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乱世秦城--转自暗夜玫瑰 || 3.6万字

题记
这是一个最坏的年代,也是一个最好的年代。

引子
秦时明月汉时关。
华夏关隘,巍巍秦城。
秦城刚刚经历了大丧,虽说断七已近半个月,但是目睹了盛况的秦城百姓们谈起老督军张定北的葬礼时,依然津津乐道。
“张大帅活着威风,死的也威风,别的不论,单看那各处送来的挽联——陇城的韩大帅、原城卢大帅,徐城的……哎,听说连南京都派人来了。”
“说的有鼻子有眼,你见啦?当年广州来人,被张大帅一根绳子捆了撵出去的情形,我可是眼见的,现在还能再来臊脸?”
“要我说,张大帅这辈子是风光,两个儿子也跟天将似的,尤其是大少爷,十七岁就领兵打仗,唉呀呀,比起老帅也不差什么!”
“哼哼,”不知是谁冷哼一声,“死得的确英雄,听说张老帅是北上劝架,结果走到泉城,就死在日本人手里了。两个儿子再英雄,还是只能窝在家里摔丧盆、捧灵牌,换了张大公子接茬,咱们秦城往后,还不知怎么样呢……”
这话一出,顿时冷了场。茶博士咂咂嘴:“行了行了,莫谈这些,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什么英雄狗熊,保住命才是最要紧的。”人们仿佛被说中了心事,默默的付了茶钱,散了。

张汉鼎站在城楼上,看着一抹黛青的远山,深吸了一口初夏凌晨清冽的空气,举起枪,扣动扳机,数十米开外,门楼下一盏忽明忽暗的风灯应声而碎。

枪声和玻璃炸裂的声音,在静谧的凌晨分外刺耳,但是没有人从梦中惊醒,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唯有破晓的微熹,在张汉鼎眼中,更加黯淡了一些。
' “传我的令,这盏灯不许修,国恨家仇何时得报,何时再点亮。”张汉鼎头也不回地吩咐。
“是,少……呃,司令!”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副官冯彦炳连忙答道,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老帅已入土为安,少帅也凭着领兵多年的手段,弹压了各处虎视眈眈的势力,自己却还是改不了“少帅”这近十年的称呼。
张汉鼎却未留意,只是看着东方欲曙,负手而立,吟道:“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第一章

江东报馆坐落在江城一条幽静的小巷内,正当春意阑珊,暮雨纷纷的时节,薄烟也似的雨雾仿佛陪着小心,不知不觉间弥漫了小小的院落,漉湿了满院的花叶葳蕤。
骆玉田坐在屋檐下,一边品着刚煮好的咖啡,一边看着手上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子,旗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窈窕的腰身,长发如绸,温顺地披泻在肩,容貌虽算不得羞花闭月,但是眉尖眼底透出浓浓的东方古韵,却是深深吸引了在国外见惯了金发女郎的骆玉田。
看着照片,骆玉田不禁面有得色,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看上去温温柔柔的姑娘,竟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张初颜呢?虽然来到报馆不足一年,但是抢起新闻来,与老记者也不遑多让,《江东日报》现在的很多头条新闻,全都是她挖出来的。
院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仿佛是照片上的女子活了过来,却是完全不同的风风火火:“主编,你找我?”
骆玉田温和地笑笑:“晚上有个很重要的宴会,你跟我一起去。”
“你?”张初颜一双杏眼瞪得更大了,“什么样的宴会,要劳动主编大人亲自出马了?”
“我刚刚得到消息,今天晚上新到任的闵主席举行招待晚宴,有神秘嘉宾,”骆玉田呷了口咖啡,戏谑道,“不但可以上头条,而且还是你们这些小姑娘的偶像呢。”
张初颜顺手端起他的咖啡杯“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才翻了个白眼道:“您老高寿?不到三十呢整天老气横秋的。”
“牛嚼牡丹,暴殄天物!”骆玉田看着自己的极品咖啡被这样糟蹋,一边连连哀叹,一边下达指令,“快去准备准备,马上出发了。” 雨一直若有若无地飘着,天已经黑透了,张初颜看着眼前灯火辉煌的礼堂,突然又想起刚刚被自己忽略了的那句话:“小姑娘的偶像”,难道会是他?不由打了个激灵,不管是不是,还是自保比较重要,于是扭头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主编,我有点不舒服,要不,你一个人去吧。”
骆玉田听了,看看她身上的旗袍,了然地笑笑:“外面下雨,你穿的有点薄,进去暖和暖和就好了。”不由分说拉着她就往里面走去。
屋内果然与外面是两个世界,高高垂下的水晶吊灯和壁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折射在金色的香槟里,耀眼的珠宝上,白腻的脖颈中,更有留声机里传出的软绵绵的小调,混合在一起,交织出了一片足以令人醉生梦死的歌舞升平。
张初颜皱了皱眉,正要开口,省主席闵文骏已经走了进来,于是原本嘈杂不已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闵文骏满意地一笑,开口道:“各位,今日在此举行宴会,一来是闵某人新到任,理当拜访本地名流,以求与各位风雨同舟,戮力同心,二来也是有贵客赏光,莅临寒舍,若是不与诸位介绍,日后少不得要落埋怨,所以强拉了来与各位见面。”他顿了顿,扫视一眼窃窃猜测的人群,不禁有几分得意,清了清喉咙,郑重道:“有请林应铭林将军。”
张初颜刚含在嘴里的一口咖啡险些喷了出来,果然十卦九不灵,剩下一卦是大凶!
不等她多想,一个军装笔挺的身影已经伴随着贵妇们的尖叫声出现在了台上。
“女士们,先生们,”带着磁性的低沉嗓音仿佛带着无边的魅惑力,现场顿时安静下来,林应铭彬彬有礼地微微躬了躬身,“在下林应铭,表字文策,路过贵宝地,实在是叨扰各位……”后面的话张初颜都没有听进去,只是不停地瞅着门口,低声央告:“主编,我头晕,你就放我先回去吧。”
“不行!”骆玉田一口回绝,“你今天怎么回事?我还指着你待会儿采访张将军,挖点新闻呢,你看江城内外,就咱们一家得到消息,这可是独家!独家你懂不懂?”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完全没有留意到张初颜已经是面如死灰了。
眼看着时间越来越长,张初颜索性不再征求骆玉田的许可,扭身就往门外走去,独家新闻?笑话,在耗下去,只怕明天的独家新闻就是《江东日报》记者横死新闻现场了!
然而刚走出两步,就撞上了一个人,一把鬼魅的声音犹如炸雷在头顶响起:“颜颜,你急急忙忙的,要去哪里?”张初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巍巍地抬起头,一张俊美的面孔映入眼中,虽然满是笑意,却让她如同坠入冰窟,愣了半天,第一反应竟是及其不明智的转身就走,身后那人一把扯住她,收敛了笑意,看看被一群贵妇围着脱不开身的林应铭,压低了声音道:“你怕死的不够快是不是?”原来那人正是张初颜的二哥张汉钧,此刻见到逃家近一年的妹妹,实在是喜怒交加。
张初颜这时才冷静下来,转过身终于开口了:“二哥,你就当没看见我,行不行?”.
“没看见你?你当我和文策哥千里迢迢跑来这里为的是什么?多少家大小报馆搞不到的行踪,怎么就单单透露给你们?跑出来这么长时间,还是一点儿脑子都不长!”张汉钧瞪了她一眼,“大哥还在家里等消息呢,你就别抱有幻想了。”
张初颜这才明白过来,今天这一卦何止大凶,简直是算命不收钱——送命啊!
“颜颜,”林应铭终于突破重围走了过来,脸上依旧是如沐春风般的笑意,“见到我跑什么?我又不是阎王。”
对,你不是阎王,你是牛头马面,见到你,离见阎王也就不远了。张初颜一边腹诽,一边焦急地朝骆玉田那边望去,不管怎么样,溺亡之前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算是安慰了。
骆玉田原本还美滋滋地瞅着张初颜,心里再次赞叹自己慧眼识英才,自己报馆的记者不用去抢,新闻自己就贴上来了,然而看着看着发现不对劲了,张初颜显然是一副要哭的表情。狠狠拧灭烟蒂,骆玉田风度翩翩地走到他们三人身边:“林将军,在下是《江东日报》的主编,不知初颜哪里得罪了将军?”
林应铭回过头看看他,只见眼前的男子约莫二十多岁,戴了副金丝边眼镜,西装革履,显然是喝过洋墨水回来的书生,正要开口说话,张汉钧倒没好气地先开口了:“没你的事,我要带她走!”
骆玉田眉毛紧紧地绞在了一处,听说过强抢民女,可没听说过在这种宴会上明火执仗的,况且比起张初颜,这辈子都不要独家又怎么样?于是也冷了脸道:“带初颜走?你也得问我同不同意!”
“哦?问你?你是她什么人?”林应铭一脸好笑地添了把柴火,试图把火再烧旺一点,而骆玉田则不负众望,犹豫了一下,看向张初颜的眼神炽烈了几分:“我是初颜的未婚夫。”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张初颜恨不得死过去,骆玉田啊骆玉田,我是让你来救我,不是让你来认亲的!看看林应铭和张汉钧都用喷着怒火的眼神盯着自己,挣扎再三,终于开口道:“二哥,文策哥,他说的不是真的……”2 M. H+ J: Z- A8 i; Y
二哥?文策哥?骆玉田迷茫地看着对面的三个人,突然感觉自己站在另外一个世界:“初颜,你叫他们?”
“骆先生,”到底还是林文策见惯了大场面,“你不知道初颜是张汉鼎司令的胞妹么?初颜因为点小事离家出走,我们打听了许久才寻到她的下落,这位张汉钧先生就是特地来接她回家的。”
张汉钧接口道:“骆先生,多谢你对舍妹的照顾,给你添麻烦了,日后有机会,汉钧定当登门致谢。”说罢拉着张初颜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汉鼎?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秦城王’张司令?”骆玉田几乎是出于职业习惯的反应。
林应铭停住脚步,回头露出一个赞赏的笑容:“没错。”

第二章

林应铭的副官钟维双手紧握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地紧盯着车灯勉强照亮的路面,林应铭则是抱臂假寐,完全把后面那对兄妹当空气。

车后座的张汉钧,扭脸看向一团漆黑的车窗外,玻璃上映出他好看的轮廓,偏偏眉头紧锁,薄唇微抿,俨然一副令人退避三舍的架势,张初颜更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因此,车里虽坐了四个人,但却安静的只有愈下愈大的雨,在车窗上打出寂寞的“刷刷”声。
终于,张初颜还是按捺不住了,看看张汉钧阴的要滴水的脸,明智的选择了林应铭为突破口:“文策哥,我们要去哪里?”
林应铭头也不回地说:“到了你就知道了。”张初颜撇撇嘴,索性将身子缩作一团,再不说话了。
车一路开进城郊的一座宅院,张初颜走下车,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旧表,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往日的这个时候,正是一张张报纸飘着清香,从机器中飘出的时间,突然想起来自己临走时竟连一个字都没有跟骆玉田说,一股强烈的落寞难以释怀地涌上了张初颜的心头。
张汉钧走到她身边,看了看她身上单薄的旗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还不赶快进去,万一冻病了,让我回去落埋怨呢?”容不得她多想,林应铭已经走过来掐住她的胳膊,把她拽进了门。
客厅里干爽舒适,飘着淡淡的法兰香,张初颜经过一晚上神经高度紧张的折腾,已经昏昏欲睡了,不过看看端坐在沙发上的林应铭和懒懒散散倚在窗边的张汉钧,还是强打起精神,乖觉地站在客厅中央,和他们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站在这里干什么?”林应铭站起身,见张初颜被自己吓得退了两步,不免觉得好笑,“还不上去睡觉,明天跟我们回去。”
“明天就走?”这个几乎是脱口而出的问题,让林应铭的怒气在心里回了几回才压下去:“你还嫌折腾的不够?”
“文策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初颜求救般地回头看看张汉钧,结果毫不出她的意料——那张天使般的面孔上满是隔岸观火的无谓,狠狠瞪了一眼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回过头恳求道,“文策哥,我在报馆待了近一年,明天早上,好歹让我去道个别行不行?”
“不行!”张汉钧这时候似乎才觉悟了自己的身份,“你要是再耍花招跑了,我回去不得被大哥生吞活剥了?”
“我没问你!”张初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溜到林应铭身边拽着他的袖子央求般地叫道:“文策哥~”
林应铭低头看看她几乎已经蒙上水雾的眼睛,长叹一声:“好,依你。”张初颜得意地瞟一眼一脸无奈的张汉钧,拖长了声音道:“我就知道,还是文策哥哥最疼我了。”
“是吗?”林应铭到底是在万花丛中打过滚的,丝毫没有被这点迷魂汤灌晕,轻笑一声,“我当然最‘疼’颜颜了,对不对?”
话音未落,张初颜立即蹦开三尺远,仿佛林应铭身上突然冒出许多利刺一般:“我,我去睡觉了。”
林应铭笑笑,大度的挥挥手:“去吧,我也好清静清静。”
“真的?”张初颜怀疑地看了看他的脸色,“文策哥,你不罚我了?”
“当然,能把你找回来,我就谢天谢地了。”林应铭一脸的温柔,不过他的下一句话,顿时断绝了张初颜对他的所有感激:“临走时子臣专门嘱咐了,让我忍一忍脾气,他要亲自收拾你。”
清晨的江东报馆还是与平常一样忙忙碌碌,只是出于记者的敏锐和文人的敏感,几乎所有人都察觉出了异样——骆玉田没有和以往一样,坐在桌前审稿,间或喊一声:“咖啡,谁要?”而是就站在檐下,只要院门一响,就立即如被踢了笼子的兔子一般炸起来。就连以往从不迟到的张初颜,今天也破天荒地没有出现。
终于,院门开了,张初颜穿着一件玉色旗袍站在门口,长发披肩,神色黯然。
“初颜,”骆玉田像往常一样走上去,“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主编,我是来告辞的,我得回家了,谢谢你这么长时间的照顾。”张初颜低下头,一口气把话说完,似乎不如此,就没有力气支撑下去一般。
“我知道,我知道。”骆玉田微笑着连连点头,瞥一眼院门外的汽车,低声说,“一路顺风。”
张初颜垂下头,言语间满是不舍的意味:“我就不进去了,拜托主编替我向大家道个别。”说完转身就走,刚走出两步,身后传来骆玉田的声音:“初颜,昨天晚上我说的浑话,是发自内心的。”张初颜身子一僵,收住了步子,骆玉田继续说:“我一直想说,我爱你,可是我蠢得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主编,谢谢你,对不起。”张初颜用尽全力说完这八个字,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骆玉田站在门口,看着绝尘而去的汽车,良久,才下定了决心般低声自语:“初颜,为了你,我宁可不要自由。”
到秦城时,已是晚上了,门楼上那盏破损的风灯在夜风中摇摆不定,巍峨的城门就像个盲了一只眼的巨人,用仅剩的那只黯淡的眼睛,悲哀地俯视着这片凋敝的土地。
城门守兵显然是事先就接到了通知,虽然已过了宵禁时间,仍然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开了城门。
汽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车轮压过坑洼不平的路面,发出刺耳的声响,眼看离家越来越近,张初颜终于有些心虚地小声问:“大哥是不是很生气?”
“没有生气,”张汉钧扭头看了她一眼,随即补充道,“大哥只是极其愤怒而已。”
“你——”张初颜恨恨的咬牙,转面道:“文策哥,你得救我啊,我还不想死呢。”林应铭闭目淡淡地说:“不想死?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文策哥哥,”张初颜急得身子扑在前座靠背上,双手轻轻晃着林应铭的肩,软声哀求,“文策哥哥你就忍心见死不救么?”
“对你这种不知死活的丫头,就该好好长长记性。”林应铭这句话说完,车也恰好在张公馆院内停稳,张初颜不情不愿地走下车,抬头看看面前富丽堂皇的建筑,微微叹了口气,离家这一年时间,她早已习惯了撑着油纸伞,无拘无束地漫步在小巷,习惯了晚睡晚起,挑灯夜读,也习惯了和报馆的同事平等相处,没上没下。早已抛开的所谓宗法,所谓家训,又成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毫无预警地压在她的心头。
张汉钧的副官小夏早已迎了上来:“林将军,旅长,你们回来了。”看看站在一边的张初颜,笑道:“好久没见四小姐,倒是更漂亮了。”
张汉钧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问:“我大哥呢?”
“司令还没回来。”
“子臣还没回来?”林应铭问,“南京的人还没走?”
小夏点点头道:“上回老帅发丧的时候,他们就软硬兼施要司令改编,这回王复又来了,但是听冯副官说,他们开的条件司令很不满意,目下还僵持着。司令说要是四小姐回来了,不必等他,明天再见面也来得及。”
“这个王克礼,真是到哪里都能碰见他。”林应铭冷嗤一声,转头看看张初颜,“好好休息去吧,养好了精神,明天才有力气见你那个阎王大哥。”
“我去看看四娘。”张初颜说着就往屋里走去,她已经打定了主意,除了林应铭,她还是有其他后援的,王氏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的四姨太,虽只比大哥年长三岁,但于她兄妹却是庶母的名分,四娘素来疼爱她,这回的事情,若是四娘说情,想必大哥也无法苛责,想到这里,心情不免轻松了几分。
“不必去了,四娘已经出家了。”身后传来的这句话让她立时收住了脚步,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张汉钧:“你说什么?四娘出家了?”
“就在城外钟灵山的法妙庵,已经有大半年了。”张汉钧一边往屋内走,一边说,“等你过了大哥这关,我陪你去看她。”
张初颜久久地站在院里,回想起父亲死后这短短一年多时间,三娘殉身,四娘出家,偌大的张家和秦城,全靠大哥一己撑起,再加上刚刚夏副官说的南京步步紧逼,这一年多,大哥是怎么撑过来的?她开始后悔自己的任性,给本就压力重重的大哥更添了无谓的烦恼。

