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转自暗夜) || 5.8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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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嫁衣,平铺在床上,阳光从窗户投进来,射在绣着金丝的红色绸缎上面,映出一片喜气洋洋的色彩,也在江城明艳绝伦的脸上投下两片红晕。旁边的小丫头湘儿先噗哧一声笑了:“一天看三回了,要真急得等不得,不如自己穿了跑到高家去!”
江城怕烫似的缩回抚摸嫁衣的手,反手就在湘儿的脸上拧了一下,有些羞恼地说:“谁着急了!我是看这衣裳绣工如何,要是有个针头线脑露出来,穿上多丢人!”湘儿笑道:“这个不用担心,牡丹坊的手艺是全城最好的,咱们府上订的衣服,他们再不能糊弄的……说起衣裳来,我倒想起一件事,小姐,三日后你成亲当晚,和姑爷洞房,可一定要记得把您的衣裳放在姑爷的衣裳上头。”
江城奇道:“这又为什么?”
湘儿有些神秘地说:“我听我妈说,男女结亲之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总有一个要给另一个欺侮。”江城扬眉一笑道:“他敢欺负我?我提了他领子扔他出去!”湘儿道:“哎呀,我知道小姐您会功夫,但您嫁过去,丈夫就是您头上的天了,夫妻总要和美要好,才是道理,总不能动不动就用拳头吧?”
江城脑海里出现一副画面,俊秀飘逸的仲明被她提着领子,一脸无辜地求饶,果然是有些滑稽的,她笑了道:“你说的也是。那你说,这样放衣服又是什么道理?”
湘儿道:“我姐姐出嫁的时候,我听见我妈跟她悄悄说,让新婚夫妻同房之时,要是把新郎的衣裳放在底下,新娘的衣裳放在上头,这样就表示压住了,以后一生一世,那丈夫都会听了妻子的话,再也不会欺负她。”
江城有些疑惑道:“真的么?这么容易就可以了?”湘儿点头道:“可准了,我姐姐照着做了,姐夫一直都很听她的话,两人头胎就生大胖小子。”江城蓦地羞红了脸啐她:“胡扯!这和生孩子什么相干……”
两人正玩闹,忽听得外间传来丫头的嘈杂声,有人惊呼:“大……大少爷……”
江城一怔,樊家的大少爷只有一个,就是大哥樊江枫,但大哥去年刚升任布政使,现在人应该在省城才对,难道他回来了?正在疑惑的时候,门已经砰得一声被推开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高声道:“江城在不在!”
樊江枫今年三十出头,一张剑眉星目的脸虽然俊美却不文弱,硕长的身子树一样挺拔,谁都知道,这个靠科举取得功名的大少爷,却是实实在在练武出身的。此刻的江枫英俊的脸上却多了几分疲惫和烦躁,骑了两天的马,玄色的袍子上满是尘土,鼻尖上也挂着星星点点的汗渍。
江城惊喜地冲过去,先勾住他的脖子笑道:“哥你回来了!怎么不先跟家里说一声,我还以为你不回来送我出嫁呢!”
江枫听她提到“出嫁”二字真是气不打一出来,不顾妹妹的满心欢喜,拉下她的胳膊,一脸严肃道:“出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是写信给爹让退了高家的定礼么,怎么呼拉巴的就说要成婚了?”
江城脸上浮上一片羞红,却毫不掩藏神情中的快乐,依然是一副撒娇的样子道:“哥,你猜是哪个高家?就是我小时候跟着娘逃难时,救了我们的高家啊!都十年没见过了,我竟然不知道原来两家就住在一个城里!”
江枫脸上阴云不散:“是又怎样?他们家对你有恩,要报恩什么法子不能用,偏偏以身相许!我写给爹的信你看了没有,你知不知道高家那小子是个什么东西?!”
严厉的语气让江城愣住了,她慢慢向后退了一步,开始有些不能相信地望着哥哥,随即脸上浮起骄傲的神情,语气也有些生硬了:“你的信我看到了,我也问了仲明,他说他以后都会改,成婚之后,他只对我一个人好!”
江枫一皱眉头:“仲明?”
旁边的湘儿小声道:“仲明是高公子的字……”
江枫气急反笑:“仲明……好……还叫得这么亲切……江城,你实话告诉我,和高家联姻,是爹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江城脸上的红晕因为午后阳光的照射而更加明艳,她有些赌气地转过头去,咬住精巧的下唇不肯回答。江枫看到这情景就明白了大半,心中一凉,才知道事情和自己的想的完全不同,他这个眼高于顶不让须眉的妹妹居然——居然真的情窦初开了。
正想把最关键的一句话问出口,忽听门外有人问:“是大少爷回来了么?”江枫吐了口气,长途的奔波和妹妹的态度都使他有些烦躁,猛得拉开门,见是管家垂手站在门口,没好气地说:“大小姐的院子是你进的?”
管家的头垂的更低:“奴才不敢。是老爷命奴才来问一问,老爷说,要是江枫回来了,让他自己请了家法到书房来见我!”他说第一句的时候还低着头,到“老爷说”三个字的时候,立马直起身子,虽是传话,语气里还残留着樊卓扬说话时不容置疑的威严。
江枫大少爷与两江布政使特有的高傲被最后一句话打得粉碎,他呆了一呆,神情尴尬地一躬身子:“枫儿遵命。”江城惊诧地问:“这怎么了?哥哥刚回来,有什么错处,刚进门就要动家法?”管家的语气不卑不亢:“奴才不知,奴才只是奉命传话,这就回去复命。”说着竟自转身去了。
江城虽然刚刚还在和哥哥置气,现在也不禁担心,轻声问:“爹生气,是因为你擅自从任上跑回来么?”江枫苦笑一下道:“应该为这个吧……也有别的事。你帮我个忙,和我一起去,要是爹一会儿打得狠了你好歹说句话,我五日后就要回任上去,实在不能被打得太重。”
樊卓扬早年做的是镖局生意,家规定的帮规军法似的,管儿子跟教徒弟一样,一味严苛,有一点错处非打既骂。江城十岁就没了母亲,樊卓扬是粗汉子,不知该怎么养闺女,舍不得打也骂不出口,结果江城在父亲面前比哥哥胆子还大些。
江城有些同情地看看一脸愁容的哥哥,点点头:“哥哥为我的事才回来,我一定为你求情。”
家法是一根柔韧的紫色藤杖,放在樊家的祠堂里,樊家从前明起,开了一百七十多年的镖局,出了不少英雄人物,管教儿子们从来都是用藤条,打坏了就立刻照原样造根新的。因此这个普通的东西,得以有幸和祖辈们用过的大刀长枪供在一起,逢年过节接受樊家子孙的香火叩拜。
江城和哥哥一起到祠堂上了香,江枫双手恭恭敬敬捧了那根从小到大恨得牙痒痒,却又总绕不开的藤杖,来到了老爷子樊卓扬的书房。说来更好笑,樊卓扬从不读书,建了这么个书房,单是为了处罚徒弟儿子的地方,这间屋子建在花园最幽深处,喊得再大声,前院也听不见。
门开着,老爷子樊卓扬负手而立,健壮的身子如一座铁塔,让江枫一下就喘不上气。自打他做了官之后樊卓扬就不跑江湖了,镖局扔给了弟子,自己在家悠闲当太爷,虽是放了肉有些发福,却仍然满身都透出彪悍来,一双大手上突起一条条青筋,这双手加一把长枪,当年可是震慑了江南黑白两道。
此刻樊老爷不知是气得还是晒得,脸上黑沉沉的,江枫看了一眼就低下头跪下:“儿子给爹请安,爹爹身子是否康泰?”
樊卓扬哼了一声:“我身子好的很,再教训你几年没问题!”他一伸手:“拿来!”
江枫的身子颤了一下,却不敢违拗,将藤条高举过头顶,江城有些不忍,上前一步道:“爹,哥也是为我的事心急,才跑回来的,您饶了他吧。”樊卓扬冷冷道:“他擅离职守,犯了事自有皇帝找他算帐,我不为这个打他!”
江城不禁怔然:“那为什么……”
樊卓扬道:“等会儿让他自己说!你来了就看着,打完了正好扶他出去。关门。”
江城这明白父亲生气有旁的原因,她不敢多说,转身去关了门。
樊卓扬一甩藤条,发出一声动人心魄地呼啸声,指指桌案道:“脱了裤子,伏上去。”
脱……脱裤子,这让素来不敢违拗父亲着实迟疑了一下,这样羞耻的挨打方式已经好几年没用过了,何况还是当着妹妹的面,他哀声恳求了一声:“爹……我……就这样打,行么?”
樊卓扬一句话不说,上前一步,左手猛得在江枫脖子上一按,就把他按成了一个前身趴下臀部翘起的姿势,右手的藤杖狠狠落下,江枫毫不顾忌封疆大吏的颜面,发出一声惨烈的嚎叫。樊卓扬毫不怜惜,藤杖在江枫的臀上又落了四次,才放开手问:“就这样打还是脱了打?”
江枫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赶紧颤声道:“脱……脱了打……”他艰难地爬起来,额头上全是冷汗,动作却不敢丝毫怠慢,先将长袍撩起别在腰间,在将裤子褪到脚踝处,乖乖趴在了桌上,双手抓住了桌沿。
江城强忍着把一声惊呼关在唇边,哥哥浑圆的屁股上肿起一道高高的紫色血痕,原来爹刚才打了五下,都是落在同一个地方,怪不得哥哥疼极了连面子都顾不得了。若是他不肯脱,只怕后边的藤条都是这么个打法,非皮开肉绽不可。
樊卓扬却没有急着动手,问:“为什么打你?”
江枫疼得说话都不顺流了:“儿子……儿子私自回家……”
“啪!”又是一下,只有藤条接触赤裸的皮肉才能发出这样的声响,随之而来的又是江枫一声凄惨的嚎叫,他的屁股上仍然没有第二条伤痕,只是原先那道伤颜色更加深了。
“避重就轻!”樊卓扬的声音中带着怒气。
江枫终于知道老爹是糊弄不得的,颤声道:“儿子知道……儿子怠慢了谢先生……可是谢先生去的时候儿子真的不在衙门,士昭也出去巡视灾情了,都是下面的人无礼,儿子已经责罚过他们了。”
樊卓扬道:“哼,就因为谢先生衣衫破烂,你的兵就敢哄他出去,普通老百姓若有冤情,岂不是更见不着你?是下面的人无礼,还是你的官架子太大?!”
谢先生叫谢四新,是樊卓扬的生死之交,也是江枫和江城的恩师,徒弟高中之后,他就整天在外面游山玩水。今年年初听说江枫升任布政使,就去试探他一下,穿了一身破衣烂衫到他衙门口,说自己有冤情要禀报布政使老爷,却又不说是什么冤情。恰好江枫不在,官差把老先生赶了出去,还出言辱骂。谢四新也就走了,回来跟樊卓扬喝酒,当笑话讲出来,当时老爷子脸色就变了,却因为谢四新没住几天又走了,也就没人提起,江城差不多都忘了。现在她这才听出原委来,爹是要找哥哥算这个旧帐了。
其实江枫老早就知道了这件事,谢四新走后派人以老师的名义给他送了封信,信上只有四个字:好大威风。他问了亲兵才知道冒犯了绝不能冒犯的人,急忙派人去寻时谢四新已没影了。他这次回家就知道老爷子会因为这件事发作他,故而拉了妹妹来,必要时好有人求情。
赶紧回话说:“儿子有错!儿子对下属管教不严,出了这样作威作福的事,儿子该打!”
樊卓扬点点头:“这一条,四十下,还有呢?”
江枫一噎:“还……还有……”他赶紧去想自己还有什么错处,可脑子来来回回都是谢四新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如舞动的藤条一样狰狞。实在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原因能让父亲对自己动家法。
见他犹豫,樊卓扬又是重重五下打下去,江枫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高声惨叫道:“爹!……哎哟……爹爹别打!儿子再想!”
不知是不是疼得脑子都空白了,片刻之后江枫还是想不起来到底自己还有什么错,耳听着藤条再次扬起的声音,他无奈地哭着道:“儿子真的想不起来……请爹爹明示……”换来的却依然是毫不容情的五下藤条。
江城见此也知道哥哥真不是敷衍,他想不起来,这么来来回回得打,什么时候是个头。咬着嘴唇小声道:“爹爹,您告诉哥哥再打行么?”
樊卓扬看了女儿一眼,道:“好,加十下。你去把冯老三一家请来!”
江枫虽是疼得六神无主了,却也诧异地抬起头,他从没听说过什么“冯老三”,更不知这人为何会成为自己挨打得根源。
江城心里也很疑惑,冯老三一家是爹不久前带回来的,她去关照过几次,单知道他们是灾民,要卖女儿的时候恰被樊老爷救了。这种事情常有,江城也没在意,不知道他们和哥哥有什么关系。
冯老三一家三口进来的时候江枫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夫妻两个都三十多岁,老实巴交的庄稼人,随便在乡下能抓出一把来,只有那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虽然面色黄瘦,神情却甚是机灵,一双大眼睛左顾右盼。
有外人进来,光着屁股的江枫下意识地撑起身子,却被老爹一记藤条又打趴下了,樊卓扬喝道:“别动!”江枫能感受到身后人惊诧的目光,晾在空气中的双腿因为羞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樊卓扬对冯老三道:“你再说一遍,你为什么要卖女儿?”
冯老三的唏嘘一下,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还是不自禁地红了眼圈,小声道:“遭了水……实在没法子,不能大人孩子一起饿死……”
樊卓扬又道:“水不是已经退了么,为什么不回家乡?”
冯老三几乎要滴下泪来:“地……和房子都没了,官府已经卖了……”
樊卓扬的语气里的怒意连江城都听出来了:“官府凭什么卖你的地?”
冯老三的老婆插嘴道:“水退了官府让凭地契去领地,但是水来得急,房子全淹了,能活命就不错了,有几家是带着地契逃出来的?官府说没有地契就是无主的荒地,就卖了……” 樊樊卓扬抑制不住怒意,反手一杖打在江枫臀上,怒喝道:“你都听见了!你做的好事!”
江枫惨叫一声,喘着气说:“爹……爹您听我说,无人认领的淤地以荒地发卖是朝廷的规矩,各省都这么做,不是儿子有意谋私……”
“废话!”樊卓扬打断他的话,“老百姓没了地契,官府没有底案么?是无人认领还是你们欺压百姓?我不懂你们有什么狗屁规矩,单知道庄稼汉没了地就不能活!”
“儿子……儿子……”江枫满心委屈,却说不出什么替自己辨白的话来,明知道现在顶撞父亲只是火上浇油,可是屁股上火烧一样的疼痛却让他对将要到来的惩罚实在心悸。
紧接着樊卓扬的一句话让江枫差点停止呼吸:“一百下!”
“爹……等等!”
“怎么,你不该打!”樊卓扬的手臂已经扬在了半空,随时都可能落下。
江枫现在只能哽咽着求饶了:“该打!只是一次挨这么多,儿子怕是一个月都起不了炕了。儿子五天后就要回去述职,求爹容我分开受罚,今天先打冒犯谢先生那份,这一百下等过年回家时再领行么?”
樊卓扬哼道:“你走不了路我着人抬你回去,正好告诉你的上司下属,我为什么打你!这女娃只有七岁,差点就被卖到窑子里了,这是我碰上救下的,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打你一百是轻的,再废话就再加!” 说着藤条已是落了下来,这次才是真正的责罚。力道比刚才是弱了一些,但江枫先挨了十几下在那里,臀部上全是肿痕,现在的藤条对于他来说,还是疼得不能忍受,他当着外人的面不好意思大声交换,死死地咬着牙关,脸上湿了一片,自己都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冯老三夫妻听了半天,到现在才明白,这个被按在桌上挨打得年轻人,居然就是他们的官老爷!他们眼看樊卓扬藤条在江枫的屁股上留下整齐的血引子,目瞪口呆愣在那里,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打到了三十下,江枫已经疼得站不住了,身子顺着桌子要往下滑,樊卓扬左手按住他的腰,右手仍是一下下地抽打。江城急在心里,见那对夫妻只是发愣,横了他们一眼,暗骂他们笨死了,眼下只有他们能向父亲求情,他们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看了那小女孩一眼,心里有了计较,慢慢蹭过去在捏了一下她的手臂,那小女孩抬起头望着她,江城向她使个眼色,暗示她跟老爷求饶。她的小动作却被樊卓扬的眼角抓个正着,回过头瞪着她道:“你干什么?!”
江城心中一颤,父亲对她的宠爱绝对是在她懂事的范围内的,打断父亲执行家法,是直接挑衅他的威严。她和父亲平视的片刻却已想好了要说的话,双膝跪下,却大声道:“爹,这不公平!”
樊卓扬浓密的眉毛一扬,藤鞭直接指到了江城的脸上:“你怎么说?”
江城两个手心全是汗水,用力抓紧衣服,她知道现在决不能害怕,如果不能从情理上打动父亲,不但帮不了哥哥,连自己也要受罚。悄悄吸了口气,她才镇静地开口:“爹,哥哥到任不过一年,百姓受苦的罪过不能都算在他一人头上。”
樊卓扬哼道:“这事不归他管?”
江城道:“哥哥虽管着一省民生,但不是江南最大的官,发卖百姓的田地,得利的也不是布政使一家衙门,改革弊政,不知要得罪多少官员?哥哥在南京立足未稳,纵然有心帮百姓伸冤,也不能这么快见成效。他纵有因循的错处,绝不会是为了谋私,爹爹要打他一百下,这就不公平!”
江枫心中一片温暖,想不到小妹妹几句话道出清官一世委屈,他再笨也知道现在要说话了,一开口语气中还带着被打出来的哽咽,说:“请爹爹放心,,一年为期,儿子一定退还全省灾民的田地。这位大哥全家请随儿子回去,我一定好生安顿他们。”
发卖的荒地价格很便宜,早被富户们抢购一空,要再收回去,只怕要把通省的士绅们得罪遍了。但不管这事有多难办,都不会比现在老爹手中的藤条更难挨,江枫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
江城见父亲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知道他还在犹豫,刚才是讲道理,现在要动之以情了,微微一笑,脸上飞上两片红晕道:“更何况三天后我还想让哥哥抱我上花轿呢,爹,您就先别打他了行么?”
她露出小女儿神色,樊卓扬便按捺不住心中的怜爱,女儿养了十八年,终究要到人家家去,看她这样的娇憨欢喜,竟是一点不留恋呢。樊卓扬心中泛起一阵酸酸的味道,全是一个老父亲的自怜,手中的藤鞭垂了下去,已是没有心情再打江枫了。
哪知江枫突然撑起来大声道:“爹!江城的婚事要从长计议,儿子这次回来就是要跟您商量这件事,高家那小子品性不端,不能把江城嫁给他!”
