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这是一个最坏的年代,也是一个最好的年代。
引子
秦时明月汉时关。
华夏关隘,巍巍秦城。
秦城刚刚经历了大丧,虽说断七已近半个月,但是目睹了盛况的秦城百姓们谈起老督军张定北的葬礼时,依然津津乐道。
“张大帅活着威风,死的也威风,别的不论,单看那各处送来的挽联——陇城的韩大帅、原城卢大帅,徐城的……哎,听说连南京都派人来了。”
“说的有鼻子有眼,你见啦?当年广州来人,被张大帅一根绳子捆了撵出去的情形,我可是眼见的,现在还能再来臊脸?”
“要我说,张大帅这辈子是风光,两个儿子也跟天将似的,尤其是大少爷,十七岁就领兵打仗,唉呀呀,比起老帅也不差什么!”
“哼哼,”不知是谁冷哼一声,“死得的确英雄,听说张老帅是北上劝架,结果走到泉城,就死在日本人手里了。两个儿子再英雄,还是只能窝在家里摔丧盆、捧灵牌,换了张大公子接茬,咱们秦城往后,还不知怎么样呢……”
这话一出,顿时冷了场。茶博士咂咂嘴:“行了行了,莫谈这些,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什么英雄狗熊,保住命才是最要紧的。”人们仿佛被说中了心事,默默的付了茶钱,散了。
张汉鼎站在城楼上,看着一抹黛青的远山,深吸了一口初夏凌晨清冽的空气,举起枪,扣动扳机,数十米开外,门楼下一盏忽明忽暗的风灯应声而碎。
枪声和玻璃炸裂的声音,在静谧的凌晨分外刺耳,但是没有人从梦中惊醒,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唯有破晓的微熹,在张汉鼎眼中,更加黯淡了一些。
' “传我的令,这盏灯不许修,国恨家仇何时得报,何时再点亮。”张汉鼎头也不回地吩咐。
“是,少……呃,司令!”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副官冯彦炳连忙答道,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老帅已入土为安,少帅也凭着领兵多年的手段,弹压了各处虎视眈眈的势力,自己却还是改不了“少帅”这近十年的称呼。
张汉鼎却未留意,只是看着东方欲曙,负手而立,吟道:“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第一章
江东报馆坐落在江城一条幽静的小巷内,正当春意阑珊,暮雨纷纷的时节,薄烟也似的雨雾仿佛陪着小心,不知不觉间弥漫了小小的院落,漉湿了满院的花叶葳蕤。
骆玉田坐在屋檐下,一边品着刚煮好的咖啡,一边看着手上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子,旗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窈窕的腰身,长发如绸,温顺地披泻在肩,容貌虽算不得羞花闭月,但是眉尖眼底透出浓浓的东方古韵,却是深深吸引了在国外见惯了金发女郎的骆玉田。
看着照片,骆玉田不禁面有得色,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看上去温温柔柔的姑娘,竟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张初颜呢?虽然来到报馆不足一年,但是抢起新闻来,与老记者也不遑多让,《江东日报》现在的很多头条新闻,全都是她挖出来的。
院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仿佛是照片上的女子活了过来,却是完全不同的风风火火:“主编,你找我?”
骆玉田温和地笑笑:“晚上有个很重要的宴会,你跟我一起去。”
“你?”张初颜一双杏眼瞪得更大了,“什么样的宴会,要劳动主编大人亲自出马了?”