第三章

张汉鼎回到家时,已将午夜。
“大哥。”本来百无聊赖地窝在沙发上的张汉钧见他进来,之前的懒散一扫而光,慌忙站了起来。
张汉鼎皱了皱眉,有些疲惫地问:“怎么还不睡?”
“张家家训,晨省昏定,大哥没回来,小弟怎么敢就去睡了?”张汉钧一边殷勤地接过张汉鼎手里的公文包,一边笑嘻嘻地说。
张汉鼎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你等我是假,替四儿求情是真吧?”
“这个……”被一语道破心思,张汉钧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颜颜离家这些日子,大哥不是常说,只要她能回来就好么?况且,颜颜离家出走,也是情有可原——”
“住口!”张汉鼎听到“情有可原”四个字,立时气变了脸,“她与文策本无婚约,即便文策娶了顾小姐,又与她何干?竟要闹到离家出走,若传出去,张家脸面何存?还‘情有可原’?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么?”
其实话一出口,张汉钧就恨不得狠狠的抽自己的嘴巴,真真是救火偏端了汽油桶,一时尴尬地垂下头去,进退两难。
恰在此时,楼梯上传来一声轻笑:“子臣,你这个火爆脾气,忙到大半夜了还这么精神。”
张汉钧见林应铭下来了,心里暗暗念了句“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不等张汉鼎说话,就忙道:“大哥,文策哥,你们聊,我就不打扰了。”说罢赶紧上楼去了。
张汉鼎无奈地看着他:“你也是来说情的?”
林应铭却不理他,慢条斯理地坐在沙发上才开口问:“王克礼还没走?”
“没有,”张汉鼎苦笑一声,揉了揉额角,“我看这个王克礼这回是有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了。”
“他跟你开的什么条件?”
“保障军费,由我出任省主席,但是必须军政分治。”
林应铭闻言大惊,霍然起身,直盯着他的眼睛急问:“这分明是要架空你老兄!你答应他了?”
“我还没糊涂到这个份儿上!”张汉鼎冷笑道,“他若愿意在秦城多住些日子也无妨,我还招待得起。”
林应铭这才松了口气,重又坐下,舒服地斜倚在引枕上,适才的凌厉完全被笑意淹没:“那么,子臣,我现在就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在下就是来替初颜求情的。”见张汉鼎自顾坐在一边喝茶,又凑近了些嬉皮笑脸道:“这件事由我而起,若是让颜颜伤心又伤身,你让我以后还来不来你张家了?”
“你知道就好!”张汉鼎斜了他一眼,叹气道,“你要娶顾小姐,我能理解,毕竟咱们这样的人家,婚姻也不过是家族的筹码而已……四儿的事你也不必多说了,我自有分寸。”
“你有分寸?上回是谁子弹上膛要毙了汉钧的?万一要是走火了……啧啧……”林应铭眼见张汉鼎脸色沉了下来,笑笑止住了话头,“行了,我不多说了,你自己的妹子自己心疼,我明天一早就回去了,你替我跟颜颜告个别。”
“明天就走?这么急?”
林应铭回身看了他一眼,叹气道:“你当我想回去?我只要在家,顾家千金就把我当犯人,一见面就逼问我和我那些红颜知己的关系,苦啊!可是要不回去替你想想办法,我还真怕王克礼把你吃穷了。”;
张汉鼎听了,脸上硬朗的线条微微松动了一下,转眼却又笑道:“你整日招蜂引蝶,也该有人好好管管你了,该!”
楼下的说话声虽然不大,但是在万籁俱静的夜里,依然隐隐约约地传到了辗转难眠的张初颜耳内,听到大哥那久违了的声音,虽有畏惧,然而更多的却是想念,若非是张汉钧一句“情有可原”勾起的怒火,只怕她早就奔下楼去了。
“她与文策本无婚约,文策娶了顾小姐,又与她何干?”
“毕竟咱们这样的人家,婚姻也不过是家族的筹码而已。”
“我只要在家,顾家千金就把我当犯人,整日里逼问我和我那些红颜知己的关系……”
张汉鼎和林应铭的这些话,一字一句地砸在张初颜的心上,为了林应铭另娶他人,为了大哥不肯替自己说话,反而大加申斥,自己发誓再不回来,谁知……想起女子学校里老师说过的一句话——地球是圆的,张初颜自嘲地笑笑,也不知到了几时,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张家规矩,早晨7点早餐就已经上桌了。张汉鼎坐在桌前,沉默地吃着早餐,张汉钧在一边坐立不安,想了想吩咐佣人:“去叫四小姐下来。”
“不许叫她!吃饭!”张汉鼎厉声止住,“我倒要看看她这一年野成什么样子了。”一餐饭吃完,张汉鼎换了军装,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看报,张汉钧在一边无奈地踱步,心里早将不知死活的张初颜骂了千百遍。
正沉默间,楼梯上响起慌乱的脚步,张初颜慌慌张张地冲下楼,抬头看见张汉鼎,赶紧收住步子,站在楼梯口,低声叫:“大哥,你,你还没走?”
“怎么?不想见我?”张汉鼎放下手中的报纸,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慌慌张张的,现在几点了?在外面晃荡了一年,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了!”
“不是,不是,”张初颜赶紧解释,“我昨天晚上没睡好,所以早上起来晚了……”
“我现在要去省府,没时间跟你算账,”张汉鼎戴上军帽,看看暗暗松了口气的张初颜,补了一句,“你今天一步也不许出门,好好写悔过书,晚上在书房等我。”说罢转身往门外走去。
张初颜一颗心都揪起来了,还不如昨天晚上下去,还有文策哥替自己求情,怎样都好过再煎熬一天,抬起头正对上张汉钧满面春风的笑脸:“颜颜,我说你怎么就不长心?本来大哥就够生气了,你还要再添把火?”
张初颜瞪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在沙发上坐下,眼泪不由自主地滚了下来,张汉钧慌了手脚,赶忙走过去蹲身道:“好了好了,别哭了,快去吃饭吧,还给你留着呢。”
“你坏!你讨厌!”张汉钧这么一劝,张初颜反倒更委屈了,拳头拼命地砸在他肩上,“你不敢替我说话也罢了,还来取笑我!”

纵是张初颜力气小,但是卯足了劲接连砸下来,也有些分量,张汉钧无奈,一把抓住张初颜的手腕,虎着脸训道:“你自己犯了错,还有理了不成?”见张初颜眨眨眼,泪水又要夺眶而出,叹了口气道:“好了,二哥不该取笑颜颜,给你陪个不是好不好?吃完饭乖乖把悔过书写好,别又惹大哥发火。”
张初颜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吃完了味同嚼蜡的早餐,乖乖地上楼写悔过书去了,一天不曾下楼,就连午饭也是佣人送进房间去的。
还没吃晚餐。张初颜就进了书房,张汉钧叫了几次也不肯出来,只说不饿,张汉钧知道她没有心思吃饭,也只得由她去了。
终于,楼梯上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沉稳,有力,一步一声仿似鼓点般敲击在张初颜的心头。
门开了,张汉鼎走了进来,反手“咔嗒”一声落了锁,张初颜微微动了动已经站麻了的脚,低声道:“大哥。”然后双手将自己写了一天的悔过书恭恭敬敬地捧上去。
' 张汉鼎接过去翻了翻,看看满篇娟秀的簪花小楷,不禁颔首道:“字倒是有些进步。”顺手将张初颜花了一天工夫写好誊抄整齐的悔过书放下,面色一沉,指着书桌前的地板:“跪下。”
张初颜心下一凛,大哥曾说过,女儿家最是矜贵,所以板子虽没少挨,但是却极少罚跪,一旦大哥对她说出“跪下”这两个字,便是她犯了大错的时候了。虽是心乱如麻,脚下却不敢怠慢,膝盖挨到地板上,心里的羞耻感便翻江倒海地涌了上来。
“四儿,”张汉鼎缓缓坐下,十指交叉放在桌上,看看垂头不语的张初颜道,“想了一天了,你自己说说吧。”
“大哥,”张初颜抿了抿唇,抬头一双晶亮的眸子可怜兮兮地看向张汉鼎,“我不能替大哥分忧,反而任性使气,让大哥二哥担心,四儿知错了,大哥原谅四儿这回好不好?”
“原谅你?”张汉鼎笑笑,一拍桌子陡然作色,“你胆大包天,为了林文策的婚事,居然离家出走,且不论传出去别人会如何看你张家四小姐,单是如今兵荒马乱的世道,你让大哥如何放得下心?”说话间,已从桌案下摸出一柄黝黑的板子,拍在桌上:“我今天不好好归置归置你的毛病,就对不住父帅在天之灵!过去趴好。

第四章

张初颜知道这顿板子是万万躲不过去的,拖着脚步走到沙发旁,身子伏下去,小腹恰顶在扶手上,屁股高高地撅了起来,俨然是一副讨打的姿态,脸不禁腾地飞红。
张汉鼎拎起板子走到身侧站定,张初颜瑟缩一下,抬眼看看他的脸色,哀哀道:“大哥,轻一点……”话没说完,就觉得臀上一凉,裙子竟被掀到背上了,她赶忙将手伸到身后,哀求道:“大哥,别……” 
“你没有受过家法么?”张汉鼎拧眉道,“是不是真的把规矩都忘了?”
张初颜连连摇头,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大哥,我都这么大了,男女有别,求你了。”
“男女有别?你在外抛头露面做记者时不记得,现在倒跟大哥说男女有别?我告诉你,只要你还没嫁人,就是张家的女儿,就得听从张家家规!”见张初颜仍是护住屁股,一味摇头,不禁怒上心头,两巴掌甩在大腿根上:“撒手!”
“大哥,大哥我知道错了,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张初颜哭求道。
“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你自己把裤子脱了乖乖受罚,另一条是留下裤子,到楼下厅里去受罚。”张汉鼎冷声道。
张初颜愣了,她没想到张汉鼎会给她这样的选择,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好,那你是要下去了?”张汉鼎本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见张初颜既不说话也不动弹,索性径直往门边走去。
“大哥!大哥别开门,我,我脱……”张初颜哭道,关起门被大哥打光屁股,倒也不算什么丢脸的事,但是若要在厅里当着众多佣人的面挨板子,才是真真的里子面子都没了。
回头看看张汉鼎,咬咬牙,张初颜反手将内裤推到大腿根上,两块白白嫩嫩的臀肉一下子弹了出来,内裤勒在大腿根上,反更显得屁股蛋儿颤巍巍的惹人心疼。张汉鼎却没有这样的怜惜之情,起手一板落在臀峰上,将那两个嫩嫩的臀瓣瞬间拍扁,然后又迅速弹起来,就向水面上的菡萏花蕾一般,被风吹的娇怯欲倒,偏又不甘心地挺起身来。一道红痕也随着这一板子慢慢在屁股上上显露出来,张初颜呜咽一声,明显感到被板子拍过的地方微微隆起。
张汉鼎丝毫不含糊,转眼间又是数板落下,给整个屁股涂上了红色,张初颜哀叫连连:“大哥,轻一点啊!啊!大哥,疼……”随着板子的起落,两条腿也不安分地蹬踢着,原本勒在腿根的内裤也被蹭到膝弯,然而屁股上越来越剧烈的疼痛让她早已顾不了这些,只管在沙发上起伏扭动,试图减轻一点痛楚。
终于,在第三十板子打过之后,张初颜再也忍受不了板子加诸在屁股上的痛,翻身倚在沙发靠背上,护住已经碰都不敢碰的屁股,痛哭着哀求:“大哥,四儿知道错了,别打了好不好?大哥疼四儿一回,四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趴好。”张汉鼎用板子点点扶手,见她不动弹,怒吼一声,“趴好!”
张初颜被这一声吓得一个哆嗦,一边抹眼泪,一边战战兢兢地重新趴在扶手上,谁知刚刚挨过板子的皮肤脆弱不堪,屁股被扶手顶的撅起来,竟如要将伤痕累累的皮肉抻裂一般,只这一个动作,就疼得张初颜出了一身的冷汗,想到大哥还没饶过自己,不知还要再苦捱多少板子,勉强撑在地上的腿就不由自主地簌簌发抖。
张汉鼎见她这般,早是不忍了,然而想到张初颜之所以如此胆大,想来还是自己过去太过宽容的缘故,既然要罚,就该让她以后有个怕处,于是扬起板子打下去,虽是不自觉地收了三分力气,然而打在张初颜已经饱受磨难的屁股上,却如滚油泼沸水烫一般,张初颜眼泪已经糊了一脸,惨叫一声,却是连求饶的话也不能说了。
“大哥!大哥!”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张汉钧急促的声音,“王夫子打来电话,请你到省府去!”
张汉鼎停住手,王夫子是他的首席智囊,也是秦城内外他最尊重的人,他知道王夫子偏偏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定是张汉钧捣的鬼,看看张初颜已经哭声微弱,也恰好就坡下驴,打开门对一脸焦虑的张汉钧道:“我这就去,你送四儿回房。”
张汉钧看着伏在沙发上惨不忍睹的张初颜,愣了半晌,才低声道:“大哥,打得太狠了吧?”
“若是我知道你撺掇了夫子来捣鬼,你才晓得什么叫狠。”张汉鼎瞟一眼张汉钧,丢下这句话转身出去了。
张汉钧缩缩脖子,倒并不怕这威胁,一来是本就有事,算不得欺骗大哥,二来他也拿定了自己不过是送架梯子给大哥下场罢了,就算有所欺瞒,大哥也并不会认真生气。
“颜颜,颜颜。”张汉钧俯身轻唤。
张初颜恍恍惚惚抬起头,见是张汉钧,方”哇“地一声哭出来:“二哥救命,求求大哥别打了,疼……”
张汉钧心疼不已,心里暗自埋怨张汉鼎,嘴上却也不好多说,只道:“大哥已经走了,我送你回房去。”说着取过一条浴巾,小心翼翼地盖在张初颜身上,弯腰将她抱起来,送回房去了。