“哥!”江城愤然娇叱了一声,仲明毕竟是她未来夫婿,她以将他的荣辱与自己相关,哥哥指责他品性不端,她自然又羞又气,眼中已有了泪光。
樊卓扬也知道当着外人的面不便说女儿的隐私,一挥手止住了江枫要说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的信我看了,江城也看了,你有什么话跟她说,她若不愿嫁了,我立刻就退了高家的定礼!”他将藤鞭抛在桌上:“今日先饶了你,你记得自己的保证,我再听说这样的事,打断你的腿!”转身引着懵懵懂懂的冯老三一家去了。
听到父亲关门的声音,江枫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江城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却在他臀上拍了一巴掌,痛得江枫全身一跳,她恨恨道:“我好心帮你,你却在爹面前说我夫婿的坏话,真该叫爹多打你几杖!”
夫婿?
江枫苦笑一下,真不知这个妹妹是聪明还是傻,他缓缓回过头凝视着江城,神情中混合着爱怜和哀伤,轻声在她耳边问:“你,为什么不等士昭?”江城身子一震,她咬着薄薄的下唇低下头去,脸上的红晕更浓了,眉梢眼角却是不容错认的坚决。
因为江枫仓促间回来,他的房间还没有收拾出来,江城便把哥哥扶到了自己房中。江枫咬着牙靠在门边,先把妹妹院子里的丫头婆子都撵出去,才一瘸一拐爬到床上。江城已经备好清水和药膏,谢四新医术高明,江城跟着他也学了一星半点,这些年总给哥哥上药,早就手法纯熟了。
她先用清水擦洗了江枫伤痕累累的臀部,再挖些药膏在掌心拍热了,缓缓地在伤痕上揉着。江枫咬着牙不吭声,她关切地问:“疼不疼?”江枫暗道:“废话!”却仍是忍痛不答,他是着实生了妹妹的气,但刚才又是妹妹救了他,他便不好意思发作。
江城叹了口气,侧着头幽幽道说:“我知道哥哥不喜欢仲明,也知道你气我,可是……”江城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她不是害怕,从小到大有什么事她都不瞒着哥哥的,现在的期期艾艾,不过是小女儿家天生的羞涩罢了。
于是兄妹俩有了一场很奇怪的谈话,江城一边给光着屁股的哥哥上药,一边小声地说着自己旖旎的心事。
江城八岁的时候正赶上朝廷和吴三桂打得如火如荼,当时江城和母亲住在湖广的姥姥家,不久后战火蔓延到湖北,姥姥一家决定北上投奔樊卓扬。一家人到汉水边搭船,但码头边逃难的人太多了,樊夫人抱着小江城竟是硬没上得了船,和大家失散了。母女俩举目无亲,身上也没钱,只能在水边哀哀哭泣,恰好有一家雇船,看她们母女可怜,就将她们载上了。
那家人姓高,老爷叫高鸿,也是湖广有名的士绅,膝下有个小儿子叫高藩,字仲明,比江城只大一岁。一路上高家对樊夫人多加关照,两个孩子年纪相仿,每日在一起嬉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对外面的国家之变可是毫无知觉,。
到了江南后樊卓扬派了人来接妻女,给高家送了一份厚厚的谢礼,江城也跟着母亲走了。从此后樊家南北流徙,直到中原平定,江枫又中了进士,才在临江安顿下来,却再没了高家的音讯。
到了今年年初,江城照例去绸缎庄查账。樊卓扬这几年不管镖局了,生意却做的甚是兴旺,几处古玩店铺不算,全城一半的绸缎庄都是他的本钱。但他到底是江湖性情,最不耐烦这些黄白账,拿算盘比拿刀还难,早几年是谢四新和他儿子谢士昭帮着樊家打理,这几年谢四新也疏懒了,士昭又跟着江枫到了任上,这些事情便都落在江城一个人的身上。
那天江城进了绸缎庄,掌柜的王老板照例引着大小姐往铺子里边去,忽听柜台前一个年轻人朗声道:“晚生城南高藩,表字仲明,我先付钱,这二十匹绢明天派人来取。”
正要走进后堂的江城猛然站住了,不是因为这个客人出手豪奢,一次买下二十匹绢,而是那个熟悉的名字,仿佛鸣镝响箭一般,穿过岁月的阻隔,直射入记忆的最深处。
她慢慢地转过头,那年轻的客人也正朝她看来,江城先有种惊艳的感觉,那年轻人还不到二十岁,一身青衫作儒生打扮,白皙如玉的脸上嵌了两颗黑宝石一样的眸子,里边荡漾的是春水一般的温柔。江城看到他,脑中突然浮现小时候读的几句诗: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那一刻,江城只觉得空气突然被抽走了,呼吸都有些困难,不是因为这书生过份秀美的仪容,而是这张脸精致的轮廓,逐渐与她记忆中的男孩儿重叠。
高仲明似乎也被江城的美丽惊了一下,他怔怔地失神片刻,眸子里忽然一亮,温润的嘴唇动了一动,虽然没有声音,但江城读懂了,那分明是她的名字。一种意外的惊喜让江城的心砰砰直跳,若不是丫鬟湘儿疑惑地拉拉她的袖子,她差点儿就要上去和仲明相见了。
王掌柜也再次做了个请小姐入内的动作,江城当着一店铺的人,实在不能说什么,深深地望了仲明一眼,转身进了内堂。那天回去后,她连忙让人去查城南高家,果然如她所料,正是当年在汉水边救助过她和母亲的那家。
听到这里江枫忍不住开口:“就因为小时候的一段交情,你就要嫁给他?”
江城咬着嘴唇轻轻笑了一下,低低的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快乐流泻出来:“不是……我后来……还见过他两次……”
“你!你好大胆子!”江枫气得双手一撑就要坐起来,却因为牵动下身的伤,疼得直吸气。
江城忙按住他道:“你先别急嘛,第一次见他我真的只想和他叙旧,我们小时候一起玩儿,突然分开就是十年,再遇上了怎能不高兴?我们聊了半日都是小时候的事,别的什么也没说,才不是你想的那样!”
江枫道:“你那个时候知不知道高藩为人如何?”
江城道:“不大清楚,只听说是临江城有名的才子,十四岁时就中了秀才,我觉得他挺好的。”
江枫“哈”得一声道:“你觉得?爹说高家托谋求亲,我立刻请周师弟查高藩的人品才学,周师弟给我的信上说高藩是:白面少年,风姿与郑元和仿佛,穿花拂柳,品性与柳三辩类似。你听听,这都是什么比喻!”

周师弟是现在镖局的总镖头,樊卓扬的弟子,没读过什么书,这两个都是戏里的风流才子,戏台上唱得都是他们和青楼女子的故事,江城噗哧一笑:“周师兄还是学问都从戏上来。”
江枫摇头道:“亏你还笑得出来!高藩或许有些才学,但这种世家的风流才子,比市井的酒色之徒,也就是多念过几句歪诗而已,”他强撑着坐起身,爱抚着江城的头发道:“哥哥实在不放心把你嫁给这样的人,听话,咱们把婚退了,好么?”
江城的脸又红了一红,江枫从来没有在她脸上见过这么多的红晕,但那神情还是坦然的:“你的信到了家里,爹拿给我看,问我要不要退了高家的礼。我当时憋得胸口发闷,终于忍不住,又约他见了一次面,拿着你的信问他。仲明说他平日里确实有些不拘小节,因为朋友应酬多,有时候也会出入那种地方。但他跟我保证了,成婚之后一定洁身自好,他说,从此后,弱水三千,他只取一瓢饮……”
江城说出那句话,早羞得垂下头去,声音也越来越轻,连自己都听不见了。
江枫苦笑一下道:“风流好色是男人天性,一旦养成这毛病,就如附骨之疽,再也改不掉的。高家是豪门大户,将来难免三妻四妾,你这个性子,难道要跟一群世俗女人争风吃醋么?”
江城抬起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神中带着一丝骄傲,极为笃定地说:“仲明发誓了,说他此生不二娶。”
江枫看着眼角眉梢都是幸福的妹妹,不知该怎么劝她,少年初恋时的誓言当得了真么?若是说一句“不二娶”就能做到,卓文君也不用唱《白头吟》了。想了半天,终于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出了心底的话:“我真不知道,士昭哪里比不上高家那小子,你们这许多年,还不如你跟高藩小时候几个月的情分么?”
江城的手轻微地颤了一下,这个名字仿佛是禁忌,一提起刺得心里隐隐做痛。士昭是谢四新的儿子,比江城大五岁,从小在樊家长大,和江城真正是青梅竹马。谢士昭继承了父亲的才学,除了满腹诗书外还精于时政,十二岁入学十八岁中举。当时正赶上江枫初入官场,身边连一个亲信都没有,谢四新便让儿子先不考进士了,去做江枫的助手,反正以士昭的才具,不管什么时候考,一战而霸都是轻而易举的。
江城和士昭从小一起长大,耳鬓厮磨两小无猜,说没有感情是假的,大人们时常开玩笑,她曾经也以为自己的终身就是他了。但自从士昭跟了江枫去,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了,士昭似乎忙得很,连信都很少写回来,一年回两三次家,见了面也就是普通寒暄,比兄妹还淡些。或许士昭以为他们的感情已经默契到不用再说了,但在江城看来,这样的高义忘情,却不知是不是其实无情呢?
直到——直到她遇到了那浅浅含笑的青衫书生,才发现,自己以前寄托的,原不是真情。
她抓住了江枫的手,语气中带着哀恳与乞求,却又有种粉身不悔的坚决:“哥,这没得比得,真的没得比!士昭很好,比谁都好,可是、可是……他不是我想嫁的人!”
江枫进行到一半的呼吸突然卡住了,他愣愣地看着自己只有十八岁的妹妹,原以为她不过是孩子气,原以为她是受了高藩的骗,现在看来,再怎么劝也没用了。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就是这么意思么?情之一字,原来是没有道理讲的。
樊卓扬原想安安静静把女儿的婚事办了,只给一些亲戚和弟子们发了喜贴,但自从江枫一回来,安静两字就没指望了。县太爷听说布政使大人亲自回家送妹出嫁,赶紧备了一份大礼上门道贺,还说知府已经往临江赶了。城里的士绅蜂拥而至,都是拜见布政使大人的,将樊家大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江城气地对哥哥说:“究竟是我出嫁还是你娶媳妇!”江枫也被搅扰得不胜其烦,他拖着个肿痛的屁股,还要正襟危坐和那些人好言周旋,劝人家把礼收回去,跟官员得议论政事,跟士绅们打听民情。也亏得他这几年历练得好涵养,每次回来都痛得趴在床上呲牙咧嘴骂人,出去了依然要带着如沐春风滴水不漏的笑容。
那一天终于是到了,天不亮就起身的江城被一大堆婆子丫头包围着,绞脸、修眉、梳头、上妆、换衣裳,只是坐着不动,已被折腾得一会儿一身汗。没等头梳完她就饿得肚子直叫,却因为唇上已涂了胭脂,奶妈就是不让她吃东西,还是湘儿看她可怜,将点心掰碎了喂她小口吃,江城暗暗叹气原来出嫁是这么难的事,幸好一辈子只有一回。
这边正忙活着,江枫突然推门进来,慌得一堆婆子回避不及,奶妈忙拉住他:“大少爷,这会子还用不到您呢,等一会儿花轿到了您再来。”江枫一挥手道:“我有话和小姐说,你们先出去。”他一脸严肃,奶妈便不敢再开玩笑,带着婆子丫鬟们出去了。江城诧异地抬起头:“哥,你有什么事?”
江枫一看妹妹又是惊叹又是好笑,发也分了,脸也开了,两道弯弯的柳叶眉,修成了现下宫廷贵妇中最流行的“黛蛾”式样,满头的珠玉压得她转脖子都有些僵硬,经过修饰的五官精巧绝伦。这样的美固然令人窒息,却不似往日的江城,而更像个漂亮的人偶娃娃。
江枫在她对面坐下:“我来给你送贺礼。”
江城撇撇红艳艳的小嘴:“今天才拿出来,可见你先前就没预备!该不会是从别人给你送的礼物中现捡了一样吧!”见江枫笑而不答,她却又忍不住好奇,问:“究竟是什么?”
江枫从身后拿出一个紫绸包面的细长盒子,缎面上绣着金线,别着盒口的扣子是象牙的,包装得甚是华丽精致。江城兴冲冲得打开,却被里边的东西弄愣了,不是什么珍奇古玩,也不是什么名剑匕首,不过是一把红木的尺子,静静的躺在和身份不相称的盒子里。
江城拿起来一看,那东西比平日用的尺子厚些,约有二尺长一寸宽,面上打上了光滑的红漆,看不出里边是什么质地,但她猜大概是紫荆木之类,入手沉甸甸的。她试着挥舞了一下,说是尺子又没刻度,说是武器又没什么威力,不禁好生失望,扔在妆台上嗔道:“你就算当清官也不至于穷到这份上吧,拿这么一段破木头敷衍我!”
江枫含笑摇头:“这可不是破木头,是谢先生当年用的尚方宝剑。那时候谢先生刚到咱们家教我念书,我顽劣得很,爹爹就把这把戒尺送给谢先生,让他用这个管教我,还说打死不论!我生是挨着这东西读完了四书五经!我留着它原本打算教导儿子们,但现在诚儿还小,就先借给你。”
虽然听哥哥一说,江城对手中戒尺有了点肃然起敬的感觉,但还是不快地皱眉:“谢先生打你屁股的东西,你送给我干什么,我离生儿子还早呢!”
江枫差点笑出声:“生儿子?!你想得倒远,这不是给你儿子用的,是给你丈夫的。”
江城不可思议地望着哥哥。
江枫敛了笑容,双手握住妹妹的肩,语重心长地说:“你知道,我原是一万个不愿意你的婚事,但既然你执意如此,哥哥只能祝你幸福。高藩是世家公子,品性未必真坏,但身上有纨绔气息,这毛病是惯出来的,要改,就要靠管,就要痛下针砭。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改不了,受苦的是你呵!”
江城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她一直以为哥哥是站在士昭那边,所以反对她的婚事,没想到他竟是如此用心良苦地为自己担忧。她缓缓拿起那把戒尺凝视着,她要用这特殊的贺礼教训自己的丈夫么?拿着戒尺出嫁的新娘,是不是很荒唐呢?
但也许哥哥不是危言耸听,也许她的婚姻,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美好,一瞬间,江城只觉得这戒尺的重量是直接压在心脏上的,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在江城的踟躇与忐忑中,高家的花轿来了,震耳欲聋的鞭炮与鼓乐声中,一身大红嫁衣的江城,由哥哥抱着上了花轿。婚礼办得很热闹,高家也是临江城有名的士绅,老爷高鸿曾做过两任知府的,独子娶亲,自然是能多风光就多风光。
然而风光是给别人看的,受苦的是今日的娇娃江城,她和仲明拜过堂后就被送到了新房,等待她的夫婿。江城头上蒙着大红盖头,已经一天目不见物,走路都是别人引着,早闷得要死,到洞房后就要揭下,喜婆却按住她的手,说这东西只能由新郎揭,否则要给别人笑话。江城悻悻地住了手,只能坐在床边继续当木偶。
外面的喧闹声还是不绝于耳,不知什么时辰了,仲明却还是不来,江城肚子又饿了,轻轻地叫道:“湘儿?”
湘儿忙低下头问:“小姐,有事么?”
江城听到她的声音,知道她还在房中,她说:“我饿死了,你去给我找点吃的来。”湘儿愣愣得看着房内,屋内是摆着一桌丰馔,但这是合卺酒,要等新郎来了一起吃的。她为难道:“外面酒宴都撤了,这会子哪里找吃的去?您还是再等等,姑爷来了就能吃饭。”
江城委屈地快要哭出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仲明怎么还不来?”
湘儿道:“小姐别急,我出去看看。”
江城听见门响,应该是湘儿出去了,心里安慰了一些。
不多时湘儿回来了,说新姑爷被一群客人围住了喝酒,他脱不了身。江城气愤道:“你没告诉他我在等他!”湘儿讪讪地回话:“满堂都是男人,我……不方便过去……”
江城暗暗出了口闷气,自己在这里挨着饿苦等,他却在外面和人喝酒。她正要发作,湘儿却迅速把一个东西递过来,笑着道:“小姐,你看这是什么?”江城透过盖头下面的缝隙一看,原来是个油亮的黄桥烧饼,用细纸包着,忙一把夺过,惊喜道:“你从哪弄来的!”
湘儿叹气道:“我出去正赶上管家给小丫头们赏点心,我就要了一个,说是我自己吃的……哎哟小姐你慢点,小心噎着了。”
江城话都来不及说了,嘴里含糊地发出感谢的声音。原本她并不准备让湘儿跟着她过来,湘儿年纪不小了,也到了嫁人的时候,她不肯耽误人家。但是湘儿执意不肯离开她,她无奈,只说再留她一年半载好了。现在她独坐洞房,一切环境和声音都是生疏的,唯独这个丫头对自己诚恳尽心,为她着想,她又是感激又是感动,恨不得抱住她叫一声“好妹妹”。
湘儿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也不知是心疼还是安慰,原来披上了这身嫁衣,底下还是平日里任性率真的小姐。
江城吃了个烧饼,才好过了一些,主仆两人说着话解闷。但仲明始终不来,夜已过三更,连湘儿都有些支持不住,说着话就低头打盹儿,江城跟她说什么也是答非所问。江城知道她今天比自己还累,不忍心让她陪着熬,撵她去休息了。
她一个人坐着等,时间过得更慢,耳听着外头交过了四鼓,她坐得腰都快断了,强行按捺着自己扯下盖头冲出去骂人的冲动。就在这时,终于听到了外面一阵阵纷乱的脚步声,然后门开了。江城知道自己的新婚丈夫来了,精神立时一振,看着底下几个人的脚来回移动,然后床上猛然一沉,似乎有人倒在上面,江城吓得忙往旁边一让。一个婆子拉了她的手道:“少奶奶,少爷有酒了,您担待些。”一连串忍着笑的请安后,房内安静下来,似乎旁人都退了出去。
江城知道此刻房中只有自己和仲明了,她虽不是普通的羞怯女孩儿,但新婚第一夜,那种震惊程度,还是生平初次领略,一时间,她竟是冷汗淋漓。
她缩紧了身子,却半天都听不到任何动静,轻轻唤了一声:“仲明?”
