。”徐姑姑边求边拭眼角,一旁的锦瑟本就担心他,听着这样感伤的话,再也忍不住,泪珠儿扑扑簌簌地滑落下来。

怀馨皱眉盯住跟前一老一少两个哭天抺泪的女人,气得来回踮脚,“干什么,这是干什么?才从母后那里回来,也是一阵哭又一阵训的。就不能让人清静会儿吗?”锦瑟满心的委曲,当着下人的面也不好直接顶撞,一声没抑下,直是哽咽出来。“嚎什么丧,我还没死呢!”怀馨叉着腰吼道。她气得哆嗦,咬牙从徐姑姑手中夺过药瓶直直甩进那人怀里,扭身便走。怀馨也知道自己失言,一把将小人儿抓住推向侧后。接着,他又改扮成哄人的模样拥着褓姆往外转,“姑姑,我知道您比谁都疼我。我跟您说,我的伤不重,我自己最清楚。您好好歇着去吧。今晚我还得赶篇策对出来,过会儿一定上药。”除姑姑深谙小主人的性情,虽有一百个不放心,可也不敢深劝,曲身福了一福悻悻离去。

屋内静下来,怀馨徐徐回身,锦瑟依然攥手立着,面容气怔怔得发红。他放下那药瓶,靠近她,又箍紧在胸前,也不理会挣扎,只一味地探入裙裾间摩挲滑腻纤腰,“你这性子真是让我惯娇了,说恼便恼,还摔摔打打的。”她是又要落泪,想想便觉愤恨,“你这路人,根本就不值得有人疼。”怀馨先仰头笑了几声,又开始安抚似的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你怎么不想想,我这一天过得有多折腾。乖乖陪哥哥呆一会儿,还得去书房用功呢。”她的气恼在他面前向来无法长久,他说的话,她听来总是字字入情入理。终究还是牵挂,幽幽瞧他一眼,“想不明白你是如何便转了性。可再是好学,也得先上药啊。”

怀馨瞥了一眼几上人小瓶,微笑摇头,“药是母后遣人送来的,自然金贵。我不过挨这几下打,白糟蹋了可惜,还是你自己收着吧。”他的语义半隐半晦,锦瑟一心记挂他的伤竟然没有听出来。“哪里是几下。可是二十杖呢。这会子逞强,明早便有的受了。”她还在傻傻地规劝。他也不理会,错过她尖削的下巴,凉凉薄唇使力吮吸优美修长的玉颈。她的长睫微颤,眸光迷离半掩,耐不住“嘤咛”一声,小身子无依无恃似被人抽去了脊骨。丹田处升起蒸腾的欲火,怀馨呼吸也渐次粗重,双手捧起粉荷般的小脸儿,目光在她的眸心匆匆掠过,跟着便封住她的娇口。

丁香舌,软如绵,媚如火,轻轻松松抵进他的喉咙。“不行,卿卿,别诱惑我,哥哥还有正事。”他压住性子退出来,瞧着她美艳吸魂的眼睛,笑得邪气。她也自水晶灯下羞怯抬头,“去去去,便没个正经的时候。把药拿给我,到床上等着。”怀馨啄了啄她的额头,语态轻松,“还是你到床上等着吧。记住,我不回来,你便不许睡,不然敲肿你的小屁股。”他放开她要向外走。她可真得有些急了,扯住他腰间的丝带,“你这人怎么这样,好说歹说都不行。上个药会要人命,还是你练过铁臀功?”一只手便轻松将她提到床上,原想着照例扒个精光,狠狠心还是给她留下了短襦。不论左右的一顿巴掌,她蜷曲着身子想逃,又被他的大手拽回来。齐在腰际的桃红衫子,盖不住一样粉桃般的两团娇肉。锦瑟扭过再一次泪水婆娑的小脸儿,抽抽嗒嗒地开口,“赵馨,你都挨过板子了,怎么还能有这么大的力气?”怀馨被这不知死活的小妮子气得发笑。他拍了拍眼下肉乎乎的小桃子,使力抚平心绪。随手拿了一个十香浣花的软枕垫在她的小腹下,圆圆的两瓣屁股一缩一缩耸得更高。她要翻身,他立时便掐住了最下端得一处。瞪着眼睛,吓退她的呼痛,怀馨语声恢复温柔,“你可要乖一点儿,不然那瓶金创药便真有了用处。”说完,他离开床榻去那个五斗小柜中翻找。一块铮亮的紫檀木板子点上娇臀,她轻轻战栗起来,双丘收动,肉皮儿都紧绷。他的指下开始发力,手扬板落,“啪啪啪啪……”脆响伴着哀鸣。娇嫩的臀肉被迫凹陷,失了血色后泛白,再随着板子弹起,留下一道道红通通的板痕。规规整整抽下来,屁股便被完全逡染了。他这才放下凶物斜躺到她身边,抬手勾起她小巧的下巴,杏子般的眸子笑意流转如星,“二十下,与我一样,不多也不少。你便趴在这里,不许摸,也不许动。什么时候,屁股晾凉了,哥哥也就回来了,到时再接着疼你。”她回手去捶他,他早已躲开。有房门轻轻的响动,她知道,那个妖孽是真得走了。

怀鏧骑在马上,远远瞧着王府前灯光通明不似寻常。待等到了近前,才见到是东宫的仪仗扈从候在仪门之外。他略有几分诧异,下马随手将缰绳甩给跟随的小厮,急匆匆进去。早有府内管事严翎迎在门口处。严管事边吩咐内侍为小主人打灯照路,边躬了身子回禀:“世子。太子殿下傍晚前驾临。在府内用的晚膳,这会子还在正殿饮茶。王爷吩咐奴才守在这里等您。说是只要您一回来便让过去呢。”怀鏧脚步未停,随口问他,“母妃呢?可是也在正殿。”严翎低倾着头,“回世子。王妃在寝殿歇息。侧妃与王爷相陪太子。”怀鏧停了一瞬,跟着调转方向,“你也不必跟着了。我要先给母妃请安,再去见三哥。”

杞王府后殿两重,正妃肖嫦所居的螓月阁在第一重的正中。绿色琉璃瓦下,丹楹朱户,只是五间阔的寝室内烛光浅淡,四处弥漫的皆是带了几分苦涩的药香。怀鏧撩了纱帘进来,肖妃正靠着烟灰色鹅羽枕,微瞌双目半坐在榻间。虽是夏日里,她的身边仍铺满重重堆锦绣被。螓月阁掌事使女绵容伴随在侧。她也是肖妃自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怀鏧快步到榻前单膝跪下,仰着俊面轻唤:“母妃,孩儿回来了。”肖妃立时睁开了眼睛,不自觉地含了一缕笑,“鏧儿回来了,用过晚膳没有?”绵容也向世子行礼,跟着又搬过一个高脚杌让他坐下。肖妃稍稍直起些,拉住儿子的手,“昨晚上便在军机值夜,今日又这样晚,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让绵容去给你做些可口的吃食来吧。”怀鏧抚了抚嫡母略显干涩而松弛的手背,目光清朗,“母妃,儿子吃过了。本来想着早些回府的。只是昨夜接了几件机务,下午时要去回禀。皇上听了奏陈夸奖孩儿处置得宜,又让在含章殿陪着用过晚膳才走。”肖妃含笑雍容,绵容觑着主人高兴,也在一旁开口,“这真是的,皇上留下世子,太子殿下又过府陪着王爷。”肖妃像被提醒,推了推儿子,“可去见太子了?”怀鏧摇头,淡淡地带了几分倨傲,“和三哥每日里不知要见多少面。我刚刚到家,自是要先问母妃的安好。”肖妃心中高兴,面上却微微绷起,“胡说。君臣礼先。皇上越是宠你,你才越该守好规矩。”怀鏧仍不在意,反过来问她,“规矩孩儿自会做足,您放心就是。只不知太子呢?您养惜身子,过午不食,定是不去用膳。那他可来向您请安?”肖妃扶了扶长髻上横绾的碧玺笔簪,神色靖宁,“殷儿一入王府便来了。只是我这里风寒未愈,连你们几个孩子都避着,便没有让殿下进来,害怕过了病气。”“这还差不多。”怀鏧轻声嘟囔,倒是肖妃又催。他不再违拗,施了礼告退。

正殿内其乐融融,不只是如彰和晓棠,礼郡王怀殸与郡王妃韩汐,还有小郡主依依、小王子怀磬都在座相陪。最是两个孩子舒坦自在,一个被父王拥在身侧,一个被母妃抱在怀里。怀鏧入殿俯身屈膝,先向着正位之上的太子、父母,以及侧向的长兄长嫂问了一圈儿的安。怀殸夫妇也欠身唤了声“世子”。依依圆溜溜的眼睛忽闪忽闪,笑盈盈看看哥哥再看看娘亲,“您的大宝贝儿可是回来了。”晓棠又喜又嗔,瞪了女儿一眼。只是怀中的怀磬不安分,正在牙牙学语的时候,小家伙拍着肉手也喊起了“宝贝儿”。如彰拧拧女儿的鼻尖,“就数你最顽皮。”怀鏧带笑起身,睨着妹妹。晓棠不放心儿子跟着又问,“世子,你可用过饭了?”怀鏧早已习惯她如此的称呼,可每每听到依然觉得生刺。他略低下头掩饰,声音不变恭敬,“回侧母妃,孩儿用过了。”

怀殷凝含达练笑色转首,“刚刚忘了与三叔和小姨讲。我离宫时正听说父皇夸奖怀鏧办差得力,特为留下用晚膳,想必是因此才回来得晚些。”晓棠点头,一双美目溢满欣喜。如彰还是惯常的模样,轻啜一口香茗,“严翎早回过你入府了,竟耽搁这许久。”怀鏧垂眸,“孩儿回家路上到太医院取了为母妃新配的几味丸药,所以一进门便先去了母妃那里。”他边回话边挺直身子朝向怀殷,“三哥,你不会在意吧?”如彰不自然地看晓棠,她倒笑意不减,只是稍伏螓首,像在低语哄着怀中的幼子。怀殷重瞳沉着辨不出颜色,忽地莞尔轻斥,“胡说些什么。”怀殸瞧着父亲、庶母,又转向二弟,稍稍肃了声音,“别站着了,还不赶紧坐下来。”怀鏧立时不敢再言语,极快地坐到兄长对面。

寻常人家,都是庶子惧着嫡子的,可在这杞王府内略有些不同。如彰为人温厚豁达,教养子女上亦是不变宽和。孩子们听话,他笑着抚慰。孩子们不听话,他笑着劝说,极少疾言厉色。时间久了,不管他高兴与否,也没有怕的。便是奴仆们的眼中,作为家主的王爷与王妃,一个散淡清闲,一个多病多灾,真正于府中掌事的正是那璟侧妃和礼郡王。怀殸虽为庶子,却是皇上较为年长的侄儿。他的性情与父亲截然不同,双十出头的年纪,沉肃端正远胜同龄。加之又在辖制皇室宗族的宗正院执事,莫说是家里,便在宗室也有几分威名。怀殸是长兄,大了怀鏧快有五岁,深知这个世子弟弟夹在生母、养母之间的纠结,一样明了父王的无奈。怀鏧从小和哥哥亲近。怀殸亦对弟弟爱护有加,只不像父亲与嫡母般一味纵容。如彰也有意放手让他管教。所以不止是怀鏧,便是依依与怀磬都只惧兄长,不惧父亲。上次怀鏧与晓棠别扭,如彰发了几次火,儿子丝毫不为所动。倒是怀殸再看不过,将弟弟揪到自己房中一顿训斥,怀鏧虽然心里委曲,可还是老老实实地去向娘亲赔礼认错。怀殷当然知晓这其中的缘故,眼见着怀鏧没了先时气焰,心中涌出快意。

陪在夫君一侧的韩汐已有快六个月的身孕,肚腹隆起,原本尖削的下颌也圆润了不少。怀殸悄声吩咐下人取来一幅纤丝棉的腰靠垫在她的身后。韩汐坐稳了身子,冲他轻轻一笑,因着孕事泛黄的脸上漾起红孕。众人看在眼里,跟着带上喜色。怀殷稍稍探身,“小昊桐已经三岁。这回可都盼着大哥、大嫂的弄璋之喜。皇祖父若能再添重孙,还不知要如何高兴呢。”韩汐闻听,皱下眉头带了愁容,“齐王妃一举得男。就怕臣妇没有那样的福气。”怀殸抚上她的手,眼角生风,满满关怀情意,“还要我讲上几回。女人家的福气绝不在得男得女上。我倒看着满府里依依才最受宠。所以,你不如生个女儿,更称家人的心意。”

晓棠稍稍松开怀中的孩子,也是感慨,“殸儿说得极是。**女儿要比儿子贴心许多。”小丫头听了,揽住父王笑得欢畅。怀磬却像明白了似的,扁起小嘴喊着“娘亲”,使力往晓棠的怀里钻。晓棠早被磨出一头细汗,戳了戳他的小脑袋,“磬儿啊,你都要满两岁。娘这膀子可快累折了。” 如彰心疼还无奈,急急唤过怀磬的褓姆,那小家伙就是赖着不肯离开,晓棠也一样舍不得松手。如彰见如是只有叹气,“你啊你。当年生下鏧儿就惯着,白天抱,晚上摇,整整到一岁上才离身。养育依依时方好些,怎么磬儿又成了这样。你的身子还要不要,阴雨天喊疼的日子都忘了?”晓棠笑着不言语。怀殷目光平和,“三叔的话,我也常听母后讲起。怀鏧打小身子壮实,小姨带着入宫总要自己抱在怀中,常常累得双手发颤,连茶盏都捧不起来。”怀殸附和颔首,“那时太子你们还都小。我是记事了,皆看在眼里。”

怀鏧的神态很静,可心底却像起了皱一般。他冲着弟弟招手,“怀磬,过来,到二哥这里来。”小王子最喜欢与哥哥一起玩。他兴高采烈地从娘亲身上滑下去,扭着胖嘟嘟的身子,蹒跚而来。怀鏧宠溺笑着站起,向前几步蹲下接住他,抱好了才坐回位子。小家伙很开心地在哥哥胸前乱蹭。怀鏧咬了咬他粉粉的小指头,语带调侃,“怀磬啊,知道吗?别人都是孝顺的,只有咱们两个讨人嫌。”晓棠依然不出声。如彰气结说不出话来。怀殷面沉如水。怀殸猛得将手上瓷杯重重一放,语意像要说给妻子,眼风却冷冷扫向怀鏧,“还争什么弄瓦弄璋。依我看,生男生女都要严管严教。有偏宠者,虽欲以厚之,更所以祸之。若骄慢已习,则悔之晚矣。”

那生事之人,早不敢抬头。不论长兄还是堂兄,都足以让他生惧。韩汐从来心疼小叔,更怕太子走后,夫君饶不了这个弟弟。她按下怀殸的手使着眼色安慰,又冲着依依展颜一笑,“依依,你不总说想弹琴与太子听吗?今日殿下都来了,你怎么能忘了呢。”小郡主虽然没有完全弄懂发生了什么,可多少猜出是二哥惹恼了娘亲。正忿忿着,听到大嫂的话,她又顾不上生气了,急急跑到怀殷身边,摇动那明黄一色的袍袖,“三哥,三哥,你要不要听我弹琴?我又学会了好几首新曲子呢。”小人儿梳得蓬蓬的双鬟垂发鬏上抓了一把粉珊瑚嵌碎钻的花钿子,细白的牙齿微一咬唇,盈盈楚楚,满是期盼。怀殷容色稍稍和缓,曲指刮上莹润如玉的俏脸蛋儿,语声柔缓,“哥哥当然想听。我们依依可是皇祖夸赞最有音律慧根的孙儿呢。”依依更加得意,点头有如小鸡啄米,“嗯嗯。皇祖父还说了,你们这些个哥哥姐姐谁都不如我。”

小孩子的话引来满室欢笑,终是一扫刚刚的冷凝。她又站在殿中心,很有声势地吩咐随侍宫人,“明姬,快快去传话,叫筱安拿了吾的凤梧琴来。”听到这个名字,怀殷与怀鏧都忍不住将目光聚到小依依丁香色的清凉纱裙上。并未等许久,果然是那个浅浅罗衣的小宫女怀抱一张古琴低头缓步进来。她谁也不看,可显然已经知道殿堂之内都为何人。规规矩矩叩拜后,又规规矩矩起身。她还是不抬头,娴熟地摆好琴,再静静地立于侧厢。怀鏧搂着弟弟,他举起怀磬藕节般的手臂摇摇,轻唤了一声“筱安”,她像是并没有听到,不见回应。怀殷调整下呼吸,尽量把自己的目光落于她一旁的玉案。

依依已经坐好,扬了脸问道:“三哥,你想听什么曲子?”怀殷似在神游,楞了一下才接口,“你弹什么都好。”小丫头歪头想了想,忽尔眸心一亮,“那就《凤求凰》吧。筱安说,她最喜欢。”筱安没想到小主人会提到自己,她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那人双环般的瞳仁,逆着光,像是有抺若即若离的浅笑。莫名觉得委曲,又想起那日他弹扫肩头落花的冷傲。凝视不过一瞬,她便决绝移开。怀殷初时一怔,旋即又泰然,眯了眼笑笑,话音朗朗,“《凤求凰》很好,我也喜欢。”

会在这里坚持的

第十一章:遨游四海求其凰

依依郡主所用的凤梧琴乃上皇所赐。琴为伏羲式,峤山梧桐木为斫,滇西白脂玉制轸,纯善绿兽角灰胎,猗桑冰蚕丝覆弦。漆面黑红相间璀璨古穆,发蛇腹同梅花断纹隐起如虬。圆形龙池之上绘有金粉彩描的双凤向阳图案。琴身堂皇,琴音松透,绝非凡物所能企及。小丫头不过七岁,学琴却已有两年,本是心性跳脱的孩子,可一但候于琴前立时便沉稳端然起来。她先抬眼望望众人,抿住笑,调了调弦试准每一个音。跟着倾身,左手带起,右手打圆,三两点琴音铮铮颤过丝弦,粉嫩而纤纤的玉指拨弄如燕。每一分转折,每一次起落,精心契合,轻婉流畅,初如神鸟齐翔悠悠渺渺乘风,终又凝结成花间松下一流汩汩清泉。

怀殷愈听神色愈松弛。一曲缠绵,余音绕梁,他的眼梢眉峰满盈盈都是笑意,情不自禁抚掌,“兄弟姊妹之中,真是无人能及依依你啊。”如彰亦是沉醉还自得,微挑的唇角带出欣慰,“昨日为父与你说的几处疏漏都已改过。不错不错。”依依被夸,小脸儿高高地扬起。倒是晓棠抬手撩动髻发,低眉浅笑,“莫要得意,不过炫技而已,哪里听得出曲中意味。”如彰侧首握住她的手,“女儿才几岁。是你太过挑剔。”依依柳眉轻蹙,撅起小嘴儿,“父王说好便是好了。”晓棠微嗤,瞟那父女,“就娇惯着吧。没见过这样学琴的,只听得进夸奖去。”如彰不以为然,“上智不教而成,下智虽教无益。依依是你越说好,她才能做得越好。一味严苛只能让孩子失去学习的兴致。”晓棠扮作难以置信的模样,俏眸一瞪,“天啊,这样的话你为何早年不曾说过?”如彰朗朗而笑也是戏谑,“各因其材高下而教之,故不同也。”说着他又压低语声,“比起二师兄来,我已然宽容许多,你明白的。”晓棠轻哼,更别过身子,只是那略弯的唇角,掩不住容光潋滟。

殿中除了怀殷,无人能解他们话中之意。不过是以为父母恩爱玩笑,也都跟着欢喜。依依撒娇,冲着筱安举起一双小手。筱安懂得,将她的手团入自己的手中,轻吹因拨琴而发烫的指尖,又半蹲下来俯到孩子耳边,“我听着,也很好呢。”依依呵呵笑着揽住她,“你喜欢的,太子哥哥也喜欢,巧不巧?”筱安不回答,皱皱鼻子佯装吓唬她,只是直起身时还是忍不住向尊位上看了一眼。灯火之下,那双重影的眸子,含一点温雅的柔光望过来。筱安缓缓向后退下一步,却不想再低头。

怀鏧倒未留意旁人,细细打量着清清淡淡的小人儿。他就在她的身侧,相隔三两步的距离,仍是不甘,脱口问道:“依依,你要到何时才能将筱安还给哥哥?”筱安跟着转首,他冲她俏皮地眨眨眼睛。依依登时警醒,抓紧跑回如彰近前,扭股糖似地往他怀里钻,“父王,您说过,筱安是我的。二哥他又来抢了,怎么办,怎么办啊?”如彰不知该如何安抚女儿。怀鏧失笑,“依依啊,筱安若做了你的嫂嫂岂不是更要疼你。她又横竖离不了这王府去。”“世子!”筱安容色瞬间红透,眼中有惊有惧。怀鏧面上的笑意微微滞住,刚要启口,正被对面的长兄沉声拦住,“太子殿下驾前,都不许胡言乱语。”依依有些怯了,傍住父亲,才敢再争辩,“是二哥先招惹我的。筱安喜欢我,根本不喜欢他。”晓棠见如彰盏中的茶不冒热气了,忙唤人过添水,又和颜道:“依依,你二哥说得没错,筱安不管在谁的房中伺候,不都是王府的人吗?”怀鏧听出了娘亲话中已有松动之意,顿时欣喜非常。筱安闻言身子却是一凛。

怀殷始终作壁上观,直到此时才别有意味地一笑,转向如彰,“三叔,如今是哪位琴师在教授依依?”如彰带了愁容,“便是在此事上烦恼。宫内琴风稍落,鲜有国手。父皇从东都指来的几个也不尽如人意。我本不善瑶琴,现在无法,也只能暂且教着。”怀殷依然目光清静,“侄儿于这音律之上自觉驽钝,倒是偏爱听琴。众器之中,琴德最优。瑶玉纯莹,广寒高洁,真得能让人雪躁静心。当前,琴派林立,依着侄儿浅见,京师过于刚劲,江南又失于轻浮,唯两浙质而不野,文而不史。”如彰爱忴看他,“父皇好雅乐,亦每每训诫皇子‘爱琴解音,不过文人自娱’。殷儿你能够乐而不迷,实为难得。至于琴派,我同样衷情两浙,便是京中学琴之人,习浙操者也是十或六七。本有心为依依寻访一位师从浙派的琴家,只是未遇到适宜之人。”怀殷像是随口相问:“三叔,您可知晓户部苏泰和尚书家的小公子苏貌白?”如彰顿了一下才恍然忆起,“知道的。众人口中皆传,那孩子年纪不大却琴技超凡,只是脾性有几分孤拐。隐约听着,也并非苏泰和的亲子。”怀殷轻笑,“苏家的三公子貌陵为东宫侍读。貌陵儿时身体孱弱,家人便从育婴堂抱回个男孩儿权作幼弟为他挡灾,便是貌白。半主半仆的,却一直极受疼爱。那孩子同依依一样,四五岁上学琴,如今长到十六了,技艺精湛,不输国手大家。若说性子么,真是狂傲些。旁人听他抚琴,弹奏前不能擅挑曲目,弹奏时不能与他讲话,弹奏后不能随意评讲。不论触犯哪条,他都会推琴离席,绝不顾旁人颜面,连苏大人都气得无法。我好琴音,貌陵便推荐了弟弟。想是兄长在家中嘱咐过,他不敢太违拗,可也是来到东宫便弹,弹完几曲便走。你问他一句,就回一句,再无多余的话,自始至终垂脸耷目,沉闷得很。我只为听曲,倒也懒得计较。只是有时貌陵陪在旁侧,便眼见着他不同,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的,就差撒欢儿。我常要问那哥哥,可是牵了傀儡的绳子来。”

众人闻言皆笑,只有依依绷紧面容,小大人儿一般,“我可没觉得苏貌白有什么不是之处。操琴便是‘自弄还自罢,亦不要人听’。自己不弹,只在一旁指指戳戳,高谈阔论的,最惹人烦。”“你这性子,也该收敛。”如彰有意打断女儿的话,谁知小丫头却正在性头上。她又向怀殷探身,话音轻俏自得:“三哥,我能不能到你的东宫去,听那貌白弹琴。”怀殷看着小妹妹,清邃的眸中辉光初绽,想都未想便直接回答:“当然可以。只要依依提出的事,哥哥没有不答应的。”

“这如何使得。”眼见着女儿雀跃,如彰却面含犹豫。“不嘛,父王。我就要去东宫,三哥都说了可以。”依依惯使的性子听不进劝阻。晓棠心里娇纵孩子,话头上还是要拦一拦,“去了东宫,定会搅扰到太子,娘与你父王可放心不下。”小孩儿懊恼,怀殷则不急不徐地撩一眼对面的筱安,轻唤两位长辈,“您们多虑了。便是依依不去,我也一样要请了貌白来。若三叔、小姨担忧侄儿照顾不好依依,不如让筱安也跟过去。我瞧着这丫头还算是个妥帖稳当的。”怀殷说得恳切,如彰他们都不好再强拧。况且依依一直最喜欢太子。再小的时候常由怀鏧带着去东宫,玩到兴头上不肯回王府,一住便是三日五日也是常有的事。

如彰先颔首算是应允。小郡主立时欢呼,从父亲身上蹦下来,又扑进怀殷怀里。那三哥也欢喜,将小妹妹抱到膝头,“貌白逢十之日到东宫。既然是我们依依想听,便改为逢五吧。到时,哥哥自会安排好人来接你。”怀殸收住笑意,跟着叮嘱,“去了东宫要听话,不能再恣意淘气。”边说,边又交待筱安,“你也要尽心尽力服侍好郡主。”筱安一幅懵懵懂懂的模样,似是还未理清这一阵子的后果前因。如彰正朝向妻子,话音带了纵容的意味,“便让依依去吧,只要殷儿不嫌她烦。有筱安陪着呢,想来也无事。”这厢里晓棠尚未答话,却是怀鏧面无表情地接口,“依依能去,筱安也不能去。”小人儿的长睫抖了又抖,照旧低垂下头。依依可顾不得这些,冲着他嚷嚷起来,“我要去,筱安也要去,父王与大哥都答应了。”“谁答应了也不行!再敢顶嘴,你都不用去了,给我老老实实呆在王府。”怀鏧越说口气越强硬,阴着脸一幅骇人的模样。他身前的怀磬被吓了一跳,小嘴儿撇着要哭。晓棠立时向褓姆使眼色,抱了小王子过来。

一室沉寂,隐有浮冰碎雪。“哥,哥哥……”小依依不知所措,抽噎得吐字都难清楚。怀殷放开妹妹,让她立在一旁。他始终面带微笑,容色不改。举手取盏,抿了一口茶,撂下后,又环视一圈座内众人。今天他身着一袭白衫,就连腰间的束带都镶嵌淡淡无瑕的软玉。这样干净的底色下,笑意却一刻比一刻清寒。“怀鏧。”他双眸平视,从容平静地唤他。“太子。”他都不敢再喊一声“三哥”。怀殷指尖点扣在几案,盯到他无力再抬头,“我还真不知晓,三叔面前,杞王府内,竟是你这个世子在当家。”怀鏧深眉隐蹙,不想让人看见,尽力稳住心思,“臣弟是担心依依不懂事,筱安不识规矩,都没的惹你生气。”

怀殷静了片刻,起身直立,并不多言,只向如彰与晓棠欠身,“三叔、小姨,侄儿叨扰这半晌也该回东宫了。”殿内诸人忙跟着陪侍相送。怀鏧稍稍滞了一步,原想着躲到最后面。怀殷竟然回过头来找到他,横扫一眼,“萧怀鏧,不要认为皇祖父和父皇都宠着你,便可以为所欲为。以前你对小姨种种不敬,大家不过懒得计较。但是,倘若以后,再让我得知你又说了什么或是做了什么,你可真要仔细着!”怀鏧被吓了一跳,一时答不上话来。晓棠怔视眼前年轻而傲然的储君,容色冷厉,止不住心头震惊,“殷儿,他没有,没有啊……”“唉,小姨。”怀殷叹息之后泛出笑来,和风般怡人,温润依旧,“放心吧,知道您疼他。连三叔和怀殸兄长都拿他没有办法,我又能怎样?”晓棠无言,相隔跃动的光线静静看着如彰。怀鏧感知风头已过,慢慢走近,忽地揽上晓棠的肩膀。她是没有防备,或是从不曾想到过儿子如此亲昵的举动。身畔罩下暖意,她幸福得快要落泪。他在臂间加了气力,眼波转处,将母亲的惊喜漾入其中,“三哥,我的娘亲,自然心疼我。”语气又有几分挑衅,这回怀殷不曾计较。斜睨着他,幽邃重瞳之后,是微不可见的感喟,“里里外外的话都让你说尽了,便看你去不去做。”

太子止住众人相送,只允了依依同至仪门外的轿辇。筱安跟在小主人身后。他在登车前,含笑俯身,亲了亲妹妹的小脸儿,直起的刹那,竟靠近她耳边极快极轻地说了一句:“天凉了,多加件衣裳。”车帘猝然放下的瞬间,她仍能看到他湛若深湖的目光,一分关切,淡淡的温柔。

第十二章:心似双丝网

东宫地势偏高,一条条青砖刻纹的甬道,连接楼阁殿宇。宫门重重,不见首尾,穿行期间,只觉渐往高处而去。筱安是第一次到东宫,已然日暮时分,四面宫灯柔亮,红墙飞檐如隐于云霭之中。禁围重地,随侍郡主的王府仆役皆被遣在外苑。早有一排浅衣蝉髻的宫娥上前,挑了纱灯引路。筱安还在踯躅,却是小主人过来,轻轻牵她的衣袖相随而行。

依依是极熟悉的样子,脚步飞快,桃花一样淡粉的衣裳随风飘摇。果然,不过穿出侧门处环绕一片海棠林而建的回廊便豁然开朗。天色暗处,灯火璨然,太子殿下翩翩而立,明黄皂蛟纹的丝袍,赤金嵌七星的王冠。倜傥带笑向她们招手,一派风流都雅,贵气无忧,女孩儿们的眼神都被钉住。“三哥!”依依早已挣脱旁人奔了过去。筱安跟着周遭宫人趋前几步后匍匐跪地。静默了极短的时间,一只修长皙白的手伸到面前。怔忡间,她抬起头来,不知该守怎样的礼数,目光直直撞进那人交错双环瞳仁的眼里。“筱安,你来了。”怀殷还握着妹妹,面容难掩热切。小人儿深吸一口气,不愿多想,只将手乖顺地放入他的手中。

“太子,起驾吧。”锦衣侍者淳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怀殷并未答话,领了两个小丫头走向一架八掆肩舆。如此阔大的轿子,筱安还是初次得见。轿上笼罩可避蚊虫的金纱网障,轿端置軨,厚厚的红毡铺下。轿夫前六后二,一色的青衣绿袍,袍摆色深近墨,整齐伏身,气势森严。早有内侍撩起帷幔,怀殷先将依依抱了进去,转首过来。筱安已抽出手退后几步。再迷糊的性子,也看得明白,这样阵势,绝不是她的身份可以靠近前的,怕是就连依依也不过倚仗年幼受宠而已。怀殷仍满目兴味地看住她,笑颜清净,“还知道辞辇,算得有几分见识。”筱安根本没听懂他说了些什么,隐约觉得他在夸自己没上那肩舆。早还生出几分痴惘,此时又腹诽起来。既然不想让人随乘,为何要做出先前的样子。虚虚实实,欲擒故纵,这里的男人都是一样的麻烦。她使力佝着颈子,一个劲儿地撇嘴。那人也看不见,匆匆转身,升辇而去。

筱安下意识揉揉膝盖,正在心中慨叹为奴的命苦。忽然有人谦和相唤:“筱安姑姑!”小人儿压根儿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在喊谁。直到先时太子身旁那个锦衣侍者近前一步面对面又叫了声“姑姑”,她才猛然抬头。“您这是叫我吗?”在王府被嬷嬷们呼来喝去的惯了,她一时还真难接受如此的尊称。那人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满脸笑意,透着精明,“筱安姑姑,在下明海,是东宫的内丞管事。太子殿下吩咐为您备好了软轿。若是没有旁的安排,咱们也起身吧。”筱安为婢也逾一年,早已知晓宗室府中的内丞虽为阉人,却有内庭品级,更何况这东宫的管事,身份更是不低。她赶忙福身道:“见过明总管。您叫我筱安就好了。”明海还在笑,轻轻摇头,恭敬之中带了莫测,“姑姑客气了。”说着,他已转首,不过是目光扫过,便有一乘朱缎作帏,四周垂着纱幔璎珞的小轿过来。筱安都来不及思忖,几个宫人业已上前,将她扶入轿中。

以轿代步,筱安还是头一回享受。她不会骑马,以往陪着怀鏧或是依依出门也不过与一众的丫鬟们挤在油壁车里。抬轿的内监腿脚上的功夫了得,步履如飞,坐在轿内却察觉不到任何晃动。新奇了一阵子,小人儿又觉得发闷,悄悄撩开侧帷小窗上的轻帘,未及探头,正撞上明海关切的笑脸。“姑姑,可有事么?”他随轿疾行,依旧气定神闲。筱安对此人颇有好感,也甜甜笑着,“总管,我没事儿。求您不要再喊我‘姑姑’,我不过是王府中服侍郡主的末等宫女。”明海点了点头,不变热忱,“宫人品级高低本就无谓之事。能否得主子欢心才是不变之理。姑娘年纪不大,可看得出,却为郡主身边第一得力之人。便是殿下……”他说到这里,突然间戛然止住,透过小窗深深望了一眼,语声温和,“姑娘,前面便是水渌汀殿。太子带了郡主要在殿内听琴。”

水渌汀殿,殿如其名,探入东宫月湖凌空而起,半隐于数道流瀑之中。水帘淋漓,怀殷与依依伏身在汉白玉的引桥上,借着灯光挑弄湖中落花。明海引了筱安上前,怀殷依然迎过来,薄唇含笑,“这一路不近,没有累着吧?”“坐轿如何会累?”她是脱口而出,猛地又记起规矩,俏面立时涨出红晕。小依依心急那琴曲,跑近了拖拽他二人,“快点进去,快点啊,你们还要干嘛?”怀殷回身就将妹妹抱起,大步向殿内走。筱安斜曳裙裾,小跑着跟在后面,只用足尖着地,一迭声地轻唤,“慢些,慢些,别摔着依依。”那兄妹同时扮了鬼脸转头,她有一刹那的失神,心跳如鹿,竟生出家人般熟稔而亲切的感觉。

转过重重水晶幕帘,泛着沉雅淡香的檀木地板上,静静垂首侍立一位白衣少年。他没有抬头,只是听到有人进来,便敛衣拜下。他也未戴冠簪,墨色的长发仅以一根亮银色的丝带轻束,俯仰之间,幽幽发丝飘散在修长的颈畔。“貌白参见太子殿下,依依郡主。”他的声音清越,只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恶。当他直起身时,筱安留意到,那样一张白净还满是孩子气的俊脸上,却有一双冷隽、邃静的眼睛,如同冬日深空中两颗皎皎寒星,惑人心弦。“起来吧。”怀殷很是随意。他立稳后,又低下头,双肩也耷拉,像有多疲累一般。怀殷冷哼一声蹙紧眉头,“今日本王无暇,只留依依在此处听琴。你莫要再摆出这样一幅半死不活的模样。想来你是不惧本王的。不过,好在还有貌陵。本王便不信,他也拿你这弟弟没有办法?”那人的手臂微微颤动几下,跟着就挺身,唇角急急上挑,本来暗沉如夜的容色转瞬明月盈天。他没敢去看太子,而是稍低头冲向依依,带了几分讨好开口,“请问郡主,今日要听什么曲目?”小丫头很是惊讶,看看兄长,又看看貌白,一本正经地问道:“你不是不容许别人挑拣吗,怎么又变卦了呢?”怀殷轻咳着掩饰,筱安差一点便笑出来。那人则直接翻了个白眼,神色又恢复清冷,“如此更好。我弹什么,您就听什么吧。”

怀殷无心计较,只将依依抱到正位上。待她坐稳了,才稍肃了声音叮嘱,“三哥还有事情,不能在这里陪你。你要乖乖地听琴,不许四处乱跑,知道吗?我留了明海他们在外头伺候,若有事,唤人进来便是。”小丫头一心在那人的绿绮琴上,也听不进去哥哥的交待,只扮作乖巧地使力点头。怀殷又指指立在旁边的筱安,依依歪头看了看,很是体谅的神气,“筱安,你也到外边歇着吧。”怀殷满意地点上她的小鼻子,语带宠溺,“小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酥桂花凉糕,一会儿便送过来。”筱安总有些挂心,脚下移不开步子。怀殷掠了她一眼,似是不容置疑的口吻,“走吧,跟我出去。”

殿外不知何时起了轻雾,湖光粼粼荡入渐浓的夜色之中。太子贴身的内监商未执灯站在三步之处。怀殷便伴在筱安身侧,眸色柔和似水,“你初次到东宫,我们四处走走可好?”小人儿一时还辨不清心中错踪的方向,数个念头翻涌,最终还是婉转回道:“奴婢不便搅扰殿下。”怀殷了然凝眸,低低笑了一下,“我的书房隔着这里很近,我们走着便可过去。”说完,他不再候她答允,径直动身。筱安不知该如何,竟是痴怔怔地跟在后面。商未引路,行走间碧树繁花错层铺泻。筱安留意到转过的几处偏廊长窗上皆雕刻有一簇簇盛放的海棠。她也想要化解这默默随行的尴尬,喃喃似是自言自语:“好多的海棠啊。”怀殷缓缓停住转过身来,“母后甚爱海棠,所以当年父皇在东宫遍植此花。”她又不知该说什么了,静静垂目,娇弱不胜的模样。他仍不动,很认直地问她:“筱安,你喜欢什么?”那“百合”二字便要吐出贝齿还是被深深咽下。她稍稍扬起小脸儿,流云薄雾间洒下深浅不一的月影遮蔽了容颜,“奴婢哪有常性,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喜欢那个,自己都弄不明白。”怀殷继续前行,没来由地抛出一句话:“筱安,你很聪明,也很狡猾。”

暮风渐急,含章殿东内阁的镂花窗扇被扑开。“吱呀”一声,伏身于画案前的如彬不自觉抬头,这才看到殿门处,玲珑指尖捋在襟口边一溜镶翠的顶针上,眉轻目俏,笑吟吟地注视着他。“什么时候过来的,也不着人通禀。”如彬清隽容颜,被窗外灿烂夕阳镀上一层暖暖的光晕。她还不动。他也没有,轻轻地放下手中画笔,冲她伸展开双臂。“呵呵。”二人独处,她从没有国母的端庄,眸中神采晶莹,几步便过去,温顺倚进一派龙腾四海祥纹的怀抱中。

“你又许了馨儿什么好事。刚刚见他乐颠颠地跑出去,嘴巴都快合不拢。”她盈盈睇他。“哈哈”,如彬一样笑得爽朗,“月氏国岁贡之中有两支迷穀为杆的鞠杖。馨儿瞧着喜欢,我便赐予他了。”玲珑抚胸,唇角淡淡勾起,“尝听人语,遇那偏心的父母,若是治之以砭石,得从肋条处施针呢。”他听出她的讥讽,反手去掐翘臀。玲珑扭着身子躲开还是不忘笑言,“除了殳儿还小,四个儿子皆迷击鞠。两根上好鞠杖你竟全偏了一人。”如彬牵住柔荑拉她坐下,“正是为此,统共就两根总也不够分,倒不如哄了馨儿高兴。前些日,那孩子挨的一顿打,多多少少是冤枉的。难得他与殷儿对兄长的一片苦心。”玲珑轻吁一口气,“你都知道了?”如彬点头:“孩子们分形而连气,友悌深至,为父为母者,也该欣慰了。”玲珑娇靥如花,“那酘儿与馨儿又算计了小召,二十杖责,不过受了五杖,你也知道?”如彬轻轻磨牙却不变宠溺神色,“我都知道。爹娘面前,侍宠而娇,不只他俩,如我当年也是一样的。”玲珑总算放心,“好好好,这回竟没有怪到我的头上。”如彬欣然,“馨儿随你不假,酘儿真得肖我。每每惹恼父皇,他老人家都会斥我,面上皆为娘亲的乖巧,心中全是舅舅的刁钻。”

玲珑气闷,叉起腰瞪他,“这是变着法儿地编排人。你们萧家人自然都是好的,若不好了,打根儿上都从璟家来的。我和哥哥整日里落埋怨也就忍了。如今竟连爹爹都不放过。”如彬笑倒,紧紧拥住她,“不妨,不妨,我们还有殷儿呢。重瞳之明,真天子也。”“表哥。”除却孩子初生之时,玲珑从未听过如彬如此评说怀殷,不由暗暗吃惊。如彬心情甚好,依然容色舒缓,“可还记得你担忧殷儿祭祀昔年皇孙之事?”玲珑颔首。如彬握住爱妻皓腻手腕,“我是十六岁册立储位之后才听父皇言说乐成殿内‘夭亡者’的名字。最为震惊,是那萧如彤居然还活在世上,能够几番逃脱虎豹骑的追索。而他的手中,还有一份加盖了吾朝传国玉玺的世宗遗诏。金旨金印,立皇太孙为帝。”“不是遗诏,是矫诏啊。”玲珑语声微窒,反过手来握他。如彬抿抿唇角,日晖中映出幽冷笑意,“国玺为真国玺,诏书的真假可还会有人质疑。少年的我,惶恐至极,每每思及,冷汗透衣。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正视父皇的宝座。怕在那赤金九龙之间,觑到旁人的影子。”玲珑坐得端正,沉静仰脸,“盛世煌煌,皆由父皇与表哥开创。如今那苟活于党项之徒,纵然握有皇命,可他又能拿什么来证明自己的真身。萧如彤,死了便是死了,火中焦炭,人人得见。”

如彬淡淡看她,流露欣赏,“殷儿之言,比你还要凝练。只说了一句,‘人死不可复生’。然后,竟拒不执祭。”玲珑启唇,欲言又止。如彬长眉略动仿佛早已见惯皇家悲喜,“我也一直对祭事不以为然,心中知晓此举不过徒予他人留下话柄,只是不愿违逆父皇。”说着,他侧了脸,与她颊挨颊,鬓粘鬓,真正的耳鬓厮磨,“我们的儿子还请旨,时机成熟之际,他要率诸弟代父亲征。太宗之朝便有平复西疆鸿愿,只可叹天不假年。如今,党项朱留王继迁暗藏萧如彤谋划颠覆叛离日久。殷儿欲挟雷霆之势挥王师西进剪除二人,销毁矫诏,再扶楚烈在北戎登位。党项、北戎两国正好连成拱卫帝都的防线,江山可固,子孙垂手而天下治。”玲珑不觉震动,怀殷云淡风轻的反应与碧海深远的谋略,她未曾料到全盘。还在思忖间,如彬闭目调息后稍稍直背,“绪宏已然上表,为他的世子请求和亲,早让你留意宗室女,现在可有打算?”玲珑抬头,“适龄的女孩儿倒有几个,只是这远嫁蕃夷之事,哪家爹娘能痛快答应呢。”如彬面色一沉,“皇室宗亲,享朝廷之养,自然也要为朝廷倾尽身力,谁也无从选择。”言及此,他的声音又清淡下来,“楚烈在咱们这里还好,只是若回北戎便又入险境。旦夕祸在之人,为他择妃万勿选取几位叔王宗主家的贵女。拣着小宗庶流出身的,成婚之即再册封为公主也就是了。”

一道旨意,也许便是韶华女子的一生,玲珑无法做到轻描淡写地应下。“许久未见你作画了。”她想岔开话题,便被案面上的两件帛卷吸引。一幅刚刚以青绿染晕,大约能看出是数枝海棠。另一幅却是完稿,满目的朱槿,花苞渲色薄艳。玲珑以手抚卷,稍见惊异,“见惯了你画的海棠,这朱槿倒瞧着新鲜。”如彬拢一拢她的肩,擒住笑,按着左下角,“如此不仔细,小心我回头罚你。”玲珑微懵,探身画前,“落墨为格,杂彩敷之,略施丹粉而神气迥出。这明明就是你的画风啊。只是笔墨功力稍显稚嫩,绿叶以大笔刷写还欠自如。怎的,是表哥你早年之作?”“还早年之作?”如彬抓过她的手来,朝着团圆的掌心使力抽了一记,“连画纸都是新的,瞧不出来么,实在该打。”玲珑早已收回手,边揉边呵气止痛。那人又轻敲刚刚掩住的落款,她这才看清钤印竟是“萧殿”二字。

“萧殿?”玲珑问到一半便省悟,“是怀殿。如彦与毕罗的儿子?”如彬眸中一亮,似是闪烁而过的焰火,“正是殿儿。未曾想过那孩子竟然也钟爱这没骨花鸟,于我确有惊喜。”玲珑有些泛酸,“于你是惊喜,于如彦肯定不是。快要躲到天涯海角,居然养出一个随了你喜好的儿子,这才叫造化弄人。”如彬又去捉她的手要打,只扭不过她躲闪。肩头金线五爪的龙纹细密,他重重哼了一声,似乎十分不满,“惊不惊,喜不喜的,岂能都随他心意。那日里让殷儿作陪见了如彦一面。你是不知道,谈及海运一事,旁人根本插不进嘴去。我的儿子,在我面前,从来都没有如此谈笑自如过。看那伯侄俩眉飞色舞、相见恨晚的模样,我真是咬牙忍了又忍。”玲珑听着几乎笑歪了身子,“你的儿子总是你的。他的儿子怕是也要成你的。皇上您下旨修葺琅琊王府,看来是要册立新王了。”

如彬取过杯盏饮茶,露出几分笑颜,“殿儿终要回归皇家。”玲珑稍正容色,斜睨着他,“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毕罗写了信,你才派如彧去找怀殿。”如彬并不惊异,微微带出歉然,“我早料到老四口风不紧,终归瞒不过你去。殿儿离家日久,如彦又狠下心不许接济,毕罗想来也是无法了。”玲珑依然板着面孔,如彬紧张起来,将她抱入怀中,吻一吻她的额头,“我保证,仅此一回。下次,若毕罗再写信,我是绝不敢收也不敢看了。”玲珑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毕罗有几条命在?如彦能容她没完没了地给你写信。”如彬也笑,抚着她的鬓发,“我知道,你从不是小气的女人。”

如此宁和的时光,玲珑真觉得自己快要睡去。她靠在他的身上,静声言道:“如彧说殿儿一意苦读似要参加今秋礼闱。如彦与毕罗俱已贬为庶人,可孩子们还都在皇籍。我朝科第之选,向来宜与寒士。莫说宗亲,便是官家子弟也要牒试别录的。父皇多年来牵挂这个皇孙,趁着殿儿就在京中,便留下来吧。”如彬轻叹,“都不让人省心。他就是背着家人去参加州里的解试,挨了如彦教训,才赌气跑出来。如彦此次来京,便要揪他回去。算着如彦见过父皇才回泉州,起身去东都前,我也提过留下孩子的事,他没有答应。至于对殿儿的安排,还是听从父皇的旨意吧。”玲珑无语,只在心中慨叹为人父母的不易。

文庙之南,灞水之畔。璟淼倚立在萧殿身边,注目滔滔河流,浪卷浪舒。夕阳之下,已见枯叶翻飞。江风飒飒,撩起他二人明蓝与浅黄的袍角,搅缠在一起。她轻轻拂开牵绊,压了极低的声音吟哦:“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萧殿微一侧首,幽静的眼底隐见一丝欣悦又掺杂着忧虑,转瞬泯灭。他突然牵了她的手,根根夹住纤指,慢慢收拢。他亦不扬声,却是笃定又傲然,“淼淼,做我的男人吧,我们一起远走天涯。”

第十三章:结爱务在深

萧殿侧身,看似在问她,可眉宇间刹那荡开的自负英风,却仿如将她与他的一切尽入指掌。对视之下,璟淼的心跳都缓下节奏。期许这剖白许久,从不曾想是如此得无言以对。略略静默之后,她也抬头,眸中若有若无的闪烁更显楚楚,“我听不明白,该如何做你的男人?”他依旧淡然,猜不透君心似海,“昔日繁华子,安陵与龙阳,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淼淼听不下去了,欲从夹持中挣脱,“哦,萧殿,萧公子,我想,天时不早,我该……”那人含笑,优雅潇洒,“就爱你的腼腆温柔,未语先红。怎么,怕了?担心我养不起你这娇娇公子。”愈说,他唇角挑起的笑意愈显玩味,“莫当百无一用是书生。吾亦五岁进学,经师、教习皆由祖父指定。真若论起诗文书画与武事骑射,你那青梅竹马的宝郡王也未必就能胜得过我。跟了哥哥,既不是辱没了你,更不会让你此生寥落。即使我们同为男子,只要丹青盟誓,也一样可以翱翔比翼。”

他已将她完完整整地促拥进怀中。如此的肌肤相亲,小人儿却丝毫不觉温柔旖旎。“洛阳繁华子,长安轻薄儿。”她的面容静冷,带了十二分的不屑,“萧公子,我想我们不是一路人。”他低头盯紧她,注视中暗隐睥睨气势让人心折,“你言结爱在前,又生生拒人于后。到底想做什么?我可是任人戏弄的?”淼淼原本决议不再听他说话,此时秀眸一凛,强撑着申辩,“我不曾知道你喜欢男人。”他笑而不语,扯着她回到水岸不远处,藏于那朱槿丛中的铺面前。一番挣扎,才搂住她坐稳竹椅。“不要这样,会被人看到。”淼淼娇羞起来,长长的睫毛落下阴影。“不用怕。我这画摊儿除了你根本就没人光顾。连那个咶噪的刘叟都嫌生意冷清不再来了。”他便喜欢这种亲昵的感觉,让人惬意又放松。“你,你真得好那……”龙阳二字,她是说不出口。他的眼神剔透,轻一扬眸,“别管我好什么。你只告诉我,你想让我好什么?男人,还是女人?”

淼淼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在他的盯视下开口:“我想你喜欢女人。”萧殿慢慢向后靠,含笑摇一摇头,“我也知道自己该喜欢女人。可是如果我喜欢女人,你要怎么办?哥哥舍不得。”林荫树影下,他的那双眼睛,含一点戏谑又带了不能言传的愁苦。“那如果,如果我是……”小人儿猛地摇一摇头,“好了,不管怎样,都不许你喜欢男人知道吗?绝不允许!”她说得咬牙切齿,他也渐渐抺去笑痕。“璟淼。”吐出这个名字,他的语气淡到冷酷,“《礼记》内则,男女不通衣裳。你也是簪缨世族之女,难道连这起码的规矩也不懂?”“啊!”她的震惊正衬他冷冽。“璟家为当朝外戚之首。便是京内族人众多,可能同楚王世子称兄论弟的怕也没有几个。恒远侯与无忧翁主育有一子二女,大小姐璟淼年方十六,待字闺中。怎得会与贤弟你同名同姓呢?真是好巧。”他问完这句,又恢复闲适姿态。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托腮支上桌案。淼淼神色复杂,强装着镇定,“你是何时知道的?”“过了七夕,在你告知名姓后不久。”他回答得干脆,她长长舒出一口气来,“你知道最好,我本来也快装不下去了。”他有些惊异于她的满不在乎,“骗了我这么久,就这一句‘知道最好’。”

暮色之中,天空半是碧青如水,半是灿烂如金。淼淼眉色一漾,柔柔放低声音,“早先是我偷跑出来玩儿,我们才碰到的。准确的说,是这里的丛丛朱槿吸引了本小姐哟。”她又调皮点点他的额头,“你该高兴才对。你不是家教谨严吗,如此再不用怀疑自己有断袖之癖了。”萧殿长眸眯起来,笑得不怀好意,“璟大小姐,我真是服了你。”话音甫落,那人双手一起发力,不过轻松的翻转,小丫头便面朝地面被按在膝头。“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她吃惊不小,大约也猜到了他的心思。他却不慌不忙,捉住两只捶到自己的腿上的小手反剪过来,跟着又撩起她长衫下摆别进纤腰间的帛带中。终究是女子,内里半露的银白撒花绫裤可着身材裁剪。此时趴伏着绷起,娇圆的臀部显出漂亮的弧线。“咳咳”,他假装低嗽了几声,才稳住心神。

“萧殿,萧殿。”淼淼简直要哭了。他又像是同情又像是无奈地瞧着砧板上的鱼肉,“难道侯爷与翁主不曾教导过你,撒谎骗人的小孩子要被打屁股吗?”她胡乱踢蹬着扭动,“放开我。你是不是男的我又不知道。说不定你也撒谎骗人呢。”“怎的,趁着这里清静,你要验明我的正身?”他眼中讥诮让人忍不下恨去。“先前还夸过你如三表哥般骄傲。现在看来,却是与四表哥一样的无赖。”她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发泄恨意。他略一蹙眉,跟着便轻喝,“少拿我同太子、赵王相较。”“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她顾不上害怕。他冷哼一声,“我知道的原比你还要多。”说话不耽误行事,稍稍探身,萧殿便从案角的瓷瓶内抽出常日里为画卷除尘的雉鸡翎掸子。拇指粗细湘妃竹的掸把儿滑动在高高翘起的小屁股上,他的声音恢复郑重,“男女授受不亲。我若用手罚你,恐坏了规矩。这个家什正好,教训丫头你正合适。”抱在腿上还谈不亲,她快气炸了心肺。来不及反驳,那人已一手按在腰上,一手舞起凶物开始“行刑”。

璟淼与璟鑫常被亲人们笑谈是投错胎的一对儿姐弟。姐姐打小慧黠好动,弟弟却从来温顺可人。女儿的倔强让璟瑓头疼,儿子的乖巧也让璟瑓头疼。璟侯爷一改爹娘当年的育教方式,对儿子从未沾过一个指头,对女儿可没少挥动巴掌。不过到底是心中宝贝,也就拍打几下,教她知道对错便轻松放过,哪里会舍得重罚,所以淼淼并不是一个害怕挨打的人。只是如今于这荒僻处落到萧殿的手里,连逃脱的机会都没有。小姑娘自知理亏,加之害羞更探不出深浅,心里七上八下的,哪敢像在爹爹面前,哭天抹泪地撒娇讨饶。她是打定了主意矜持到底的,使力缩回一只手来,曲了食指咬进嘴里扼住呼喊。萧殿是家中的幼子,挨打的时候多,打别人的机会少,所以并未留意到这些。他先冲着两瓣屁股匀称地抽了一阵子,见那小身子起起伏伏徒劳闪躲,可人却是哼都不曾哼出一声。他开始气馁了,以为自己下手绵软打得不疼,被她看轻,本来不过三四分的火气现在可燃点到七八分上。

竹制的掸子算是轻韧物件,疼到如何全在掌罚的拈量。萧殿也是一时性急,只想着数个月来为着留恋这俊俏“公子”的辗转难熬,忍不得抿紧薄唇,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嗖啪”、“嗖啪”、“嗖啪”……脆响绵绵,每一棍都能嵌进薄绫子包裹的肉团里,两边屁股被打得开始不停哆嗦。淼淼只在心里叫苦,依然咬紧手指挺着,一记一记默数到二十数上,再无力数下去,只觉得浑身散了架,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可那人的掸子却既不减力,也不见缓,看不到的后面燎着似得痛楚。风吹火舌样舔噬,簇簇而动,仿佛永无止境。肉被烤熟,在皮下挤得发胀,血脉湍急都快要裂开。她交错起双脚舒缓,他还当她要挣脱,反而用手拽提她的腰带,将那小屁股挑得更高。掸子攥在手里都腻出汗来,也不顾及轻重,照着臀峰处又是一阵子猛抽。

她也实在是痛极,挨一下一个激灵。手指不在嘴里怕也快发不出声音来。口中又咸又苦的还带了腥甜,各种的滋味都就着唾沫咽下去。萧殿直到此时才感觉到不好,一把将小人儿捞起来。果不其然,粉白的小脸早已糊满了眼泪鼻涕,头发也有些散了,唇上更是一片猩红。他不敢使力,轻轻地把她的手掏出来,深深的牙印下,细嫩的皮肉已经豁开。淼淼还未呼痛,萧殿已然“诶呀”一声叫出来。他心中又悔又疼,抽出袖筒内的绢帕抖着手给她擦拭,只是口中却忍不下数落,“挨几下打,你咬手做什么?哭出来能如何,难道我会笑话你?”她生硬地扯过他手中绢子,狠狠抺一把眼泪,“我就是不哭。我就是被打死了,也绝不哭给你看!”