车刚在省府大门前停稳,冯副官就迎上来,一边拉开车门一边说:“司令,王夫子在楼上陪着特派员,让我下来候着司令。”
“王克礼这么晚来干什么?”张汉鼎心知有异,并不急着上去,只站在门厅里问。
“听说中央成立了禁烟督办公署司令可知道?”
张汉鼎微微颔首,禁烟督办公署成立有些日子了,但是一直是不温不火的状态,在各地戒烟接连铩羽而归,倒是让其直属的财政部颜面尽失。
“不知王克礼哪里得了消息,说是禁烟督办公署要升格为禁烟委员会,与财政部平起平坐,他怕是动心了,在秦城坐不住了。”冯彦炳见他不语,遂继续说道。
听了这席话,张汉鼎心中已是了如明镜,冷笑道:“走,上去会会他。”
王复,字克礼,也是一员嫡系少壮派骁将,非但精于战阵,更深具谋略,近几年纷纷归附中央的地方军队,包括前不久改编易帜的林应铭部,十之八九都是他一力促成的。此时王复正在会客厅里背手踱步,王夫子坐在一边淡然品茶,目光偶尔从镜片上方投射在王复焦虑的脸上,随即一笑置之。
听见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王夫子赶紧打开门:“司令,你来了。”
“夫子辛苦了,”张汉鼎匆匆打个招呼,便径直走了进去,满脸笑意,“克礼兄真是朝乾夕惕啊,‘周公吐脯,天下归心’,中央能得你这样握发吐脯的周公,何愁不得天下归心?”
“子臣兄谬赞了,”王复露出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克礼至今不能说服子臣兄,何谈天下归心?”
张汉鼎朗声大笑:“克礼兄,这么晚找我,想来是有要紧事?”
王复也笑笑,不再纠葛方才的话题,严肃道:“子臣兄,中央禁烟之事你可知晓?”
“此等大事,汉鼎若说不知,克礼兄也是不信的吧?”张汉鼎笑笑,一脸轻松的笑容看着王复。
“秦城孔家,坐拥千亩良田,却种的皆是祸国殃民的鸦片,不知子臣兄作何感想?”王复端起茶盅,一边轻轻吹去浮在面上的茶叶,一边眼也不抬地问。
张汉鼎却也不恼,只道:“先父对鸦片深恶痛绝,也早欲肃清流毒,只不过当日战乱不绝,才将此事放了下来,直至临终也心有不安。若问汉鼎的意思么……”他从靴筒内抽出一柄匕首,一刀下去,削铁如泥,直将桌案一角齐齐斫去,然后缓慢而坚定地说:“烟毒误国,清剿刻不容缓。”
“好!”王复喜出望外,放下茶盅击节喝彩,“我没有看错,子臣兄果然是以民族大义为重,此事若成,秦城改编之事自然有转圜的余地!”
张汉鼎淡淡一笑,将目光投向窗外乌泱泱的夜色,寒星的光芒如同被利剑截断一般锋利,韬光养晦一年,剑,该出鞘了。

第五章

送走了王复,张汉鼎回到会客厅里,看着一脸忧虑的王夫子,笑道:“夫子在担心什么?”
“司令,你觉得这个王克礼是什么意思?用秦城的鸦片特税交换军权么?”王夫子忧心冲冲地走到他面前,“你得三思啊!”
“没那么简单,这个王克礼是想一箭双雕,”张汉鼎闭目轻轻吐了口气,“一来若是能借我的手把孔家的鸦片田铲除,在现在的情势下,于财政部可谓是大功一件;二来,若是秦城没了鸦片特税,再加上士绅反对,就算把军队交到我手上,我也养不起,迟早还是中央的!不过话虽如此说,烟毒也是我一直想要肃清的,恰好,我就与他来个借力打力。”
王夫子颔首赞赏道:“你既然都想到了,自然是有法子对付他,是我多虑了。”
“不,夫子,”张汉鼎站起身诚挚地看着他,“你是汉鼎的军政启蒙之师,乃是父执辈,何必如此拘谨?”
“司令,”王夫子微微一笑,特特加重了这个称呼语气,“军中无父子,惟下级服从长官耳。”
张汉鼎听了,淡淡一笑,也不再多说,只吩咐道:“夫子,你派人去一趟孔家,就说我明日午后造访。”

孔家正厅。
孔老太爷一身长袍马褂,脑后一条如今已极罕见的辫子,示威般梳得整整齐齐,正对着张汉鼎侃侃而谈:“老朽闻得中央颁布了法令,禁止蓄辫,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老朽忝列圣人门墙,此等有违大道之事,断乎从不得!”
张汉鼎笑笑,道:“孔老先生乃光绪二十四年戊戌科一甲进士,秦城上下与有荣焉,汉鼎岂敢失礼?”孔老太爷闻言,拈着一缕花白的山羊胡,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滑过一丝微笑。张汉鼎继续道:“汉鼎此来并非是为了辫子法令,实是为……”话没说完,孔老太爷就打了个哈欠,连连道:“唉呀……世侄,老朽这瘾又犯了,对不住,对不住,容老朽明日亲自登门谢罪。”边说边拱手起身,张汉鼎见状,只得告辞。
一出门,冯副官就气冲冲地说:“司令,何必跟那孔老狐狸客气?若是枪顶在脑袋上,漫说是几亩鸦片,便是他的命,也是咱们的囊中之物。”张汉鼎摆摆手:“今天冒犯了他,明天秦城的所有士绅就能都到省府请愿,对这个老狐狸,来不得硬的!”
冯副官听了,恨恨地说:“那岂不是拿他没有办法?那老狐狸还明目张胆地说他鸦片瘾犯了!实在是可恶!”见张汉鼎没有说话,又道:“司令立下了‘肃清烟毒’的军令状,现在已经被那王克礼闹得远近皆知,难道就叫人拿捏住了不成?”
张汉鼎笑道:“咱们今天唱《问探》,明天就请中央来唱《掷戟》!”
第二天,秦城各个城门口都贴出了禁烟告示,严禁携带烟土入城,落款赫然盖着中央禁烟督办公署的大印,城门口还站着荷枪实弹的士兵,懂行的人说,从服装上看,不是张汉鼎的兵,是中央专门稽查鸦片的。
张定北一生最痛恨的就是鸦片,子弟乃至部属无人敢沾,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张定北主政时,城内虽不许开设烟馆,但对烟土生意却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因无他——军饷而已,借着鸦片特种征税,张定北才在秦城立住了足,把军队从区区一个旅,发展到了如今不可小觑的地步。
张汉鼎横刀立誓,城内也都有风传,但是更多是当笑话在传。鸦片,祸害了中国多少年的东西,如今已是积重难返,老子都管不了的,儿子发个誓就能整治了?只怕是刚坐上司令宝座头脑发热罢了,毕竟还只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
偏偏,张汉鼎动了真格,一时间秦城震动。
省府已然是人声鼎沸,秦城里的大小士绅乌鸦鸦站了一地。
“张司令,我们陈家是不沾鸦片生意的,论理,烟土入不入城与我无干,”恒通当的陈祝远道,“可是现如今,哪个不吸两口福寿膏?烟土不能入城,怕是要出乱子!”
“是啊是啊!张司令,这瘾上来了,就怕有人借机生事,如今司令丁忧未满,再加上中央紧逼,秦城太平才是当务之急。”陈祝远话音未落,广鑫银号的褚兰村就急冲冲地接口。
“无妨,”张汉鼎不紧不慢的开口,“特派员已经在城内设了几处戒烟所,若有闹事的,自然有地方去。”扫视一圈,又笑道:“诸位都是秦城砥柱,唇齿相依,有诸位尽心,汉鼎安能不高枕无忧?”
莫三畏实在忍不住了:“张司令,这烟瘾犯了的倒罢,可是,可是,”咬咬牙,道,“当日老帅在世,虽不许开设烟馆,但这城内暗馆难禁,且多是没个正经营生的,如今不许烟土入城,断了这许多人的活路,只怕激起民变!”
张汉鼎素知这莫三畏是孔家表亲,城内的暗馆,十之八九都是他的,这样急切地跳出来,本就在意料之中。却也不点破,只是无奈地说:“莫老板言之有理,”看了看莫三畏得意洋洋的脸,话锋一转,“只是,大家也看见了,这禁烟告示上,盖的乃是中央禁烟督办公署的大印,城门口站的,也不是秦城的弟兄,此事实在没有我置喙的余地。不过,若真有人因此生活无着,省府也绝不会坐视不理,若能行伍,自然有军饷吃,若不愿当兵,莫老板那里随便赏碗饭,难道还没有活路?”

“可这是咱们秦城!难道咱们还做不得主?”莫三畏急得近似质问。
张汉鼎面色不虞,道:“莫老板还以为秦城是割据的诸侯吗?当初先父对是否归附中央本心存犹豫,你们生怕两下交战,碍了自家财路,不也和今天一般,逼着先父称臣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一番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这时,坐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孔老太爷慢条斯理地开口了:“世侄,孔圣先师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道,可谓孝矣',不知是何意啊?”
张汉鼎肃然起身:“先父一直对鸦片流毒深恶痛绝,屡次对汉鼎言及其弱国病民之害,只可惜未能杜绝。汉鼎灵前立誓,协助中央禁毒,虽顾虑重重,但此亦是先父遗愿,所以还望诸位支持,以全汉鼎‘三年无改'之孝。”
“张大帅禁毒?”莫三畏急不可耐地又跳了起来,“张大帅起兵之初,多少军饷都是鸦片特税出来的?若要禁毒,只怕秦城……”话没说完,张汉鼎已是怒极,掏出枪“啪”地一声拍在桌上,扫了一眼吓得面如土色的莫三畏,冷冷道:“在先大帅面前,你们也是这般放肆么?”
一时气氛凝固,孔老太爷见状,忙起来打圆场:“司令息怒,三畏并非指摘先大帅,只是替司令担心,急不择言罢了。中央禁毒乃是好事,只是没了特税,军饷缺口如何开销……”
“报告!”门外张汉钧的声音打破僵局,“司令,王特派员到!”
门被推开,王复走了进来,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下巴刮得泛着青光,在一群穿衫着褂的士绅中显得格外扎眼。
张汉鼎忙迎上去敬礼,王复笑道:“张司令这里好热闹,兄弟来的不凑巧了。”
张汉鼎忙道:“特派员哪里的话。”说着介绍:“诸位,这位便是中央的王特派员。”诸人闻言,都纷纷作揖问好,唯有孔老太爷冷哼一声,正襟危坐。
王复此时也注意到了孔老太爷脑后的辫子,鄙夷一笑,转面对众人微微鞠躬,道:“诸位父老抬爱了,在下王复,表字克礼,此次奉命禁烟,还要多多仰仗各位!”
张汉鼎笑道:“特派员客气了,禁毒事关国运,在座皆是秦城柱石,哪有不明事理的?何况论起来,都是汉鼎父执,即便汉鼎年轻,思虑不周,特派员也尽可放心。”见众人都不做声,便走到孔老太爷身边,说:“特派员,这位孔老先生,乃是光绪二十四年戊戌科一甲进士,也是秦城自道光年间以后唯一的一甲进士,与家父是世交。”
孔老太爷见状,只得略略欠身,拱手示意。
王复对张汉鼎一笑:“失敬失敬!”
张汉鼎继续道:“孔世伯一向对汉鼎关照有加,方才还担心禁烟令一出,军饷难以为继,秦城防务松懈。恰好特派员来了,孔世伯大可放心,我秦城的军队虽非精锐,但亦属党国统帅,军饷自然有中央拨给。”说着取出一份文件,说:“这份军费申请文件是汉鼎前几日拟出的,禁烟督办公署隶属财政部,特派员在财政部也是举足轻重,汉鼎本应按程序上报,但机缘凑巧,就请特派员审阅,若是合理,就在这里签了,各位吃了定心丸,自然同心戮力禁毒之事。”
王复没想到张汉鼎会把话题引到自己一直回避的军费问题上,这时才恍然,张汉钧去请自己来共议禁毒的时机,怕是张汉鼎早就算计好了的,心里不由暗叹:“张驭北成了死老虎,张汉鼎却修炼成精了!”干笑两声道:“子臣,‘雏凤清于老凤声’啊。”骑虎难下,再加上两相权衡,还是禁毒之事更为紧迫,便只得细细看了文件,签署了事。
事已至此,眼见请愿以张汉鼎大获全胜告终,孔老太爷一行只得草草散去。
还未出门,冯副官就赶上前来:“诸位,司令有一事要我转告:如今北方不太平,战事将启,为保秦城安宁,秦城往北的咽喉已军事管制,严禁商旅通行,各位的财还请往南边发。”
听到这话,别人倒还犹可,孔老太爷顿时手脚发颤,不停地顿着拐杖骂道:“竖子!竖子!你要赶尽杀绝!”莫三畏连忙扶住他,问道:“姐夫,怎么了?不去北方就不去呗,也免得担惊受怕!”
孔老太爷冷嗤一声:“向南,有云土,向西,哪家不是军垦鸦片?辛辛苦苦运过去,怕是连车马费都挣不回来!”说罢,甩开他自顾离去。
几天之后,孔家的鸦片田莫名消失,据说孔家已经前往川滇一带置地。其余几家见孔老太爷都已服软,也不敢再对抗,只得相继结束鸦片种植。至此,秦城烟毒虽难禁绝,但鸦片种植,在张汉鼎手上就此完结。
张汉钧一脸崇拜地看着大哥,说:“大哥,这真是一石二鸟之计!既禁了烟,又从财政部拿到了钱。”冯副官也说:“是啊!王克礼本想借禁烟之事渔翁得利,怕是没想到会栽这样大的跟头吧。”
张汉鼎走到窗前,叹道:“王克礼禁烟心切,我不怪他。只是,单靠几个王克礼,难啊!”
经此一役,张汉鼎在秦城声威大震,秦城内外,“张司令”代替了昔日的“张大公子”,就连原本蠢蠢欲动,打算改换门庭的老兵油子也见识了张汉鼎的手段,收敛了不少。

第六章

秦城悄然间的波涛暗涌,张初颜是一点儿也不知情,自从张汉鼎扔下板子出门之后,竟连看也没来看过她,原本的愧意在这两天时间里全都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委屈。 
“还是没有吃饭?”张汉钧看看佣人撤下来的餐盘,微微皱了皱眉。
佣人偷眼看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回答:“四小姐说她不饿,一定要我端走。”
“给我。”张汉钧伸手将餐盘端了过来,转身上楼去了。
张初颜正面朝里赌气,听见门响,索性闭上眼睛装睡,张汉钧把餐盘轻轻放在床头,伸手摇了摇她:“颜颜,吃饭了。”张初颜不理会他,裹一裹被子,把头埋了进去,张汉钧也不恼,轻轻勾了勾嘴角,毕恭毕敬道:“大哥,你来了。”  
听了这话,张初颜也顾不得装睡,赶紧转过头,却只看见张汉钧脸上浓的化不开的促狭:“睡醒了?”