无人应答,她又红着脸叫:“仲明,快把这劳什子揭了,我快闷死了……”
她话音未落,猛然听得“哇”一声,紧接着鼻子里闻到一股恶臭,她大吃一惊,顿时忘了规矩,自己一把扯下盖头,却不妨猛然见光的眼睛晃得她一阵晕眩。
床上的确实是仲明,他不但醉了,而且吐了,秽物吐得满地都是,连身上和床上都沾了些。江城一怔之下才赶紧拿来痰盂,将仲明的身子移到自己腿上,摩挲着他的背让他吐干净。
待仲明吐完,江城才目瞪口呆地望着这狼藉的场面,她设想了各种自己洞房的场景,却不想竟然如此狼狈。她又羞又窘只想哭一场,无奈哭亦由不得她,房中的味道让她只想窒息。她打开门,对外面值守的婆子说,少爷吐了,让她们进来收拾一下。可是婆子们都面有难色,说新郎送进洞房,旁人就不能再进了,江城只好问她们要了扫帚清水,自己回去打扫。
要扫清地上秽物,要换下床单,要帮仲明脱去吐脏的外衣,怕他着凉,还拉开棉被为他盖好。等江城收拾干净,再点一盘香熏去屋内的臭味后,窗外已透出微曦。
江城累得满身是汗,回过身来,看仲明脸上红扑扑的,睡得正香,竟是毫无知觉。她恨不得将他拉出来打一顿,却又想到宿醉的人醒来之后会头痛,终于忍住了,走过去坐在床边,把仲明的头放在自己的怀里,慢慢为他按摩太阳穴。
她想着这一夜的遭遇,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委屈,出嫁时都没有哭的她,此刻眼泪一滴滴落在仲明丰神俊朗的脸上……
仲明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觉得脑中还隐隐有些晕,睁眼对着大红色的床帷呆了半天,才想起来昨夜是他的洞房花烛!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最后的记忆还是和一帮朋友喝酒,至于什么时候醉的、什么时候到了洞房,竟是全然无知。下意识地动了一下身子,觉得脑袋下面甚是柔软,还传来淡淡的幽香,不似是枕头。扭头一看,自己原来是枕着江城的腿,江城身上还穿着嫁衣,装饰未去,坐在床边依靠着床栏就睡着了。
仲明才明白,江城大概就是这么抱着他睡了一夜,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歉疚,爬起来抱住江城,想将她放在床上。江城身子一震,朦胧地睁开眼睛,满面疑惑地望着他。仲明笑着道:“乖,躺下睡,这样会着凉的。”
江城突然清醒了,昨夜的怨气兜上心头,猛得一下推开仲明,她从小学武,力气不小,推得仲明仰面跌在床上,他吃惊地坐起来:“江城,你怎么了?”
江城一霎花容猝变,如染青霞,丝毫不像个新娘子,沉声问:“你昨夜干什么去了?”
仲明呆了一呆,但他立刻就明白了自己错误,新婚之夜没有圆房,是对新娘最大的冷落与侮辱。他柔声道:“江城……哦不,娘子,昨夜是我喝多了酒,只顾自己睡觉,实在对不起……”说着伸出手臂去搂江城的腰。
江城用力甩掉他的手,气道:“你不知道我在这里等你?!”
仲明讪笑着:“朋友太多,都来劝酒,没办法……”
“嘴长在你自己身上,你不喝,朋友按了你硬灌么?!我蒙着块布在这里坐了三四个时辰,你倒好,不但喝得酩酊大醉,一进门先吐一地!”江城想到昨夜的委屈,眼圈先红了。
仲明这才知道自己昨夜不仅喝得大醉,更吐在了洞房,看着江城发脾气的时候仍然纷面含春,心中真是爱煞。他平日结交的俊俏佳人多矣,但都是怯生生的依人小鸟,竟不曾有一个像江城这样泼辣娇俏,让他又是新鲜又是喜爱,一时间色授魂销,只觉得心里像烧了一盆火般炽热。
聪明如高仲明,当然知道现在该怎么哄女孩子开心,他涎着脸爬到江城身边,跪坐在床上柔声道:“好娘子,好宝贝儿,是我错了,是我荒唐,让你辛苦了。那,我跪下给你认错行么?”江城偏过脸去不理他,他又拉起江城的手,轻轻在自己脸上碰了两下道:“要不你打我几下出气好不好?”
说是认错,却是一点都不老实,嘴唇在江城脖子上蹭来蹭去,像只缠人的小猫似的,嘴里发出一些甜腻含糊的声音。
江城只觉得那痒痒从脖子上一直传到心里,心脏仿佛荡漾在空中打秋千,没个着落处,几乎就想软到他怀里去。奈何昨夜的委屈却让她不肯轻易罢休,她想起哥哥的话,突然回过头,咬着嘴唇道:“我要罚你!”
仲明魂都快酥了,轻声哼唧着:“……你要怎么罚都行,要我的命都给你……”
江城一把推开欲火渐炽的仲明,默默走到状台前,仲明在床上叫她:“江城,你去哪里?”
她不答,拉开抽屉,取出哥哥送给她的盒子,拿出戒尺,深深地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转过身来学着父亲的语气神态命令道:“裤子脱了,趴在床上!”
仲明被江城口中吐出的、与容貌身份绝不相称的八个字震得呆滞住了,傻傻道:“你……你说什么?”
江城脸上浮起两片红晕,她有些窘,掩饰地哼了一声:“你没听见么?”
仲明这下回过神来,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笑道:“原来你喜欢玩这个,好好,小生认罚。只是别用家伙了,就用手好不好?打多少下都行。”他是风月场中的高手,什么床第游戏没玩过,说着就解汗巾子。他的外衣昨夜就被江城脱了,下面只着了月白中衣,一褪就露出屁股了。他往丝绸面的被子上一趴,脸上笑容依旧温存,道:“小生诚心领罚,请娘子责打。”
江城蓦然呆住,让脱裤子的话是她说的,可现在看到仲明雪白的臀部和修长光滑的大腿,心里直如小鹿一样突突乱撞。握住戒尺的手心出了一层汗,别说打人了,她自己先想逃出去。
仲明等了半天不见动静,回过头去看见江城两颊飞红,便如朝霞映寒江一般的艳丽,知道了她的心思,心中更是一片柔情,欠身起来拉住江城的手道:“要不这样吧,你坐着,我伏在你腿上好么?”江城现在心乱如丝,没防备被他一拉就坐下了,仲明顺势伏上去,双手抱住江城的腰,嬉笑道:“娘子请尽管责打,直到消气为止。”
他这么一闹,江城又好气又好笑,心中怨气已出了大半,一低头就看见两瓣晶莹的玉球,慌得忙闭了眼睛。她终于是舍不得用戒尺,挥手往仲明的屁股上重重拍了一下,只听一声脆响,仲明“哎哟”一声喊了出来。江城没有打过人,没想到声音会这样清脆,自己先吓一跳,睁眼一看,仲明的臀上浮起一个粉红的手印,不知道是不是很疼,想问又不好意思,第二掌落下时力道就轻了许多。
其实仲明挨第一巴掌时也不是特别疼,只不过有些麻麻的痛楚,但他为了逗江城开心,故意叫得很夸张。江城的身上有股特别的幽香,中人欲醉,他搂着她的腰,心里阵阵荡漾,只希望她这么一直打下去才好。
江城打了几掌,见仲明的屁股上泛出大片的粉红,她迟疑了,终于忍不住,轻轻用指尖抚摸了一下。仲明全身一跳,似乎这样的抚摸比刚才的责打更刺激他,原本热乎乎地皮肤被微凉的感觉划过,他的心里如点起一蓬火,翻身侧过脸,正对上江城来不及掩饰的爱怜目光。
双目交汇的一刻,仲明突然“啊”地大叫了一声,平日斯文儒雅的他,此刻像只豹子一样扑上来,一把按住了江城将她压倒在床上。大概他在江城面前的动作从未如此迅猛,吓得身有武功的江城完全忘了反抗,她怔怔躺在床上,不知所措地望着仲明。
然后仲明的嘴唇贴了上来。
江城的神经完全瘫痪了,全身触电般地麻木。仲明炽热的唇和有些滑腻的唾液混合成一剂毒药,毒得她不能动了,她心里羞涩地块崩溃了,但就是没有勇气动弹。她只能怯生生地问:“你……干什么……”
江城的娇羞和单纯更深地刺激了仲明,他当然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这个美丽的女孩是他的妻子,隔着厚重的衣服他依然可以触摸到江城柔软的胸部和纤细的腰肢,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枕畔佳人,有幸共晨昏,也不枉人生一场。
他开始动手解江城的衣服,这个过程很繁琐,大红的嫁衣里三层外三层,有数不清的带子和扣子,仲明急得手忙脚乱。江城愣着,没有帮他,她心里有点害怕,耳鼓里全是心跳的声音。但她没有制止,她也不知该怎么制止,她像个俘虏一样任由他脱下自己的衣服。她惟一残存的理智就是她相信仲明不会伤害她,但紧接着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几乎让她丧失了这个牢固的信任,她惊叫起来,
仲明抚摸着她的脸,不断用柔情蜜意的话安慰他,可是却不停下动作,他在江城的疼痛中继续前进。江城的眼中含着饱满的泪水,她强忍着没有推开他,虽然什么也不懂,但她明白仲明是爱她的,她在疼痛中心甘情愿地承受着仲明火热的身体。
等仲明从江城身体里出来的瞬间,浓重的鲜血弄脏了床被,江城这回是真的吓哭了,她惊叫起来,忙着看自己和仲明的身子,以为谁受伤了。仲明看着像受惊小鸟一样的妻子,觉得自己更爱她了,这种爱和纵情欢场不同,还有承诺和责任在。他温存地抱住她,轻声地告诉她,那是她的贞操,是他们夫妻之礼的信物。
又羞又怕的江城缩在丈夫的怀里嘤嘤地哭出来,从这一刻开始他们真正成为夫妻了,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自己的幸福与快乐必须和他紧密相连,再也不能后悔,她的心里不知道是欢喜还是畏惧。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其实并不多。
镇定下来的江城低低地问:“你……以前和别人这样过吗?”
满怀柔情蜜意的仲明被问得一噎,要说没有是太拙劣的撒谎,说有又太煞风景,他沉默了一刻,等于是招认了。江城的眼圈又红了一下,她觉得心里一阵剧痛,现在嫁给了他,才知道没有那么大的度量对他的过去说“不在乎”。
她翻过身来,抚摸着仲明的脸仔细地凝视着,她的红红的脸上含着淡淡的忧郁,那双深情渐露的眼,仲明相信自己一辈子都忘不了。
“仲明”,江城忽然抱住他的肩,用她的脸贴着他的脸,微喘着气说:“你答应我一件事!”
仲明把美丽的妻子紧紧抱在怀里,抚摸着她薄薄的肩,诚恳地说:“你说,哪怕是要我的性命,我都给你!”
“只喜欢我一个人好么?以后都不要和别人做那样的事。”
这样的神情款款的软语请求,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拒绝的,即使明知道自己是撒谎,也撒得诚恳无比。仲明点头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今生绝不负你!”
江城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不骗我?”仲明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我要是骗你,你就把我的心挖出来。”江城哼了一声道:“我挖你的心做什么,你要是骗我,我就打烂你的屁股!”
仲明被这样的威胁吓得一怔,江城已咯咯笑了出来,仲明被她弄得心又热了,再次翻身压住了她……
他们起身的时候高府已经开晚饭了,仲明带着他已经做初为人妇的妻子去给父母请安,一路上下人们含笑的眼神让江城臊得头都不敢抬。
老爷和夫人其实是初次见到自己的儿媳妇,着实为江城的美丽惊诧了一下。一家四口用过晚饭,高老爷便回书房去了,高夫人拉了江城的手坐在自己旁边,一边聊天一边吃茶,见她稚气未去,一派纯朴,如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般天真,心中更是喜欢。
高夫人慢慢地讲给她一些府中的人事规矩,又命人唤仲明房中的丫头们来,给新少奶奶请安。不一时十几位明丽少女一字排开给江城跪下,娇嫩的请安声响成一片。江城没想到仲明的丫头比她在家时还多,暗暗咋舌,但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姑娘,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命湘儿取一包金螺子来,每人赏一对。
这些钱都是她从家里带来,樊家家财万贯,当然不会在嫁妆上亏待女儿。那金螺子一个足有三两重,丫头们一入手都是又惊又喜,却跪下磕头表示不敢接受。高夫人淡淡道:“即是少奶奶赏你们的,你们就拿着,以后要小心服侍。”
一个领头的丫鬟扣了个头道:“谢太太恩典,谢少奶奶恩典,少奶奶的赏赐,光是这份彩头就了不得。”
江城见这个丫头容貌俏丽,约有十八九岁,挽着坠马髻,而不像别的丫头一样梳着小辫子,想来身份不同。她微笑着命她起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头小声道:“回少奶奶话,奴婢叫文箫。”
高夫人拉着江城的手道:“文箫是明官的陪房,在这些丫头里算是个头儿,你新过来还不熟悉,有什么事都可找她。她也是你的奴才,有了错处尽管罚,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
江城眨眨眼睛:“陪房……是什么?”
她话一出口,高夫人一怔,底下的丫头们先忍不住抿嘴笑起来,文箫更是两颊飞红。仲明坐在一边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强笑道:“一会儿回去我告诉你。”江城不知道自己问得有什么不对,让大家神情如此尴尬,求援地望向湘儿。湘儿红了脸,凑上来在江城耳边低语几句。
只听“哗啦”一声,江城手中的茶盏摔落在地上,茶水溅了她和文箫一身,文箫连忙上来给她擦拭,高夫人急着看她的手:“可烫着没有?”
江城两只手紧紧抓着炕桌的边缘,只觉得那桌子一阵阵波动,人像在水里行船似的,坐也坐不稳。缓缓转目去看仲明,见他眼光闪烁,似乎有些羞惭,又似乎很无所谓,一股怨怒从腹中直冲上来,咬着嘴唇低声道:“你……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仲明无奈地道:“咱们回房去,我解释给你听好么?”
高夫人怔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挥挥手命丫头们都下去,对仲明道:“你也回去,我们娘儿俩说说体己儿话。”仲明讷讷地退出去了,江城的眼光随着他的背影,慢慢模糊成一片,这个人刚刚还抱着自己说些不变心、不二娶的誓言,突然就告诉她,他早有侧室!
高夫人慢慢摩挲着她的背道:“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做女人,尤其是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做正房夫人,丈夫身边有几个服侍的人,是正经规矩,不然会让人家说闲话的。”
江城很不服气地道:“这有什么闲话可说!”
高夫人笑了:“女人最大的罪过就是嫉妒,要是丈夫身边连个人也没有,知道的说你们夫妻和睦,不知道只当你气量小,不容人。做正夫人就要有夫人的款,你是主子她们是奴才,你心里不喜欢她们,自可拿出身份来打骂,但千万别扯到这些事上来,更不能和丈夫吵闹,明白么?”
江城愣住了,她是真的不明白,原来她必须和别人分享丈夫,而且没有说不的权利,否则就是嫉妒,是气量小,是罪过。她不恨文箫,更不想打骂她,她只想揪住仲明问一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是谎言么,或者仅是她傻傻的幻想而已?
高夫人见她不语,知她还想不通,又笑道:“其实呀,宁可在家里给他放几个人,省得他到外边去拈花惹草。男人么,都是馋嘴猫儿似的,你越管他越偷着吃,不如正经给他吃饱,女人若要为这个生气,早气死完了!娘给你说的是心里话,你现在年轻,以后慢慢就懂了。”

江城的呼吸很急促,高夫人的每一句话都像巨石一样压在她心头,这就是她以后的生活么,要有夫人的款,要帮着丈夫置办姬妾,她一想到这儿就大脑一片空白。
高夫人还说了些什么,她只是糊里糊涂听着,等到她回到自己房中的时候,眼泪已不听使唤得流了下来,仲明吃了一惊,忙迎上去拉住她的手问:“怎么哭了?娘跟你说什么了?”
江城狠狠摔落他的手劈头就问:“你怎么说!”
仲明一听还是为文箫的事,叹了口气柔声道:“真不是我有心骗你,我们家的规矩是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文箫两年前跟了我了,我总不能为了成婚就休了人家吧?”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仲明笑道:“咱俩成婚前一共见了三面,向你倾诉衷肠还来不及,文箫左不过一个丫头,我提她做什么?再说你也不用为她生气,你不喜欢她,我就不和她在一处,只给你专房之宠,如何?”
江城更是生气:“胡扯!你又不要人家,又霸占着人家,算怎么回事!丫头就不是人么?”
仲明一拍手:“你又不让我跟她好,又不让我冷落她,那怎么办?把我劈两半儿么?”
江城一扬眉:“呸!美得你!——放了她!还她的卖身契,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这个主意真是匪夷所思,仲明愣住了:“这……怕是不合规矩,我身边的人嫁出去了,那我成什么人了?”
江城看着他一副又吃惊又好笑的样子,怒火一波一波地往胸口冲,她猛地推了仲明一把,喝道:“你给我出去!”仲明被推得跌出几步,抓着门框才站稳了,吓了一跳:“你让我去哪儿?”
江城道:“你爱去哪去哪,想出办法来再回来见我!”她又是一推将他推出门,反手关了门。耳听着仲明在外面敲门,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落下来。她急着推他出门不仅是因为生气,更因为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怕她真会把仲明打一顿,而她的婆婆刚刚告诉她:千万不要和自己的丈夫闹。
湘儿同情地上来扶住她,江城一边哭一边喘气,眼前金星乱冒,耳畔嗡嗡响,好像是背脊被人插了一刀,而实在不能相信,凶手居然是她挚爱之人。
仲明在门外很是尴尬,他不敢大声叫门,怕丫头们听见了笑话,说自己第一天就给妻子赶出来了。正在犹豫何去何从,只听身后一个软软的声音:“少爷。”
回头一看正是文箫,文箫的眼睛红红的,似乎也哭过了,问他:“是不是少奶奶生气了,奴婢去跟少奶奶赔罪可好?”