璟淼说着不哭,却是热泪滚滚而落。乌沉沉的一双眸子里,有伤心又有桀骜,衬着一身利落的男子衣衫,怒目而视,竟如脱网的小兽一般,倒把怯了心的萧殿唬住。两个人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对视半晌,还是他记挂着她的手指与屁股。强拧捉住腕子,咬破处血肉还翻着,剑眉下墨睫细细密密颤了又颤。拥她轻轻放到竹椅内,小身子刚触座面跟着就弹起,可她总不愿示弱,硬挺了肩背跪坐下来。他忽然想笑,抚慰似地探身轻吻额角,好悬没挨上狠狠挥过来的小拳头。萧殿怕她再伤到,恢复清漠,一声低吼,“给我老实呆好!”小人儿莹莹泪眼里流光闪动,不敢张牙舞爪,本来想说什么,生生都忍住。

先前的绢子无法再用,握在她手中,湿哒哒快能滴下水来。萧殿离开些,往桌柜内翻找。他整日守在这里卖画,最不缺烹制香茗的山泉净水,还有便是一叠又一叠上好的丝帕。他为家中宠儿,过惯了奢逸的日子,画画后擦手的帕子,从来都是用过即丢。半蹲在她身前,他捏了丝帕,沾着清水擦拭。十指连心,她的手臂都下意识一紧,火气更是旺盛,“谁打了我,我就恨谁,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的手也抖,跟着又恢复,再取了帕子包住伤处,淡淡启口,“谁打了我,我也恨,才会负气出走。只是,我知道,他打我,可他不恨我,所以我不会恨他一辈子。”他含在唇边的低叹掺杂了懊悔的自责,璟淼一时辨不清楚。其实常常会这样,分明与那人挨得很近,偏又感觉隔得极远,总也无法窥视到他的内心,而他又在时时刻刻吸引着自己。

“你说的是谁啊?”她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去捶他。他也不躲,侧首在肩头压住她的手,眨着眼睛相问:“你恨的是谁啊?”小人儿终于呜呜哭出声来,“我恨你。你打我。我恨你。”树影飘摇,四下里阒寂,偶有落英逐风,红红白白的,都映入彼此清澈的眸子里。萧殿极温柔地环住小人儿,去吮吸她的泪,“打你是我的错。可我又不恨你。你也不要恨我。天道周流,本没有世事不公,只是人们想要的太多。如今我已悟得,此生有你,便是再完美公平不过。”“我不会相信你的。”他予她放松的亲近,可她却不肯回应。萧殿笑着摇摇头,伸手将丫头的一缕碎发撩到耳后,露出一张娇嫩而羞怯的俏脸。跟着竟是又将那小身子拎起来,按牢在大腿上。

“啊啊,你要干什么,干什么啊?”淼淼的一颗心都快从下垂的嗓子眼儿里掉出来。“别怕,你受的教训够了。这里没有跌打损伤的药,怕是你回家也不肯找人医治。我为你好好揉一揉好化开淤处,不然过了今晚定会肿得厉害。”他将双手使劲搓了搓,加些热度。她可不想领情,拧了脖子回过脸来,“打人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会肿得厉害?”伸指抬起她圆巧的下颌,他说得极为认真:“淼淼,你这样倔强,不留余地的性子,将来跟了哥哥,怕是要吃亏的。”她张口想要反驳,他却动作极快地从襟口里掏出一块水润莹透的盘螭玉佩,猛得塞进那略有些干裂的小嘴巴里。淼淼怔怔的,他又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散淤比挨打还难受。你咬紧我的玉,莫再伤到自己。”

那人说得果然没错,揉屁股比打屁股都要疼。隔着薄薄的下衣,他能清楚摸到鼓起的每一道檩子。肿得越高的地方,施力也需越大。本来都快退下去的痛意,此时再一波翻涌上来。“嗯嗯……”她咬着玉哭不出,小手背到身后去推他的手,每每都被拨开,只余下泪如雨下地哼哼。饱受暴虐的娇肉在他的五指下强迫着四下流动,像被小刀子打着十字花儿挑开,让人真恨身后多长了两瓣屁股,要受这天杀的苦楚。淼淼疼得脊背都抽搐着弓起,他立时空出一只手臂从她颈下穿过,将小身子紧紧抱进怀里。

“好了,好了,不哭了,乖淼淼。”他咬着她的耳朵劝说。终是熬过这劫数,小丫头跪在他的膝上,搂住他的脖子呜咽。玉被收回,淡淡的竹叶清香还停留在口中。哭过痛过,她心中亦留下一丝疑惑,螭为无角之龙,岂是寻常商贾之家的子弟可以随身佩戴的。还未想好该如何去问,他已默默搬过她的脸来。冰肌玉骨,轻丽的容颜,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涩感觉在慢慢洇开。“淼淼,”萧殿的声音竟有些发哑,斜飞入鬓的眉,蹙出一道深深折痕,“我就要回家了。你,你肯不肯等着哥哥?”

第十四章:两情若是久长时

千里灞水曲折如玉带,长流文庙而过。半山映水,青瓦小楼,统统坠入午后迷离沉晖之中。飞檐,湘帘,素淡。萧殿独立画案,轻衣宽带,正聚精会神运笔,画锋下一娇俏女子眉目如生。破留仙裙尚未染色,栩栩明眸已然传神,淡笑轻媚之中不掩清澈倔意。

“萧殿!”静寂时刻,房门忽地被人大力推开,一道青影闪进,“你快躲一躲,爹爹他来了。”萧殿这才看清,闯到屋内之人竟是兄长林楚。他也一时慌了手脚,撂下笔便要向门外冲。林楚伸手拦他,“都上楼了,你跑出去不正撞上。”萧殿又至窗畔,探身一望,明白得见杨柳绿顶翠盖。他的眉峰都锁起,“大哥,我还能往哪躲?这儿可是三楼啊。”那人眼睫一动,声音懒洋洋的带了幸灾乐祸,“你就别躲了呗,等着挨揍吧。”萧殿这才觉出几分意味,直想扑过去掐住他脖子,只来不及动身,门口处再次投下暗影。如彦依旧是惯常的一袭玄衣,负手步入,容色不显严厉,却也没有喜欢。

萧殿已经七八个月未见父亲,绝非不想,可也做不到不惧。如彦没有说话,平直地看过来。林楚憷这冷凝,更知晓父子俩的脾气。他侧向揽住弟弟,脸上朗朗展开个笑容,“爹,我抓到他了。”萧殿不耐烦挣脱,跪下身子请安,可也就怯怯吐出“爹爹”两个字,便低下头,再没了声息。如彦眼波无澜,心中极不是滋味。曾经以为,自己便是为了这个孩子才萌出求生欲念,而现在却常常觉得无言以对。他没有让儿子起来,只幽幽叹息,四下里打量。极简单的客房,布置得倒不失闲雅。画案间雪白宣纸铺陈,南窗下小几上,散开一卷《孟子》,旁边两张红漆高背椅,扶手处漆色早已斑驳剥落。如彦将就着在椅中坐稳。林楚伶俐,忙寻到屋内茶具试好水温,动作熟稔地为父亲斟满一杯茶。如彦抿了一口,尝出杯中竟是儿子素日里心宜的淮阴眉茶。此茶味道极淡,可茶香绵柔,于北地京都并不常见,自然价值不菲。他如何也不会知道,这茶来自璟瑓的恒远侯府,还当是毕罗与林楚背着自己私下里接济儿子。手指在几面叩了一记,他耐不住冷笑,“吾家少爷的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萧殿迷蒙抬头。林楚也不明所以。如彦算是严父,也就在女儿面前和软,对他们两个心中再是疼爱却极少表露出来,像这样带了谑意的玩笑更是少见。林楚虽为外姓人,可不到七岁上就养在萧家,只是不似那父子般性子冷傲。尤其对着养父,只要不曾闯祸,不论如彦何种的表情,他都是涎皮赖脸的,敢说亦敢笑。林楚还当如彦说的反话,缓步靠近高椅,冲着跪在地上的弟弟使了个眼色,“咱家的生意虽不大投在京中,接待番汉商旅的客店夷馆总还有几处。你偏捡了这样一处荒僻的路边小店住着,钱财散给外人不说,也不怕折了身份,更难保安全。”“我都不晓得咱家的客馆在什么地方。”萧殿又低了头嘀咕。其实他说得全是实话。当惯了家中养尊处优的小少爷,花钱如流水,可钱是从哪里来的还真是懵懂。如彦被儿子气得想笑,好不容易才忍住,依旧是冷冷地抛出一句来,“你便知道,你可敢去住?”

“爹爹,孩儿不该私自离家,我知道错了。”萧殿不傻,经过这一阵子的试探,猜度着父亲大概不会发作了,至少不会在这里教训他。林楚也借机为萧殿说话,俊眸泛笑扬声,“爹,别让二弟跪着了,这腌臜地方又坑坑洼洼的,看再硌出什么毛病来。”如彦并不言语。林楚自作主张地过去拽了弟弟起来。萧殿规规矩矩垂手站好。如彦已无意在这狭小的居室中停留。他起身要走,经过长案时却停住。画卷上,吐蕊朱槿丛中,一双丽眸涟荡轻漾,万般娇怜,分明能看到昔年里某人的影子。他立在那里折眉揣摩。萧殿一阵子心悸,生怕父亲瞧出画中是璟家的女儿。林楚也凑过来,唇边勾起暗魅的趣味,“老二,你的画艺又精进了。这幅美人能沽几何?”萧殿赶忙跟上一句,“客人让画的,还未晕完色。”如彦收回目光,极不悦地瞪了眼儿子,“不学无术,就在这些个闲事上用心。”萧殿很委曲。琴棋书画,文人四友,特别这作画,他颇为自矜的,可父亲却总是嗤之以鼻。

“放着安生日子不过,自讨苦吃。收拾你的东西,跟我回去。”如彦已然走到门口。萧殿在他身后轻声却倔强地问了一句:“回哪里去?”如彦站住转首,清矍面色已现怒意,“怎的,在这京中,你还没有住够?”萧殿脸上倒挂着父亲素日里常有的淡淡神气,“除非您答应我,不逼着我操海事,不逼着我学生意。不然,我就不回去。”林楚机警地隔到父亲与弟弟中间,扮出兄长威严,“萧殿,你这是跟爹说话的态度吗?还不赶快住口。”说着,他又朝他挤眉,“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回家再商量。”如彦似乎对儿子说出这样的话并无太多惊讶,年初便是为了此事不和,他才愤而离家。如彦缓缓回过身来,看他一眼,话音听不出是慨是嘲,“你躲了这么久,还没想通么?”“爹爹,孩儿怕是永远也想不通了。”萧殿目光微抬,强装出从容平静接过父亲的话,“工商杂色之流,莫说士族大夫,便是乡里富人,都羞于为伍。”林楚心急想要拦阻,倒是如彦挥了挥手,“士农工商,各执一业,又如九流百工,皆治生之业也。你为商家子,却整日里惟士为尊,料定要此生无成。”“我此生无成,究竟是您料定的,还是您有意为之?”萧殿愈说愈是咄咄。

如彦竟点头,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书卷,“你什么都明白,又何必做这无用功呢?你是我的儿子,再是发奋也中不了状元。死了那份心吧。”萧殿心潮震动,眉骨都跟着一跳,竟是口不择言,“逆人之子,未必便是逆人。”如彦闻言怔住,半晌哑然。林楚早已看不过,向前上步,照那人背上狠狠捶了几拳,牙关咬到作响,“你够了!再敢胡言乱语,我就打烂你的嘴。”萧殿晃了两下,好不容易才站稳。一人心中之悔,正是一人心中之痛。他使力仰起脸来,呵呵笑着,笑到泪流满面,“我真是什么都明白啊。明明白白地知道,你是谁,我又是谁。”林楚左右为难,呼吸都快窒住,根本不敢相看弟弟温冷又霖铃的笑容。他努力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能不能不说这个。求你,不说这个。”萧殿便握住了哥哥的手指,“你也是明白的,我知道你一样明白。我们的爹爹,他是琅琊王,是琅琊王啊!”

“琅琊王?”如彦的面色像已恢复淡漠,略转头看了看窗外,叹了声,缓言道:“当今世上,早就没有琅琊王。怕是这三个字,皇族中人也是避讳谈及。悖逆之人,能被遗忘,都算恩惠了。我,不再记得。”多年猜测终被确实,萧殿心中如有惊浪重重拍打堤岸。他瞧着父亲不变高彻的神姿,也一样看到了那双勉力背到身后正微微发颤的手。“萧殿!”哥哥还在一旁拉他的衣袖。他已辨不清涌在喉头的酸涩究竟是恨意还是同情,强挣开林楚,声音里带了幽怨,“您不记得了,娘也不记得了,我们本来便是没有记忆的。可是大姊姊她,也唯有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忘。”他黯然侧首,“大哥,姊姊成婚前那晚与咱俩说过的话……”“她醉了,乐平她醉了。那时你也还小。”话未讲完,林楚截断,萧殿却泫然一笑,“便是你醉了,我醉了,大姊姊也醉不了。我小?可我什么都听懂了。”说着,他向前几步,逼进父亲的身前,“姊姊告诉我和哥哥,爹爹,是上皇的长子,是尊贵无极的琅琊王。她还哭着说,她深爱那个男人,她别无选择,可是屈身为妾,贱比人奴,她终究辱没了自己的姓氏,她让骄傲一生的父王为她而蒙羞,她也再无颜面对曾视她如珠如宝的皇祖父。”

绝不轻意在人面前显露的悔痛之色,从如彦一贯冷傲的眉梢眼角丝丝缕缕渗透出来,如同雪崩之时的皑皑峭壁,瞬间塌陷成满地惨白的冷色。人已凄惶,他使力抚额,妄想止住脑子里无休无止的呼啸。金瓯玉瓦踏碎,尸山血河中,哭声喊声杀戮声,永远凄厉无比。“爹爹,您不要理他。他疯了!”林楚惊慌,急匆匆扶父亲坐下,俯低身子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可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见萧殿依然杵在那里不动,做兄长的便要发怒。倒是如彦稍稍屏住喘息开口,“你们的长姊从未让家人蒙羞,是我这个爹爹害她受辱。便是父皇,直到如今也并不知晓他最疼爱的孙女落得这般结局。他,他只信了我的话,乐平嫁予了好人家。”萧殿心痛如绞,再控不住口舌,“你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为什么?”

“一念之差,一夕翻覆,这于宗室王族,根本算不得什么奇闻。吾家天下,皇权之颠,你不惦念,也总人催着逼着你去惦念。怕只怕,人被权势蒙蔽了双眼,一叶障目,想要那万代千秋,最终却累得族破人亡,谁与谁都是万劫不复。”曾经煊赫,如今默默,其中曲折,稚子如何能懂。如彦看了看两个儿子,神情怅惘,不过心中还算平静,“能够保全性命,能够守护在你们的娘亲身边,能够一天天看着你们姐弟长大成人。古往今来,谋逆之人,有几个幸运如我?殿儿,为父不是要狠心阻你前程,实在是你还年少,根本体会不到生于皇族的子弟,于这‘淡泊’二字之上的难得。”萧殿轻轻地走过来,又轻轻地跪到父亲膝下,“爹爹,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什么都答应您,绝不拂逆您的意思。可现在,请恕孩儿再也不能够了。我必须得到本该属于我的一切。但这绝非贪恋权位,我要的只是那份尊严,尊严!”他望向父亲浅浅笑着,真像是家中承宠的幼子。可细辨之下,一双深长的眸子却殊无笑意,闪烁着少年郎的傲然与自负。沉默时久,如彦居高临下开口,“你的将来,你自己做主吧。我与你娘怕是想拦也拦不住。只愿,你不会后悔。”他的语气泠然,目光却难掩不舍,“还是先回泉州。父皇已有旨意,明年上皇天长节上,要我带着你同去东都,给他老人家磕头祝寿。”

如彦都离开一阵子了,林楚与萧殿还一立一跪,呆在那里发懵。还是当哥哥的先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端起父亲先前的茶盏一口饮尽,声音不稳像是还心有余悸,“活活被你吓死。你这是撞客了还是着魔?跑出来大半年,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真是皮子紧啊,就不怕再挨上一顿鞭子?”萧殿也站起来,揉一揉膝盖,又瞄瞄门口,“爹爹也不说一声,他这是去哪了?”林楚面上的冷峻退去,依然换作悠闲模样,“爹爹定是入宫了。我们后日回返,临走之前总要去向皇上辞行。”“哦?”萧殿跟着坐下,好奇地凑到哥哥眼前,“皇上如何知道你们进京的事?”林楚推开弟弟,唇角上挑带出不屑的嘲讽,“你当爹爹与我是专门看你来的。真是自作多情。”说着,他又翘起腿,轻掸一下水波纹青绫锦的袍摆,“半个多月前,皇上召爹爹赴京商筹海事,爹爹便带了我随行。不过,也正好,给爹一个台阶下,抓了你这个逆子回去。”“你见到皇上了?”萧殿两眼放光,满脸的艳羡。林楚搭住他肩头,语意微微带笑,“皇上、太子,我都见到了。你定然想不到,皇上与爹爹根本不是众人想得一样恩断情绝。自然,他们也不是平常人家兄弟间那般亲昵。皇上威严,爹爹自若,君臣之礼恭谨,可这两个人一问一答,都极通晓也极顾念彼此的心思。还有太子殿下,果然重瞳四目,天庭神君一般,让人不敢直视。他竟是极熟海事船务,风讯、潮汐、牵星之术……皆能侃侃而谈,对爹爹也很尊重。最后,再与你透个消息,哥哥我如今已是泉州市舶司提举,掌海外蕃夷朝贡市易之事。”萧殿眯了眯眼睛,欣喜又惊奇,“提举之职,算是从五品官了。”林楚倒白了他一眼,“谁像你似的官迷。品级之事,于我无谓,重在为皇上、为朝廷效力。”

说完,他也不耐烦起来,急急催促弟弟起身。萧殿还是期期艾艾的,“咱们,咱们要住在哪?”“东市朱里坊,我去年秋天才买的一处宅子。只是地方小点,东西四里半儿,南北也就三里多吧,难得的后园有一流活水。原主儿据说也是个讲究的,园中竹树山石以及曲径亭榭均由这北地响当当的老名公山野子筹画起造。”林楚回答得轻松。萧殿可知道那东市靠近长安宫,周围坊里多为皇室宗戚和达官显贵的私邸,寸土寸金也不为过。小少爷说不出来地泛酸,“爹爹早就讲过,不许你在京中置业。”“切,爹爹不许你做的事也多,你可都听了。少爷您整日里吃喝玩乐坐享其成,我可要海上陆上的四处奔波养家糊口。京都正为‘四方珍奇,皆所积集’之地,一年中至少得跑上个十趟八趟,难道要我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冷哼之后那人又是坏笑,“我自然不敢将实情相告,只跟爹说是我朋友的,他居然也信了。”“那你怎么不私下里告诉我,让我去住呢?”萧殿依然忿忿不平。林楚知道他是小孩儿心性又犯了。也不客气,自己先站起来,抻手把他从一旁的椅子上拽起来,边狠打边训斥,“你不该吃些苦头吗?谁让你跑出来的?眼见着成年了,还不知道体谅父母。”萧殿忍住疼笑着讨饶,好不容易才挣脱开。

林楚又赏了他一记暴栗这才松手。萧殿在长兄长姊面前从来都像长不大似的,他轻轻揉着额角靠过来,好言好语地商量,“哥哥,咱们后日才动身,我还是明晚再过去找你们吧。”“你又要干什么?”林楚都有些不耐烦了。“我尚有几件私事要处理。你帮帮我,在爹面前递句话,通融通融。”说着,他的笑意更深,“你那里有没有上好的素扇给我一把,我想画个扇面送人。”林楚瞟一眼画案,牵了牵嘴角,没有说话,只击掌两下。很快便推门进来一位头裹绿巾的小厮。萧殿识得,这是林楚贴身的伴当荣喜。荣喜低头俯身,给小主人问安。林楚则赶着吩咐:“找个妥当人跑一趟朱雀大街的宝丰斋,我记得他家有几把暹罗舶来的玉版扇。你让那店里史掌柜挑出最好的,快些送来给二少爷。不用问价钱,先记在我的帐上。”荣喜忙着答喏去办差。萧殿倒是一派闲在的样子,“怎么还要去旁人的铺子里拿,咱家没有吗?”林楚瞥了他一眼,“你当咱家供着沈万三的聚宝盆?你想要什么,就能变出什么。”萧殿莞尔,“哥哥,我不用供着什么聚宝盆,我只要供着你就衣食无忧了。”林楚也笑了一阵,很快又像是想到些什么,眉峰略略一紧,“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搏美人一笑,最忌讳送扇子。‘秋扇见捐,恩情中绝’,你可别触了霉头,讨个没趣儿。”

萧殿听了折回画案前,长眸深敛,轻轻抚摸宣纸上的莹莹俊面,“扇子自然不是送她的。可我也一直没有想好该送她些什么。”林楚爱怜一声低叹,“女子所盼,无非是男子的一颗真心。我的兰箬喜欢,那位美人也一定喜欢。你若能给,便送这个予她吧。”“嗯。”萧殿深深颔首,夕阳明绰,于他俊美的笑容之中更添几分成熟笃定。“好了,没功夫与你罗嗦。爹爹是不会再管咱俩了。明日晚间,我请了礼部鸿胪寺的两位少卿还有中书省四方馆的几个朋友小聚,到时接你过去陪一陪。”林楚边说边要离开。萧殿听着这交际的事就厌烦,眉头皱成了乌黑一团。林楚指着他笑斥:“让你去,你就去。少在我面前摆那世子的谱儿。”萧殿脸上略有些不自在,轻声低语,“我哪里会是什么世子。”林楚都走出几步了又回过身来,帅气的容颜纯净,只是眸光含谑,“本不想与你说的。我陪爹爹觐见过皇上便去了东都。爹爹要随侍上皇,我也留住在太极宫。你可知那里的宫人如何称呼我?”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萧殿不说话,只等着兄长自问自答。“他们都称我为‘林郡马’。”萧殿动容,林楚的笑意更是洞察人心,“哈哈哈,所以说,我的弟弟,你不要太心急了。”

午日正中,合欢树疏影斜斜。楚王府东书房内,如彧斜倚书案捧卷闲读。总管秦严撩开纱帘,手托宝筪躬身回道:“王爷,府外来了个书生。说是您留了把扇子予他让画扇面。如今画好,他送过来,还要求见殿下。”“哦,有这样的事。”如彧也是新奇,示意秦严近前些,打开筪子一看,金丝缚住的是一柄玉版扇。扇面罩绢,依然能从折边处得见熨平的暹罗巨竹里阔色白如润玉。扇柄为水牛角雕制,断纹流淌凝绘一个“福”字,成于天然,更显珍贵。如彧取出扇子,解下扇套,映入眼帘的竟是灿灿满树合欢。秦严觑着主人进言,“书生既无拜贴也无名片,本来不该放进来的。门廊上的几个内侍瞧着那人仪容谈吐不凡,这扇子虽未在府中见过,但也不是俗物。奴才过去瞧了,才私下里做主留下他,贸然过来回禀。”“可报上名字?”如彧像是猜度出几分来。“萧殿。他是这样说的。”秦严赶紧着答话。“果然是那孩子。”如彧满面皆现柔和笑意,“快领他进来。”秦严闻听放下宝筪起身便向外走,又听得主人叮嘱了一句,“你们都要客气些,莫慢待了客人。”

萧殿还是一身海水蓝长衫,青丝帛的儒巾,两带飘飘垂于脑后。他恭谨跪拜,行大礼问安。如彧抬手唤他起来,吩咐看座奉茶。萧殿初时并不敢坐,如彧又让秦严劝了两次,他才在西边下首的一张楠木圈椅上擦着边儿坐下。如彧打发下人们出去,这才指着筪子含笑相问:“你来找我,如何还要编出送还扇子的故事?你可知,这扇子价格不菲。”萧殿掩住得意,微微曲身,“王爷,若是没有这柄扇子,小民如何进得了王府。”如彧笑出声来,“原只当你还是个孩子,现在看来心中的算计倒真是不少。”萧殿垂首倾听并不答话,如彧又接着问他,“你是如何识得我的身份?”萧殿缓缓抬头,“王爷,小民认得宝郡王。世子与您长得极像,所以便猜出来了。”如彧略有些怔愕,可依然笑吟吟的,“那日我买画之时你就猜出来了,还是……”他没有问完,他已然诚恳作答,“那时便认出来了。除非至亲至近之人,谁会肯买下一个穷困潦倒书生全部的画。”“你如何不说呢?”如彧已然动容,只是在言语上掩饰。萧殿还是乖巧的样子,但黑黢黢的眸子有些黯然,“王爷,小民不是不想,实在是不敢,不能啊。”

“殿儿。”如彧忍不住唤他,“你再耐心地等一等,莫说是我们,便是皇上也在为你的事筹谋。”萧殿闻听震惊得不知要说些什么。他想了想起身,肃容望向上位,长身一拜,“王爷,小民一意孤行离家,在京中游荡日久,如今已知错悔过。明天,我就要随爹爹、兄长一道回泉州去了。”如彧挑唇点头,语重心长,“昨晚我见过大哥。他也讲了你几句。你这孩子眉眼多与毕罗相类,可脾气上却与你爹一般的倔强。不是当叔叔地要教训你,以后再不许这样为难你爹你娘,他们这些年来实在是不容易。”

“是的,再不敢了。”萧殿驯顺垂首地同时又觑好时机,大着胆子相求,“王爷,小民前来还想见一见世子,我们也算旧识,离京之际总要告个别啊。”两个孩子的事,如彧自然不会阻拦,唤来侍者添茶,缓言安慰萧殿,“你稍等等他。祋儿今儿个下学便到工部都水司去听差,想是也该回府了。”他这句话还未落地,门口处便传来宝郡王脆生生的声音,“父王,孩儿回来了!”早有下人打了帘子,世子身着紫色盘蟒织金朝服,银冠束发,英姿勃勃地进来。本想着看一看父亲在书房内招待的是哪位贵客,谁知只瞄了一眼,瞧见的竟是文庙街那个恼人的书生。怀祋也顾不上向父王行礼,直冲到萧殿面前,伸臂推了他一掌,气乎乎地嚷道:“你这人的胆子还真是够大,竟敢跑到我家里来了!”

第十五章:铺十里红妆可愿

半室明光,宝郡王却是一幅凶神恶煞的模样。“世子,别来无恙?”萧殿缓缓作揖,海蓝色广袖之下,一串幽净的子牙乌隐含紫芒。他的声音有条不紊,笑容也淡如微风。怀祋最为厌烦如此作派,“打住,你我之间不用套这近乎。”“祋儿,怎么同客人讲话呢?”如彧蹙了眉头呵斥儿子。怀祋正欲申辩,萧殿突然牵住了他的手臂,“世子,您让画的美人,已经托府上管事放到房中去了,可要看看?若有不满意的地方,今日还可再作修改,明天小民便要离京返家了。”“返家?”怀祋吃了一惊,“你,你家在何处?”“泉州。小民家在泉州。”萧殿手臂垂下,腕间石榴石的串珠也微微一颤。“你走了,那……”怀祋脑中纷乱,“淼淼”二字差点便要脱口而出。还是那人机警,深眸上挑有清寒之意扫过,“世子,到您房中再谈画作,在这里怕要叨扰王爷。”怀祋缓过神来转身,“父王,我能否带了萧殿回房去?”如彧本想着问问两个孩子如何相识,还有那幅美人又是怎么一档子事情,可眼瞅着他们在自己面前有心遮掩,倒不好细细打听。萧殿俯身辞拜,如彧无言,含着笑颔首让二人离去。

“萧殿,我告诉你,淼淼她好欺哄,本尊可不能由着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总算回到舒宁阁,打发了下人们出去,怀祋双手都揪上那人衣领。萧殿眼中仍带了笑意,动都不动, “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啦?真是想不明白,混得跟个破落户似的,还整日里强撑什么硬骨头。”怀祋听着他说话都气不打一处来。萧殿面上不恼,腕子上却在用力,使劲别了几下,挣脱开禁锢。两个人稍稍离开些,都在努力平缓气息,静了足有一刻钟,还是怀祋耐不住开口,“淼淼她知道你要走吗?”萧殿低了头,“知道。只是不清楚我何时会走。”怀祋的目光在他身上顿住,澄明的眼中漫过歙云般微妙的情绪。忽的,萧殿竟然单膝跪倒,“世子,所以我来找你,只想让你带着我去见一见淼淼。我要向她辞行,还有那幅画像也要亲自交到她的手上。”

雪白的卷轴,系着细细的玫红丝绦。怀祋侧脸瞟过去,唇畔蕴出别样笑意,“其实,我真巴不得你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从此再不要回来。”萧殿仍跪在地上,神情恢复静漠,“你可忍心见淼淼伤怀?”“你还好意思说出口!”怀祋想都不想,抬脚咬牙跺过去。萧殿灵巧躲过后起身,“别再闹了,辰光已然不早。你答应,我们皆大欢喜。你不答应,我也依然要去。我萧殿敢来王府,自然一样敢去侯府。”他总是那样的桀骜,让人难以看透。怀祋与他对望,心中忧惧重重。半晌,他还是点点头,话音听起来略微客气了几分,“你要答应我,你会回来,你绝不能对不起淼淼。”萧殿笑得温暖又从容,“我当然要回来。淼淼是我的女人。”“淼淼是你的女人?你终于知晓了她是女人。”怀祋真心无奈,可又说不得什么。萧殿终于候到他答应,早耐不住性子拉了人朝门外走。倒是怀祋沉稳下来,“便是要去,也不可如此大刺咧地去。璟家礼教严谨,淼淼为候门千金,哪能在闺中擅见外男。”

萧殿愣住,殷殷相望,怀祋飞扬起眉稍,“办法不是没有,只不过你需得委曲些。”“如何说?”萧殿深深看过来。他的浓睫半垂,貌似不动声色,“你换了衣裳,扮作我的随从吧。”萧殿连忙点头,“如此正好,也稳妥。”可他却还在踌躇,“怕只怕眼生的小厮仍进不得二门以里。”萧殿不再言语,只盯了那人冷笑。果然,怀祋稍细了眉眼,伸指挑起他的下巴来,“难得你模样可人,照雪明珠一般,还不如乔装成使女。如此,你与淼淼,一个男扮女装,一个女扮男装,倒也登对。”萧殿恶狠狠打开他的手,脸上阵红阵白,“萧怀祋,你给我放尊重些!”“哈哈哈”,怀祋恣意笑着,“怎么那么大的脾气,哪是个求人办事的主儿。”

刚过晌午,天竟变了。偶有细雨飘落,秋霖脉脉,茜纱窗外阴晴不定。璟淼是男孩儿般朗利的性子,住的三间香闺并不曾隔断。清厦阔朗,守在东窗,都能看到西廊下几株葱翠的梧桐。怀祋熟门熟路,稳当坐在一张花梨木大理石案边。萧殿与淼淼立于南厢里悬有琴、剑、宝瓶的玲珑壁前。两个人痴痴望着,谁也不曾启口。怀祋呆得憋闷,猛一阵子敲击案面,“有什么山盟海誓的话,抓紧说,这里可耽搁不得。”“祋哥哥,你能不能……”淼淼清眸流闪,于她是难得的娇弱。“我不能。”怀祋早猜出她心思,“想都别想。姑父还没有回来,我可与姑姑说是给你送画的。怎的,让我出去,留了这厮在屋内与你独处。若让旁人瞧见,莫说你的清誉,便是我自己也百口莫辩。”小人儿眼底似有波光水影,委曲得轻声抽嗒,还是萧殿一笑倾身,靠近她的耳际,“世子说得没错,你的声誉要紧。”说着,他竟揽紧她的腰身,“这回,我是真得要走了。问过你的话,可能答应我?”

“唉唉……你们……”怀祋自知拦不住二人亲昵,可依然羞红了俊脸。他这里藏没处藏,躲又没处躲,气愤之下,只能以掌覆面不去相看。淼淼的眼中只有萧殿,软软委身入怀,一呼一吸轻呵如水,“你若问我,便是疑我。”萧殿握着她包裹了绷带的伤指,声音飘渺,浅浅带笑,“不是疑你,而是有愧于你。”她将双目轻合,小手按住男子的胸口,“我当然会等。只是等你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五年?你要明白,女儿家的命数从不由自己掌握。”萧殿就着怀中,替她拢拢衣襟,依然是初萌的芽黄,柔柔的丝绡,纠结住心肠。“明年的春天。最迟明年的三月,我便会回来。淼淼你放心,我萧殿既不是言而无信之人,更不是钻穴隙相窥之徒。‘敬慎重正而后亲之’,我必定会敬慎郑重,风风光光迎娶我的新娘。”说着他又撸下手串绕到她的腕上,“子牙乌算不上什么贵重之物,却是我长姊在安南时接济的一位巫卜女子相赠。那巫女告诉她,人世间谁与谁都不会孤独,只看你肯不肯耐下心来寻找再耐下心来守候。姊姊正是得了这串子后不久便遇到了姊夫霍延平。便是人人都看不好这段姻缘,可他们却笃信彼此之间魂魄相通。”说着他又扭扭她的小鼻子,“乐平与你一样,娇娇贵女,又倔又硬的脾气,全家都得顺着她。偏偏大姊夫不同,文质彬彬的人儿,可一道眼风扫过去,我那张扬跋扈的大姊立时便温顺得如同乖巧猫儿。连我爹都被气得没办法,只叹女大不中留。”“呸。”淼淼轻轻啐了他一口,“谁愿意做你的猫,谁做去。反正我永远都会又倔又硬。”他佯怒绷脸,戳上她光洁的额头。她却粲然一笑,依偎得更紧,唇角皆是得意之色。

“没完了?没完了啊?”怀祋早就被俩人腻歪得忍无可忍。谁知,他这话音还没落,门口处伴着树叶被风吹落的簌簌轻响,还有一声饱含谑意的笑斥,“祋儿,你又跑到我家来混吃混喝。”怀祋听出来那是姑父的声音,萧殿与淼淼早被吓得痴怔在原地。怀祋慌不择路,踏翻了一个脚凳蹿到他们身前,使力推开一身仆役装扮的萧殿。那人没有防备,重重摔倒在地。淼淼失了依靠,趔趄不稳又撞进怀祋胸前。璟瑓已经迈了进来,本来笑容满面,可看到这一室的狼藉,特别是自己的女儿被抱在旁人的怀中,脸色立时萧肃,“干什么呢?这是干什么呢?”怀祋与淼淼才发觉姿势不妥,急急分开,尴尬得不敢抬头。萧殿稍稍跪直,重重叩首:“侯爷见谅。我家世子来送画像。璟小姐不喜欢,两人正争执。”怀祋是一点就透性子,立时明了,笑得和没事人一样,踱着步子上前行礼,“孩儿见过姑父。”

璟瑓抬手拨开他,快步到女儿跟前,“祋儿可欺负你了?”淼淼瞄了眼那两人,缓一缓气息,“爹爹,他没欺负我,可惹我生气了。”璟瑓也无可奈何,“你们俩都多大了,还像小孩子似的整天打架。”怀祋凑过来,“我还生气了呢,这跑前跑后的,没有辛劳总有苦劳吧。”璟瑓见惯不怪,懒得理会他们,不经意间却瞧到跪在地上的“小厮”,眉清目秀的,倒生出几分好奇,“这是谁?”怀祋扮作无意,侧身一挡,“我的书僮。”萧殿先还使力向后缩缩,可想了又想,终是规规矩矩俯首:“小人给侯爷请安。”“起来吧。”璟瑓盯了他一阵,又冲着怀祋埋怨,“怎么什么人都敢往淼淼房里带。”怀祋从来不怕姑父,笑嘻嘻地解释,“起先让他拿着画轴,顺腿进来竟给忘了。这是父王新近为我挑的书僮,贴身伺候,最放心不过。”璟瑓总也没个长辈的样子,闻言别有深意一笑,“你爹给你挑的?你爹可真是疼你。打哪找出这么俊俏的后生,还贴身伺候。”

萧殿站在一旁,又羞又恼咬紧了牙关。怀祋看看璟瑓再看那人,突然一本正经,“姑父,您这样说,就邪恶了。”“啪。”璟瑓一掌扇到他后颈上,“我邪恶?你跟谁说话呢?我是瞧着人家伶俐,担心你这当主子的站在跟前儿再给比下去。”怀祋揉揉脖子恢复调皮的模样,狐假虎威瞪了眼旁边的萧殿,“以后甭跟着出来了,听到没有?”萧殿咽不下这口气,嘴上不能说,眼光却一横,几是能够杀人。“你到底是谁?”璟瑓似乎想起了什么,剑眉高扬猛地发问。萧殿神情恢复驯顺,语气不变狷狂,“小人贱名,怕污了侯爷耳朵。”“你……”璟瑓刚欲点指,又被女儿拦住。淼淼杏眸一闪一闪地央告,“爹爹,别理他们,快让他们走。”

“真得奇怪,怎么竟像那人的模样。”璟瑓小声嘟囔了几句,边抚慰女儿,边不耐烦地驱赶。怀祋如蒙大赦,扯了萧殿告退。璟瑓见他们撤了步子要走,又急急拦着,“还真走啊,你姑姑那里正吩咐人摆饭,特为做了你最爱吃的青鱼脯。”怀祋打死也不敢再呆下去,“孩儿今儿就不搅扰了。您与姑姑说,我明儿还来,鱼脯留着啊。”萧殿转身,却提不动脚步,双拳攥得紧紧的,心中塞满无尽痛楚,逼着他回头。果然,那小人儿偎在爹爹的身侧,眉眼旁有淡淡的芙蓉晕红。旁人看来想是才描过的眼妆,唯有他知晓,她一定悄悄地哭过。

走出恒远侯府,萧殿回望,敕造匾下,兽头大门内,殿堂楼阁峥嵘轩峻。怀祋瞧他驻足,有些说不出口地同情,轻轻拍上他的肩膀,“你真的还会回来?”萧殿静了须臾,答非所问,“侯爷真是谐趣之人。”怀祋明眸弯弯如月,含了几分促狭,“姑父与你可不是一路人,只怕以后有的磨合。”萧殿淡然沉稳,语音清朗如玉,“我娶的是淼淼,又不是她爹。”怀祋面上笑色更浓,几乎忍不住了,强推他前行,“你误了我一餐好饭,今晚必须赔我。”萧殿一样笑出声来,骄傲洋溢,“本来大哥喊了我去陪客。只是今日得世子之力甚多,萧殿理当回报。”怀祋略抬头,诚恳问道:“原来你还有哥哥啊。误了正事,可妥当?”那人摇一摇头,“不妨的,大不了挨顿说教。还是我们一处,更自在些。”怀祋细细叹了口气,“真羡慕你,又是长兄,又是长姊的,有多好。”仆从们已牵过二人的马来。萧殿先接了缰绳,盯住他,“世子,你今年多大?”“十六。”怀祋不明所以。萧殿笑笑点头,“原来你与淼淼同岁。我可十七了。”“那又如何?”怀祋的痴劲儿被勾了起来。萧殿先不顾他,扳鞍上马,居高临下才启口,“日后,我会是你的兄长。”怀祋的眉毛与舌头同时打结,“兄台,这位兄台,您可还辨得清东西南北?且不说你真不一定就能娶到淼淼。便是娶到了,也只能是我的妹夫。”他低头,这回竟擒了嘲讽的快意,“那我们便走着瞧!”

秋意深沉,天色入暮。东宫水渌汀殿,四周飘飞的垂幔鲛绡,早已换成了重帛的绸锦。明灯灼灼,殿外一湖静水,掠影浮光,似梦似幻。叮咚清越的琴声传来如击冰盏,忽地又止住。外间伺候的宫人如何也听不到,在那深厦之内,白衣散发的少年正凶巴巴揪住小丫头的耳朵,故意压低了嗓音吓唬着:“再弹错,我看你再敢弹错。是不是又该打屁股了?”可怜的孩子一样抑住哽咽,生怕让旁人察觉,“我不弹了,不弹了。三哥只说让我听琴的。”他终于肯放过她的耳朵,又捏上她滑嫩的小脸儿,“你三哥,你三哥他在哪里?两个月了,他只顾着自己快活,何时才能想起你这小妹妹呢?”

“你,你胡说。”依依太小,便是反驳的话也就只会这一句。貌白终于肯放开她,依然贴着坐下,“以你的资质五天还练不出这首曲子来便是该打。”小孩儿抬起亮闪闪的眸子,稚气的声音提得很高,“我父王说了,挨打,说明你遇到的师傅无能。”貌白皱眉,“不挨打,才说明你遇到无能的师傅。便是杞王,我都不信他追随‘琴仙’之时,不曾受过师门训诫。”他的话太拗口,依依根本听不懂,只是隐隐觉得这个人好凶总想教训她。可她又从心里佩服他,他操琴的声音实在太美妙,就像爹爹一样。肉粉粉的小手抚在绿绮之上,小丫头委委曲曲地诉苦,“在家中,我要先练父王教授的曲子,所以……”貌白淡淡瞧她一眼,“以后,先练我教的。”“啊,为什么?”她说不好是迷惑还是气恼,云头花鞋“蹬蹬”跺向地面。“因为我算是你的师傅。”貌白难得笑了。“你不算,不算。父王才是我的师傅。”她闹得更厉害。他可不急,缓缓开口,“那把先前你求我教的曲子都还给我吧。”每每就需一句,小人儿便哑声。他也不再言语,稳稳伸出手来,不由分说便将小身子悬空抱起又按牢在腿上。他的掌心温暖,双手修长,此时正一圈又一圈摩挲她圆乎乎又肉嘟嘟的小屁股。七岁的孩子,可也是天家的郡主,羞耻与尊严,已然什么都懂。依依不敢喊不敢叫,因为不能让下人们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貌白可十六了,便吃定了她的年幼与胆小,先是稍稍使力在那软软的臀肉上掐了几下。这样做无声无息,还给她震慑。果然,小身子不再乱扭,手试探着上来,又被他捉住。

“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得守好规矩。不然,只能挨揍。”貌白洋洋得意,从不曾想过养个小家伙,教她,管她,疼她,罚她,是这么有趣的事情。其实,再早以前,从他的内心里是厌烦来东宫弹琴的,只拗不过最为亲近的三哥。不过貌白清楚,貌陵将自己荐给太子,绝非投好邀宠。哥哥与太子名为少主下臣,实为挚友知己,他是真得想以琴音助他舒缓心神。只是貌陵钦服太子,貌白可做不到。一双眼睛竟长出四个瞳仁来,这样奇怪的长相让他心生惧意。便在难以坚持的时候,天上竟掉下来一个小郡主。貌白是何等的聪明,第一次见到太子带着筱安离开便明白了其中的缘故。他再不用诚惶诚恐地在储君面前伺候,每每信手而弹,难得的是那个小人儿听得倾心又投入。日子久了,模糊了身份上下,他试探着让她也弹奏一曲。嫩笋尖似的十指翻飞,琴音清澈如山间流水,娓娓动人。他有惊奇,更多的还有莫名的喜欢,那是知音的欣赏。忍不住夸奖她点拨她,丫头扬起俏脸娇怯怯地看他,仿佛二月里占尽春日先机的小小迎春。

依依别在发间的粉晶珠花落了,叮泠一声。貌白终于止住神游,拍了拍手下的小屁股。“说吧,这次该罚你多少。”其实,他并不真得想要打她。这个实心眼儿的少年,认定师道的威严总该立下。小丫头从没想过什么师傅不师傅,只是斗不过,又羞于求助旁人,便被吓住。也不敢扭脸,极轻的应了一句,“五下,行么?”“那就十下吧。”他很大方,稍向上挽挽袖管,又追问一句:“轻点儿罚,还是重点儿罚?”“轻点儿。貌白哥哥轻点儿。”依依又让步了。“还是重点儿吧。轻了,你也记不住教训。”那被喊作哥哥的可不含糊,十指紧握成拳擂了下去。这是他想出的,听不到响动,挨着还极疼的好办法。拳头揍屁股,受力点在蜷起的五个指节凸起处。硬硬的指骨深深陷进臀里,像小钻一样又尖又硬,把痛意嵌入皮肉,再一点一点挥泛出来,酸酸涨涨地催人眼泪。貌白打得很慢。他明白太子带了心上人刚走,绝不会在此时回来。而守在外殿的商未得了主子旨令从不贸然进内殿打扰。他有的是时间认认**地行罚,每打一下,都等着那小身子不再挣扎后再捶下一拳,为的便是让她充分感受疼痛。

“一、二、三……”貌白压低了声音数着。又是过了五下,丫头便开始“哎呦、哎呦”地哼唧了,屁股也不安分,随着他的拳头忽左忽右地的摇摆。他察觉了她的痛楚,将她搂得更紧,安抚似地顺顺她的背,“马上就不疼了,不疼了。”说着力道不减,可加快了速度。“呯呯呯呯呯”,不间断的五下。貌白停手,依依还僵在他的腿上。他把她抱起来,圈进怀里。依依每每挨完打才能想起自己是尊贵的郡主,睫毛上的小泪珠将落不落,脸皮儿也绷得紧紧的,“我要告诉筱安。筱安说了,你再敢欺负我,她就修理你。”貌白这厢师傅的架子还没端完,本来也沉着面容,可听到这样一句话,竟噗地笑出来,“你真是吓死我了。就那个小宫女还敢修理我。她知不知道自己几岁啊?”心中最后的指望也破灭了,泪珠终于扑簌簌滚下来,依依抽噎得气都喘不匀。

灯影下,迷蒙的光晕里,貌白有些心疼。他在家中的地位,其实连个庶出的少爷都不如,可偏偏爹娘疼得紧又有三哥护着,倒养成了倨傲的性子,对着旁人冷冷地不爱理会,所以也没交往过什么亲厚的朋友。长到十六岁了,只有怀里的这个小家伙,私下里甜甜地喊他“貌白哥哥”,乖巧地听他弹琴,乖巧地跟他学琴。都被他以下犯上教训好几回了,也从没向她的太子堂兄或是父王告发。她能想到求助的,竟然只是那个身边的侍女。貌白有一瞬间的迟疑,静一静声,才轻轻拥住她,偷偷在她的额上香了一下,就像小时候娘亲心疼自己时一样。“不许哭也不许再别扭。要做听话的丫头。如此才能不挨打。”他连哄人都不会,她果然被他劝得哭得更凶。依依用力挣扎开那人的怀抱,“我要找我三哥,我要筱安,我要回家。”他真有些害怕了,再不顾忌,将她按进胸前,揉揉她的颈子又揉揉她的头发,“你若哭闹,太子可真要来了。到那时,大人们一生气,就不许我到东宫弹琴。从此我们不再相见,我会想依依的,依依可会想哥哥么?”她终于改为无声呜咽,扬起头,手还攀在他的肩上,“真的吗?三哥一生气,就要赶你走了。”“嗯”他使力点点头,“你想让太子赶我走吗?”“不想。”她吐字很轻,可语气笃定。他放心了,眼中满盈盈的笑意,如同湖水觳光轻曳,最是魅人的模样。“那你不能再打我了。我们应该开开心心的。”小依依细细想了一会儿,才提出这样的要求。貌白用下颌点点她的鼻头,避重就轻地回答,“哥哥现在就让你开心好不好。本来我今晚也是开心的,三哥可要回家了呢,他都离京一个多月了。”

依依已经从那人膝头蹦下来,指了指绿绮,“你要教我新曲子吗?”貌白抓住她的小手环在自己腰上,“不弹这劳什子琴,我们出去玩。离这里不远有一片八棱海棠,果子早就熟了,红艳艳的。我带你去摘海棠果吃。”“啊?”小孩儿犹豫了,“可是,三哥与筱安都嘱咐过,不许我们离开水渌汀殿的。”他极有气势地挥臂,“不用管他们。整日把人往这水池子里一丢便没了踪影。夏日里此处是避暑,如今都进了九月了,还不换个地儿,可见他们心中没有咱们两个。”“正是为了这个。周围三面都是水。商末又带人守在外间,我们怎么出去啊?”依依是想不到出路。貌白欣欣然瞄向长窗,“这外边环着殿周有一圈围廊,廊外又探出两脚宽的栈道。我们从窗户爬出去,再顺着围廊攀到引桥上,不就自由啦。我早留意过,殿外和引桥都无人值守。”“我,我不敢。掉进水里可怎么办。”她听着他讲,都吓得缩紧脖子。他凑过来与她顶顶头,留下男子特有的清新味道,似暖非暖,似涩非涩,“不用怕。哥哥背着你,你只要搂紧我就好。”

“筱安找不到我,她一定会着急。”依依当然想着去玩,可就是提心吊胆的。貌白早不顾她,正忙着从袖筒中抽出一条帛带束紧头发,随口说了一句,“女人不分老幼都真是罗嗦。不过,你听那筱安的话还是对的,她怕是很快就要成为你的嫂嫂了。”依依靠得近些,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地,颇为好奇,“你如何知道筱安要嫁给我二哥?”“你二哥?”貌白的手还在头上缠绕,惊得差点薅下自己一绺子头发。“对啊,是我二哥。”小丫头很认真地回答。他翻着眼睛想了想,“你哪个二哥,淮王吗?”依依捂着小嘴儿笑了,“不是怀酘哥哥。酘哥哥要娶湘儿姐姐的。是我自己的二哥。”“那便是宁郡王了?”他俯下身来看着她。“嗯嗯。没错。连母妃也答应了。我房中的明姬她们都打趣地喊筱安‘姨娘’呢。只是不知道,二哥会给她如何的名分。要是能立为郡王妃,做我正经的嫂子就好了。”依依小大人儿一般说得头头是道。貌白目光幽深,摇头叹息良久,“依依啊,你们家可真够乱的。”

第十六章:莫负好时光

月凉如水。秋风搅动玉钩珠帘。沸腾的山泉水入盏,淡爽的雾气氤氲。这已是一晚间明海总管第三次进书房添茶了。麒麟案前,怀殷埋首批阅奏折,只腾出左手轻敲,简单提醒,“要再酽一些。”明海像是为难,蹙着眉没有立时答喏,转首瞥了眼立在不远处明黄烟罗里青衣双蝉髻的小人儿。宫灯柔转,筱安放下手中的书卷缓步过来,似是极熟稔地接过明海手中五彩成窑的小盅,有意顿了一下才放到那人近前,“再酽便不是品茶了。要靠这个醒神儿,伤了身子如何是好?”怀殷终于抬起头,略显疲惫的面容带了欣慰浅笑。明海稍向后撤步,觑到主人眼神示意,急急躬身退下。“无聊了吧?今晚实在事情太多。说好了要教你下棋的,得略等我一阵儿。”怀殷温柔凝视,“还有,明海进来,你无需起身,坐着看你的书就是了。”他边说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皓腕凝脂,红袖添香,曾经冷清到寂寞,安静到孤单的地方也渐渐有了暖意。

“太子,你,你不要……”筱安的脸红了,除了羞怯,还有忧惧。怀殷也无意为难她,了然放手,只是不许她再回到原处。长椅阔朗,他先向一边上挪挪,强拉着她坐在身旁。小人儿更窘,明烛亮如白昼,自然想着脱开身,可又说不出得留恋那极淡却又极惑人的龙涎气息。“这里是书房,不是寝殿。”挣扎了许久,她居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一句。那人先愣了一下,“哈哈哈……”笑着伏倒在案上。筱安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来。怀殷偏头看她半晌,“我知道此间是书房。这里为西侧殿,我住在东侧殿,方是正经的寝宫,你要不要去看看?”筱安闻言更加羞恼,攥起小拳头狠狠擂上他的肩头,“你胡说,谁要去你的寝宫?”