“我刚刚得到消息,今天晚上新到任的闵主席举行招待晚宴,有神秘嘉宾,”骆玉田呷了口咖啡,戏谑道,“不但可以上头条,而且还是你们这些小姑娘的偶像呢。”
张初颜顺手端起他的咖啡杯“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才翻了个白眼道:“您老高寿?不到三十呢整天老气横秋的。”
“牛嚼牡丹,暴殄天物!”骆玉田看着自己的极品咖啡被这样糟蹋,一边连连哀叹,一边下达指令,“快去准备准备,马上出发了。” 雨一直若有若无地飘着,天已经黑透了,张初颜看着眼前灯火辉煌的礼堂,突然又想起刚刚被自己忽略了的那句话:“小姑娘的偶像”,难道会是他?不由打了个激灵,不管是不是,还是自保比较重要,于是扭头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主编,我有点不舒服,要不,你一个人去吧。”
骆玉田听了,看看她身上的旗袍,了然地笑笑:“外面下雨,你穿的有点薄,进去暖和暖和就好了。”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往里面走去。
屋内果然与外面是两个世界,高高垂下的水晶吊灯和壁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折射在金色的香槟里,耀眼的珠宝上,白腻的脖颈中,更有留声机里传出的软绵绵的小调,混合在一起,交织出了一片足以令人醉生梦死的歌舞升平。
张初颜皱了皱眉,正要开口,省主席闵文骏已经走了进来,于是原本嘈杂不已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闵文骏满意地一笑,开口道:“各位,今日在此举行宴会,一来是闵某人新到任,理当拜访本地名流,以求与各位风雨同舟,戮力同心,二来也是有贵客赏光,莅临寒舍,若是不与诸位介绍,日后少不得要落埋怨,所以强拉了来与各位见面。”他顿了顿,扫视一眼窃窃猜测的人群,不禁有几分得意,清了清喉咙,郑重道:“有请林应铭林将军。”
张初颜刚含在嘴里的一口咖啡险些喷了出来,果然十卦九不灵,剩下一卦是大凶!
不等她多想,一个军装笔挺的身影已经伴随着贵妇们的尖叫声出现在了台上。
“女士们,先生们,”带着磁性的低沉嗓音仿佛带着无边的魅惑力,现场顿时安静下来,林应铭彬彬有礼地微微躬了躬身,“在下林应铭,表字文策,路过贵宝地,实在是叨扰各位……”后面的话张初颜都没有听进去,只是不停地瞅着门口,低声央告:“主编,我头晕,你就放我先回去吧。”
“不行!”骆玉田一口回绝,“你今天怎么回事?我还指着你待会儿采访张将军,挖点新闻呢,你看江城内外,就咱们一家得到消息,这可是独家!独家你懂不懂?”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完全没有留意到张初颜已经是面如死灰了。
眼看着时间越来越长,张初颜索性不再征求骆玉田的许可,扭身就往门外走去,独家新闻?笑话,在耗下去,只怕明天的独家新闻就是《江东日报》记者横死新闻现场了!
然而刚走出两步,就撞上了一个人,一把鬼魅的声音犹如炸雷在头顶响起:“颜颜,你急急忙忙的,要去哪里?”张初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巍巍地抬起头,一张俊美的面孔映入眼中,虽然满是笑意,却让她如同坠入冰窟,愣了半天,第一反应竟是及其不明智的转身就走,身后那人一把扯住她,收敛了笑意,看看被一群贵妇围着脱不开身的林应铭,压低了声音道:“你怕死的不够快是不是?”原来那人正是张初颜的二哥张汉钧,此刻见到逃家近一年的妹妹,实在是喜怒交加。
张初颜这时才冷静下来,转过身终于开口了:“二哥,你就当没看见我,行不行?”.
“没看见你?你当我和文策哥千里迢迢跑来这里为的是什么?多少家大小报馆搞不到的行踪,怎么就单单透露给你们?跑出来这么长时间,还是一点儿脑子都不长!”张汉钧瞪了她一眼,“大哥还在家里等消息呢,你就别抱有幻想了。”
张初颜这才明白过来,今天这一卦何止大凶,简直是算命不收钱——送命啊!
“颜颜,”林应铭终于突破重围走了过来,脸上依旧是如沐春风般的笑意,“见到我跑什么?我又不是阎王。”
对,你不是阎王,你是牛头马面,见到你,离见阎王也就不远了。张初颜一边腹诽,一边焦急地朝骆玉田那边望去,不管怎么样,溺亡之前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算是安慰了。
骆玉田原本还美滋滋地瞅着张初颜,心里再次赞叹自己慧眼识英才,自己报馆的记者不用去抢,新闻自己就贴上来了,然而看着看着发现不对劲了,张初颜显然是一副要哭的表情。狠狠拧灭烟蒂,骆玉田风度翩翩地走到他们三人身边:“林将军,在下是《江东日报》的主编,不知初颜哪里得罪了将军?”