仲明当然不能承认,一笑道:“没有的事,少奶奶身子不大舒服,要先休息。你去安排一下,我今夜宿书房。”文箫走近两步,低声道:“书房那边好冷的,被褥也好久没用过了,要不少爷还宿在我那儿吧,我刚落红……”
仲明本来没想过今夜要和文箫同房,这对江城是更深的刺激,但看到文箫的神情,不禁心中一荡,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低声笑道:“落红满地无人惜,踏作花泥透脚香,这两个月也冷落你了……”文箫浅浅一笑,低下头去,心里暗暗庆幸,这样直性子的少奶奶,是最好对付的。
于是被文箫勾起兴致的高藩跟着他的小妾去了,又一次将他新婚的妻子独自留在房中,穿着衣服挂着泪水在等待中睡去。
第二天是江城回门的日子,仲明倒没忘,大早上就起来了,来找江城时江城已梳妆完毕,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自己带着湘儿出去了。仲明无奈,只得跟着她们,高府早已安排了马车,夫妻俩坐在同一辆车里,不管仲明怎么叫她,江城始终一言不发,闷得仲明恨不得一头撞死。
到了樊府,夫妻两人双双拜见父亲兄长,江城又恢复了言笑宴宴的样子,在父亲怀中撒娇,和哥哥调侃。仲明长出了口气,江城还是懂事的,没让别人看出他们在闹别扭。
樊家并没有多少亲眷,就是樊卓扬和江枫两人,倒是樊卓扬镖局的弟子来了一大堆,都要吃小师妹的回门酒,大厅上开出七八桌,猜拳碰杯之声不绝。仲明第一次和这些率性的江湖人相处,觉得很新鲜,几乎酒到杯干,不一会儿就有了三分酒意。
江枫只饮了两杯就走下来,轻轻拍拍妹妹的肩,给她使个眼色,江城忙站起来跟着他出去了。两人一直走到回廊下,听不见大厅上的喧闹,江枫才突然问:“他欺负你了?”
江城一怔,勉强笑道:“没有啦!我们很好……”
江枫淡淡道:“你心里不痛快,当我看不出来?”
江城垂首不语,眼中却慢慢浮起泪水,江枫的话触动了她的痛处。江枫轻抚着妹妹的头发道:“有什么事不能跟哥哥说的?在我面前也要装笑脸么?”
江城已是扑在他怀里失声痛哭出来,一边哭一边说出仲明在新婚之夜大醉不归、以及房中早有姬妾的事,江枫咬着牙半天没言语,突然冷笑一声:“他胆子不小——我给你的礼物没有用?”
江城蓦地红了脸:“我……我不会……”
“哥哥教你!”江枫的眼中冷光一闪而没,道:“等下你带他到爹的书房去,我在那儿等你。”江城心头一颤道:“哥,这样不好吧……”江枫皱眉道:“还记得我的话么?他改不了,吃苦的是你,你到了这时候,还护着他?”
江城一时语塞,沉默了良久才哀声道:“哥,别用藤条,他受不了……”江枫无奈地摇摇了头,叹道:“我的傻妹妹!”转身去了。
江城回到大厅的时候,仲明正被她几个师兄围着劝酒,她走上前按住杯子微笑道:“少喝点儿,我有事跟你说。”仲明登时受宠若惊,放下杯子站起来,三师兄还起哄道:“小师妹,你有多少体己话不能回家说啊?”江城笑着啐了他一声,拉着仲明出去了。
仲明跟着她往园子深处走去,越走越安静,不禁奇怪:“我们去哪儿?”江城简单地答了一句:“哥哥有事吩咐你。”
推开书房的门,江枫两臂抄在胸前,靠着桌子静静地注视着进来的两人。仲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走上前躬身行礼:“大哥!”
江枫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答复,开门见山地问他:“你那个小妾准备怎么办?”
仲明一怔,下意识地去看江城,江枫冷冷道:“你不用看她!她是我妹妹,有什么事当然会告诉我!我只问一句,你究竟准不准备听江城的安排?”仲明面有难色:“大哥,我们家的规矩如此,小弟也实在为难。不过我保证:决不会冷落江城……”
江枫干脆地一挥手,打断他信誓旦旦的言辞,道:“我懒得听这些话,我给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要。”他转身从桌上拿起一个东西,“我的意思本来要让你尝尝我们家的家法,但江城心疼你,我就临时找了这么个家伙,算便宜你了。”
他手中拿的是一段门栓,长短厚薄都和送给江城的戒尺很像,只是略宽一点,当板子用正好。他在空中虚劈了一下,发出“呜”得一声。
仲明吓了一大跳,失声道:“大哥……你……你要干什么……”
江枫噗哧一笑:“你长这么大没挨过打么?好吧,我容你用个舒服点的姿势。”他指指书房中的一个竹榻对江城道:“坐过去。”
江城低低应了一声:“是。”依然坐到了榻上。江枫又对仲明命令道:“趴过去——如果你不想我用绳子把你吊在房梁上的话。”
仲明这才意识到江枫不是开玩笑,几分酒意刹那吓醒了,慌道:“大哥别这样……我们有话好商量……”他一边说一边向门边退去,企图夺门而逃,江枫暗暗好笑,一个箭步过去,手腕一挥,只听啪得一声,仲明臀上已着了一下。
仲明被打得向前冲出几步,站住了才觉得被打的地方火烧一样疼,他“哎哟”一声大叫,捂着屁股直跳起来。江枫过来提起他的后领,将他压在江城的腿上,在他腰间一扯,仲明的裤子便被扯了下来。
仲明觉得臀上又痛又凉,羞恼得几乎晕去,他两腿乱踢,口中便骂出来:“樊江枫,你凭什么打我!你无耻……”
江城大吃一惊,一个耳光抽过去打断他下面的话,她是真急了,她看了仲明在叫出江枫名字时,江枫眼中的寒光。哥哥的性子她清楚,仲明要是再多骂两句,只怕今天他半条命就要送在这里了。
江枫哈得一笑,但眼中却毫无笑意,他用门栓点点仲明晾在江城腿上的屁股,冷冷地道:“我告诉你凭什么打你!新婚之夜,酩酊大醉,让妻子冷落空房,是行不谨;你已有侧室,却对江城隐瞒,还说‘不二娶’谎话,是意不诚;你和江城成婚,我就是你的兄长,你却敢直呼姓名,出言不逊,是言不敬。冲这三件随便哪一条我都该打烂你的屁股,你服不服!”
仲明被按的很尴尬的姿势和屁股上的灼痛提醒着他,江枫是真的要惩罚他了,他不敢再强嘴,胆战心惊地认错:“大哥!大哥……我错了,我刚才胡说的,您饶了我吧……”
江枫不屑地嗤笑一声,似乎告诉妹妹,这么个绣花枕头,你还当宝贝。他挽了一下马蹄袖口道:“刚才说的那三条,每条打你二十板,我第一次见你,不想让你腹诽我不教而诛,所以今天只是给你长个记性,不算是惩罚。”
江城心中一惊,凭江枫数出的错处,每条二十板子在樊家确实算不上惩罚,但仲明一介文弱书生,平日养尊处优,估计怎么也挨不下江枫六十板的。她抬起头刚想说话,却被江枫一个眼神制止了,江枫冷冷对她道:“你要是不想我因为他乱动而加罚他,就按好了。”
江城不敢再说什么,两臂分别压住了仲明的大腿和腰间,江枫手臂一扬, 门栓带着风声,重重打在仲明左边臀上,仲明惨叫一声,身体本能地向左翻过来,江城需要用力才能压住他,从他的动作中,也可以知道这一下打得有多疼。板子离开仲明屁股的时候,一道一寸多宽的红痕飞速肿起来,江城心中一阵阵难受,不敢再看,闭上了眼睛。
仲明疼得的眼泪都冒出来了,江枫手上用了五分力,但已经超过他能承受能力了,他两腿乱颤,但江城的手臂把他的身体限定在只能蠕动的范围内,他白皙的屁股如祭品一样摆在那里,替主人接受惩罚。昨天早上在洞房中他也是这样趴在江城怀里挨打,夫妻玩乐是如何的旖旎风光,今日姿势相同,滋味和心情却是迥异,他现在只想逃出去。
江枫当然不会让他逃,又是一板打下,第二条肿痕平行着出现在另一边屁股上,仲明的惨叫里带着哭腔:“啊!大哥……别打了……饶了我吧……啊!……”江枫对他的惨叫和哭求置若罔闻,一板板节奏秩序分明地打下来,在仲明的屁股上印下两排整齐的红痕。
仲明两脚在地上摩擦着,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往下落,他疼得头皮阵阵发麻,毫不顾面子地痛哭出来。
他知道不能向江枫讨饶,就一声声哀哀地哭着:“江城!……救我!啊!……江城,好疼,江城!啊!我不,不敢了——啊!”他连话都说不顺流了,抑制不住的哽咽给这样的呼号带上了凄惨的味道。
江城闭着眼睛堵住自己的泪,默默数着板子打在皮肉上清脆的声音,感受到每一声响起,仲明都会有一个身体向上拉伸的动作——那是身体对疼痛本能的反应。她自己的心脏也跟着那清脆地声响一下下的揪着,等到数到二十的时候,实在忍不住,睁开眼睛一看,不禁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江枫落板很有技巧,前十下在左右臀上各打下五道平行的肿痕,每两道之间只有半指宽的空隙,第二个十下就不偏不倚地打在留出的空隙上,每一板都摞在两道伤痕上面,于是仲明的屁股呈现了一种很有层次感的红肿。
仲明疼得全身都软了,哽咽的呻吟里夹杂着不顺畅的急速喘气。江城真怕再打下去会出事,哀求着抬眼望向哥哥。这样凄楚的目光让江枫不禁心软了一下,他在心里衡量了一下自己手劲和仲明的体质,狠狠瞪了妹妹一眼,把她嘴唇里的声音堵了回去。
江城知道自己现在不能说话,她一开口求情哥哥今天责罚仲明的苦心就白费了,她把仲明往自己的怀里揽了揽,原先按住他的姿势变成了拥抱,并且强忍着想把脸埋进他脖子里的冲动。
仲明却根本无暇去分辨妻子动作里包含着的柔情,板子再次落下。这次的十下江枫减轻了些力道,但仲明的屁股上已经没有幸免的皮肉,门栓抽在原先的伤痕上,他只觉已不再是挨一下疼一下,而是火辣辣地蔓延成一大片。他想自己是不是被打得皮开肉绽了。
十下一过江枫知道必须要收手了,他不是心疼仲明,是心疼江城。他一直留心着江城的神情,江城脸色惨白,每打一下她的身子都是一颤,紧咬着的嘴唇现出一排深红的血痕。他苦笑了一下,自己这样狠心责打,真不知是折磨仲明还是折磨妹妹。
他垂下的手臂没有再扬起,江城长长地出了口气,飞速向哥哥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赶紧去看伏在腿上的仲明。仲明脑袋耷拉着,脸上湿得一塌糊涂,江城捧起他的脸,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半张着嘴大口地喘气。
江城小心地将他移到榻上,生怕些微的动作会引起更深的痛楚,然后倒了一杯水来,半跪着慢慢喂他喝,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江枫站在旁边冷眼看着妹妹的动作,仲明的脸上有了点人色,也能低声呻吟着喊疼了,才走上去用门栓又点点他早红肿不堪的屁股。仲明以为他还要打,惊恐地惨叫一声,就想翻身避过,却被江枫一伸手又按住了腰间。他上下牙齿打着战,颤声道:“大……大哥……别打了,我真的受不了了……”他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哗哗流下。
江枫没有再打他,但门栓仍然靠在仲明的臀部上,冰冷的木质带来明显的警示和威胁的意味,冷冷道:“再问一遍,你那个小妾准备怎么办?”
“听江城的!从今以后我什么都听江城的!”仲明这会儿只求江枫不要再打他,哪还顾得上什么小妾。
江枫嘴角拉出一个弧度,但语气里还是令仲明心惊肉跳的冰冷和威严:“给你立三条规矩,第一,以后不许酗酒!”
“不了!我以后滴酒不沾!”
“不许纳妾!”
“不不!我有江城一个就够了!”
“不许狎妓!”
“我绝对不敢!”
他急着回话的样子让江城忍不住想笑,哥哥的责罚如此快就见效,她心里倒酸酸的,不知是伤心还是欢喜。
江枫的脸色缓和了一些,门栓却没有拿开,有几分戏弄地问:“我原说该打六十的,如今还差一半儿,怎么办?”
仲明真正领略了这位名扬天下的儒将的厉害,要不是被他摁着,就想爬起来给他磕头了,他抬起脸,满眼乞怜地看了江枫一眼:“大哥,我一会儿还要回家,真被别人看出来,江城会很难做……您容我过几天、过几天再来领罚好么?”
江枫强忍着没笑出声:“我明天就要赴任,谁有功夫跟你穷耗!这三十板子我让江城带回去,你慢慢消受。”他这才抛掉那令仲明心惊不已的东西,转身面对着妹妹,眉梢已染上了淡淡的爱怜和担忧,伸手摸了摸她的耳朵,勉强一笑:“哥哥帮你只能到这个份上,以后诸事要自己小心。”
江城点点头:“明早我回来送你。”
江枫一笑摇头:“不必,我明早悄悄就走了,省得又惊动那些人来送行,白惹得爹发怒。常给我写信,开心不开心都告诉哥哥,若是他再欺负你……”他眼角扫了一下仲明,仲明身子不自禁地一缩。
江城噗哧一笑:“哥哥放心,我以后有办法治他,若他再犯,我就让他把今日欠的板子连本带历还回来!”
天色已经不早,估计前厅的筵席也该撤了,江城把仲明的裤子系上,这个简单的工作让仲明哀声呻吟了好几次。江城扶起他试着让他站起来,可是仲明只要腿上稍稍用力就牵动臀上的伤处,疼得牙缝里直吸气。
江枫又好笑又好气地摇摇头,走上来把仲明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手托着他的腰,仲明虽仍是疼得狠狠一哆嗦,却是一声也不敢吭地站住了,勉强被江枫托着出了书房。
来到前厅的时候高府的马车已经在外头等候,见仲明被扶着出来,连路都走不稳,随来的管家吓了一跳:“少爷这是怎么了?”
仲明正不知该怎么回答,江枫的手移到他的臀部,虽然没有加重痛苦,却让他反射性地一颤,赶紧低下头。江城抿嘴一笑:“少爷有酒了,我们早点回去。”江枫瞥给妹妹一个赞许的眼神,仲明现在满脸通红,确实很像醉酒的样子,妹妹有这样的机智,他倒不用太担心。
那管家这才松了口气,他自己也有了几分酒意,刚又得了许多赏钱,头上晕晕的,哪还注意到主子到底是喝了酒还是挨了打,正走上来要扶仲明上车,江城已从哥哥手中接过仲明,将他抱起来钻进车内。少奶奶力气这么大,倒是让几个随从大吃了一惊。
马车开动,仲明根本不敢坐,只能上身趴在座位上,稍一颠簸就低声叫“哎哟”。江城无奈地叹了口气,挪坐过去,将他的上身放在自己怀里,就去解他的裤子。
仲明实在是对这个动作敏感到极点,惊恐地紧紧抓住裤腰,低声哀求道:“江城……别、别在这里打,外面有人……”
江城一怔,随即笑起来,她故意板起脸道:“不想让人听见就别出声!”她把仲明的手拿开,轻轻褪下了他的裤子,那里的板痕已经变硬,而且泛起了紫色,是淤血的前兆。她拿出一瓶活血化淤的药酒倾在掌心,慢慢揉开了,然后扬起手掌轻轻在仲明屁股上拍了一下。
仲明本来紧紧咬着牙关在绝望中等待,等到江城的巴掌终于碰到他的屁股时,他忍不住“啊”得惊叫了一下,却突然觉得没有想象中那么痛,那声惨叫的后半截儿就变成了一声含糊的哼哼。
外面的随从听见了,停下马车,江城拉开车帘命令:“不要停,继续走!”
仲明回过头看见江城手中拿着的瓶子,才意识到江城是给他上药,红着脸吐了口气,却又有些疑惑,一边低声呻吟着,一边问:“你——什么时候备下的药?”江城的小手在他的屁股上缓慢地揉着,笑道:“哥哥说让我带你到书房,我就知道你要挨打了,回房去捡了几种药带在身上。”
仲明一口气噎在那里,想翻身起来,却痛得哆嗦一下,他含着怨意道:“原来你和你哥哥串通好的……你真好狠的心,知道他要打我,还骗我去!”
他说完了却有些害怕,自己伤痕累累得屁股还在江城的手下,忐忑不安地回头望了一眼,却见江城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些湿润的东西。他吓了一跳,连忙道:“是我说错了……我没怪你的意思……”
江城勉强一笑:“你别怕,我今儿个不会打你的。”她顿了一顿,低声道:“哥哥打你的时候我很难受,可是我宁愿让你挨一顿打,也不想我们俩以后为文箫的事没完没了地闹别扭。你恨我也罢,怪我也罢,我无话可说。”
她转过脸去,一瞬间却有一滴温热的液体坠落下来,正落在仲明的臀上。可能是挨打的肌肤太敏感了,仲明竟被烫得全身一颤,他忽然心中涌上一股深深的歉意,他第一次明白,他是伤害了自己的妻子。
仲明撑起身子,握住了江城的双肩,凝视着她的脸。江城的泪水一半被她长长的睫毛吸收,一半流入了口中,只在脸上留下两道微微发亮的痕迹。仲明凑上去,用舌尖轻轻舔着那泪痕,咸中有些发苦。她这样无声地流泪,比哭出声来更加让仲明揪心,他激动起来,滚烫的呼吸氲到了江城脸上,颤声道:“江城……江城,我以后一定好好待你!若是我负了你,叫我不得好死!……”
江城忙捂住他的嘴,用指头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道:“呸,大好的日子,也没个忌讳!”
正说着马车又颠了一下,仲明没有扶稳,一屁股坐了下去,他惊叫一声,痛得泪水瞬间涌上来,江城慌忙扶他起来,将他重新放在自己怀里。仲明哼哼唧唧地叫痛,江城一边给他轻轻揉着,一边心里有种很奇妙的感觉,成婚三天了,直到此刻,她才摆脱了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她知道她可以不用做高夫人口中的贤良妻子,她知道她可以按自己愿意的方式来爱仲明。
江城抱着仲明的手臂紧了紧,这是她的丈夫,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她心里充满了对哥哥的感激。
回到高府后江城把仲明扶到床上,派丫头去跟高夫人说仲明醉了,要醒醒酒再去请安。果然那丫头带回来高夫人的话,说醉了就不用过去了,让仲明和江城早点安歇。江城便吩咐下去,让准备温温的洗澡水,仲明挨打的时候汗透重衣,不洗实在没法睡。
两个丫头霜棋和雪文是服侍惯了仲明沐浴的,把浴盆拿进来,倾了热水,关了门窗,就上来要帮仲明宽衣。
江城拦住她们道:“这里有我就行了,你们下去吧。”
霜棋和雪文对视一眼,霜棋便笑道:“服侍少爷是奴婢们的本分,哪里敢劳动少奶奶。再说少奶奶对这些器具物品也不大熟悉,少爷沐浴讲究的很,还是奴婢们来伺候吧。”
江城知道她昨日因为文箫的事出了丑,这些丫头们一定都不服她,她似笑非笑道:“不过就是毛巾香胰子,有什么不熟悉,”她转头向仲明道:“你有什么讲究的习惯,说来听听?”