怀殷并不躲闪,她打了几下便警醒,知道该跪下来请罪,可又磨不开颜面。举起双手在他的肩上揉着,她小心翼翼瞄向他的眼睛,“殿下,我,我真不是故意的。”他又不笑了,目色迫人,“你在怀鏧身边时,都伺候些什么?”筱安稍稍侧脸,很老实地回答,“世子有贴身的内侍和伺候起居的姑姑。我在书房里服侍笔墨的时候多。其实不过分分笔、磨磨墨或是帮着整理书案,如此的粗活儿。”灯影下,他的重瞳交叠再次含笑,“真是羡慕他。”她初时没有听明白,接口很快,“没什么好羡慕的。他与你一样,夙夜苦读,闻鸡起舞。”怀殷拍了拍眼前的小手,淡然道:“谁让我们都背负着与生俱来的身份与责任呢?软弱不得,逃避不得,只能义无反顾。”筱安无声低叹,“赵王洒脱无羁,也许缘于寻常皇子无法与太子你相较。可宝郡王同样是世子啊,若将他同我家世子比起来,过的日子真是天上与地下了。”怀殷啜饮清茶,舒缓靠稳身子,“你倒会选人。怀祋与怀馨,一个‘混世’,一个‘魔王’,最懂得享乐。”

空寂幽深的殿宇,岑静如水。陪在他的身边算是久了,多多少少体尝得到这个伫立在皇权之颠的人儿,他的坚持与辛苦。温热的掌面还覆盖在自己的手背上,触摸到纹路。筱安的胸口微微窒痛,她明白,是为他而疼。本来想着劝怀殷,可不由自主地又提到怀鏧,“人苦,皆因为自苦。我家主人如此努力,除了本来就好学上进,很大程度上也因不想旁人议论他嫡子的身份。仿佛只有事事做到极致,才担得起这王世子之名。”“你小小年纪,看人看事如此透彻,不知好还是不好。”他静静垂眸看她。她也扬起脸来,目光转了又转,“殿下您呢,勤勉又为何?有没有困扰过,人们说起您当上太子只因这一双重瞳?”“筱安!”他的口气陡然转冷。她并不觉得意外,挣出手,曲了双膝跪下。

小人儿并不说话。怀殷盯了她许久,邃深的眸子如同寒星坠湖,终还是无奈轻吁出一声。他稍稍探身,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强行揽在身旁。她又扭过头去,不看他的人,可他白衣素淡的影子依然映在雪墙上。十指团紧,他把她的一双手都拢在掌心里,“这样的话,没人敢说出口。”“我知道,我不该说,更不配说。”筱安还别扭着。他听得出,没好气地在她臀上拧了几把,“转过脸来,不许用后脑勺对着我。”她怕疼,不得已回转。怀殷放手,合了合眼,淡淡道:“你不论是跟着怀鏧,还是陪着我,都有些时日了,不知学问上可有长进。从打你第一次到这书房来,就抱着那卷宫词,如今也有一两个月了。怎的,还没有读完?”他换了话题,她也觉得正好,有些心里话说出来就行,太多或太少,太深或太浅,都不如适时止住。筱安眉目重盈笑意,“世子从不逼我读书。在太子您这里,我也不过装装样子打发辰光而已。奴婢有奴婢的本分,学问什么的并不重要。”他安然与她相视,“傻丫头,难道你甘愿一生为奴?”她怔了一下,素净的容色竟添了几分愁苦,可很快,又恢复成他面前娇俏还戏谑的模样。“太子,你为我选的书,我都不喜欢。”她不敢直视,只以眼角余光瞥他。怀殷当真了,思量了一阵才问:“那你喜欢看些什么?”“史书。”小人儿非常肯定。“很好啊。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他牵住她的手指向南墙畔的书架,“去那一排挑就是了。”筱安细品他的神色,又稍稍挪动身子,“那里我去看过。没有喜欢的。”“怎么会?”他可不能相信,“怕是难有这东宫书房内不全的史籍了。”她娴熟执匙挑了挑案头水晶盏内的灯芯。灯色渐亮,照得她眸心也灿然,“我只喜欢野史、艳史,可你那里没有哇。”

“筱安。”怀殷墨睫一扬,瞳仁闪过淡淡清利。“唔。怎么了?”小丫头略仰头看他,娇面上肌肤晶莹不输窗外高悬的冰轮玉盘。他只静静一笑,“怀馨曾说起,你俩很是投契。”她也点头,“我与赵王殿下较为谈得来。不过,他总是笑话我。”怀殷已然立身,稍肃了容颜贴近,“你,起来!”“啊?”筱安张口却无言,本能地还是迅速从长椅上弹起。“不是让你离开椅子。换个姿势,跪到上面去。”他淡定的语气,让人辨不清此时的心情。她有些惧了,刚刚不过是玩笑,看来这人还真不禁逗。存了几分侥幸,毕竟这些个日子里,他待自己还是温厚可亲又百依百顺的,她将指尖扣在案头,身子也拧着不肯就范。忽然间,屁股上热刺刺发痛,被他抽了一巴掌,“不听我的话,后果更严重。”他还在笑,可怎么看都是戏弄的味道。她不敢再拗着,哼哼唧唧地跪好。他还是不满意,又过来调整。转动她的脊背,让她整个人都趴伏在了高高的椅靠上。

“殿下,你到底要做什么?”筱安没想破坏他指定好的姿势,只用力扭过小脑袋来。他根本就不看她,目光投向殿宇的角角落落,像在找寻什么。“太子?殿下?”她如何会死心,他可有些不耐烦了。“老实呆好!等着挨揍。”如此冷颜相向,她本来是要问“凭什么”,可话到嘴边上又变成了“为什么”。只以眼角余光瞥他,她细蹙的眉峰遮掩了嗔怒。“你心里清楚。”怀殷顺手摸到书案间一领玳瑁镇纸。那是稀有的金花色,质地明亮剔透,内里云状絮物的边缘透着缕缕血丝斑纹,层层相叠,如同晚霞般溢彩流光。筱安早时便留意过这件宝物,好几次帮着明海奉茶时都很想拿在手中把玩一番,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借口。可看着那人拿起镇纸兀自呼呼挥动,又紧紧盯住自己的屁股,她对它再无任何兴趣与好感,小心肝儿都跟着颤抖起来。

“殿下,我是玩笑,我是开玩笑啊。我什么‘史’都不看的。”丫头说话已然不大利索。怀殷面容上没有一点儿心疼的样子,可行刑前还是用镇纸在自己的掌心试了一下。“啪”一声脆响,筱安吓得闭上了眼睛,怀殷也疼得忍不住缩手。果然是寿超千年的“十三鳞”,招呼在皮肉上又有寒凉又有灼痛,说不出的苦楚。他在嘴上不说,心里真舍不得,匆匆放下凶物,又开始寻找。筱安还跪在椅子上,歪头相看,一幅哭笑不得的模样。她不敢对怀殷说,其实在她心中偏向他多过怀鏧最主要的原因是觉得他成熟。可此时看着他额角冒汗满屋里乱翻的模样,怕是还没有王府里那个稳当。

筱安忍住苦笑,又想出个法子脱困。“太子!”她的声音软软得发糯。“没用。你跪好了等着吧。”偏生那人竟连头都不回。她咳了几下,提高嗓音,“你的奏折不批了。还有啊,你不是要看那什么‘疏’又什么‘疏’的,说过明天皇上会考你的。”怀殷本来背对着她,听了这话明显缩动了下肩膀,直起腰转过身,长眉略动带了几分迟疑。小人儿兴奋得就差拍手。“正事耽误不得。教训奴婢可有的是时候。”她笑得妩媚更纯净,如同夏日里养在青瓷瓯中的小小碗莲。怀殷抬眸对视,目光温润只不见平静。一阵凉风掠进殿宇,吹得烛火轻摇。他的唇边绽放欢愉又傲人的微笑,“老四说得对极,不过一顿荆棍而已。区区皮肉之苦怕什么?只要父皇不心疼,我也不害怕。还是现开发了你这丫头才好。”“啊啊啊,你们……”她再无法了。他竟不知从哪里搜出块竹板子来。墨绿色方方正正的一片竹子,未端上竟还系着玫红色的同心结。

怀殷狞笑着便过来,小人儿则直接趴在椅背上“呜呜”哭了。他将她的双肩向后压,纤弱的背脊更弯,小屁股也不由自主地绷紧起来。“噼噼啪啪”的竹板掴打声响起来,夹杂着他的训斥和她的讨饶。“野史、艳史?你还要看什么?”“我没看过,我就是说说。”“说也不行。这次非让你长长记性。”“我,我不过是想放松一下。”“放松?你这叫什么放松。你这是放纵!”饶没讨到正地儿上,反而燃点人怒火。怀殷试着这竹子远比玳瑁要有韧性,少女的翘臀又弹性十足,手劲不用使多大,拍着软软的肉陷进去,毫不费力便又腾起来。越打她,他越是忘记该生她的气了,竟开始喜欢上教训她的感觉。板子高高举起后凌厉落下,她的细腰扭摆到极致,圆圆的小屁股诱人地颤抖着,再配上她压抑着的呻吟哭求唱歌般婉转动听。从未有过的快感从身下涌起,让他自己都不由得夹紧双腿。他呵斥她不许她回头,因为他怕她看到,他的面颊早已红透。

筱安强忍大半天,竹板落在臀上,疼先不说,声音实在是响亮。明海还带着一起子宫人侍候在殿门处,她生怕他们听到,真是羞得无路。那人还兴奋着,铆足了劲儿,轮圆了胳膊地抽。她可受不了,臀带着腿止不住地哆嗦,身子几次弓起来要躲,又几次被按伏。也是孤注一掷了,她半真半假地痛呼使力向一旁歪倒。挣扎的劲儿太大,怀殷没有防备,脱了手,板子砸到椅子上,“咣当”沉响。筱安想是被打傻了,还以这下是落在自己身上,都没感觉也“哇哇”地哭了出来。怀殷终于清醒,更被吓到。他说不出得惊慌,立时扔了竹板,一把便将小人儿搂到怀中,不知该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只不许她乱动,又挨到那白白的小耳朵边上问着:“到底哪儿疼得狠了?传太医来瞧瞧吧。”

他贴得太紧,筱安的脸上像被呵了气。总归没有多疼,蜷在他的怀里,还有精力看清那云色衣衫上的绣纹不是龙也不是蟒,而是一串串首尾相连的藤萝花。这样的姿态实在太过暧昧,筱安面红耳赤,挣扎着起来。怀殷紧张到口中发干,依然握住她的手,重瞳中两双清影随着火烛之光颤颤摇曳。“传太医很便宜的。”他的眉头比她皱得还紧,仿佛刚刚挨了板子的正是自己。筱安默默抽回右手来揉着身后。她一声不吭,其实不为气闷,不为伤痛。她刚刚在玩笑,他也在玩笑。只是这玩笑过后,她的脑子乱了,心也乱了。骗得了旁人骗不了自己,她是真得留恋他的怀抱,和他身上沉郁中带了清涩的味道。轻轻低语飘过耳畔,挨得近才辨得出,他的人与他的气息一样,高贵、细腻、从容。

虚幻的时空,让人觉得如陷梦境,筱安常常会没来由地惊悸。是她太怕孤独,所以没忍住,又红了眼圈。怀殷想不明白小人儿一阵子心绪起伏。他一古脑都怪到自己头上,起身便要去唤太医。冷不丁地被放开,她还以为他要走了,伸手牵住他的衣襟,孩子一样柔弱无助,“你要去哪?生气了,还是不管我了?”怀殷如何受得住这样的哀求,内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刺痛。他就站在她身前,扣住她的腕子,兜头揽个满怀,“我还生你的气,我,我哪敢。”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他打出生到现在还从未放低到如此姿态。她却没有听清,寻着温暖赖在他身上,密密的睫毛轻俏一眨,“现在装心软,早先怎么就下那么重的手。猫哭耗子——假慈悲。”他在摇头,笑得无奈又宠溺,“我们两人,真得分不清,谁个是猫,谁个才是鼠。”她可觑到这大好时机,嘟起小嘴儿赌气一样指着地上的方竹板儿,“快把那个扔了,我不想再见到它。”

怀殷弯腰拾起板子,目光重叠,思忖片刻便将那物件放进书案下的小屉橱内。她还跪坐在椅间,恣意扭动身子大着胆子带出恨声,“不是要你扔了吗?”他有一瞬静默,片刻之后,润了笑再次上前轻轻拥住她,“那不是我的东西,所以还丢不得。”筱安不懂这些,以为他在哄她,“东宫里的,怎会不是你的?”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正趁着她撒娇吻了吻她的发顶,“我不知道是谁的。加上我,这里曾住过吾朝六位太子,哪能什么东西都是我的。”灯芯微跳,她有些震惊,“这么多的太子,可都做了皇帝?”他将目光飘向垂着银霜轻纱的窗外,声音淡如溶溶月色,“这么多的太子,只有我父皇一人身登大宝。”“那其他人呢?”她问出来便后悔。他倒眸色潜静,“被杀了,被废了,病卒了。”她耐不住悄声问:“你,住在这里,不害怕?”他拥得更紧些,合目轻叹,“害怕什么?或是,害怕有用么?”她安静扬脸,安慰的话已多余,唇间清晰吐出几个字来,“你会登基做皇帝。”刚说完,额头又生痛,她被他抬手弹了一记,“丫头,不许胡说,我父皇福寿天齐。”

“启禀殿下,苏貌陵苏大人求见!”这厢里才禁声,门外又有通传。筱安识礼,迅急从椅子上下来,来不及回避,只得乖巧侍立于那人身后。怀殷笑容和暖带了赞许,简单唤了声:“速传!”殿门轻响,一蓝衣人急步而入,剑眉英目,身形修伟,儒雅笑容再相衬温润蓝衫,这般无瑕可击的风仪。他行至案前稳身,稍后撤半步,一掠衣襟跪倒,“臣貌陵,参见太子殿下。”“起来吧。辛苦了。”怀殷短短的一句,却极亲厚。苏貌陵的父亲苏泰和亦是昔年如彬驾前宾客。十八年前的同一日,东宫诞下双生子,苏府降生龙凤胎,便是貌陵与长姊淑涵。君臣同喜同福,在朝堂内外传为一段佳话。也正因这机缘,貌陵自幼年便入宫陪侍太子,两人面上拘礼,可私下的情义绝对不输血亲兄弟。

貌陵起身,恭谨立好,没有言语先挑眉看了眼主人身后。怀殷稍稍斜倚靠背,刚添就的暖茶握在手中,缓言朝后吩咐,“貌陵便是貌白的哥哥,他出使北戎月余,你们还没有见过。”筱安会意,移步前行曲膝福身,“筱安见过苏大人。”貌陵连忙向旁避让,垂了眸子低语,“不敢当,不敢当。”待等小人儿直起,他忽而倜傥笑向上位,“能不能告诉我,如今该如何称呼了?”筱安闻言羞红了娇面,怀殷也轻斥出来,“胡说些什么呢。”貌陵依然不惧,竟又向前几步,“走前貌白就对我说了。”怀殷有些窘迫,缓啜清茶掩饰,“你弟弟跟你说什么了?”貌陵眼波转处扫过他二人,笑得愈发促狭,“殿下,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第十七章:谁见幽人独往来

纱窗外树影潇潇,一片月色朦胧。怀殷的目光从貌陵面前掠过,片刻之后才淡淡含笑更无奈摇头,“原只当你那弟弟没规矩,谁知竟是这哥哥教出来的。”殿内没有外人,貌陵拿捏着分寸,与太子相交下目光,一样温雅而笑,“臣的心愿,殿下自然懂得。这么多年来,东宫实在是……”他没有说下去,潜静的双眸,有欣悦也有迟疑。心境清明,怀殷神色无波,可胸中早已升腾暖意。筱安依然垂着眼帘,仿若旁人谈论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他们有一瞬的静默,她却动身,取了两片熏香放入座椅侧边错金纽耳铜炉内,袅袅清香弥散,是渺远的龙涎之气。

怀殷注视着眼前的小人儿,说不出的眷恋感觉丝丝缕缕洇开。直到她又悄悄退到身后,他才忍住唇边无声的低叹开口,“坐吧,说说你随舅舅出使的状况,过会儿再去接你那宝贝弟弟。”貌陵略有迟疑,盯了筱安一眼。其实他是在犹豫该不该坐下来。可她却领会成他们谈话不便,屈膝半跪,“殿下要议事,奴婢还是到殿外……”怀殷如何舍得下这柔美容颜,匆匆截住她的话,“你便呆在这里,若是累了,也寻张椅子坐下。”她还蜷着身子,他先心疼,探臂拉了她起来笑着调侃,“你也忒懂事。没必要避讳,反正你也听不懂。”灯火之下,她忍不住轻轻啐了他一口。怀殷自然不会介意,反而舒展剑眉笑意更浓。

貌陵眼神剔透瞧着二人,稍稍敛笑,“大约在初入秋时,汗王旧疾再次发作病况凶险,近身死卫十数日里未曾卸甲。罗质王咄奇意欲摄政多次闯宫强见,亏得有驾前一众老臣拦阻。”“汗王染疾我早已从父皇那里得知,只不知局势如此紧张。当时父皇还有意让楚烈返回北戎侍疾,可他就是不愿回去。”怀殷重瞳之眸半睐半阖,添了几分寒意。“楚烈因何不愿回去怕是也曾向殿下坦言过。”貌陵低低叹了口气,“今夏汗王妃诞下小王子勃勃。北戎宫内秘传,汗王对幼子视若珍宝一般。两子三女,那个奚部的女人扶正后几年来生育很密,世子心中焉能不伤怀娘亲。”“那有什么办法。绮君王妃获罪被废黜赐死,楚烈怕是连明着伤心都不能够。”轻描淡写一句,怀殷说得艰难。貌陵眼中嘲讽的意味愈浓,“还有一事,太子您定未得知。恒远侯与臣在北戎时正赶上二王子摩诺的八岁生辰。当日里,依制祭祀,大会蹛林。巫者行酒,多人声称在冲天的火光中得见九色神鹿。”

北戎信“巫”,崇拜天神,而三足鸟、九色鹿皆为天神降临人世的化身。峨冠金缨,怀殷形容傲然威肃之外隐有说不出的轻蔑之意。倒是筱安清亮眸子一挑,“嘻。这世上怎会真有神鹿,还九色。”怀殷转身淡笑相问,“可偏偏就有人说见到了。该信还是不信?”他并未怨她插话,她怯怯地不敢再言语。“怎么又哑了?说出你的想法来,既没有人笑你,也没有人怪你。”他的目光辨不清深浅,只不动声色审视着眼前的女子。话已出口一半,想收也收不回来,筱安一弯朱唇浅勾也看向那人,“是也非也便在巫师行的酒上。北戎有奇果青田核,大如六升的瓢,空之以盛水,俄而成酒,酒不醉人却致迷幻。”两个男人眼中都难抑惊奇,怀殷将指尖在翡翠盏上摩挲绕过,“你懂的还真是不少。”筱安随意笑笑,缓缓过来斟茶。细纱般的轻烟缭绕,她的声音一样柔婉,“偶然在殿下书架上《古今注》中看到的,猜度的意思。”他也是如常的清闲散淡,“你不是喜欢读史吗?”小人儿俏脸飞红,“难道只许您博览群书?奴婢也是兴趣广泛。”怀殷真得笑出来,随性在她的手背上掐了一下,“你这才叫‘大言不惭’。”

貌陵便当无视旖旎,撇撇唇角,“不过稚童而已,想来还难撼动楚烈的地位。”怀殷近乎完美的侧颜映照灯下,轻叩桌案,“《素问》曰,亢则害。《家语》曰,满则覆。咄奇着意推崇他外甥倒让我想起昔年东宫发生的一段奇事。相传先闵哲太子时,也是生辰庆仪。东宫修弥殿设宴,皇亲宗戚、文武百官齐集。正在夏日,殿外数棵梧桐树,绿盖氤氲。欢庆当中,忽有群鸟数百随至,环绕梧桐啾啾齐鸣才向东北苍梧山而去。总有牵强附会之人,声称眼见树栖凤凰引来百鸟朝圣。如此吉兆,还隐喻储君贤良,世宗与太子自然喜不自禁。偏生皇三子琝王年少气盛,又好驯鸟之事,口无遮拦私语东宫百鸟朝凤是人有意为之。世宗震怒,亲手执鞭笞责琝王至百。皇祖父心疼幼弟苦苦求情也被迁怒。再加上庶人刘氏着力挑拔,祖父兄弟俩在仪元殿外的玉阶上跪了整整一夜才获宽赦。”

纤纤玉指白皙,掩在素裙内轻轻发抖,筱安明白这处世的艰难可仍是颤颤问出来,“如果奴婢没有记错,上皇与琝王不也是世宗的儿子吗,为何会有如此天差地别?”怀殷唇畔笑意淡薄,“雷霆雨露皆是皇恩,端看你得到哪个。”说着,他又直视貌陵,“有些话你我之间说得,在楚烈面前还要小心。这些年来他与汗王已然势如水火,亲者痛仇者快,不论谁是谁非我们都不能推波助澜。”貌陵眸底愈见深沉,“殿下放心,我自有分寸。世子入帝都也快有一年,每日都收到来自八部各方各种的信报,殚精竭虑操控嫡从为他稳位谋权,可却从未有一字一句寄于他父汗。只是这子对父无情,那父对子却依然眷顾。在北戎这些时日,汗王向侯爷问起的多数都关于楚烈。他尤其关心和亲,除了请托侯爷在御前进言,还专门给承懿翁主捎来私信。想来毕竟有血亲在,定然也是为楚烈择妻一事。”怀殷目色不动,听他细细分析,最终放心一笑,“莫说汗王,如今我父皇、母后的心思也都放在了楚烈身上,连为扬扬选婿的事都顾不得了呢。”貌陵点头,莞尔展眉,“帝姬心高志远,岂是寻常女子可比。上次殿下寻得那些个‘才俊’,我便说不行,您还不信。怎样,结局果不出我所料。”怀殷目光熠熠,突然锁住眼前袖袂飘荡华衣矜持之人,“怎么竟忘了你了呢。你与扬扬青梅竹马,自幼一处深知对方秉性。若将那丫头交给你,我们全家可都放心了。”

貌陵听到太子这话极为意外,殿内安静了刹那,还是他昂起脸来,“如何便说到我头上了呢?”怀殷冷冷一哼,“你不是未纳妻室么。怎的,东床驸马都不看在眼里,真够清高。我家扬扬可是父皇赐乘金顶轿的长公主。”貌陵斟酌了一下,随意笑笑,“殿下到底是不是帝姬的亲哥哥?若扬扬真对臣有意,还等得到您来撮合吗?”“哦。”怀殷略扬下眉稍,另一位挚友身影没来由地从心头掠过。他的声音压低了几分,“我是信得过你才这样说。扬扬还小,怕是她自己也弄不明白该对谁有意。”“行啦,妹子大了爹娘都管不了,更遑论兄长。为了上次选驸马,皇上埋怨您的话全忘啦?还是少操些闲心吧。”貌陵言语愈发得随意。怀殷正想斥他几句,又被筱安拦住。小人儿唇角带笑,眼光却淡垂,“亲妹子远在长安宫,您那小堂妹还在水阁中呢。时辰不早,该去看看。怕是苏大人此来,小半儿原因为着回事,大部分的心思都在弟弟身上,早等不及陪在这里磨牙了。”怀殷长吁,喜形于色,“正要骂他这个,你倒替我说出来。”貌陵看着那一唱一和的两位,双手负后摇头叹息,“筱安姑娘一来,吾等在东宫怕是再无立足之地了。”

三个人说笑正在舒心畅意,却听得商末颤着声儿在殿门外高呼了一声“太子殿下!”怀殷略略诧异,猛省得神儿,“进来!”那人一如往常趋行而进行止无声,可躬着身子跪下时已是战战兢兢。“出了什么状况?”怀殷等不急他开口。“殿下,郡主与苏公子,他们,他们不见了。”商末的脸颊几乎贴到地面,冷汗“啪嗒啪嗒”滴落下来。话音落地,惊呆了众人。“让你守在外殿,无门无路,他们还能跑到哪去?”怀殷现出惊怒之色,迎面戮指不省事的奴才。“明总管带人去寻了,三路在周边,一路,一路在水里。”商末伏倒,已生求死之心。“咣当”,插着满满一瓶玉面白掌的汝窑花囊被推倒,摔得细碎。筱安快要委顿于地,还是怀殷急急侧身将她搀住。貌陵因气促而涨红的脸颊隐隐透出骇人的青气,也顾不得什么,他一语不发转身便向外冲。只是未等出去,又有一个小内侍挑了帘闯进来。“殿下,殿下,找到了?”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快说,在哪儿找到了?”怀殷的一只手还抚在胸口。“回殿下,郡主与苏公子在澧源阁外的那一片海棠林。明总管正陪着他们赶来书房,让奴才先过来报信儿。”他的话总算说得顺畅些,殿内几位心中都跟着一宽。本来已然快悬到嗓子眼儿的五脏六腑悉数归回原位,只是这起起落落之间蒸腾的怒意却再也按压不住。

起风了,窗外几重树木遮挡,风声促急被挤得发出虎虎鸣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可筱安唯觉无比漫长。一阵子窸窸窣窣的脚步,明海终于带着两个惹事的冤家进得殿内。依依是个胆小的,丁香色绫罗包裹的小身子快要缩成一团。貌白仍是一幅不服还不忿的模样,微圆的下巴上挑,寒星双目在浓眉下精光闪动,喜怒不惊。只是他如何也不曾料到貌陵会在殿中。哥哥冰玉般的脸庞不见血色,阴沉无际的眼睛竟似要喷出火来。“三哥!”大的孩子和小的孩子同时呼喊,只是一个欣喜,一个怯怯的。怀殷与貌陵不动也不理。筱安扑过去将小主人揽进怀中流着泪嗔怪,“你是想吓死我吗?是还是不是?”早顾不得小人儿语无伦次地絮叨,怀殷紧攒眉心直接厉声喝问出来,“怎么回事?”

明海甫一进来便看到那一地的狼藉,他有意要引开主人的雷霆之怒,先呵斥起仍跪在地上的商末,“殿下的旨令都敢不放在心上。你是如何服侍的郡主,知不知道差点便闯出塌天的祸事来?”商末惶惧已过,仍不敢抬头,沉声应着,“奴才死罪。”烛火知风,忽左忽右轻摇,怀殷铁青的面容明暗不定。明海进前来几步,“殿下,这胆大的奴才出了如此纰漏合该重罚,否则他记不住教训。”明海的声音阴柔平缓,不含任何感情,怕是除了怀殷与跪在地上的商末,谁也听不出他心中不舍。明海与商末,一如如彬身边的牟平与小召,年纪差不了几岁,却是多年师徒的情谊。怀殷有些犹豫,商末打小便跟在身边服侍,左右手一般,可他明白明海的用意。东宫的一举一动尽在帝后掌握,出了这样的事怕也瞒不过爹娘去,如果不依规施惩,自己便会落下治内不严的罪名。他微一顿首,明海会意立时扬声,“来人!将商末带下去重责二十板子。”筱安听了跟着缩头。杞王府内不常施刑罚,可她曾见过一个酒后闹事的内监被礼郡王下令杖责,也不过是二十之数,远远的隔着两三重院子都能听到那人杀猪般嚎叫。商末似是心甘情愿受罚,重重叩首,“奴才谢殿下宽责。”便这一句,他就起来,依然躬着身子退出,不带丝毫怯意,更不失东宫近侍的沉稳风度。怀殷又与明海对望了一眼,那人全都明白,立时也跟了出去。

下人走得干净,兄长们冷冽的目光重回到那妹妹和弟弟的身上。“究竟怎么出去的?”怀殷后怕便在此事上。貌白咬唇铁了心不作声。小依依哪禁得住这样的吓唬。她还缩在筱安怀里,颤着小手指向那人,“是,是貌白哥哥背着我从窗户跳出去,攀在围栏外边又爬上引桥才……”“唉唉,你这个傻丫头,跟他们说什么!”他正气急败坏地要截住她的话,未曾留意哥哥已然快步过来一把薅住衣领将他重重掼倒在地。貌白还算反应快,双臂撑住才没有头先着地,只是掌心吃力拍到地上,沸水滚了一般。他有些发懵,说不出口的委曲,这可是自己日日夜夜盼了许久的亲人,居然见面就是如此的场景。貌白都来不及爬起来,刚刚抬头,正看到貌陵挽了袖子抄起一柄黄灿灿还带着花斑的镇纸向自己狠狠砸过来。想来是倾尽了全力的一记抽到臀上,他都能感觉到后面的皮肉翻卷起红肿的檩子。疼痛瞬间暴开,眼泪差点被催逼出来,还好硬是被他连同漏到唇齿间的哀叫一同咽回喉内。依依吓得哇哇大哭,勉力瞄到她被那个筱安紧紧裹在身下,他竟然放心了。只是三哥依然什么训话都没有,镇纸次次落下都直奔人忍受的极点。实在是痛不可当,他和他的呼吸一样沉闷急促,纠缠在凶物甩到屁股上的脆响里。

貌白哆嗦着才能撑住地面,每挨一下胳膊耐不住先要屈服。以这样的姿势受罚还是头一回,不论镇纸还是这大理石的地面都太过刚硬。他突然怀念起小时候被哥哥拖进怀里教训,一手揽住腰一手狠打屁股。其实不过大了两岁,不明白为什么当哥哥的就会有无穷力量。他被他紧紧束缚住,躲是躲不了,可屁股疼得狠了正好能就势往那温暖的胸膛内拱一拱。挨完揍哄他时哥哥总会讥诮,问他知不知道自己又变成了一头小猪。想着想着心中的委曲稍减了几分,可到底长大了几岁,惦着这一屋子的人,脸也和臀肉一起灼烧。衣衫下的肌肤再煎熬苦楚也能忍住不求饶不呼痛,如此的规矩他还没有全忘,可就是忍不住趴在那里总在偷偷地想笑。

足足抽了有二三十下了,貌陵累得胳膊带着肩膀一起酸乏。心中忍不下的惊惧还有说不出的心疼,真得不知道当哥哥的对弟弟,是不是都与自己一般纠结重重。看着趴在地上挨揍的“小猪”也实在可怜,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受苦受难的屁股左躲右闪,可就是紧紧咬住牙关也不敢发出一声哼哼。貌陵其实明白弟弟早就不再是整日腻歪在怀里的那只“小猪”。先前胖嘟嘟的奶娃娃长成了如今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如果不仔细比量,兄弟俩都差不多一般高了。可他在家中还常常唤他“小猪”,父兄训诫过多少回也不愿意改口。谁说小孩子便没有记忆,貌陵什么都记得,而且是想一回都要笑倒一回。貌白被抱进府时还不满周岁,自己也才过了三岁生辰。那日天色很晚了,他窝在乳娘的身下早就睁不开眼睛,爹爹则一脸欢喜地注视着娘亲床榻上的天青色襁褓。他真得快要睡过去,不知谁把襁褓忽地推到了自己眼前。“陵儿,喜不喜欢小弟弟?看他有多漂亮。”娘亲温软的声音更加催眠,他勉强抬了抬眼皮,近在鼻子尖下面居然有一团散发着乳香的白肉还裹着块儿红绫子肚兜。“不是弟弟,是猪。”只嘟囔了这一句重又阖上眼,他觉得没有看错,娘怀中的真和年下里各处庄地进上来的白条猪一个模样。“混说!”爹爹好心情被搅,气哼哼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身后硬生生疼起来,貌陵终于不困了,扯着嗓子叫喊。“小猪”同被惊醒,跟着也哭了个天昏地暗。好不容易才被哄到自己的床上,挂在脸上的泪珠儿还没干透,貌陵居然发现,那只“小猪”也被抱了过来。奶娘来自江南,身上总带有莲藕一样的清香,话音里也透出润泽水气,“三少爷,你是哥哥了。让小少爷日日陪着你吧,这样你就不会常常生病,不用再喝那些又酸又苦的药汁。小少爷会为你挡灾,你要照顾好弟弟哟。”他听不懂也不愿意,别扭着闹了好一阵子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梦境中,有个肉乎乎的小东西哼哼哧哧地蹭进胸口里。貌陵被吓醒,边哭边手脚并用地推搡,“他就是猪!就是猪嘛!”

“小猪”如何成为最亲密无间的弟弟终究是一段没头的公案,好在大人们的期许成真。眼见着貌陵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强健,只那挡灾之事,竟然在不知不觉中翻转。家中有了貌白更显枝繁叶茂。不过细细数来,大哥是庶出,四平八稳的性子,从来不多生是非;二哥是书蠹虫,整日里手不释卷;长姊养于深闺,人如其名,最贤淑不过。所以,在少年时,眼见着满府中上蹿下跳、招猫逗狗的就只有貌陵带着貌白两个。毕竟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较之平常仕宦子弟不同。爹爹居长房,为人端正耿直,治家有法,训子有方。花梨木的宽板子,圆晕如钱。都不知在族中传了多少代,包浆滑熟,幽光沉静。如此古朴但也骇人的家法,隔三差五就会被祭出来。祸事是一起闯的,可最终落难的却往往只有貌陵一个。貌白的演技真不是寻常孩子可比。娇纵如他,人前傲慢得鼻孔都要朝到天上去,可唯有在爹娘眼里乖巧又可怜。小人儿哭哭啼啼一撒娇,什么都能推得干干净净。反正杀一儆二,揍谁不揍谁,揍得对还是不对,爹爹也不十分计较。不论跪在墙根儿下,还是趴在春凳上,受着板子砸进肉里痛楚的貌陵,每每只有期许着等下去生吞活剥那只躲得无影无踪的“小猪”。

好不容易行动自如,他便刻不容缓地去抓他。可真得抓到了,哥哥也一样会心软。貌白小时候是团团的脸庞,连眼睛都是圆的,像寒夜里的星星又黑又亮。他早知道自己躲不过,被哥哥逼进屋里立时扑上去抱住。他的头那时就能抵到他胸口,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才一点一点提高音量,“三哥,你打我吧,我保证,我不哭、不叫、不讨饶,也不到爹娘那里告状。”千忍万忍,貌陵才能不笑出来。他就势将他拽进怀里,刚刚还恨得牙痒,此时又不过是装模作样地抽到伏于身前的小屁股上。他居然知道配合,一会儿翻滚一会儿拱,像是真疼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每每都是当哥哥的先耐不住,一把把他推开,“哈哈哈”大笑着,“你还真是头猪啊。”

家中人人都知道,貌陵最护着貌白。可还真有一次,哥哥对弟弟下了重手。那一年貌白十二岁,听说了自己原来是抱养的孩子。小家伙整整两天不吃不喝,房门关得紧紧的,任是谁人去劝全不应声。爹娘又急又气,将那几个长舌头的奴才打的打、卖的卖,也解不下心头恨去。貌陵的怒意隐忍了许久,直到第三天的清早。作为太子侍读,他连东宫都顾不上去,先赶到弟弟房中。貌白还是不开门,怎么说都不行。貌陵再不言语,一脚就踹开了大门。屋内帘帏深深,貌白披散头发在昏暗之处孓孓站着,身上只穿了一件松松垮垮的睡袍。他以为他还会以前那样急急扑过来,可是他没有。三步之外,貌白安安静静地跪下,颤然以额触地,然后才怅惘笑着喃喃开口,“以后是不是该叫您一声‘少爷’?”貌陵先僵住,思索了一番才明白这是在问什么。似有整盆冰水兜头浇下来,迟疑不过一瞬他便冲过去,倾尽全力的一记耳光,“啪”的脆响折荡,眼见五个指印深红肿胀起来。貌白的嘴角都被牙齿硌破了,有鲜血蜿蜒流下来。

第十八章:白露为霜

怒火焚烧,寸寸噬心。貌陵定定看着跪在脚下的少年,一时恍惚,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尾巴一样粘在身边长大的弟弟居然自视为奴。貌白的双手都抚在遭受重击的半边脸,没有遮掩的另一侧也是苍白透青的。他被打傻了,长到这么大,记不清受过多少回教训,可挨耳光却还是头一遭。“刚才你叫我什么?敢不敢再重复一遍?”哥哥惯常温融的表情如今只余彻骨的阴冷。“我,我……”貌白眉目犹带幼子娇生的稚气,可眼中却是与往昔截然不同的悲伤苦痛。“好,好啊。”抬手又是一掌扇过去。貌白吓坏了,下意识曲臂去挡。这巴掌落空,貌陵停都未停转身扫视,正看到旁侧梅花式洋漆长几上架着一个羊脂玉比目磬,傍边挂了根尺把长香樟木鎏金槌子,槌头用的是深碧色萤光的西域昆仑石。他不再言语,薅了那槌子下来,先是拈拈分量,明显察觉槌头吃重。回头瞟了眼颓软跪坐的小孩儿,心思转了又转,还是忍不住反握过来。

貌白再发懵也明白哥哥要做什么。他以手撑地想起身逃出去。貌陵如何会予他这样的便宜,稍稍侧步就抓住了那宽大睡袍的后襟,四脚朝地将恼人的小家伙按实在铺了猩红洋毯的圆凳上。貌白连挣扎的胆子都没有,直直盯着眼下光亮又冰冷的地面。其实话一出口他就后悔。长到如今,爹娘兄姊对自己如何他不是不知。只是这忽地从云霄跌落凡尘总会让人难以适应。实在犯愁下半截皮肉,三哥不同于爹爹,绝不是哭哭闹闹便能糊弄过去的,想必此番下手注定难挨。身子被辖制住,再熟悉不过的感觉。怕当然会怕,可又抑不住期盼。终究他还肯教训自己,而且是亲自动手教训自己,也就是说,他还是哥哥,而他仍旧是弟弟,什么都不曾改变。貌白趴伏着无声苦笑,这样有些犯傻又犯贱的想法,任谁也无法说出口。

貌陵并不作此想,小家伙越臣服,他越是以为他看轻自己更窝着火要狠揍。顺手撩开遮在身上的长袍露出内里银红撒花的绫裤,他又去扯他腰上系的青缎汗巾子。貌白忍耐不住了。他已十二岁,自认为不再是稚童,打可以,脱光了打不可以。除去爹娘,再受不得旁人去衣责罚赤裸臀肉。勉力扭过羞得通红的小脸,貌白大着胆着拦住哥哥已拽到腰际的手,期期艾艾地出声,“三哥,三哥,予我留些颜面吧!”便是这句哀求,让貌陵心中绷了许久的那根弦终于松泛下来。幸好,幸好,按在手下的仍是那只一要挨打就变乖巧的“小猪”。心宽了,面上丝毫不显。“颜面,还敢讨什么颜面!”他也只有十四,呵斥起来竟像大人般严厉无比,倒是没有继续去扒光他的屁股,只捉住他的胳膊按在背上。

“如此的自轻自贱,你可够了?”“不过听了奴才们的几句话便闹禁食,爹爹和娘也为你寝食不安,还懂不懂孝道?”“养了你这么多年,父母惯着,兄姊宠着,不是视若亲子、亲弟,谁家会如此?”……一声声诘问,恨得貌陵太阳穴酸涨几要飙出泪来,边说边挥动那硬木槌杆狠狠甩在弟弟翘起的臀上。“嗖啪嗖啪……”,喘气的机会都没有,貌白觉得呼吸都会带起身后的疼。每挨一下,头都猛得一抬,腰下丝毫动弹不得,只有双腿全不受控地来回踢蹬,一条一绺灼烧的感觉迅速蔓延了整个屁股。他打小便不是轻易会落泪的孩子,相信笑比哭好想来也是缘于家人的百般呵护。可此时,再忍不住呜呜咽咽啜泣出来,满脸苦咸滋味,眼前一片虚无。堪堪能稳住身子,他小声呼唤着“哥哥”,不是因为皮肉上疼,恰恰是为着心中的暖。这样看似“严厉”的管教,不被承认、不被看重,又如何能够得到。哭着哭着,他便笑了,再次扭过小脑袋来,竟瞥见哥哥一样泛红的眼圈,停了停才敢启口,“三哥,我便真是‘小猪’也受不住了。”

貌陵知道,只有弟弟闯祸后撒娇才会自称为“小猪”。每每听到这句话,他再恼再怒也会心软。手臂高高悬在半空,任如何用力也落不下来,下意识眨眨眼睛,竟然发现趴伏在地上费力转头的不是裹着寝衣的小孩儿,而是那个轻衫素袍的俊朗少年。初见棱角的面庞几乎辨不出儿时的模样,只那讨饶的神情和说话的口型未曾改变。他这里已发不得狠,筱安一眼便看出来。轻轻松开哭得快要背后气去的依依,她冲向怀殷躬身至深,“太子,您快说句话吧,再打怕是要把苏公子打坏了。”怀殷最知道貌陵的心思,自是打的时候恨得慌,打完了又疼得慌。他倒没有直接相劝,只觑着那哥哥手中的家什言道:“玳瑁镇纸是南海离耳国的贡品,父皇才赏下的。若是抽折了,你可能赔我?”貌陵无语,就着旨令俯身,将镇纸放回案上。貌白当然明白风雨已过,急着想起来摆脱窘境,只是受过折磨的臀肉不由人,曲了两次腿都火刺刺疼得没能直身。貌陵依然沉着脸,看着弟弟的可怜之态也忍住了没有去管。又是筱安急步过去拉他的衣袖。貌白半是生疏半是害羞,拗着不想让她触碰到自己。在筱安的眼中,这男孩儿便与姨家的小表弟一样,面上越逞强其实心防越羸弱。她也不介意他躲闪,硬是托肘将人拽起来。貌白才挨了痛打,气喘吁吁,额头上淋漓都是冷汗。筱安又抽出帕子来递予他。这回那人没有不领情,接过帕子擦了擦,还小声道了句“谢谢”。借着拭汗,貌白偷偷扫过哥哥和太子,发现他们仍像余怒未消。明明知道是自己莽撞,可又多多少少怨着他们当众罚他。既然挨了打,他也不想再认错,稍稍退后一步,一语不发。

依依不再大声哭了,有一声没一声地抽噎。殿内刚刚静下来,明海又引着受过罚的商末回来谢恩。用以拷掠宫人的长荆都要六尺有余,小号的也在二十斤上。再用皮绳捆实了全力打,便是只有十几二十几板,臀上也免不了青紫肿胀、皮破血流。商末深得主人信赖本就好强,虽是痛得步履艰难,依然不让人搀扶强撑着趋步进来。好不容易才哆嗦着挨住地面跪下,他脸色惨白叩首,“奴才谢殿下责罚。”怀殷如何忍心,身形刚向前欲动,还是明海不动声色拦住,“殿下,有错必罚,东宫之内更不能乱了规矩。”怀殷明白,只得摆摆手,“下去吧,好好养着。”商末装作无事般笑笑,“殿下,今晚还是奴才值夜。”月华清寒,怀殷重瞳之眸清淡,是真得恼了,“站都站不住,值什么夜?一个个哪来这么别扭的性子,依本王看还是打得太轻。”商末趴伏于地告罪,便是貌白也跟着蜷缩了身子。明海见此跟着呵斥几句,急急叫来几个内侍,一起扶了商末离开。看不清危险的气息有没有消散,依依依赖在筱安的怀里,战战兢兢喊出“三哥”。怀殷回过头来看她,语声低沉,喜怒不定,“别人都受罚了,你该怎么办?”

内殿的珠帘被夜风吹着簌簌摇曳,听着这一句质问,小依依吓得慌忙躲到筱安身后。众人略静了静,忽得貌白便上前几步跪倒,“殿下,此事与郡主无关,都是臣子的罪过,若施责罚亦该由貌白承担。”怀殷缄默,目光复杂莫名。筱安心中微窒可不知该如何相劝。正在此时,貌陵竟也跪下来,委曲的姿态,只眼中锋芒闪动透着不容退让,“殿下……”那人的话都没有讲出来,怀殷便已冷哼,“你的弟弟只有你能教训,别人动不得,对吧?”貌陵跟着俯首,“臣下岂敢。只是貌白还小,行差踏错也是我这当哥哥的疏于管教之故。”怀殷徐徐扫视一圈,最后才凝住貌白,“本王若罚依依,你要来受着?”“是的,殿下。”少年拔直了身子,稍显稚气的面庞全无惧色。“三哥,你,你还是打我吧。呜呜。”丫头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说出这一句来,只是话刚出口她又吓哭了。瞧着这还算仗义的两个小孩儿,怀殷伸手将妹妹从筱安身畔牵过来,端肃神情换作莞尔轻笑,“本来吩咐小厨房做了蜜汁玫瑰芋头,如今罚你一块也不许吃。”依依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又娇又羞地往太子衫子里挤了挤,掩住脸悄悄相问:“能不能把我的那份点心给貌白哥哥呢?他挨打了,好可怜。”“没有你那张快嘴,我也不会如此可怜。”貌白又气哼哼起来。“再敢胡说!等着回家,你还有更可怜的呢。”貌陵早已起身,跟着就踢了弟弟一脚。貌白颓然气馁,其他人倒斥笑出来。

夜里起了秋雨,迷迷蒙蒙,飘洒了一天一地。筱安服侍小主人睡下,刚刚转出套间的碧纱橱,正与世子房中侍奉茶水的婢女暮翎撞了个脸对脸。暮翎拉住筱安的手,“快点儿,跟我去见世子,那边等着呢。”小人儿有些莫名其妙,本能地抗拒,拂开暮翎,压低了嗓音,“郡主才睡下,我脱不开身。再说,这么晚了,也不便过去。”暮翎一样无奈,“那位爷可说了,你不自己过去,他要亲自来‘请’。”筱安紧紧咬住唇,稳了稳神开口,“我不去。”周遭并无旁者,仅她俩相对。阖府的下人之中,筱安真正视作朋友的只有暮翎一个。当日,她从沉迷中醒来又被怀鏧留在身边,便被安排与这世子房中司茶的暮翎同住。自己能够一天天康复也多亏了她的悉心照顾。暮翎官婢出身,比筱安大了三岁,颧高目深眉眼不够美,性子也默默,平日里就如同没了嘴儿的葫芦,与己无关的一概不闻不问。终是处得久了,两人渐渐亲密信赖,常能聊几句不敢道与外人的私房话。筱安知道暮翎因为家道中落才卖身为婢,祖上世代行医自己也颇通药理。暮翎则知道筱安被世子逼得辛苦,心中还牵挂着旁人,正在进退两难之间。木然半晌,暮翎茫然出声,“去吧。世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矮檐之下,身不由己。”筱安双手都抚上脸颊,只遮不住眼里浮起的自嘲之色。

雨下得稀疏,筱安并未撑伞。当她走进殿宇福身行礼时,发丝上凝结的小水珠滚落,淋淋漓漓竟像女人的眼泪。怀鏧独坐案前浅酌,金丝玉帛的衣裳,明眸间若有冷月一般的幽郁。看到湿漉漉的人儿,眼中的郁色转为阴翕,他几步过来扯她入内室,拽了花梨木架子上的素罗长巾兜头蒙下。“世子,我自己。”筱安口鼻中都是杜若清苦。“别动!”她越是想要挣扎开,怀鏧越是加力不依她的性子。筱安识趣静静立着,任那人摆布。一点点拭干头发,他拨出她的小脸儿来,借着灯火凝视许久才问:“要不要去换件衣裳?”她并不作声,摇摇头,争过罗巾把肩头的水渍也擦了擦。冠上华美红缨轻动,他背负双手,唇角半挑融有淡淡嘲弄的笑。

筱安没有看旁人,放回罗巾自顾自地出来。他就跟在她身后,离着桌案近了才掠掠眉峰,“坐下,陪我喝几杯。”她与他隔开些距离,执壶斟满玉盏,“我不喝。我在这里伺候。”西凉国新贡的葡萄美酒,颤悠悠闪着琥珀样的微光。怀鏧也不归座,半倚半靠地立在案前,取过酒杯啜了一口,伸手再次扣上细腕,“今日如何回来得这样晚?”他的指尖抵在肌肤,是凉是痛都要忍住,她若无其事地扬起黑若点漆的眼睛,“傍晚间苏大人去了东宫,与太子殿下盘桓许久。”“貌陵回来了?”怀鏧稍有惊奇,不过像是听进了她的话。筱安略略挣开束缚再欲斟酒,他却按住了酒壶。“我也装聋作哑许久了,可依然信你并非攀龙附凤之人,更信太子看重兄弟手足之情。今日喝多了,便要醉了,大着胆子问一句,你可要如实回答我。”他说话时一直目视于她,“听依依讲,每每太子离开你也离开。你去了哪里?是在外殿候着,还是……”筱安心头突突跳着并不言语。

怀鏧轻声叹道:“我来作答,你点头或摇头即可。你与太子在一处?”她依然呆立着不动。他什么都明白了,仰首饮尽壶中酒,随手抛向殿门,一声尖锐刺响,壶身摔得粉碎。筱安知道殿外有宫人,可全然没有声息。怕到极处总会无畏,她的轻柔侧颜泛出玉色晶莹,“我是和他在一起。”怀鏧盯着她,眼中波涛汹涌,“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筱安轻幽幽笑出来,眸光迷离看不出喜怒悲欢,“世子,我不知道。”僵持片刻,他强拉她过来圈进怀里。她根本就逃脱不掉,也只能在那强势的温柔中闭紧双眼。他的一只手用力按在她的颈下,隔着短襦可以试出里面系着玲珑锁片,“你叫‘安然’。那才是你真正的名字,许是你的爹娘为你起的名字。”她真心点头,白瓷样脸庞再次淋下细雨。她没有骗他,她是安然,肖安然,这是留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名字。好巧,她也是安然,只不知道姓氏。

第十九章:道阻且长

没有星光的夜晚,窗外徒余黑暗。胸腔内说不出是伤感还是无奈,即便沾着他身上的温度也驱逐不了被秋雨淋下的寒气。“筱安。”他还在唤她,急急转过她的娇躯,动作坚定而有力。荧荧烛光下,怀鏧曾经傲然又热切的神情,于不知不觉中带了几分冷寂与疏远。小人儿并不抬头,那人修长的手指竟然探进她的衣领。“世子!”筱安失声惊叫。他不理,极快地扯出了金锁。佩戴多年没有炸过,本来灿然的颜色早已黯淡,只有流苏上坠着的珊瑚珠子颗颗殷红如血。

“那拐子竟肯为你留下此物也真是稀奇,只可惜让他跑掉了。”怀鏧边唏嘘边摩挲着锁片正面的篆文,面容渐渐沉静下来,“‘安然’两个字极好。想来你的爹娘期许与你一世安泰的生活,偏偏天不随人愿。”他一手揽住她,一手把玩珊瑚珠,忽地轻轻一笑,“筱安,你可能忆起被拐前的事情么,你的家世,你的亲人?”“不记得。”她一挣声,说得坚决,“还是你告诉我,我是三岁时被拐子从灯会上抱走的。”怀鏧点头,“这都是那作死的王钦有回喝醉了酒胡沁的,没人知道真假。”“我不想再说这些。”她掩不住眉目间的倦怠,急着打断他。怀鏧却像起了兴致根本未在意她心中的不快。“王府下人分三种,宫人、官奴和家生子,唯你例外。王钦打小跟着父王,严管事与他一个主外一个主内算是左膀右臂了。只不曾想,这胆大的奴才竟然背着主子从拐子那里买了你,又冒充官婢带进府里来。若不是当初我执意要留你在身边与父母闹那一场,你这蹊跷的身份恐怕永远没有谁能够发觉。侧母妃揪住不放,查来查去刚刚查到王钦头上,他竟然先一步上吊自尽,还留下白纸黑字声称因还不起赌债而投缳。是是非非,种种因果,终随着人死灯灭匿迹消声。可不论父王、母妃,还是侧母妃,大家都难免疑惑。筱安啊,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他的目光带了隐隐锋芒从她面颊上扫过,看得她微微发痛。

“我是谁,或不是谁的,真得重要吗?不过是主人眼中身不由己的奴才。”她深吸一口气,他衣襟间本来清凉的杜若气息此时仿佛要钻进脑仁里,失去了往日里的温润。“唉。”看出小人儿眉心微皱,无限酸楚,怀鏧心软了。他望着她,目光虽热烈可带了宠爱的味道,“你不会一世为奴的。说起这些刺你的心,我也不忍。只是不得以要提醒你,你这样的身世,你这样的人,留在我身边都算勉强,若想着与太子郎情妾意,只能是白日做梦。即便三哥真对你动了心思,皇上与皇后也绝不可能答应。太子最讲仁孝也最在意储位。他比不了四哥,比不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了哪个女人去触怒双亲。更何况,东宫不论立妃还是选秀都近在眼前。淼淼的地位谁能撼动?贵女风华不逊帝姬,方配得上我们天纵英姿的太子殿下。”

“世子,很晚了,我真该回去了。”紧紧的臂膀痴缠,灼热的眼神刺探,她实在受不住了。“别急,别急。还没有说完,嫡妃之下尚有满宫娇娥莺燕,就凭你那一点机心与谋算,怕是连活下去都艰难。我绝非吓唬谁。前些日子父王左臂旧伤发作,你是知道的,可你不会知晓那伤的来历。我的祖母出身微贱,先太后与皇后姑侄在时,她们母子受尽欺凌。一年的冬日,祖母被先皇后罚跪在液池边畔一处凸起的礁石上。父王年幼却执意陪着娘亲受罚。正是天寒地冻,风大浪急,小孩子支撑不住栽进快要结冰的水里。头破血流不说,还摔断胳膊受了寒气,父王他伤痛交加几乎丧命。”怀鏧不住声,更加恣意地迫近,温热的口气直接拂在小人儿早已透凉的肌肤上,“筱安,你不怕么?你难道想让自己与孩子也承受同样的苦楚?”