林应铭回过头看看他,只见眼前的男子约莫二十多岁,戴了副金丝边眼镜,西装革履,显然是喝过洋墨水回来的书生,正要开口说话,张汉钧倒没好气地先开口了:“没你的事,我要带她走!”
骆玉田眉毛紧紧地绞在了一处,听说过强抢民女,可没听说过在这种宴会上明火执仗的,况且比起张初颜,这辈子都不要独家又怎么样?于是也冷了脸道:“带初颜走?你也得问我同不同意!”
“哦?问你?你是她什么人?”林应铭一脸好笑地添了把柴火,试图把火再烧旺一点,而骆玉田则不负众望,犹豫了一下,看向张初颜的眼神炽烈了几分:“我是初颜的未婚夫。”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张初颜恨不得死过去,骆玉田啊骆玉田,我是让你来救我,不是让你来认亲的!看看林应铭和张汉钧都用喷着怒火的眼神盯着自己,挣扎再三,终于开口道:“二哥,文策哥,他说的不是真的……”2 M. H+ J: Z- A8 i; Y
二哥?文策哥?骆玉田迷茫地看着对面的三个人,突然感觉自己站在另外一个世界:“初颜,你叫他们?”
“骆先生,”到底还是林文策见惯了大场面,“你不知道初颜是张汉鼎司令的胞妹么?初颜因为点小事离家出走,我们打听了许久才寻到她的下落,这位张汉钧先生就是特地来接她回家的。”
张汉钧接口道:“骆先生,多谢你对舍妹的照顾,给你添麻烦了,日后有机会,汉钧定当登门致谢。”说罢拉着张初颜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汉鼎?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秦城王’张司令?”骆玉田几乎是出于职业习惯的反应。
林应铭停住脚步,回头露出一个赞赏的笑容:“没错。”
第二章
林应铭的副官钟维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地紧盯着车灯勉强照亮的路面,林应铭则是抱臂假寐,完全把后面那对兄妹当空气。
车后座的张汉钧,扭脸看向一团漆黑的车窗外,玻璃上映出他好看的轮廓,偏偏眉头紧锁,薄唇微抿,俨然一副令人退避三舍的架势,张初颜更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因此,车里虽坐了四个人,但却安静的只有愈下愈大的雨,在车窗上打出寂寞的“刷刷”声。
终于,张初颜还是按捺不住了,看看张汉钧阴的要滴水的脸,明智的选择了林应铭为突破口:“文策哥,我们要去哪里?”
林应铭头也不回地说:“到了你就知道了。”张初颜撇撇嘴,索性将身子缩作一团,再不说话了。
车一路开进城郊的一座宅院,张初颜走下车,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旧表,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往日的这个时候,正是一张张报纸飘着清香,从机器中飘出的时间,突然想起来自己临走时竟连一个字都没有跟骆玉田说,一股强烈的落寞难以释怀地涌上了张初颜的心头。
张汉钧走到她身边,看了看她身上单薄的旗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还不赶快进去,万一冻病了,让我回去落埋怨呢?”容不得她多想,林应铭已经走过来掐住她的胳膊,把她拽进了门。
客厅里干爽舒适,飘着淡淡的法兰香,张初颜经过一晚上神经高度紧张的折腾,已经昏昏欲睡了,不过看看端坐在沙发上的林应铭和懒懒散散倚在窗边的张汉钧,还是强打起精神,乖觉地站在客厅中央,和他们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站在这里干什么?”林应铭站起身,见张初颜被自己吓得退了两步,不免觉得好笑,“还不上去睡觉,明天跟我们回去。”
“明天就走?”这个几乎是脱口而出的问题,让林应铭的怒气在心里回了几回才压下去:“你还嫌折腾的不够?”
“文策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初颜求救般地回头看看张汉钧,结果毫不出她的意料——那张天使般的面孔上满是隔岸观火的无谓,狠狠瞪了一眼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回过头恳求道,“文策哥,我在报馆待了近一年,明天早上,好歹让我去道个别行不行?”