仲明忙摇头:“没有没有。”他向两个丫头吩咐:“你们下去吧,我自己来就行了。”
江城一笑道:“你们出去告诉其他人,以后不独沐浴,吃饭、更衣这些事都不要服侍了,我们这么大两个人,又不缺手缺脚,这些事都能自己做。”
霜棋和雪文听得直愣神,仲明从小是在脂粉堆里长大的,喝口水都要丫头喂到唇边,这些丫头们早跟他厮混惯了。江城这样的态度,就是摆明了说“仲明是我一个人的,你们谁也别想碰”!
她们不禁愕然地望着这位新奶奶,见她一脸平静适意的微笑,全然没有了昨日的羞怯和窘迫,都怔怔望着她说不出话。江城一笑向仲明道:“看来你定的规矩还是你说了算。”
仲明刚刚也在发楞,一个激灵醒悟过来,现在江城说什么他也只能应和着,便道:“少奶奶说的是,我也老大不小了,以后这些小事都自己来。”
正主子发了话,两个丫头虽然心里委屈,也只能答应着,讪讪退了出去。
仲明苦笑着叹了口气:“江城,你这样太性急了,会让底下人说闲话的。” 江城不在乎地哼了一声道:“说什么?说我霸占了你?爱说让她们说去,我就是讨厌你被一群女人围着!”
江城用热水给他敷那些红肿的伤痕,仲明不能坐进浴盆,她就用毛巾给他擦身,又给他上了止痛的药,自己也洗了个澡。已到了晚饭时间,既然高夫人说了不必去请安,她乐得在房中和仲明两个人吃。
仲明身上有伤,不能吃油腻,江城便让湘儿亲自去做了一小锅火腿菜粥,菜只要了五香大头菜和凉拌莴苣丝两样,就用托盘放在床头,小口吹着喂他吃。江城沐浴后只穿一件小衣,腰上系着葱绿的汗巾子,一头秀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不施脂粉的脸透出淡淡的粉红,那种娇憨的神情,让仲明忘记了伤疼,竟是痴在那里。
江城把勺子凑到他嘴边,却不见他张口,眼睛只定定地望着自己,一怔之下明白了他的心思,红了脸道:“你干什么,看得人心里发慌。”仲明在她拿着勺子的手腕上吻了一下道:“我刚才在想,我真要谢谢大哥,若不是他打我一顿,我也没有机会这样静静地守着你。”
江城娇笑着用指尖轻戳了一下他的臀部:“不疼了?”仲明深情款款的样子一下变成了呲牙咧嘴,咬着牙道:“当然疼!”江城噗哧笑了,她放下粥碗,俯下身去抱住了仲明的腰,用脸在他背上摩擦,像只小绵羊似的驯顺,她轻轻地说:“我也喜欢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
仲明勉强翻过了半个身子,将自己娇美的妻子搂在怀里,轻笑道:“得成比翼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
江城手指摸着他的嘴唇道:“其实你不用说这些话的,每次你发誓的时候,跟我保证只喜欢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心里欢喜,可是更多的是害怕。我不知道你说的哪些话是真心,哪些话是哄我的,我更害怕你以前跟别的女人也这样说过。所以,你只要这样静静地喜欢我就好,只要时时记得我是你的妻子就好。”
仲明第一次抱着一个女子安安静静过了一夜,江城的手一直在他臀上轻轻地揉着,他慢慢也不觉得疼了。江城揉着揉着,听见了仲明轻而细的呼吸,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臂弯上,一只手抱着自己的腰,这样依赖的姿势,让江城心里有种恬然的满足。
第二天早上醒来江城查看了仲明的伤,哥哥下手果然还是有分寸的,昨天看去还狰狞的伤痕,用过药后已经有些消肿变软,颜色也淡了许多。仲明虽仍是嚷痛,却也能起身了,江城扶着他走了两步,已经可以正常活动。
江城陪着他去给二老请安,高夫人还想留他们一起吃早饭,但仲明看看那花雕的硬木椅子,咽了口唾沫说他还是回房吃吧,高夫人笑起来,说小夫妻怎么一刻都离不了呢?便赏了他们几个菜,让丫头给他们送到房中去,又对江城说想吃什么都告诉厨房。
江城回房就和仲明提起文箫的事,仲明一听头就大了,苦着脸道:“这个……实在很难跟娘交待,你再等等,让我再想想办法……”江城嗔道:“等什么?你是不是想让文箫给你生个儿子出来,好堵我的口?”
仲明忙道:“不是不是!既然要把文箫嫁了,就要给她找个好人家对不对?我们家的古玩铺子里有个验玉的先生,二十多岁,人很老实诚恳,两年前丧了嫡妻,我想把文箫明光正道嫁给他。这要等我能出门了,再和他好好谈谈。”
江城本来以为他又在敷衍,听他筹划的有些道理,也只好点头答应了。这十几天仲明乐得躲在房中养伤,除了晨昏要去给父母请安,就是和江城玩闹。他的伤早就好了,但只要他一叫痛,江城就露出很怜惜的神情,后来他得了这个办法,故意装出行动不便的样子,江城也事事让着他。
仲明会玩的东西很多,下棋抹牌拈花名,给江城梳各种新鲜的发式,采了海棠花给江城淘胭脂。这十几天,夫妻俩当真过的是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共倚斜阳的日子,觉得这一个小小的院子,就是全部天地了。
那天早上仲明的小厮让婆子送进来一封信,仲明一看信笺是粉色的,拿到手中香气扑鼻,底下用画眉的细笔落款“听香”。他全身一跳,赶紧先揣在怀里,江城没看见他的动作,问:“谁的信?有事么?”

仲明掩饰道:“是一个同窗约我会文的,我去回了他,就说不能去了。”江城笑道:“今天天气不错,你别整天闷在屋里,既然会文就去吧,顺便把文箫的事办了。”
仲明对文箫的事是能拖则拖,他现在找到办法应付江城了,拉过她来,在她额上一吻道:“我下身还疼呢,不能骑马不能坐轿,出去干什么。”江城哼道:“我才不信,昨天晚上……”昨晚两人欢好,仲明直把她折腾了半夜,江城还笑着问怎么不疼了,只不过现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仲明笑道:“这才几天就烦我了?那一辈子怎么办?我哪儿也不去,省得你怀疑我又去找什么相好儿。”江城抿嘴笑道:“你若没有相好儿,为什么怕我怀疑?”仲明正被说到了心虚处,无言以对,干脆就抱住江城深深吻下去,江城一推没有推开,也就红着脸放弃了。
过了一会儿仲明才放开江城,说他到外间回信,走出来看看房中无人,悄悄将那信笺拿出来。
让江城说着了,写信的还真是仲明的旧相好儿。春榭坊里的头牌姑娘明当精于琴艺,仲明与她初见面时她在帘内弹琴,仲明在帘外道:“有暗香浮动。”明当一听大喜,知道遇到了高手,因为她弹得正是很少人听过的《倚兰操》。后来明当便用“听香”做为两人专用的别号,也是为了纪念那一场韵事。
明当在信中先是倾诉别来之苦,暗暗埋怨仲明很久不去看她了,信尾才说有一事相求。过几天就是七夕,有几个才子名士点了她的堂会,她要弹一首切合日子的曲子,但往年来来回回都是秦少游的《鹊桥仙》,今年她想弹一首新曲,苦无思路,请仲明代做。并希望仲明在七夕晚上能去给她捧场。
这种忙仲明当然是乐意帮的,他也有些日子没弹琴了,被明当勾起了兴致,便让丫头把凤尾琴拿出来,又搜捡出几本琴谱,慢慢琢磨着怎样编一首不落窠臼的新曲。
江城在里间,等了半天也不见仲明回来,出去一看,见他拿了本书坐在桌前,扶着头皱着眉很为难的样子。江城自嫁过来就没见仲明用过功,心里暗暗诧异,却也不敢打扰他,又悄悄地退了回去。
到了中午还不见仲明进来,江城亲自冲了一碗木犀露给他送出去,笑道:“歇一歇再看。”她眼睛一瞥,却看见书上的字一个也不认识,奇道:“这是什么字?”仲明笑道:“这是琴谱,你以前没见过?”江城略有遗憾地道:“士昭的琴弹得很好,我原想跟他学的,可惜刚学了个开头,空弦还没练好,他就跟哥哥到任上去了,我学琴的事就搁下了。”
仲明突然心血来潮道:“要不这样,我教你吧!”江城摇摇头笑道:“那个时候学都觉得难得很,现在更不成了。”仲明搂了她的腰,抱她坐在自己腿上道:“有我教你怕什么,我的妻子不会弹琴怎么行?”
江城侧着头望着他:“为什么你的妻子就一定要会弹琴?”仲明一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江城不会弹琴的时略有些沮丧,好像比起明当来略输了一筹。
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竟是一直在拿江城和交往过的女子比较,生怕江城有一点输于她们。他玩乐的时候,希望江城能娇憨俏皮,他沉思的时候,希望江城能幽闲贞静,他吟诗的时候,希望江城能与他唱和。原来他心里还是有怀疑的,他不知道自己爱江城有多深,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容貌才艺上均不及明当她们,他还能爱她一生吗?
这个想法让他很扫兴,勉强一笑道:“没关系,你要是真不喜欢就算了。”江城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嫣然一笑道:“你教给我,我想学。”
“你……”仲明想问为什么,却突然有些怕那答案,说不下去了。
江城抚摸着仲明一条乌亮的辫子,说:“我知道,一定是你以前认识哪个女子,琴弹得很好,如果我不会,你就觉得她比我好,是不是?”
“不是!”仲明忙辩解,江城已笑着摇头道:“这没什么好奇怪,我嫁你之前就听说了,你是风流才子,想嫁你的名媛佳人多得很,可是你眼界很高,一个也看不上。我就知道,我要做你妻子,非把所有人都比下去了,才能守住你。所以你想教我什么,我都会好好学,免得你遗憾。”
仲明听到这一番话,不知是惭愧还是欣慰,他没想到江城竟是怀着这样大的压力和勇气。他望着江城水汪汪的眼睛,恳切地说:“江城,你太敏感了,我们做了夫妻,是一生一世的事。我希望你能对我放心一点,自己也轻松一点好么?”
江城眨着眼睛笑道:“你让我放心?”
仲明委屈地一摊手:“我又做错什么了?娘子说出来,小生认打认罚。”
江城笑道:“那好,我下午要出一趟门,你乖乖在家里,不许和那些丫头们鬼混。”仲明忙问:“你去哪里?”江城道:“我嫁过来就再没管我家的事,今日要到铺子里去。”仲明奇道:“你都出嫁了,怎么家里的事还要你管?”江城叹道:“你不知道我爹,最烦的就是这些琐事,我不能让掌柜们把帐本送到家里去。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仲明对铺子里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何况他还要为明当作曲,笑道:“我长这么大,连戥子都没拿过,跟你去白看热闹么?我还是在家,你既然要学琴,我打一个简单点的谱子给你。”
夫妻两人吃了午饭,江城便叫备车,湘儿本来要和她一起去,江城笑道:“你不必去了,在家把昨晚剩下的那个荷包绣了,仲明等着戴。顺道也帮我看着他,房中这十几个丫头,我看没一个是省事的,这十几天我挡在这里,她们还不知道心里怎么骂我呢。我真怕一个不在跟前,她们便和仲明寻事。”交待完毕,她自己带着一个婆子两个小厮就出去了。
仲明一直在房中试琴,不觉有一个多时辰了,觉得手腕有些酸,靠着椅子上闭着眼睛养神,自己慢慢转着腕子休息。忽然有一双手轻轻托起了自己的手腕,他睁眼一看,原来是霜棋,一双灵活的眼珠含笑望着他,轻声道:“少爷要是困了,就眯一会儿,奴婢给您按摩。”
霜棋大概刚洗了澡,随意地挽着头发,两个脸蛋红扑扑的,细细的汗珠凝聚在鼻尖上,有些含情的味道。她低着头专心给仲明揉腕子,露出一段雪白的后颈,洁白细腻乳羊脂玉一样。仲明真想伸手摸一摸,或者触鼻闻一闻,哪里还有半分倦意?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才觉得霜棋身上真的好像有一股幽香传来,便道:“你用的什么熏香?好奇特的味道。”霜棋噗哧一笑:“少爷闻出来了?我跟你打个赌,保你猜不出这个香的来历!”
仲明笑道:“是么?要是我猜不出,再给你淘一瓶海棠胭脂!”霜棋拍手笑道:“我的胭脂正好用完了!”她说着就将上身凑过来,时值盛夏,霜棋只穿着家常的丝衣,领子上的头一个扣子又松着,一低头,半摸酥胸就在仲明眼底了。仲明连骨头都有些酥了,哪还分辨地了是什么香——他也不忙着去想,只微眯着眼享受她肉体的温馨,情致在有意无意之间,迷离缥缈,格外让人陶醉。
过来老半天霜棋吃吃地笑起来,在他鼻子上一刮道:“你还不认输?”
仲明哪还经得起这样的撩拨,一把拉过她抱在自己怀里,低声笑道:“你离得太远了,我不但要闻,还要亲口尝一尝。”说着便去吻霜棋粉嫩的脖子,霜棋娇羞地把头扭过一边,笑道:“你再不正经,被少奶奶看到,又说我勾引你!”她口中虽说着,却不挣出他的怀抱,明明是做作,却并不让人讨厌。
仲明心中暗暗一动,霜棋这时候提起江城来,仿佛以退为进,又仿佛是用激将之法,别有深意。这不比他们往日泛泛的调笑,他有了一丝犹豫。他倒不是怕江城,仲明最是没有定力的人,江城在面前的时候,他恨不得将心都掏她,面对别的女子,他也一样容易动情。可是霜棋跟他玩这样的心机,他就有些不快了,方才的热情如一盆冷水泼下,慢慢放开了她,笑道:“我闻不出,去院子里剪花儿给你淘胭脂。”
霜棋一愣,看了他一眼,神态间的悻悻之色就流露出来,慢慢站起来低头不语。仲明有些歉然,刚才那一番温存调笑,自己就这样走了,确实有些过意不去。又走进她,将她拉到自己怀里,刚要说几句好听的话哄哄她,忽听外头传来湘儿的声音:“刚刚还在这里的,一定是你藏了我的。”
仲明一惊,忙放开了霜棋,出来看时正是湘儿和一个小丫头在窗下玩耍,那小丫头叫蒲儿,只十一二岁,也是江城从家里带来的孩子。他红了红脸,笑着问怎么回事,蒲儿笑道:“湘儿姐姐的扇子不见了,一定赖我拿了。”仲明不知道她们是否听见了自己和霜棋的对话,试探着问:“什么样子的?你找好久了么?要不要我帮你?”
湘儿抿嘴一笑道:“我原是忘在那石凳上的,刚过来看见不在了,还没有仔细找。想来是哪个姐姐收去了。我回去问问就是,不敢劳动少爷。”她说着拉着蒲儿去了,临走之前深深看了仲明一眼,似乎无心,又似乎带着一点点警示。
仲明刚刚放下的心被她看得一跳,越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心中忐忑,更加不敢再和霜棋闹了,让丫头收拾了琴,回房去了。
傍晚时候江城才回来,仲明忙迎她进屋,拿了帕子给她拭汗道:“这么热的天,真不该让你出去,还穿这么多衣服,中了暑怎么办?我让丫头弄了冰镇西瓜,你先去吃一点。”他这样过份的殷勤,倒让江城有些奇怪,她下意识地看了湘儿一眼,见湘儿向她微微眨了下眼,就知道有文章。她心头一顶,本来的欢喜登时冷了下来,淡淡道:“先不忙,我进去换身衣裳。”
到了里间,湘儿掩了门,趴在江城的耳朵上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江城气怔了,攥着衣裳的手微微发抖。湘儿道:“我看这事多半是霜棋勾引少爷,哼,又是熏香又是胭脂膏子,亏她下这么大功夫。”江城冷笑道:“一个巴掌拍不响,霜棋是存心,咱们屋这个也太没出息了些!”
她沉思片刻,对湘儿道:“你出去说我换好衣服了,叫仲明进来,再让霜棋送一壶茶来,”她说着走到妆台前拉开抽屉,拿出那锦缎盒子,又道“你把外间的人都支开了,我不想让人听见。”
湘儿有些害怕:“小姐,你来真的啊?”
江城道:“我不能一步不离守着他,你也不能总替我当眼线。今日给他立个规矩,免得以后闹出不可收拾的事来!”
仲明和霜棋是一前一后进来的,因为江城说了是让霜棋送茶,所以两个人再也想不到,江城已经知道了白天的事。霜棋放下茶正要出去,江城突然回头向仲明笑道:“胭脂淘好了么?”
仲明一听,直打了个寒噤,只听那边“哗啦”一声,是霜棋打翻了茶盅。仲明强自镇定心神,佯装呵斥霜棋:“怎么这样不小心?还不退下!”
这话就有问题了,既然茶盅打翻,该叫她收拾才是,不应该急着先赶她出去。霜棋红着脸,垂首一步步向门边退去,江城已笑道:“你略站一站,我有话问你。”说着自己走到门边,将门上的簧子扣上了。
仲明这时候已经明白瞒不住了,他走到江城面前,低声道:“你一定是误会了,让霜棋出去,我解释给你听。”
江城其实气得心中乱跳,却还要装出平静的样子,淡笑道:“你们两个人的事,她走了单留下你,也太委屈了你。要解释什么就早点说明白,你莫忘了我们的规矩。”她一转身从枕头下抽出戒尺,似笑非笑望着仲明。
仲明一见这件东西,半个多月前那场惨痛的经历立刻被召唤回来,全身非常明显得哆嗦了一下。但现在眼前的人是他的爱妻而不是冷酷的江枫,这让他心里安慰不少,他想江城反正也不会忍心打痛他,唯一担心的是在丫头面前出丑。
霜棋却不然,她不知道这戒尺是仲明专用的,只道江城要打她,吓得扑通跪下了,带着哭腔叩头:“少奶奶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仲明把嘴贴在江城的耳朵上,用哀求的语气道:“让她出去吧,你怎么罚我都行,别让人觉得我们俩生分了。”
一句“我们”让江城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这件事不能全怪仲明,但她不恨霜棋不安分,只恨仲明不争气,刚刚许了一箩筐让自己放心的承诺,转眼就把丫头搂在怀里。看来哥哥的法子还是对的,自己花了那个多心思,倾注了那么多的柔情,还不如哥哥的一顿板子管用。
她今天立意要惩罚一下仲明,不但要罚他,更要给这些心存妄想的丫头们一点警示。她怕自己再说下去心又软了,冷冷地转过脸去,指了指床的边缘,道:“过来!”
仲明的脸红得真如一朵海棠花了,江城要当着丫头的面打他,这比挨打本身更让他畏惧。他蚊子般地低声乞求:“江城,现在不要……”。江城只是淡然瞥了他一眼,道:“要我帮你么?”