筱安的目光滞在金锁上,仿佛不曾听见他的话。可很快,她又“咯咯咯”地冷笑。两个男人的确都在心中,只是不一样的份量,小人儿婉转扬首,徐徐抬眸,从未有过的张狂神态与他对视。“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吓唬我吗?”她一直说,一直笑,冷冷的怒意漾开在眼角眉梢。怀鏧的眸色陡然戾气充盈,素白的手背绽出青筋,“我如何是在吓你?我明明是想保护你。从你在那卷只裹过死尸的薄席中苏醒,从你被抬过我的身边伸出手来抓住我的衣角,所有人真得都被吓到,而我却把这视作冥冥之中的缘分。”他的喘息沉重,蓦然攀紧她的削肩,“如果那一日我不曾走过后堂僻静的小院,如果我听从了小厮们的劝告不去靠近等着被拖出去掩埋的你,一切都不会发生。”他愈说愈觉凄凉,不管不顾地搂住她,直到把那小身子完完全全硌进胸膛,才像个任性的孩子般委曲呢喃,“你是我的,你明明是我的啊。”筱安便如同没有知觉的布偶,由着那人摆布,口鼻皆被塞住,几乎快要窒息。

冷雨敲窗,暗沉的夜遮蔽了往日时光,那在她眼中曾是主人对仆人无上的恩情,而在他心中却是男人对女人拳拳的爱恋。略略松开些桎梏,怀鏧望着臂弯中螓首娥眉,他的剖白还远没有结束,“筱安,留在我身边。只有我才能让你此生安然。”小人儿缄默不语,甫开口,却是硬生生问出一句话,“什么是此生安然?”他直视她的目光,言语显出心中沉静,“我会与你长相厮守。”她闻听唇角轻扬,实在想笑, “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能够做到?”他还以为她是真心欢喜,稍稍有些歉然地紧张,“也许不能让你一步而成世子妃,但会尽力予你尊位。再是被皇祖父与皇上宠着,我也不过是个郡王而已。立谁为正妃,甚至立不立正妃,都无关社稷大局。终究王府里能有几个人,我们俩清清静静地住着,若得男便为嗣子,也要我们留在身边自己养活。”不是不动容,这样的日子,已经远远大过期许。他在候她一句何去何从。咬唇垂首良久,她依然给不出答案。水滴铜螭昼漏声声,怀鏧终于肯放开她,淡淡转身,面容掩在烛光深处,看不透明暗流转的神情。他伸手执起玉觞,盯住酒色潋滟,一字一句终于透出霸道,“再不许入东宫。没有我相伴,你不得离开这王府半步。”

灯火粲然,投落在东宫水渌汀殿重重帷幕,幽幽跳动不休。荧荧的暖橙色与灿金的蟒纹交错,晃乱了怀殷的眼睛。“三哥,三哥。”一双小手在轻摇他的衣袖。怀殷从侧面的铜镜中看到自己雍容而又冷然的目光,轻声叹息,带出几分和暖才对上身旁乖巧的小人儿。“哥哥听着呢。”他在哄她,分明还是素日里那个温柔平静的堂兄,可依依却总觉得哪里已变得不同。“三哥,你在听什么?貌白早就弹完了啊。”她从不敢直视那双深澈的重瞳,只小心地往他身上蹭蹭,像只讨好主人的小猫。

“唔。弹完了。是我走神了。”高悬的一颗夜明珠下,怀殷面若止水。貌白正对端坐,双手离开绿绮掩在素衣深处。他盯着眼前清漠的太子,良久挑开笑意,“今日筱安没有来。”怀殷沉默。依依还当那人在询问自己,微微抬睫,嘟起小嘴巴,“筱安被我二哥看起来了。他走到哪,就把她带到哪。他去上朝,就把她关在书房里。连我都很难见到。”貌白觉得吃惊。怀殷却听着心疼。仍旧是依稀一叹,哥哥轻轻撩起小妹妹柔软的发丝,“依依,三日后宫中勤政楼会有一场击鞠。你来看吧,最好能把筱安也带着。”“好啊,好啊。但是三哥你一定说与我父王和娘亲,就怕他们拦我。”小丫头呼声雀跃,怕是外殿都能听见。怀殷将妹妹抱到膝头,看似悠闲地点点她的额头,“放心,我会专门下个帖子给你。再说三叔也要陪父皇观赛,他会领你同去的。只是筱安……”他盯着她,竟有几分恳求。孩子还小瞧不出来,仍旧兴奋着,随口相问:“我二哥他去不去?”怀殷眉峰在动,“去。怀鏧自然要上场。”依依从哥哥的腿上跳下来,乌溜溜的黑眸笑得圆满,“那就没问题了。父王带着我,二哥带着筱安。他如果不让她去,我就哭闹,到时自有大人们训斥他。你放心便是。”貌白看了看一双兄妹,噙有笑意的唇角戏谑一勾,“‘连翻击鞠壤,巧捷惟万端。’宁郡王怎会不想在‘心上人’面前一展风采。”怀殷倚着长椅握住一盏暖茶,未见丝毫波动,忽然又问,“貌白,你想不想去?”他可不曾料到如此的好事,刚刚还是隔岸观火的神情立时就变作一脸的殷切。“殿下,我当然想去。只是,只是,我能去吗?”怀殷也起身,缓步靠近绿绮古琴,轻轻一抬手,“本王说你去得,你自然去得。到时还有宫中乐匠鼓乐相和,以你的才华完全可以去教导他们。况且,你的三哥也在场上,正好助兴。”“哇哇哇,太好了!”貌白早从坐墩上窜起来与同样兴高采烈的依依抱到了一处。

怀殷瞧着眼前无忧的少年,说不出是羡是妒。貌白腾出了位子,他正好坐下来,十指拭过琴弦,如玉水生波,铮然有清音转折飞旋,一曲《蒹葭》带着微澜荡漾,缓缓而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修颀的指,轻挑慢拂,借着琴声掩下,这双手自有翻覆风云的力量。

第二十章:自有长鸣须决胜

九月十九日,会鞠德政殿。秋高气爽,云绕高楼,筑场千步平如削。球门早立,竖木东西,高丈余,首刻金龙,施石莲花座,加以采缋。殿阶下,教坊鼓乐于抄手回廊。两旁置绣旗二十四,另设虚架殿侧,以计得筹。依例,太子一朋打东门,衣黄襕。诸王一朋打西门,衣紫襕。人马集结,蹄声嘶鸣喧嚣由远而近,红鬣锦鬃,正映得当空灿阳满天。

早朝方散,如彬一袭玄龙御袍领着幼子怀殳缓步登上朱曜台。今日观球不过宫中常戏,奉诏陪伴圣驾的仅有几位亲王近臣。如彰、上官喆、如彧、江良立右厢,璟瑓、裴克明、苏泰和立左厢,怀毅与怀殸则垂手候在最后。璟鑫、江恩两位小公子还有齐王世子昊桐,也被爹爹们牵在手畔。臣子跪请皇上落座,怀殳跟随俯身,还不忘偷偷向好友眨眨眼睛。如彬挥手,径至主席入位。几个孩子中,小昊桐最幼,乖乖学着大人模样行完礼,眼巴巴瞧着依偎坐于祖父身侧的五叔,亮晶晶的一对子眸子里满是艳羡。如彬如何不明白宝贝孙子的心思,慈爱唤道:“桐儿,过来。”锦衣垂髫的小孩儿就候着这一刻,撒欢似地奔去,一头扎进祖父怀里。众人皆笑,怀毅则在旁边嗔怪,“昊桐,莫要顽皮,看扰到皇祖父。”如彬挥袖止住拦阻,直接把孙儿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膝头。怀殳失去依傍,半笑半恼地冲着小家伙吐吐舌头还扮了个鬼脸儿吓他。昊桐更加得意,“咯咯咯”乐个不停。如彬并未留意两个孩子的眉来眼去,只瞧着孙儿高兴,忍不住亲了亲臂间正摇来晃去的小脑袋。

如彰离兄长最近,侧首相望,语声温和,“看到殳儿与昊桐,倒让臣弟忆起昔日里父皇在此处观看我们击鞠,也是一手揽了江良,一手抱着如彧。”被提及的两人正挨着坐。他俩对视一眼,又含谑分开。楚王慵闲,轻啜口香茗,自嘲地笑笑,“三哥莫要这样说。听着倒好像我与顺天侯差了辈份儿似的。”江良初时语塞,后又轻哼,“殿下真怕是记差了呢。楚王能够看明白鞠赛时,我都可以追随陛下上场了。”如彧差一点被含在口中的茶水噎到,强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反驳,“江良,你不过大了本王两三岁而已。你还跟着皇兄上场?骗谁呢。太子他们可会带了殳儿这几个小的打球?就是争宠嫉妒。反正父皇的怀里,只能有一个,不是你,便是我。”江良被气得咬牙,又实在想不出回击的话。

在座的几个孩子中,璟鑫小大人儿一般,老实坐着也不言语。昊桐根本听不明白,全部心思都在祖父腰间系着的九龙佩上。最是怀殳与江恩开心,小哥俩捂紧了嘴巴还是会漏出深一声浅一声的笑来。如彬环视一周,无奈摇头,“这家中小的,怕是永远也长不大。”说着,他也对向如彰,“怎么没把磬儿带来?”如彰稍欠身,略指向正对面垂下帘幕的摘星阁,“依依跟着,晓棠便不放心我再带磬儿。”怀殳闻言倒有几分惊奇,也翘首去张望,“三叔,依依来了么?我都不知道。还以为二姊只请了淼淼、雪晴两位表姐和湘儿姐姐呢。小妹也在,她们俩正凑成伴。”如彬稍稍后撤身子吩咐,“毅儿,多派几个人手到扬扬那里伺候。依依与意欢还小,漫说玲珑和晓棠,便是朕也不放心。”怀毅答喏离席,赶着去安排。如彰倒是一派轻松的样子,“依依带着使女呢,不妨事。真没想让她来的,又看不明白什么。偏偏殷儿下了帖子给那丫头,谁还能拦得住。”上官驸马也是附和,“雪晴一样,好几天前就吵吵着要来。”这回惊奇的换了江恩。他都快要趴到爹爹的腿上了,还在使力向如彰一侧探身,“三叔,太子给依依下了贴子?”如彰冲着孩子点头笑笑。江恩有些愤懑了,挺秀的眉峰一扬,“三哥为什么不给我下贴子呢?难不成,太子的眼中就只有妹妹,没有旁的弟弟?”“住口!谁许你这样没有规矩。”江良拦住儿子的话,更在他背上重重拍了一掌。“哎呦。”江恩吃疼不过,差点掉下泪来。旁人还未来得及劝,怀殳抢先冷冷质问,“江恩,本王没给你下贴子么?难不成,你的眼中就只有太子,没有旁的皇子?”

“怀殳!”如彬面色如常只是语声带了几分不虞。他也顺手在儿子颈上抽了一记,“挨打还要争先恐后?”遹王心中委曲,君父面前又不敢强辨。如彰离得近些,忙赶着说和,“好啦,好啦,皇兄、顺天侯,童言无忌。”世子还依偎着祖父,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一点儿没懂,不过叔叔吃了巴掌他可全看明白了。小昊桐跟着拾个乐儿,知道不能笑出来,嘴巴却咧成了上弯的瓢。怀殳正是有火没处撒,眼瞅着侄儿如此,伸指戳到他头上,没好气地吓唬,“好哇,你也敢嘲笑我。看过会儿怎么收拾你。”小孩儿闻听立刻垮下脸来,蜷起身子使劲往祖父的臂下缩。如彬被儿子和孙子搅得哭笑不得,心下怜爱一边一个拥紧,阻住叔侄二人的纷争。

璟鑫从来都在人前沉静,却于此时掠一掠玉白底衮刺绣金边的轻袍轩朗开腔,“与其在这看台上耗费口舌,还不如多留心哥哥们的马上技艺长些本领。我常听爹爹谈起,三年前党项使者觐献岁供,皇上在御苑赐观打毬。夷人莽夫请与汉敌,不过赢了羽林军几场便于御前口吐狂言不可一世。正是史驸马陪明雪表姊归省在京,见此情景率齐王、礼郡王上场。三位兄长东西驱突,风回电激,以少战多依然大获全胜,扬我天朝声威。如今不过三年,场上早不见往昔之人。也许,再过三年,仍轮不到吾等驰马争击。只是,八年十年之后呢,若又需与蕃夷对抗,难道依然托赖于诸位兄长,而我们就永远心安理得作壁上观?”

小人儿一番话,让同来的孩子们羞愧,让在座的长辈们欣喜。如彬不觉注目,笑意之中含着欷吁,“朕不过几日未去上书房查问功课,鑫儿又有长进。小小年纪便怀如此心胸,何愁来日不成大器。”璟鑫忙起身俯首,“皇上过誉,鑫儿如何敢当。”如彬抬抬手,璟瑓一把拉了孩子起来。那当爹的虽不发话,可得意之色却溢满眼角眉梢。如彧瞧着璟鑫言语得宜亦生感慨,只是难掩揶揄,“鑫儿这样有出息,哪里看得出是璟瑓你的儿子。”璟瑓还握着孩子的小手,气定神闲地回应,“不是我的儿子,难道是楚王你的儿子?”如彧一样漫不经心耸耸肩头,“你大可放心。我养不出这么上进的儿子来,看见祋儿就知道了。”“爹爹!四伯!”璟鑫羞臊得涨红了脸。上官驸马实在听不下去了,轻敲下桌案打断他们,“像话吗?哪里还有当爹当伯伯的样子。”璟瑓并不在意,宠溺地拍了拍儿子的脸,“我知道鑫儿并不肖我。便是爹爹与娘亲也常说,鑫儿像陈家人多于像璟家人。岳父对这个乖外孙可是心疼得紧呢。”如彬瞥来一眼,“有那个馨儿在,还用愁你璟瑓后继无人?谁人不知,你们甥舅可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这些年苦了朕与玲珑。”璟瑓闻言跺了脚地摆手,众人更引一阵哄笑。

怀殳最先收住喜色,轻轻抚过胸前的朱雀绣纹,负手于背后挑眸相询,“‘自有长鸣须决胜,能驰迅走满先筹’。待等来日,由得吾等驰逐之时。璟鑫,你当如何?”璟鑫稍稍曲颈,微笑从容,“鑫当以遹王殿下马首是瞻。”怀殳得意,又看向江恩,“那你呢?”江恩最没个样子,早忘了刚才挨的巴掌,倚在爹爹前胸脱口而出,“还用问吗,我当然是听五哥的。”江良抬手往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只笑无语。如彬也在摇头,倒是怀殳已恢复稚子模样滚进明黄一色的龙袍里,皱起鼻子提醒另一个小孩儿,“小东西,你也是我的人,你也要跟着我,知道吗?”小世子被问愣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好怀毅回来了,昊桐可算寻着靠山,指着叔叔呼唤“父王”。怀毅立身站住瞪了怀殳一眼,“老五,就这会子功夫,你又欺负我儿子。”怀殳才不承认,“大哥,我哪有啊,我是在拉你儿子入伙。”说着,他捏捏侄儿滑嫩嫩的腮肉,轻声细语,“乖昊桐,你看你这么小,谁会要你,也就五叔我最疼你了。”

怀毅没再理会回到位子上坐下,看到怀殸悠闲执盏十分愉悦,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他,“都说什么了?这么热闹。”怀殸指指前面,“刚刚鑫表弟提到与党项人击鞠,把咱俩好夸呢。”怀毅也饮口茶,隔了半晌方道:“俱是陈年往事。大姊夫不在,我们也没了心气。弟弟们更不会再追随身后求着你我带他们打球了。刚刚抽空过去瞧了一眼。那两队,球没打起来,人倒是快打起来了。”如彬离得远些,一时没听出大儿子是认真还是玩笑。不过这马蹄疾驰如雨,他也是牵挂,“下面准备得如何,难道出了什么差池不成?”如毅又起身靠近御座,“父皇放心,不过是两朋在争人马。”“有什么好争的,不都是素日里那些个人么?”如彬还是不解。怀毅清盈一笑,“回父皇。论理没什么好争的。东宫向来胜多负少,这次太子更招来了秋闱及第的新科状元秦如枫和探花马明。这两人皆在殿试后霓灯阁的鞠会上一战扬名,虽为笔走龙蛇的年轻书生,可马上功夫不输军中骁将。怀酘、怀馨他们本就泄气,谁知队中最得力的小天竟然偷偷投靠了太子,从营中而来身着黄襕入场。旁人能忍,老四也不能忍。儿臣过去时正看到他挥着马鞭追着要揍那孩子呢。”

“真是业障、业障。女人也好、奴才也好,跟对了人的,好歹能赚得些体面。可随了他的呢,一个个白陪着挨打受骂。”如彬长眉微蹙,说得切切目光却和缓。还未等怀毅替弟弟解释,璟瑓先直起背脊笑道:“怪不得馨儿。小天这家伙也是想赢球,不要命了呢。”上官喆侧首稍稍打断他,“前些年馨儿常带连天去我家,我看着那孩子还不错,是棵练武的好苗子。如今说是在你手下,如何?”璟瑓点头,“驸马眼光精准。连天身形硕颀,臂长如猿,有善射天赋。生为贫家子,却怀志向,操练刻苦,从不自轻自贱。最难得的是他对主人忠心拳拳。毕竟自小相伴,其实这一对儿主仆才是谁也离不开谁的。小天虽在我那里,可玲珑记挂馨儿身边再无得力之人,所以我也并未让他每日留宿营中。倒是瞧着他好几天都没回王府,只不成想是憋出这样的事来。”怀毅还侍立在父亲身畔,正看到宫人奉茶上前,伸臂接过边斟满边进言,“父皇便好击球,弧矢运鞠,皆尽其妙,东宫向来常胜。由是风俗相尚,太子青出于蓝,为吾辈中佼佼者,儿臣与怀殸算是老手,也咸服其能。”说着他又笑了,“只是三弟已有貌陵、楚烈两位国手以一当十,更添新人助阵。尤其秦状元,据说是无忧姑母的亲戚,母家为姑苏陈氏。如此兵多将广,还去理会小天作甚?如此,诸王一朋怕是想输得体面些都不能够,也难怪老二、老四他们抓狂。”“楚烈来了?”如彬深邃眸光瞥过对面女孩儿们观球的偏殿,问得倒还随意。怀毅并未分辨出什么,依然恭敬回答,“刚才没有。楚烈住在外城,赶过来总要比旁人晚些。”如彬默然半晌后抬手招过牟平,“你去看看,也催催他们。”

朱曜台上伴驾众人候得焦急,那平地下依然争得人仰马翻。打人的、被打的,刚刚被分隔开。怀鏧与怀祋一边一个拉紧怀馨,江承用身子挡住小天,怀殷和怀酘则在两厢从容安立。貌陵才不趟这混水,早带了余者躲得远远的。怀馨也就吵吵得厉害,马鞭挥舞得呼呼作响可也没舍得落在那人身上。不过早先揪着胳膊照着屁股踢出去的几脚还是使了力的,小天双手都捂在身后,疼得呲牙咧嘴。这孩子也真是被主人惯娇了,越挨打越不知道惧怕,抬袖子擦把脸上跑出来的汗,咬着牙把脖子一梗,“我跟太子有什么错处?王爷您不也要以兄长为尊。”怀馨越生气越要发笑,“以兄长为尊?我还以我爹为尊呢,你怎么不一并跟了去?”小天声音放低,语气可不见缓,“皇上只击首球,得筹即返。若是皇上也参赛,我就去找皇上。反正,我要赢,不管跟着谁。”他此言甫出,头上立时被江承拍了一掌。江承也不顾他揉娑,又搡了他一个趔趄,“你还没完了啊。一会儿被打死,我们也不管了。”怀馨再向前冲,更回头去寻先前扔掉的鞭子,“你们别费气力,今天若是不抽烂他的屁股,我就白养了他这么多年。”怀鏧他们自然不能见着主仆俩再撕扯起来,只能夹在中间解劝。小天也害怕,一步一步向后躲。怀馨身子脱不开,只能伸手指他,“我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告诉你,便是在宫中收拾不了你,回了家也好过不了,定要让你臀上生花。”说要回家,小天高颀的身躯藏到江承背后如同孩子般惬意笑着,“回了家,我才不怕。我姐姐在呢。”“你姐姐?”怀馨这次是真被逗乐了,“你姐姐要敢拦着,我连她一块儿揍。”

怀酘实在听不下去了,面色微微一沉,“老四,你还有点儿亲王皇子的作派么?整日里在家中作威作福,欺负完女人欺负孩子,也难怪小天会投靠东宫。”怀馨可不认同,眼中似笑非笑,“这小子大着胆子背主求荣,究竟为了什么,只有我真正知晓。要不要说出来,让大家都听听?”“王爷!不可!求求你,打死我吧!”小天此时才是惧了,猛得跪下来,紧皱眉头,满脸烧得通红不说,双唇都忍不住打颤。初时,怀酘他们还被勾起些兴趣,可见着小天被吓成这样,十分得可怜,倒不好再追问。怀馨的怒劲儿过了,知道失言,已然生出悔意,只是拉不下脸来,仍硬撑着呵斥,骂他记吃不记打,要他仔细皮肉。小天不再回嘴,耷拉了头,一味跪着。还是怀殷缓缓过来,伸手扶那孩子起身,“你怕什么?不用怕。随本王打球怎么了?便是我要了你这个人到东宫去,也没有谁敢说半个‘不’字。”他卓立众人之间,言语咄咄,峻然拔萃。如此高傲容华,旁人见得惯了,倒也不曾留意。只有怀鏧眼稍微挑与那人灼亮的目光相交后才避开。两兄弟俱是黑眸如泉,看似平淡注目,仍掩不下心中激流跌宕。

小天刚刚直身,听得太子的话竟又跪倒,嘴里颠来倒去咕哝着,“殿下,我只想打这一场球,我不去东宫,我不去。我要和王爷,和我姐姐在一起。”众人哄笑,怀殷恨得牙根痒痒,忍不住也踹了他一脚,“你那点儿心眼儿怕是全长到你主子身上去了。他是七窍皆通,你却成了榆木疙瘩。”怀馨得意,自己扶起小天,又拍拍他身上的土。小天有些扭捏,躬了背脊要躲,“王爷,我自己来,仔细脏了您的手。”怀馨也不理会,更帮他正正幞巾,笑眸倜傥,“好哇,这些年的心血终是没有白费,调教出一个香饽饽来。”怀酘在旁边,淡淡扫过怀殷一眼,“击鞠之戏,用兵之技。武由是存,义不可舍。太子你挖走了小天,此举与道义相悖啊。”怀殷骑装猎猎,负手以对,“二哥,你可冤枉我。明明小天投诚,其实东宫这里,有没有他真得并无分别。不过话又说回来,‘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这也由不得你们。”

怀酘闻言,扬唇轻笑,怀祋却笑不出来。他看看太子的人马,又瞧自己这厢,愁苦了面容,“二哥,你算的损卦真准。小天走了,这可不是‘艮上兑下’么?有孚,元吉,无咎。我们把最好的小天献给太子了,诚信大方还坚守正道。不过我是看不出吉在哪里,一败涂地倒是注定的了。”怀鏧正烦躁,又听到这些个泄气的话,忍不住冲他发火,“少在这扰乱军心。再敢胡言乱语,直接拖出去打屁股。”怀祋根本不在意,将双手一摊,“就你有本事。你现在就是把我拖出去砍了,咱们也赢不了。”怀鏧还真撸起袖子要上前揍他,江承忙又跑过来隔到这两人中间。“嗯!”怀酘换作威颜肃目,冷哼一声止住纷争,“都急躁什么?我卜得的是损卦初九 。已事遄往,无咎。世事变化无常,不到最后一刻,谁又知道谁受损,谁得益呢?”

这句话音不过刚刚落地。东北方向,一人一骑疾驰而来。离得十步,那人方下马。金殿玉台,红瓦翠阁,楚烈稳步走近。正当日下,一身紫襕相配一双蓝眸越发显得他俊冷不羁。除去怀酘,无人不惊诧。便是怀殷再显淡定,倒负在身后的手也是骤然一紧。貌陵无法躲在一旁瞧热闹了,跟着跑过来。“世子,你这是?”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楚烈先向太子及诸王行礼,直身后不等旁人再问就朗声笑道:“太子莫怪。二哥的话我不能不听啊。”怀殷微微叹息,也痛快长笑,“好,真好。知道你们是有血亲的。不过,我仍要问你一句。楚烈,你可还敢再回东宫么?”

能找到这里最好

第二十一章:无人敢夺在先筹

龙蟠朱柱,旗翔云阙,由下仰望气势磅礴。这回换作怀酘意态闲雅,贵气无边。他轻快走到近前,拍上楚烈的肩头,笑容和暖带了自得,“怕什么,不用怕,有二哥我呢。”边说,他故意将眼风掠过小天。楚烈也顺着看过去,心中立时明了,幽蓝瞳仁流露坦荡澹明只是笑意不减,朝向怀殷稍稍曲身,“太子神勇,麾下‘人不约,心自齐。马不鞭,蹄自疾’。有谁或是没有谁,一样稳操胜券。”怀殷冷哼两声,佯怒也不理他。倒是怀馨目色玩味,凑过来围着那人转了一圈,“世子表兄,你临阵倒戈,弃明投暗。难道真得全都为了二哥?有没有一分半分的为了我,或是为了……”他的话没有讲完,楚烈便高擎了右手,“我楚烈,在此对天神发誓,此番入诸王一朋胜负不计,只因遵从兄长之命。与赵王殿下无关,与我妹妹锦瑟无关。”他的神情郑重,声音也响亮。周遭人瞧着直是笑喷出来。只有怀馨气哼哼捣拳过去,又斥上一句,“此地无银三百两。”

正纷乱着,牟总管急步过来代主人催促。怀酘与怀殷他们不敢再拖延。貌陵就立在太子旁侧,小心翼翼相问,“殿下,如今我们五人,他们是六人,该如何?”怀殷还未发话,怀祋乐淘淘接茬儿,“那正好,我就不上了,五比五,这才公平。”怀殷稍稍转身睨视于他,“能不能长些出息?今儿四叔可在呢。你自己掂量着办,仔细回家揭了你的皮。”怀祋立时泄气。怀酘一幅漫不经心的模样,“兵不在多而在精。”怀殷却慨然,“二哥,若是以少胜多,岂不更驳你颜面?”怀酘舒眉展颜将手一挥,“夫物芸芸,各归其根。我无谓胜负,亦不轻言输赢。多说无益,三弟,你且放马来战!”怀殷颔首,跟着又吩咐貌陵,“貌白还在廊下调琴么?快些把他叫来,跟我同去面圣。”貌陵惊诧,有些踌躇,“爹爹也在伴驾,不知道我带了他来。若此时去见皇上,可妥当?”怀殷微露笑意,“貌白是你的幼弟,堂堂世家公子,怎能混于低微乐工之伍。我既然请了他,便要让他光明正大地于御前献艺。”貌陵心中感激,一时缄默。倒是怀馨性子促狭插话,“你还没被骂够,居然敢让那孩子来。怎的,这次再任他把依依从摘星阁中背出来?”都是从小一起的,貌陵也不拘礼数,扭过头白了那人一眼。怀殷更不理会,拱手示意兄长在先。怀酘则让开一步,只肯陪在弟弟身旁同行。

今秋芳苑,接武琼楼。怀殷、怀酘兄弟带着貌白拾阶而上,正向御座拜倒。储君伏跪,臣子离席肃立。旁人倒还平常,只有苏尚书看到小儿子居然跟在最后边着实吓了一跳。如彬尚未留意,温和唤他们平身,又安抚众人归座。对面哥哥都站着回话,几个小的可不敢再坐。璟鑫与怀殳规规矩矩立好,便是小昊桐也从祖父的膝头滑下来。江恩仍纠结那请贴之事。江良一把没抓住,他几步就跑到怀殷身边,摇晃着那人的胳膊叽咕:“三哥,三哥,你为什么只给依依下贴子,不给我下呢?你只疼她,不疼我。”怀殷初时一懵,想了想才明白。对妹妹他是一味娇纵,可对弟弟却多少端着威严。听了这话,他故意眯起长眸低头盯住小家伙,“昨儿个,我带谁到东宫挑马来着?”江恩有些怕了,挠挠脑袋,小声回答:“带了我,还有我哥哥。”“你选了几匹马?”怀殷依然扳着脸。“选了两匹。一匹如意,一匹九花虬。可三哥你哪匹也没答应给我。”他是越说越委曲。怀殷则笑得冷切,“让我如何给你。讲好了各选各的,偏偏江承看好哪匹,你就抢着要哪匹。撒娇耍赖,要多蛮横有多蛮横。”“他是哥哥,他就该让着我。”江恩小了江承十岁,的确是家中最得宠的一个。怀殷明白,更无可奈何。他扭了他的脸朝向江良,“你去问问良叔叔,那两匹马可送到侯府了?”江恩吃惊得瞪圆了眼睛。江良笑着冲儿子点点头,“今天一早,你临上学前,太子便遣人送来了。两匹宝马指名都是给恩儿你的。为父怕你安不下心来读书才没有说。”江恩就差欢呼出来,抱住怀殷的腰,整张小脸儿都埋进他丝帛的襕衫里哼哼,“三哥,你最疼我,最疼我。”怀酘在旁边看着,重重一哂,似乎十分不满,“你也是惯着他。还疼这个,不疼那个的。这样的话,他怎么不敢来问我和老四呢?换作我们,早就窝心脚踹上了。”江恩连爹娘都不怕,只怕怀酘和怀馨。他不敢再腻歪,一溜烟蹿回到江良背后,就差没蜷缩身子躲起来。

如此一闹,如彬这才发现儿子们身后还跟了一个白衣无瑕的男孩儿。他的发色乌亮,束进一顶盘云雕鹤的玉冠,下结的青绦簇新,更映得那张团容俊面光色洁润。如彬有些好奇,抬手指了指。怀殷会意作答,“父皇,那是苏大人家的小公子苏貌白。儿臣特意请了他来为鞠戏抚琴。”貌白听到太子言语,趋前一步跪倒,语声清脆恭顺,“臣子貌白参见皇帝陛下。陛下万福金安!”听到这个名字,如彬便笑了。他略转头看向苏泰和,果然那当爹的早已心急起身。苏尚书强按住惶惑放缓语调,“皇上,正是小犬。”说完又去斥问儿子,“入宫面圣这样的大事怎么也不禀明?”貌白的一双眸子带笑,恍如琉璃,“爹爹,三哥不让说的。他说要是告诉您,我就进不了宫了。”苏泰和懊恼到气短,忍不住点指他,“等着,你俩都等着,咱们回府再理论。”如彬稳坐劝说,“苏爱卿,孩子来了便来了。貌陵是朕眼见着长大的,倒是这一个只闻其名而已。”

这厢,怀殷拉了貌白起身,同席的裴克明也宽慰苏泰和坐下来。旁人都无意,只有如彰多盯了少年几眼,不急不徐道:“看着还算稳妥老实,总没想到竟有这样大的胆子。”貌白一惊,他不认识如彰。怀殷侧过头来相告,“这是我三叔,依依的父王。”貌白不敢笑了,再次屈膝跪好,玉冠都沉伏下来,“杞王殿下,貌白知道错了,幸而那晚郡主无事。”如彰深眉隐折,语气带了几分责备,“不论依依有事,还是你有事,怕是本王与苏大人都不能再平和坐在这里。”在座的除了如彬谁也听不明白。苏泰和直是觉得自己仿佛乘船穿过海中风暴,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在心中急迫,目光凌厉起来,“该死的小奴才!你在家中日日生事也就罢了,怎么又惹到了郡主?”貌白当然不敢将实情说出来,下意识朝怀殷身边挪了挪,苦着面容,又像委曲,又像可怜。如彰先心软了。他便是这样的脾气,看到别人着急,他就不着急,看到别人生气,他就不生气。杞王一笑,温厚释然,“苏大人莫恼。都是旧事了。本王也答应过依依,不再追究。便是晓棠那里,都不曾吐露过。”

苏泰和还糊涂着,猜度祸事不小,可也明白在这御驾之前怕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本想着再吓唬儿子几句,却生生被皇上拦下。“先不说旁人的错处,最是殷儿该受罚。”如彬凝视怀殷隐隐肃冷,“是你要领了妹妹到东宫去。竟然能够将两个孩子抛到一边不管也不问。若不是玲珑拦着,你三叔又求情,朕真是要好好教训你一顿。”怀殷垂头,旁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站在一边的怀酘留意到,他那元宝似的耳朵已经变得通红通红,如同深海里的两片珊瑚。当哥哥的知道,弟弟害羞了,他可禁不得如此当众的训斥。

一直默默无言的淮王,就在此时开口,“父皇,那天在含章殿您也训了大半日。太子哪像老四一般没脸没皮的。再如此严责下去三弟怕是要吓得骨软。三军夺帅,匹夫夺志。谁都知道您偏着儿臣,可怜我们,有心让我们也赢上一回。只是这样,实在胜之不武。”怀酘的话轻松又诙谐,引得大家发笑。怀殷终于敢抬起头来看兄长,心中感激,轻轻吁出一口气。如彬就势止住,他也识得儿子的窘迫。自有道不得的慨叹,生养了五子三女,偏偏对这一个没有办法。说得轻了,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说得重了,他又太过放在心上。骂不得,也打不得,越是这样,父子间却似越有隔膜。

如彬不置可否。如彰只在一旁宽慰:“便是要罚,也该先罚筱安。哪有主子还在内殿听琴,她躲到外间享清闲的道理。知道此事后,我便将那丫头训了一通。”怀殷深深看了叔父一眼,想要启唇,欲言又止,说不出什么,只觉心头苦涩。如彧也是圆场凑趣,“三哥您可真不讲究。怎么连儿媳妇都要训斥,也不怕怀鏧那孩子心疼。”“什么儿媳妇,少要胡说。”如彰不愿多提此事。如彬倒像有几分兴趣,“你说的筱安,可是先前鏧儿身边那个死而复生的婢女?”“是的,就是她。”如彰回话。如彬无意再问,抬手招呼貌白起来,“殷儿常夸奖你的琴技如何精妙。每每殿前会鞠,朕乘马出,教坊大合《凉州曲》,都不尽如人意。今日可要试试你的本领,也算将功补过。”貌白便在琴音上自信。他叩了头,一跃而起,踌躇志满,“皇上放心,貌白一定倾尽全力。若是还能入耳,恳请陛下赐道护身符,免去臣子归家后的皮肉之苦。”“你你你……”苏尚书气恼得快要说不出话来。如彬明了,也笑得宽和,“莫要再怪孩子,谁宠坏了他们,只有那当爹的和当娘的逃不开干系。”

天厩院执事上殿回禀御马已勒鞍,牟平与召黔亦捧出赤金九龙鞠杖与朱漆彩球。如彬起身,怀酘、怀殷为前导,从臣奉迎。杀鼓三通方休,玉阶处却是丹扬帝姬兴冲冲跑上来。小人儿柳腰轻柔,妍姿绰约,款款移步,走得近了方才福身而下。日悬中天,如云飞仙髻紧绾,墨曜玄纱衣袂衬出凝脂冰玉般的肌肤,如此黑白素净颜色,唯一点朱砂丹唇明丽。如彬看着她,她也看向如彬,美目傲然如清辉流淌,语声却是娇俏宜人,“父皇,请许了女儿代您夺这首筹。”

“胡闹!”怀殷静然而视,语中却带了三分不悦。怀酘的声音依然温雅清和,“扬扬,御朋东门是为军礼,僭越不得。你若想玩,改日哥哥私下里陪你也就是了。”丹扬谁也不理,慵然拢下墨玉色裙摆,眉目盈笑只盯着父皇。如彬的右手便抚在那梭罗木制成的鞠杖上,杆身金涂银装,浮雕升龙,日光下数道珠丝玠缠向弯月形外裹兽皮的杖头,瑞气闪耀。皇上不发话,帝姬难免气馁,略略抿唇垂下了长睫。如彬沉思片刻,终还是点头。“去吧!”他将鞠杖向身前一递。众人再是明了也难掩愕然。她却浑不在意,挑在唇角的笑意胜过夏日骄阳,向前膝行几步,双手接过兄长们都不曾触碰过的宝杖。

“儿臣谢过父皇!”天真烂漫的小人儿雀跃而起。“牟平。”如彬的指尖扣下几案。“奴才在。”牟总管躬身过来。“吩咐将御马撤下,换上帝姬平日里所骑的燔羽。”皇上温言缓语,却是不容置疑。丹扬可不乐意了,小嘴巴微微嘟起,“谁要骑那燔羽,比哥哥们的马匹矮了许多,怎么能抢到球。父皇,父皇……”如彬笑一笑,看着女儿,“还敢耍赖,小时候的教训不记得了?”她闻言黛眉轻折,腮上的娇羞不过一瞬,很快又直起腰来。晶晶亮的眸子瞥过江良又瞥过裴克明,最后还是落在江侯爷身上。“良叔叔,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呢。”莞尔容颜向来无敌,江良本来清淡的面容上略带难得一见的戏谑,“扬扬不记得,叔叔自然也不记得。只可惜了那紫骝,倒是匹千里驹啊。”小丫头急得摇头又跺脚,“良叔叔在笑话孩儿呢,扬扬不依。”

怀殷移步过去牵住妹妹的衣袖,“好了,好了,少在这里耍宝,乖乖骑你的燔羽去吧。再磨蹭会子,让母后得到消息,小心揪你回凤仪殿去面壁。”瞧见大家都在笑,丹扬也不再撒娇,行礼叩拜算是领下旨意。如彬难免担心,指指两个儿子,“疾马攒蹄,挥霍纷争,都要盯紧扬扬,若有什么闪失,便唯你俩是问。”当哥哥的只敢在心中烦弃累赘,面上却显不出丝毫,一个赛一个人的点头称是。怀酘还特意冲妹妹招招手,又朝向御座,“父皇放心,怀祋便在场下。自小照看淼淼与扬扬,谁也不及他尽心。若论起鞠戏,他陪她们打球的次数比陪我们都多,保管平安无事。”丫头翘起下颌轻轻一哼,“小哥哥才是天下最温暖的男人。”如彧实在忍不住,抚额遮目,“祋儿就这点儿好处?还‘温暖’呢,我的脸都不知该往哪里搁了。今日他若再不得筹,回府定要捶下小废物的下半截来。”

座上又是一阵哄笑。那兄妹不再耽搁,转身退下。最是帝姬得意,高高擎起御用鞠杖,便是两位哥哥也只得曲颈相随在身后。貌白距他们不过一臂,本来低了头下楼。扬扬原不认得他,还是刚刚从依依口出探得的消息,猜度着会是此人。她回首瞄瞄,确定已出了父辈们的视线,这才稍停下步子稍抬眼角,“你可是苏家小公子?”怀酘与怀殷愣了一下,貌白也被唬了一跳。毕竟千金帝女问话,貌白急忙俯身,“正是臣子。未及叩问帝姬安好,是貌白失礼。”小人儿面容颦笑露不出分毫心绪,“你今年多大?”少年捉摸不透,小心回话,“殿下,臣子十六岁。”丹扬略摆手,随侍宫人迅急退开主子们近前。没有征兆,她倏然间发作,“你都这么老了,还敢来招惹依依?”哥哥们闻言寒毛都快立起来。

貌白先是惊悸,随后黑眸之中便有深光熠亮。他的笑比她还要冷切,“我老?若是没有记错,帝姬比臣子还要大上月余。说是十六,我们的生辰都还未过呢。”“果然顽劣不识礼数,竟敢与孤如此讲话。”她的纤指都快戳到他的鼻尖上,“信不信孤唤了貌陵哥哥上来再狠狠揍你一顿?”貌白偏头避开她的点指,伸臂摆出请的姿势,“去吧,最好现在就去。”说着,他削薄的唇中又吐出冷哼,“也不打听打听,我苏貌白可是被吓大的?”“你……”扬扬何曾受如此的冷对,挥动鞠杖就要抽过去。貌白竟然一点儿也不惧,反而挺了胸脯迎着,“殿下请便,正好与你的哥哥、妹妹出气。”怀殷他们都不知该恼还是该笑,急急拉住俱是横眉立目的两个小人儿。太子顺手在貌白背上拍了几掌,呵斥他,“还不退下!有胆子在这里逞口舌之勇,仔细本王就教训了你。”貌白明白自己斗不过这人多势重的一家人。更有一重被那丫头窥到私心的窘急,迫得他头也不回地逃离。

马场上人们早候得焦急。忽闻廊下韶乐鼓奏,黄襕、紫襕尽皆俯身下来,跪列两厢。未听宣驾,只传来马蹄儿得得相伴银铃似女孩儿家欢笑。怀馨最先站起来,竟看到小妹坐骑赤焰色的燔羽疾驰而来。两个哥哥相伴左右依然错后一个马头。无人不惊诧,只有楚烈一双蓝眸映照蔚然天色一丝震动也无。怀殷轻咳,看了看马下众人,“父皇的旨意,由扬扬代击首筹。”谁都没有说话,还是怀馨似笑非笑地盯了那丫头握在掌中的鞠杖,半真半假地唏嘘,“亏得你只是帝姬而已。”丹扬敛住喜色,男儿般振袖,一手扶缰,一手执杖倒负,倜傥扬眉间一样盯住他,“赵王,你大胆!”

亲,我终于翻墙成功了!

第二十二章:今生偏又遇着他

风掠云飘渺,丹扬的衣衫便在日光明暗交替中轻轻舞动,更显身影妙曼灵动。怀馨深深盯了她,密睫眸心的气恼带出口来,还是忍不得化作浅笑,“找揍的话可以明说,四哥我什么时候都能满足你。”旁的兄弟包括身为外人的貌陵和小天,对这两兄妹斗嘴早就习以为常,一个个左顾右盼地装聋作哑,连劝也懒怠上前劝一下。只有楚烈在侧厢紧紧蹙眉,蓝瞳映着紫襕分外幽深。扬扬都瞧见了,丹红的樱唇一勾,目光似能穿透人的心思。那人竟也不想避讳,迎就她的注视,伸手在怀馨的身后做了个虚劈的动作。正对着又骑在马上的怀酘与怀殷居高临下皆看在眼里。怀殷瞟了一眼没有发话,倒是怀酘长眸一转,似笑非笑,“楚烈,你想做什么?”怀馨发觉,回过头去瞪他,“干什么?”楚烈微扬了头,清贵之气与生俱来,“没做什么。只是看着殿下如何对另妹,烈便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实在是情不自禁。”怀馨挑眉探身,愈发得咄咄逼人,“你怎么还敢有‘情’啊?”旁人理不清他俩真假难辨的对话,一时都跟着哄笑。怀祋靠得最近,最擅做和事佬,便隔在中间相劝,“少说一句,快些开球吧。”

怀酘平湖般的双瞳微泛戏谑,“怀祋,父皇有旨,一会到了场上由你负责照看好扬扬。”丹扬明白二哥这是又挑了软柿子来捏,耐不住呵呵轻笑。怀祋则一脸的将信将疑,“如何又是我?你们这些亲哥哥都撒手不管啊。”小人儿不乐意听这样的话,唇畔晕了娇俏,“怎么啦,都嫌弃我?再说了,小哥哥你助我进首筹,我也会投桃报李的。可不是吓唬你,四叔刚刚说了,你若再不得球,他回家就打你。”怀祋眨眨眼睛,根本不在意,“那正好,到时我求求皇伯伯这几日住在宫里吧,上学便宜,也给父王省把子力气。”扬扬两脚夹紧马腹,一双小手气愀愀使劲拨了马鬃,“不许你这样说,不许你不管我。小哥哥,你可发过誓的,永远忠于我和淼姊姊。”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句玩笑,可怀殷和楚烈还真就冷眼看向那人。怀祋只查觉太子目光不善,佯作不解抬头,“那时我才八岁,还是你们姐俩逼我立的誓,算不得数。再者,我凭什么要忠于你们,你们谁又忠于我了?”

太子的黄襕有别于旁人,衣襟滚边之处是一行金线行蟒。他忽而笑了,蟒纹便随着那面上清辉流淌,“你想让淼淼或是扬扬,哪一个忠于你呢?”谈笑间,他幽静深眸淡淡扫过怀鏧与楚烈,也不等尚在恍惚的怀祋回答,又追上一句,“千万不要惦记了不该惦记的人。”怀祋真难压下心中的委曲,几乎脱口而出,“不是我啊,是萧殿。”“什么?是谁?”怀殷没听清楚,额前的青筋隐隐跳动一下。怀祋低下了头,陡然而生的一丝勇气终又猝灭。他都想笑自己,可还是要违心解释,“没有谁。是我,是我小时候惦记来着。”含混不清的话,算是骗了过去。怀殷挥臂下令,“上马!”貌陵最先驱骑靠近,他弯腰的姿势恭顺,面上的笑意促狭,“殿下放心,我定会死死防住宝郡王。绝不让他有机会得球,绝不让楚王的板子落空。”

千金帝女,京都少年,护军对引相向。扬扬的坐骑燔羽是西凉国贡品,头小短耳,大眼环睁,颈长弯曲上昂,更妆以御马配饰,红砚锦鬃,黄金络的笼头,日照下灿烂无匹。这马儿仿佛知晓主人的心思,立于鞠场中央,被周遭宛驹冀骏环伺,依然突突打着响鼻儿,兴奋难耐。终候得内侍发金合,出朱漆彩球高掷殿前。拳头大小的木球激飞,紧跟着飐旗、钲鸣、鼓奏,燔羽一声长嘶率先,载着帝姬驰逐而去。

本该并球分镰,交臂争击之际,可不论黄襕还是紫襕,两朋人马都明显提不起精神来。也难怪,众儿郎今日所盼,无非帅师君前为天子送球,偏偏皇上派了帝姬击这首筹,一下子心气便灰了大半。那几个哥哥,更怕招惹麻烦。他们弟兄打小闲就平场使马,以击鞠练军中技,坠过多少回马受过多少次伤怕是数也数不清。尤其是怀殷,毕竟身份殊异,也曾有朝臣上疏相谏称,“太子守宗庙社稷之重,围猎击球皆危事当戒之。”倒是如彬不以为然,反而时常训教子侄,“祖宗以武定江山,毋以天下承平遽忘。”只这样的事若落到那娇娇女身上便颠倒过来。每每帝姬骑射,明苑皆要忙个人仰马翻。即便有皇上相陪,随从护卫都得守个里三层外三层,恨不得能步步紧随。饶是这样,也免不了磕碰闪失,那必定会引来龙颜震怒,不管场上场下的还是主子奴才,悉数受罚谁也别想逃过。扬扬幼时最缠着四哥教她骑马。怀馨几乎是教一回,便挨一顿狠打,若赌气不教,被小人儿告了状,仍然一顿狠打。天长日久,可怜如他,只要看到妹妹与马在一起,就止不住的浑身肉疼。知晓这其中缘故的自然远远退在后面避之不及。怀祋被诳以为有旨意,无可奈何相陪。东宫新招来的那两位天子门生辨不清内里错综,候不来太子的旨令,又不敢明着冷落帝姬,只试探般随在宝郡王一侧,小心翼翼地将球传到贵主儿的马前。扬扬快要呕死,本来想着痛痛快快玩一局,可偏生被这帮人当孩子般哄着。她的美目潋滟,只是怒色已起,好悬便要将鞠杖摔掷于地,猛然间骑风掀卷衣袂,轻轻的一句话入耳,“扬扬,别恼,哥哥来陪你。”

等不到丹扬回头,乌云墨骑已经越过她半个马身。他的紫衣如流云,转首间笑意飘于风中恍若水面秋澜,稔熟之间又像遥不可及。“宝郡王,我们好好陪帝姬打那东门,亦算练练身手。”楚烈此时提高了声量,想来人人可闻。怀祋则报以一笑颔首,真诚的以为那人想要帮自己出力。他湛湛蓝眸一样扫过随在小人儿后厢的秦如枫与马明。两位新晋的状元、探花虽算不得与这外族世子相熟,可也在东宫中碰过几面,更触到他色目中不可违逆的专断,竟有一瞬茫然,身不由己地趋马追随过去。

竞驰骏逸,迎就天光,这才是小人儿期盼的时刻。平坦如砥的球场上,蹄落迅疾似雨。三位“保镖”依然寸步不离,手中鞠杖不闲,旁敲侧打,无外是想争来赤焰般颜色的小球,搏得仙姝贵女明媚一笑。她也要畅快淋漓,奋骑向前,追逐驰骋,罗衫临风起舞,姿容狂肆不羁。楚烈的技高一筹,却偏偏反其道而行。谁都在为帝姬传球,唯有他左手执缰,右手紧握偃月形球杖,身体时时腾空,或在肋,或在头,或在马尾,如能行走于坐骑上。更是持杖连击,驱驰不止,而那恍若流星的球儿,竟胶缠着难离他左右,旁人任谁也截不过去。

“楚烈!”扬扬可真有些生气,眉底眼间,蹙折,浓勾,是高傲娇纵的仪态,却正有一番别样的韵致。他的心底微微一动,看向她的目光半是从容半是玩味。忽而,他将小球向上一挑,抡圆了杖头向远处当空击去。木质的球儿轻盈冲天,缩成弹丸般朱影。“哈哈!好棒!”小丫头扬头看着,轻脆的欢笑还伴着毫无矜持的大呼小叫。楚烈深眸微眯起来,跟着又喊,“快追!看谁能先一步夺到。”她的好胜心立时翻腾而起,一声娇叱,燔羽便如离弦之箭攒蹄奔出。他立时便跟上,不急不缓,却始终伴在她半步之遥,而旁的人们早已被远远甩在了身后。“我要以此球得筹!”她细密的睫毛鸦翅般轻闪,散入疾风的笑语不见柔婉唯有坦荡。他离小人儿很近,眼目锐利,看到她的领襟上竟绣有皇子们才会着的虬蟠图样。他长吸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道:“哪有那么容易。”她可有些不满,撇撇小嘴斜他,“若是我得到呢?”“若你得不到呢?”他便是带笑,俊面上依然勾有硬朗的线条。她不回答。他却举杖夹紧马腹蹿出,抬手间抛出一句话来,“若得不到,我就打你的屁股。”她不知为何,竟丝毫不以为忤,无惧那摄人的气势回击过去,“若得到了,我要打你的屁股。”

秋风浩荡,忽地一时湍急。灿黄色衣影从两人身侧交错急闪,四周卷起凌厉的空气。谁都来不及错愕,太子的人,太子的马竟先一步冲到前面。神驹照夜,细毛促结,高髻难攀,奋力奔跑之下,四蹄仿若腾云。旁人的坐骑不等应对,就被逼住,“咴儿咴儿……”耐不得扬首嘶鸣,可也只能踯躅闪避,莫说追赶,便是靠得近些,怕都没有气力。朱球沿抛物轨迹下坠,遽然急降正在将落不落之际。一只润洁削修的手,五指紧攥杖杆,接花拂柳般随意挥起,而那人身体却在奔驰之中幢立于鞍上。马儿双胯后翘,跃得快且高,立骑的怀殷更借威力,杖头一划一击正撞上去,球儿便如簇矢般直入数十步开外丈余高板墙上的小洞。其势之大,其力之猛,竟将洞后结有的网囊生生冲破,球亦不知滚向了何处。

丹扬与楚烈看得惊呆,陡然一片安静,过了片刻,才听得怀殷淡倦还薄怒的声音,“首筹已进,退下吧!”小人儿哪会忍受这个,仿佛在自家殿宇中一般耍赖,“球是你打进的,算不得数!竟敢违旨,便是太子也不行。”“扬扬!”不知何时,怀馨竟也驱马过来。几个人聚在一处,马蹄儿轻踱,发出沉闷而轻微的声响。“四哥送你回去。”怀馨是难得一见的和蔼。丹扬倒不管不顾还欲挑唇相击,楚烈凝眸看向她,“这里着实危险,本不是女孩子该停留的地方。”中原之人多喜好华服美裳。便是一场战于马上的击鞠,从皇子郡王到近臣亲侍,所着的襕衫纹饰也无不精工繁绕。而唯有他,一身纯紫色的衫子配着纯黑色的襆头显得分外素净,多多少少抑住了昔年那个风华少年的锐利与锋芒。丹扬忽然有些伤心,可又不知道为何要伤心。四哥的马头已并到身前。他的手轻轻握上她的手,“走吧。”她忽而转首向那人一笑,“我们没有谁输谁赢。”不再候他开口,她便随着兄长扬长而去。他独自品味,一股清味绕过唇舌喉珠曲曲折折沁入肺腑,只是甘苦难辨。“楚烈,你不该,也不能。”怀殷仍在这里,目中若有微不可察的刺探,可更多的还是担忧。“太子,您想多了。”他就这一句搪塞,说完也笑,丝毫不露心绪。

日正云淡,天边流岚正好。金鞠杖又被奉还御案。如彬似乎无意场上人马争逐,只将眼帘淡垂睨着女儿,“就这样灰溜溜地回来了?”小人儿的眸心还余着几分气恼,借着这问话折身而起,莲步轻移竟是绕到座席之后环住了父亲的颈子,“太子他欺负孩儿,您管还是不管?”旁人都当是小帝姬撒娇倒也见惯不怪。迎面有风,落叶拂地。如彬停了一瞬才开口,“殷儿才最是疼你。”说完,他又爱怜地拍拍女儿臂弯,“快回到摘星阁去吧。照顾好几个小妹妹还有请来的客人们。改日朕只带丫头你好好地打上一场球如何?”半日纷乱,扬扬的心中一样混杂不清,便是这样无人可及的荣宠,都难激起半点兴奋。可她不愿也不敢再让父亲觉察出什么,佯装着欣喜将双臂箍得更紧,“这还差不多。君无戏言,您可不能骗人哟。”