“不行!”张汉钧这时候似乎才觉悟了自己的身份,“你要是再耍花招跑了,我回去不得被大哥生吞活剥了?”
“我没问你!”张初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溜到林应铭身边拽着他的袖子央求般地叫道:“文策哥~”
林应铭低头看看她几乎已经蒙上水雾的眼睛,长叹一声:“好,依你。”张初颜得意地瞟一眼一脸无奈的张汉钧,拖长了声音道:“我就知道,还是文策哥哥最疼我了。”
“是吗?”林应铭到底是在万花丛中打过滚的,丝毫没有被这点迷魂汤灌晕,轻笑一声,“我当然最‘疼’颜颜了,对不对?”
话音未落,张初颜立即蹦开三尺远,仿佛林应铭身上突然冒出许多利刺一般:“我,我去睡觉了。”
林应铭笑笑,大度的挥挥手:“去吧,我也好清静清静。”
“真的?”张初颜怀疑地看了看他的脸色,“文策哥,你不罚我了?”
“当然,能把你找回来,我就谢天谢地了。”林应铭一脸的温柔,不过他的下一句话,顿时断绝了张初颜对他的所有感激:“临走时子臣专门嘱咐了,让我忍一忍脾气,他要亲自收拾你。”
清晨的江东报馆还是与平常一样忙忙碌碌,只是出于记者的敏锐和文人的敏感,几乎所有人都察觉出了异样——骆玉田没有和以往一样,坐在桌前审稿,间或喊一声:“咖啡,谁要?”而是就站在檐下,只要院门一响,就立即如被踢了笼子的兔子一般炸起来。就连以往从不迟到的张初颜,今天也破天荒地没有出现。
终于,院门开了,张初颜穿着一件玉色旗袍站在门口,长发披肩,神色黯然。
“初颜,”骆玉田像往常一样走上去,“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主编,我是来告辞的,我得回家了,谢谢你这么长时间的照顾。”张初颜低下头,一口气把话说完,似乎不如此,就没有力气支撑下去一般。
“我知道,我知道。”骆玉田微笑着连连点头,瞥一眼院门外的汽车,低声说,“一路顺风。”
张初颜垂下头,言语间满是不舍的意味:“我就不进去了,拜托主编替我向大家道个别。”说完转身就走,刚走出两步,身后传来骆玉田的声音:“初颜,昨天晚上我说的浑话,是发自内心的。”张初颜身子一僵,收住了步子,骆玉田继续说:“我一直想说,我爱你,可是我蠢得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主编,谢谢你,对不起。”张初颜用尽全力说完这八个字,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骆玉田站在门口,看着绝尘而去的汽车,良久,才下定了决心般低声自语:“初颜,为了你,我宁可不要自由。”
到秦城时,已是晚上了,门楼上那盏破损的风灯在夜风中摇摆不定,巍峨的城门就像个盲了一只眼的巨人,用仅剩的那只黯淡的眼睛,悲哀地俯视着这片凋敝的土地。
城门守兵显然是事先就接到了通知,虽然已过了宵禁时间,仍然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开了城门。
汽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车轮压过坑洼不平的路面,发出刺耳的声响,眼看离家越来越近,张初颜终于有些心虚地小声问:“大哥是不是很生气?”
“没有生气,”张汉钧扭头看了她一眼,随即补充道,“大哥只是极其愤怒而已。”
“你——”张初颜恨恨的咬牙,转面道:“文策哥,你得救我啊,我还不想死呢。”林应铭闭目淡淡地说:“不想死?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文策哥哥,”张初颜急得身子扑在前座靠背上,双手轻轻晃着林应铭的肩,软声哀求,“文策哥哥你就忍心见死不救么?”