霜棋这才明白原来少奶奶要打的不是她,她吓傻了,更是惊呆了,抬起头怔怔望着面冷如霜的江城和满脸通红的仲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的惊疑更使仲明觉得无地自容,江城在洞房中打他,他疼她爱她甘之如饴,江枫打他,他为着面子也隐忍不说。可是今天还有丫头在场,再被剥了裤子打一顿屁股,可是什么形象尊严都没了,他的眼中掠过一丝羞恼,低声呵斥道:“江城!”他觉得江城闹得实在是太过分了。
成婚后仲明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江城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她以一种很认真的声音道:“你要是不肯,我就立刻折断它回家去。”
“你这又何必?”
“我不是以此要挟你,”江城语气柔和的解释,“也不是故意要在丫头面前给你没脸。我们之间有约定,许愿的是你,反悔的也是你,如果你不受一点惩罚,我以后不知道该怎样相信你。”她说到这里忧郁落寞地一笑:“也许是我太笨,只能想到这个笨法子,仲明,你有好一点的办法么?让我相信你,让我不再整日提心吊胆?”
仲明看着江城带着痛楚的笑容,如当头挨了一棍,亲身感受到了那痛楚,才知道那痛楚的由来。两人对视片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里却平静了下来,慢慢走到了床边,按照江城说的位置,跪在脚踏上,上身伏在床上,臀部明显地翘了起来。
江城走过去撩起他的长衫,天气很热,又是家常在家,长衫下只穿了一条薄如蝉翼的中衣,隐约都可看到下面的肤色。江城怔了一怔,想着要不要给仲明留下最后的尊严,犹豫片刻后终于还是咬牙解下了他腰上的汗巾。
裤子滑下的一刻仲明全身反射性地一跳,但他已经趴下了,就失去了再起来反抗的勇气。凉飕飕的臀部感受到身后丫头异样的目光,羞得他脸都发紫了,将头深深埋在被子里边,清楚地听到自己急速的心跳。
江城坐在床边,向霜棋道:“他是主子,所以先发落他。你替他数着,十下。”她扬起手中的戒尺,咬了咬牙,重重打在仲明光着的臀上。随着“啪”一声脆响,仲明的头一下子从被子里仰了起来,拉成一个痛苦的弧度,他原来侥幸的猜测被这火辣辣的疼痛砸得粉碎,他又惊又通地大叫了一声“哎呀”,却因为蒙着被子,变成了一声闷闷的呻吟。他下意识地去抚被打过的地方,先是摸到了一条突起的棱子,随即痛得赶紧缩手。
江城没有阻拦他这个毫无出息的动作,只是回头望着呆若木鸡的霜棋问:“为什么不数着?这一下不算!”
霜棋哪里见过这个,望着仲明白皙光洁的臀上那道红肿的淤痕,无论如何想不到看起来娇柔的少奶奶,手底下居然这样狠。只觉得太阳穴突突乱跳,眼泪刷就落了下来,哭着道:“少奶奶,少奶奶……奴婢真的再也不敢了……”
江城一反手,又是一记戒尺抽在仲明臀上,痛得仲明闷呼一声。她望着霜棋,冷冷道:“你还是不肯数么?那这一下还是不算。”
霜棋心里只想的是等一下肯定要打她了,只是抽抽搭搭的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仲明虽痛得流汗,却还明白江城的意思,霜棋是个女孩子,江城怎么也不会下手去打,所以让她数数,吓唬吓唬就是了。他勉力回过头,颤声道:“霜棋,听少奶奶的,替我数着。”
霜棋泪水长流,终于如蚊子哼哼般数了一声:“一……”
江城望着仲明臀上那两道飞速肿起的红痕,心里真是酸重到了极点,只觉眼眶里又湿又热,似乎一个触碰就能落下泪来。仲明那样诚恳的态度,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过份了,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若是她手软,只怕仲明依然记不住这个教训。咬咬牙,手上的戒尺终于又一次重重地挥了下去。
仲明真没想到江城打他的手劲一点也不比江枫弱,可是那天江枫打他时只有江城在场,他还可以肆无忌惮地哭叫,疼痛好歹还有个发泄处。现在丫头在旁边,他要维护少爷的面子,无论如何也不好意思叫痛,只能紧紧咬住被角强忍。每挨一下只觉得心脏都是一扯,疼痛如一股飓风在身体里乱窜乱撞,只求这顿打快些结束,但这十下戒尺却是难以料想的漫长。
霜棋看着少爷伏下的身子随着戒尺的击打疼得阵阵抽动,真个是吓糊涂了,只是茫然地数着数,等她好容易报出一声:“十。”仲明“呼”得吐出一口气,瘫坐下来,臀上的伤被小腿一碰,“哎哟”一声又跪直了,又是难堪又是疼痛,刚才忍了老半天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江城也是悄悄吐了口气,她刚才挥戒尺的时候,要掌握力道,不能太轻也不敢太重,即不忍心看仲明挨打的屁股,又怕不看让戒尺的落点重叠,心里难受得像被一只手紧紧攥着。十下打完她自己也是出了一身汗,这才知道其实打人也是件极苦的事。
她放下戒尺,将仲明抱到床上去,却不给他系上裤子,只轻轻抖开被子盖住他下身。然后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望着霜棋道:“你怎么说?”
霜棋真吓得六神无主了,终于明白了现在是江城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利,连被大家捧到天上的少爷都被打了十记屁股,到她这个丫头身上,真的要粉身碎骨了。哭着磕头不迭:“少奶奶饶命!少奶奶饶命!”
江城听着她在地上都磕出声音了,心里疼了一下,正色道:“起来!听我说话!”
霜棋又是一个哆嗦,却不得不颤巍巍地站起来,望着仲明刚刚趴过的地方,昏过去的心都有了。
江城悠悠道:“你是家生的还是外头买的?”
霜棋一怔,不明白为什么问这个。“家生奴才”又称“包衣”,原来满洲入关后,好些汉家士绅家里也学满洲之法,有一等奴才是全家都属于主人,连生下的孩子都是这家的奴才,叫“家生子”,连赎身的可能都没有。而买来的就要好很多,卖身契上写明银两和规定的年限,到了时间可以拿钱来赎,或是主子开恩放出去,就是平民身份了。
怯生生地回答:“奴婢是康熙十四年,府里买来的丫头。”
“嗯。”江城心里有数了,又问:“家里还有人么?”
“娘,舅舅,一个姐姐,嫁了。”
江城满意地微笑一下,口中的话却让霜棋心惊胆战:“你说,你主子挨了十下,你呢?”
趴在床上的仲明本以为江城会饶了霜棋,现下也是一惊,悄悄拉了一下江城的衣服哀声道:“别……”霜棋更是吓得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只叫:“少奶奶开恩!”
江城道:“你要怕挨打也行……”她从袖子里摸出两张纸递给霜棋道:“拿去。”
霜棋不敢不接,拿过一看却怔住了,是两张大额的银票,各是五十两。她原来以为江城会更严厉地发落她,却不知道给她钱是什么意思。
江城慢慢道:“一张五十两的,明日让你娘拿着来府上赎身,就说家里富裕了一点,想早点接女儿出去团聚,另一张五十两,”她微叹了口气,语气已是缓和下来:“是送你的嫁妆,让你娘给你寻个好人家。”
霜棋心中砰砰乱跳,江城虽然是赶她出府的意思,但给的钱也确实丰厚了一些。她卖入高家的时候正值战乱,遍地灾民,高家五两银子买的她,何况高家是积善人家,通常下人来赎身的时候连银子都不要就放了。但仲明房中的丫头都存了做少爷身边人的念想,一下要她离开这个温情款款的男子,感情上有些接受不了。故而心中不知是悲是喜,五味陈杂,怔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江城猜中了她的心思,又是一笑:“怎么,舍不得你家少爷?”
霜棋已想明白,这是她最好的结局了。对仲明确实有恋恋之情,但一旦拿着这笔钱走出去,这一百两银子够她娘母子置一份家业,要嫁人也是做正室,怎样也比给人当小星自在。给江城深深叩了个头:“奴婢谢少奶奶恩典!奴婢明天就走……”也不是哪句话触动了心怀,眼泪又流了下来。
江城黯然了一下,道:“你先出去吧,什么都不要对别人讲,晚上再进来跟你少爷道个别,我也拣两件衣裳首饰送你。”
霜棋小心地拭去眼泪,又将地上打碎的杯子收拾到托盘里,蹑着步子出去了,轻轻带上了门。
江城才像打过一场仗似的放松了身子,刚才短短的几句话,竟比宰相金殿对策还伤脑筋。转过身子来看仲明,虽是脸朝下趴着,枕头上却已湿了一片,是疼的还是羞的?当真打重了么?
轻轻伸出手去触了一下他的头发,仲明没有回头。江城有些茫然,其实更多的是愧疚,明知道这件事的责任大半不在他,却还是打了他,因为——因为只有他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
小心地揭开被子看了一眼,那些淤痕正红红紫紫的肿起来,她心里疼成一片,突然希望这些痛可以转到自己身上来。她想跟仲明说对不起,最好能抱着他哭一场,可是她又有些怕,怕仲明会推开她,怕他以后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她在心里说,我真的很怕失去你,哪怕是一点点,可是为了爱你而给你带来的伤害,你会原谅么?
看仲明依然不动也说话,江城叹了口气,低声道:“忍一忍,我去拿药。”刚要起身,却不防手臂一把被抓住了。
仲明一点点的转过脸来,才发现他脸上湿漉漉的全是泪,大口大口地喘气,敢情刚才伏在枕上无声地哭,实在憋坏了。他哽咽着道:“别……别走……你打都打了,别走……”
看他对自己这样依恋,江城好笑之下又觉得心痛,重新坐回来,拿手帕给他拭泪,强笑道:“就至于疼成这样?一个大男人,哭得多难看……”
仲明望向她的眼神中还带着怯意:“那你,不生气了?”
江城也实在没有力气再装了,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件事不全怪你……”
仲明一噎:“那你……”
“你让我怎么办?霜棋是个丫头,人往高处走,她存的念想儿你清楚我明白,就好比秀才想考举子,中了举子还想中进士,我能为这个责罚她么?仲明……”江城俯下身去,捧着仲明的脸极认真的说,“我不能把天下的女人都赶走了,所以我就只能约束你,让你自愿离开她们……我知道这是一件极难的事,很霸道也很不讲理,可是我真的只能这样喜欢你,如果让我和别的女人分享你,我、我宁可不要!”
她美丽的容颜上透出超乎年龄的坚定与决绝,这已超出仲明所理解的吃醋了,一晃间他脑中竟掠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句话,惊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你能做到么?”江城明亮的眼睛深深凝视他,“如果做不到,早点说出来,你休了我,免得以后再出这样的事,你怕是还要挨打。”
“不!”仲明真的慌了,一把攥住江城的手,“你别乱说,我怎么会休你呢!我能做到!你让我做什么都成!”
“那好,”江城觉得既然已经动了干戈,干脆把所有的事都了结,“明天你就去办文箫的婚事,别再让人家不尴不尬留在府上!”
“我……”仲明觉得嘴里的唾液都有些发苦,就如秀才的岁考逼到了眼前,连个躲避的理由都不敢说了,勉强道:“……好吧,明天我先去回了娘……”
江城终于展颜一笑:“这才乖,给你个奖赏吧!“她忽然低头在他唇上吻下去,自成婚后江城还是首次主动和他亲热,仲明的脑中又晕了,所有的痛楚和为难都抛到了爪哇国,紧紧抱住了刚刚打过他的妻子。
两人拥吻良久,江城才挣起来去拿药给仲明敷伤,还是上次从樊家带回来的药,没想到这么快又用上了。江城笑道:“这一瓶要用完了,改天去铺子里再拿些回来。”
仲明吓了一跳,讪讪道:“江城……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江城抿嘴道:“让我以后别打你?”
仲明苦笑道:“不,不是……你打我一定是因为我做错了事,只是,以后别再当着外人的面好么?比如今天,我宁可你关起门来多打二十板子呢,你让霜棋在那里数数,真比挨戒尺要可怕百倍!我刚才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江城噗嗤一笑道:“这个啊……我是跟爹爹学的,爹爹打大哥的时候,常常就让我在一边看着数数,哥哥那么要强的人,羞得能哭出来。不过这样一来,他同样的错绝不会再犯第二遍。”
“什么……你……你大哥也会挨打……”仲明惊讶地差点把舌头吞下去,樊江枫文武双全,不但有政绩还有战功,当年云南造反,他带兵攻打昆明,竟逼得吴三桂的孙子吴世璠自尽,是天下皆知威风赫赫的儒将。尤其仲明有了上次的亲身教训,更是将江枫敬畏地天神一般,想来樊老爷有这么个儿子应该是骄傲都来不及,怎么还舍得打他。
江城笑道:“我哥哥啊……他挨打的事情可多了,都比他打你那次狠得多,呵呵,以后我慢慢说给你听。不过你记得,见了他面的时候可千万别提,他那个人死要面子,不许我说出去的。”
“唔。”仲明答应了一声,心说我又不是活腻了。他于好奇之外又有些恍然,怪不得江枫和江城都会用如此奇特的方法管教他,原来是家学渊源。
文箫的事仲明一直拖着,也不光是舍不得,而是这里头的周折实在很麻烦。如他所料,在高夫人那里刚说了遣嫁文箫的事,别说文箫立刻就哭得昏天暗地一副要找剪子自尽的样子,高夫人的脸也沉了下来,冷冷问:“这是谁的意思?”
仲明当然不敢说是江城的意思,万一高夫人叫了江城来责备,江城那个性子,只怕立刻就要顶起来,只得道:“是儿子的意思……”
高夫人斜睨了一眼地上的文箫,慢吞吞地道:“她哪里惹了你,我叫人来当着你的面打她一顿如何?好歹这丫头也是我手里赏你的,你就做主要撵人了?”

文箫跪在地上只哭着磕头:“少爷,太太……可怜奴婢在府里十来年了,有了错处认打认罚,只求别赶奴婢出去……求求少爷了!”
仲明忙道:“别别!你哪有什么错……”他只能说实话:“娘,我确实是答应了江城,说不纳妾的,文箫虽在我身边两年,到底没过明路,这么留下也委屈。我给她找的人家挺不错,丰衣足食,娶过去就是正配,江城说了,她亲自给预备一份丰厚的嫁妆,断然不会委屈了她。”
高夫人好容易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已是大怒:“不纳妾!你凭什么答应她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要是生不出儿子,我高家岂不是要断子绝孙了!咱们是什么人家,又不是穷的揭不开锅,哪有发卖少爷房里人的道理!你去跟你媳妇说,送文箫出去的事断然不可,她要不愿意,叫她过来,我将七出之条给她听!”她突然冷笑:“怪道呢,我原奇怪,怎么霜棋的娘今个儿早上来磕头,说要赎霜棋出去,看来也是你媳妇儿的意思了!”
仲明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头痛过,母亲和江城都是看起来温温柔柔,其实内里都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就他夹在中间难做人。他忙替江城说话:“霜棋真的是她自愿的!霜棋求我好几回了,说她娘身子越来越不好,怕再不出去就连尽孝的机会都没了……”
他说到一半声音却不由小了下来,母亲静静地望着他,仿佛将他的心虚尽收眼底。他踌躇了一会儿,无奈道:“娘,江城年纪小,在家又娇养惯了,儿子也是让着她,文箫的事还是暂且依了她,免得为这个事家里又闹得不安生。儿子会慢慢讲给她道理,过两年就好了。”
高夫人皱了皱眉,儿子刚成婚就怕老婆,实在让她又气又失望。但唯独仲明一句话说到了她心坎儿上,不能让家里为一个陪房丫头闹得不安生。想想江城出身官宦之家,大约是有些傲气,自己要是把她找来公然教训,她一气之下回娘家了,传扬出去说他们家欺负媳妇儿。她心念一转已有了主意:“那这么着,在外头给文箫找一处房子,让她先住过去,你慢慢给你媳妇儿讲道理,讲通了再把人接回来!”
仲明大吃一惊,母亲的意思就是让文箫做他的外室!想起江城的昨天坚决的神情,他臀上还没有痊愈的伤又抽搐着痛起来,正要再跟母亲商量,高夫人已对文箫道:“你就先在外头委屈两日,过些日子少奶奶气消了就接你回来。你可愿意?”
太太已做了决断,文箫不管多委屈也只能说愿意,抽搭着叩了个头:“奴婢但凭太太做主。”
高夫人便转过头对儿子道:“找个干净的院子,再拨两对丫头小厮服侍她,你委屈了她,我是不答应的!”
只要有银子,找一处安静的房子并没有什么难处。仲明将这事交给外面铺子里一个信得过的掌柜办,过了两天就传来消息,城北一处小院子,四进四处,小巧干净,一切家具器皿都是齐全的。租主是那掌柜的朋友,约定可以不交定金,按月交租,随走随退。
又因为要拨丫头小厮服侍文箫,仲明不敢从家里拨人,怕早晚让江城知道,也就拿了银子托那掌柜一应办理。那掌柜吃了份大大的回扣,从外面买了四个孩子,模样也都还干净。仲明怕文箫不满意,还带她亲自到新院子看了一回,那四个孩子挺伶俐的,赶前赶后给文箫叫“姨娘”,端茶倒水十分周到,文箫本来满腹委屈,也被他们叫出了几分笑意。
一切安排妥当,仲明便对江城说,若是让文箫从府里出嫁,无异于告诉外人她是高府的下堂妾,新郎面子上不好看。那家玉铺子的老板愿意帮忙,将文箫先接到他家住两天,然后按干女儿嫁了,也算是让文箫有个娘家。
江城原本多多少少对文箫有些妒意,现在看她红着眼睛来跟自己辞行,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歉疚还是怜惜。轻轻挽起她,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让湘儿去取她自己的首饰盒子来,柔声问她:“你是不是心里恨我?”
文箫小心地抬眼看了江城一下,又忙低下头,低声道:“奴婢不敢。”
这话里就分明含着怨意了,江城强笑道:“论年龄我还该叫你一声姐姐,别奴婢奴婢的了。我知道你的心思,留在府里,吃穿用度当然比外头好,你从小和仲明一起,感情上也难以割舍。但咱们说一句明白话,哪个女人愿意和别人分享一个丈夫的?你和仲明在一起的时候我难过,将心比心,我们在一处的时候想来你也不好受,只是咱们俩身份不同,我能说而你不能说罢了。咱们何苦都这样委屈自己?”
文箫不妨江城说出这样一段匪夷所思的话,明明白白说自己“嫉妒”,却又是在为她考虑。想想自己做侧室的苦处,一行眼泪缓缓滑下:“我拿什么跟少奶奶比呢!”