第二十三章:美人一笑千黄金

摘星阁,高高在上,相隔帘笼尽可俯瞰坻场众生。阁内亦是百态不同。雪晴领着依依与意欢一对儿小姐妹趴伏在南窗台前,透过淡金色的鲛绡珠纱,指指画画地议论着当下驰骋于马背的哥哥们。再往里些,裴湘同璟淼两个却安静许多,一个端坐在东厢乌梨木雕花的芙蓉案旁,一个斜倚在西厢的翘尾贵妃榻上。湘儿手中绷了个素面的丝帕,捋着细如胎发的翠色丝线,走针若飞,云鬓雾髻上如意金钗颤颤别绾,正绣出一叶叶舒展匀细的含羞草。淼淼今日的妆容最为清素,直身米黄缎裙,镶着湖蓝色水纹衮边,与她捧着的书卷正衬,散发出淡淡蓝草馨香。

丹扬回来,眼波转处,细眸微敛,是显而易见的意兴阑珊。旁人瞧得出来,想要开口,又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众多的宫人俱在阁外侍候,能留在内间的都是诸位贵女的贴身丫鬟,唯有意欢帝姬还特为跟了乳母。下人们跪地相迎,筱安正为依依剥柑橘,动作稍慢些,指尖沾染沥沥蜜汁不小心滴洒在浅青色的罗衣边上。帝姬根本无视这些人,直入长案前坐下,眼神冷丽清澈如同冥思,怕是她自己也并未察觉到。

雪晴瞧这架势点了点身旁的两个小脑袋,眨眨眼睛示意她们压低声线。小孩子像是明了,偷偷瞧瞧身后不称心的姊姊,又转过头捂了嘴巴轻笑。湘儿和淼淼交换下眼神儿,俱是放下手中的活计靠拢过来。侍女墨缕上前奉茶,细瓷薄胎盏中,碧芽儿如朵,上上下下地沉浮。“扬扬”,璟淼轻抬手,将香茗推近那人,“帝姬能代君父上场怕已是开了大璃百年先河,又何必计较是谁击进的首筹。”湘儿笑得恬淡宁静,更是轻声细语,“娘亲约束得紧,我便不会骑马,所以打小就羡慕你们。”丹扬缓缓啜饮清茶,可有可无地听着,许久,茶盏放下,朱唇才又勾起,“还以为你们没有看,原来你们在看。”她故意盯盯二人抛下的帕子与书。“有你,才看;没有你,就不看。反正我是毫无兴趣。”璟淼靠上长椅的扶手,双眸底下眼波淡如秋水,是慵然的神色。裴湘倒怔了一下,略略显得有些拘紧。丹扬稍直背坐得正些,慨叹一声望望左侧的表姊,又弹弹指甲转过身来握住另一个人的纤手,“湘姊姊,你也忒是温顺守礼。虽说你与二哥赐婚在即,可只要圣旨不下,见见又如何?更何况还隔着这重重围幛,怕是你能看清楚他,他也看不清你的。”

裴湘俏面更红,细碎娇阳透过鲛纱洒落到身上,纤背细腰如柳,正显一种迷蒙的娇柔。姐姐们都在说笑,窗台前的丫头们也不再禁声。阁外场上,忽然间急鼓逐厢,是排山倒海般的唱好欢呼,只不知是谁朋得筹。稍稍平复些,又闻听一道琴音力压众乐从对面高殿破空而起,大开大阖间乘风生云,溅珠撼玉倾势袭来,直是勾魂摄魄铮然惊龙。谁都有些迷醉,小依依最为欣喜,她又是鼓掌又雀跃,“貌白哥哥,貌白哥哥的绿绮,听到没有?”“住口!”丹扬再次燃点了怒意,气咻咻打断堂妹的话,“他算你哪门子哥哥。黄毛小子外加愣头青。”依依如何肯听,撅高尖尖下颌,“貌白哥哥才不愣,他的头发也不黄。”“嘿”,扬扬粉面微寒,“怎么一点儿都不长记性,是谁差点把你掉进月湖里去的?”那厢里还要反驳,倒是筱安揽住主人,往小嘴巴里塞进桔瓣。雪晴也跟着解围,急急岔开话题,“都猜猜看,今日哪朋能赢。”意欢最小,最不明白,可还要抢着答话,“我三哥能赢,我三哥最厉害。”依依鼓囊着两腮更不示弱,“我二哥也厉害。”

雪晴笑了,靠近纱窗,悄悄掀动绣帘,金丝玉环束起的秀发款款而动。“我希望他能赢。”翁主将声音压得极低,可身旁的小人儿还是听到了。“是谁,晴姊姊说的是谁?”一边一双小手牵动衣袖。她媚婉抬眸,恰到好处地掩住害羞,“是谁?是怀酘表哥他们啊。六个人打五个人,如何还能不取胜?”依依就着筱安的手又吃了几瓣桔子,墨丸似的眼珠转转像是若有所思,“我也希望二哥他们会赢,可貌白哥哥说‘不可能’。”“切。你那貌白‘哥哥’是神算子么?”丹扬远远听着都忍不住讥笑。依依可认真,她攥住筱安的衣缘转向内里,很大声地回答,“貌白哥哥说了,太子击鞠戏诸王只为搏筱安一笑,所以他拼死拼活也要求胜。”

秋日正阳如金,一阵子流光似火。筱安一时纷乱念头萦绕,阁内却阒寂下来。裴湘没听过这个名字,此时耐不住多瞄了几眼。丹扬、璟淼和雪晴素日里常与怀鏧他们一处游乐,对这丫头算不得陌生,只是未曾留意,如今却要重新打量。意欢才在五哥那里听说几个女祸的故事,懵懵懂懂地伸出小手来推推乳母问道:“不会笑的可不是褒姒,怎么会是筱安?”哪个下人敢回答这样的问话,忙不迭装聋作哑“嗯啊”搪塞。上位端坐的丹扬一身玄衣庄重雍容,微微笑意忽而绽在唇上,“你们都下去,这里不用伺候了。”侍女们急匆匆福身,筱安更如蒙大赦,撤着小碎步子后退。帝姬却招招手唤住她,“你不能走,你要留下来。”

筱安站定,低了脸,垂了眸,仍觉察到众人目光的探寻,实在被瞧得不自在,却又无可奈何,索性把心一横,扬起头来相迎。丹扬看到了,略有些愕然,她终于不再凝视她,努努嘴儿朝向小堂妹,“依依啊,你懂什么,太子如何识得筱安,再说这丫头可是怀鏧的人。”她有意咬重某人的名字。“扬扬姊姊”稚气的郡主聪明又糊涂,“他们认识许久了,是太子哥哥求我,看击鞠一定要将筱安带进宫来。呵呵,我喜欢筱安,二哥喜欢筱安,太子喜欢筱安,我们都喜欢筱安。”辨无可辨,避无可避,小人儿依然沉默。丹扬憋不住笑了,只是眸如冷月,目光幽深,灼灼晃人眼。“你就不想问问?”她又侧首看璟淼。那人抚抚妆髻,略一挑眉,本就生得极美极英气的容貌,愈发显得落落大方。“我有什么可问的?”她与她对答,竟像置身事外。“总要验证一下。”扬扬双颐绯红起来,像是有说不出的兴奋与惊奇,从座位上快步下来,一把抓住了筱安的手,“走,陪孤出去透透气。”

她拖着她往阁外最高处的观景台上去。秋意沉醉无限,风儿暖凉交错,乱卷衣衫。丹扬便靠在汉白玉的扶手围栏上,看群马急奔,尘嚣翻扬如雾。曲近终,赛过半,德政殿阶前高架上,东侧插旗十二面,西侧只有六面,胜负已是昭然。“喂!喂!……”她像孩子一般,双手拢在口边大声呼叫起来,叫着叫着,又猛得拽过筱安,将她一样按在扶栏上。蹄掌橐橐,撼动宫墙,居高临下,小人儿喉头一动,发出格的声响,已然有些眩晕。“不要怕。有我拉着你呢。”始作甬者眨眨眼睛,瞳仁深处清清明明,不只是俏皮,更有抚慰。她依然在不停挥手。很快,疾奔的骑士大多转首仰望,这之中,有两人像是发觉了极可怖的事情,也顾不得阵容大乱,突然飞奔出来。勒缰急停,马儿长嘶喷吐白雾,交脚幞头下,露出两张英武轩昂的脸,一样的怒气盈盛,一样的心惊胆寒。“筱安!小心!”他们几是异口同声在喊。

“果不其然。还有这样的隐情。”丹扬同筱安四目相对,凤瞳杏眼转辉,俱是咄咄流波。“放开我!”她受够了这个千娇百宠的帝女,再忍不下如此的摆布。她可见惯旁人婉转低首,倒是臂间如此貌似沉静又张狂的主儿,让人蓦然想起深秋里抱守绿梗仍开得炽烈的蕙兰,虽算不得美,却自有别样妖娆。瞄一眼楼下,黄襕的紫襕的竟都停下,其实小丫头也怕那两个着了恼真会发狂奔上来。“哼”,心中不满更漾过相类失宠的妒嫉,可随着一声冷冷低噎,她还真就放了手。筱安面容苍白,青丝纷乱,什么话也不想说,什么人也不想看,提起裙角,急匆匆跑进阁内。丹扬倒不慌不忙起来,依然趴在那里,俯视傻呵呵只会争执弹丸小球的男人们。丝袖飘举,衣袂迭迭,若曳日晖云华,还甚是自得。唯恐他们看不清自己的戏谑,丹扬再次呼喊:“放心吧,回去了。”说完,她亦转身,一路朗朗欢笑,直至泯入那湘妃竹的秋帘里。

不过一场鞠戏,却是曲折通幽,缥缈如幻。高台上佳人不见,高台下还依然对峙着。怀殷转身回望,重瞳之目沉如深海。怀鏧的胸前绣着一片纯色的白虎纹,此时随上他气息紊急,凛凛愈动。怀酘不显声色隔到二人中间,依然闲适的笑意,可细看之下添了几分平日难见的郑重,“我在这里,谁也不许多事。”他极少摆出兄长的威严,既是这样说了,旁人自然不敢再轻视。“还比不比了?”怀祋徐徐催踱坐骑。怀酘撩一眼身后的怀馨,“到此为止,举旗认输。”那人伶俐,立时靠拢,“太子,臣弟这就着人安排球场的铜钱,你再演示下杖击绝技,让吾等见识见识。”怀殷当然明白弟弟这是在哄他,将目一合,略低头算是同意。那厢里,江承和怀祋也夹住怀鏧,轻声笑语,“我们去歇歇观景,散了便回家去。”怀酘瞧着眼下像是风波已过,这才调转马头,“由我去向父皇回命,都不必跟着了。”

日过中天,渐渐西斜。如彬猜不透为何会突然结束赛事,可也明白胜负已定。望着眼前疾驰半晌依旧温润如许的次子,他的目光柔缓,只是话音里仍带如常的薄责,“怎么,又输了?恃多都未能取胜,你还真有出息。”怀酘瞳仁纯净,稍稍放低眉梢,“父皇神武全都传给了太子,孩儿还未怨您偏心呢,您倒先来怨我。”如此忤逆大胆的话,也就这老二敢说。高殿间众人皆知淮王受宠,俱在笑看也不多言。如彬就是疼他,不过佯怒骂了几句“大胆”,又换作和煦语气问道:“刚刚扬扬怎么了,你们上上下下大呼小叫的,朕这里隔得远些听不清。”怀酘弯起唇角,却在掩饰,“回父皇,没什么事,想来那丫头呆着无聊,只是攀得太高,吓了我们一跳。”如彬似信非信,凝眉细想。怀酘也怕父亲多问无法应对,跟着又向前凑凑,“父皇,过会儿太子还要一展身手,只是儿臣不愿再陪观了。我认命,认输,可终有气性。败得这样惨,您能不能允了儿臣躲到没人的地方去清净清净。”如彬面上蕴笑,点了点头。怀酘又漫然转眸,“儿臣再讨个示下,可否带了湘儿一起走?”

这回是如彧最先笑出来,“拐了八百道弯,玄机竟在这里。”说着他又看向御座左厢的裴克明,更是谑意十足,“酘儿你若领走了裴小姐,可不能去那没人的地方啊。”怀酘不避叔叔的眼色,一样微微眯笑,“四叔放心。侄儿哪有您那胆量,一国公主都敢诓到深巷酒肆中去。湘儿可受不得皇都春那样的烈酒。”“你是如何知道的?”如彧被揶揄得脸上泛红。怀酘回答坦率,“这宫内宫外便没有怀馨不知道的事情,而他知道了,我就知道了。”如彧气结无语,如彬也训斥儿子,“少在这里混说,还不下去。”怀酘收了笑,乖顺求告,更为说与小人儿的爹爹听,“父皇,儿臣真得只是与湘儿出去走走。昨儿个见到太子拿回一条从南门自在坊订的‘比翼连理’链子,用料虽不比宫中考究,可样子却新奇。儿子也想带了湘儿过去瞧瞧。”江良觑着这孩子真诚,插言相劝,“左不过入冬便要赐婚,别再难为淮王。”言罢他也感慨,“‘比翼连理’。哥哥的喜事还未到,弟弟已经着急。孩子们便在我们不经意间长大成人了。”

璟瑓也好,裴克明也好,看似面上无澜,心中耐不住得意。如彬不愿拦着儿子,可还要提醒一句,“这样的事不能只来问朕。湘儿是人家裴府的千金。”怀酘会意,立时侧向一揖,“裴大人。”裴克明欠身,笑也从容,“殿下已得皇命。臣只嘱咐早些送湘儿回府,免得她娘亲牵挂。”“是,定会早去早回。”怀酘谦和回话,俊颜出尘清雅。如彬眼中爱意深沉,“还算识得些礼数,总没有直接上摘星阁找人。”怀酘俯下头来敛低声气,将喜色挂在唇畔,“儿臣哪敢。若如此鲁莽,您还不得打死我。”他这话音还未落,怀殳与江恩却同时指着对面喊出来,“看啊,是太子,是太子上到摘星阁去了。”

第二十四章:难得有情郎

琼檐层阁,雕栏玉砌,染尽金晖丽影。独立门前的怀殷沉下精神,终于朗朗唤出一句“筱安!”阁内的女孩儿们早知是他。太子驾临,守在外厢宫人跪拜之声清晰可闻。可依然出奇得安静,候不到任何回应。他没有耐心等待,眼底威仪渐生,“筱安!”这次口气更重。终于,檐头珠玉“叮咚”作响,竟是丹扬掀帘而出。“看看这是谁来了?唬得我们姐妹大气都不敢喘。”她的脚步慵雅,娇媚抬头,弯弯秀眸勾出似真似假的笑。“扬扬,帮哥哥把筱安唤出来。”怀殷着实不想与这丫头计较。“什么?什么?”她假装听不清,长睫忽颤,斜睨过来。“躲开!”他直接要闯进去。她却横了身子挡住,“太子,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淼姊姊的颜面,璟家的颜面,你都不顾了?”襕袖之下,他的双手骤然一紧。可也就是一瞬对视,登阁时那股子灼热的感觉再一次渗于发肤。“这与淼淼无关。你不要管。”平日里淡然的眉目已隐约流露乞盼。她的面若红霞,还在咬牙瞪着他,“淼姊姊才不愿理你。只是,你的事,我可以不管。那我的事,你也不要管。”真恨不得挥巴掌揍到她的屁股上,可此时此地不行。眉峰蹙成墨黑的云子,他一把便推开妹妹,口吻清洌如冰,“若有来日,你真伤到父皇母后,更牵累那个人失去庇护,我看你还能不能如此骄纵嚣张。”

透亮轻软的薄绡沙帷垂下,一室的女眷不论长幼皆伏身至低。怀殷快步踏行,周身挟来另人窒息的气势。他是谁也无暇顾及,寻到她后便抓牢蜷在青夜色帛布广袖内冰凉的指尖。“跟我走。”他急着出去。筱安已然冷汗湿透衣衫,周身都是虚软的,颓然闭上眼睛,根本想不清楚心中是兴奋还是慌乱。“太、太子……”她嗑嗑巴巴地唤他,明明想说“你不该来”,可就是无法启口。他与她纠缠的右手一点点收缩,她感受到这个动作,终于肯扬起脸来,一双眸子睁得圆满,直想将他看个透。他还在拖着她行走,更低头稍稍靠近,“带你去看看我的鞠术。”旁人面前他如此温文,甚至略显卑逊,她却更为惶恐。

四周幕帷忽而无风起舞。璟淼缓身直立起来,一双杏眼里黑白相映。“表哥!”她脆生生叫住他,语气与声音如常,根本辨不出喜怒。怀殷真得停下,退后一步才转首,她的眉目美而清冷,曾经熟悉,现在却陌生。“淼淼,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先负了你。”如此痛苦的话,说出来竟无比镇定,心头渲开难解的遗憾,可他思忖的只是该用什么来补偿。见那人神色凝重,小人儿莞尔展颜,宁和笑容下藏住不能与人言说的心满意足,“太子殿下,从今以后,我与你各不相欠。”淼淼的真心话,怀殷可当成不加掩饰的嘲讽。重瞳双环隐隐颤动,筱安挨得最近能够查觉,猜测他是伤心了,禁不住低声叹息。“这是我的选择。你才是我的。”他恶狠狠夹紧握着的手指,足以让她疼,也足以让她清醒。

以为能走下高阁便如离开了牢笼,谁知怀鏧挣脱开众人桎梏从球场的另一端奔来。怀殷已跃上照夜,正弯腰要抱筱安上马。兄弟们谁都不敢靠得太近,四周静得可怖。一人驻足阶畔,一人挺身横马,只有小人儿夹在中间。“筱安,跟我回去,我们回家。”怀鏧尽量想把话说得平静。她的脸上似有微微震动的神情。“该怎么办?”五步之外,怀祋急得跺脚。江承和貌陵裹在披风里精健的身子竟在颤抖。怀馨倒是面若止水,冷冷开口,“早晚有这么一天。”“胡闹!”怀酘不知何时赶到,急急跳下马,衣衫猎猎作响。淮王望向那二人的目光渐渐转厉,“趁着父皇还未追问下来。都与我回到德政殿去。”喝完这一句,他也盯紧那个青衣鬟髻的丫头,“筱安,你快些上楼。”他不认得她,只是猜度的名字,想来不错。

僵持了片刻,她真要转身。“你敢!”怀殷边喊边扯住。她不再动了,他才松手,似是恢复如常,审视周遭,眼底阒黑无垠,“二哥,此事不论是我,还是怀鏧,都依不了你。便是父皇怪罪,我也一人承担。”“呵呵。没错。”怀鏧还能笑出来,飞扬的眉目同样有着逼人的光彩。“筱安,你总要有个选择。是太子?还是我?”他的傲气窒人,可含笑唤她的刹那,又真诚得动人心肠。他与他同时伸出手来。“能不能不逼我?”她死死咬住嘴唇,两行清泪潸然而下。他们竟像并不心疼,静看她坠落的泪珠,默不作声。“丫头,你此时的选择关乎你的一生。”怀馨隔在远处抛出这一句话来,依旧是那副散漫的模样。她终于将手置入他的掌心。无边的清静,还有无边的欢喜,怀殷轻轻一托便将小身子揽到马上。幽柔的发丝迎风而动,拂过他的脸颊。再不顾及旁人的目光,他们打马扬长,溅起一溜黄尘,直入坻场中央。

筱安仰起头,只感觉飞扬勾翘的宫檐呼啸般掠过。她忽然有些怕,身子也瑟缩起来。那人安抚似地贴紧她的背,令她稍稍安静了一些。“筱安。”低沉的声音便在耳畔,龙涎香气更浓了,沁入心脾一般。“我这一辈子,是不是全完了。”她的下唇早咬得发白,可颊上却已红透。怀殷只用一手驱马,另一只牢牢揽住小人儿腰肢。她瞧不见他在温柔睇视着她,他的笑亦如秋风带了微讽,“傻丫头,你这辈子才刚刚开始。”

他们在当庭西南厢停下,正对德政殿的高台。早有宫人在不远处置好十几枚铜钱,规规整整地摞起,也不过距地面一拃来高。身着绣衣的供奉官快步过来,双手呈上太子的麒麟头鞠杖。怀殷把筱安从马上放下,又屈颈俯近宠溺地拍拍她的头,“可要看仔细了!”还未及她说话,那人与马已如利箭般射出。她凝望着照夜上挺秀的身形,襕衫乘风高涨如翼。便在靠近铜钱的刹那,他忽而侧身转臂著马腹,球杖奋合且离,最上端的一枚铜钱高高飞起,直达六七丈处。她捂住嘴巴抑下狂呼,他竟又折返。还是相同的动作,再次以拐头顺次击钱。策马飞驰间,铜币一枚枚精准离地,自在散落如雨。“怀殷!”小人儿兴奋得高喊出来,周围侍从无不惊骇侧目。而她却丝毫没有察觉。他可是听到了,相随击鼓腾腾举杖。灿黄袖袍在艳阳照耀下异常夺目,是他与生俱来的光芒与骄傲,正恰龙战于野,又似飞龙在天。

如此精绝之技,朱曜台上君臣满座,竟无人喝彩。如彬的脸色不知在何时转寒,细长双目中已透出恼怒。“殷儿身边那个女子是谁?”诸人一时都缄默,终还是杞王回头掠了一眼长子,才小心回复,“皇兄,那人是臣弟府上的侍女筱安。”如彰也是满腹的疑惑更隐有不安。怀殸起身过来,尽力掩住慌乱的神色,“皇上,父王,我这就下去看看究竟。”自打怀酘逃似地叩首而退,如彬便觉有事发生。他略僵了僵,还来不及细问,身侧又有人腾地立起。是璟瑓再耐不住这微妙的尴尬。本来初见到太子登阁,旁人都取笑定是一对儿表兄表妹的相思日苦,谁料到转眼间,亲外甥竟堂而皇之地领了个陌生女子出来,还是那般的亲密无间。“皇上,恕臣失陪。我去看看淼淼。我要带女儿离开这里。”他的眉头锁紧,目光如锥。“我也去。”璟鑫紧紧抓住爹爹的袍袖,一样心急如焚。“起驾,回宫!”话音落,如彬重重一掌击在紫檀木弦丝雕花的御座扶手上。“呜呜。”小昊桐吓得好悬便要哭出来,还是怀殳眼尖,迅疾将侄儿牵到身侧。“皇上!”“父皇!”众人猝不及防,皆跪地俯首。九龙袍摆轻动,如彬负手而立,眸色深深扫过殿下球场再转向怀毅,声音隐有几分气促,“让他们即刻都散了。速传怀殷到含章殿见朕。”

拥着筱安打马归来,怀殷发现坻场出口处已围拢了更多的人,竟是怀毅与怀殸两位兄长也面色阴郁立在那里。他先跃下马,又抱了小人儿下来。怀鏧站在大哥身后看着两人的一举一动,冷冷蹙眉,眼光锐利,是毫不掩饰的恨意。礼郡王并未理会太子,而是直接转向筱安,“回王府!”只这三个字,她立时现出惊恐的神情。怀殷重瞳中精芒闪动,倏地展臂挡住,“筱安不会再回杞王府,我要带她到东宫去。”怀殸深深看他,口气庄重威严,“太子,你为储君更要遵守法度规矩。筱安是我们府上的私奴,便是你中意她,想要了去,也需有皇上的喻旨或是求得我父王同意,哪有这样明抢的道理?”

怀殷被问住,再开口时语声都有些暗哑,“怀殸大哥,你等等,我这去找父皇和三叔。”那堂兄半是恼怒半是无奈,无法答应也无法拒绝。怀毅候得焦急,一把揪住弟弟,“真是聪明人办糊涂事。父皇已然发怒,宣你去含章殿问话呐。”怀鏧冷不防过来,扯了筱安便走。怀殷哪里肯依,直接薅上那人的衣襟。怀鏧更是不让,也扳住了他的腕子。小丫头被裹挟在中间面庞苍白向后仰着,髻发散开乱入脖颈,颤悠悠的眸光中只有仓惶与绝望。眼见着就要动手,终还是被众人拽离。怀殸并不理会剑拔弩张的两个,拉了筱安到自己的身边。他望着他们目色坦荡,“有父王与我在府中。谁也不会对筱安不利。”怀殷再无拦阻的余地。眼睁睁看着那兄弟拥着她上马。怀馨跟在后面急急喊了一声,“大哥、怀鏧,我与你们同行,正要去给三婶和小姨请安。”怀鏧冷哼一声,头都不回催马便走。怀殸当然明白他的用意,也未言语,扶筱安坐稳后扳鞍上去,略等着那人牵来马匹才徐徐策动缰绳。马儿飞快,转眼不见影踪。这回怀殷一直死死盯着,筱安最终也没有回头。

午后,不过一片阴歙遮日,竟降起秋雨又沥沥转急。广殿无风,层层明黄烟罗隔绝。已换作团龙常服的如彬负手立于长案前,面容正在那背窗深处显得有几分晦暗,便是侍于旁侧的怀毅,都看不透父亲深澈的目光中究竟是怎样的神情。怀殷站在对面,自打行礼问安后,就始终一言不发。“父皇。”怀毅轻轻开口,他也想不好该说些什么,只是要打破这沉默。案头云纹销金炉内焚香燃玉。如彬踱了几步,抵那黄襕之人更近。都能看到父亲青衣上的龙纹如浮天阙,忽而便听到一声呼喝,“瞧瞧你干的好事!”他修削的身形跟着拔起,平静对着父亲,“父皇,儿臣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三弟!”怀毅急着要拦住他。谁知话音甫落,殿门尽头又传来冷冷质语:“不知错在哪里?那我倒要问问,殷儿你今日所作所为,置淼淼颜面于何处?置你舅舅颜面于何处?又置璟家的颜面于何处?”随着这一句句诘问,早有侍女趋前掀起五彩祥云金帘,玲珑一袭深紫翟衣,妆容肃淡,扶了女儿丹扬缓步进来。怀毅与怀殷伏倒叩安。玲珑并未理会,径直走到夫君近前。齐王明白母后心思,他先起身,再拽了弟弟起来。帝姬也向父皇见礼。如彬瞪了她一眼,抚住妻子肩头,“过来做什么?外边正下雨。”一双海棠缠枝步摇轻轻摆动,玲珑依然沉着面孔,“如果不过来,我如何知道鞠场上那一出好戏。”如彬轩起长眉侧目,“扬扬,是不是你在你母后面前多嘴?”“这与扬扬何干?”玲珑还在开脱女儿,小丫头却转眸一笑,“父皇,三哥喜得心上人,这样的好事,孩儿怎能不告诉母后。”“胡说。哪里来的心上人。又算得什么好事。”玲珑蓦然截断她的话,怒意更盛。丹扬这才不敢言语,吐吐舌头退到一边。怀殷缄默许久,此时垂首唤一声“母后”,再抬头目光熠熠像含了喜色,“儿臣的确寻到心上人。我是真得喜欢筱安。”

“筱安?”玲珑再隐忍不住,“那是你堂弟的心上人,你不知道么?鏧儿已经在求你父皇要立那个女孩儿为侧妃。”怀殷依然不动声色,“怀鏧他一厢情愿而已。筱安在我与他之间做了选择。”玲珑抬手指着儿子,鎏金的护甲都轻颤起来,“你们一个太子、一个世子,竟让个卑微的宫娥去挑去选。殷儿,你实在是太让人失望了。”怀殷也怕母亲真被气着,虽有不满,可还是放低了声音,“母后,宫娥不过是个暂时的身份,哪能一成不变。我们小时候,您就说过,人虽有等级贵贱之分,但在灵魂上谁与谁都是一样的。”“你,你……”玲珑被儿子堵得说不出话来。如彬见状忙在侧厢里揽住她,还未开口,怀中之人几是带了哭腔,“你就不管管他吗?这孩子与鏧儿一样,都被那个女人迷住心窍了。”

殿外雨水漫过琉璃金瓦,沿着脊檐汇流如注发出急促声响,搅得人心生烦腻。如彬真是为难,本来初时还恼怀殷行事莽撞,可如今听着这母子的言来语去,又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如彬疑惑,平日里最为温顺乖巧的儿子,怎么突然间就敢在对着尊亲恣意顶撞起来。不过,妻子总要先劝慰,不能任着这母子俩争执不休。他不得已,扳了脸,目光扫过去,厉色斥道:“侍于亲长,声容易肃。在父母面前言辞咄咄,成何体统?”孩子们不怕玲珑,却没有不惧如彬的。怀毅赶忙牵牵弟弟的袍带,便是那挑事来的丹扬都冲着哥哥使起眼色。怀殷也低了头,可不过静了一瞬,又喃喃嘟囔起来,“儿臣不过想得到心宜的女子,怎么就如此艰难。”如彬都觉得这孩子是真是痴怔了,忍不住还要训他。倒是玲珑撑直身子,定定看向儿子,“你是太子啊,谁该心宜,谁能心宜,不知道么?”他顿了一下,竟轻轻笑了,“既是心宜,如何去论该不该,能不能呢。”

玲珑愈是盯着看,便愈是愤懑,“那对淼淼呢,难道你从未心宜过?如果不曾心宜,又何必承诺立妃之事?谁家的女儿,能忍下如此的羞辱,更何况淼淼是你一起长大的表妹啊。”怀殷迈前一步,扬首目光凝结许久,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父皇、母后,儿臣瞒下一事也有多日了,曾经想过永远也不要说出口。”殿内众人不知何意,都静默下来。他沉沉叹了一声,“五弟生辰那日淼淼来宫中找过儿臣。问我爱不爱她,能不能一心一意对她。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也无法回答。她便告诉我,她没有福气也没有勇气,做我的太子妃。我其实知道淼淼所求,可我真得不能予她。身在储位,对女人、对内帏之事,我有自己的考量。我既不想强迫她改变,也不想强迫我自己改变。”

怀殷昂着头,黄色宫锦襕衫雍容,龙章凤姿的气度。如彬与玲珑一时哑然,两人对视,都不愿相信,可又不能不信。怀毅与丹扬更吃惊不小,只不过齐王是心疼弟弟受了极大的委曲,而那小人儿则是对表姐无限钦慕起来。片刻,玲珑转过头来,已经是平日的慈爱,“淼淼那丫头实在被惯坏了,她说的话也未必就是有心,更当不得真。明日里,我自会去问你舅舅与舅母,怕是她早就后悔了也说不定。”如彬也只能劝和,“你母后说得没错。这么大的事,总不能由着你们两个孩子便商定了。”怀殷未曾料到父母如此轻描淡写的态度,他如今只惦记着筱安的事耽误不得,心绪渐渐浮躁起来,“放着两情相悦的不要,非要去强人所难。”玲珑略他一眼,徐徐道:“吾朝太宗年间便已颁下《选皇太子诸王妃敕》,首要便是百官子女。至于那个筱安,无论如何,也容不得她入东宫。母后如此,也是为殷儿你。”

怀殷只觉凉意从脚底直窜而上,头脑却如被火轰地一烧,“您刚刚还说怀鏧求了父皇要立筱安为妃,如何到了我这里便必是百官子女。孩儿是太子,可他也是宗室郡王。您如此为难,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璟家的荣华?”玲珑闻言一愣,脸色大变,怒极反笑哀痛之意明显,只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跪下!”如彬的厉喝格外阴沉。他盛怒转身,目光到处,正瞄到长案上一柄降香檀木沉水料镶白玉的如意,顺手便抄起。“父皇息怒!”怀毅心急想拦,又不敢靠近。丹扬扶住母亲,也吓得发不了声。怀殷早已跪好,掌心冷汗滑腻,面上却强装低眉敛目气息不乱。父亲将如意举起,他竟没有畏缩,微扬唇角看着,眼里似悲似愧,映在重瞳之中化作分辨不清的倔强亦或是委曲。如彬心尖处莫名牵动,恍惚间像看到当年直直跪在乾元殿前阶梯上,苦求父皇收回立妃旨意的自己。神情隐透怅惘,他手中的家什便停在高处似是挥不下去。

亲,是从这部开始看的吧?这里都是第三代了。

第二十五章:山重水复疑无路

燃香将尽,案上茶烟也渐凉。如彬手中的檀木如意还是挥下,第一记抽在儿子臀上,第二记在腰间,第三记在肩背,第四记又落在腿根,真若怒气蓬盛,罚得毫无章法。喝斥夹杂于击打声中,直贯入耳,“孝弟,仁本。你五岁上书房,如今也十多年。朕倒看着,师傅们自是白教,父母更是白养了你。”怀殷起先是硬撑着镇定,其实六神无主。他从未受过笞戒,总见过怀酘与怀馨挨打时呻吟讨饶、汗滴如雨的狼狈样子。尤其盯着那凶物,沉水料的材质又雕有凸纹冷硬无比,生生挨到肉上想来定会痛不可当。父亲的手臂初次抡过来时,他的眼睛都下意识闭合,虽不敢躲闪,可也缩紧身子,咬住牙关,唯恐自己会喊嚷出来。毕竟在大哥与妹妹面前挨打,已然失了颜面,总不能再没了骨气。

左臀间挨过一下后,怀殷便惊觉,这根本就算不得疼,只是麻酥酥地掠过表皮。还以为父亲第一下未使全力,可接下来落在身上别处的也都一样。就数背上挨得最痛,只是因为正击胛骨上,撞得难受。他不敢再直杵杵地盯着父亲对视,只偷偷瞄上几眼。觑见父亲的脸色虽不变沉郁,可原本凛冽的唇纹却略略上弯,尤其是那深邃的眼睛里不见怒火唯有细辨才能查觉的疼惜。父亲在笑,怀殷终于明了。曾经的怨气和委曲瞬时便消散大半,又愧又悔,他埋头更低。怀毅离得最近,正瞧得一清二楚,向前跪行两步,边拦挡边哀声恳求,“父皇,龙体要紧。三弟顶撞母后有违孝义,还是让儿臣带下去罚他。”怀殷也立即叩首,“父皇,母后,儿臣知罪,再也不敢了。”如彬仍锁着眉头,像不解气一样,又抽了两记。噼啪脆响过后,他停住如意点指,“今日起回东宫去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便不许你出来。”怀毅按了弟弟喏喏伏身告退。如彬转首看向女儿,依然是挥着手中家什,“你也给朕出去。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扬扬战惊惊盯着那如意,小兔子般瞪大了眼睛,连话都没敢应,三步两步便蹿出了大门,跑得比两个哥哥还急。

不时何时停了雨,殿外疏朗开阔,润湿空气中隐隐有秋海棠馨香缕缕。兄妹三人静静走着,怀殷夹在中间,探手揉了揉身后。怀毅瞧见,淡淡笑问,“回东宫又不急,要不要先歇在紫云馆,传太医过来瞧瞧伤处?”扬扬也转过头来抿唇看他。怀殷俊脸一红摆手,“不用,不用,没什么大碍。”怀毅轻轻叹息,像是极为羡慕,“父皇待你这太子的确与其他兄弟不同。你长到如今,从未动过你一个指头。便是今日气恼如此,那如意也不过是高举轻落,生怕伤到你。”小丫头凑过脸来,语声清脆,“大哥说得没错。三哥从小到大就没挨过打,刚刚父皇更是眼见着放水。偏心偏得都让人看不过去。”怀殷在那别着珐琅蝴蝶押发的倭髻上敲了一记,“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挨过打。谁有宠能比过你去。”他是在随口搪塞,她却当真了,“没有啊,就是没有啊。我想破脑袋也记不来了。”怀殷被妹妹逼得无法,只好停住,面上蕴出笑来,暖声细语,“那时你还没有入宫,我和怀馨也很小。有天在母后宫中玩木剑,追追跑跑的,怀馨撞翻了皇祖父赏下的一对窑变釉玉壶春瓶。母后生气揍了他一顿。父皇下朝归来,怀馨便告状,非说是我推了他,他才碰倒瓶子。父皇信了,就打我的手心为他出气。”感觉不是真的,丹扬歪着头,长长的睫毛落下阴影,若有所思地转向怀毅,“大哥,有这样的事么?”那人则摊一摊手,“在中宫殿,我哪里会知道。”

雨过天晴,现出落日来,金灿灿得铺陈满地。怀殷蜷起手指轻轻划动掌心。的确是陈年旧事了,记忆都已模糊不清。可恰恰是刚才父亲佯怒的笑容,一下子让他又想了起来。怀馨向来最会撒娇。还记得当时他被父亲抱在怀里,红着眼圈,颠三倒四地诉说委曲。父亲边听,边看向自己,忽然就让他伸手。是他推了弟弟不假,可他也害怕受罚。磨蹭了许久才抬起胳膊来,父亲的手掌便在小手上拍了一下。好像还拧了他的耳朵,然后又训教,“以后不许欺负弟弟。”他以为父亲生气了,悄悄抬起头来,正对上父亲含笑的眼睛。怀馨显然不能满意,他手上挨的与他屁股上挨的根本不能相比。他蹭在父亲身上蹬着小腿儿干嚎。母亲也过来,揽住自己,他们都瞧着怀馨,一家人笑得欢愉。

怀殷微微松了口气,调整神情。丹扬察觉,细眉浅漾调侃,“编故事诓骗我们,愧疚吧?”他不理她,她却突然抓住他。“我可能想象当时的情形。父皇一定会这样说。”小人儿开始温柔地抚摸哥哥的手,“朕的宝贝殷儿啊,怀馨他推倒春瓶有没有吓到你?乖,不用怕,父皇这就去打死他。”扬扬的举动太过滑稽,怀毅禁不得朗声失笑。怀殷就势反握住她的小手,身子一倾,目光也深亮,“还是先让我来打死你。”

“啊啊啊,你要干什么?”丹扬都来不及反应便被哥哥辖制在肋下里。怀殷阴着脸,用力夹紧她,举起手又狠又快地在那被迫着拱起的小屁股上连抽了三巴掌。“啪啪啪”真是又痛又屈辱,小人儿差点儿就要骂他,转念想了想还是没胆量,这一耽搁竟又挨了两下。“大哥,你救救我!”还好,有个靠山在。怀毅苦笑加摇头,揪住两人的胳膊分开。丹扬离了桎梏立时激动起来,顾不得绣着桃花点点紧裹的裙子,抬起腿来就去踢他。月牙儿鞋尖镶着上等碧玉,正顶在怀殷小腿骨头上,疼得他“哎呦”一声喊出来。这回三哥可真火了,绕过拦架的再去扯那丫头。可她便环在怀毅的腰上转圈,有人护着他想抓也抓不到。

“好了,都不许再闹。”齐王的声音深沉威严。“还没走出含章殿几步呢,父皇母后正在气头上。怎么,老三你是想回去接着挨打,还是扬扬你盼着也一起受罚。”怀毅略肃神色瞟过弟弟和妹妹。丹扬从鼻子里哼气,十二分的不屑。怀殷冷冷瞧她一眼,转身便走。“你站住!”小人儿倒委曲了,追过去拖住怀殷。“不许你这样对我。你们这些哥哥,有了心爱的女人,就都不要妹妹了。大哥娶了两个嫂嫂,再不陪我玩。四哥满脑子都是他的锦瑟。二哥如今也只顾湘姊姊。现在连你都一生气就打我。我以后可怎么办啊?”她的妙目氤氲如雾,一阵子抱怨被晚风拖出长长的尾音,竟如泣如诉。怀殷真是心服口服,仰头笑了几声,再揽过她,“扬扬,你这些个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都是如何练出来的?”她仍然难过,“我说错了吗?在摘星阁,我与筱安站在一起,可你和怀鏧都只担心她,根本没有人留意我。”“呵呵。”怀殷刮一刮她的鼻子,笑意愈深,“你不是最喜欢登高望远吗?我们都当你有意为之。”她还是不能放心,软若柔荑的小手捧住他的脸,盯住那双重瞳,“三哥,你看着我,你答应我,无论以后你会有多少女人,扬扬在你心中的地位也不会改变。”怀殷最惧这对视,每每如此,他的心便会融化到那双看过来的眼睛里。“别胡说了。”他要躲闪她,她偏不让。“说,你快说。”她就追着他的眼睛。怀毅站在后面,含笑瞧着这对兄妹,如此的场景也是常见,谁都知道这才是扬扬独一无二的本领。

怀殷终于淡淡地点头,无奈而宠溺,“不论将来如何,扬扬都是最最重要的一个。我会永远保护你,疼爱你,不让任何人伤害到你。”他的话,让她温暖又满足。小人儿略略垂眸,忽尔又招手,“大哥,你也是一样的。”怀毅缓步过来,抻手掐了掐她的粉腮,“我们兄弟都作此想,是丫头你太矫情。”哥哥们要先送她回去。丹扬便挽着怀殷的胳膊,倚着他前行。秋风半牵衣袂,她歪着头轻轻相问,“三哥,你为什么会喜欢筱安?”他的眸心明光轻漩,过了片刻,只吐出几个字来,“我不知道。”她接着再道一句,“她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喜欢看着你的眼睛。”他没有回答,可身子微动了一下。滑滑的丝帛在她指间流淌,“果然让我猜着了。”暗雅幽香中,丹扬的语气清利,“太子,你会被这个小宫女治住的。而且,不论你以后再娶什么样的女人,谁也斗不过她。淼姊姊不嫁你,便是做对了。”

不远处的鸿宁阁灯都亮了,水晶珠帘绰绰,洒下星星点点的光影。怀殷咬着牙,又在身侧的屁股上揍了一巴掌,“整天胡说,就不怕挨打。”小人儿也无心计较了,黛眉轻拢,罗袖淡扬,同情又痛心的神色,“你们爱信不信吧。我敢断言,那个筱安自会宠冠东宫,而且迟早有一日,还将母仪天下。而我们这些人,都要虔诚恭顺地跪伏在她的脚下。”丹扬言之凿凿,可没人真正听进去。怀殷看着兄长,不掩忧虑,“我实在不放心筱安。如今又被禁足,更是有心无力。”怀毅还算安然,“父皇不会关你太久,不过两日三日的。老四跟过去,自然要向三叔一家交待。又有怀殸在,他管得住怀鏧,想来无虞。我已遣人传口讯给二弟和四弟,今晚在我府上商议对策。你就耐心等一等,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窗外树影参差,深殿幽幽,刚才的纷扰似是消泯无痕。如彬早就拥紧玲珑靠着鹅羽软垫坐在长椅上。见她还是一幅冷凄凄的模样,又安抚似的顺顺她的背,“宥过无大。殷儿向来孝顺,念他是一时无状,况且我已教训过了。你就消消气,如何也不能气坏了身子。”她挑起眸来看他,“你们父子两个演戏,是要给谁看?”他澹然一笑,分明有几分自得,“你不是最护着他?我怕打重了,你又来怨我。”她软软靠到他肩上,语意酸楚,“表哥,你可觉得我逼迫殷儿是为了保住璟家的荣华?”他捏捏她的耳垂儿笑斥,“胡说。我从未这样想过。殷儿也是口不择言。”她静静阖上双目,“爹爹常说,‘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古往今来,便没有永享荣华的世家。’便是我初嫁时,娘亲叮嘱亦不过自保平安,不辱门楣而已。璟氏纵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能代代都霸住皇家后位。”

如彬还在思索该如何相劝,玲珑已然端坐而起,“我是真得忧心。东宫选人,可以不论门第贵贱,但家世清白如何能不顾及。便是锦瑟,再有不堪的过往,我们总知道,她的爹娘是谁,她是哪家的女儿。可这个筱安呢,身世扑朔迷离,真名真姓都无人知晓,又是死而复生。连晓棠都不愿这样的女孩子留在怀鏧身边。而我们的殷儿可是太子啊?若有什么差池,动摇的便是社稷根基。”如彬也在凝神,片刻后望着妻子和声道:“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东宫之事,自然要慎之又慎。只是眼见殷儿陷得颇深。他又是被我们宠着长大的,什么事情上都顺着心思过来,如今总要慢慢规劝才好。”他的话,已然勾起眼底涩意,玲珑不觉黯然,“想想刚才的情形,真像是要母子生分了呢。”

如彬锁眉,切切开口,“你生养了他十八年,他认识那个女人怕是不过数月。更何况,殷儿一向只与你亲,而与我生疏。不过争执几句,怎么就想到生分上了。”儿子的性情她才最懂,玲珑在心中轻叹,只不想让他烦恼。她扮作听劝的模样,扬一扬脸,眉目重现温静又略带了谑意,“既是知道生疏,你还打他?小时候罚跪,便有一两个月不愿理你,这回想是更僵。”他被她怄得笑出来,“那又如何?难道我这当爹的还怕了自己的儿子?”他顺手把她拉倒在膝上,照着翘臀左右开弓扇了两下,又按着背不让她乱动,“我那时便要揍他,扳扳这娇气的毛病。你非说什么长子要留有颜面,他才能树威信。殷儿是我们的长子不错,可毅儿才是长兄。那孩子也挨过打,现在弟弟妹妹不是一样信服。还有璟瑓,璟家两房中的长子,舅舅教训他时,我可没看出留过什么颜面威信。”玲珑笑到肠子都疼了,才从他的手底下挣脱出来。她扶扶头上圆珠玛瑙累金丝的钿子,两靥盈盈,“毅儿是万里也挑不出来一个的好孩子。至于我哥哥,他有威信么?侯府中,除了鑫儿还老实,现在便是小晶儿都敢拿白眼珠翻他。”如彬见她欢喜起来也是高兴,捉住白晳如玉的手轻轻一吻又拍了一下,才闲闲言道,“璟瑓打小便是那样的脾性。不过对孩子们还是过于娇惯了。”玲珑倒不在意,“淼淼与殷儿的事,已然无法挽回,也没什么大不了。另选名门闺秀也就是了。”如彬牵住她,再拥入怀中,“太子正妃,怕是你我夫妻也做不得主,还得由父皇裁定。不过,那个筱安,我还得多劝你一句,放一放,缓一缓,千万不要操之过急。”龙涎香细细,殿中的气息宁静而美好。玲珑紧紧依赖在他暖实的胸膛上,正掩住眉心曲折成黛色的峦峰。她不想告诉他,自己已然做好打算。

第二十六章:深知身在情长在

芙蓉香帐,四角垂下灿金流苏。宽阔寝榻上,怀馨一身水色单衣松散,四肢舒展趴伏,整张脸都没入轻娟薄缎的衾褥中。锦瑟侧卧,衔一抺爱娇浅笑,玉臂缠住他的脖颈,十指纤纤调皮地挑动玉带中随意束起的黑发。除却远处更漏,再无一丝声响。他任她抚弄半晌,周身不动,忽而探臂。先是将手滑入雪腻的腿间,曲指勾进密丛,引得她轻栗低呼。他仍是假寐却不停止挑逗,揉捏肌肤而上,小腹、圆脐,玉沟,终是到达胸前最酥软的地方。她再耐不住,推开那恼人的手,软软压到他背上,轻嗅衣间的棠棣清气,枕着他的耳朵笑问:“徐姑姑早就备好了桂花松穰卷和江米粥做宵夜,让我叫你起来用一些呢。”

怀馨终于侧过脸来,俊眸斜挑愈见深味,“徐姑姑不吩咐,你便不预备了?究竟该由谁来伺候夫君。她为我的娘子,还是你为我的娘子?”边说,他边折臂过来,摸索到小人儿肉鼓鼓的圆丘,狠狠掐了一下。“哼”锦瑟含嗔流怨睨视,“她不是你的娘子,她是你娘亲。整日里唯恐我伺候不好你这心肝宝贝。”怀馨猛然转身,将那滑落的香躯就势搂进怀里,一径笑道:“张开你的嘴,让我看看那些惹人恨的小尖牙。”锦瑟柔若无骨地倚住他的肩头,娇容微侧,“好晚了,你也不回来,让我焦急许久。”他点点皱起的鼻头,“不用焦急。不论多晚,我都会回家。况且还让小天与你传过话。”她也垂下眼睛来,小脑袋拱得更深,“你们商议出对策了?”“没有。还得从长计议。”他打了个哈欠,语声倦怠。想是由己推人,她竟有些感伤,“皇子也好,太子也好,听着尊贵,却无半分自由。”他就怕她多想,挥手扯下帏障,又拽过锦被,将她团团裹在身前。

半弯弦月映上茜窗,光华淡淡。白日里小憩过,锦瑟毫无困意。见怀馨双目微阖,她试探着唤了一声“馨。”他听到了,只拍拍她的屁股没有言语。知道还醒着,她便支起了身子,青丝散在枕上,娇滴滴的软语动人,“小天如何得罪你了,求了一个晚上,让我在你面前说好话。”他终于懒懒抬眸,“你要不说,我都忘了。今日不得空,明晚再好好收拾他。”“不行!”绫罗悉簌,小人儿急得半坐起来,“有我在,便不许你欺负小天。”他也扬头,神态慵闲,“他现在连我都不怕,正因为攀上了你这个靠山。张口闭口,‘我姐姐’如何,‘我姐姐’如何,都是让你给惯的。若再不动板子,给他立规矩,还不得翻了天。”她猜度着是气话,眼风媚媚地掠他,“我才回来多久,终是小天在你身边的日子长些。谁宠谁惯的,谁最清楚。”说完也是感慨,“小时候,他便只唤我‘姐姐’,不敢喊你一声‘哥哥’。到如今,更是尊卑有序僭越不得。可是你和他,又怎会是寻常的主与仆。整日里,你在我面前念叨小天可比自己的亲弟弟还多。”

帐内盈香,娇语嘤嘤,怀馨未置可否,只会心笑笑,“不管是不是弟弟,该教训也得教训。”她也渐渐倦了。柳腰儿柔折,绵软娇躯蜷缩成婴孩般形状,依偎进身旁温暖的怀抱中。那人渐渐不安分起来,清凉的唇轻轻滑至耳珠,一呼一吸拂过雪脂凝成的颈子,撩拨彼此缠绵的欲念。她还在佯装入睡,他却掀开了锦被一角。幽幽光线下,几近透明的丝绢蔽体,玲珑凹凸的身段若隐若现。正是菡萏盛开的最美光景,每一寸肌肤都如同浸过蜜糖,饱满惹火,旖旎香艳。

“锦瑟,不要睡。”怀馨贴面爱怜相唤。她婉转侧首,鬓间发丝颤颤,“赵馨,我困了。”“别啊。”他俊美的笑容迷人依旧,微眯的眸子里却泛起暗魅的光,“锦瑟,锦瑟,哥哥又想打你的屁股了,怎么办?” 小人儿花容失色,怯怯抬头,乌发纷泻遮不住含惊凝诧的双眼。“不要,你出去,出去。”她咬住红唇,呻吟般娇叱,这欲拒还迎,更加得诱人。他猛地覆身上去,骑坐在她的腿上,躬腰探手在合欢枕下摸索,竟是抽出来一把乌沉沉的竹尺和一根黄玉般的藤条。她眼睁睁瞧着,张了张口,再说不出一个字来。怀馨目色转为柔和,一幅怜香惜玉的模样,“放心,卿卿。知道你怕疼,所以选了藤条,这个最柔韧,伤皮不伤肉的。还知道你不想肌肤上起棱子,我又寻来这把墨竹尺。过会子抽完藤条,哥哥再帮你将小屁股上肿起的隆痕一道道全都拍平了。”

“你到底是鬼还是魔?”小人儿转抬怒意充盈的眸子,只是那不变甜腻的嗓音仍是柔媚更娇怜。“呵呵”怀馨手中竹尺一抬,轻松翘起她小巧的下颌,“怎的,这回根本就不问是不是人了,直接变成了鬼和魔?”“别闹了,安安生生睡觉不好吗?你要实在是手痒得难受,就出去,爱打谁打谁,别折磨我。”她挥舞小手推他,愈是挣扎,愈是掩不住衣下峦峰隐现。他的嗓子都快冒出火来,完全趴到那小身子上,“我出去,我出去打谁?”她被压得动弹不得,戳一下他的额头,“去打小天吧。人高马大的,最是禁打。”

琉璃灯半明,烛影幢幢,他抑在她肩窝处的笑声听起来蛊惑又暧昧,“打他只是泄愤。打你才能销魂。锦瑟,你便满足我吧。”丽眸中水波洇起,她快被他气哭,“恨死你这个冤家。满足了你,谁可怜我啊?”他仍笑,复又支起身来摇头叹说:“夫妻之间,又何必言不由衷。难道是我一个人在享受?只要不下狠手,往日里闺房调教之时,你这上面梨花带雨,下面也一样春潮泛滥。尤其是小花芯儿里面,一圈嫩肉搅得那样紧,哥哥想抽都抽不出来呢。外人糊涂,讹传赵王是个狠厉无情的主儿,不懂得怜香惜玉。你总该明白我的心吧,这又是动小板,又是抽藤条,累得胳膊酸手麻的,不都为伺候丫头你舒服么?还敢说自己可怜。”

流霞烟锦的帐子轻拂,锦瑟粉莹莹的俏面如今已羞涨得快要沁出血来,反手抽出头下的香枕抡向那人。怀馨连躲都不躲,一把便扯过抛到床角。他早放下了手中的凶物,只用两个食指去搔小人儿的肋下,“承认吧,你就承认吧!”她最怕呵痒,浑身抑不住得筛动,可使劲扭摆也脱不出桎梏。笑到精疲力竭,泪珠儿破颜,她终于勾上他的颈子,“赵馨,饶了我吧,求求你。”他的手还握着她的腰,依然是懒散地挑一挑眉,“说,喜不喜欢哥哥打屁股?”她的睫毛轻颤,嘟起小嘴来哼哼耍赖,就是不回答。他的指尖再次游走,专找身侧难耐地方揉搓。“赵,赵,赵馨。”挣扎中薄薄的衫儿褪到腹下,她是气若游丝,真快挺不住。他轻轻吻住尽裸酥胸上一点粉艳艳的樱珠,边吞吐,边在问,“说啊,喜欢,还是不喜欢?”内心中升腾的欲望最终遮蔽了娇羞,她把他按到自己的胸上,便抵在他的鬓发边诉说,“喜欢,我喜欢。”香喘吁吁在耳,他却还不满足。一只手塞入她的臀下掐住一块娇肉,另一只手覆上那片芳草芃芃寻觅桃花源处,“喜欢什么,告诉哥哥,你喜欢什么?”