“对你这种不知死活的丫头,就该好好长长记性。”林应铭这句话说完,车也恰好在张公馆院内停稳,张初颜不情不愿地走下车,抬头看看面前富丽堂皇的建筑,微微叹了口气,离家这一年时间,她早已习惯了撑着油纸伞,无拘无束地漫步在小巷,习惯了晚睡晚起,挑灯夜读,也习惯了和报馆的同事平等相处,没上没下。早已抛开的所谓宗法,所谓家训,又成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毫无预警地压在她的心头。
张汉钧的副官小夏早已迎了上来:“林将军,旅长,你们回来了。”看看站在一边的张初颜,笑道:“好久没见四小姐,倒是更漂亮了。”
张汉钧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问:“我大哥呢?”
“司令还没回来。”
“子臣还没回来?”林应铭问,“南京的人还没走?”
小夏点点头道:“上回老帅发丧的时候,他们就软硬兼施要司令改编,这回王复又来了,但是听冯副官说,他们开的条件司令很不满意,目下还僵持着。司令说要是四小姐回来了,不必等他,明天再见面也来得及。”
“这个王克礼,真是到哪里都能碰见他。”林应铭冷嗤一声,转头看看张初颜,“好好休息去吧,养好了精神,明天才有力气见你那个阎王大哥。”
“我去看看四娘。”张初颜说着就往屋里走去,她已经打定了主意,除了林应铭,她还是有其他后援的,王氏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四姨太,虽只比大哥年长三岁,但于她兄妹却是庶母的名分,四娘素来疼爱她,这回的事情,若是四娘说情,想必大哥也无法苛责,想到这里,心情不免轻松了几分。
“不必去了,四娘已经出家了。”身后传来的这句话让她立时收住了脚步,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张汉钧:“你说什么?四娘出家了?”
“就在城外钟灵山的法妙庵,已经有大半年了。”张汉钧一边往屋内走,一边说,“等你过了大哥这关,我陪你去看她。”
张初颜久久地站在院里,回想起父亲死后这短短一年多时间,三娘殉身,四娘出家,偌大的张家和秦城,全靠大哥一己撑起,再加上刚刚夏副官说的南京步步紧逼,这一年多,大哥是怎么撑过来的?她开始后悔自己的任性,给本就压力重重的大哥更添了无谓的烦恼。
第三章
张汉鼎回到家时,已将午夜。
“大哥。”本来百无聊赖地窝在沙发上的张汉钧见他进来,之前的懒散一扫而光,慌忙站了起来。
张汉鼎皱了皱眉,有些疲惫地问:“怎么还不睡?”
“张家家训,晨省昏定,大哥没回来,小弟怎么敢就去睡了?”张汉钧一边殷勤地接过张汉鼎手里的公文包,一边笑嘻嘻地说。
张汉鼎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你等我是假,替四儿求情是真吧?”
“这个……”被一语道破心思,张汉钧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颜颜离家这些日子,大哥不是常说,只要她能回来就好么?况且,颜颜离家出走,也是情有可原——”
“住口!”张汉鼎听到“情有可原”四个字,立时气变了脸,“她与文策本无婚约,即便文策娶了顾小姐,又与她何干?竟要闹到离家出走,若传出去,张家脸面何存?还‘情有可原’?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么?”
其实话一出口,张汉钧就恨不得狠狠的抽自己的嘴巴,真真是救火偏端了汽油桶,一时尴尬地垂下头去,进退两难。
恰在此时,楼梯上传来一声轻笑:“子臣,你这个火爆脾气,忙到大半夜了还这么精神。”
张汉钧见林应铭下来了,心里暗暗念了句“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不等张汉鼎说话,就忙道:“大哥,文策哥,你们聊,我就不打扰了。”说罢赶紧上楼去了。
张汉鼎无奈地看着他:“你也是来说情的?”
林应铭却不理他,慢条斯理地坐在沙发上才开口问:“王克礼还没走?”
“没有,”张汉鼎苦笑一声,揉了揉额角,“我看这个王克礼这回是有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了。”
“他跟你开的什么条件?”
“保障军费,由我出任省主席,但是必须军政分治。”
林应铭闻言大惊,霍然起身,直盯着他的眼睛急问:“这分明是要架空你老兄!你答应他了?”