江城用手帕帮她拭着泪,笑道:“你比我温柔比我好看,为什么不能比?”恰好湘儿捧来了首饰盒子,江城打开道:“你捡吧,喜欢什么拿什么,这些都是我出嫁时候师兄们送的,我平日也不大戴,留着可惜了,正好给你做嫁妆。”
文箫开始还不敢要,可江城已兴冲冲地给她比着戴那个镯子好看,才知道这少奶奶真的是想什么说什么,一点都不做假。本来是她把自己逼走,心里自然恨她,可现在看她这样诚恳地对待自己,自己和仲明却在骗她,心里于感动之外多少有些不安。
送走了文箫,仲明总有些忐忑,加之江城总问他:那玉店老板对文箫怎么样?她未来的夫婿可有嫌弃她的身份?她的嫁妆够不够丰厚?倒是让仲明面红耳赤,江城还以为他是念旧,心里越发歉疚,让他又去给文箫送了一次银子。
过了几日就是七月初七乞巧节,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又有俗传七月七日是魁星的生日。魁星文事,想求取功名的读书人特别崇敬魁星,所以一定在七夕这天祭拜,祈求他保佑自己考运亨通。
仲明早就和几个同窗约好了,今天在书馆拜魁星会文,他大早上醒来,发现江城已经起身了。自己穿了衣裳出来,看见江城带着几个小丫头在院子里摆弄几盆盆栽,笑道:“好勤快,大早上就干活儿?”一看那盆中不过是一些嫩绿的小苗,也不像什么花,江城正拿一些五颜六色的线将它们扎成一束束,不由奇怪:“这是什么东西?”
江城抬起头望着他一笑,朝阳映得她脸上红扑扑的,一望之间似乎别有情意,却又低下头继续忙活,笑道:“你赶紧梳洗吃点心去,不是今天要出去么?”
仲明见她卖关子,越发好奇,将脸凑过去笑道:“快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你不说我就不走了!”
因为有丫头在场,江城羞红了脸,反手在他脸上推了一下,却不防她手上有泥,一下在仲明脸上抹出两道来,一群丫头都笑了。湘儿忙拿手巾来给他擦,仲明笑道:“你主子不肯说,你告诉我。”
江城越红了脸,呵斥道:“不许说!”
湘儿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少爷,小姐是想早点儿给你生儿子呢……”她还没说完江城就急了,起来就去抓她,湘儿赶紧就跑,一边跑一边还叫:“少爷救我,没准儿她都有了,小心摔一跤!”
仲明笑着从后边抱住江城,道:“饶了她吧!”江城气地跺脚:“这丫头什么时候学得这样贫嘴,一定是你教的!”
仲明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你……有没有?”江城“呸”一声道:“你想得美!”看仲明脸上还有些泥渍,忙拉着他回屋洗脸,自己也洗了手,让小丫头把那几盆小苗摆在窗台上。
吃早饭的时候江城才小声告诉仲明:这盆栽叫“种生”,又叫“五生盆”或“生花盆”,是女子求子的一种风俗。几天前江城就悄悄种下了几盆粟米种子,今天恰好出苗,不是很吉利么?仲明觉得好笑,女孩子终究是女孩子,看似伉爽豁达,其实心思很深很细,他以为她不在乎的,却不知她竟比自己还着急,让他既有趣又感动。
用完早餐仲明就要出去了,江城道:“晚上早点回来,我演乞巧给你看。”仲明迟疑了一下,他答应了明当要去看她的堂会,很怕到时候不能脱身,便说:“今日同窗难得一聚,怕是书馆的老师要留饭,我要是回来晚了,你们就先吃晚饭,别等我。”
江城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没关系,我等你。”
仲明心里一震,他一时不明白这句“我等你”究竟是出于深情还是不放心,也就不好太推辞。
江城不知道,拜魁星其实是极简单的事,年年都做,就如普通老百姓家贴门神一样。而这些秀才举子们又都信奉孔老先生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拜归拜,不过讨个喜气,其实根本没人相信。中午陪老师吃顿饭,奉上各自的束修,大家也就散了。
仲明惦念着今天不大不小也算个节,文箫一个人住着未免寂寞,又去看了她一回。两个人久别胜新婚,自不免两情依依,等仲明从小院儿出来已经到了傍晚时分。他站在院门口呆立了一会儿,犹豫着是要回家还是去看明当的堂会,他知道江城在等他,而且也很依恋和她在一起的那种温情。可是饮宴青楼的那种热闹,明当那种似谑似谐的娇俏,红粉娇娃打情骂俏的风味,却又不是夫妻之情可以比拟的。仲明想了想,终于安慰自己,和江城是天长地久,和明当偶尔的逢场作戏,并不算过份。
到了春榭坊的时候先听见楼上一片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琴声,一个女子娇婉的声音唱道:“……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廊影下?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紧接着便是一片叫好和掌声。
仲明一笑,这首曲子便是他做的,看来真为明当争了彩头。他是春榭坊的熟人了,老鸨冯妈妈亲自请上楼去,一路走一路笑道:“高公子,您可是有日子没来了,可是有了新相识?”仲明摇头笑道:“哪里哪里,我刚成婚——此身不自由么!”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银票递过去:“给诸位姐姐买胭脂吧。”
冯妈妈还推搡,笑道:“您真以为我惦念银子?我是心疼我们明当这傻妮子,这两月衣带都宽了几寸。刚才硬是拖了半个时辰才开席,还不是等您?”虽是推辞,到底还是把银票收到了袖子里。
他刚一上楼,坐在台上操琴的明当巧好抬头,四目一碰,明当惊喜地轻轻“啊”了一声,笑靥已是灿若春花。台下的客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其中有一人姓王名子雅是仲明的好友,已笑着起身来拉他:“好你个仲明,到这时候才来!知道天下第一罪过是怠慢佳人么?”
仲明笑着走到明当面前,华烛满堂、光晕流转,照映着盛妆的明当,丝毫看不出如老鸨说的“衣带宽了几寸”。两月不见,仲明突然发现她比自己记忆中还要美,不由有些目眩,轻声问:“你好么?”
明当抿嘴一笑,转过脸去:“要说不好,你不信;要说好,我自己不信。”
明当的隽妙谈吐从来就是临江出名的,两句话就将了仲明一军,一干朋友大笑起来,便吵闹着要罚仲明。有人已把酒壶拿来,排开杯子做出要灌他十大杯的样子。明当久不见他,今晚还想留他住下,不想让他一开始就喝醉,使个眼色,一个叫绿芜的姑娘便出来圆场:“如此牛饮有什么意思,我们罚个雅一点的。”
孝廉赵琳笑道:“怎么罚算是雅一点的?”
绿芜笑问仲明:“我姐姐今天好不好看?”
“一枝红艳露凝香。”
“她刚才唱得好不好?”
“昆山玉碎凤凰叫。”
绿芜道:“你就以此情此人此声做一首曲子,还要带出七夕的意思来,我这里击三鼓,三鼓绝唱不出来,就罚你跪下给我姐姐敬酒!”
一干朋友早拍案叫绝,就有丫鬟拿来击鼓传花的小鼓。仲明素有捷才,这个处罚正落到他心坎儿上,伸手捏了一下绿芜的脸笑道:“好刁钻的妮子!好,我若是做出来了,你和你姐姐都要让我亲一口!”到了这里尽是脂粉酒香,仲明也有些放浪形骸,完全丢了束缚,一身轻松。
绿芜红着脸躲闪开,拿着花槌在鼓上轻轻一敲笑道:“一鼓绝。”
仲明双眉微攒,他方才说话的时候心里已有了起句,赞明当的话是现成的,只是还要提到今晚的特殊,便有些难度。
绿芜又敲了一下:“二鼓绝。”
仲明抬头笑道:“我有了,拿你的琵琶来。”其实他还没有想完全,让她拿琵琶,能再争取一点时间,等乐器拿来的时候,他整首曲子已经有了。
他就在明当身边坐下,向她微微一笑,在琵琶上五指并用,滚捻如飞,弹得是一个稍有戏谑的小调,唱道:“崔徽休写丹青,雨弱云娇,水秀山明。箸点歌唇,葱枝纤手,好个卿卿。水洒不着春妆整整,风吹的倒玉立亭亭,浅醉微醒,谁伴云屏?今夜新凉,卧看双星。”
曲罢起身向明当一揖:“姐姐可满意么?”
明当脸上又是骄傲又是欣喜,让绿芜斟了一杯酒道:“你好生在我手里吃一杯酒,我就饶你。”仲明笑道:“佳人有赐,不敢辞。”
他正要凑上去喝,眼角一扫忽然看到楼梯口处上来一个白衣少年,带着一个小童,在最远的一张空桌子边坐下。因为隔得太远,那里灯光又暗,只依稀觉得面貌极其俊美,似乎有些眼熟,却又不知是谁。正愣着,明当的酒杯已碰到了他的唇,他一笑之下不再多想,仰头一饮而尽。
首席上坐的都是临江城中有名的公子缙绅,大家都是认识的,也知道明当和仲明的关系,强推着他们俩坐到了一处,每人身边也都有一位佳人侑酒。春榭坊中的莺莺燕燕们都是上上之姿,这时候拿出手段,轮番捧觞,舌灿莲花,哄得这帮男人个个目眩神迷。
王子雅问仲明:“明年春天乡试,你可要应试么?”
仲明砸着一杯酒,斜睨着明当,随口答道:“不急,家里也没逼我。”
子雅笑道:“我却是非考不可了,上一次出师不利,整听夫人唠叨了三年!你不如陪我考了吧,自古无场外的举人。你原来说寻觅绝代佳人乃人生第一要事,现在也成了婚,博得个金榜题名封妻荫子,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仲明想一想道:“那好吧,只是八股文那牢什子好久都没动了,回去要理一理。”
子雅道:“嗨!你要上场还不是手到擒来,用得着这么煞有介事。实话对你说吧,我要应试,乃是为了一个人。”
仲明终于来了兴趣,凑过去低声笑道:“你是不是看上哪个美眷了?家里不同意,就用应试做条件?”
子雅“啪”一合掌道:“知我者高仲明也!上次我去南京看舅父,认识了一个叫绿章的女校书(南方雅称妓女为校书),且不论颜色,纤腰细细,舞跳得那叫一个绝!”他一边说一边摇头,一副神往的样子。
仲明点头:“绿章?‘绿章夜奏通明殿’,这姑娘有些灵气。”
子雅道:“我和她混了两个月,她有心要跟我,可是那老鸨见我是外地人,口开得很大,要一千两才肯放人。我自己当然拿不出,回来跟老爹说了,结果家里那位先闹得不可开交!后来总算松口,说除非我取得功名,让她做个官太太,有时候呀,女人这份势力心,真比我们还强。”
仲明虽笑着听他说,心里却是一动,如果自己能够博取功名,给江城挣一份凤冠霞帔,她是不是会放宽对自己的限制呢?至少到时候提起把文箫接回来,她估计不会再反对吧?他越往后想,没准儿等他金榜题名中了进士后,可以把明当也娶回去,到时候就是“遂功名又遂恩情”,一个男人的乐事也就到顶了!
于是他打定了主意,明年要上场了。
他们俩凑在一起嘀咕,冷落了两位佳人,绿芜先不干了,嚷着道:“罚他们!到这里来谈文章,当我们是老夫子么?”
子雅抱住绿芜亲了一口笑道:“你不知道,孔老夫子也是一位佳人,比你还风流呢。”
绿芜一下怔住了:“你又唬我?孔夫子怎么会是女人?”
子雅一本正经道:“没读过《论语》么?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若非女人,为什么要待嫁呢?……”
他一语未毕满桌人都笑翻过去,指着他笑骂道:“连孔圣也敢作践,小心老师打你板子!”
仲明和他们笑闹一会儿,中间几次抬头去看遥座上那美少年,只见他始终半低着头,手中拿着一个小巧的酒杯,欲饮不饮,似乎在冥思什么,如一副工笔画般宁静。他问了同桌的人,众人回头看了看,都对那少年高雅的态度心仪,却因为看不清面目,无人认识。仲明若不是明当坐在身边,真想过去和他交个朋友。
看着时间不早了,仲明因为惦念着江城那句“我等你”,便要辞回去,却不知这地方是进来容易出去难,朋友就扯住不放,有人笑道:“高秀才从来不这样的,难道真的是娶了亲惧内?”
明当抿嘴一笑,叹道:“高公子要回去也是应当的,苏老爷哪知道我们女子独守空闺的苦楚,他要再不走,只怕他家的梅香们都要吃苦了。”
子雅笑道:“独守空闺?你是替他开脱还是诉苦?还有,他不回去,与梅香们什么相干?”
明当笑道:“有一首曲子叫《打丫头》,就是单唱这个,可惜高公子要走了,不然明当一定献丑。”
仲明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笑道:“你存心激我是不是?有好曲子还不唱来?”
明当也不推辞,对绿芜道:“把你的三弦拿来,咱们俩合奏。”两人先合奏了一段热闹的《百鸟朝凰》,明当才曼声唱道:“害相思。害得我伶仃瘦。半夜里爬起来打丫头为何我瘦你也瘦。我瘦是想情人。你瘦好没来由。莫不是我的情人也。你也和他有。”
一曲唱毕满桌人都轰然大笑,仲明击掌道:“这词写得妙!可是,那丫头要恰好是个胖的呢?”
明当抿嘴笑道:“胖的也有说法,只是你吃一斗杯,我就唱。”仲明忙摇头:“不可不可,这么大一杯,还不要醉死了。”
明当现在是有心要灌醉他了,何况他们交往很深,知道他性子温存,怎么闹他也不会恼,向两个姐妹一使眼色,那两人便笑道:“你快吃,吃了我们好听曲儿。”仲明还要推辞,早被她们一左一右架住了胳膊,强灌下了一大盅酒。
仲明被她们压着的时候,依稀看见远处那美少年一仰头,将一杯酒饮下。
待他吃完,明当又转轴拨弦,唱道:“害相思。害得我伶仃样。半夜里爬起来打梅香。梅香为何我瘦你偏壮。梅香覆姐姐。你好不思量。你自想你的情人也。我把谁来想?”
子雅一口酒都喷了出来,一边咳嗽一边笑道:“真是胖不得瘦不得……而今方知做人难……”
绿芜知道明当的心思,见风使舵道:“高公子就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做梅香的,今晚上不走了,我们也少挨姐姐的打不是?”
一群人嬉闹中仲明的酒渐渐上来,头上有些晕。耳听着她们的娇声软语,身边的朋友又均是放浪形骸之人,不禁心神荡漾,搂住明当笑道:“你亲我一口,我今晚就不走了。”
明当笑道:“说好了不许撒赖!”她也真大胆,真的在他脸上印了个清脆响亮的香吻,满桌人都摔杯砸碗儿地叫好。
这时,远处那白衣少年忽然起身下楼,跟着他的小童却向仲明他们边走过来。仲明正在和明当嬉闹,并没有看见,那小童在他身后轻声道:“主人相候一语。”
众人还没觉得怎样,但见仲明骤然变色,就像刘备听的曹操说,“天下英雄唯曹与使君”那样,心中一惊,手上一震,捏不住那只翡翠酒杯,掉在地上打成数片。
那小童只微微一笑转身就走,明当慌忙去给仲明擦身上的残酒,问道:“怎么了?那人是谁?”
仲明却是被蝎子蜇了似的向后一闪,似乎很怕明当碰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道:“他……她是我夫人的婢女……”
刚才那个小童正是湘儿,仲明也终于想了起来,那个白衣少年正是江城,自己连老婆都没认出来,真是喝酒喝花眼了。
明当看仲明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妻子的丫鬟来说了句话,他就震惊成这样,也就可见他对妻子是何等的敬畏。明当本来还有对仲明托付终身的意思,现在一看这情形心也灰了,抛下手巾,淡淡道:“你夫人不是唤你么?还不去?”
仲明这才猛然醒悟,刚才真是被吓蒙了,竟然忘了要去追江城!他连跟子雅等人告别都来不及,向明当一拱手:“今天对不住!”急急忙忙离席便走,子雅在后边叫他,他竟是丝毫不闻。
子雅愣在那里,问明当:“他怎么了?家里失火了?”明当听着楼梯上咚咚咚的声音,料来他竟是一路跑下去的,淡笑一下道:“不是失火,是走风,内阃走风。”
仲明这么一路跑下去,依然没有追上江城,在楼下看见一辆马车奔驰而去,那马蹄声敲打青石路面的声音,竟像是江城抛给他的一串冷笑。
急急忙忙唤来自己的轿夫,一路上不断催促轿夫快点。他已经没有心思去想江城会怎样罚他,只盼能赶紧见到江城,跟她道歉认错。一想到江城刚才目睹他和一群妓女厮混时的心情,他就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过去。
谁知回家却扑了个空,丫头说江城出去之后就没有回来过。仲明一挥掌直接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暗骂自己真是急昏了,江城满腹怒火,肯定是回了娘家。现在真是比救兵救火还急了,他不耐烦坐轿,急急地让小厮备马,向樊府疾奔。哪知快到城门处正听见三声更漏,和小厮快马加鞭急赶一阵,到了城门口的时候,依然被两扇无情的大门关在了这边。
茫然地在城门口兜了几圈,仲明心中涌起了一股怨天尤人的委屈,怨这城门为什么单单挡住了自己,怨明当为什么不早点放他回去,其实更多的是怨自己,为什么终究还是去了春榭坊。
夜风吹着身上的汗冷嗖嗖的,小厮劝他:“少爷还是先回吧,明早再去,等一下就要宵禁了。”仲明苦笑了一下,当然得回去了,只是有些不甘心,回头又看了一下那辆扇黑黝黝的大门。今日是七夕,连牛郎织女都相会了,他和他的妻子却被一扇门隔在两端。
这一夜真的是辗转反侧,思量着该如何向江城赔罪,以前的事还能撒个谎,可是今日他的一举一动都被江城收于眼底了,真的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辩解。说到后果——仲明的手下意识地抚了一下自己的屁股,明明上次挨戒尺的伤已经好了,他却清晰地感到臀部的肌肉在一跳一跳地抽痛。
终于忍不住翻身起来,去看江城的妆台,想看看她有没有把戒尺带走,可妆台上的抽屉都锁着。锁很小巧,想打开并不难——他又实在缺乏撬开江城妆台的勇气。
这一夜真是折磨,理智上当然希望早点天亮,内心的畏惧似乎又觉得躲一刻是一刻得好。可是“天公不管人憔悴”,当一缕朝阳透进窗户的时候,仲明突然后悔自己昨晚追江城的时候为什么不从马上掉下来,要是他摔伤了,江城大概会原谅他几分吧?