那两只手是同时发力,一处狠拧,一处探进小穴拨开了肉唇。下面是又麻又疼,上面是又痒又酥。“哥哥,我喜欢……”她不得已开口,只是越说越是微弱,“我喜欢哥哥你打我的屁股。”随着话音,小身子一阵颤栗。怀馨的手指正触到花核,忽的便湿润起来,略略有些滑腻,可足以另腰下的分身坚挺。恨不得立时便驰骋起来,最终还是克制住,那里还未蜜汁满溢,他猜度着她应该还不够舒服。拉着小人儿双腿猛得翻了个,豁然扯下亵裤,抖出小山丘般耸起的娇臀。她不自主地扭动了几下,臀缝与私处微露,差点又让他窥见羞花。便为止住这心猿意马,他拎起藤条便抽上去,“嗖嗖嗖嗖嗖”利落的五下,平行落在左屁股蛋儿上,深的浅的棱子凸显,柔滑细腻的肌肤立时像搓皱的丝绸般折起摺子。“疼,好疼……”她又开始抽抽嗒嗒地哭求出来。他先不理会,照着那边的屁股蛋儿也是五下。后来的明显放缓了节奏,一下等着一下,像溶洞中的水,一滴接着一滴,润物无声,却将痛意缓缓渗进皮肉里。艳骨起伏,手底的小人儿在颤颤低泣。他放下藤条后倾身,将她的脸扭过来朝向自己,“你若哭便失了情致。笑,从现在起,要笑。一边挨打一边开心地笑,听到没有?”

烛光透过纱帏而入,正映得那人一双狭挑的眸子微微泛红。半是情欲半是癫狂,他的喘息起伏,笑意却妖冶蚀骨。“你就是个鬼魅!”锦瑟都未曾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的气力,竟生生推翻了压制在小腿上的身子。怀馨也是一时大意,收势不住扑倒在里厢,脑后撞在雕花錾金的床廊上,震得眼前一阵发黑。便在他迟疑的刹那,她利落地抄起了鸳鸯锦上的竹尺,正在气头上,一尺便抽了下去。想是够快也够狠,他根本来不及躲避,曲起胳膊挡住俊面,上臂留下一道血红的绺子。“唉唉——”他的呼痛声凄惨,惊破春帏暖意。锦瑟脸上的怒色瞬间便褪尽,看看手中的尺子,又直直盯着他的伤处,堪堪倾颓了身子。

怀馨还遮着脸,忽然低笑出来,而且越笑声音越高,在这更深夜静之时,令人听得悚然又心焦。“别笑了,不许再笑!”锦瑟忍无可忍,大声地喝他。他总算露出脸来,上翘的薄唇比女子还要嫣红,便觑着眼前又惊又怒的面容,依然恣意欢畅。“我看你还能笑到什么时候!”她再次扑过来,尺子不分上下左右地落下。“噼噼啪啪”爆响弥散,他的笑声减了几分,却未刻意去躲闪,只用脚便利落地挑上锦被,周身蒙了个遍,缩成一团任人摆布。她竟是还不罢手,颤着十指将被子重重一扯,不但他的人暴露出来,就连着寝衣的帛带都被拉开。玉扣迸碎,他也不去掩盖,丝袍之内,中衣亵裤皆无,精健的身子平躺,唯有那里直挺挺坚着。

“打啊,你怎么不打了?”怀馨洋洋得意,眯了眼睛坏笑,胯下分身亦是一样嚣张,探头探脑愈发地耸涨。欲念惊起,她仍是羞臊地闭上了眼睛。身体有一瞬地悸动,手中竹尺也滑落,还来不及辩解挣扎,气息便微窒。“赵馨。”再次趴伏着被狠狠箍于身下,小人儿连哭都没了气力。他的笑意仍在,只是目光犀利,似鹰隼欣赏着爪下的猎物。小屁股恢复得很好,只留下几道斜疏的浅痕,更衬那滑腻的肌肤柔白如脂。他将双手都覆上,打着圈地揉搓。“乖乖,舒服吗?”听着这腔调,她便知道不好。果然,臀瓣猛地被分开,他的手指顺着缝隙便滑进小穴之中。“嗯嗯。”里面在发胀,小腹也抽紧,她细细娇喘起来。他还不放过她,指头来来回回地抽插,“嗤嗤”带出水声。

“不要,不要。”迷离之中,她反过右臂去推他的手。他真是听话,再不挑逗,低头亲了亲微微拱起的圆臀。“听话,把腿支起来些,改成跪趴着。”他的声音很轻,却是命令。她最不喜欢这个姿势,可还得顺从。哆嗦着将身子扭成起伏的小桥,屁股翘得最高,沾汁带露的花心也无遮无挡。他再按捺不住,握住她的两肋往身前一带,纤腰被压至最低,正好让自己的坚挺顶入。“动一动,乖乖你动一动。”他轻轻推她。小人儿忸怩着要躲,“里面,里面……”“里面怎么了?”他将她抱得更紧。“里面有些烧得慌。”她说的是实话,他进得太急,微微有些灼痛。“唔唔,没事,哥哥来帮你。”他轻笑着竟又操起了先前的凶物,藤条雨点儿般密集落下,毫无戒备的小屁股立时肉波翻涌。“啊,啊……”她迫着嗓子尖叫起来。他体贴地将手上力道减轻,腹下却恣意冲刺。长长幽谷,湿热滑润,蠕动着缩紧,像是抚摸又似揉捏,掠起他阵阵战栗。皮肉上的尖痛与蜜穴深处的研磨纠缠在一起,她被快感摧折出娇吟,不自主地扭腰摆臀,迎就身后的撞击、耸动。

欲焰焚烧,颠龙倒凤。正是靡靡喘息风流狼藉之时,房门外忽然传来小天战战兢兢地呼唤:“王爷,王爷,您醒醒。东宫明海总管求见!”

第二十六章:庭院深深深几许

深垂的沙幔被惊得起伏,迸出的是那人雄兽般的一声暴喝:“滚!”传话的小天半晌没敢答言,额上汗出,迟疑再迟疑还是指头抖动着敲上门扉,“王、王爷,是东宫有、有要事传秉。”

“馨。”榻上的锦瑟轻喘着抿唇而笑,吃力拧身平躺好,又扯了薄衾掩住胸前,“先去瞧瞧如何。东宫之事可耽误不得。”怀馨颓倒在枕上掩不住得懊恼,撩一眼身旁小人儿仍未褪却情欲霞色的玉肌,抽出后依然高挺的分身跟着喉头动了几动,“早不来,晚不来,偏生要赶在节骨眼儿上。你我还未尽欢爱,真是大煞风景。”锦瑟听罢笑语欲发娇软,纤指点上他的额头,眸中春色横生,“那还不快去快回,总强过在这儿白白磨牙。”怀馨竟看痴了一瞬,跟着挑眉,带出几分玩世不恭的浪子模样,随手便剥落她覆上的遮挡,再把那小身子翻转过去。目光所及,团团圆圆的两瓣屁股红得发亮,疏密相间散布着十来道肿痕,有些地方还渗出了血点儿。他将她轻轻揽抱于怀,修长的手开始温柔按摩,贴近那薄薄的小耳朵边上呢喃,“疼吗,卿卿?都怪哥哥,又打重了呢。”想来他是要和软,可她却偏偏强硬起来。丫头换作怒目而视,语气娇纵更微微冷讽,“赵王殿下,您但凡下手,何时打得轻过啊?”

描金的帐子,影影绰绰只映出两个缱绻交卧的身影。怀馨的手掌贴着软软丰臀,凉凉滑下幽谷,顽皮地触了触犹自湿漉漉的花心。感觉她要退开,他更迫近,吃吃笑着,“果真是打不服的。莫急莫急,哥哥去去就回。只是在我回房之前,你需得把小橱内那根镶了梅花镂银套子的湘妃竹棍找出来。我不用你跪在床上等我,也不劳你捧着棍子等我。我只要你继续老实趴在这里,腹下多垫几条香枕,高高地撅起小屁股来。记住,一定要将竹棍顶在臀尖上。等哥哥进屋时,先要看到那棍儿,再要看到光臀,最后才是俏脸。如果,你没有照我的话去做,你总晓得我的脾气、我的手段,到时你这两丘娇肉怕是不只印上梅花朵朵,还会由红转紫,再由紫转黑,血檩子一条摞着一条的,没个十天半月的将养,你都别想再能穿上先前的亵裤。”

“唔唔,赵馨,哥哥……”锦瑟的脸色骤然变了,丽眸氤氲,转眼间已然簌簌轻抖。那竹棍可是小人儿最惧又最恨的家法。两尺来长的湘妃竹,足有新生婴儿的手腕粗细。金黄灿灿的竹竿上,布满褐色云纹紫斑,**仿若是二妃的血泪滴染。而某人犹嫌这凶物不够震慑,竟又绕着棍身镶嵌了镂空梅花状的银片。竹子坚韧,笞肉本就疼痛非常,而银饰凸起,烙皮更添针挑般钻心。她不再说话,小声啜泣着靠在他怀中一动不动。水至柔,方能克刚。如何才可诱他心软,她在一次又一次哭过痛过之后终于无师自通。他正低头看她,眼角微扬,含了抹讥诮的笑,“怎么样?又哑了?你的伶牙俐齿呢?”一双小手绞缠上他的颈子,被他捉住一只攥了指尖放在薄唇上摩挲,“知道怕也好,女人就该乖乖的。”

言语间腻滑娇躯竟然一抖,俏容微侧,锦瑟面上清泪滚滚而落,“你,你,从来都不会心疼女人的。人家哭得越惨,你便乐得越欢。你,就是妖孽,就是我命中的魔……”怀馨被唬了一跳,可不敢再笑了,半是怜惜半是惶恐,将怀中人儿紧了又紧,边啄吻她挣扎起伏的香肩,边柔声恳切相劝,“别恼,别恼啊。我如何会是你想的那样。说过多少遭了,哥哥最疼的女人是你,最爱的女人也是你。夫妻间玩笑之语,哪有你这样当真的。除了几回你决绝地想要离开,我哪次真下过狠手?”说着,他还是忍不住轻笑出来,黑黑长睫忽闪,漫卷明暗间正是好整以暇的悠然,“不过闺中嬉戏,一下半下地失了分寸,总要担待些啊。你也常常打我,更没个轻重,我可从没抱怨过。”“谁也说不过你,总斗不过你!”她早在那人风流姿容与殷殷魅惑中熄却了火气,却佯装含嗔流怨,只禁不得柔若无骨般再次依近他的胸口。门外已是三催四催了,“王爷,王爷……”的呼唤一声高过一声。怀馨悠悠转了转身子,小人儿的手臂依然牢牢地把住他,一丝也不愿松。他知道她最惧独眠,担心梦魇,微微曲下颈子,低头轻嗅她的髻发,“乖,听话。困了,就小憩一会儿。等哥哥回来,还搂着你睡觉,好吧?”她微不可见地点头,终于肯放开。怀馨撑了身子坐起,随意紧紧发带,胡乱套上贴身小衣,又拽过斜搭在长椅上的一袭闽贡青锦云纹长袍披上,这便蹬进高靴要走。“唉……你站住。”略倦又娇怯的话音传来。他赶忙转脸,发现小丫头不知何时已裹了寝衣跪坐在榻边。“听话才乖。”他略略弯了俊眉,就像在哄着孩子。她的唇边晕开促狭笑意,伸手指指他的胯下,那里竟还撑着小伞。

屋内红烛成双,明媚如瞳,照在怀馨的玉面上,隐约透出暖洋之色。他也禁不得羞涩,又走了回来,先深深吸气,再宠溺地刮一刮她的鼻子,低笑道:“还不是怪你刚才撒娇耍痴在我身上又蹭又抓的。”说话间,更拽过那小身子来,剥开丝罗,照着光光的翘臀大力拍了一记,“以后再敢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哥哥就把这两瓣胖屁股统统揍开花,记住没有?”锦瑟扭了肩背挣脱开,竟是丝毫没恼,也不作声只帮他细致地系好衣扣又接过盘螭玉带来束在腰间,这才放心挥手。

廊下宫灯烁烁,更衬夜色深浓。小天早已候得焦躁,见着主人推门出来竟是对自己的请安行礼不理不睬,大跨步只往前堂走。少年的左犟脾气又犯了,故意落在后面,嘟嘟囔囔地抱怨,“整日里腻歪在一起还不够,磨磨蹭蹭的,让人等了这许久。”“说什么呢?”怀馨突然间转身,寒了脸瞪着他冷冷开口。小天貌似驯顺垂首,却偷偷地翻翻眼白,声音也含糊,“我没说,我哪里说过什么。”“什么时候学会扯谎顶嘴了?上顿打还给你记着呢,这又开始挑事,我看你真是皮痒得难受?”春宵苦短,怀馨被生生耽误了好事,正是拱火的时候。小天在心里惧怕,小心翼翼地抬头,恰对上主人凌厉的眼风,不由得耷拉了脑袋有些丧气,“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担心您耽搁太久,慢待了客人。”“切。”怀馨冷笑,“我的事还轮不到你这个小家伙来操心。”他说完,拔腿转身欲走。谁知背后那人竟不知死活地又嘀咕了一句,“谁是小家伙?我现在根本不比你矮多少。”怀馨实在忍无可忍,回手一巴掌掴到他的后颈上,也顾不得足上趿的是双硬牛皮的靴子,跟着照准臀根儿又一脚蹬了过去。小天哪曾防备,这连扇带踢过后身子都踉跄不稳,脖子上似有火烧,屁股与大腿的相接处像是扎到骨头里的那种疼。已是魁梧少年,他忽然委曲得想哭,头脑一热竟挺起胸膛大声质问,“你凭什么打我?”怀馨差点儿没被这诘语噎住,惶急中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叉腰强扯出威势吼他,“我还凭什么打你?告诉你,这都算是轻的。呆会儿打发走明海,我立马揭了你的皮。”小天仿佛真哭了,又像儿时那样伸手抹抹眼睛,还吸了吸鼻子,“如果我错了,你该打我。可我不情愿你拿我来撒气。又不是我想搅扰你和姐姐,我也在房中睡着呢。”

正是流云遮月,飒飒西风掀卷起这一主一仆的素衣。秋叶纷落,只在灯影下悠扬。怀馨杵立微怔,恍然间惊觉,那姐弟俩所恼所惧不过是自己随口的恫吓。可他们到底明不明白,如此的唬人的话他往往说得出却做不到,只因为心中不舍。眸倾若玉,怀馨再不发一言,径自负手去了。这回换作小天惊怔,先是呆呆望阵子主人的背影,跟着便急步追了过去。“王爷,王爷……”赶上后也不敢贴的太近,大约错开一步的距离,试探着牵扯那人的袍角。“一边去,离我远点儿!”怀馨头也不回,只用力打开他的手。“您还真生气啊?我刚刚是没睡醒,正发懵,您大人不见小人怪,就恕过我这一遭吧。”他猜不透他何时才会回转,面上有跑的热汗还混杂着愧疚的冷汗,一幅讨人怜的小模样,实在是与高颀的身形不符。“对我也敢呼呼喝喝的,没规矩了是吧?”怀馨向前的脚步不停,可终于肯平静讲话。小天心头一喜,赶忙回答:“以后不敢了,再不敢了。”“一会儿送走客人,搬了你那条凳到书房等我。”怀馨依然只以后背对他。“啊?”小天打了个寒战,趁着那人看不见,眼珠转了又转,再开口时声音轻到不能再轻,“我现在长大了,那凳子太小了,根本趴不下来。”

眼见着便到前堂,怀馨猛然间停下又折身,后面那位没有查觉仍埋头急步跟着差点儿就撞进怀里。怀馨依旧冷冰冰地将他推开,阴着俊脸威胁,“嫌凳子小了?没事。我就不信这府上找不出能撑住你的凳子来。即便是真不好找,也不用急,有工又有料,我们连夜现做都来得及。总之,我今晚一定给你松松皮肉。”对于眼前之人是真恼还是假恼,谁也比不了小天敏感。他早就从他的眼神里查觉了松动之意。听着一句句狠话,少年郎仍是一派老实的模样,只是整个人在一点一点地往怀馨的身边挪,边挪还边念叨,“我哪里值得阖府上下如此大费周章。都到这个时辰了,您该睡下了。便是您不睡下,姐姐也该睡下了。便是姐姐不睡下,我也该睡下了……”“你给我闭嘴!”怀馨忍不住笑骂出来,“在旁人面前拙口笨腮的,都留到我这儿抖机灵。一会儿板子上身,疼到鬼哭狼嚎的时候,看你还有没有力气耍贫嘴。”

“王爷。”高楼外,明月下,小天眸中忽地烁起挚诚的光,“我侍您与姐姐,与侍众人怎会相同?即便是对皇上,对太子,我也做不到。只有为了你们两个,我的身子,我的命,皆是可以不顾的。”怀馨气息都难稳,长眉微挑,越是要掩住心中激荡,越是要口气沉沉地斥他,“休要胡说。我们要你的身子,要你的命做什么?”小天只“呵呵”轻笑,也不再辩驳。想来知道风波已过,他又像平日私下里一般没大没小,恣意推着怀馨肩背前行,“快走,快走吧,东宫来的可不止明海一个人啊。”

夜正安宁,府院正堂檐顶的琉璃碧瓦相映溶溶月光恍若琼雕玉砌。屋内更显岑寂幽深,两厢迤逦排开的翡翠宫灯,不过才燃起南面近窗的几盏。小天上前挑帘,赵王匆匆进来,早已垂首侍候在门旁的明海忙伏身行礼。便是光线晦暗,怀馨也立时瞥见了还有一人白衣胜雪,背对着他们倚靠在绿竹格子窗棱边上。怀馨目光微微一闪,全当未见,唇角略向上弯,也不叫起,只抬脚踢了下跪在近前的明海,“东宫到底是走了水还是遭了劫?三更半夜的,你要跑到本王府上来。难道你家主子睡不着,旁人也得跟着瞪眼?”这话问得实在大胆,明海哪敢回应,不过干笑两声,侧头回望了一眼,俯首埋身更低。“咳咳”,灯影深处那人终于转身,洁若浮云的丝袍亦被窗外月华笼上淡淡烟色,“可是有了难,由得你恣意嘲笑了。”

怀馨闻言细了明眸。灯光闪映下,他振袖垂手仿佛是刚刚得见的模样,“太子来了!”说着又扭头剜了小天一眼,“殿下也在这里,为何不早说?”小天被问得胆怯,“是,是殿下方才不让说。”怀殷已然坐下来,修目略抬扫向那主仆,语气神情皆带薄怒,“真该早让他说,至少不用干耗上这许久。若你再不来,我便要直闯了去。人家这里千难万难,你倒好,还舍不下那一会子的风流快活。”怀馨听了脸一红,墨睫也轻颤。为了掩饰,他笑着冲哥哥做了个鬼脸,几步过去,靠到近前又改换诘难的容色,“你如何知道我正风流快活?难不成你又在窥探我的心思?”怀殷此刻却已恢复如常,挥手向门口的两个,“都下去吧,到外头守着。”

转眼前,堂内再无旁人。怀殷盯着弟弟自顾自坐下斟茶独饮并不开腔。终是他耐不住问道:“你跟去了三叔家,告诉我,筱安她情形如何?”怀馨仍握住空盏未放,并不看他,蹙眉半晌方开腔,“被禁足在她自己的那一方小院里。她不得见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得见她。”箭袖之下,怀殷按在圈椅扶手的臂腕一紧。怀馨举目与哥哥相触,见他眼里含痛含怨,仿佛惊浪溅碎,隐隐已有戾气。修长的身影淡淡映上帷幔,怀殷忽地直身站起。“你要做什么?”怀馨惊觉。“做什么?去救她出来。我的女人,怎能生受这囚禁之苦。”他蹙紧眉头看他,胸膛在长衫内起伏,面容苍白而狰狞。“那才是胡闹。害人又害己。”怀馨也起来,紧紧拽上那人,从未有过的慌乱。怀殷被拖住,喘息如挣扎一般,怒色渐渐褪尽,重瞳双环终于透出绝望来。“母后恼我,父皇又教训我,难道我就不能有心爱之人么?”他轻噎着笑了,低头倚住小几不再说话。人人皆有苦衷,可怀馨真得极少听到他与外人诉说。仿佛也无从劝起,他为他斟了一杯茶,眨眼想想,竟谑道:“休提父皇教训你。若是那几下子便作教训,才**是对父皇的侮辱。”

“依你看,如何才算是教训呢?”怀殷语声平静至极。怀馨同样的平静,闲闲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又放下,“你的所作所为要是放到我和老二身上,怕是要皮开肉绽,三五天也下不了床了。还是当长子好啊,啧啧,太子便更好了。”怀殷举眸凝视不过一瞬,移步靠近弟弟,伸手拍拍他的肩笑叹:“赵王殿下,你的师傅们有没有教过你什么是君臣有义、长幼有序?”怀馨故意睁大眼睛看过来,伸手覆住肩上的手,“长幼有序?咱们俩到底哪个长哪个幼,谁又能说得分明呢?都是争先恐后地打娘肚子里出来,接生嬷嬷没白天没黑夜地候着,怕是早就老眼昏花,一样的黄毛小儿抱在怀中,老大、老二根本没有分别。父皇、母后得了你这重瞳子当然视作天降之喜,为了把皇位江山名正言顺地传给你,即便不是长子,也一样要被认作长子的。长幼已定,君臣自然分明,谁让我少长了两只眼睛,投胎时就注定了,只能认命。”

第二十七章:故人心尚尔

怀馨眉飞色舞地正说着,堂内的镂花窗被风扑开了一扇。“吱呀”一声响,他唬得回头去瞧。忽然间,觉得双肩处一阵刺痛,不曾防备,怀殷已经转到他身后,一手薅住他的衣领,另一只手反剪了他的双臂,唇锋略勾,阴沉沉地呼喝:“从小到大,你便是这样想的?”怀馨佝着身子被按着依然神情倨傲,“君子动口不动手,还是太子呢。再提醒你,这里可是我的府上。”“你的府上?”怀殷口气略有和缓,手间却加大了力道,“你敢叫人进来试试,看哪个有胆儿拦我。”说着,他竟然用膝盖猛顶那人膝弯,顺势扳了他的肩,直接搡倒在近侧的椅子里。“啊!”怀馨疼得叫喊出来,“干什么?你还真使劲啊。”他扑腾着打挺翻身,他一脚便踩住他的小腿。“你就根本不长记性。上回乱嚼外祖父与什么新宁翁主的舌根子,父皇发狠打折了你的腿。都揍成那样了,怎么还治不住你这张嘴呢?”怀殷眉梢淡拧乜眼看着他。怀馨略略回想,脸上淌着冷汗扭过头来:“我的腿压根儿没事儿。我是装的。就为了让他们愧疚,让他们心疼。”怀殷眼神几度变幻,双环深处流光漫绕,“果然让我和扬扬猜对了,难怪太医诊来诊去地说不出个所以然。父皇、母后为了你的腿茶饭不思,争执不断,宫内宫外一片愁云惨雾。也真心佩服,你竟能一瘸一拐地坚持两个多月,也不怕假戏做真再不会正常走路。”怀馨眼皮一垂,复又一挑,“若不是担心母后时不时啼哭伤了身子,再装上两个月,我都没有问题。”“还真是欠揍。”怀殷怒气复盛,高靴靴底有意在那人曾经的“伤腿”上一碾。怀馨根本忍不下这突如其来的锐痛,张了口猛然吸气哀求:“三哥,好三哥,轻点!”他还踩着他,“呵呵”冷笑出来,“谁是你哥?不是分不清谁大谁小,谁先谁后么?” 怀馨下意识闭目调息。他却当他赌气嘴硬。怀殷盯着依旧梗梗的脖子,使劲捏下弟弟后筋,“真是辨不清谁大谁小了对吧?要不要,我来给你立立规矩?”怀馨从上到下都受钳制,便是挨父皇的藤条板子都比不上这种疼,“当然你是哥哥。不论是君臣,还是长幼,口中不算,但在我心中可从未混淆过。”“你说的都是真心话?”怀殷手臂间依然坚定有力,彼此离挨得很近,呼吸间鼻端已能嗅到弟弟身上的棠棣清气。“没完没了啊,你罗不罗嗦?”他再不耐烦,他也就势松开。

怀殷整整衣衫坐下来,眉目平和,神容眷美,似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此时,换作哥哥倒了一盏犹是微温的茶递到弟弟手里,半为压惊,半为示好。“人家不过是说句玩笑话想逗你开心,化解郁气。你可好,还真下得去手收拾我。”窗未顾上关好,墙根紫铜仙鹤衔着的烟纱烛灯飘飘摇摇晃得怀馨面上一团叠着一团的暗红。“老四,”怀殷缓缓举盏就近唇畔,却又顿住,“三叔仁厚,怀殸兄长方正。便是怀鏧性子凌厉些,可终归对筱安有情,再恼再恨,想来也不忍伤害她。我倒有些担心小姨……”怀馨怔了怔,思忖片刻才回答:“我随他们父子回到王府,为了筱安的事,全家都似炸开锅,却唯有小姨沉稳。诸事皆由怀殸哥安排,她自始至终未管未顾,甚至对怀鏧都不曾劝慰,只和颜悦色地留我用饭。虽一时猜不透小姨心思,不过想来也不会对筱安如何。你暂且宽心便是。”怀殷将眼微闭,“宽心”二字再次牵动愁肠。前路漫漫,正如这寒秋时日,昼短夜长。“我该走了。惊动得人多不好。如今,怕是只有父皇还多少肯体谅我一些,不可以再逆旨妄行。”他起身,与他相视,笑容中透出无奈来。怀馨有些犹豫,喃喃启口,如同自语,“能不能先别走?我还有一事求你。”

室内稍静了一瞬,怀馨熠熠举目,眼底虽有笑意却含了几分紧张,“我想让锦瑟过来见一见你。终究这是三哥你第一次到我们的家。”怀殷略怔,没有即刻回答,修长的手指再次次执起白玉胎盏,映着深碧茶色甚是好看。“时辰这样晚了。”他避开他的目光,缓缓啜饮香茗。他有些灰心,手心渗出汗来。“我知道,你忌讳的。”怀馨终究抿唇低头。“胡说。”怀殷微微笑斥,“见见弟妹有什么好忌讳的。只是,我现在如此狼狈。”他说的是实情,一日之间竟如风雨翻覆,素来倜傥风神也平添憔悴。“那不正好。”怀馨弯起的眸子立时显透狡黠,“若你容光焕发,我才不会让锦瑟来见呢。便是要以你的失意来衬托我的得意。”那当哥哥的话也不讲,抬腿便踹过去,弟弟躲都不躲。两人稳了身子再相对,谁也无法着恼。“小天!”怀馨喊了一声,少年低着头匆匆进来。“快些去请夫人过来。”听到主人吩咐,连天也是又惊又喜。怀殷若无其事地坐下,“我可什么表礼都不曾带。若被锦瑟笑话,全由你担着。”怀馨难得恭顺地侍立在兄长身侧,像是讨好般陪笑,“你能见便好,有礼没礼的不打紧。”

兄弟俩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外间廊下已转来丝履薄薄的响声。怀馨暗自惊异妻子梳妆竟如此神速,清甜的女儿香幽幽,锦瑟系着夜行的烟霞色暗花团荣纹披风,已袅袅婷婷进来。小人儿埋头深深福了一福,腰间碧蓝镶金的孔雀石佩蜿蜒滑落,微微轻颤着,正衬她娇怯怯的声音,“臣妇锦瑟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金安。”怀殷快步上前,也不避嫌伸双手扶她起来,眼中温情浮漾,目光最是清和,“这样晚还过来搅扰,四妹可不要怪我。”锦瑟终于抬起头,两靥盈盈打量,初时惊异,后又微生惧意,稍稍掩饰着曲颈,耳垂下挂着的寸许长碧玺流苏坠子左右摇摆。怀馨随了过来,先帮妻子宽去披风,跟着不离手地便将那裹了如意襟云丝锦衫的小身子紧紧揽在自己怀中。他还故意携着她后撤了几步,才略有不满地开口:“对别人的媳妇,你那么热情干什么?”锦瑟又窘又羞,嘟一嘟小嘴儿,攥了粉拳捶他,“你究竟能不能好好说话。”怀馨更加放肆,贴了粉腮低低言道:“你哪里知道,便是不防旁人,也要防他。”锦瑟面色愈红,极力想挣脱开。怀殷倒像丝毫也不在意,重瞳叠影,怜惜地望住:“锦瑟你与我见到的真是一个模样。尤其这处胭脂痣。”他指了指她额头上的小花儿。锦瑟没听明白,只试探着揣测,“殿下何时见过臣妇?难道是……”她猛得想起了当初花魁游街的一幕,似有卑微的凄凉浮上心头,可俏脸却如同扑来氤氲的水汽蒸得发烫。水葱似的指甲刮住他肋下一排珍珠镶扣,怀馨体谅似的轻吻她的额头,“你多心了,三哥绝不是那重意思。”红烛辉光和暖又温润,将一对璧人儿的影子交叠在一起映上长窗明纸。怀殷看得好生羡慕,亦有一丝期望。他也微微颔首,身姿透逸,容色坦诚,“锦瑟,那一次于众多女子当中,我并未留意到你。可我又真得见过你。是在梦中,确切地说,是在怀馨的梦中。自从你们相识又分开,他从未有一时一刻忘记过你。”

他言及一众的女子,却独独未提“风尘”二字。她猜不透这算不算得刻意回避,极快地一瞥打量,正对上那人关切的目光,竟如身旁之人一样,温沉更有难言的力量。怀馨手臂健壮,将怀中的小人儿团团缚住。温暖绵绵传递,她有诉不尽的幸福,却偏偏在这一刻泪眼迷离。他宠溺地捏捏她抽抽搭搭的小鼻子,轻声笑话,“哭什么?我天天剖白心里只有你,可你从不信的。偏生三哥说了这一句,你倒听进去。”眼中的泪终忍不住,潸潸地落下来。怀殷觑着这梨花带雨,也是一样呵呵低笑,“你可真别哭了。老四最是小心眼儿的。他防不防我的不打紧。最怕过会儿我走了,他又为难你。”怀馨将妻子静静地按在自己的肩头,上挑了眉眼瞟过来,“能怪我心眼儿小吗?谁让你动不动就偷窥我的心思。还敢大刺咧地画出锦瑟的画像来。”

“什么?你说什么?”锦瑟吃惊不小,倚着他的胸腔抬头。夜凉漏静,只这屋内香薰旖旎。怀殷依旧澹然,略略还有些自得,“既是双生,我们总会灵犀相通,这也怪不得我。母后与舅舅儿时也是一样的。”说着他又换作嘲讽的语气,“锦瑟你还不知道。大约十三四岁时,有回父皇叫了我们在御书房作画。我俩背向坐着,各画了一幅人像,结果竟都是你。只不过,老四画的你着红衣,我画的你着紫衣。旁人看了还在称奇,他却恼羞成怒扑过来,把我推倒在地不说,还将我的画撕了个粉碎。父皇被气得不轻,揪住他按在椅子上一顿狠揍,边揍还边问他‘发的什么疯’,可他就是咬着牙挨打什么都不肯讲。其实,我当时也想不明白自己画的小女孩儿是谁,只是莫名觉得亲切,觉得熟悉。”锦瑟盈盈睇着怀馨,含了朦胧而了然的笑意,“你,你又何必。”他握一握她的手,“我容不得别人眼里心里也有你。楚烈不行,怀殷不行,谁都不行。”小人儿懂他孩子一般的脾气,可面上总是带了恼,“你可**疯魔了!整日里胡言乱语。”

怀殷闭目须臾,再睁开时,眼中似有深深的情意,“楚烈怜惜锦瑟,因为她是他血脉相连的表妹。我怜惜锦瑟,因为她是怀馨你的爱人。而你,是我最亲最近的同胞弟弟。”怀馨听了,一样眉目朗朗,却只笑不语。他再深吸一口气,投向那小人儿的眸光如同透出云层的日晖,“锦瑟,我并无任何表礼予你。我也从未想过要送你什么凡俗之物。我只想予你一个承诺。有朝一日,我必会让你,在你父母的坟前,手刃屠你全族的仇贼。”

深秋的天光有限,夕阳的余影斜斜铺开,如同染金带赤的长河曳满长空,亦烙在博山侯府内堂闺阁的支窗上。并未听到小丫鬟的通传,房门却被人轻轻地推开。璟淼带了几分惊奇,慵懒地从桌案上直身,眯起眼眸看过去。正是怀祋一身碧水色银丝的锦袍,迈着轻巧的步子进来。都被圈了大半日,淼淼早就闷得焦躁。小人儿双手托到腮下,又抿嘴一笑,“祋哥哥,你可真是好人,这个时候,也敢过来看我。”怀祋走近了,在她额上弹了一记,“晌午时才听说,皇上与皇后为了你和太子的事,一大早便叫了姑姑、姑父入宫训话。我可是紧赶慢赶地过来瞧热闹。刚刚给姑姑请了安,说是姑父还要晚些才回来。我就在这等着了。不知今儿晚上,是你爹揍你呢?还是你娘揍你呢?还是他们俩一块揍你?”

璟淼身子一软又趴了回去,青丝婉转枕在臂上明眸流笑,“你们这些萧氏男儿,哪个还能值得信赖。”怀祋靠到她近旁坐下,随手捻了水晶盘中的一个橙子揉搓,“明明是你在招惹我们萧家的男儿,还好意思抱怨。”小人儿静默下来,偏着小脸儿越过纱窗隔断眺望天边的红霞。“喂喂”,怀祋轻推了推她,“别愁也别怕。我想不论皇上、皇后,还是姑父、姑姑,他们谁也不会真得介意你嫁不嫁太子,顶多是恼你自作主张罢了。”淼淼心头微暖,终于肯转过头来,旖旎晕红浮上俏面,“怀祋,我既不愁,也不怕,我自然知道长辈们疼我宠我。只是这纷乱的时候,我便更想他。”怀祋注目片刻,眉眼略动,更显促狭跳脱,“想谁?哪个他?他不姓‘萧’么?”淼淼低低啐了一口,“姓萧如何?不姓萧又如何?难不成我们璟家的女儿便跳不出这个圈儿了。”她的语声堪比大珠小珠坠落玉盘。他是抚掌又颔首,“罢罢罢,既瞧不上我们姓萧的。萧殿的信,你也不用看,他捎来的礼物,你也不用收了。”

怀祋说完,还真得撩了衣衫便走。淼淼直接从圆凳上蹦起来,一双小手紧紧把住他的肩头,“不行,不行。祋哥哥,我要看,要看。”他不过拧了一下便停住,唇边笑色恬静,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还有一方折起的花宣缎帕子。璟淼忙接住,试着帕子里还包裹东西,先顾不得,急急拆开信封来看。怀祋落坐,凝神望着那小丫头揍了薄薄一张水蓝色的衍波笺,微微吟哦,欢喜而恍惚。“到底写了什么?你要看上这么久。”他都候得焦急了。她才沉静下来,“是一首诗。萧殿抄了《客从远方来》予我。”“啊?就几句诗。”怀祋颇为惊奇,跟着凑过来,同她并头看。“还真是的。如何与你这心上人言简意赅,给我的那封信却洋洋洒洒。难不成防我偷看,而不敢真情流露么?”夕阳的光落在他诚挚的面上,这样忠实的男孩儿,多少有几分懊恼。

“怎么会,祋哥哥。几句诗予我已是胜过千言。”淼淼与他相视而笑,又拿起手帕,细细翻开,里面包着一柄镶刻多宝莲花鸳鸯的象牙梳。东西自然金贵,只落在淼淼这样公卿之家的小姐眼里却是平常。她轻轻抚摸梳子上的金线缀珠,话音松快谐趣,“不是‘遗我一端绮’么,怎么送来一柄梳?”怀祋也注目,“‘眠罢梳云髻,妆成上锦车’,那厮怕是等不急得要娶你作新妇。”“祋哥哥,你胡说什么!”这回换过淼淼红着脸庞忿忿。怀祋便最惧丫头生气,缓下面容拉了她坐回案前,亲手执银并刀剖开新橙,自己不吃先递过一片去,才缓缓道:“娇生惯养的啊,十指不沾阳春水。绮罗与象牙,哪个值钱,分不出来吗?将来如何当得了家。”璟淼接过橙子,边吃边歪了小脑袋看他,“哥哥,你要娶什么样的嫂子回来当家?”

新橙果肉深红,汁水饱溢,弥散一室馨甜。怀祋笑意浅淡如天际歙云,“萧殿随他兄长出海刚刚从苏禄那边回来,所以送你象牙。他也一样捎了许多西海诸国的风物给我。”淼淼听出那人要跳转话题,不便再深问,只随着闲聊,“你俩如何又这般好了?先前还谁看谁都不顺眼。他给你的信中都说了什么,快讲讲,我也想听。”怀祋的眼眸乌澄之中略带褐色,定定地盯了她一瞬,再开口,含了几分玩笑,还有几分认真,“我也不明白,怎么突然就投了缘。总想着是为了你的缘故,可真是收到他的信,看来看去的,竟像是冥冥之中便该熟稔。”说着,他自己也笑,“你还不知道,萧殿回到家就被他爹赏了一顿板子。他娘亲,他大哥,他三个姐姐,还有两个姐夫,那么多人都没能拦住。我也才晓得,他来京中不是赶考,而是负气出走的。”淼淼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可不是么,从年初到近秋,少说也跑出来快要七八个月呢。”怀祋眼皮一翻,“那他还委曲什么,在信中说起来气鼓鼓的。这换作旁人家,打一顿都是轻的。”

闺阁中静静的,淼淼长长叹了一口气,“萧殿也有自己的苦处。”怀祋轻咳几声,略有些蔑意,“怎么,心疼了?”小人儿梗起纤颈,莹然高傲,如同初春盛放的白玉兰树。“谁心疼啦?听到他挨打,我最该拍手叫好。”淼淼的话,还真带了蒙昧的欢喜。怀祋重重颔首,满意而温存,“这方是吾家的妹子。”他又伸开手掌拍拍她的手背,以保护的姿态,“朱子家训有云‘夫之所贵者,和也。妇之所贵者,柔也。’可是这女子的温柔也要有节有度。对男人太过推崇至枉纵绝不是什么好事。习以为常,只会让他渐渐轻视于你。女人的骨气同样重要。”璟淼复又垂下头,心意沉沉,“祋哥哥,咱们打小一起长大,我知道你最疼我。爹爹与娘常担忧我性子太过刚硬,便是姑姑也当面提过好几回。从前,大人们明着不说,可私下里都意愿我能嫁给太子。我也好,太子也好,心中自是明白的。所以这些年来,三表哥许是性子谦和的缘故,许是只当我作妹妹而已。总之,他对我真得包容体恤。我时常闹些小性子,甚至还当面拒绝了他,可他都能隐忍下来,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便是这次为了那个筱安终于把我供出来,我也不怨。而萧殿,你可看到了,家里的娇娇小公子,脾气比我还强盛还倔强。对将来,我有憧憬,也有忧虑,可就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他啊。”

小人儿满腹满肺的恳切,剖出封存心底难对人言的忧惧。怀祋望着那鹅黄燕居长裙上大朵大朵亮银与暗蓝的朱槿,想要笑又忍住。他的俊面如明月皎皎,只是眸底幽细微光透出内心弥深的曲折,“萧殿再娇,家中亦有父兄管着。只要你莫再唯唯诺诺,另他有恃无恐。其实将来他即便真能娶你入门,放下那句‘高攀’不说。有璟姑父在,有我们这一众兄弟在,料想也容不得那人造次。至于你么……”他稍顿一下,闲雅之态难掩慧黠,“于心心相印之人而言,你对他,或他对你,都是最好的师者。爱与责,两者皆不可偏废。太子对你的隐忍谈不上怜惜,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倒是萧殿,于我这局外人瞧着似乎更对你缘法。女孩儿家有点儿小性子算得了什么,不出格便笑看着,若出了格,结结实实地揍几顿。都是聪明人,总会学乖的。”

第二十八章:宫门一闭不复开

绚金夕照映射而进,璟淼的面容因羞恼而红透。“死怀祋……”她好悬便要把手中的象牙梳抛拽过去。门口处忽地又传来脚步声,更伴冷冷的质问,“祋儿,你这是要揍谁?”“爹爹!”“姑父!”兄妹俩起身。小丫头竟有些慌乱,还是怀祋迅急将那张摊在桌面的笺纸塞进自己的袖筒里。璟瑓已负手垂脸进来。虽早为人父,却不过三十逾岁的年纪。璟侯爷眉心初现浅浅折痕,平常里未语先喜,翩翩如风下青松,只此时面上笑意还是淡淡定着,可眼神却阴沉凝滞,寒浸浸的冰凉透心。

淼淼有些怕了,乖乖立好还低下头。怀祋恍若未见,依然是乐淘淘地上前行礼,“祋儿给姑父请安。您回来了。”璟瑓根本没有理会,自顾自地坐下。小人儿依然杵在那里。怀祋觑着这对父女也是无法,不敢贸然叫下人进来,赶忙自己动手斟好茶水。璟瑓打量下这两个孩子,重重哼了一声,盯着身前那个,本就略略上翘的唇角更勾出冷冷的纹络,“你,又干什么来了?”淼淼削肩不自主地抖动了一下。怀祋倒还坦然,“姑父,孩儿有个泉州的朋友,前几日捎来一些西海番国的小玩意儿。我挑了几样精巧的拿来给妹妹。”璟瑓将信将疑地瞥一眼案面,果然见到了那柄还未来得及收起的牙梳。他竟是掩不得地笑出来,微眯的眼眸蕴着精光,随手抄起那物件轻晃,“祋儿,这便是你送给淼淼的?”“是的啊。”怀祋也被他看得心慌,只强装着沉稳。“啪”的一声脆响,璟瑓竟将牙梳重重拍打在案上。兄妹俩心头俱是一震,还未想明白由来,又听到沉甸甸冷硬地诘责,“果然是宫里长大的孩子,民间暗俗隐晦不知你们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结发同心,以梳为礼。未婚男女用梳子相赠,有私定终身之意。你们两个小冤家,跟父母这是什么仇又什么怨?”

淼淼此时便站在长窗下暖融融的日光里,薄薄的丝履之下更有厚厚的绒毯。爹爹的口气清冷,那人偷瞄过的目光也瑟瑟。可只有她竟觉得身披的晖光如华美锦缎,心中高兴得似乎不合时宜。“姑父,您想到哪去了。”怀祋瞧出来了,丫头低头显然是在偷着乐。他也顾不得她,还是先把自己撇清为妙。“那我该如何想呢,宝郡王?”璟瑓不过随口唬唬这两人。怀祋挪步靠得更近些,眉目间清澈内敛,“孩儿与淼淼若生情素,我们必然会告之长辈们,怎会做私定之想。况且……”说到此处,他略停下,竟是想起了自己庭院中那簇孩提时栽下的粉蔷薇,有些期盼,更多是寂寞,最终扮作无谓地笑笑,“我只愿做顺水的鱼儿。我并非不敢同太子争淼淼,而是明白争也无用。我更不会效法四哥为情所困,为情所苦。我知道家里为我安排下一桩婚事,正是门当户对,再般配不过。如今虽已模糊了缈蒽的长相,更不知她长大后的性情。可我就是我,便是打小顽劣,也从不曾做过任何违拗父王、母妃的事情。”璟瑓凝视他须臾,悲悯而慈和。怀祋知晓姑父的脾气,眨眨眼睛,眸底闪过明亮的笑影,“孩儿还是先告退了,不搅扰您教女。”淼淼气得说不出话来,狠狠用眼剜他。璟瑓也懒得答理,跺脚吼了句,“滚出去!”这才眼瞧着那少年一脸得意地离开。

屋内一下子便静若深水。小人儿又不敢抬头了,只一张红润的小嘴儿倔强地抿着。璟瑓再没有多余的表情。他盯着那柄梳子,却在问女儿,“你拒绝太子,是什么时候的事。”淼淼愣了下,微微扬起的粉面没有任何脂粉修饰,却完美得如同无瑕玉璧。“我,我……”她在琢磨着该如何避重就轻。“老老实实地说。”璟瑓转头看过来,眼波不似口气,并无一丝起伏。淼淼很想挤出几滴泪,可就是无力。终于还是微扬起下颌,如同娘亲一般纤美的颈子昂起清傲的弧度,“在遹王生辰那日。可是爹爹,我并没有想拒绝太子。我只是问他,能不能一心一意对我。”“太子如何回答的?”当爹的似乎颇感兴趣。“他说‘不能’。”淼淼有些愤懑又似乎暗中窃喜。“那你听了又说什么?”璟瑓倒像温和了些许。“还能说什么啊,爹爹?不能一心一意对我的人,还留恋他何用。我直接告诉太子,让他另觅太子妃吧,我没那‘福分’。”璟瑓怔怔片刻,怒极反笑。他冲着女儿指指左边紫檀架上的官窑掸瓶,“去,抽根儿掸子过来,打手心还是打屁股,由你来选。”

闺房外种了几棵梧桐,深秋里贴着枯枝稍头起风,“沙沙沙沙”,像是浪涛翻涌。淼淼不知何时拈了腋下的绢子在手,一圈又一圈地箍到指尖上又解开。“麻利点儿。你最好别拖到我动手。”璟瑓的容色此时更难看了几分。小人儿抬了头,面泛红晕,微嘟着的嘴巴显出失望来。“拿就拿,谁怕啊?”她在自言自语,可声音轻脆,显然是叨念给那当爹的听。几步便到博古架边,素瓷的一对儿高颈瓶,胎色细腻如脂,她随意拨弄下里面的两把掸子。俱是小叶紫檀的竿儿,雕有青鸾图案,掸子上每一片羽毛都有新柳叶那么宽,深墨色的翎子色泽亮丽,泛着油光。玩了一阵子,她才转过身子来问:“您要哪根呢,粗的还是细的?”璟瑓猛得被问到竟有些语塞,横了一眼,“啊啊,你自己选。”她仿佛没有看到他皱紧的眉头,开始围着掸瓶转圈,“哪根呢?选哪根呢?细的太疼,粗的又太重。”丫头显然犹豫不决,摸摸这个,又掂掂那个,最后还是哭丧了小脸儿,“爹爹,我选不出来。”

璟瑓实在被气得不轻,双手都叉到腰上,提高了声线吼她,“拿粗的过来!”淼淼似被吓到了,急忙抽出一根来,“蹬蹬蹬”跑回爹爹身边。“给,给您。”她将愁眉轻锁,欲语还休的模样。璟瑓接过家什,居高临下地瞄她,“说吧,该打哪儿?”淼淼徐徐抬臂伸平右手,掌心向上,粉嫩嫩的一小团。“轻点儿,女儿怕……”她的眸中一动,不见怯意,只衔了一丝温静乖巧。璟瑓先心疼了,更有无奈,只是这架子已做足,倒不知该如何收场。“现在怕了?真是晚了。去瞧瞧你娘都被气成什么样了。还有皇上和你姑姑。”仿佛是在为自己鼓劲,他一只手高举,一只手又攥住那纤纤的腕子带到身前。

掸子眼见便要挥落,淼淼盯着被撩起的浅黄色袖口忽然喊了起来,“不行,不行,停停停……”璟瑓还真得停住,更松开女儿。丫头讨好地笑笑,“爹爹,右手不好,我换只手。”他没理她,耐心地候着她又伸出了左手。还是掸子快要抽下,还是那句,“不行,不行,停停停……”璟瑓再没法缄默了,用掸子捅捅她的双臂,“右手不好,左手也不好。难道你还长着第三只手?”淼淼抖抖长睫,戚戚然道:“爹爹,手心处皮薄肉少,却是经络汇集,会很疼的。”璟瑓不再看她,指指脚边一张铺着香色贡缎坐垫的圆墩,“过来趴好受罚。打屁股也会疼,但至少没那么多经络汇集。”淼淼听得专注,轻叹口气,挪步到圆墩前,相看缎子上的碧桃图案一阵后,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最终也没趴下。

“我我……”她的一双小手都抓住眼前湖蓝底亮银纹饰的衣裾,猛得发觉原来那人与自己的爹爹竟在颜色上有如此相似的偏好。“你又怎么了?”他咄咄的问话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爹爹,女儿才记起来。今早收了昌王府华瑛郡主的字贴儿,说是约着明天到她家赏菊,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自要好一番热闹。若我这会子挨打,明天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岂不让旁人笑话了去。到时您和娘的颜面何在?我姑姑的颜面何在?我们璟家的颜面何在啊?”淼淼俏生生的脸孔上一双眸子晶光潋滟,辨不清是真得忧虑还是搪塞。璟瑓低头望着女儿,先还平静无澜,突然间便爆发。他把掸子使力往她的手里塞,一边塞一边嚷嚷,“大小姐,您打我,您打我行吗?求你了,别再磨人了。”淼淼听着这话,硬撑了一会儿,竟然先哭了,拧着身子扑进璟瑓的怀里,眼波哀哀如夜色中的冷霜。“干嘛非要打我啊?我根本没做错什么。”她反反复复的就这一句话,哭泣到哽咽,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在蓝丝帛的襟子。璟瑓的心中蓦然一软,伸手沾了小丫头的泪水,本想着抚慰,可话到口边又变成谑问,“还敢说自己没错。你再叫嚣一遍试试。”“没错!没错!我就是没错!我只求一心人,瞧不上那些个妻妾成群的。”她的脸上仍挂着泪,可已经笑得傲然,仿佛初春枝头新绽的嫩芽。

璟瑓看着听着,咬了牙关也笑,“好好好,看来不揍你一顿真是不行了。”当爹的不知道有心还是故意,早就甩掉了那根紫檀的粗掸子,一只手便钳制了她的两只手,不歇气地七八掌掴到左扭右扭的小屁股上。“嗯嗯,爹爹,疼,受不了……”其实丫头在骗人,巴掌掠过皮肉的确传来酥麻麻的疼痛,可这个力道她完全受得了。淼淼甚至还忆起了小时候调皮挨打。爹爹总是自己动手,也是这样一手拉着她的手,一手抽打屁股。那时候的她胖嘟嘟的,每挨一下,小肚子就向前挺一挺。挨打没有多疼,可看到肚子,便想起了四表哥对自己的嘲讽。于是,她便扯着嗓子地嚎。爹爹很快被吓得停手,本来气咻咻说是再不管她的娘亲也冲进来。爹爹和娘又是吵嘴,又是抢着抱她、哄她,她只揽住他们的脖颈哭哭啼啼地撒娇,口鼻之间是混了凌霄和秋兰的馨香味道。

“以后,再不许背着父母行事。”璟瑓戳戳女儿的额头算是警告。“我不愿意嫁给太子。”淼淼便在此事上纠结。“谁逼着你嫁过?不愿意便不愿意吧。”璟瑓清冷的脸庞终于含了宠溺笑色。“那姑姑和姑父他们呢?”她的眼底仍现一丝若隐若现的忧虑。“不用担心。我们全都明白,终身大事勉强不得。不过……”说着,他瞟了女儿一眼,含有难见的凝重,“不论婚事成与不成,你都不要误会殷儿。他是太子,本来就身不由已。对他而言,‘一心一意’,实在难为。更何况如今皇上在后庭之内已是六宫虚设,若东宫再你一人专宠。将来史官刀笔,免不了我们璟氏一族会落下女子善妒成性的恶名。殷儿他力主选秀,也是为了保全你,也保全璟家的名节啊。”淼淼的侧颜清粹,别样的妍致出脱,“我管不了三表哥是为了谁,总之我们两个无缘。我拒他在前,不过他已觅到心上人,谁与谁都不再相欠。如今,他虽是扯出我来避祸,念着多年兄妹的情谊,我也不抱怨,更盼着他事事顺遂吧。”璟瑓揽住女儿,口气平静而至淡漠,“你们俩本来也谈不上什么相欠。不过,淼淼你说起这事事顺遂。太子此次的事大,哪有那么容易。今日,鏧儿跑了趟御书房,皇上可是被气得不轻呢。”