“你——”张初颜明白自己上了他的当,气哼哼地回过身去,任他怎么叫都不出声。
纵使张汉钧耐性稍好些,也是怒气渐涨,扬手就朝张初颜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虽然隔着薄被,力气也不大,但是拍在伤痕累累的屁股上,还是疼的张初颜“嗷”地一声差点蹦起来:“你干什么?!”
“吃饭。”张汉钧冷冷地迸出两个字,张初颜听出来话里的不耐,委屈地扁扁嘴,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看着张汉钧:“我知道我除了闯祸,别的什么也不会,既然烦我,干什么还要巴巴地寻我回来受罪?”
张汉钧简直要被气笑了:“你还觉得大哥打冤你了?”
“没有,”张初颜摇摇头,有些落寞地低声说,“以前大哥再生气,也不会不理我,今天都第二天了……”
张汉钧失笑,摇摇头,伸手拍了拍她乱糟糟的脑袋:“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你当谁都跟你一样整天闲着?赶快吃饭,我也还有事呢。”
一句“你当谁都跟你一样整天闲着”反倒更惹得张初颜心里不痛快,脖子一梗:“既是多嫌我,何必拿好好的粮食养我这个闲人?”
“你!”张汉钧直气得七窍生烟,又碍着她身上有伤,真是湿手沾上了干面粉,打不得也拍不得,正在两人怒目相对时,身后传来威严的声音:“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大哥,”张汉钧瞟一眼面前的餐盘,道,“我刚把饭端上来。”
“是吗?”张汉鼎走到床边俯身看看张初颜,问,“好些了?”张初颜手里揉着织锦缎的被面,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看来是好些了,不然怎么就有力气胡闹?”张汉鼎陡然提高了声音,“听说你今天一天都不吃东西,是不是?”
“大哥,你别听下人胡说,他们怕你怪罪,总是夸大其词。”张汉钧见势不妙,慌忙开口道。
“你别替她遮掩,”张汉鼎瞪了他一眼,“去楼下等我。”说着坐在床边,端起餐盘里的粥碗,舀了一勺送到张初颜唇边。
张初颜愣了愣,清甜的米粥香气扑鼻,顿时勾起了她的食欲,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再加上几天都没正经吃过饭,就着张汉鼎的手,不一时就将一碗粥吃了个精光。
张汉鼎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意:“知道饿了?”
“大哥,我以为你再不疼我了,”张初颜把头轻轻靠在张汉鼎胸前,“我这么任性,不懂事。”
张汉鼎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傻丫头……再有下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大哥,我想去看四娘,”张初颜突然抬起头恳求地看着张汉鼎,“我想四娘……”
张汉鼎愣了愣,似乎被这番话触动了心弦,沉默了许久才道:“要去,也得等你伤好了,过几日让你二哥陪你去,你好好歇着吧。”说完便出门去了。
钟灵山麓。
晨光穿透云层,笼罩住山腰上的法妙庵,仿佛是万道佛光,给这风烟俱净的野外更添了几分圣洁,从前的四姨太王氏,现在的净妙师太,就站在山门前,含笑看着张初颜如投巢乳燕一般一头扎进她怀里,呜咽道:“四娘,四娘你好狠心,怎么就丢下我出家去了?”
“究竟是谁丢下一家子人先走了?”王氏的眼角微微笑出了鱼尾纹,看着自己最放心不下的张初颜,沉寂的佛心也抵不住多年的母女情,“你大哥他,没为难你吧?”
张初颜微微红了眼圈:“四娘不在家,没有人替四儿求情,差点被大哥打死。”
“四娘,你别听她胡说,”张汉钧笑道,“不过打了几板子,哪里有这么严重?”王氏也笑了,在她额上戳了一指头:“该打,在这么疯下去,你看谁敢要你。”
“四娘,你净取笑我,”张初颜佯恼地跺了跺脚,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笑道,“四娘,你该去劝劝我大哥,让他赶紧替我再寻个大嫂,日后也好有人替我求情。”话音未落,张汉钧已在一边撑不住笑了:“你这顿才挨完,就想着下一顿了?”张初颜瞪了他一眼:“我也是替大哥着想,大嫂去世快八年了,再怎么有情有义也够了,总不能守一辈子吧?”

这边兄妹二人只顾了斗嘴,全没注意到王氏脸色瞬间灰暗,当张初颜转回头时,她已恢复了常色,笑道:“为了此事大帅当年气得动了几回家法,都没能让他服软续弦,我怎么能说得动他?”想了想,又垂目道:“佛曰: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
张初颜听得懵懵懂懂,还要再问,王氏却又淡淡道:“你们回去吧,这里清修之地,若无要紧事也不必常来,司令按月供给香火,回去代我谢过。”说罢双手合十,施了一礼,转身进庵去了。
 张初颜还要再问,夏副官从山下急匆匆地上来了:“旅长,司令让你赶快回去,杨先生来了。”
“杨先生?”张汉钧眉头一挑,“杨东亭?走!”
回到城内,杨东亭和张汉鼎已等候多时了。
张汉钧急步上前,一揖到地:“杨叔父!汉钧来迟了,恕罪恕罪!”杨东亭笑道:“几年不见,你们兄弟都长大了。尤其是汉鼎啊,我已听说你禁烟的故事了,好小子,有你的!”看看汉鼎兄弟二人军帽檐上的一圈白孝,不由触景生情,又道:“有子如此,履岳兄也当含笑九泉了……”
汉鼎见杨东亭提起父亲,不由默然。" 
杨东亭拍拍他的肩:“我从江城回去,特意绕道来就是为祭履岳兄的,带我去给你爹上柱香吧。”

“履岳兄,你是为林家的事死的,可你走的时候,我们却没人来送你,兄弟心里有愧啊……”杨东亭对着张定北的灵位喃喃道,“大哥也去了,你们哥俩好好聚聚,记得给兄弟我留副杯盘……”
张汉鼎听得心里发酸,上前劝道:“杨叔父,你不要过于悲痛,文策那里还得你扶上马再送一程。”
杨东亭叹道:“若是有你这样的儿子,大哥走也走得安心些。”说罢,取出一卷手稿,道:“汉鼎,这是我这些年所述,今日就托付给你了。”汉鼎大惊:“叔父何故如此?即便有所托付,也该交给文策啊!”
杨东亭摇摇头,叹道:“应铭和你不同,他自小顺风顺水,如今又急于立威,以柔克刚之道,他做不来,也不屑做。况且,为了易帜之事,应铭与我狭隙已生,我有心做周公,他却当我想做赵匡胤。我的话,他是再听不进去的,能帮他的,也就是你了……”转身盯着张汉鼎道:“汉鼎,我怕是看不到国仇家恨得雪了,你现在告诉叔父,有没有这么一天?”
张汉鼎闻言,挺胸立正:“自家父逝后,汉鼎再不敢轻易言死,正是为了那一天的大祭,告慰先父!”
杨东亭大笑:“好!好!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第二天拜会过旧日交好后,杨东亭就要连夜赶回,众人苦留,杨东亭只说:“如今局势不稳,你们强留我,便是陷我于不忠不义了。”此言一出,张汉鼎兄弟只得送杨东亭出城。
城门口,杨东亭抬头凝视着缺了一盏灯的门楼,道:“汉鼎,早点把这灯点亮。”说罢,不待回答便上车而去了。
张汉鼎看着隐没在夜色中的汽车,自言自语:“可惜,可惜!”^
汉钧小心翼翼地问:“大哥,可惜什么?”
“可惜如此人才,只怕此去凶多吉少。”不待汉钧再问,又叹道,“文策不愿做成王,他也做不了周公。”

第七章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岁尾,张汉鼎按惯例去了国府述职,秦城的一应城防军务都交到了张汉钧手中。
秦城这几日热闹非凡,一则是春节将近,二则是红遍南北的荣兴班到了秦城。
这荣兴班近些年声名鹊起,尤其是头牌陈慕白昆乱不挡,堪称色艺双绝。当年在江城,一折《小宴》把个貂蝉演的千娇百媚,故此人送绰号“小貂蝉”。如今荣兴班来到秦城,几乎全都是冲着陈慕白来捧场的。
晚上,还未鸣锣开戏,隆鑫戏院里就已经是人声嘈杂,手巾帕子乱飞了。
张汉钧本不在戏文上留心,但是张初颜吵着要看陈慕白的戏,他也只得一路陪着。
锣鼓点一起,戏园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先是一出《长阪坡》,饰演赵云的演员甫一亮相就是个碰头彩,唯有张汉钧看不出来名堂,只觉得吵得脑仁疼,却又不敢离开,生怕人多出点意外。
正在昏昏欲睡的时候,戏院里爆发出了一阵阵的喝彩,原来是陈慕白出场了。今天陈慕白唱的是昆曲《玉簪记》中的一折——《琴挑》。
张汉钧定睛一看,台上陈慕白饰演的陈妙常手持云帚,怀抱古琴,一身水田衣,莲步款款而行,眼波流转间,还未开口就已把个娇娇怯怯的小道姑演绎的淋漓尽致。
粉墙花影自重重,
帘卷残荷水殿风,
抱琴弹向月明中。
香袅金猊动,
人在蓬莱第几宫。
……
《长清短清》,
那管人离恨
云心水心,
有甚闲愁闷?
一度春来,一番花褪,
怎生上我眉痕。
云掩柴门,
钟儿磬儿枕上听。
柏子坐中焚,梅花帐绝尘。
果然是冰清玉润。
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
清丽脱俗的唱词,和着曲笛檀板的清雅之声,再加上陈慕白宛如黄莺出谷的嗓音、袅娜婉约的身段,张汉钧不由得看痴了,那搭戏的潘必正在他眼中竟如空气一般。
一折终了,张汉钧还是痴痴的,张初颜推了推他,掩口轻笑:“别看在眼里拔不出去了,陈慕白可是个男人!”
“什么?”汉钧讶然,“他是男的?”
张初颜笑道:“不信,你自个儿上后台看看去。”
最后一出是小生戏,汉钧不感兴趣,于是索性吩咐了随从几句,就扯着副官小夏去后台了。
后台一片忙乱,陈慕白只穿着水衣,背对门口,在镜前卸妆。
张汉钧停住了脚步,愣愣地看着镜中人,一点一点地从陈妙常变回了陈慕白。
陈慕白早已从镜子里看见了张汉钧,却依然不动声色地卸妆,这样的浪荡子弟他见得多了,心下暗道:“若当爷是那路货色,你的算盘可就打错了。”
这时戏院老板闻讯拖着荣兴班班主赶来,介绍道:“陈老板,这位是咱们秦城张司令之弟,张汉钧旅长。”陈老板连忙拱手道:“张旅长,幸会幸会,在下陈梨生,咱们荣兴班来秦城,还要多多仰仗贤昆仲。”
陈慕白听说这位身材颀长,一身西式打扮的浪荡子竟是大名鼎鼎的张汉鼎的兄弟,不由扭过头来仔细打量了张汉钧一番,才发现张汉钧也不过是个与自己一般大的年轻人,剑眉朗目间隐约还藏着点孩子气,英挺的鼻子下,却生着张美人般的薄唇,见陈慕白看自己,粲然一笑,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
陈慕白对他不由生出了些好感,礼节性地站起身来。
陈老板忙介绍道:“张旅长,这是……”
张汉钧一笑,截口道:“陈老板,这位沈老板刚才在台上我就认识了,现在是特意来看他的。”停了停,不好意思地说:“听说沈老板是男子,我还不相信,所以……”还没说完,众人哄堂大笑。
陈慕白没想到张汉钧来看他,竟是为了这样孩子气的理由,刚刚的猜疑顿时烟消云散,笑说:“张旅长可真会夸人。”
正聊得入港,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孩子风风火火闯了进来,猛然看见陈慕白,登时双颊飞红,规规矩矩喊了声:“师哥!”然后好奇地打量着张汉钧和他身后一身军装的夏副官。
陈慕白笑着对张汉钧说:“张旅长,这是我师父的女儿,在下的师妹,陈寄柔,师妹,这是张旅长。”
陈寄柔偏头一笑:“原来是位老总,我还当是哪家的西崽呢……”
陈慕白嗔道:“师妹,不得无礼!”
张汉钧看看自己,也不由失笑。
夏副官笑着对张汉钧说:“二爷,你若是西崽,我就只好去做门童了。”
陈寄柔知道夏副官是在讽刺自己刚刚一直守在门口,不去理他,转面对陈慕白道:“师兄,刚才莫老板要请你吃宵夜,被我撵出去了,这个老东西,从我们到秦城开始就不怀好意……”
陈慕白听了,恨恨道:“他若敢放肆,看我砸烂他的狗头!”
张汉钧心下明白,这莫三畏素好男风,家中僮倌成群,这回怕是真把陈慕白当成“小貂蝉”了,于是开口道:“沈老板不必烦恼,若是有事只管来找我。”
陈慕白正要开口道谢,却见一个人挑帘而入,嘎嘎笑道:“沈老板好难请,门外还有女金刚护驾,莫某不才,如今已是四顾,可是比刘皇叔请孔明还诚心,沈老板无论如何得赏个脸吧?”
陈慕白脸色微变,转身欲走,却被张汉钧一把拉住。
张汉钧转过身,戏谑地看着莫三畏:“莫老板,你来迟了一步,沈老板正要与汉钧去喝两杯。莫老板若是不嫌,同去何妨?”
莫三畏没想到张汉钧也在这里,胖脸上勉强挤出一笑:“原来张二爷也在此,莫某不打搅了。”临出门,仿佛想起来什么,盯着张汉钧道:“在下素闻张司令治家有方,门风严谨,如今看来么,哈哈,不过尔尔。”一甩门帘扬长而去。
张汉钧听他提起大哥,突然想起自己只顾与陈慕白谈话,妹妹却还在包厢里,于是忙对陈慕白说:“沈老板,汉钧有事在身,得空再叙,告辞了。”说罢就匆匆往前面去了。"
陈慕白看着张汉钧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陈寄柔笑吟吟地问:“师兄,你爱上张旅长了?”不待陈慕白发作,转身跑开了。
傍晚,张汉钧和夏副官一起走出省府大门。
想想前几天与陈慕白的一见如故,正盘算着今天抽时间再去看看陈慕白时,陈寄柔就一下子窜了出来:“张旅长!”
张汉钧惊奇地问:“陈姑娘?你们今天不唱戏了么?”
陈寄柔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还唱什么戏!我师哥的命都快没了!”
张汉钧大惊,这才发现陈寄柔眼睛红通通的,鹅蛋脸上一点笑模样也没有,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寄柔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都是那莫老狗!死皮赖脸缠着师兄。今天他一个人把戏园子包了,带了一帮人把我们堵在后台,拿着我爹要挟,师哥为了我爹,就,就跟他走了……”说着就落下泪来。
张汉钧大怒,追问:“他们去了哪里?”
陈寄柔答道:“我偷偷跟在后面,看见他们进了莫家的院子,就来找你了,我原本想来这里找夏副官,让他替我传个信,没想到竟遇见你了。张旅长,你一定要救救我师哥!”
张汉钧思量片刻,对夏副官说:“带几个人,跟我去莫家救人!”
夏副官迟疑道:“旅长,带人去莫家,恐怕……”
张汉钧一瞪眼:“让你去你就去,噜嗦什么?有什么事我担着!”
陈寄柔眼圈一红:“张旅长,给你添麻烦了,可是……”
张汉钧温和地说:“陈姑娘,你放心回去吧,我一定把你师哥囫囵个儿带回来。”
莫家门外。
张汉钧使劲几脚踹得大门“咣咣”响。
莫家门丁把门打开一条缝,一看门外站的张汉钧,像见了鬼一样慌忙要顶上门,夏副官带着几名士兵一拥而上把门撞开。
张汉钧昂然进门,揪住门丁骂道:“为虎作伥!沈老板在哪里?”见门丁哆哆嗦嗦不开口,使了个眼色,夏副官掏出枪顶在那门丁头上道:“你若在这里不说,就去阎王那里说!打死你,你们莫老爷连个屁都不敢放!”
门丁吓得瘫在地上,道:“张二爷饶命!沈老板在,在东边,东边耳房里……”
张汉钧扔下他,吩咐夏副官:“你带人封住前院,不许放人进去。”言毕拔脚就走。
还没到跟前,就听见莫三畏的公鸭嗓子:“你他妈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乖乖地从了我,这囊儿我自然还你,否则,掉进火盆里……啧啧,就可惜了小娘子的心意。”
陈慕白怒极颤声道:“你莫要碰我的东西!畜生!”
“哈哈,这可是给你护驾的小师妹绣的?我是当不了吕布了,不过为了你‘小貂蝉',就是董卓我也……”话没说完,门就“哐啷”一声被张汉钧踢开了,莫三畏的舌头一下子僵住了,愣愣地看着怒不可遏的张汉钧。
陈慕白见张汉钧来了,又是宽慰又是羞愧,无奈被绑在椅子上,不得动弹。张汉钧看着一丝不挂满身伤痕的陈慕白,怒火乱撞,一把揪住莫三畏的脑袋在柱子上连撞数下。
莫三畏痛呼:“张二爷,张二爷住手!你,你为这个戏子和我结下梁子,值、值得吗?你若喜欢,我给,给你就是!”
张汉钧听他说得不堪,更是恶气横生,顺手拔出枪来。
“张旅长!”陈慕白见状大呼,“你冷静点,莫要把事闹大了!”
张汉钧这才把莫三畏往地上一掼,走过去替陈慕白解开绳子。陈慕白捡起地上的衣服,胡乱穿好,就急忙冲过去,一把拿起地上的荷包,打开看了看里面的东西,才放下心来,把荷包紧紧地贴在胸口。
张汉钧叹了口气,脱下大衣披在陈慕白身上,要扶他出门,陈慕白却挡住他的手,惨然一笑:“不必,我自己能走。”
张汉钧实在气不过,又狠狠几脚踹得莫三畏鬼哭狼嚎才罢休。
待他们走了,莫三畏方敢挣扎起来,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张汉钧,你大哥都要敬我三分,你小子有种!咱们走着瞧!”
张汉钧把陈慕白送回荣兴班住地,一路无语。
临进门时,陈慕白才低低的说:“张旅长,谢谢你。”
“沈老板何必客气,在秦城境内,这是汉钧分内之事。”
“不是这个,我是谢谢你刚才,没有让其他人进屋。”陈慕白抬眼一笑,“张旅长叫我慕白就是了。”
张汉钧也笑了:“那沈兄还要叫我张旅长么?”