“我还没糊涂到这个份儿上!”张汉鼎冷笑道,“他若愿意在秦城多住些日子也无妨,我还招待得起。”
林应铭这才松了口气,重又坐下,舒服地斜倚在引枕上,适才的凌厉完全被笑意淹没:“那么,子臣,我现在就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在下就是来替初颜求情的。”见张汉鼎自顾坐在一边喝茶,又凑近了些嬉皮笑脸道:“这件事由我而起,若是让颜颜伤心又伤身,你让我以后还来不来你张家了?”
“你知道就好!”张汉鼎斜了他一眼,叹气道,“你要娶顾小姐,我能理解,毕竟咱们这样的人家,婚姻也不过是家族的筹码而已……四儿的事你也不必多说了,我自有分寸。”
“你有分寸?上回是谁子弹上膛要毙了汉钧的?万一要是走火了……啧啧……”林应铭眼见张汉鼎脸色沉了下来,笑笑止住了话头,“行了,我不多说了,你自己的妹子自己心疼,我明天一早就回去了,你替我跟颜颜告个别。”
“明天就走?这么急?”
林应铭回身看了他一眼,叹气道:“你当我想回去?我只要在家,顾家千金就把我当犯人,一见面就逼问我和我那些红颜知己的关系,苦啊!可是要不回去替你想想办法,我还真怕王克礼把你吃穷了。”;
张汉鼎听了,脸上硬朗的线条微微松动了一下,转眼却又笑道:“你整日招蜂引蝶,也该有人好好管管你了,该!”
楼下的说话声虽然不大,但是在万籁俱静的夜里,依然隐隐约约地传到了辗转难眠的张初颜耳内,听到大哥那久违了的声音,虽有畏惧,然而更多的却是想念,若非是张汉钧一句“情有可原”勾起的怒火,只怕她早就奔下楼去了。
“她与文策本无婚约,文策娶了顾小姐,又与她何干?”
“毕竟咱们这样的人家,婚姻也不过是家族的筹码而已。”
“我只要在家,顾家千金就把我当犯人,整日里逼问我和我那些红颜知己的关系……”
张汉鼎和林应铭的这些话,一字一句地砸在张初颜的心上,为了林应铭另娶他人,为了大哥不肯替自己说话,反而大加申斥,自己发誓再不回来,谁知……想起女子学校里老师说过的一句话——地球是圆的,张初颜自嘲地笑笑,也不知到了几时,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张家规矩,早晨7点早餐就已经上桌了。张汉鼎坐在桌前,沉默地吃着早餐,张汉钧在一边坐立不安,想了想吩咐佣人:“去叫四小姐下来。”
“不许叫她!吃饭!”张汉鼎厉声止住,“我倒要看看她这一年野成什么样子了。”一餐饭吃完,张汉鼎换了军装,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看报,张汉钧在一边无奈地踱步,心里早将不知死活的张初颜骂了千百遍。
正沉默间,楼梯上响起慌乱的脚步,张初颜慌慌张张地冲下楼,抬头看见张汉鼎,赶紧收住步子,站在楼梯口,低声叫:“大哥,你,你还没走?”
“怎么?不想见我?”张汉鼎放下手中的报纸,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慌慌张张的,现在几点了?在外面晃荡了一年,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了!”
“不是,不是,”张初颜赶紧解释,“我昨天晚上没睡好,所以早上起来晚了……”
“我现在要去省府,没时间跟你算账,”张汉鼎戴上军帽,看看暗暗松了口气的张初颜,补了一句,“你今天一步也不许出门,好好写悔过书,晚上在书房等我。”说罢转身往门外走去。
张初颜一颗心都揪起来了,还不如昨天晚上下去,还有文策哥替自己求情,怎样都好过再煎熬一天,抬起头正对上张汉钧满面春风的笑脸:“颜颜,我说你怎么就不长心?本来大哥就够生气了,你还要再添把火?”
张初颜瞪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在沙发上坐下,眼泪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张汉钧慌了手脚,赶忙走过去蹲身道:“好了好了,别哭了,快去吃饭吧,还给你留着呢。”
“你坏!你讨厌!”张汉钧这么一劝,张初颜反倒更委屈了,拳头拼命地砸在他肩上,“你不敢替我说话也罢了,还来取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