淼淼的身形高挑,此时依偎在爹爹的肩畔,一枚珐琅鎏彩双蝶押发的翘翅颤了又颤,笑靥幽研掩不住透出几分快意来。璟瑓伸手刮着女儿脸颊道:“少在这儿偷着乐。便是殷儿挨了揍,也是你们这一伙害的。”小丫头闻言越发笑软了身子,眼底闪过促狭,“冤有头,债有主。从今以后,我与三表哥可是井水不犯河水。”璟瑓佯怒冷哼一声推开女儿,“少跟我腻歪,老老实实在房中思过。”“别走。”淼淼还拽着他,“您不再安慰安慰我了。”璟瑓又气又乐,恨不得拧下她的小鼻子来,“还要安慰?无忧可是让我来教训你的。”淼淼闻听又是翻眼珠又是吐舌头,满脸的不屑,“我娘让您干嘛,您就干嘛,比圣旨都好使。怪不得祖父常说,璟家男人的骨气在您这里算是断绝了。”璟瑓竟是丝毫不在意女儿的嘲讽,“骨气到底在谁那里断的谁知道。我从小被我爹打怕了,才不敢揭穿他。”说着,他又拍拍女儿的头,“没功夫跟你磨牙。今晚营中习练演阵和夜射,还要带鑫儿去长长见识。”“爹爹,我也想去,我也想去。”淼淼殷切相望,红扑扑的小脸儿如同娇妍的花瓣儿。璟瑓闻言却肃了容色,“阳以刚为德,阴以柔为用。男女有别,军营禁地,岂是女子可以随意进出的。”如此的训示淼淼听得多了,耳旁风一般,只不再白费气力央求。璟瑓扮严厉向来坚持不了多久,见着女儿不言语了,立时又和软下来劝慰,“军中、海上都不是女孩儿家该奢想的啊。”淼淼听得“海上”二字,触动旧事,摇摇璟瑓的胳膊问道:“爹爹,您可知道东都曾有个姓萧的大户人家,为庆长孙女降生连放了三天三夜烟火的?”璟瑓被问得发懵,思忖良久才开口,“能放三天三夜的烟火,这样的富户可从未听说过。”“不对啊,应该有的,不过也得是二十多年前了。”淼淼多多少少有些失望。璟瑓沉默一瞬,犹豫着道:“民间未曾留意,倒是皇家曾有如此的盛事,该是上皇的长孙女出生时。”淼淼有几分诧讶,“您说的是明雪表姊么?”璟瑓苦笑摇头,“明雪公主只是皇上的长女,甫出生不过是按着规制庆贺。我说的是庶人萧如彦的大女儿,名字一时还真记不起来了。只知道那孩子的母亲亦不凡,是南陈末代国君陈绍棠的小公主。南陈叛乱城破覆灭之际,陈绍棠赐死一众妻妾子女,唯独对幼女不忍杀之。小公主作为献虏没入宫中为奴,蒙太后垂怜留在身边,抚育一如宗室女。她长到十三四被赐予当时的皇长子琅琊王为侍妾,又生下了上皇的长孙女,只可惜命数不济,产女未满月便染病离世。而皇孙女则一直由上皇和太上贵妃陈氏教养在宫中,疼爱无极。便是那孩子出生时庆典恢宏,烟火三天不熄,京都夜如白昼。此后相差不过数月,东宫为明雪庆生可是要冷清寒酸得多了。”淼淼听得入神,随口相问:“那个女孩儿如今在何处呢?”璟瑓淡笑,语气也深长,“世事如棋,变幻莫测。便是曾经盛宠,后来也不过随着她爹爹被废黜流放。听说数年前便嫁人了,只是嫁得并不如意。想来上皇还被蒙在鼓里。”

正在萧杀时节,入夜北风骤紧,杞王府这几日来的夜晚总是万籁俱寂。室内阴沉沉的,任何烛灯未燃,青泥香炉内空余一捧死灰,筱安拥着一条薄薄的绒毯倚在窗下倾听风吹枝桠。蓦然,外院传来“哗楞哗楞”开锁的响动,接下来踏着落叶而入的脚步声纷乱而清晰。小人儿仿佛早已麻木,心也枯槁,脸面依然紧紧贴在冰凉的雪墙上没有丝毫反应。门被轻轻推开。“筱安。世子来了。”是暮翎熟悉的声音。榻上那人没有回头,其实她早已闻到丝丝缕缕弥漫开来的杜若幽香。“把食盒放下,灯点上,你便出去候着。”怀鏧怜惜地瞄着那团蜷缩的小身子,敛住无奈开口。暮翎乖觉,动作也麻利,火折子只燃起幛子边儿上的烛台,火苗儿闪动不定,映得人人面上都显出惜惶来。

屋里只剩了怀鏧与筱安两个。他挨近她坐在床边,目光透出奇异的柔和,“两天了,不吃不喝怎么能行。我带了几样你平日里喜欢的点心,多少用一点。”筱安终于转头,漫不经心地看过来,“世子。你们家要把我如何?是再卖掉,还是……”她的话不曾说完,便咬住唇。他面上的暖意再不见,眸光深沉又无奈,“我们家?你如今仍是王府的人,这里不是你的家么?何必如此泾渭分明呢。”二人相视沉默许久,她又贴上墙壁将眼一闭,“我根本就没有家。”怀鏧心里莫名一痛,“筱安,你还是跟了他。”他的语声暗哑,她却笑出声。看他目光逐渐转寒,她愈发笑到不可自抑。“我跟了他?他呢?在哪里?我真盼着王爷也好,璟侧妃也好,能把我远远地卖了吧。从此大家各安天命。”她的髻发有些松散,眸中亦失去了平日里清澈照人的光亮。怀鏧有些恍惚,眼见着她的人近在咫尺,却知晓她的心早已遥不可及。“本不想对你说的。”他的神情倦倦淡淡的,“三哥肯定很想救你。只是有心无力,自身都难保。”“怀殷他怎么了?他可是太子。”她兀地便坐直,削修小手紧紧抓住那人暗夜色的轻袍。“怀殷?”他凝望她,失望之色显露无遗,“可真是亲昵。相识这么久,你都鲜有如此热络地喊过我。”“世子,求你,告诉我,他究竟怎么了?”筱安初时哑然,终究无奈央告。

风力更猛,从窗中透隙而入,层层幔幛飞舞而起,飘摇如幕。怀鏧不动声色地拂开小人儿的手,“太子亦被禁在东宫。只是顾及储君颜面,对外只称养病而已。”筱安的眉心依然攒紧,喃喃自语,“这究竟是谁拖累了谁呢?”“当然是他拖累了你。”怀鏧便觑着她,忽而唇角淡挑,闪过丝别样的意味,“君子坦荡荡。而我那三哥为了从我身边抢走你却是机心用尽。不但欺哄了父王和侧母妃,竟连依依这七岁的孩子都利用上了。如此的诡诈伎俩,他的仁心何在?孝悌何在?白日里,我可是将这一桩桩一件件在御书房内都和盘托出。你是没见到二伯又惊又怒,又难以置信的表情。呵呵呵。这回我们尊贵高傲的太子殿下若不挨上顿教训,想必皇上都无法予我父王一个交待。”

“你……”筱安只觉得胸中发闷,说不出完整的话来。“我怎么了?许他不仁,就许我不义。”怀鏧如同孩子般叫嚷。谁知他的话音还未落,院子中再次传来声响。“世子!世子!快走吧!侧妃,侧妃她来了。”暮翎还在压低嗓子呼喊,门已经敞开。晓棠急急步入,一身浅米色无绣丝袍拂地,如意髻上一支琉璃翠的长簪也坠坠斜绾。她缓缓扬脸扫视过来,一贯注视儿子的柔和双眸里竟隐有针芒样的冷光。怀鏧骇了一跳,赶忙起身俯首,“侧母妃!”晓棠静默片刻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沉沉入耳,“世子如何会在这里?你父王的旨令也敢违背么?”说着,她又扭头斥问挑着风灯随在身后的府内总管严瓴,“王爷是如何交待的?这里值守的人都哪去了?如何会放了世子进来?”一连串的诘责下来,严管事冒出满头冷汗,已经说不出话。

“侧母妃,不干旁人的事,是我打发了他们,硬闯进来的。”怀鏧看向娘亲的神情黯然,如被秋霜。晓棠微微苦笑,“世子,人你也见过了便回去吧。明日一早还要起程去太平府,总要早些歇息。”“我,我……”有一瞬的伤怀犹如江潮汹涌,怀鏧竟然一下子跪倒,“父王从宫中带了旨意,说皇上派我去太平府督责赈济颍水决口。我明白,皇上也好,父王也好,都是想在此时支我离开京都。儿子没有胆量抗旨,可还是有一事求您。不论,您们对筱安做什么打算,都要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好不好?”乌云般凝重的阴沉盘桓在晓棠的眉心,可这样的神情还是慢慢透出心疼来。她先过去,拉了儿子起身,捂住他略显冰冷的手揉搓,“听话,快些回去。今晚的事若让你父王知晓,难免会责骂你。”“侧母妃……”怀鏧仍踌躇,实在放心不下。她帮他整了整衣衫,平复下气息方道:“你要相信,不论我们如何做,都是为你着想的。”那人还欲争辩,晓棠却已放手,淡淡地吩咐暮翎,“还不快些引世子回房。”

怀鏧被迫离开,屋内便又阒静下来。几案上的烛火隔着纱罩朦胧暗红,映得一室飘渺又晦暗。筱安依旧没有下地,只颓然跪坐在紫竹窄榻上。晓棠像是并不理会,微微叹口气,又放柔了声音,“你也早些歇下。明日随我入宫,皇后娘娘要召见你。”

第二十九章:关关雎鸠

长安宫西苑的御书房为大璃君上春秋之季议政起居之所。为显肃穆,宫室周遭并不多见奇花异木,只遍植修竹尾尾,茂密成林,虽历风霜雪雨,总不变苍翠本色。

天刚过晌,淡淡云光透过纱帘玉帷的镂空花纹融入书房东偏殿的方阔空间。殿门紧闭,室内极静,窗上相映的日晖都仿佛敛去了温度与光芒。怀殷怔怔僵立在门口处,即便不去看那青玉盘夔的落地漏刻,他也估量得出,自己怕是被孤零零晾在这里足有三个时辰了。双腿自膝下由麻而痛,由痛而木,到此时竟无更多的知觉。初时只觉口渴,满满一壶六安雪泠被他喝了个干净,便再未唤人进来添过。茶盘边上还有碟栗子面的蛋黄千层蜜糕,浸过酥糖,码叠起来一块块晶莹剔透。虽然早到了午膳时间,怀殷也是饥肠辘辘,可那碟诱人的点心他却从始至终动都不动。

晨起被传入宫时,天还未亮。是牟平总管带了御前的六名亲侍前来,旨意宣过,除了舆驾轿夫,不许东宫任何随从相陪。怀殷走出寝殿,那六名内侍便亦步亦趋地紧紧跟上,如同看管着犯人一般。他自打记事起便未经过如此的待遇,本是委曲与疑虑绞混着难受,又看到垂手相候的东宫宾客们,除了几位年长位尊的太保、少傅犹自淡定从容外,一众的侍读、侍讲,尤其是貌陵还有才召来的新科状元秦如枫皆是一脸的忧惧凄苦。怀殷凝视他们片刻,无谓地笑笑,没说什么只摆了摆手。待等登舆,垂幔降落的瞬间,他面上的笑容也倏忽不见。眉心终于紧紧蹙起,更相伴轻哂自嘲。竟是此时此刻才明白,他的一言一行,关乎的远不只是自己,他的肩上还担着整个东宫。

进了宫,怀殷便随牟平直奔御书房。虽然时辰尚早,他也清楚,父皇绝不是叫自己来上朝的。不过,避过前殿,不见朝臣,倒恰对他的心思。朱栏微湿,正是晨风寒凉的时候,怀殷被一行人夹护着走在九曲回廊之间。突然,身着灿金王服的怀酘与怀馨猛地从斜径里冲过来。牟平先被唬了一跳,待沉稳下来率众在前停住,挑起长眉不卑不亢地开腔:“两位王爷请止步。皇上有旨,陛下传召太子之前,任谁也不得与殿下厮见。”“总管,我们只同太子说一句话,就一句话,还要烦劳您通融。”怀酘深怕怀馨唐突,先放下身段相求。牟平自幼便跟在如彬身前,又掌管大内多年,行事极有分寸,更眼见着几位皇子长成,从来都谦恭和煦。只今日似乎有别于以往,他的神情淡漠,语气也棱角分明,“王爷还请遵旨行事,莫要为难老奴。”

怀馨再顾不得,直欲往前冲,早有内侍跟上挡住。怀殷平静看着,俊面上浮出一层稀薄的笑意,“做什么?我无妨。”怀酘谨慎,从后面抓住弟弟。怀馨明白此处怕是没机会再停留,他的眸子含忧又冷冽,“是怀鏧,是怀鏧在父皇面前胡言乱语,攀诬你处心积虑抢走他的筱安。”说着,那人双唇微动似是有些颓然,“我和二哥在中宫殿求了一个早上,母后竟是不肯为你向父皇说情。”“好了,赵王。”牟平的眉头已如叠峦难平。“老四,我们走吧。”怀酘无奈。他一边拽着怀馨后退,一边也呼喊出来,“过会儿见了父皇再别死拧拗着,该服软服软,该讨饶讨饶,听到没有?”被兄弟们这样一闹,怀殷心底却安宁了不少。不过一日一夜之间,父皇对自己态度大变,他便料定是那人在背后挑事。不过,他能体谅更怀愧疚,生生被人夺爱,怕是任谁也不会轻描淡写地放过,更何况自小被三叔小姨娇纵着长大的怀鏧。

怀殷被送进了东偏殿。雅室幽深,空无一人。牟平曲身,“还请太子殿下在此处静候皇上,老奴便在殿外伺候。”怀殷并未答言,重瞳紧紧盯住宽大御案上赫然摆着的那根紫荆手杖,方才真得相信,终究还是躲不过这一顿教训。片刻之后,他回头看向牟平。牟总管却早已转作平和的姿态,俯首之间,笑纹重又挂在唇边,“殿下先还说过‘无妨’,那便一定会‘无妨’的。”

怀殷知道父亲手中的家法从轻到重依次是戒尺、藤条和紫荆杖。旁的都还寻常,唯有这荆杖据说是空桑山顶浸雪生长的一种紫荆藤风干晾晒再精心编搓而成。质硬且韧,抽一记便是摧筋挫骨的痛,饶是身强体健也要叫苦不迭,所以鲜少会用。兄弟们当中,大哥也好,小弟也好,偶有错处,父亲至多动戒尺敲打几下算是勉戒。只有那整日里顽劣生事的老二与老四却是悉数挨遍。怀殷长到十八岁,家法于他便只在威慑,从未上过身。不过,他可清楚记得弟弟哭丧着脸孔与自己讲起那荆杖的厉害,言说若父皇真狠下心来教训,十数下便能让人皮破肉开,三天五天屁股都沾不得床。今时今日,骇人的家法便摆在眼前,如此阵仗生生消磨掉他这两日来积蓄的慨然与无畏。更有一重难堪说不出口,终究也算是成年了,居然还要伏下身子挨父亲的责打。怀殷自认比不了怀酘与怀馨面厚心宽,这样的苦楚轮到头上,便是想想,双颊都已经热辣辣起来。

且忧且惧,又站得太久,只觉得神思都模糊游离,怀殷昏昏沉沉唯恐睡去,殿门外长长一声宣驾,父皇终于来了。听着沉实的脚步由远而近,他的一颗心开始狂跳,咬唇抑住慌张,退后一步规规矩矩地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儿臣给父皇请安。”素金团龙袍角打眼下掠过,暮秋时节,又是这样空旷清幽的居室里,他敛襟埋头,挺秀的鼻峰竟渗出一层细汗。“平身吧。”父亲的声音听起来端肃,语气倒还寻常。怀殷下意识地揉揉刺痛发麻的膝盖站起。先还不敢张望,稍静下才看向御座,他发现父亲并没有看自己,而是微微侧首盯着那盘栗子面的点心。逡巡一圈,确信殿内再旁人,怀殷轻唤一声“父皇”,蕴了说不出的委曲。

御座上依然沉默,父子俩几乎能听到钟漏的滴答声。足有半盏茶的功夫,如彬才沉沉发话,“到朕近前来。”怀殷听了迅速上前几步,距着长案不过一呎之距,这才垂手立好。如彬像是极随意地翻动案上书卷,挑出一本扬声念道:“夫人者国之先,国者君之本。”怀殷愣住,想不到父亲竟在此时考问功课,还是如孩提时那般背书。疑惑归疑惑,他不敢耽搁,流利接口:“人主之体,如山岳焉,高峻而不动;如日月焉,贞明而普照。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归往。宽大其志,足以兼包;平正其心足以制断。非威德无以致远,非慈厚无以怀人。抚九族以仁,接大臣以礼。奉先思孝,处位思恭。倾己勤劳,以行德义,此乃君之体也……”如彬挥挥手,神情说不出的淡漠,“再背。”怀殷低着头,轻咳下嗓子,又重新开始。谁知到这章《君体》结束,父亲依然吩咐重头再来。

整整六遍,怀殷的声音已经带出沙哑,终于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强自撑着问道:“父皇,您这是训戒儿臣失仁失礼、有违德义么?”“难道是朕冤枉你了?”如彬的口气轻描淡写,只笑得冷厉。“儿臣没有。”地面的金砖地上铺了厚厚的波斯毯,剪绒的海棠开得团团簇簇,热烈地几是要刺痛他的眼睛,心里一刻比一刻揪紧,嘴上却不寻常地倔强起来。“好好好……”如彬叹息着起身,伸臂指那紫荆杖,“教者尧舜,不教者桀纣。果然是朕这些年来宠坏了你。”眼见父亲发怒,怀殷再是委曲也不敢言语。他从案上拾起家法,双手捧过头顶。如彬接过荆杖。怀殷窘迫得连气息都喘不匀。父亲没有传进刑凳进来,他根本不知道该趴在何处受罚。还有一事踯躅,思忖不是如怀殳一般的小儿,应该不用掀了衣襟褪下裤子挨打。去冠戴,脱簪缨还在其次,只这外袍似乎不能再留。想及此,他双手颤颤摸向腰间准备解下玉带。如彬眼见着羞赧又狼狈的儿子,竟重重哼了一声,“你也不用在朕的眼前扮作这般守规矩的模样。只难想出你对叔叔和弟弟们该是怎样的乖张。”

怀殷眼神微黯,他当然听得懂父亲的言下之意,衣裳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索性停住手,“儿臣的确欺瞒了三叔一家,为的是能够有机会接近筱安。儿臣知错,有负父皇、母后教诲,当领责罚。但若说对亲人乖张,儿臣自认承担不起。”他低头直直立着,神色惶恐貌似恭顺,可话里话外却是坦诚更不服气。如彬打眼瞧着儿子的清雅身姿,便是如此垂首之态亦如后殿的翠竹般修拔。作为父亲,他口中从来不说,私底里却极为欣赏,乐见儿子凌人的傲气,只因他是自己得天所授的嗣子。可正是为着如此缘故,又容不得他在性情上生出戚戚诡诈的算计。

这般一想,如彬心中无端柔和了几分又清亮了些许。他慢慢踱过两步,走近儿子身边,摩挲着澄亮的荆杖在御案上一顿,“该不该承担,要如何来承担,且让为父来教导你。”怀殷口中称“是”,尽力调匀呼吸,一门心思地又准备宽下腰带。如彬再受不得如此温驯的孩子,更念起那两个恼人的,从来夏日里受罚,不穿上冬天的皮袄,便算是不想激怒你。他假装清清嗓子掩住笑,冲着儿子点头,“念你初犯,小惩大戒,可不必去衣。双手撑到案上来。”怀殷听到吩咐,小心偷瞄一眼,觑着父亲面上清漠,体味话中却颇有温厚之意。胸臆间那点儿委曲薄怨再次消散,心下一横,反正做儿子的便没有不挨老子揍的,他竟大着胆子揣测,说不定挺过皮肉之苦便可以讨到旨意达成所愿。脑中思绪飞转,他的动作也麻利,侧身背向父亲,双手支案倾俯上身。“请父皇责罚。”声音轻到微弱,想得再明白,只这句话于他说出口来还是有些艰难。

如彬将手中荆杖掂了掂,合计下力道,自是要让儿子记住这顿打,又不忍伤得太重。杖头挑起袍摆撩到腰际,他在那掩于素锦里裤内的臀上敲了几下,“只罚四十杖。规矩你该懂的,把身子撅起来。若是敢喊、敢叫、敢躲、敢挡,即刻传进刑凳来,捆实了翻倍教训,听到没有?”想是头垂得太低,怀殷微微有些窒息,血已涌到头顶,连脖颈都涨得赤红。“嗯。是。儿臣记下了。”他的牙关轻扣,双腿没来由地抖了抖,又迅急挺腰止住。

如彬只作未见,抄起荆杖照着儿子的屁股便是一阵子猛抽,快要二十下,才渐渐缓和。怀殷的双手早从案中心移到案边上,死死抠住,指尖恨不得能剜进红木的纹理里。家法比料想得要难挨,从未受过折磨的皮肉像是被人用沸油烫遍,条条绺绺地炸开来。刚刚算是急打,灼意连成片,潮涌般翻腾湮没,根本分辨不出屁股上落杖的方向。他不敢大口喘气,生怕被父亲听作是呻吟。几乎全部的气力都用在臂间,死命保持平衡,即便荆杖抽得再凶,咬进臀肉再狠,身子也不见丝毫晃动。这会儿,他明显试出父亲打得很慢,只可惜手劲儿不减,韧荆砸在隆起的檩子上,带出的痛才是更痛。由皮到肉,由肉到血脉,锐利地刺进骨头里,再一波又一波地直袭脑仁儿。想来若意志稍有放松,他便保不定会尖叫着,不顾一切地逃开。

冷汗滴答落在案面一滩,怀殷早就不愿意睁眼,唯恐看到自己忍耐到煞白狰狞的脸。开始便没习惯计数,如今更被打到痴傻,他正陷入盼不到尽头的绝望,父亲竟然在头上沉沉发话。“最后十杖,给朕老老实实受着。好好想一想,挨完这顿打,你该如何做。”如彬语气不变威胁,可眼见着这始终乖乖受罚的儿子心里终究疼得慌。不过是收住家法前的几句吓唬,怀殷却仍当是旨意。他认认**地开始思考。先有庆幸,没料到一咬牙居然坚持到三十杖。明明记得怀馨说最多二十下,屁股便会开花,血丝流到大腿上,绢裤浸透,荆杖落下后传出的全是闷响。如今,臀上疼归疼,完全没有撕裂的感觉,更不是湿漉漉的,想来不过肿得厉害。父亲打虽是真打,总还留了情面,如此宽仁回护,倒让他生出依恋来。

“啪啪啪啪……”又是五六杖。先为朝务劳碌了半日,接着又教训儿子,如彬的荆杖挥到最后也有些气吁。将凶物拄在眼下早已肿涨起来的伤臀上,他厉声追问:“想好了没有?”怀殷总算看到希望,赶忙接言道:“儿臣谢父皇赐下家法。今晚,儿臣便去三叔家负荆请罪。”小冤家的答对根本就不在点子上,更是没挨完打便急着要谢家法。如彬险些被气倒,再次拎杖好几下重重甩到左屁股上,“这就急着谢恩了?告诉你,若是悔过再不诚心,这顿打可长着呢。”已经习惯两边均匀地受罚,突然之间只可着一侧用力,似乎超出怀殷的耐受范围。心防最是羸弱的时候,又听到如此喝问,他的身子抑不住上扬,猛地转过脸,眼底灼热,只倔强着不肯退让,“父皇,您让儿臣如何悔过都可以。只是我的女人,不可能再让给怀鏧。便是被您打死了,我也不答应。”

第三十章:君子好逑

如彬并没有说话,殿中越发静谧。怀殷深知自己快要耐不住,臀上算不得难挨,可鼻隔间酸涨得很,眼眶内也不知蓄满了什么,挣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生疼。他一向自持身份,从不相信自己还会伤怀落泪,此时此刻心中怕到极处更焦虑到极处,依然咬紧了牙关强撑着。

啪啪啪啪啪……连着的二十几下,不带一点儿怜惜,挂着风声照准儿子屁股与大腿相接的地方狠狠击下。眼见着他两臂抽搐似地抖动再支不起身子伏倒于案间,如彬才真得收住家法。“起来!”他瞥了他一眼,更是将荆杖掷到他面前。硬荆与硬木相触,“铛啷啷”发出金属撞击的锐响,惊得人心神凛凛。怀殷依旧一动也不动,昂了脖颈盯着父亲看。刚才这阵子打似乎特别得狠,哪怕再抽上几下估计也要出血,君心实难揣测,让他忧惶不已。“朕让你起来,没听到么?”如彬袍服上的团龙为金线织就,相映明窗上的流光,灿灿夺目更威仪慑人。“我就是要筱安。”他真得孤注一掷了,使力喘上几口气,颤颤地喊。

如彬本来已移步到前面,听了这纠缠般地叫嚷,气得再次折身回来,挥手就是两巴掌扇到儿子的屁股上,怒问道:“要筱安。你就趴在这里要么?也老大不小的了,还得按实了打不说,更吵吵嚷嚷地耍赖,成什么样子?”怀殷被训得面红耳赤,忍着臀上腿上火烧火燎一般地疼起身整理好衣衫,这才小心翼翼地再次打量父亲。如彬早已坐上御座,神色缓和许多,只是声音依旧冷然:“与亲人耍机心便容你这一次。以后胆敢再犯,你可要仔细掂量着。”怀殷听了急忙跪下叩首,“儿臣绝不敢再犯。”说完他便起来,径直走到父亲身侧,眉间有细密的汗珠沁出,一幅可怜巴巴的模样,“父皇,求您,一定要管我。”他本来想求父亲帮他,话到口边竟又成了“管我”,自己也觉得有些不知所云。如彬可是真笑了,递了块帕子过去示意他擦把汗,悠悠叹道:“还正如玲珑所言,你是着了魔了。猜不透一介小小宫娥如何会让朕的儿子和侄子都如此痴迷而难以自拔。”怀殷哪敢真拿御用的手帕拭汗,不过比划了几下便小心折好探身要放回案上。想是他动作太快,腰下的丝绸蹭到肿痕,疼得身子晃了一晃。打也打了,气也消了,眼见着儿子皮肉苦楚当爹的难免心疼,如彬微微蹙眉又摆手,“什么都不要想,先下去传太医看看伤处要紧。”怀殷静静立着,双眸恍若幽寂深水。他不跪安,也没再苦苦哀求,只是紧紧攥住手轻声问道:“父皇,您当年做太子时,可曾觉得孤单?”

“怀殷!”如彬的声音沉稳之中带了清冷,有如这深秋里薄凉的风。怀殷静邃眸子漾过一圈涟漪,随后便若无其事地笑笑,“请恕儿臣失言。”如彬有些动容,转首不经意地避开儿子的目光,沉静面容隐含体味也有倦怠,“得到的多自然失去的就多。天伦造人造世,所得所失,价值几何,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怀殷依然注目上位,踌躇志满又坦荡澹明,“所幸者,父皇有母后,儿臣有筱安。得失与付出,有人看重天道,而我,更在乎本心。我认为公平了,那便是公平了。别人眼里的计较,与我没有半分关系。” 他说的这些话似乎无可辩驳,又像是不通情理,神情可极为傲慢。岁月急急,总有兴替。听着儿子如此直舒胸臆,如彬心中受用只面容上依然微肃起来轻斥,“瞧你张狂的,什么人都敢拿来与你母后比。还嫌揍得轻了是不是?”怀殷不过怔愕一瞬随即了然,挑眉而笑带了几分顽皮:“儿臣今日昏了头,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还是先行告退,回东宫思过吧。”

如彬随手将袖一扬,像是极不耐烦地打发他离开。怀殷跪拜之后没有即刻躬身后退,而是低头又向前蹭了半步,瞄着那一片火色刺金云纹的袍角轻问:“父皇,儿臣今晚还是明晨到三叔的府上请罪,顺便接走筱安?”如彬深深看他一眼,“急什么?”怀殷眉骨都跳,惊然凝视道,“父皇,筱安仍被禁足,我担心……”未等他把话讲完,如彬却抬一抬手,“那女孩儿如今虽不得自由,可绝非受罚,是你三叔他们有意保护而已。也是提防鏧儿做出冲动的事来。”“正因为有怀鏧,才不能让筱安留在杞王府。”他的语气有些急,墨睫微微颤动。如彬却叹气,“都是冤家啊。你尽管放心,朕已遣了鏧儿去太平府,一大早便离京了。昨儿个与三弟、殸儿商议了半日。他们父子看得明白,那个筱安的心思怕都牵挂在你身上,鏧儿再是痴缠也终无意义。就着这次办差让他离开,想必独处些时日,总能想开些。那孩子的性子一贯强盛,若不等他回来,你便将人带走,还不知会闹到什么田地。”怀殷明白这是最稳妥的折衷之计,只不过惦着小人儿受苦,心中不是滋味。如彬觑他发呆,淡淡笑着安慰,“你也不必如此。鏧儿再娇,绝非讲不通道理。至于筱安,正好留在杞王府内学些规矩。你母后那里,朕要劝,你也要去哄。若说通了,便派女史嬷嬷过去教授规矩礼法,日后才好侍奉于东宫。婢女身份虽卑微些,可毕竟是你的第一个女人,说不定还会诞下朕的皇孙,总归大意不得。”

怀殷听着父亲的话颇为动容,一时想不起该说些什么,只静静立着。如彬依然温言慢语,“朕与如彰不放心鏧儿,也不放心你。千万千万,不能因为一个女子,伤了宗室和气。”怀殷查觉父亲每每提及怀鏧都百般维护,倒不由得想起怀馨谈起小姨曾为太子良娣一事。“父皇放心,怀鏧是我的弟弟,我们断不会因为此事便彼此生分。”雪白的丝袍轻垂,他端端俯首,神色恭谨只是有意咬重“弟弟”二字。如彬并未听出这别有的意味,笑颜不变宽和,“如此便好。还有就是那个筱安的身家,也该仔细访查访查。如彰提到,买她入王府的王钦已死再无对证,卖了她的拐子该知道些由来,可惜如今不知贼人在何处。”怀殷扬起俊面,略显得意,“父皇,拐子名叫罗殇。儿臣月前派出的暗骑已在潼关将那人捕获。**好悬,只差一步,他便要逃出关去,只不知是去往北戎还是党项的。”

如彬目光变了变,又稍稍止住:“躲得如此之远?”怀殷也似有几分不解,“刑律,略卖人为奴婢者,绞。可对于这个罗殇,儿臣倒不急于送付大理寺,酌量着先押回东宫自行拷问。”如彬半晌没有答话,良久方言道:“如此也好,只是不要在东宫。带到大内来,交于牟平安排刑谳房。那里素以刑罚著称,一样一样地加力试过,总会问个明白。”怀殷将头深深低了,“遵旨。已有信报,不过五日之内便可抵京,儿臣自当将罗殇解进宫去。”说着,他便叩首欲退。如彬却略扬唇角,开口拦住儿子,“用些点心再走。”怀殷直身,瞟眼金立屏侧荷叶边茶色螺钿几上的栗子糕。再转首间,正感受描金红木棱窗投射日光拂面,他亦浅浅带笑,“长者赐,不可辞。只是儿臣自晨起入宮便未离开御书房,母后她定然惦记。还请父皇先容孩儿去凤仪殿请安。”如彬盯住儿子,轻哼着斥问:“怎得,挨顿打又耍起小孩子脾气?饿这许久,也不肯吃东西。”

右手轻轻搅动腰际垂下的玉佩丝绦,怀殷低额敛目答对:“儿臣不敢。只是我从来不吃栗子的。”他的声音不高,可对父亲的震动却不小。似有股子微苦又微涩的暗涌流过心泉,如彬摆摆手,长眉轩起掩饰惆怅,“下去吧。不吃这个,又不吃那个,全是你母后惯出来的。朕瞧着,终归饿得不够。”怀殷不在乎也不抱怨,曲着颈子又吐下舌头缓缓后撤,直到退至殿门处方转身,立时便像阵风似的蹿了出去。不过前后脚,牟平一身内官褚锦袍服,手托茶盘安祥泰定地进来。在御前行过礼,牟总管动作娴熟地奉茶。如彬接过玉盏,将饮未饮,只停在下颌边。“牟平。”他蹙眉看他,目光幽深。“奴才在。”牟总管谦恭凝视上位。如彬将茶又放下,发出轻盈地顿响,眼底亦露出几分猜疑和阴郁,“过几日,太子会送进来一个略卖人交你审问。此事再不宜惊动旁人。刑谳房七十二道刑罚任尔去用,只是不要伤及那人性命。到时无论审出什么口供,记住,都必须先呈予朕过目。”见主人如此凝重,牟平立时俯首答喏。

殿外,日影渐有西斜之意。如彬饮罢香茗,又指向旁侧,“把这点心撤下去,以后也不必再进。”牟平此时才发现,那盘黄澄澄诱人的吃食竟是一动未动。他也略显诧异,“总有大半日了,太子殿下竟没有用过?”如彬长嘘一口气,“前天馨儿在这里,正是栗子糕,足足吃了多半盘儿。朕的几个孩子,唯有这对双生子随了他们的母后最爱甜食。本想着弟弟吃着好,哥哥也一样。却忘了殷儿他不食栗子,很小的时候每每吃到便会吐出来。玲珑留意,中宫殿内从不见栗子。倒是朕常怪那当娘的娇养孩子,一直未放在心上。”牟平识得主人思绪,跪倒恳劝,“皆是奴才的罪过,是奴才大意了。” 如彬定定苦笑,示意他起来,“与你何干?要备下栗子的是朕。”说着,他的声音忽然变轻,细微得如同呓语,“连儿子吃什么不吃什么都不曾在乎过,这样的爹爹也怪不得孩子会疏远。”

御案右侧有一方抄手端砚。如彬望了一眼,无意般探臂取过把玩摩挲。砚盖顶处依着天然水波纹雕刻出一大两小三条锦鲤。砚是多年旧物,包浆熟美油润,刀工更显厚朴古拙,尤其两条小鱼儿紧紧依偎在大鱼身侧,摆尾洄游神态亲昵,实为出神入化之笔。毕竟自幼便伺候起的,牟平并未在意这不见生气的静冷。他抖了抖手中的麈尾,轻松言道:“陛下早早便吩咐奴才安排好太医在紫云馆候着,皇后娘娘更是传奴才过去问了数遭。可见严父也好,慈母也好,再要狠下心来管教,也生怕儿子受苦。只是奴才在殿外守了这许久,眼瞧着殿下惶恐而来又得意而去,刚刚更撒欢儿似的比常日里跑得都快。小召那张嘴总没个遮拦,备茶时还在问,‘如何这进去的是太子,出来的却成了赵王呢?’您看,太子他都不上心那盘点心,陛下又何必烦恼这许多。”庭下有风,撩动大殿繁丽帏幛。如彬这才露出几分笑意,“跟在朕身边久了,最是你会宽慰人。”

凤仪殿为中宫之首,在这御书房的正南边。怀殷选了最近也是最幽静的路来走。便是臀上仍隐隐作痛也阻不住他轻快的脚步。重阁飞檐如从身边掠过,一座巍峨的殿宇已隐约出现在视线尽头。马上便要见到娘亲,可怀殷心里想着的却是那个小人儿。他最喜欢她的长发,乌黑亮丽如缎。他享受她依偎在自己的身侧,神态安静,眸子却总是顽皮地眨了又眨。他会笑着拍拍她的头,她便赌气扭过脸去,颈间碎发轻柔飘落,最终逃不过他修削的指尖。

“参见太子殿下……”渐有宫娥侍者结队经过,沿路跪倒于甬道长街候他先行。怀殷不得已稳下步子,明晃如水的日光下,他的笑意比往日里更要闲和温润几分。不远处又有一从宫人过来,被簇拥在前面的丫头走得最急,藕青色长裾拖曳于雕花石砖地上,软银轻罗的披帛仿佛天上的云朵缠绕在两臂间。“扬扬!”怀殷高声招呼妹妹。“三哥!”那小人儿先有些惊讶,愣了一下才提起长裙奔过来。“跑什么?跌倒了又要怪到旁人头上。”他点了点她眉间饱满的珊瑚珠花钿,半是嗔怪,半是宠爱。“三哥,你没事吧?”扬扬的小脸在急行之下,如粉荷般透出些许娇红来。怀殷倒象是满不在乎的样子,“有事也好,没事也罢,总算过去了。有劳我们的扬扬帝姬牵挂。”他越是戏谑,她却越是紧张。“三哥,三哥……”丫头的小手紧紧抓住近前柔软的白袍,“我有话不敢说。”“说。”他的面上渐无表情,如玉石般冷凝。“五弟又偷偷从上书房溜回来了。我们陪着母后喝茶说话。五弟困了,母后便让他到后殿与小妹一起午睡。后来,后来……”她自己都觉得从未如此颠三倒四地讲过话,那人更是听得一头雾水。“父皇知道了要教训老五?”怀殷眼稍微挑,他只能理出这点子头绪。“不是的。不是老五。”扬扬急得顿足,髻边一排宝石花的压发别针都好悬掉落下来,“不关五弟的事,是小姨。小姨求见,母后竟然打发我出去。以前从不曾这样的。我也是好奇,悄悄躲在院子里铜凤炉后看。小姨她们急匆匆地没留意,我可全都看仔细了。来的不只小姨一个人啊。她带了筱安。听明白没有?小姨把你的心上人带进宫了。”

第三十一章:只愿君心似我心

筱安步入凤仪殿时,玲珑正倚在海棠琉璃屏的贵妃榻上闲闲翻书。这是小丫头第一次见到人人口中相传的中宫之主。不过刚刚晃到一团色如流岚的宫锦紫裳,璟侧妃便已伏倒行礼,她不能再细细打量,随在后边跪下。“候了你们许久。看座。”那人的声音听着清亮又柔软。“谢过姐姐。”侧妃离开眼前,只有她依然孤零零贴紧冰凉的金砖。“你便是筱安?”她的语气更平缓,如同秋日里静如平镜的湖泊。“是的。正是奴婢。”她将额头都触到地上。“你也起来,本宫面前,不必害怕。”玲珑盯着眼下团紧的小身子,总觉得比想象中要单薄许多。筱安告了罪方起身,稍稍扬脸看过去。眼前的女子保养得实在是好,面庞竟如年轻女孩儿般娇丽光润。高髻用多宝赤金簪利落绾起,又点缀数枚鸳鸯纹翡翠同心环的发针。一身燕居暗紫色长裙,襟口滚了两层镶边,捻金织就的飞凤纹章遨游在雪白纱罗之上。姿容皎皎如月,清素中不失华贵,果然是天家国母风采。在贵妃榻的左侧,还立着一位仪态谨肃的年长宫女,她并不认得,可那人却拧蹙细眉盯向自己。

“筱安,不许如此直视娘娘。这是无礼冒犯。”已坐于下首的璟侧妃出言提醒。筱安不自觉地耸耸削肩。“没什么,不必吓唬她。”玲珑淡淡起口,一双美目微眯着,轻掩在珐琅莲花熏炉吞吐的缕缕白烟之后,显映出朦胧而又疏浅的笑意,“‘筱安’不像是正经名字。你可知道自己的姓氏?”小丫头轻合下贝齿,很快回答,“不记得了?”“那你的家,你的父母呢?可曾留有印象?”玲珑还有些不确信。她查觉了,闭目一瞬,“没有,什么都不知道。”晓棠听着,忍不住忆起当年初入宫闱之时,虽是一样孤苦无依,可终究记得娘亲、记得家乡。她忍不住感慨怅然,微微叹一口气,“三四岁上便离家,想来很难记得太多。又跟着拐子过活多年,许是打也打怕了。”玲珑解查她的心意,指一指手旁小几上新进的一味花茶,“你路上走得急,先润润喉咙吧。”晓棠在玲珑面前从来不拘泥,会心笑笑,便低头饮茶。

午后的阳光还好。透过长窗,可以看到一格格淡薄又微蓝的天空。筱安直直站着,心思不知该聚在何处。忽然听到皇后又问:“筱安,你可曾想过今后?”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却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再次盯上她的眼睛,真得与他的眼睛好像。还有那个赵王,原来他们兄弟都是如此得酷似娘亲。“你在听本宫说话吗?”玲珑瞧着面前神游之人,略有些不悦,可依然笑靥端华。她先点头,接着又摇头,“娘娘,奴婢在听。只是奴婢从没打算过今后。”“还是个孩子呢,怪可怜见的。”玲珑才把手中的书放下,略略坐正身子,“你虽算不得容貌动天下,正在豆蔻年华的女孩子到底娇俏些。不论以前受过何等的苦难,如今劫数将满。本宫也好,你家侧妃也好,对你都是怜惜的。眼前正有机缘,驻在雁门关的史驸马刚巧为手下守将报了战功。本宫可以破例向皇上求道旨意,为你指一个家世品貌皆佳的少年将军,你意如何?”她是如此温和又体恤,筱安却渐觉周身凄寒刺骨,“娘娘,您是要将奴婢嫁了?”玲珑打量她片刻,施施然道:“武将并非全为粗鲁之人。有本宫和你家侧妃过目,终不会亏待你的。如果,你还未思量好,也可先去雁门关,安置到雪儿府上。待等公主与驸马细细为你挑选。”

“你这丫头听明白没有?这可是天大的恩典。”皇后身旁的侍女似是极为不耐,眉目间的不屑同怒气更盛。“紫苏。”玲珑沉沉拦住那人,面上笑意也仿若铅水凝滞了一般。“你不愿意么?”她的一双凤眸上挑,拉出冷冷的弯弧。“奴婢只是不情愿不明不白地被打发到边关去。”筱安立得笔直。从前的谨小慎微,并没有为自己赢来安然的生活,现在的她,已经不知道,还能或是还用惧怕些什么。正有浮云过日,殿内光线晦暗下来。玲珑的目光微寒,“如何是不明不白呢?太子与宁郡王为你而起的纷争,本宫本不欲说破。对于女孩儿家来说,出了这样的事,终归是你德行有亏。虽然如今没有人再欲深究,可是兄弟阋于墙,本宫断断容不得。”“所以,我必须远嫁。”她竟然抬起下颌,笑得无比冰薄。“筱安,你……”晓棠想要制止,却无从拦起。玲珑像是看透了眼前之人,啜一口茶,再放下,“你不是必须远嫁,而是必须离开。永远都不能回来。”筱安不显气馁,蒲苇般纠缠得坚韧,“除非见过太子,我,绝不会走。”

便是晓棠也仿佛初次认识如此刚钢硬的小人儿,神情中满是疑惑。玲珑先还微微一凝,目光再落到那厢沉静如璧的面容上,竟带出几声嗤笑。“晓棠。”她静静转首,“总不能怪咱们的孩子不懂事,实在是没机会经历事。这样的‘人物’,他们哪曾见识过?在殷儿与鏧儿的眼中,一如解语花儿般得乖巧温婉。如此张牙舞爪的刺儿自会遮掩得巧妙,他们既想不到也看不到。”筱安当然听得出,皇后是嘲讽自己,她仍咬定了不出声,她的那番话也当是白说。“筱安,娘娘的懿旨不可违。况且,我们真心替你着想,从此除去贱籍,天宽地阔也算圆满,终不枉彼此主仆一场。正所谓‘宫门一闭不复开,上阳花草青苔地’。不论东宫,还是王府,不见得便是女人最好的归宿。”其实晓棠并不十分想劝,听着她一口一个“太子”,难免替儿子不值。“好了。谁都不必再费口舌。三日之后,自有公主府上的人去接她。”玲珑神色肃然,已是不容置辩。

“我不跟任何人走。我等着太子,终要他予我一个交待。”筱安仰着头,一脸的无惧。此刻广袖低垂,正掩住玲珑看似闲搭于长榻之侧的一只手,攥得过紧又极用力,筋脉都突兀出来,惨白得如同寒山冰玉。“没有人会见你。也没有人会予你一个交待。千万莫要妄想。”高高在上之人,樱唇一启,便是旨意。“筱安纵死不从。”她与她的目光相触,点漆似的眸子,深不见底。“你连死都不惧?”殿内众人惊窒间,玲珑的语声却又恢复温恬从容。“没有谁真得不怕死。但另人更怕得却是连死都不如地活着。”她也一样淡淡的,只是口中的死与生,那些人怕是根本不懂。“好哇。果然不俗。怪不得能令本宫最心宜的两个孩子都为你而倾倒。”玲珑在夸奖她,又不看她,慢慢拢一拢鬓角的头发朝向紫苏,“去吧。备下筱安姑娘需要的东西。”那人愣了一下,迟疑不定,“娘娘,要奴婢备下,备下什么东西?”玲珑慢慢收敛了笑意,“当然是需要什么,便备下什么。也可以多呈上来几样来,由着人家选吧。”紫苏被骇住,晓棠心中更似惊雷滚滚轰动。“姐姐,不可,姐姐……”她嚯地站起来。玲珑却并不在意,按了妹妹坐下,又唤进宫人再冲一壶香片来品。

“还不快去!”主人发声催促。紫苏哪敢拖延违拗,瞥一眼殿中央孓然而立的小人儿,耐不住暗叹着离开。“姐姐啊,筱安她……”晓棠真不知该如何相劝。玲珑螓首微垂,十指轻翻书页,“这本《幽明录》也看了大半。那些个死而复生,或是生离死聚的故事,常人实在无法读懂。本宫宁愿相信太史公的那句话,‘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才颇合己意。”说着,她理下袖口处碧玺的流苏,再次凝睇小人儿,“你总是在鬼门关口徘徊过。难道还不明白,人世上只有活着,才是最大的幸事?”这一句颇有温厚之意,可筱安并不动容。旁人都坐着,只有她卑微地站着。即便这样,她依然目光直视上位,将所有人细细审视,“‘月缺再圆,镜离再合,花落再开,人死再活。’正因为已然经历过一次,如今更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我。”

内殿空气已冷凝,唯有海棠幽香仍在。侍从女官应命入内,为首的两人抬着一张小巧的黑漆四脚几。小几在筱安的面前平稳放下。又有人上前,安置好三个圆盘。第一个盘中摆了一把轻便又锋锐的牙柄匕首。第二个盘中盘桓着数圈辨不轻长短的白绫。第三个盘中的东西最为精致,映雪红梅贴金的广口盏,盏中酒已斟满。“你们都下去。不得放任何人进殿。”玲珑缄默抿紧唇,冷冷盯了那三样东西良久,终究拂袖发话。众人躬身而退,紫苏留在最后,战兢兢瞅向晓棠,可那人好似也是一样的迷茫。

谁与谁都再无多余的话可说。玲珑指指小几,筱安却垂眸敛眉,纹丝不动。“怎么,又不想死了?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玲珑斜目睃她。她的脸色冷淡,“当然不是。我说过,我要等人。等着太子。便是死,我也得死在他的面前。”“你放肆!”玲珑再耐不住怒意,平放在膝上的双手也骤然握在一起。“娘娘息怒啊!”晓棠被吓呆了,惴惴不安。忽然,殿门外竟喧闹起来。“太子!太子殿下!皇后娘娘有懿旨……”“滚开!看谁敢拦着本王!”“咣当”一声响,有人用身体撞开了殿门进来。

“怀殷!”小人儿发觉最早,转过头来直直呼喊他的名字。“筱安!”怀殷的身子却一颤。因为他在看到她的同时,也看到了那小几上三样宫内送人自尽的不祥之物。“这是什么?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他几乎是狂喊出来,冲着他的母亲和姨母。不论玲珑,还有晓棠,都有些惊怔,仿佛根本不识得眼前那白衣惶惶之人是谁。筱安只有刹那的恍惚,极快地收起冷笑,按捺着将得意的目光藏进深深的睫影里。不过稍稍动情,便已然泪流满面,她哭到哽咽才扑进他的怀中,“怀殷,你救我,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谁要你死?谁会要你死?”怀殷紧紧握住心胸前那双抖个不停的小手,深湛的目光复杂,悲哀之中又蕴疚痛。筱安仍旧垂泪不已,颓软一般跪下,心有余悸地抓上他冰洁的袍角,“终于能够再见到你,我死亦无憾了。”“殿下”、“殿下”……宫人们早被吓散三魂七魄,唯有自幼便守在皇后身边的紫苏和这凤仪殿的首领内监仇朋顾不得一切奔进来,慌慌张张地望了望。贵妃榻上,玲珑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惊怒,常日里平和娇靥早已气胀成血红色的海棠。晓棠虚侧着身子,手臂就搭在长姊的肩上,她似乎很抚慰姊姊,可实在是自己的心绪都难以平复。“太子还请退下。”紫苏和仇鹏便在殿门口处伏下身子哀求。怀殷闻若未闻,低头看着脚边清泪长流的小人儿,神志倒像清明了几分。他终于撂开她的手,不过移身两三步,便靠近了那张黑漆几,想都未想咬牙踢上去。“咔嚓”一声,木几生生断为两截。几上所有的东西被甩了出去,顷刻间金盘覆玉杯碎白绫子污,入眼之处一片狼藉。

“啊,你……”晓棠的惊呼刚刚出口却又扼住,只因手下的身子不知从何时起已簌簌抖动不休,显然是怒极了。怀殷并未顾及这许多。殿内焚着的女儿香淡薄如雾霭,他没有抬头相看轻烟之后的母亲已是怎样的容颜。跪下,叩首,再直身,母亲无话,他也无话,一把抱起瘫软在地上的筱安,大步向殿外走。“太子!”玲珑的语气透出再难抑制的震惊与森冷。她从未如此呼唤过儿子。怀殷便停在五福捧寿门近旁花梨木透雕二十四孝文帝亲尝汤药图案的落地罩前。心头如有尖针刺入,他仍是保持着那样背向的姿势,并没有回头。“母后。”怀殷的话音轻徐又哀凉,“忤逆您,我不忍。但若要舍下心爱的女子,我亦不能。”说着,他又前行。筱安的眼泪是温热的,再次落下来,心中充溢的却是膨胀到快要爆裂开的喜悦。她使力地搂住他的脖子,略显尖削的下颌轻轻搭在他金丝白锦的领襟上。他面朝殿外,她可是正向着殿内。曾经的委曲和不甘早已卸下,筱安静一静气息,仍旧湿湿漉漉的眸子偏要对上高榻间那努力稳坐的身影。她像是故意地朝她睁大眼睛,灼灼逼视不过一瞬,娇嫩俏面间浮起略带虚幻而又得意的笑容。晓棠的脸色大变,快要沉不住气。倒是玲珑安静下来,定定目送他们离开,右手一颗颗抚过左腕上的珊瑚珠子,母仪庄严,遥遥如在天际。

第三十二章:鹡鸰在原

“姐姐,殷儿他不过一时糊涂,你不必……”晓棠显得魂不守舍。玲珑将指尖轻抚过裙上凤栖海棠的花色,针脚细细,隐隐可以触摸出凤凰的尾羽繁密。“你也回去吧。不用担心,我没事的。”许久,她才发话,眉头微皱,神情有说不出的疲惫。“姐姐。”晓棠担忧,玲珑倒缓缓笑了,淡淡地一抺,如同前日夜里潇潇的秋雨。“快回王府。”她拍拍妹妹的手。晓棠再无计可施,缓缓福身,紧抿着唇退出殿门。“仇鹏。”玲珑的呼唤沉沉。“娘娘,奴才在。”仇公公向前膝行一步。“你去趟御书房,只对皇上说本宫身子有些不适。”她边说边在叹气。仇公公不敢插言,叩了头,慌慌张张出去。紫苏跟着起身,瞧着呆坐在上位的主人,焦急又心疼。“娘娘,传人进来收拾下吧。圣驾便要到了。”大殿深处的帏帘被风吹得有些晃,玲珑瞥一眼地下散乱的断木残瓷,脸上闪过阴云似的黯然与自嘲,“做什么要收拾。正好让表哥看看,我们这是养出了多么孝顺的儿子。”

秋日轻寒。怀殷竟是一气儿走出中宫殿阁,直绕到上林苑边上的一处八角亭旁才立住身,又将怀中的小人儿缓缓放下来。“怀殷。”筱安仍旧依恋在他的怀里。怀殷衣袂凌风,一样紧紧拥着她,目光静静望了红墙之外的高远晴空出神。“我们要去哪里?”她看向他,语声轻微。“我都不知道了。”他低下头来,怔忡脱口。她一时哑然,可也是早料到的。原本挂在脸上孩童般楚楚无依的表情,此时心中一酸竟又硬气起来。“送我回王府吧。我们本就不该……”他的手按住她的口,相视一笑,冷暖自知。“莫要说如此的话。从今日以后,除了我,除了东宫,你再无依傍。”怀殷扶着她瑟缩的双肩,辨不清是在哄她还是在哄自己。

“你们俩跑得倒快。”高靴轻袍窸窸窣窣之声由远而近,是怀酘与怀馨小跑着穿过海棠林边的明瓦阁连廊。怀殷揽着小人儿也转过身来。筱安有些羞涩,从他的怀中轻挣出来,福了福身,“见过淮王殿下、赵王殿下。”怀酘已到近前,忙着抬一抬手。怀馨却笑得睫毛乱颤,“你倒礼数周全。”怀酘深深看她,跟着转向太子,“老三你可是疯魔了?竟敢大闹凤仪殿。”怀馨依然不怀好意,“刚刚我和二哥正撞上赶去御书房报信儿的仇鹏。他讲与我们的那番话**能将人吓死。”筱安双眸半垂,静无声息。怀殷脸色沉郁,强撑着镇定,“逆事已为,再难挽回。我正想着送她去东宫,然后便到母后面前请罪。”

“你啊你……”怀酘无奈又有些愤懑地指着弟弟,“便是为了心爱的女人,也不该如此放肆!”亭子边旁是池浅水。天干物燥,树上枯枝折落下来,“哗”地带出一声锐响,翻起阵阵涟漪。众人有短暂的静默,忽地怀殷竟冲着兄长跪下来。“二哥,帮帮我。帮我把筱安送回东宫去。看护着她。只要见不到我回去,不要让任何再带走她。求求你。”他的重瞳幽幽,凝望着不动。怀酘跺一跺脚,侧过身才拽他起来,“我可受不得你如此。反正不管如何,我总会帮你。放心便是。”许久了,筱安才开始感到恐惧。她也拽住他,泪珠再次滑落,半是心伤,并是悔。“我不走。我要陪着你。”秋风中,她的身影纤弱。怀殷心疼,轻轻抚平小人儿鬓角的一丝乱发劝道:“乖乖听话,我很快便会回来。”怀馨双手背后,泠泠开口,“筱安啊,我也劝你快些走。留在这里要看着他被活活打死,只怕到时你会心碎。”

“殷。”她真被吓到了,小脸儿煞白,一双眸子洇氲朦胧。“少听老四唬你。那是我的爹娘,再气再恼,又能如何呢?更何况,无论什么样的责罚,也都是我该受的。”他略略挑眉,为了抚慰她唇畔缓缓晕开笑意。怀馨也笑,伸手捅捅二哥,“你看,太子可是毁在这个小丫头手里了。如今被她迷得,挨打都上瘾,根本停不下来。”怀酘推开那人懒得理会。怀殷回过头瞪了一眼,高声斥他,“少在这里幸灾乐祸。抓紧找大哥去。若是父皇真要揍我,也就大哥还能劝劝了。”怀酘点头,“是得把大哥寻来。不然谁也无法平息父皇与母后的火气。”“大哥还未出宫。正在陈母妃的秋阑殿里说话,大嫂和小昊桐也在。我都打听准了。”怀馨终于认认真地回话。怀酘将广袖略收,依旧是素日里翩翩又谦谦的模样。“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难来时各自飞。”说着,他又冲小人儿眨眨眼睛招招手,“咱俩先飞。赶快离了这是非之地。”筱安一时哭笑不得,实在佩服这些个皇子亲王们的从容气度。她还未动身,怀馨又谑笑起来,“你们飞吧,我不飞。如此好戏,怎么能够错过。”

怀殷已然攥紧了拳头,挥挥臂一字一句透出霸道来,“再废话,去中宫殿之前请罪之前,我先开发了你。”怀馨白了那人一眼,举步要走,可还是忍不住唠叨,“大哥真是辛苦,整日里忙于在宫中搭救弟弟们。将来,等大哥老了,我一定要好好孝敬他。”怀酘被逗乐了,长眉高挑,讥笑也不失端雅,“大哥有福。养了你这样的好弟弟,竟比儿子都管用。”怀馨根本不在乎旁人笑话自己,依旧是一派诚挚的神色,“小时候挨打,大哥都会抱住我,用身子去挡父皇的板子、藤条。可你们俩呢?平日里只会摆兄长的谱儿。每每我落了难,就都成了缩头乌龟,跑得比兔子都快。”“你说谁是乌龟?”“你说谁是兔子?”怀酘与怀殷先顾不上旁的,撸胳膊挽袖子过来。“真是欠揍啊!”“一点规矩都没有!”他们俩围拢便左一拳右一脚地落下也不停歇。怀馨抱着头被逼得靠在亭子间的立柱下,躲都无处可躲。筱安无奈看着,说不出该急还是该气。突然间,身后又一阵子革靴声紧。小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脚步都收不住,他便开始呼喊,“皇上,皇上赶到了凤仪殿了!”