第七章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岁尾,张汉鼎按惯例去了国府述职,秦城的一应城防军务都交到了张汉钧手中。
秦城这几日热闹非凡,一则是春节将近,二则是红遍南北的荣兴班到了秦城。
这荣兴班近些年声名鹊起,尤其是头牌陈慕白昆乱不挡,堪称色艺双绝。当年在江城,一折《小宴》把个貂蝉演的千娇百媚,故此人送绰号“小貂蝉”。如今荣兴班来到秦城,几乎全都是冲着陈慕白来捧场的。
晚上,还未鸣锣开戏,隆鑫戏院里就已经是人声嘈杂,手巾帕子乱飞了。
张汉钧本不在戏文上留心,但是张初颜吵着要看陈慕白的戏,他也只得一路陪着。
锣鼓点一起,戏园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先是一出《长阪坡》,饰演赵云的演员甫一亮相就是个碰头彩,唯有张汉钧看不出来名堂,只觉得吵得脑仁疼,却又不敢离开,生怕人多出点意外。
正在昏昏欲睡的时候,戏院里爆发出了一阵阵的喝彩,原来是陈慕白出场了。今天陈慕白唱的是昆曲《玉簪记》中的一折——《琴挑》。
张汉钧定睛一看,台上陈慕白饰演的陈妙常手持云帚,怀抱古琴,一身水田衣,莲步款款而行,眼波流转间,还未开口就已把个娇娇怯怯的小道姑演绎的淋漓尽致。
粉墙花影自重重,
帘卷残荷水殿风,
抱琴弹向月明中。
香袅金猊动,
人在蓬莱第几宫。
……
《长清短清》,
那管人离恨
云心水心,
有甚闲愁闷?
一度春来,一番花褪,
怎生上我眉痕。
云掩柴门,
钟儿磬儿枕上听。
柏子坐中焚,梅花帐绝尘。
果然是冰清玉润。
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
清丽脱俗的唱词,和着曲笛檀板的清雅之声,再加上陈慕白宛如黄莺出谷的嗓音、袅娜婉约的身段,张汉钧不由得看痴了,那搭戏的潘必正在他眼中竟如空气一般。
一折终了,张汉钧还是痴痴的,张初颜推了推他,掩口轻笑:“别看在眼里拔不出去了,陈慕白可是个男人!”
“什么?”汉钧讶然,“他是男的?”
张初颜笑道:“不信,你自个儿上后台看看去。”
最后一出是小生戏,汉钧不感兴趣,于是索性吩咐了随从几句,就扯着副官小夏去后台了。
后台一片忙乱,陈慕白只穿着水衣,背对门口,在镜前卸妆。
张汉钧停住了脚步,愣愣地看着镜中人,一点一点地从陈妙常变回了陈慕白。
陈慕白早已从镜子里看见了张汉钧,却依然不动声色地卸妆,这样的浪荡子弟他见得多了,心下暗道:“若当爷是那路货色,你的算盘可就打错了。”
这时戏院老板闻讯拖着荣兴班班主赶来,介绍道:“陈老板,这位是咱们秦城张司令之弟,张汉钧旅长。”陈老板连忙拱手道:“张旅长,幸会幸会,在下陈梨生,咱们荣兴班来秦城,还要多多仰仗贤昆仲。”
陈慕白听说这位身材颀长,一身西式打扮的浪荡子竟是大名鼎鼎的张汉鼎的兄弟,不由扭过头来仔细打量了张汉钧一番,才发现张汉钧也不过是个与自己一般大的年轻人,剑眉朗目间隐约还藏着点孩子气,英挺的鼻子下,却生着张美人般的薄唇,见陈慕白看自己,粲然一笑,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
陈慕白对他不由生出了些好感,礼节性地站起身来。
陈老板忙介绍道:“张旅长,这是……”
张汉钧一笑,截口道:“陈老板,这位沈老板刚才在台上我就认识了,现在是特意来看他的。”停了停,不好意思地说:“听说沈老板是男子,我还不相信,所以……”还没说完,众人哄堂大笑。
陈慕白没想到张汉钧来看他,竟是为了这样孩子气的理由,刚刚的猜疑顿时烟消云散,笑说:“张旅长可真会夸人。”
正聊得入港,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孩子风风火火闯了进来,猛然看见陈慕白,登时双颊飞红,规规矩矩喊了声:“师哥!”然后好奇地打量着张汉钧和他身后一身军装的夏副官。
陈慕白笑着对张汉钧说:“张旅长,这是我师父的女儿,在下的师妹,陈寄柔,师妹,这是张旅长。”
陈寄柔偏头一笑:“原来是位老总,我还当是哪家的西崽呢……”
陈慕白嗔道:“师妹,不得无礼!”
张汉钧看看自己,也不由失笑。
夏副官笑着对张汉钧说:“二爷,你若是西崽,我就只好去做门童了。”
陈寄柔知道夏副官是在讽刺自己刚刚一直守在门口,不去理他,转面对陈慕白道:“师兄,刚才莫老板要请你吃宵夜,被我撵出去了,这个老东西,从我们到秦城开始就不怀好意……”
陈慕白听了,恨恨道:“他若敢放肆,看我砸烂他的狗头!”
张汉钧心下明白,这莫三畏素好男风,家中僮倌成群,这回怕是真把陈慕白当成“小貂蝉”了,于是开口道:“沈老板不必烦恼,若是有事只管来找我。”
陈慕白正要开口道谢,却见一个人挑帘而入,嘎嘎笑道:“沈老板好难请,门外还有女金刚护驾,莫某不才,如今已是四顾,可是比刘皇叔请孔明还诚心,沈老板无论如何得赏个脸吧?”
陈慕白脸色微变,转身欲走,却被张汉钧一把拉住。
张汉钧转过身,戏谑地看着莫三畏:“莫老板,你来迟了一步,沈老板正要与汉钧去喝两杯。莫老板若是不嫌,同去何妨?”
莫三畏没想到张汉钧也在这里,胖脸上勉强挤出一笑:“原来张二爷也在此,莫某不打搅了。”临出门,仿佛想起来什么,盯着张汉钧道:“在下素闻张司令治家有方,门风严谨,如今看来么,哈哈,不过尔尔。”一甩门帘扬长而去。
张汉钧听他提起大哥,突然想起自己只顾与陈慕白谈话,妹妹却还在包厢里,于是忙对陈慕白说:“沈老板,汉钧有事在身,得空再叙,告辞了。”说罢就匆匆往前面去了。"
陈慕白看着张汉钧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陈寄柔笑吟吟地问:“师兄,你爱上张旅长了?”不待陈慕白发作,转身跑开了。
傍晚,张汉钧和夏副官一起走出省府大门。
想想前几天与陈慕白的一见如故,正盘算着今天抽时间再去看看陈慕白时,陈寄柔就一下子窜了出来:“张旅长!”
张汉钧惊奇地问:“陈姑娘?你们今天不唱戏了么?”
陈寄柔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还唱什么戏!我师哥的命都快没了!”
张汉钧大惊,这才发现陈寄柔眼睛红通通的,鹅蛋脸上一点笑模样也没有,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寄柔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都是那莫老狗!死皮赖脸缠着师兄。今天他一个人把戏园子包了,带了一帮人把我们堵在后台,拿着我爹要挟,师哥为了我爹,就,就跟他走了……”说着就落下泪来。
张汉钧大怒,追问:“他们去了哪里?”
陈寄柔答道:“我偷偷跟在后面,看见他们进了莫家的院子,就来找你了,我原本想来这里找夏副官,让他替我传个信,没想到竟遇见你了。张旅长,你一定要救救我师哥!”
张汉钧思量片刻,对夏副官说:“带几个人,跟我去莫家救人!”
夏副官迟疑道:“旅长,带人去莫家,恐怕……”
张汉钧一瞪眼:“让你去你就去,噜嗦什么?有什么事我担着!”
陈寄柔眼圈一红:“张旅长,给你添麻烦了,可是……”
张汉钧温和地说:“陈姑娘,你放心回去吧,我一定把你师哥囫囵个儿带回来。”
莫家门外。
张汉钧使劲几脚踹得大门“咣咣”响。
莫家门丁把门打开一条缝,一看门外站的张汉钧,像见了鬼一样慌忙要顶上门,夏副官带着几名士兵一拥而上把门撞开。
张汉钧昂然进门,揪住门丁骂道:“为虎作伥!沈老板在哪里?”见门丁哆哆嗦嗦不开口,使了个眼色,夏副官掏出枪顶在那门丁头上道:“你若在这里不说,就去阎王那里说!打死你,你们莫老爷连个屁都不敢放!”
门丁吓得瘫在地上,道:“张二爷饶命!沈老板在,在东边,东边耳房里……”
张汉钧扔下他,吩咐夏副官:“你带人封住前院,不许放人进去。”言毕拔脚就走。
还没到跟前,就听见莫三畏的公鸭嗓子:“你他妈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乖乖地从了我,这囊儿我自然还你,否则,掉进火盆里……啧啧,就可惜了小娘子的心意。”
陈慕白怒极颤声道:“你莫要碰我的东西!畜生!”
“哈哈,这可是给你护驾的小师妹绣的?我是当不了吕布了,不过为了你‘小貂蝉',就是董卓我也……”话没说完,门就“哐啷”一声被张汉钧踢开了,莫三畏的舌头一下子僵住了,愣愣地看着怒不可遏的张汉钧。
陈慕白见张汉钧来了,又是宽慰又是羞愧,无奈被绑在椅子上,不得动弹。张汉钧看着一丝不挂满身伤痕的陈慕白,怒火乱撞,一把揪住莫三畏的脑袋在柱子上连撞数下。
莫三畏痛呼:“张二爷,张二爷住手!你,你为这个戏子和我结下梁子,值、值得吗?你若喜欢,我给,给你就是!”
张汉钧听他说得不堪,更是恶气横生,顺手拔出枪来。
“张旅长!”陈慕白见状大呼,“你冷静点,莫要把事闹大了!”
张汉钧这才把莫三畏往地上一掼,走过去替陈慕白解开绳子。陈慕白捡起地上的衣服,胡乱穿好,就急忙冲过去,一把拿起地上的荷包,打开看了看里面的东西,才放下心来,把荷包紧紧地贴在胸口。
张汉钧叹了口气,脱下大衣披在陈慕白身上,要扶他出门,陈慕白却挡住他的手,惨然一笑:“不必,我自己能走。”
张汉钧实在气不过,又狠狠几脚踹得莫三畏鬼哭狼嚎才罢休。
待他们走了,莫三畏方敢挣扎起来,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张汉钧,你大哥都要敬我三分,你小子有种!咱们走着瞧!”
张汉钧把陈慕白送回荣兴班住地,一路无语。
临进门时,陈慕白才低低的说:“张旅长,谢谢你。”
“沈老板何必客气,在秦城境内,这是汉钧分内之事。”
“不是这个,我是谢谢你刚才,没有让其他人进屋。”陈慕白抬眼一笑,“张旅长叫我慕白就是了。”
张汉钧也笑了:“那沈兄还要叫我张旅长么?”

第八章

秦城有句俗话,叫做“饱茶饿面”,八仙居茶楼地处秦城闹市,每到午饭过后,就几乎满座,张汉钧与陈慕白就在这里,捡了个不甚引人注意的角落对坐饮茶。
陈慕白看着张汉钧一丝不苟地温杯、烫壶、洗茶、冲泡,尤其是冲泡时的“凤凰三点头”做得十足“水声三响三轻,水线三粗三细,水流三高三低,壶流三起三落”,真个赏心悦目,

不禁击节赞道:“漂亮!”
张汉钧笑笑说:“这都是跟我大哥学的,他最喜欢品茶。”
陈慕白有些意外:“张司令戎马倥偬,我只道他在战场上威名赫赫,不想却也如此风雅?”
“还有你更想不到的呢!除了茶道,我大哥画的墨竹也是一绝,缶庐先生当年都很是赞赏呢。”张汉钧得意地说,转而垮下脸,“我大哥骨子里还是文人的脾气,把仁义道德看的比什么

都重,所以我动不动就挨训。”
陈慕白一笑:“那你可得小心,和戏子来往实在是有辱你张家门风。”
“胡说!你陈慕白是我张汉钧的兄弟!”张汉钧脱口而出。

陈慕白不笑了,垂下眼,低声说:“你是第一个拿我当兄弟的。”他刻意加重了‘兄弟'二字。
张汉钧犹豫地问:“陈兄,我有个问题藏在心里许久了,你莫要怪罪……”
话没说完,陈慕白就了然道:“我知道,你是想问我为何偏要扮旦角吧?我原是学的武生,后来班子里唱旦角的师兄死在逃难的路上了,其他人都不愿改行,而我自出生就没见过爹娘

,是师父把我从雪地里捡回来养大的,慕白的命都是师父给的,危难之际又何在乎男扮女妆,簪花穿裙?所以误打误撞,竟成了如今的局面。”
张汉钧没想到陈慕白的身世如此凄苦,抱歉地说:“陈兄,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提起这些往事的。”
陈慕白看看张汉钧的神情,爽朗一笑:“这个问题不止你一人问过,不过么,别人没得到过答案,能向你倾诉一番,也解了我心中烦闷。张兄又何须挂怀?只是,这秦城是呆不下去了

,今年的封箱戏定在皖城,明日我们就该走了,下次再会还不知是何年。”
张汉钧闻言从怀里摸出一块怀表,塞到陈慕白手里,紧紧握住:“这是我爹给我的,送给你,也算个念想。”
陈慕白握紧了张汉钧的手,看着他动容道:“慕白身无长物,如今就唱一段给张兄作别吧。”说罢把怀表郑重地贴身揣好,然后起身,以筷击碗,一扫戏台之上的妩媚风流之态,悲凉

沉郁更是一番风骨:“按龙泉血泪洒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

郊。俺的身轻不惮路迢迢。心忙又恐怕人惊觉。啊!吓得俺魄散魂销,魄散魂销。红尘中误了俺五陵年少……”

一路辗转,张汉鼎风尘仆仆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兄妹三人团坐一处吃了晚饭,见张汉鼎并没有发难的意思,张汉钧松了一口气,正要上楼,却被叫住了:“汉钧,你随我来。”
“难道大哥知道了?”张汉钧心下打鼓,却也只得跟着张汉鼎来到书房。
出了书房,他全身无力地靠在墙上,抹了把冷汗,大哥不过是询问这些日子秦城的情况而已,自己实在是敏感过度了。但是想到昨天小夏紧张兮兮拿给他看的东西,胃里就一阵痉挛,

实在不敢想象若是让大哥知道了,自己会是怎样的下场。
张汉鼎刚到省府,莫三畏就来了。
虽然讨厌莫三畏为人,但张汉鼎也不愿与他撕破脸皮,于是让座,笑道:“莫老板消息真是灵通,汉鼎昨日回秦城,今天你就来了。”
莫三畏谄笑:“张司令是秦城的主心骨,秦城上下都要靠着张司令这棵大树乘凉,莫某问候司令也是分内应当。”
张汉鼎不置可否地笑笑:“莫老板是专程来问候汉鼎,还是另有要事?”
“这个嘛……”莫三畏咂咂舌,“莫某也是好心,请司令看看这个。”说着递上一份《花界头条》画报。
张汉鼎知道这《花界头条》乃是专讲青楼伶界艳闻的,扫了一眼,厌恶地说:“莫老板请收好,张某素来不看这个。”
莫三畏忙说:“张司令一向洁身自好,三畏岂能不知?只是,这里面的东西实在关乎令弟声誉……”
张汉鼎闻言一惊,翻开画报,只见头版斗大的标题——《‘小貂蝉’秦城遇吕布,‘张温侯’调寄<楼台会>》,满版都是张汉钧和陈慕白在茶楼的照片,甚至有几张两人执手相视,看

去竟觉得情意绵绵。`
张汉鼎稳稳心神,抬头对莫三畏道:“张家家事汉鼎自会处理,不劳莫老板费心了。”
莫三畏嘿嘿一笑:”这陈慕白张司令想必听说过,张司令不知道的恐怕是令弟如何在深夜带兵闯入我家,把陈慕白掳走的吧?“说罢撩起额发,指着额上的青肿道:“莫某额头上这几

处伤,可都是拜令弟所赐啊!”看看张汉鼎已气得青筋暴跳,起身说:“张司令,莫某并无他意,只是张家的声誉就是秦城的声誉,这画报四处散播,对司令家风……啧啧,如此,莫某告辞

了。”
莫三畏刚一出门,张汉鼎就抓起茶杯狠狠砸向房门,摔得粉碎。
冯副官闻声赶来,在门口轻唤:“司令?”
屋里沉默了许久,才说:“把张汉钧给我叫来!”
冯副官听声音就知道他气得不轻,不敢怠慢,连忙把汉钧找来,叮嘱道:“司令正在气头上,你可千万小心。”
张汉钧刚才已经看到莫三畏从省府出去了,便知东窗事发,战战兢兢来到司令办公室门口,鼓足勇气喊道:“报告!”
“进来。”
张汉钧走进门,偷眼看看大哥脸色铁青,站在办公桌前,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大哥……”话音未落,张汉鼎已经拿起那本画报砸在了他脸上:“别叫我大哥!你干的好事,有什么要

说的?”
“大哥!这都是那姓莫的设计陷害!我和陈慕白没有那些龌龊事!”张汉钧急急辩解。
“他为什么要陷害你,不去陷害别人?你又为什么要给别人陷害你的机会?这些照片是他莫三畏绑了你的脚还是捆了你的手拍出来的?”张汉鼎怒道。
汉钧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解释。
“我听说你夜里带兵闯了莫家宅子?胆子越来越大了!秦城的军队是守土保民的,你张汉钧也不是帮派头目!”
“大哥,那陈慕白是被莫三畏逼去的,我去救他,也是职责所在!”张汉钧大着胆子说。
张汉鼎闻言更怒,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笔砚乱跳:“那年鸿德社的头牌小生,就在你鼻子底下被莫三畏掳走,你怎么不记得自己职责所在?如今倒记得自己的职责了?张汉钧,你若是出

于朋友之义,就该自己独闯狼窝,拉上军队对付莫三畏,充得什么英雄好汉?”
张汉钧被骂的汗流浃背,不知如何对答。
张汉鼎见他讷讷的神色,心下更是厌恶几分,怒喝道:“滚出去,我回去再和你算账!”
刚进家门,就看见张初颜满脸紧张地望着他。
“你二哥呢?”张汉鼎脱下外套随手递到佣人手里,淡淡地问。
“在书房里,”张初颜怯怯地问,“大哥,怎么了?”
张汉鼎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年下的衣服已经做好了,你去取回来,冯副官在外面等你。”
以往做的衣服,自有裁缝店老板颠颠的亲自送来,何用去取?张初颜明白,这不过是大哥想支开自己罢了,心内暗道:“二哥,你自求多福,我帮不了你了。”

好像还不能上,这是以前的

第九章

张汉钧在书房中央站的笔挺,即使双腿已经没有知觉了,还是晃也不敢晃。想起早晨大哥铁青的面孔,心里就一阵一阵地发憷,他知道自己是犯了大忌——私下结交戏子,擅自调动军队夜闯民宅,这后一条更是张汉鼎决计不能容忍的,只怕今天是凶多吉少了。
抬眼看看面前的宽大光滑的书桌,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抽搐,恨不能一点一点躲进胃里去,他张汉钧亦是少年英雄,16岁那年被绑架,面对土匪的十几杆火铳都没有怕,反倒单人匹马从土匪老巢里闯了出来,跟着攻上山的张汉鼎剿灭了匪患,一战成名天下闻,自那之后,被张汉鼎一路历练,直至如今以弱冠之龄统领秦城最精锐的一个旅,面对子弹横飞的战场,他连眼都不曾眨一下,更遑论恐惧。可是,他怕张汉鼎,从心底里怕,其实也不对,张汉钧仔细想了想,似乎不全是怕,更多的是敬畏,就像士兵崇拜威名赫赫的将军,就像燕雀仰望展翅蔽日的鸿鹄。
正胡思乱想间,张汉鼎已经走了进来,扫一眼神游天外的张汉钧,将门重重地碰上,张汉钧这才如大梦初醒一般,目光落在胸前的衣扣上,头也不敢抬地低声道:“大哥。”
张汉鼎冷哼一声,冷冷地盯着他一言不发,张汉钧直被盯得手都不知该如何放了,张汉鼎愈看愈气,绕到张汉钧身后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而后靠在桌上,烦躁地扯开领口的风纪扣,仿佛不如此,胸腔就会被怒火撑爆一般。
笔直地站了近两个小时,现在猛地被踢跪下去,腿就像断了一般,张汉钧却是连揉也不敢揉,赶紧跪直身子,他记得大哥跟他说过,穿军装就该有军人的样子,即便是夏天,风纪扣也轻易不许解开,现在一反常态,可见已是濒临爆发边缘了。
“站起来!”张汉鼎见他规规矩矩地跪着,反倒更加怒不可遏,“既然还穿着军装,死也得给我站着死!”
“大哥,大哥,你消消气,”张汉钧忙起身肃立,急切道,“汉钧认罚。”
“认罚?”张汉鼎拧眉看向他,“我却不知该怎样罚你。”
张汉钧犹豫一下,解下腰间的武装带,双手恭恭敬敬地捧起,“大哥,汉钧浮躁了,甘受责罚。”
张汉鼎顺手拎起武装带,眼内寒光一轮,轻轻勾了勾嘴角:“浮躁?”一语未毕,手里的皮带已经狠狠地抽了下去:“只是浮躁而已?”
这一下又准又狠,斜斜抽在臀峰上,张汉钧强稳住摇晃的身子才险险没有挪动脚步。“唔!”从喉咙里闷哼一声,忙道,“不该私自调动军队,不该夜闯……夜闯民宅。”伴随着他的话音,张汉鼎手内的武装带也如疾风骤雨般抡下来,臀上传来剧痛,引得本就酸胀不已的双腿止不住地打颤,但是张汉钧仍是咬着牙,双手紧贴着裤缝站得笔直,连轻微的移动也不敢,他知道,这不过是开始而已,若是再火上浇油,只怕接下来就更不好过了。
挨了有二三十下,就在他忍不住压抑的痛呼声时,张汉鼎终于停了手,把武装带往桌上一扔,铜质的皮带扣在桌上撞击出铿然之声。
“去取家法来。”淡淡的声音,却让张汉钧忍不住地打了个哆嗦。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他深吸一口气,刚迈出一步,站的已经失去知觉的腿和明显感到已经肿起来屁股让他一个踉跄险些栽下去,幸好张汉鼎眼明手快,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
张汉钧不好意思地抬头勉强一笑:“大哥,我……”见张汉鼎仍是冷着脸,忙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一瘸一拐地从书架上取下一把厚实的红木板子,恭恭敬敬地递给张汉鼎。
张汉鼎接过板子,玩味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知,知道。”张汉钧低头道,转身解开皮带伏在宽大的书桌上,咬咬牙,反手将裤子褪了下去,瞬间被巨大的羞愧感淹没,就连裤腰滑过被皮带抽肿的屁股时引起的痛感也几乎感觉不到了。
贴在冰冷的桌案上,全身的毛孔似乎都被刺激的收缩起来,一线凉意从小腹迅速渗入体内,与此同时,屁股上也传来冰凉的感觉,张汉钧知道板子贴在了自己的屁股上,大哥要动手了,他颤抖着将右手紧握成拳,抵在口内,至少,在大哥怒火最盛的时候,不至于痛呼到自寻死路的地步吧。
不等他多想,耳边风声骤起,随之一记板子落在屁股上,发出极清脆的声响,与方才皮带抽上身的闷响完全不同,张汉钧几乎被这样的响声吓呆了,愣了几秒才感觉到痛,狠狠地咬住指节,手上的疼似乎将臀上的疼冲淡了些,然而这只是暂时的,随着屁股上挨得越来越多,即使指节已被咬得血迹斑斑,张汉钧却是再感觉不到手上的疼痛,只有屁股上越来越强烈的撕裂般的疼,越来越明显地在理智和冲动间占据了上风。
“啊……”一声低低的呻吟冲出双唇,“大哥,大哥……”张汉钧低声叫着,尽管知道这是徒劳,大哥从不告诉他要挨多少板子,也不需要他计数,唯一的标准就是大哥觉得够了,就够了,他要做的就是苦捱,正是这种未知的恐惧,令惩罚显得更加遥遥无期,仿佛心理防线也崩塌的格外迅速。
不知挨了多少板子,疼痛几乎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张汉钧腿已经软的站不住了,刚刚往下滑了一点,就被张汉鼎揪住衣领拎到桌上,大手按住他的后脖颈,板子更重地从臀到腿一路拍下去。
“大哥,大哥,我知错了!”手加诸脖颈上的压力,成了压垮张汉钧的最后一根稻草,委屈的眼泪终是忍不住地落了下来,“大哥饶了钧儿这遭,钧儿再不敢了。”
张汉鼎听到“钧儿”这两个字,不禁一愣,他记得自从张汉钧16岁那年跟他清剿匪患之后,自己就再没这样唤过他,在他心目中,那之后的张汉钧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看看眼前趴在书桌上颤抖的弟弟,屁股上已经泛起了黑紫。定了定神,沉声问:“去向莫三畏道歉,我就饶了你。”
张汉钧听了这话,更是委屈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哽咽了半天才狠心道:“我宁可被大哥打死,也不向他低头!”
“你不后悔?”张汉鼎闲闲地问,手里厚重的板子仿似无意识一般在张汉钧那饱受苦楚的屁股上轻轻地摩挲着。
张汉钧蠕动两下屁股,大腿上的肌肉也紧张地绷紧了,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昂首道:“不后悔!汉钧不会因为皮肉之苦向那样的人渣低头!”说完紧闭双目道:“请大哥责罚。”
然而良久却不见板子落下,屁股上却传来凉丝丝的感觉。微微回过头,才惊讶地看见板子已经被放回了原处,张汉鼎正在给他上药。
“大哥?”他疑惑地问,“你不罚我了?”
“你刚才若是选择去道歉,信不信我今天打死你?”张汉鼎一边给他涂药,一边淡淡地说。
张汉钧把这话在心里回了回,顿时明白了张汉鼎的意思,笑道:“信!原来大哥刚才是在挖坑,幸好汉钧没跳下去——啊,疼,疼……”
“让你再油嘴滑舌!”张汉鼎涂药的力气重了几分,“你莫以为我就轻饶过了你,你就跟王夫子好好静静心,你那个旅先交给参谋长带。”
“大哥!”张汉钧几乎要跳起来了,“你知道我这个性格,跟着王夫子不得闷死——”话没说完,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再敢多话!”见张汉钧缩缩脖子不再出声,叹了口气道:“你把父帅给你的怀表送给陈慕白了?”
“是……大哥,你不怪我吧?”
张汉鼎笑笑,边收拾药箱边道:“你的东西,我怪你作甚?”想了想,又补充道:“倒也相得益彰。”
相得益彰?张汉钧仔细咀嚼这句话的意思,突然如醍醐灌顶,惊喜道:“大哥,你没相信报上的那些疯话?”
张汉鼎点头微笑:“我张汉鼎的弟弟是什么样,我岂能不知?不过你给我记住了,以后再敢仗势欺人,就把这身军装脱干净了!”
正说着话,楼下传来一把清凌凌的女声:“你别拦着我,我有急事要见司令!耽误了大事看你们谁担待得起!”
张汉钧赶紧整理好衣服,皱眉道:“大哥,这大小姐被你纵容的越来越不像话了。”
张汉鼎也摇摇头,苦笑一声:“你回房去,我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让她就这么闯进来了。”
楼下的女子年纪不大,穿着件珠光白的掐腰小洋装,长发烫做现下最时兴的大卷,一缕一缕牵绕在颈边,一双丹凤眼顾盼生辉,仿似白水银里养着两丸磨得光润的黑宝石,一个眼风扫过,夹缠着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quot;
这女子正等得心急,纤纤十指无意识地缠绕在卷发中,鲜红的蔻丹隐约映在脸颊旁,倒更显得面色苍白,见张汉鼎走下楼来,也顾不得其他,只急道:“司令,杨东亭死了!”