早就过了日盛时分,阳光徒余昏黄映照金钩玉户。如彬本来含了气恼,直入深殿便挥手命随侍的宫人一概退下。室内窒闷,垂幛缭绕纷纭。他都立在身前了,她却不睁开眼睛。她的发髻有些松散,面色惶然苍白,寂寂却无生气。“玲珑。”如彬俊颜稍霁,有说不出地心疼,静静落坐于身侧抚住皓腕温和相唤。龙涎香气浮动,玲珑娇弱地倚上夫君肩头,绮锦柔滑清凉,挨得近了隐约能够感受到彼此凌乱的心跳。“彬。”她轻眨眸子带出细密的泪珠,“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儿子被那个妖女抢走了。”“哈哈哈……”他再耐不住,俯下身来看她,笑意清朗又满含讥讽。

“你笑?你居然还能笑?”玲珑的脸颊浮起异样的嫣红,双手想要撑开他还在捶打他。如彬将笑意缓缓收住,轻松捉住挥舞的纤臂,狠狠将她拽伏在自己的膝上。她喘息着挣扎,眼里的怒火消磨尽了,伤心之后透出绝望。如彬可管不得这些。一手揽住她的腰肢,一手又将长裙内的衬裤同小衣一褪到底。雪白双丘连带玉腿尽裸,玲珑禁不得这突如其来的清凉,打了数个冷战,身子在桎梏下抖了又抖。他便最爱她凌乱的模样,一低头在那微侧的小耳朵上咬下,“能不能告诉我,到底要如何教训,你才能学会听我的话?”男人下颌微微刺痒,身躯也沉重。她如同圈禁于囹圄之中丝毫不得自由,可心绪竟浮飘起来,说不出口的欲念升腾,都快忘了先前的愤怒和此时的忧惧。

如彬也有些心猿意马,一圈又一圈地摩挲两瓣娇肉。她的身子惹火依旧,尤其生育之后,圆圆的而又丰腴的屁股越发饱满挺翘,摸起来滑嫩还不失弹性,实在是让人感慨岁月的眷顾。“嗯嗯”她迫出嘤咛,更似呻吟。“说,该不该打?”他又笑了,缠绵而促狭。玲珑回答不出如此的问题,气息紊急,晾在空气中的娇臀煎熬着辗转。他将她按住,声音肃了几分,“瞧瞧你和晓棠做得这等好事,如何打都不冤。”她可从来都是越训越要争辨的,轻喘着扭过脸,红莲似的面庞又成了横眉立目的模样,“我们如何?还不是白白辜负了一片慈母心。”如彬摇头叹息,“玲珑,你不仅仅是殷儿的母亲,你还是天下人的母亲啊。”“你也怨我‘赐死’筱安?”她直直看他,目光幽深变幻,“我是真要让她死吗?我不过是在吓唬她,让她离开我们的殷儿。”他听出她有些恼了,先缓下容色,只是诘问不变,“可你吓到筱安了吗?你吓到的只有你那宝贝儿子。人家两个反倒成了至死不渝。”说着,他覆在她臀上的手便缓缓举起,唇边更勾起一抺戏谑,“聪明反被聪明误。今天便罚你二百下。白日里这一百下用手,晚上再换了旁的打屁股。不过你放心,等我出了气,也一样会为你出气的。”

话音刚落,他还真得动手。巴掌呼啸而至,而且只落在左边肉丘上,一连气的竟有三十下。玲珑疼得抽动,极力想侧翻过来。孩子们大了,岁月长了,这样结结实实地挨揍于她并不常有。脑子里再忆不起曾经难捱的苦楚,可屁股似乎并没有忘记。硬实且重的手掌在不断落下,由臀峰处极快蔓延到半边屁股的痛,依然是那么熟稔和敏感。“你不能匀开了打么?”她都佩服自己,伴着“噼噼啪啪”的脆响声居然还有勇气提醒。“呵呵”,如彬在笑,也在欣赏。本是保养得宜柔嫩如花的肌肤在自己的手下被蹂躏得渐渐红肿起来。优美的半圆覆满参差微凸的指痕微微颤抖着,越发衬得那完璧无暇另外半边净白又剔透。再加几分力道,她的细腰也在痛苦扭动,双腿由根部起不安分地交替揉搓,原来拼命夹紧的缝隙再也力不从心,簌簌颤动中一不小心便乍泄了幽丛深处湿漉漉的春色。

她的屁股滚烫,他的掌心也热了,正好停下来体味肉皮儿上的暖融。松开按在小身子上的左手,如彬端过一旁高脚平几上的茶盏,啜一口试试水温,俯下身子递到那樱桃唇边。“我不喝。”玲珑抽抽嗒嗒地开腔,佯作赌气地推开他的手。如彬也不恼,自己饮尽清茶,再拈了枚水晶盘中萆荔果做成蜜饯喂她吃。“你最喜这个,甜而不腻。含一颗再挨打,就不会觉得痛苦了。”他的笑容清浅如旧,漾在深沉的眸子里如同细碎春风撩起的水波。“你要是不打我。我不含这个也不觉得苦啊。”她趴在那里侧过脸来看他,海棠带泪,无力而又娇楚的情态。如彬将和气收住,目光沉沉扫下,“这一边的四十下罚完了,那一边的四十下马上开始,你且不必心急。”

“啊啊。”玲珑最惧那人清漠的神色,貌似委曲而又害怕地低头,其实是想藏住莹莹双目中点点流光灵动。“一边四十下,两边只有八十下,那二十下呢?是他忘了,还是高抬贵手免了呢?”她可不敢再问,绷紧了右边屁股继续候着。“啪啪啪啪……”抽打依旧连绵不绝。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挨他的手板从来也不比竹板、木板什么的好过。他打她,都是伸展开十指,平平地砸落。落在肉上的瞬间并不觉得很疼,可手一离身,那股子热辣立时便从身体的深处汹涌地泛上来,触到表皮时又随着脉络扩散开,在整个臀上游走。持续的时间长短正好能够接上下一巴掌。慢慢的,整个屁股便从钝钝得发麻发硬转为嚣张的还又尖锐的痛苦。

“表哥,你放过我吧。我全听你的。再不耍小聪明。”打小苦求惯了的话,无论到了什么年岁仿佛都能顺口。如彬习以为常,根本不去理会。四十巴掌干脆利落。从腰际开始,扇到大腿根,再一路回来,循环往返,寸寸不落地让她去疼去哭。玲珑终于还是忍不住,挣脱出左手来捂到屁股上,累累的肿印让皮肤都不再平滑。“表哥,别打了。求你。”不知是泪是汗的滴下,在金砖地上溅出一朵小小的水花。他随意拨开她的手,极认真地寻找每处凸痕,细细地揉了一阵。“好点儿了吗?”他体贴地问,她也仿佛很受用,伏在他的腿上使力地点头。如彬看着,兴味十足,“舒服过了,就把双腿分开些,让为夫把最后二十下罚完。”“什么?”听到这句话,对玲珑而言不谛五雷轰顶。“不是两边都打完了吗?”她又扭脸,眼睛痴痴望着,一幅无助又妩媚的样子。他却并不理会,托起她的小腹往怀中带带,“你真被儿子气糊涂了?我明明说过白日里先罚你一百下。这刚刚才够八十。”边说,他也未曾闲着,双臂使力硬生生分开她吃牙绞缠着的长腿。“最后二十下打里面。”他竟动手掐了一下。

“不要,不要啊。”玲珑终于不顾羞怯地翻腾起来。那臀根处腿内侧才是全身最细嫩的部位,白腻胜雪,莹莹如玉,实在是娇不吃痛。他一掌扇下去,深红的臀肉乱颤,她再不敢动弹。“你最好听话。不然留到晚间的那一百下藤条现在就用上,都抽到这里。”如彬仍笑,只那笑中多了几分冷讽的滋味。她终于还是安静,悲哀地趴好。他再次动手,不变的力道重打两腿内侧,一下便是一片清晰的伤痕,这才**是痛到骨子里。玲珑本来咬着唇暗暗垂泪忍耐,可却受不得那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将指尖掠过被强行敞开的私处。饱受折磨的皮肉竟用痛楚滋养出欲望来,点点滴滴又迅速扩大。她轻轻地吸气,承受着绵绵不绝的抽打却再不想躲闪。小脸儿也深深埋入臂间,生怕他看到自己痛苦而又享受的表情。腿筋都开始抽动,她想合拢又合不拢,由腹下和腿间生出的汩汩暖流正颤栗着汇入花苞深处。花瓣儿片片舒展,花蕊抽芽挺立,忽的便沁出淋漓的蜜露。

“表哥,彬……”玲珑无法说出完整的话来,深深沉醉而又娇喘着吟哦。他早就停下折磨她的皮肉,右手还捂着那片丰沛的羞处,俊面却贴上她的脖颈滑行着轻吻。“还生气么?”他已吻到依然红扑扑的小屁股。全身酸软疼痛,可又觉四肢百骸通达轻松。终于抑下心火,她扭过身子来用双臂环住他,“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如彬也不再挑逗,松了下面的手,把她整个抱进怀里。“郁结于心,会落下病。为了那帮讨债的,根本不值得。”他一样在平复激荡,胸膛耐不住地起伏,“保不齐哪个便要跑来,我们此时想享欢愉也难,真是不胜其烦。”她可不作此想,手指点上他的额头俏皮笑道:“我才不嫌。要是能再得个皇儿更好。”如彬气哼哼地箍紧她,“可莫要吓我。多子未必多福。瞧瞧你生养的这几个,正如民间所言,‘按下葫芦起了瓢’。”

她不言语,乖巧地靠在他怀中一动不动。二人十指交缠,心息相闻又缠绵了一会儿,如彬这才开始小心翼翼地帮她整理衣衫。想是怕她再吃痛,他边提小衣边闲闲说话分散精力,“吾朝这几代,后宫之中虽谈不上枝叶繁盛,可总是不绝皇嗣,只在嫡子上难得。当年母后将如彩养在膝下那么久,凤仪殿内也未闻儿啼。”玲珑的手停在腰间的翟鸾绦上,语声转淡,“你猛得提起桓王来。如今扬扬也渐渐出落,一颦一笑像极了她父王。”

第三十三章:墙有耳者

言及女儿与堂弟,如彬蓦地沉默,继而又轻笑,“的确很像,还不止在模样上,尤其那聒噪又好逞口舌之利真是随得紧。如彩与如彰同岁,当年在宫中对比鲜明。如彰性子沉静,只要你不同他说话,他就可以一直不开口。如彩正相反,便是谁也不去理他,他自言自语也要嘟囔上一天。如彩本就聪颖,口似悬河,辩才无碍,在上书房读书时常常将师傅们驳得哑口无言。父皇惯重师道,教子又严,有一回在凤仪殿中便动了怒。母后溺爱维护,父皇也留颜面,只罚他面壁思过两个时辰。谁知如彩竟不领旨,哭哭啼啼地求父皇,说什么挨一顿打痛快了事,若要一个人孤零零站着又不能说话才是折磨。”玲珑听着,扬眉也笑,“桓王的聪明不在博闻强识,而在讨人欢心。他五岁入宫,十二岁染病离开。不过就是个孩子,却在波谲云诡的内苑,于太后、皇帝、皇后和各殿妃嫔之间轻松游走,得尽众人宠爱。便是表哥你临朝以来一直倚重桓王,肯定也有那些年积淀的兄弟情谊在。”如彬微微点头,“当初父皇根本不想收养宗室子侄。王叔更舍不得将自己的小儿子送进宫去。皆是皇祖母与母后一意为之。想来父皇早有提防,孩子养到中宫,不变宗牒不改序齿,也是怕日后生乱。想不到如彩面上的疹疾患得突然又久治不愈,半边脸溃烂斑驳几无好肉。太医皆怕传与其他的皇子,父皇就让如彩回琝王府养病。这一走,他便再没有回来。”说话间,如彬稍稍侧脸又垂眸,“吾辈之中,如彩算是数得着的倜傥俊美,疹疾汹汹却不曾留下丝毫痕迹。如此逼真又妥帖的苦肉计,真不知父皇还是王叔,究竟他们谁人所为?不过,终究养育一场。璃阳宫变母后猝然薨逝,便是人人皆传‘赐死’之说,谁都想与马家、陈家撇清干系,可如彩依然不顾王叔拦阻上折子要为母后居丧三年。父皇没有答应,却又下旨将他由郡王晋为亲王,也算是褒奖了。”

玲珑斜着身子坐下,两瓣娇臀左右调适了几回,只为避开最重的伤处。挑绣凤栖金枝的长裾曳地,她终于倚住他找到舒服的姿势,一时间纷乱念头萦绕,秀眉也淡淡蹙起,“我知道,表哥你一直欣赏桓王睿智守礼。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在担心,担心他终有一天会把扬扬再要回去。我可舍不得。”如彬倒不在意,依然温言而语,“胡说什么呢。宗牒之上,扬扬已是我们的女儿,如彩他哪敢再要回去。这些年来,如彩也好,他的王妃也好,从不在你我面前提及扬扬,莫说朝见便于宫宴之时都避见孩子,亦算表明心迹了。”

香薰袅袅,玲珑也慵然,“许是我多心。桓王以风流闻名,府内姬妾成群。扬扬都是他的第六女了,沈王妃更要偏疼儿子多些。所以,我们多年求女不得要养个孩子时,他们才送来了小扬扬。那丫头只有在我们身边才娇贵啊。你说是不是?”如彬拧了拧她的鼻头,露出微微笑容,“都是守在你身边被惯得娇贵。一个赛一个的淘气。”玲珑未来得及辩解,大门处忽然传来仇朋的高声通禀,尖尖细细的还带了颤音,“皇上,娘娘,太子殿下跪在殿外请罪。”如彬闻听,脸色立时难看了几分。玲珑替儿子担忧,轻轻挽住他明黄的衣袖,“不能全怨殷儿的。那个筱安才是难缠。现在我已经不生气了,你也别再责备孩子。”如彬抬手为妻子理理鬓间的碎发,语气微怒又带了怜悯,“你的儿子,你也并不完全懂他。那个逆子,才是你越心疼他,他反倒越要欺负你呢。”玲珑还想劝,却被握紧了手臂。如彬眸光冷凝,冲向殿门吼了一句:“让他进来。传杖!”

大殿中央断开的半边小几零散,金灿灿的酒盏也空。怀殷闻诏进来。淡淡白衫,跪拜堂下,龙形凤姿不变,只那低俯的头颈,修长的身影,略略带了些许惊悸与清苦。“儿臣知错。不敢求父皇、母后宽宥。”垂在身侧的手握紧,他的一颗心都揪住。牟平和仇鹏跟在太子身后,门前风过,吹得衣摆簌簌。玲珑瞧着担忧,更后悔不迭。如彬唇角绷起,声音与面色一般静冷,“叫你们传杖,没听到么?究竟是聋了,还是想抗旨?”两位侍丞慌慌张张跪下来,额头触到金砖上,就是不敢回应。“表哥。”素手纤纤,玲珑轻轻抚住如彬。怀殷也抬头,避开父亲寒澈的目光,极快地掠一眼回护的母亲,生出难以言表的负疚。

“你为何还要劝。哪能纵着他如此忤逆不孝。”如彬轻叹,半是埋怨,半是心疼。“母后不必替儿臣求情,是我该受教训。”怀殷早低下头,可怜巴巴地讨打。任谁也瞧不见,他偷偷藏起的面容上满是孺慕的笑意。晌午在御书房受的荆杖足足有六七十下,臀上肿涨厚了一圈,跪得久些都隐隐生疼。饶是这样,怀殷也并不害怕再领一顿板子。这两天好像一直在挨打,可让他再回味当时的畏惧与苦楚,竟抵不过痛过之后的温暖与轻松。“还不快些去传杖!”他们不急,他倒着急,偏着身子催促。如此跃跃欲试,只因心中踏实。筱安想必已安全送到东宫。现在他只盼着父亲能快些动手,到时母亲的火气也就消了,一切皆大欢喜。

怀殷心急如此,玲珑与如彬倒有些发懵。父母教养孩子,亦算是以上御下,看重的便是驯服的姿态。只是这为子女者若恨不得将身段放低到尘埃里,爹娘却往往不知所措。尤其玲珑,早就皱紧了眉头,深怨自己行事糊涂又轻率,招惹出如此风波,竟是将一向气宇轩昂又英风自负的儿子逼迫到要苦苦跪求笞责。她实在无法原谅自己的“狠心”。如彬高高在上冷眼瞧着,早辨清了那个小家伙心中的算计。他“腾”地站起,几步就过去,也不发话猛得捞起跪在地上的怀殷。一只手钳住肩膀压着他躬下脊背,另一只手照着他的屁股发狠就是几巴掌。即使这样,如彬仍觉不解气,再抬脚将儿子重又踹翻到地上。“表哥!”“皇上!”众人被吓破了胆。玲珑扑过来,“殷儿、殷儿”地唤着,心急火燎地想扶儿子站起来查查伤情。“陛下息怒啊!”牟平和仇朋两个则一左一右试探着拦下主人。

怀殷多多少少能够查觉父亲的愤怒是因为自己太过“听话”。身后更难受了,可候不到旨意,他仍不敢起身。好在母亲像是已经心疼如常,他顿觉又有了依恃。傍着玲珑的手臂跪好,怀殷的声音依然战兢兢的,却在撒娇,“母后,儿子没事。”他说的全是实话。徒手揍的而已,表皮上热辣些,来得快去得更快。那一脚不算轻,肯定会留下淤痕,不过好在也踢在臀根处,终究肉厚些伤不到。唯一觉得难堪的是当着牟平、仇朋的面就被父亲揪住教训,还是抡巴掌打屁股,如此教训小孩子的方式,让他这个以国之储君身份长大的皇太子着实觉得羞耻。“父皇。”怀殷不敢再胡乱揣测父亲的心思,跪好垂首。如彬也看清儿子红透了的耳根,又恼他还又心疼他。正纷乱间,殿外侍者又有通传:“齐王殿下、赵王殿下、齐王妃、世子求见!”“是桐儿。外面风大,快让孩子们进来吧。”玲珑面朝着如彬,却向牟平他们使眼色。仇朋腿脚麻利,小跑着奔殿门处挑帘。如彬牵住玲珑的手归至正位。怀殷听到大哥一家都来了,心下更踏实一层。虽起不了身,可他也向角落处挪挪让开行路。

怀毅一身银灰色的绵海纹皂燕轻袍,容长脸颊朗月般清雅。他一手领着儿子,一手扶了妻子,翩翩然跨进殿门后便撩衣跪倒,含笑从容言道:“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齐王妃谢氏早已拉过儿子随在夫君身后跪下。怀馨最晚进门,极快地扫眼不远处地上的一堆残物,蹙蹙眉也紧跟着伏身问安。如彬和煦地赐他们座。不论是那哥哥、嫂嫂还是弟弟,都仿佛不曾看到靠近东窗处直直跪着的怀殷。谢过恩大家便靠到父母身前坐下,一家人言笑晏晏。昊桐弄不清这其中的缘由。脚上的牛皮翘头小靴子在金砖上踏出清脆的声响,他放开了娘亲的手跑到怀殷身旁。“三叔,你也起来啊,你怎么不起来?”小孩子拖着叔叔的袍袖拉他。“桐儿乖,快回到你父王身边去。”怀殷拍拍侄儿的小手,放低声音哄劝。

“桐儿。过来!”怀毅原本含笑的眸色冷淡下来。孩子有些怕,回头看看怀殷,还是鼓起勇气来站着没动,“父王,三叔还跪着呢。”怀毅这才瞥了眼弟弟,目光幽幽一转更显严厉,“你三叔做了错事,自然要跪。将来你长大了,若敢不敬母亲,为父不但会罚你跪着,还要请出家法来狠狠打你的屁股,记住了吗?”昊桐仍然没听懂,不过明白父王是在训话,立刻乖巧地点头称是。王妃也向儿子招手。小世子在家中最为娇惯,这会儿白白挨了通吓唬多少有些不甘。他也看到了那堆摔碎的桌几盘碟。三岁稚童,却已显出英朗傲然的眉目。他挺直了小身子,又看向仇朋,“首领公公,这里如何还不派人收拾。如此凌乱,中宫威仪何在?若伤到皇祖父与皇祖母,你们谁能担待?”仇朋正害愁主人不发话无法清去这一地的狼藉,此时立马顺着感激接言,“世子教训得是,奴才这就吩咐他们打扫。”

怀馨起身过来,抱着侄儿回到座上。昊桐却不愿被他圈住,极力挣脱开,手脚并用地爬进玲珑的怀里。“皇祖母,您怎么不笑了,是孙儿惹您生气了吗?”昊桐奶声奶气的问着,还用那胖嘟嘟的小指头去抚开玲珑眉心的蹙痕。“您不要生气,生气会变老的。”孩子的话说得极认真。玲珑终于被逗笑,在那软软嫩嫩的小脸儿上亲了又亲,“祖母已经老了,生不生气的都一样。不过,祖母生谁的气,也绝不会生宝贝桐儿的气。”齐王妃觑着玲珑的脸色陪笑,“桐儿休要胡说,皇祖母才不会老。”怀毅在旁边插言,“佳宜说得没错。当年在东宫,您带着儿子与大姊爬树时是什么模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模样。岁月终不负您,竟不曾留下痕迹。”如彬颔首,一样欣然相望。玲珑不由得晕红双颊,稍低螓首掩住幸福娇羞,捏捏孙儿的小鼻子扯开话题,“桐儿,这次母妃有喜,你是盼着弟弟呢,还是妹妹呢?”

昊桐偏着头看了看娘亲宽身宫装上绣着的紫薇花瓣,回答得干脆,“还是要弟弟吧。妹妹不好玩,你一欺负她,她就哭了。”如彬就在近旁,听着孙儿的话有几分诧异,“谁与你这样说的?”昊桐还在坚持,“皇祖父,真是弟弟好。五叔还有恩叔,他们怎么打我,我都不哭,我也不告状,所以他们都带着我玩。”如彬本要吁出的一口气差点噎住。怀毅更是挑眉变了脸色,“老五还有小恩,这俩小不点儿又欠收拾了。”怀馨幸灾乐祸地笑起来。昊桐倒显得有些着急,“父王,五叔和恩叔都喜欢我,他们不是欺负我。还有鑫叔护着我呢。”

齐王妃再度有孕尊养舒心,不仅人见丰腴,语声也是温和愉悦的,“桐儿,忘了吗,你可是来给皇祖父和皇祖母背诗的。”娘亲提醒,昊桐终于想起正事来。他欢快地从玲珑身上滑下来,又倚到如彬身前,“皇祖父,孙儿会背《诗经》了。”如彬自然欣慰,拍拍孩子头上的总角,“不学诗,无以言。朕的桐儿真有长进。”经此夸奖小昊桐更见兴奋。他规规矩矩地站好,张开小嘴儿便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孩子刚刚开了头,便被父亲轻咳着拦住。怀毅转首看着妻子,带了几分不悦:“佳宜你如何要让孩子记这首《关雎》。”齐王妃白皙俏面上显出委曲更有疑惑,“难道不是王爷你教的么?”

“谁都不是。是四叔教我的。”昊桐指指怀馨。“哪里有是非,都少不了你。”如彬瞪了儿子一眼,颇有责备之色。怀馨讨好似地笑笑,看看父母,再看看兄嫂,“真是冤枉。我可没刻意教昊桐。我只是在他面前吟诵过一次,谁知他竟记住了。人人都讲老五聪明,我们的桐儿也不输他五叔啊。”怀毅气愤搡了弟弟一拳,“谁让你没事在我儿子面前吟诵《关雎》?将来真得躲着你远些才好。”玲珑并不理会他们,看向孩子柔和微笑,“桐儿,你会背这诗,可知其中的意思?”昊桐点点头,依然信心十足。玲珑倒惊奇,只用眼神鼓励他。小世子负手又挺胸,极大声地对众人讲道:“只要是美人儿,男人都喜欢的。”

童言无忌,众人却愕住。怀馨再坐不住,探起身抱住孩子,更悟上他的嘴巴。“小祖宗,快歇歇吧。你再多讲几句,四叔也得到窗根儿下跪着去了。”怀馨俊魅的面容愁苦得如同抓皱了一般。昊桐瞧着有趣,圈在他的怀里笑得开心。旁人都在怒目而视,只有玲珑闲适地倚上锦靠,垂了眸子开口:“‘是美人儿,男人都喜欢’。这样的道理连三岁的孩子都懂,偏生我是糊涂的。”怀馨已经垂手侍立一旁,微微低下头,“母后,儿臣随口说的,不过想逗小昊桐。”玲珑并不理他,淡淡瞥向怀殷,“你也不必在我们面前可怜兮兮地扮孝顺了。还是回去哄你的美人儿要紧。”“母后。”怀殷心下里迟疑不定,仰头望着凤座不知该如何辩解。“留在这里做什么?没的惹人生气。”怀毅瞪了怀殷一眼,同时也递过去让他禁声的眼色。训斥完弟弟,齐王稍稍向前驱身,恭顺劝道:“父皇,太子过大,合该重责。只是此时日已近暮,您和母后也乏了,保重身体要紧。儿臣更是莽撞,不该带了媳妇和桐儿过来。您若真要教训,容儿臣先打发了她们娘俩回去,总得给三弟留些体面。”

昊桐本来老老实实呆在母妃身边,忽然便听到父王说要送他回去。小家伙眼珠转转重又赖到如彬的膝上撒娇,“皇祖父,孙儿不走,孙儿不走。我要吃皇祖母做的竹桶面。您们答应了的。”如彬握住孩子的手,徐徐扫视眼前诸人,“你们到底来干什么,你们心里最明白。”说着,他也盯向怀殷,“连侄儿都要为你求情,你可是真有面子。”怀殷根本不敢与父亲对视,重重叩首,语声发颤,“儿臣不孝……”如彬也不等他把话讲完,提高了声音喝斥,“还不退下。回去将《孝经》抄录百遍,明日早朝前交到御书房去。”便是从此时起,不吃不喝不睡,也抄不出一百遍《孝经》来。怀馨听了便想开口再求,倒被身旁的怀毅伸手拦住。怀殷顾不得那后续的事情,只感喟父亲轻松饶过自己。玲珑心软,趁着如彬未在意,冲着儿子笑笑又侧侧下颌,一样在催他快些离开。太子伏地谢恩告退。旁人都不再理会他,只有怀馨陪着出来。

秋意正浓。怀殷走出正殿又绕过福海绵延的影壁才负手立住。终于可以长长吁气,眼望着远处金銮璧阁叠层错落,飞檐复廊缦回依山,他的心情爽快无比。“美人到手,又全身而退。你可真是厉害。”怀馨便站在哥哥身侧,拇指竖起,笑得促狭。怀殷正欲谢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嗤,“三哥厉害,可三哥的女人更厉害。”并肩而立的兄弟俩同时转头,影壁东侧,玉阶尽头,一对数尺长的铜鹤后面,竟是怀殳摇头晃脑地出来。怀馨立时揪住小弟的耳朵笑骂,“还敢躲在背后吓唬人。看我怎么规制你。”怀殷谨慎,小心瞄一眼大殿,扯着二人离开院子。怀殳终于推开四哥的手,呲牙咧嘴地揉着痛处。怀殷微肃面容,“又敢逃学,当心一会儿被父皇瞧见了赏你戒尺。”怀馨也是咬牙切齿,“他就是皮子痒痒了,别的毛病没有。”怀殳冷眼看着哥哥们,“‘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三哥,若不是为了你,我又何必在父皇跟前冒险。”怀殷根本懒得理会小孩子,随性拍拍他的头,“回房温你的书去。”说完,他掠下袍袖举步便走。怀馨一样不上心,折身准备再返回大殿。怀殳对谁都不拦也不劝。他只轻轻拍手,幽幽问道:“你们真得不想知道,三哥赶来救美之前,那个筱安在凤仪殿内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还有啊,你们不奇怪么,母后一向慈爱恤仁,如何会突然便硬下心肠要赐令她去死呢?”

第三十四章:温泉水滑洗凝脂

几只晚出的蝙蝠挥动翅膀掠过染金又带青的天空。怀殷也好,怀馨也好,一前一后仿若定住。怀殳依然带笑,孩童惯常的天真表情,“果然是三哥中意的,实在不同寻常。”怀殷略有些不耐烦地催促,“有话快说,罗嗦什么。”怀殳并不着急,向着三哥挪动几步,“臣弟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对筱安觉得佩服。那丫头甫一进入凤仪殿时是何等的钢硬、凛然。若论通身气派,莫说于宫婢中难寻难觅,怕是寻常皇亲、命妇在母后驾前也没有的如此的胆量。”怀殷貌似安定听着,双环瞳仁却是紧了又紧。“三哥,母后确是关心则乱。”怀殳愈说口吻愈冷静,“她和小姨都想把筱安嫁到雁门关去,反反复复地劝她离开你。”“雁门关?”怀殷听到这个地方,只觉得心头酸得发痛。“呵呵,没错。”怀殳倒显得轻松,“地方是远了些。可母后也算谆谆相劝,还许予她挑个有才有貌的少年将军。只是筱安口气冷厉得很,声言见不到你就绝不离开。母后多讲了几句。她便以死相挟,梗梗着颈子说什么‘花落再开,人死再活’云云,终要由三哥你给她一个交待。母后被激怒,更多的怕是想要唬住她,才传了那几样东西进来。”“闭嘴吧,你一个小孩子哪里学得这样听壁角的功夫。”怀馨明眼瞧着太子怕是有些听进去了,急乎乎地想要拦住弟弟的话。怀殳正在兴头上如何肯依,“小姨来时,紫苏姑姑打发褓姆嬷嬷带了我和小妹从后殿的偏门出去,亏得我多个心眼儿偷偷留下来。不然怎么会看到如此的好戏。筱安口口声声寻死。匕首、白绫、毒酒摆在面前了,她又说死要死在太子身前才行。后来,三哥心有灵犀一般地赶来。她呢?哼哼。竟立时像被抽筋拨骨一般瘫软成泥,赖进三哥怀里,哭成了泪人。最厉害之处……”说到这儿,他故意停顿一瞬,小脸儿微微泛红眼神里却蕴了萧杀之意,“最厉害之处,是三哥你抱着筱安离开之时,她竟然倚着你的身子背转你,冲向母后笑得无比畅快得意。你们都走了,我藏在西暖阁的落地浅纱幛后眼见母后伤怀落泪。本想进去劝慰,可听到仇公公要去禀告父皇,便被吓跑了。现在也不知道母后如何。”小遹王的眼神迷蒙起来,更肃一肃声。

怀殷的思绪都乱了,一日纷扰竟如梦境。他实在辨不清,弟弟口中的“筱安”,与自己眼中的“筱安”,到底哪一个才来得真实。太子转身便走,没有丝毫迟疑拖沓。“三哥!”怀殳还在身后相唤却被一旁的手臂抓住。怀馨泠泠嗤笑“你可真有本事,称心如意了吧?”怀殳面色愈红,极力自持道:“我们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弟弟?难道眼见母后遭侮,兄长受蒙蔽,仍要无动于衷?这样的女人,三哥就不该教训教训她吗?”怀馨无从辩驳,没好气地弹了他一记暴栗,“该干嘛干嘛去!人小鬼大,比谁都精。”

怀殳哪有个惧的,一手揉着脑门儿一手叉腰,冲着哥哥又皱鼻子又撇嘴。怀馨笑得快要岔气还恨得牙痒,抡起胳膊再要揍他。兄弟俩一个打一个躲正闹得欢,江恩却从院门南侧的海棠林连呼带喊地跑过来。也不知是急的还是累的,小小少年满头满脸的汗迹,束发的玉冠都歪向了一侧。他本来只盯着怀殳,不成想怀馨也在,满肚的话暂且咽下,恭恭敬敬曲膝行礼,“见过赵王殿下。”怀馨瞅着是这孩子,气更不打一处来,也不唤他起身,只在那半撅着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父皇不在,良叔叔也不在,你个小鬼头装什么老实样子?”他斜睨着看人还带笑,小家伙便不害怕。江恩拍拍衣衫上的土轻快站起来,“四哥这样说,倒象我有多不懂事似的。”怀馨听了又踹他一脚,“你以为自己有多懂事啊?仗着年小得宠整日里在侯府欺负江承还不够,竟然敢招惹桐儿。良叔叔的板子这些时日又闲了是不是?”

江恩是极漂亮的男孩子。唇红齿白不说,最是一双略有些上挑的大眼睛喜人,眼底如玉贝,眸心又亮过点漆。正在六七岁上稚气还讨巧的时候,怪不得享尽家人宠爱。没来由挨了一顿训斥,江恩实在难以服气,更觉得委曲。他抺一把脸上的汗水,使力扬头气咻咻地开口:“四哥您得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又欺负人又招惹人了?我哥就是让着我,他心甘情愿。既不是我爹娘偏心,也不是我有意逼的。还有昊桐。我有多疼他,你们看不出来么?我待他像亲弟弟一样。前儿个小桐非得跟着我回侯府玩儿,晚上不走住在我的房里。睡前小家伙喝多了薏米甜汤尿了我一床。他害羞死活不肯承认,还是我硬着头皮替他挡下来。”怀殳极力摒住笑听着,忽然插了一句,“你替他挡下来。你怎么挡的?”江恩也不考虑顺着嘴抱怨,“我能怎么挡?我说是我尿的呗。我爹和我娘今早还在笑话我。”

“哈哈哈哈……”怀殳再受不了,恣意笑出来。边笑他边揽上小伙伴的肩膀,“江恩,你待桐儿若像待亲弟弟一样。那你要如何待本王呢?是不是该像待亲叔叔一样?侄儿乖,快跪下给小叔叔磕个头吧。”怀馨本来冷眼瞧着,此时也忍不得,俊面斜眉睃目满是谑意。江恩恨得哆嗦,胸脯一鼓一鼓的,“你们哥俩一窝地欺负人,我要告诉皇伯伯去。”怀馨气得直乐,伸手拖过昂着脖子向自己瞪眼的孩子,狠狠在他的屁股上抽了几记。“长本事了啊。小豆丁一个,顶嘴不说,还学会威胁人了。告诉父皇?咱们倒看着,你若敢多说一句话,我不揭了你的皮才怪。”怀馨故意要逗弄,又骂又打地也不罢休,竟使力将江恩挟在肋下又按实在半曲的膝头。一只手箍住腰,他的另一只手轻巧撩起孩子长袍后襟,再将那中衣并底裤一并褪到腿根处。“啪啪啪啪……”连成串的爆响,怀馨纤长的手掌干净利落地掴打在那白白嫩嫩的小肉丘上。他使力均匀,掌印也留得均匀。红红的五指山一峰挨着一峰很快就布满了两瓣小光屁股。“四哥,四哥……”江恩瞄了眼周遭看不到宫人,可仍没胆量大声哭叫。

“啪!”“还敢不敢再犯犟?”“不敢了。”“啪!”“还敢不敢去告状?”“不敢了。真不敢了。”怀馨仍教训得起劲,照着那左偏偏右躲躲的臀峰,揍一下再问一句。疼是真疼,巴掌摞上巴掌,火刺刺的。可江恩能够感觉到哥哥在玩笑,他只是害羞,担心被过往的下人们看到自己光着屁股的窘相。小孩儿壮着胆子动动身子,费力往哥哥怀里拱了拱,好不容易抽出一只手来抓住怀馨揽在腰上的胳膊。“四哥,别打了。”他低声下气地央求。“我掌罚,什么时候轮到听你指挥了?”怀馨的手就放在热乎乎的臀上,脸色微微沉下来。江恩扭不过头,只听着这声音不善。他的小嘴半张不张,“我就是,我就是说说。”话音刚落,一下狠的挥来,臀肉竟是像水波激荡,颤了又颤,顿时肿起一片红迹。“哎哟。”江恩几乎扯着嗓子在喊。怀殳也害怕,以为哥哥真动了气。他慌忙蹿过来紧紧抱住怀馨仍要抡下的手臂,“四哥,江恩知错了,你饶了他吧,饶了他。”

怀馨的左右两边都被束缚住,其实他也闹够了。装模作样冷冷哼了一声,便将膝上的孩子松开。“记住这顿打,给我老实些日子。”他还板着脸,又在他额头戳了一下。小江恩被训得耷拉着脑袋,双手拽住快要掉到膝弯的裤子仍不敢穿上。“还有你。”怀馨又挣开仍死死抱着自己胳膊的小弟,“都赶紧回上书房去。以后再抓到你们贪玩逃学,也不用回禀父皇和良叔叔那么麻烦,我就直接拨光了上尺子抽烂你俩的屁股。”撂下这句狠话,怀馨转身便进了院子。“上书房,对啊上书房。”江恩痴愣愣地喃喃自语。怀殳倒有些火了,不耐烦地推他一把,“叨念什么呢?快点儿提上你的裤子。被打傻了吗?”江恩突然间松手去抓怀殳,两条小白腿都露出来,“刚刚让四哥搅乱事。我才想起来,我是来找你回去救璟鑫的。”怀殳惊住,目光发直,“璟鑫怎么了?”江恩边摆弄裤子边拽着他跑,“尚太傅回书房了,找不到你当场就发怒,揪了璟鑫到自省室说要教训呢。”怀殳汗都急出来,“你早干嘛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先说?太傅今天不是告了假?”江恩好不容易才系上汗巾子,仍不敢慢下步子,“可他突然就回来了。我不敢在四哥面前提,才混忘了。”“真被你活活气死。”怀殳再顾不得,脚下飞快,转眼便消失在一片随风摇曳的海棠林里。

怀殷回到东宫,正殿内已掌了灯,静静的烛火柔柔,照在大理石地上,光华宛转。想来早就得到信息,怀酘与筱安皆是一脸的轻松。淮王缓步过来,目光温和清明,“你那里无事,这里也无事。不论是宫中还是杞王府都不曾有人来过。实在是虚惊一场。”怀殷的衣袖襟口绣了金丝银纹的昙花。他的面容也如那纹饰般沉静浅淡,只随口应了句“还好”,便曲身向兄长道谢。筱安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里,暗自里高兴,此时碍着有外人在,不好意思靠近亲昵。怀酘瞧出弟弟仿佛有些意兴阑珊,他只当他是疲累了,也不再逗留,匆匆告辞后离去。

屋内再无旁人,筱安走到近前,熟稔地依进那人怀里,手臂又环住他的腰。怀殷保持着直立的姿势,并没有拥抱她,而是低下头相看。筱安仍未查觉出异样,盯着那双奇妙的眼睛。他的身子半侧,明烛映照一面绞环似的瞳孔,一点金又一点亮。她显得有些调皮地在他脸上比比划划,“这两个眼仁儿里看得到光,那两个眼仁里看不到。但不论哪个里面都有我,是四个,四个。”他终于微微露出笑意来,只是眉宇间仍有探寻。“你怎么了?”她总算体味到异样。可他仍在笑,眸光中流露无奈亦有宠爱。“沐浴更衣,早些歇下吧。”他已经用双臂裹紧她,说话间气息撩拨起她的髻发。“那你呢?还要做什么?”她不过是随口问的。他倒有几分认真,再次放开她,清澈的眼神仿佛能洞穿一切,“怎么,如此心急要与我同浴同寝了?”

筱安爱娇地低了头,想要握住他已经垂下的手。怀殷不动声色避开,再击掌三下。她未曾省味,明海已躬着身子进来。“安排几个妥当人,服侍筱安到昌露殿浴洗。”他早恢复神色温怡。明海听着将目光一抬,领到旨令却未动身。怀殷明了,顿了顿后吩咐,“去‘麒麟汤’。”明海弯眉浅笑,正为掩下微微震惊,“殿下,是否要唤了商末进来?早些让他们收拾出姑姑安置的殿宇。”“不用。”怀殷沉定启口,再转首时幽深而又润泽的注视落至小人儿眼底,“筱安与本王住在一处。”她似被这目光摄住,面上飞红,心下羞涩欣喜,却又生出莫名的惶恐。他略抬臂,轻拍她的后背,“还不快去。”他像是在哄孩子。可她自认不是孩子。不知哪里空空落落的,这种无从把握的感觉让人实在难以适应,可她还是乖乖地点头离开。

昌露殿依山而建气势恢宏,谷中汤泉汇入暖雾蔚蒸。筱安乘坐的软轿便停在正殿门前。明海止步,早换了一排六七名侍女候着。小人儿被簇拥着进去,举目之处淡金色的软帐铺陈,漓纹鼎内焚烧着袅袅沉香。“筱安姑姑,总管命我俩来服侍姑姑漱洗。”两个穿了相同浅米色罗裙的小姑娘从帏幛后转出来,都是团圆的面容,偏绾了螺髻。其中一个言语爽脆利落,她的手上捧着漆盘,漆盘之中托了粉紫色烟帛浴衣。“姑姑,这边请。”她在前面引路,众人都环住筱安前行。很快,便能听到如春水流波的珠玉之声。撩开水晶帘,再转过几道直垂于地的转帏进入一处阔室。四面宫灯俱是柔柔的暖色,异香浮动中,明晃晃围筑汉白玉阶台的兰汤池氤氲缭绕。在那池心深处,恍惚能够看到高挺的鎏金麒麟兽头口衔夜明宝珠,正源源不断地喷出细细泉露。

随行的宫女们挽袖侍立。筱安却皱了眉头,“不劳众位,我自己可以。”旁人面色微僵,还是那个女孩儿向前凑过来些,“姑姑,这是总管的吩咐,更是殿下的旨令。”筱安早已自顾自的解开了头发。青丝如瀑垂落,她并不多言,点指近前的二人,“你们俩留下吧,其他姐妹还请到外间略候。”她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旁人再无法,依次缓缓退出。留下来的仍是先前团脸儿的两个。她们都极伶俐,快步过来帮着更衣。筱安明白身为宫人的难处,没有再推脱,任由她们为自己宽去外裳。很快就仅剩下细罗肚兜与亵裤了,她的削肩、蜂腰与修长双腿尽裸。“姑姑当心着凉。”小宫女体贴地取过浴衣来要搭她身上。而那个始终默默的女孩儿则略有些羞赧低头。筱安伸手拦住,轻轻一笑,“谁洗澡时还穿着长袍。”她光着的脚丫在琢满海纹飞蟒的玉石方砖上轻点,享受熨帖的暖意融融,“这里都好热,如何会着凉?”

轻光碎影中,筱安一阶阶走到池边。利落除去最后的束缚,赤条条的身子映照碧波如轻云出岫。两个小宫女极快地对视又极快地跟过去。一人忙着往水中添加花瓣儿香蔲,一人束紧长袖执起木勺舀了温汤从筱安的头顶处小心翼翼地浇下。“你们俩叫什么名字?几岁了?”她自酥胸以下已全部浸入水中,只枕着搭在台边的双臂偏了头看着。“姑姑,我叫菱娥,今年十五了。”这回倒是少言寡语的丫头先开口。“姑姑,我也十五,我叫芊昔。”欢快的依然欢快。“你们一直在殿中伺候吗?”她有些好奇,微正了头,发丝舒展流淌在水波之上。“是的,我们一直都在昌露殿。今日轮到我俩当值。”

菱娥稍稍挂笑,钻尖似的小酒窝喜人。筱安不变悠然,“这里真是奢华,有如神仙洞府,想来谁都会流连忘返。”“姑姑真能说笑。”芊昔的语声清甜婉转,“‘麒麟汤’哪是想来便能来的。这可是太子殿下的专属沐浴之处,即便以后立了太子妃也一样非召不得入。正妃自有南殿的‘青鸾汤’独享。而东宫其他嫔御却连踏足西偏殿的‘霓虹汤’都要倚仗恩赐。”“小昔你的话真多。”菱娥扫过一眼又蹙眉。那丫头却并不上心,“这是东宫人尽皆知的规矩,有什么不能说的?”筱安回望水中麒麟,威影沉沉,唯有那颗明珠莹然生辉。她已阖目,更加慵懒,“你们也去歇着吧,我想稍稍睡一会子。”菱娥和芊昔赶忙点头。最是菱娥细心,拧了丝帕搭到筱安肩头,芊昔也拿过玫瑰油来一缕缕涂在漂散的长发上。“谢谢你们。”她睁开眼睛,神气认真又和暖。“姑姑您客气了。”她们俩不再多言,同样欢喜地离开。

殿内实在空幽,泉水入池声更如催眠。筱安真是乏透了,雾气这样浓,竟濡湿得浸入梦中。她好像依然赤足,身上不知何时换成了洁白羽毛编织的衣裳。她越走越快,像要飞起来一样,可脚下的玉阶却仿佛没有尽头。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是梦是醒。周遭静得怕人,她孤单到恨不得能大哭一场。忽然有一只修长的手挑开望不边际的幔帐,玉钩儿叮当作响。“是你吗?是你吗怀殷?”她期盼他的重瞳若水,她期盼他的清雅如暖阳。他也真得走出来。烛火落影纤长,他的目光初时温和得仿佛池中泉露,可很快又沉寂,一点点在变化,最后竟漠然到生冷。没有征兆便下起雨来,冰凉的水滴浸入口鼻,声音如同破碎了一般凌乱,“你不是怀殷,不是的,不是!”她的手臂挥舞,又很快被人死死抓住 。

“筱安,你醒醒,快醒醒。”直到听见呼唤,她才昏沉沉地撑起头。脸上、发间全是水,极快地滑落,迷蒙了眼睛。有人瞧着自己,心疼还懊恼,专注凝望不肯移动视线。“干什么呢?怎么在这里睡觉。谁让你将些服侍的人都遣到外边去?”怀殷惊魂未定,拽着小人儿的胳膊,竟将她从池中拖出多半个身子。被吼了这几句筱安总算清醒几分,胸前一对滑嫩的小鸽子刮蹭在汉白玉的水池边沿,扑愣愣抖动。“你放开我。”她对梦境不能释怀,更有些羞臊。他耐不住她的挣扎松手。她终于可以把整个身子都浸在水里,热气再次兜头兜脸地包围,“你能不能先出去?”“为什么出去?”他的眉毛与额头一样沁出细细而透明的水珠,只是神情渐渐有些不好。“我没穿衣服,你当然要出去。”她仿佛不甚在意他的变化,口气也生硬。

蒙昧轻雾中,怀殷缓缓蹲下来,白衣曳地,沾湿了广袖。“与我讲话,你是越来越不在意了。”他又伸手挑起她的下颌来。“奴婢该怎样讲话呢?太子殿下。”她连动都不动,温顺得仿佛是他手心中的小鸟。他沉默了极短的刹那,才轻声言道:“筱安,我似乎看不透你。”水晶帘折射光影,漾过小人儿的眼前,“我也一样看不透你。”说着说着,她心中颓软再不想隐藏,清净的眸子逼视过来,“你,是不是后悔了?”怀殷竟像被挑起兴味,向池中俯身。一样刚刚沐浴过,微敞的丝袍内龙涎香浅淡,清爽而眩惑。“难不成你后悔了?嗯,是么?”他细碎地轻啄她的小嘴巴,后半句几乎吞进口中。她瞬间有些痴迷,可还是很快推开他,“是我先问的。你要先回答我。”

怀殷掠下衣襟坐好,袍角微扬,精绣的行蟒如同腾翻的蛟龙。他不说话只指指自己的右侧。筱安于水中转过头,目光所及,不远处光洁的宽沿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束虬曲的细藤。根根如嫩柳条般粗细足有十几之数,紧紧地用玫红丝绦缠紧,又缀了一枚五彩同心璎珞。“这是什么?”她再看他,舌头都开始打结。他的眼睛微眯,白衣华服风神如画,只是不怀好意,“小妹妹,别怕。这样的韧藤抽屁股,只破皮肉,不及筋骨的。”她再顾不得还光着身子,划开水面想逃。他早就有所防备,一把便擒住她的腕子。“急什么,我还没讲完呢。”他的眉梢也扬起,重瞳叠影间蕴含不同寻常地邪魅淡笑,“告诉你,我相信凡事皆有解决之道,从不徒然后悔。一时看不透彼此不打紧,让我边揍你的屁股边沟通。到时不论我对你,还是你对我,肯定会知晓更多。”

第三十五章:情待不思量

室门闭合,烛光灯影围于重重帘笼之中。筱安双手并用,急着想摆脱。怀殷却并不放开,唇边笑意滋味莫测,“千万不要逼我。若是等我除去衣衫入到池中捉你,你的屁股可就难保了。”小人儿在温泉里都打起了冷战。她并不担心屁股,却无法接受他所威胁的赤身肉搏。“我听你的,可你总要让人穿好衣裳。”她的面容愁苦,眼波微澜轻动。他有得意悄然漫开,“以后,在我面前,你用不着穿衣裳,尤其是在受罚挨打的时候。”她连话都说不出,像是一条光溜溜的鱼儿,生生被人拽出了水面。

四周突然便灭了声息。一个是罗绮半掩,一个是玉体盈香。怀殷眸中双环浮浮沉沉,盯着眼前含苞待放的娇躯,流转迷离陶醉了一般。“不许你看。”筱安几乎哭叫出来,伸手去捂他的眼睛。他迅速捉住她的手,先分又收,正让她冷不防地被紧于怀中。“筱安,筱安……”他不自觉地阖目还微微颤抖,滚烫的唇落在小人儿颈窝处,周身血脉都被香滑的皮肉引爆奔腾起来。筱安却是碰死的心都有,寸缕不着地被桎梏,身子来不及拭干,齐到腰际的长发湿哒哒的,水珠子成溜顺着臀沟流下来,又与前面花丛沥沥汇聚。更要命的,是那人搂得太过用力,双乳被挤得生疼,私处也明显受到一鼓一鼓地冲撞。“让我穿上衣服,求你,让我穿上衣服。”她一门心思地遮衣蔽体,也为抑下心头说不出口的狂乱。“不许穿,就这样光着。”他突然撑开她,寒星般的目光直视,霸气凌厉。“凭什么?我不是任你欺凌的奴隶。”她也豁出去了,唇锋一扬逼问。“你如何会是奴隶。”他的笑颜从容,换成单臂将她固住,空闲出来的手慢慢沿着下体的轮廓一寸寸上移,先在滑腻的肚皮上捻了捻,又极快地握紧一只颤巍巍的小乳。“好软啊!”他实在有些吃惊,收拢五指,娇嫩的肉肉便团进掌心,再松开,小桃子竟像是自己活了似的迅速鼓回原状。“你的身子真可爱,比画上画的旖旎多了。”他侧首看她,俊眸中光彩涟涟。“再说一遍,放开我!”她气冲冲得恨不能扇他一记耳光。他将她的怒意尽收眼底,搂实了,又拍拍她的屁股蛋儿,“你不是我的奴隶。我才不会扒光奴隶的身子。你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啊。”谈笑间他已覆上她的香唇,又送进灵活的舌去。

那人身上温热的气息和霸道滋味自口鼻恣意侵扰攻掠,筱安再吐不出一个字来,嘤咛喘息到微窒,却是从未何尝过的快乐。“你叫什么名字?”他的脸贴在她的脸上,身子却在滑动扭摆。“我不知道。”她便配合着他遍体绮罗的摩挲轻轻摇曳。“那么,这上面的‘安然’是谁的名字?”他不知何时从怀中掏出一枚金锁片。她的脑中忽地降温随即恢复清明,摸了摸空空的颈子略有几分痴怔地开口,“是我的金锁。”“刚刚趁你睡着,从丢在池边的小衣里找到的。”怀殷脸上隐约闪过狡黠的笑。“你叫‘安然’?”笑过之后,他依然问得认真郑重。“嗯,是的。”她欲怒又嗔地横他一眼,可还是点头。终于道出这重隐秘,于她其实是轻松。“我叫‘肖安然’。”她不自主地委身进他的怀里。他略有些震动,“你姓萧?”她就在他胸口前摇头,小指头隔着长衫比划,“我姓这个‘肖’,不是你的‘萧’。”“刚问你,还说不知道。再问你,又知道了。唉……”沉默一阵他居然长长叹息,稍稍使力便翻转了小身子。光光的翘臀朝向自己,他先没有打,而是揪起最肥沃的臀峰处拧了几下,“屁股要烂了,真不能怪我。你这不老实的毛病,是该有人管一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