第十章

杨东亭死了?
张汉鼎顿住脚步,站在楼梯上静静地看着那女子,而后目光一扫,落在她旁边的冯彦炳身上。
“司令,”冯副官忙解释道,“我刚送四小姐回来,在门口就遇见了吕虞小姐,她说有紧急军务,所以我才……”
“什么吕虞小姐!”吕虞抬手扬了扬腻在颈边的卷发,瞟了他一眼,曼声道,“叫我吕主任。”
“杨叔父,到底是怎么回事?”张汉鼎慢慢走下楼,站在他二人面前沉声问,吕虞忙收了方才的慵懒,虽是一身小洋装,但垂手肃立,脸上显出严肃沉稳的神色,倒也添了几分精明干练:“报告司令,我刚刚收到消息,林应铭部参谋总长杨东亭暴病猝亡。”顿了顿,上前半步压低声音道:“但是……”
张汉鼎摆摆手,闭目道:“你不必说了,我都明白。”
“司令,下一步如何打算?”吕虞迟疑地问,张汉鼎没有说话,倒是冯彦炳抢白道:“吕主任,司令作何打算,不是你我能打听的,我倒是劝你一句,今晚既是你值班,就不该穿的像刚参加完舞会似的,趁司令没问你,赶紧回去换衣服吧。”
“你——”吕虞气得双颊微红,瞪着冯彦炳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好了好了,”张汉鼎不耐烦地道,“整天为些小事斗嘴,成何体统!”
两人这才不甘地互瞪一眼,垂手低头道:“是,司令。”
“吕主任,你现在去给钟维发电报,搞清楚目前林文策手下那些元老的动向,两个小时之内,我要结果。”
“是!”吕虞挺胸应道,转身自去了。
等她走了,冯彦炳才低声道:“司令,杨先生的死,跟国府脱不了干系!”
“我知道,”张汉鼎的手抚在光滑的雕花栏杆上,淡淡地说,“不过,若非是文策早就一心想要除掉杨叔父,谁又能逼得了他?”
“司令,你是说……”冯彦炳愕然,“杨先生对林将军有半师半父的情分,怎么会?”
张汉鼎看了他一眼,依然是毫无感情的声音:“功高震主,所谓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见冯彦炳低头思索,只吩咐道:“你回去收拾收拾,明天一早随我去文策那里。”
“大哥,你不能去!”身后传来张汉钧焦急的声音。
“你怎么出来了?不疼了?”张汉鼎淡淡地问。
张汉钧听了,脸红了红,瞪一眼显然是心知肚明幸灾乐祸的冯彦炳,接着说:“大哥,那吕虞是参谋总长的侄女,为什么被安插到这里来我们都清楚,你这一分钟走了,下一分钟军政部就能知道!国府本就忌讳地方军队互有联络,你偏在这时候不避嫌疑,只怕以后更难立足了。”
“说完了?”张汉鼎听完他这一大篇话,微微一笑,“你能想到这些,还算有些长进,不过若是忌讳这些就坐视不理,岂不是更中了别有用心之人下怀?我张汉鼎仰不愧天俯不怍人,怕他何来!”
张汉鼎风尘仆仆地赶到林应铭的宅邸时,已是腊月十九了。
林应铭披着件玄狐大氅迎了出来,老远就笑道:“子臣兄,到底是你稳重,得靠这寒冬腊月的朔风才能把你吹来。”
张汉鼎不答言,当胸一拳将猝不及防的林应铭打倒在地。
众人大惊,冯副官忙要上前扶起林应铭,却被张汉鼎拦住了:“林司令威名赫赫,哪里需要人扶?”
林应铭不以为意,舒展开眉头揉着胸口站起来,笑着说:“数月不见,子臣兄的力气又见长了。”见张汉鼎依然寒着脸,便对身后的侍卫说:“冯副官一路辛苦,你们还不请冯副官下去歇息?”转面对冯副官道:“冯老弟,你去歇息吧,你们司令有我伺候呢。”
院里只剩下张汉鼎和林应铭两个人。
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终于,张汉鼎闭目沉声道:“你在自毁长城!”
林应铭低头不语,半晌方抬起头,脸上依然是懒散的笑:“子臣,我早料到你是来兴师问罪的。进屋去,我自戕谢罪,如何?”
张汉鼎冷哼一声,转身进屋了。
一进门,热气扑面,与门外俨然两个世界。
张汉鼎自顾在沙发上坐下,林应铭拎了两坛酒进来,道:“子臣,尝尝我爹藏了多年的烧刀子。”见张汉鼎依然板着脸,笑着在他肩上擂了一拳:“刚才当着我那许多部下的面,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要怎样?当真要我自裁么?”
张汉鼎沉默良久,才闷闷地开口:“我只说你会来一出‘杯酒释兵权&#39;,谁知道……”
林应铭长叹一声:“子臣,兵权易释,心魔难除啊!”说罢,倒满两碗酒,递给张汉鼎一碗,自己端起一碗一口饮尽,说:“我是喝不惯白酒的,不过为了你么,我舍命陪君子。”
张汉鼎站起身,默默地把酒洒在地上。
林应铭苦笑着替他把酒添上:“子臣,明日我自然会陪你去祭奠杨叔父。”
张汉鼎这才正视着他,问:“你下手的时候,就没有犹豫?”
“若是你呢?在秦城若是有人使你处处掣肘,稍有错处,在众人面前也张口便骂,军队上下视你如无物,却对他一呼百应,你会犹豫吗?他想做的不是周公,而是伊尹,可我不是太甲!”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林应铭说话激动了起来。
张汉鼎无言,想起来孔老太爷——张定北在世时,从孔家的鸦片生意中获税不少,张孔两家也甚是亲厚,自己主政之后,孔家亦是恭恭敬敬,而自己对孔家,不也一样没有心慈手软,将其逼出了秦城么?况且杨东亭为人狂狷自己也是有所耳闻的,若是自己,会怎么做?
想到这里,张汉鼎烦躁地端起酒一仰脖子灌下,定了定神,拍拍林应铭的背:“我知道为了易帜之事,你与元老们闹得很不愉快,可是,你此举使他们心寒,如今的局势乱象横生,我担心你独木难支啊!”见林应铭不答,取出一卷手稿递给他:“这是杨叔父去秦城祭奠家父的时候交给我的,嘱咐我……嘱咐我合适的时候转交给你。”
林应铭随手翻了翻,笑道:“子臣,撒谎不是你的强项。这东西,是他给你的,你何苦来骗我?”见张汉鼎尴尬,忙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他的主意也是好的,不过如今已然听命于中央,若再横生枝节,在国府看来,便是暗通款曲的贰臣逆子了。老百姓也会说,我林应铭枉有海陆空三军,却不能守土保民……先父余威尚能压阵,我林应铭无德无能,断经不起这些闲话。”
张汉鼎摇摇头:“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为一时意气,只怕得不偿失。”
林应铭却只管把酒添满,笑道:“你难得登门,这些事情改日再说,今天咱们且一醉方休!”张汉鼎无奈,只得默默喝酒。
醉意渐浓时,林应铭迷迷糊糊地说:“子臣,这个乱世,条条路都看不清啊……”
酒醒之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了。
林应铭抻了抻皱皱巴巴的衬衣,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笑道:“幸亏是你,不然我这一世英名就毁了。”
张汉鼎嗤之以鼻:“若是被记者看去,说成断袖之癖,你林少帅无非花名更盛,我张汉鼎才是英名尽毁!”
林应铭大笑:“说得好!”
简单洗漱之后,张汉鼎随林应铭来到了杨东亭灵前,灵柩已被林应铭派人护送回了老家,张汉鼎只能在灵前拈香祭奠。想起不久前杨东亭祭奠父亲的情景,张汉鼎喉头哽咽。
林应铭也不禁恻然,道:“杨叔父,待到狼烟尽扫之日,应铭亲往杨家谢罪!”
张汉鼎转过身看着他:“文策,我还是劝你一句,虽说你手中海陆空三军齐备,但却都没经过大战,实际怎样还未可知,你还是要三思后行,杨叔父说的徐图自强,很有道理。”
林应铭笑笑,把杨东亭的手稿还给张汉鼎,说:“这是杨叔父给你的,你收好。他把这个交给你,你还不明白吗?子臣,杨叔父认为,你‘可寄百里之命’啊!”停了停又说:“至于我么,匹夫不可夺志也!”
张汉鼎立在厅里,微微地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冯彦炳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司令,汉钧被军政部审查处扣住了!”
“怎么回事?”张汉鼎和林应铭大惊,异口同声地问。
冯彦炳抹了一把汗,急急地道:“吕虞来电说是一道暗杀令从他手里泄露出去了。”
“什么?!”张汉鼎大怒,“这种下三滥的伎俩,与他何干?”
“还有,”冯彦炳看看他的脸色,低声道,“四小姐又不见了,据说暗杀令涉及四小姐离家期间供职的报馆,卑职认为,汉钧的事,八成和四小姐有关。”话音未落,张汉鼎已是气得三尸暴跳,一脚将门边的花架踹飞到院里,青瓷花瓶连同香枝木花架摔在青砖上,直砸的木屑碎瓷四溅。
林应铭忙拉住他:“子臣,你冷静点,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说着把他按在椅子上坐下,劝道:“初颜现在必定是在江城,那里还算我的地盘,我去寻她回来,汉钧那边你直接去国府,凭你的面子保他出来不成问题。”停了停又苦笑道:“这件事想必也是国府知道了你来我这里,以为咱们私下联络,趁机给你敲敲警钟罢了。”
张汉鼎冷哼一声:“消息传得好快!我去会会安又柏,四儿就拜托你了,她既然不喜欢在家呆着,寻到了就让她在你这里住些日子,什么时候我允许了,她什么时候再回去。”
“喂喂喂!你就不怕顾大千金那个醋坛子闹死我?”林应铭故作无奈。
“你杀了她舅舅,她还能嫁给你?我这几天就等着看报上发布你们解除婚约的新闻呢。”张汉鼎摇头,“林伯父原本是要用姻亲笼络杨叔父死心塌地辅佐你,谁知道……”
林应铭沉默了一阵子,扬眉一笑:“子臣兄,需要费尽心思笼络的人,都不可靠。”见张汉鼎默然不语,又笑道:“那花架和花瓶可是我花了许多大洋买的,你一顿就给我砸了,还要放个吃白饭的惹祸精来我家,我可是欠你的!”
张汉鼎瞟了他一眼:“非但如此,你还巴巴的打听了内部消息告诉王克礼,省了我多少事,你可不是欠我的?”林应铭闻言哈哈大笑:“罢了!我得赶紧动身,再磨蹭,你家那个惹祸精不知道还要捅多少篓子出来!”

第十一章

江城似乎总是多雨。
张初颜撑着油纸伞站在江边,依然挡不住袅袅的雨雾蒙在脸上,就像是破败的蛛网,看不见,扯不掉,就这样絮絮地扑过来,让人无端腻烦。
骆玉田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铺天盖地的冬雨裹下来,头发已经湿透了,整个人微微地颤抖着,不像是冷,更像是心寒。
“你要冻死在这里么?”张初颜回过头,无奈地看着他。
“初颜,”骆玉田勉强一笑,“你能冒着风险告诉我这么重要的消息,我以为,你也是喜欢我的。”
张初颜摇摇头,心一横咬牙道:“你怎么还不明白,换做是任何一个朋友,我都会这么做的,并不因为,那是你。”
骆玉田微微晃动一下,嘴角扯出一个艰难的笑容:“我不奢求你也爱我,只要喜欢,我就很满足了……不管怎么样,初颜,谢谢你,不止谢你救我的命,更谢谢你救过我的心。”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看着骆玉田失意离去的背影,张初颜莫名想起这句戏词,索性收了伞沿着江边慢慢走着,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当看到暗杀令中“江城骆玉田”五个字时,她就知道自己是注定了要让大哥失望。
抬眼看看烟雨蒙蒙的江面,如同此刻她的内心,何去何从已是一片茫然,冰冷的雨丝落在领口,柔软的獭兔毛已经被冻得发硬了。
一把雨伞轻轻遮住了纷飞的雨丝,张初颜头也不回地道:“你还不走么?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我觉得,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的处境比较要紧。”身后传来的声音几乎冷得起了冰碴,张初颜身子一僵,缓缓转过头来,正对上林应铭挂满寒霜的脸。
“文……文策哥,”张初颜下意识地后退两步,“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么?”林应铭冷声道,然后扭头对几步外的钟维扬声道:“你把她带回去,我得去问问子臣那边的事情处理的如何了。”想想又发狠道:“派人把她看住了,出了岔子就提头来见我!”说罢兀自将伞塞在张初颜怀里,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张初颜怔怔地坐在床边,刚刚洗过的热水澡也不能祛除她心里的寒意,一想到钟维说的“汉钧因为泄密的事情受了些委屈”,她就恨不得一刀捅死自己,回到林应铭家已经快两天了,虽然被照顾的无微不至,但林应铭却一直没有来看她,张初颜靠在枕上,流着眼泪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朦胧中,感到有人叹了口气,给她掖了掖杯子,张初颜把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正是林应铭站在床边,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心猛跳了两下,张初颜赶紧把眼睛闭上继续装睡,二哥现在怎么样了她不清楚,但是她很清楚的是,自己离死已经不远了。
“眼皮跳个不停,还要装睡?”林应铭早已看穿了她的小把戏,在沙发椅上舒服地坐下,戏谑道,“颜颜,你以为睡一觉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
张初颜这才慢吞吞地揉揉眼睛坐起来,犹豫一下低声问:“文策哥,我二哥怎么样了?”
“关了三天禁闭,现在已经被子臣领回去了。”林应铭没好气地答道,实在气不过,霍然起身,大步走到张初颜面前训斥道:“你能不能长点脑子?不气死你大哥你不甘心是不是?”
张初颜紧紧地抱着枕头,把脸埋进去,闷声道:“我,我没想到这么多……”
林应铭气结,停了半晌才吼道:“你给我站起来!”张初颜被吓得一个哆嗦,慢慢抬起头,一双满是水雾的杏眼可怜兮兮地看向林应铭,眨眨沾了泪花的睫毛,哀声道:“文策哥哥……”
“我让你站起来!”林应铭揉揉额角,这么多年,张汉鼎没有被气死,张初颜也没有被打死,还真是祖宗保佑!
张初颜不情不愿地站在地上,低头摆弄着衣角,余光瞄一眼坐在沙发上沉默的林应铭,壮着胆子挪过去,半跪在他面前,拉拉他的衣角,软声道:“文策哥哥,你说句话好不好?别不理我……”
“说话?”林应铭这才看了她一眼,指了指门,“好,去把板子拿过来。”
“不要!”张初颜像被蛰了一样跳出几尺远,一脸戒备地看着林应铭。
“你去不去?”林应铭见张初颜依然是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既不说话也不动弹,倒也不生气,缓缓站起身,右手有意无意地搭在腰间的皮带上,“其实不去也可以,对不对?”
“我,我去,文策哥哥,我去。”张初颜慌了,赶紧朝书房走去,轻车熟路地从书架上取出戒尺,果然还在老地方,张初颜苦笑,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因为秦城动乱,被父亲寄养在林家时的情景。
彼时的张定北痛失长女,便将张家这个唯一的宝贝女儿直宠上了天,张汉鼎训斥两句,还没动手,旋即就被张定北骂的再不敢言语,所以初到林家的张初颜,在林应铭眼中,就是个让人头疼的顽劣丫头,再加上张汉鼎私下嘱托他好好管教,在林家住了两年,挨了数不清的板子,竟把个野丫头生生扳成了大家闺秀。
那时候的林应铭还是个翩翩少年,若说张汉鼎是色赤如火,切玉如泥的昆吾刀,那么林应铭就该是蛟龙承影,雁落忘归的承影剑——一个性烈刚勇,一击致命,一个优雅精致,杀机暗藏。
若是不曾遇见你……张初颜深深地叹了口气,再不敢耽搁,捧着板子往卧室走去。
“文策哥哥……”张初颜站在门边,怯怯地看着林应铭,再不敢多走一步。
林应铭勾勾指头,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地板:“过来。”满意地看着张初颜尽管不愿意却也不敢违抗地挪过来,抱臂在胸,闲闲地问:“颜颜,你初来林家时,我给你定的规矩还记不记得?”
“记得,”张初颜咬咬嘴唇,艰难地开口,“侍亲尊长,无分内外亲族;出告返面,无许不得远游;谨言慎行,无三思则轻诺;真的未明,切勿擅言轻传;隐恶扬善……”
“好了,”林应铭打断她道,“背的倒还顺溜,就是这几年管的少了,一条条犯起来也顺溜,是不是?”_
张初颜低着头不敢说话,根据她多年来被镇压的经验,林应铭越平静的时候,越容易爆发,这种情况下,沉默更明智一些。  
果然,林应铭见她不说话,也就懒得再费口舌,抄起已经在她手里被攥得潮乎乎的戒尺指了指床:“要我请你过去么?”
张初颜抬起泪汪汪的眼睛,不甘地扯着林应铭的衣袖哀求:“文策哥哥,我知道错了,饶我一回好不好?”林应铭叹口气:“颜颜,你是不是总要把我的耐性磨尽?”说着长臂一揽,顺势夹住张初颜的细腰,扬起戒尺“啪啪啪”一连三记拍下去,然后放开她,冷冷道:“还不听话?”
张初颜吸吸鼻子,掉着眼泪趴在床沿上,偏头看看林应铭,一句“文策哥哥”还没叫出口,屁股上就狠狠地着了一下,没说完的话被堵的只剩下一声痛呼,几年没挨过林应铭的戒尺,但是这一下唤起了全部的惨痛回忆,林应铭抡起戒尺,就像当年第一次教训那个野丫头一般,毫不吝惜气力,在面前这个挺挺翘翘的小屁股上烙下清晰的板痕。
“啊——文策哥哥,文……啊!”一连挨了十几下,屁股就像坐在了火盆上一般,张初颜开始不安分地扭动腰肢,身子不由自主地滑下去,仿佛屁股不撅那么高,就能离疼痛远一些。
林应铭皱皱眉,伸手把她往上拎了拎,喝道:“屁股撅起来!再敢乱动我把你绑起来抽!”
张初颜吓得抬了抬屁股,皮肉绷紧时牵扯出火辣辣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哭出声来:“呜呜~文策哥哥,轻一点,疼~”林文策对她的可怜相视若无睹,伸手按住那一把纤腰,扬起戒尺照着屁股狠抽下去:“离家出走,一犯再犯,不知轻重!那我要跟你算的账可多得很!”训一句抽两下,话音未落张初颜已经疼得糊涂了,不管不顾地伸出右手捂在屁股上哀叫:“我知道错了,疼啊!文策哥哥,哥哥饶了颜颜……以后再也不敢了……”
林应铭松开手,冷眼看着她一言不发,张初颜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把手放下:“文策哥,我不挡了,你别生气……”
“刚才哪只手挡的?伸出来。”
张初颜瑟缩一下,迟疑着探出右手,不等完全伸出,就被林应铭一把捏住手腕,“啪啪啪啪啪”一连五下毫不手软地抽在手心上,娇娇嫩嫩的掌心立竿见影地肿起一指高,然后也不管张初颜完全不顾形象地哀嚎,冷然道:“只要你挨得起,我不介意跟你多耗些时间。”
颤抖着缩回手,张初颜一边呵气,一边哭道:“文策哥哥,疼!颜颜错了,真的记住了……”
“离家出走,是为不尊亲长!”啪!
“私窥军机,是为不守本分!”啪!
“妄传消息,是为恣言肆行!”啪!
“拖累兄长,是为不识大体!”啪!
这四下并不甚重,但是林应铭的话却让张初颜愧得无地自容,眼泪砸在床上,洇出一片凄惶的痕迹。
林应铭最见不得她低头默默流泪的样子,心一下子软了,便道:“这四条错处,我只记你二十戒尺,老规矩,不许挡不许躲,否则就翻倍重来!”说罢扬起戒尺拍下去,张初颜撕心裂肺地哭号,人却一点儿也不敢乱动,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有一次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结果被林应铭按住硬生生多挨了三十下才作罢。
二十记戒尺,将屁股、腿根抽了个遍,等林应铭收手时,张初颜还是稀里糊涂地求饶,嗓子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了。
林应铭叹口气,把她扶起来,道:“这回算是轻饶过你,再有下回,我就把你吊起来用马鞭抽,管叫你脱层皮!”
张初颜呜呜咽咽地哭着,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以前文策哥哥从来不这么凶,你有了顾小姐,就不疼颜颜了……呜呜~”
“你——”林应铭气结,无奈地在她头上敲了一记,“胡说什么呢?别人是别人,你就跟我的亲妹妹一般无二,我怎么不疼你了?”
张初颜把脸埋在林应铭胸前,眼泪汹涌而出,心里一片茫然:原来,我一直都只是妹妹而已么?

第十二章

钟灵山麓。
张汉鼎看看晚照中的法妙庵,沉吟片刻,拨转马头道:“回城。”
张汉钧不解地问:“大哥,都走到这里了,为什么不上去?”
“心到神知。”抛下这句话,张汉鼎已策马离开,张汉钧只得跟上。
究竟是少年心性,走了不多远,张汉钧已将没有见到四娘的遗憾抛到了脑后,指着远处道:“雉鸡!大哥,等我打了来下酒。”说罢,从怀里掏出枪来。

张汉鼎笑道:“好,若是失了准头,回去端一个时辰的枪。”
张汉钧不满地嘟哝一声,眯眼瞄准,扣动扳机,几乎与此同时,一支羽箭破空而过,不偏不倚正射在中弹抽搐的雉鸡身上,张汉钧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匹骏马从身后掠过,疾驰到猎物

旁边,柳腰轻扫,一个水中探月,就将雉鸡捞在手中。
“喂!那是我打死的!”张汉钧赶紧驱马过去,不满地吆喝。
那马上坐的是名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一身猎装,长发束在脑后,一张莲瓣般俏生生的脸上满是不屑:“马比我慢了许多,子弹和我的箭一般快,很值得显

摆么?”晃晃手中的雉鸡,高高挑起的眼角满是得色:“这箭上有我的名字,子弹上可有你的名字?”
“你——”张汉钧被两句话堵得张口结舌,回头求助般的看着张汉鼎。
“人家说得有理,”张汉鼎笑道,“一只野物也要跟个姑娘争,你羞不羞?”
“大哥!”张汉钧气道,“你净偏帮着外人!”
那女子娇笑一声:“你大哥可比你有风度多了,比不过就是比不过,还不承认!”
“谁说我比不过!”张汉钧伸手指指远处的野兔道,“比比那个,看谁射得准!”打过野物的都知道,野兔是极难打的,反应快,速度快,一旦惊了,就

很难再有机会。
那女子满不在乎地从背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满弓如抱月,回头看着张汉鼎笑道:“我怎么觉得你有些面熟?”
张汉钧也不甘落后,拔枪瞄准,子弹与羽箭同时呼啸而出,双双射在野兔身上,穿出两个血窟窿,那女子策马上去将野兔捡起,张汉钧喊道:“拿过来看看,看谁射的准!”
那女子正要圈马回来,张汉鼎却笑道:“不必看了,汉钧,你输了。”张汉钧愕然回头:“还没有看,怎么就是我输了?”
“刚刚那位姑娘跟我谈笑间信手射出的箭就已经正中目标,你却是瞄了又瞄,单这一点,你就输了,”张汉鼎顿了顿,满是赞赏地看了看那女子,“你在看她的箭射在哪里了?”
张汉钧仔细一看,不禁咋舌惊叹——那支羽箭竟贯穿了野兔的两只耳朵,却未伤及其他!
张汉鼎大笑:“你方才跟人家抢雉鸡,人家是以古军法警告你,抢占百姓财物者,贯耳游营!你可不是输得彻头彻尾?”
张汉钧愣了半天,方才回过味,面红耳赤地收了枪,冲那女子拱拱手,道:“汉钧输得心服口服!”
那女子策马过来,对张汉鼎笑道:“张司令果然是名不虚传,小女子佩服!”
张汉鼎看看自己身上的便装,笑问:“姑娘怎么认得我?”
“我自小在秦城长大,五年前才离开,从前见张司令的时候,你还是张家少帅。”那女子扬手将野兔掷给张汉鼎,道,“抢了你们的猎物,这个就当是我

的赔礼了!”说罢拨转马头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张汉鼎耳边。
张汉鼎拔下野兔耳上的箭,细细看着箭尾刻的三个刚劲如铁的铁线篆字,微微皱起了眉头。
“大哥,那女子是什么人?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张汉钧看看箭上的字,无奈篆字实在难认,只得问张汉鼎。
“秦城这么多人,你那里能都见过,”张汉鼎信手丢掉箭,将野兔扔到张汉钧怀里,“天色不早了,走吧。”
见他突然转了颜色,张汉钧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多问,赶上去想了想又说:“大哥,这都快两个月了,你真的不打算让颜颜回来?”
“让她回来干什么?她不懂事,你不上心,回来给我惹祸呢?”张汉鼎斜了他一眼,“泄密的事我没跟你算账,你自己心里得有数。”
“是,大哥,可是颜颜……”张汉钧低声道。
“我知道,那丫头的心思在文策身上,我也看得出来,文策不过把她当自己妹妹,让她在文策那里住一段时间,看明白了,死了心也好。”
刚进家门,电话铃就震天价响起来,佣人接了电话,还没说两句,就急忙道:“大少爷,四小姐的电话。”
张汉鼎刚刚接过话筒,那边就传来张初颜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大哥,我要回家,你让我回家好不好?”
“怎么?又闯祸被你文策哥打了?”张汉鼎笑道。
“不是,我要回家,我想你和二哥——”话没说完,话筒里就传来林应铭无奈的声音:“子臣,昨天聂绮烟来我这里,被颜颜撞见了,闹得我头疼,赶紧的把她接回去吧。”
张汉鼎闻言大笑:“你的红颜知己找你算账了?也好,老年已经回国履职了,我明天动身去津城见他,就在那里等你吧。”
挂了电话,见张汉钧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张汉鼎自然知道他打得什么主意,吩咐道:“你准备准备,明天和我一起去。”
张汉钧闻言大喜,倒并非是因为可以出门,而是因为他知道,荣兴班就在上津城,他只道与陈慕白自秦城一别,再难见面,不想却有此良机,喜得挺胸立正道:“得令!”
津城。
张汉钧在接风宴上如坐针毡,心里只盘算着怎样找个借口瞒过大哥,好出去找陈慕白。
张汉鼎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借着敬酒走过来,附在张汉钧耳边低声斥道:“胡思乱想什么?还有没有军人的样子!”
张汉钧一个激灵,赶紧挺身坐直,尽管厌烦这些口蜜腹剑的政客,却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敷衍。
宴会终于结束了,张汉钧回到房间沮丧地看看时间,就是飞过去,怕也赶不上戏散场了。张汉鼎换了衣服走过来,看看一整晚都魂不守舍的弟弟,取出两张戏票,道:“难得有这样悠

闲的时间,明天你陪大哥去听戏吧。”
张汉钧接过戏票一看,却正是陈慕白的戏,不禁大喜,抬头看看大哥难得微笑的脸,说话都结结巴巴了:“大哥,我,和这个,陈慕白,那回的事情,你不介意吗?”
“谁告诉你我不介意的?”张汉鼎虎着脸道,看看张汉钧有些黯淡的眼神,又笑骂,“你若以后再行事鲁莽,给别有用心的人可乘之机,信不信我一枪毙了你?”
张汉钧如闻玉旨纶音,喜得跳起来敬礼:“是,长官!”
第二天晚上,张汉鼎谢绝了一切宴请,带着张汉钧早早来到了美心戏院。
张汉鼎在父亲的熏陶下,迷戏颇深,只是平日军务繁忙,难得有时间和心情,今天进了戏院,便一心听戏。而在张汉钧看来,各处的戏院都是一例

的嘈杂,他恨不得立即就到后台去找陈慕白,只是顾及到陈慕白的演出才耐着性子在包厢里候着。`
陈慕白刚刚下场,张汉钧就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想了想,又迟疑地坐下。张汉鼎看看他,眉毛一挑:“快二十岁的人了,还毛毛躁躁的,你要干什么?”
张汉钧吞吞吐吐地说:“大哥,还是明天让人来请陈慕白吧,若被人看了去,连累大哥清名……”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张汉鼎瞥了他一眼,道,“既然心内无愧,行事又何必鬼鬼祟祟?你去请陈慕白吃宵夜,我也想见见他。”
戏院旁的饭馆里,陈慕白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秦城王”张汉鼎。出乎他的想象,张汉鼎并非一介武夫,剑眉星眸,不怒自威,一身便装也丝毫掩不住军人气质,举手投足间透着儒

将风范,竟有几分戏台上周公瑾的影子。陈慕白拱手道:“张司令,久闻大名,慕白三生有幸。”
张汉鼎也早已把陈慕白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陈老板才是闻名不如见面,戏台上是‘小貂蝉’,谁能想到这下了场竟分明是个‘活武松’呢?”
张汉钧一旁笑道:“入席吧,吃饱了才有力气互相奉承。”
三人大笑落座,陈慕白看着张汉钧百感交集。莫三畏设计陷害张汉钧的事,他早已听说,只想与这个拿他当兄弟的人再见不易,不承想刚刚自己卸妆时,张汉钧居然又笑吟吟地出现了

,就如同初见那次一般。想起秦城往事,陈慕白叹了口气,道:“张司令,若非陈某,汉钧兄弟也不会与莫三畏结仇,更不会……每次想起来,我都如芒在背,今日若能亲自向张司令为汉钧

兄弟洗脱罪名,陈某心里的石头也就能落地了。”端起酒杯,又道:“汉钧兄弟为救我,反背骂名,陈某心内有愧,先干一杯谢罪。”说罢一饮而尽。
张汉钧听陈慕白提起秦城的事情,生怕他心内不爽,于是连忙阻拦道:“陈兄,你不能喝酒,倒了嗓子可怎么办?我大哥也没有听信谣言,莫三畏的那点伎俩怎么瞒得过我大哥的法眼

陈慕白听了,疑惑地问:“张司令,你没有信报上的胡话?可是,我怎么听说,为了此事,司令大为光火,还动了家法?”
张汉鼎听了,意味深长地一笑,对张汉钧说:“汉钧,你跟陈老板说说,看大哥有没有打错你。”
张汉钧尴尬不已,嘟嘟囔囔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无奈对陈慕白道:“我大哥并非是为了谣言动怒,而是因为我私自动了军队,没有为朋友独闯虎穴的勇气令大哥失望。


陈慕白实在没想到张汉钧遭受棰楚竟是为了这个,不禁感慨道:“我一直不明白,秦城偏隅,张司令也才而立,却为何走到哪里说起张司令,都没有不服气的,如今看来,张司令的气

度令人不得不服。”转面对张汉钧说:“汉钧兄弟,有这样的兄长,实在是一大幸事!”
张汉钧腹诽:“你来被管束几天,就知道幸不幸了。”嘴上却附和道:“陈兄说的极是,汉钧顽劣,令大哥失望了,大哥,汉钧敬你一杯。”
张汉鼎看看弟弟,笑道:“你嘴上说的恭敬,心里还不知道怎样骂我呢。”
张汉钧忙笑道:“借给汉钧十个胆子,汉钧也不敢啊。”
张汉鼎不理他,只接过酒杯一口饮干,招呼陈慕白吃菜。
陈慕白本不能饮酒,今天高兴方开了戒,几杯过后,便略微有了醉意,遂借着酒兴对张汉鼎说:“张司令,我陈慕白区区戏子,身居下九流,所能者不过

台上装疯,台下赔笑,却能被张司令和汉钧兄弟以朋友之礼相待,实在受之有愧啊。”
张汉鼎还没说话,张汉钧已经抢先开口道:“陈兄喝醉了,说的哪里话!如此便是视我们兄弟与那等轻浮人一般了。”
“汉钧说的不错,”张汉鼎缓缓开口,“慕白,你可知道汉钧送你的那块怀表的来历?”
“怀表?”
“不错,先父起兵之初,诸事皆艰,便前往豫城向世交黄家求助,谁知那黄家见他兵单力薄,生恐连累自己,竟向清政府告密,先父被清兵围困在豫城,眼见将为鱼肉,也是祖宗保佑

,一个当年受过先祖父些许小惠的戏班班主恰好在豫城,担了天大的干系将先父藏匿在衣箱内,这才逃出生天,脱险之后,二人便义结金兰,这块怀表就是先父四十寿辰之日,那位结义的伯

父送来的贺礼。后来先父又把怀表给了汉钧,告诫我们兄弟,‘仗义半从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所以我一早就明白,汉钧视你如结义兄弟。”
陈慕白没想到这块怀表竟还有这样的含义,眼眶一热,解开衣扣掏出怀表,颤声道:“这块怀表,慕白除了上台之外,须臾不敢离身!“
张汉鼎却没有听陈慕白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的胸口,陈慕白低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荷包缠在怀表链子上露了出来,不好意思地笑笑,把

荷包塞回了衣服里。
张汉鼎回过神来,问:“慕白,那荷包……”
张汉钧看看陈慕白的神色,笑道:“大哥,那是他的小师妹绣的定情信物,你就别问了。”
张汉鼎听了,若有所思地说:“哦……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