匆匆洗了把脸,早饭也顾不得吃,又骑马来到了樊府,看门的下人一看是姑爷,倒是恭恭敬敬地请进去。二门上出来一个丫头,看样子是在等他,笑道:“小姐在老爷的书房,说要是姑爷来了,让奴婢带您过去。”
书房……仲明哆嗦了一下,真是没有任何悬念的判决……他跟着那丫环往花园深处走,心里却在数数,猜测自己昨晚的行为应该等价于多少下戒尺,他不知道今天有没有能力自己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
到了书房门口的时候,那丫环停了下来,笑道:“小姐在里边,姑爷请进去吧。”说罢她蹲了一福就去了,仲明倒稍稍松了口气,看来今天可以避免他光着屁股挨打、而一个丫头站在旁边报数的尴尬场景。
门关着,仲明不知道江城此刻在干什么,是满脸泪水,还是满脸盛怒?抑或是如江枫一样满脸冷酷,用戒尺轻轻敲打着手心?想到几个月前的遭遇,他忽然有了种撒腿逃走的冲动。
深深吸了口气,仲明告诫自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走上前去两手一推门,他的心里涌上来的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随着一声足以让心脏颤抖的“吱呀”声,虚掩的门应手而开,屋内的情景倒让仲明怔住了——江城坐在桌前看书。她是真的在看书,一手支额,一手拿着书卷,听到声音抬起头的时候面色平静,仲明在错觉中恍惚觉得江城是不是还给了他一个微笑。
“你来了?”江城淡淡地说。
“我……”仲明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他本能地还想解释,“昨晚……我……我去追你,以为你回去了,到家才发现你不在……我想来这里,城门却关了,我真的……”
他说了几句,终于放弃了这样语无伦次又无关痛痒的申辩,叹了口气,走上去在江城面前蹲下,拿起她的手轻声道:“我错了——你怎么罚我都行,跟我回家吧。”
江城居然没有把手挣回去,这让仲明隐隐有了丝希望。离得近了,才看见江城的眼睛肿着,大约她昨夜也是不得安眠,心里的愧疚就越发浓重。
江城静静问:“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这里?”
仲明脸一红,当然是为了……他却不敢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想让你记起大哥上次在这里说过得话,你真的忘了么?”
“我没忘!大哥说了不许狎妓……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应酬……我……”发现推搪可能更糟,仲明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决定勇敢地直面他的命运,带着一丝颤音道:“是我错了,你打我吧!”
江城疲惫地一笑:“我本来还以为可以听到一个解释。”
夫妻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气氛有些尴尬。江城终于缓缓站起来,一指桌子示意:“裤子脱了,趴过去。”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仲明的身子还是抖了一下,他一步步绕到书案对面,勉强镇定着褪下裤子,袍子的长襟却垂下来,他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那里胀得满脸通红。江城微叹了口气走过去,把他的衣襟下摆揭起来,在腰间打了个结,顺手在桌上拖过了藤条。
藤条是深紫色的,更才放在黑漆的书桌上,仲明并没有看见。他没有见过藤条,只是奇怪江城居然没有拿戒尺,带着几分诧异几分畏惧向江城望去。
江城仿佛看到了他的疑问,淡淡道:“这是我家的家法,上次大哥要用这个责罚你,是我拦着了,看来竟是我错了。你上次欠着大哥三十下,咱们今天补上,但愿能让你记得大哥的话。”

三十下……仲明的腿哆嗦了一下,听江城的意思似乎这根软软的东西比戒尺还要厉害些,那么三十下是不是会让他比上次还要惨?但想一想自己昨晚的行为,江城就是要杀了他他也无话可说,一横心闭了眼,双手撑在桌子上,口中却轻声道:“你打多少下都行,只是打完后别再生我的气了,好么?”
江城的眼眶又热了一下,她想说其实哭了一夜之后我早就没有力气生气了,她想说到底要我怎样做,你才能改掉这些毛病?她想说仲明,难道我真的不如她们好么?
……风流好色是男人天性,一旦养成这毛病,就如附骨之疽,再也改不掉的。高家是豪门大户,将来难免三妻四妾,你这个性子,难道要跟一群世俗女人争风吃醋么?……
江枫的话一句句在耳边流过,她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是昨晚仲明和那个妓女搂抱在一起的场面又总是在眼前晃。这是种直入心田的痛,江城第一次怀疑仲明是不是真的爱她。
不……她努力摇头想摒弃这个可怕的念头,你是我的,不管用什么方法,你是我的——
——藤条“嗖”一声扬起,稍停一下就重重抽在了仲明屁股上,虽然已经咬紧了牙关,可仲明还是长声惨叫出来,他本能地翻过身子,慌张地用手捂住刚刚被打的地方,惊恐地满眼是泪。他真没想到那看似温柔的藤条打上去会是这个疼法,好像皮肉生生被撕裂一样。
江城淡淡道:“转过去。”她的眼光温温凉凉,宛如昨晚的月色,既无怒意、也无恨意,连是不是有泪都看不清楚。可是这样的眼光却让仲明窒息。
仲明只觉得屁股上那一道伤痕仿佛是拿火再烧,他哀声乞求:“江城……江城……用戒尺好不好……门栓也行,这个、真的,真的太疼了……”
“转过去。”江城的语气依旧那么平和,却有一股无法言喻的力量,让仲明不知该如何抗拒。他求恳地注视了江城一会儿,终于在绝望中一点点转过身子,重新摆好受罚的姿势,却管不住眼中的一滴泪落在了桌上。
藤条再次破风而起,仲明几乎是拿出全身的力量来抵抗那一下剧痛,可是藤条落下的时候牙缝里还是挤出了一声呻吟:“嗯……!”同时膝盖一软差点跪倒下去。
“趴好。”身后又是江城淡淡的一声告诫,显然江城对他的姿势还不满意,藤条轻轻敲了一下桌子。仲明却觉得那冷淡的声音里似乎隐藏着一些滴血沥髓的痛楚,让他不敢求饶,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她。
仲明勉强站直,却管不住两腿在哆嗦。
“啪!”一样重的第三下,仲明又是一声痛呼,他疼得脸都白了,冷汗和泪水混合着从脸上淌下。实在痛到不能忍,他不得不回过手去用掌心轻轻揉一揉被打过的地方。
藤条轻轻敲了一下他的手:“趴好。”这样的态度,比藤条更让他害怕,以前江城打他的时候会流泪,眼中会有爱怜。可是这一次,她除了这两个字,似乎已没有更多的言语可以给他,江城的淡漠中有超越愤怒的东西。他含着泪回头,颤声道:“江城,你说句话好不好?你别吓……啊!”
他一个“我”字还没有出口,就被藤条抽了回去,由于没有料想江城会在这个时候落鞭,他毫无顾忌地惨叫出来,身子往前一扑,就跪倒在地。但是跪下的一瞬间,他也看到了江城的脸,竟然是满面泪光。他真没想到一个女孩子可以哭得这样悄无声息,而且一边哭,挥动藤条的手还能这样坚定有力。
虽然屁股上疼得如同烙铁烙过,心里却安定了一些,不等江城催促,仲明就慌张着道:“对不起……”手攀着桌子腿奋力站起来,想了一下,又把辫子捞过来咬在嘴里。
江城想让自己无视他这些小动作,无视那白皙肌肤上飞速肿起的四道紫痕,她说服自己这是惩罚也是训诫,是为了保护他们的爱情与婚姻。
不管受罚的心情是如何的诚恳,身体却抵抗不了那刀割般的痛,咬住辫子可以止住惨叫,却管不住眼泪被一下又一下的藤条震落。仲明仅仅又撑了五下,就再次重重磕在了地上。他已经疼得浑身发软了,辫子一从口中滑落就呻吟着哭了出来,再也没有勇气站起来面对剩下的二十多下藤条,他一边哭一边喘息着哀求江城:“……我真的、真的受不了了,让我分开受罚好不好?或者换一个东西也好……”
江城扭过头去,迅速抹去眼中的泪,命令:“起来。”
仲明满面冷汗地摇着头:“别打了……饶了我吧,我再不敢了,江城,你相信我一次,我真的记住了。”
“起来!”江城怒斥一声,“我再也不敢了”,这句话她听着耳熟,可是总是有那么多的诱惑,那么多的应酬,那么多的理由让你无法拒绝。悲愤中她手起鞭落,藤条重重抽在桌上,质地坚硬的桌子竟被抽掉了一条漆,留下一道清晰的木头的痕迹,有几粒木屑飞溅起来,就溅在了仲明的脸上,生生刺痛。
仲明呆在那里,惊恐地望着那道痕迹,原来,江城的手劲,是这样的……原来,她打自己很小心地没有用多少力,原来,她的心中,竟是这样深刻的悲伤。
他不敢再说什么,颤抖着嘴唇试图再次站起来,可是两腿稍一用力屁股上就疯狂地抽痛,他呻吟出声,又急又痛脸胀得通红。
江城咽下一口咸涩的唾液,托着他的腰扶帮站起来,扶他走到竹榻边,她怕自己一说话就会再次落泪,只是指指竹榻,示意仲明可以趴上去。不管怎么说趴着总比站着好过些,仲明稍稍松了口气,小心地伏身上去,再次咬住了辫子。
江城却把他的辫子从嘴里拿出来,低低道:“疼了就叫出来,没人能听见,不必强忍。”
仲明终究是恐惧的,嘴唇动了动,想说让她轻一点,可是发现自己实在没有求饶的资格。
藤条开始有条不紊地往下落,仲明每挨一下都会惨叫出声,身体在榻上挣扎扭动。江城打地很慢,每一次都等仲明平静下来才打另一下,她并不是有意折磨仲明,而是怕他乱动的时候自己无法掌握位置,怕伤痕叠加会更加难以忍受。
可是长长的藤条打上去是横贯左右臀瓣,二十下过去就紧凑地排满了整个臀部。仲明也早就疼得无力惨叫,只是趴在那里低声呜咽,汗水把衣服都贴在身上,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
江城有些茫然地望着那密密麻麻的红紫淤痕,突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说出三十下这个庞大的数目,甚至后悔,早知道上次该让哥哥多打几下,今天也可以让他少受点罪。明明自己的心也是痛的,却又为什么如此狠心地挥鞭呢?
这片刻的静默让仲明有些害怕,他勉强抬头,看见江城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串串泪水顺着精巧的下颚滴落。他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只要能让她不哭,让他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让她不哭,再打他多少下都没关系。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傻很可笑,明明挚爱之人就在身边,他还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江城……”他咬着牙开口,下身连片的痛楚并没有因为责打停止而有些微的减少,他需要鼓起勇气才能说出下面的话:“还有十下,你打吧,我是——心甘情愿的!”
江城握着藤条的手心里全是汗,她几乎不忍心去看那个痛到颤抖的身体,走上前来按住仲明的腰,防止他乱动,十下藤条毫不停歇地打过去。她尽可能挑选了伤痕较轻的地方,手上的力道也减了一半,但是毕竟是打在旧伤上,依然是疼得没法忍受。仲明被那频率极快地抽打闭住了呼吸,连惨叫都来不及,打完了,他除了浑身抽搐外,竟是半天发不出声音,憋得满头是汗。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哽咽着哭了出来。
江城本想走过去安慰他一番,却觉得浑身发软胸口作闷,几乎站都站不住。她一想,也难怪,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东西,如果要吐,得快快出去,免得弄脏父亲的书房。
她丢了藤条转身就向外跑,听见身后仲明惊痛交集的呼唤:“江城,别走!”心里便如被刀狠狠地刺了一下。
江城捂着嘴匆匆奔出书房,刚转进花园就迎面碰上湘儿,一看小姐的样子吓了一跳,忙扶着她问:“怎么了?”
江城待要答话,却已支持不住,伏在她肩上痛哭失声,她刚才在书房里一直忍着,觉得自己就像被冲上岸的鱼,快要憋死了。湘儿不知她和仲明在房中发生了什么事,惊道:“他……他怎么你了!你现别哭,不成咱们去找老爷,不怕他!”她看江城委屈成这样,还道仲明不服江城的责罚,两人起了冲突,她一个小丫头,先想到的便是找自家老爷撑腰。
江城在她肩膀上只是摇头,湘儿便不好再问什么,抱着她轻轻拍拍她的背。园中杨柳低垂,两条长长的柳枝正拂在江城的发髻上,便似是这杨柳也不忍听她的哭声,想劝她莫要伤心一般。
江城不过是需要一场发泄,哭了一会儿,胸口慢慢好过了些,想起仲明还被自己扔在书房,也不能不管他。抬起头拭了拭泪道:“他没怎么我,我打了他,心里不痛快。”湘儿咂舌道:“小姐……你还真的……”江城淡淡道:“去你拿冰给他敷一敷,再上些药,他的伤不重,不必看大夫。”湘儿为难道:“小姐,这些事还是你做比较好吧。”
江城心中有她的计较,她昨晚想,自己之前也不是没有打过仲明,他也不是没给过自己保证。只是每次刚打过不久,自己就心软了,都以两个人两情缱眷告终,仲明尝着甜头,好了伤疤就忘了疼,未必拿她的伤心生气放在心上。不如这次真的给他几分颜色,不要那么快和他和好,也让他有反思的时间。所以最好的法子,是打过他之后,先不去见他。
江城摇头道:“我现在还不能去。你帮他敷药之后,看他要是能走了,扶他到我房中去休息,给他洗个澡。那个书房的床太硬,趴着难受。”湘儿又是好笑又是暗暗叹气,这个时候还细心地顾及书房的床太硬,笑道:“你的屋子让给他,那你上哪里去?”江城怔了怔道:“我去看看爹,也让小厮回高家报个信儿,给他取一套衣裳来。”
湘儿去取了伤药和冰块,进了书房的时候看见仲明正抓着竹榻的扶手站起来,想要穿上裤子,却是连站都站不稳,又痛又急一脸狼狈。湘儿一看他的屁股上的伤,一道道半指宽的紫痕排列地整整齐齐,狰狞地肿在那里,不由咽了口唾沫,心说小姐也真下得去手。
仲明一见她几乎哭出来,江城一言不发把他扔在这里,他趴在榻上,满身都是汗水,臀上的伤又痛,一颗心跟汤里煮着一般,这样内外煎熬,当真是生不如死,那种无助和恐惧比受罚时还可怕。他想要自己去找江城,可是这是在樊家,还是在老爷子的书房,自己去青楼的事说不定岳父已经知道,万一出去迎头撞上岳父,他真不知该怎样解释。樊老爷子既然是连江枫都打的,自己犯这么大过失,会不会将自己也按倒了痛打一顿?现在湘儿进来,仲明终于见了亲人,不由热泪盈眶,颤声问:“江城呢……”
湘儿赶忙扶他趴下,安慰道:“你别怕,小姐有点事,让我来给你上药。”
仲明急得直想哭道:“她是不是故意不理我的?”湘儿在他额头上打个爆栗,笑道:“你说呢?”仲明更急了,也不肯老实趴着,便道:“不成,我还得找她去……”
湘儿按住他道:“你且消停一会儿吧,你也不想想,现在见了小姐,可说什么呢?”仲明这倒是呆住了,昨晚的事,他除了撒谎外,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为自己辩解。湘儿看他怔怔地,又有些不忍,叹道:“小姐现在不来见你,是让你静静,她自己怕也要消消气,彼此想明白了,等见了面才好说话。要不然,将来一辈子都是为这些事闹腾,竟是不知这日子该怎么过了。你没看见,昨晚小姐从你抽屉把那个什么听香的帖子翻出来时,那个脸色,我跟她快十年都没见过。”
湘儿一个丫头,是极少对仲明说这样重的话,但她昨晚是陪着江城去了春榭坊的,头一次见到欢场中的放浪形骸,被吓了一跳,也觉得仲明有些过分了。仲明被她说红了脸,也才明白为什么江城昨晚能追他追到春榭坊去,原来还是百密一疏,那天匆忙中将帖子塞在抽屉,不知被什么东西盖住,后来自己也忘了。他一时又有些迷糊,自己的错误,究竟是没有收好那张帖子,还是又去找了明当呢?
湘儿用棉布包了冰块,轻轻在仲明那些肿起的淤痕上敷着,仲明被冰得一哆嗦,也将他从混乱的思绪里拉了回来,暗暗打定主意:无论是错在那里,那样的事,近几年是不能再做了。也许再过几年,他得了功名,生活上更自由一点,江城做了夫人,有了子女,会变成一个懂事成熟的女子。这样打打闹闹的日子,不光是江城,连他都觉得太耗心耗力,不如好好守着江城,毕竟江城能给他的,明当她们给不了。
湘儿给仲明敷好药,问他:“你是要在这里洗澡,还是去小姐房里洗?”仲明只想赶紧见到江城,忙道:“当然是回江城房里去,在这里,万一你家老爷进来怎么办?”湘儿噗哧一笑道:“这你倒白操心了,老爷平日不用这个地方的。不过你试试走两步,腿上的血脉通了,那伤便好的快些。”
湘儿小心地个仲明系上裤子,扶着他起来,藤条打的毕竟是皮肉伤,脚挨地的一刻虽是疼得仲明直吸气,但还是能勉强走路。仲明尽量走地快一些,江城在屋里等他,就算是她手上还拿着藤条,他也认了。一想到江城还肯见他,他一瞬间有些眼眶湿润。
他一瘸一拐被湘儿扶到江城房中,他还是第一次进江城娘家的卧室,推开门,见房中陈设竟不似闺阁,壁上一列书架,桌上是笔架笔洗砚台等物,最奇特的,是墙上还悬着一柄剑,跟她比起来,自己的屋子倒显得脂粉气太重了些。他先前听说樊家原来是跑镖局的,可是看江城容貌绝伦,没带一丝江湖风霜,只当江枫做官之后,江城便如一般的官家小姐一样。现在对着墙上那柄剑,忽然有些明白了江城的性子为何如此坚决刚烈,这个女孩子的家世心志,绝不是他理解的那样简单。
只是江城却不在房中,无疑给他浇了一盆冷水,他呆了,问:“你……你家小姐呢?”湘儿已关上门笑道:“小姐大约是有事,让我伺候您洗澡,换身衣裳。”仲明一眼看见叠放在床上的衣裳,吃了一惊:“这是哪里来的?”湘儿知他想问什么,笑道:“小姐派人去跟太太说,这边老爷想留你们住两天,顺便把您的衣裳拿来了。”仲明听江城在母亲面前没有把他们的事说出来,才定下神来,反正湘儿给他连药都上过了,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便慢慢脱了衣裳,他不敢坐到盆里去,只就着热水擦了擦身子,勉强洗了个澡。
等换上了干净衣裳,湘儿扶他到床上道:“你歇歇,想什么吃的东西?”仲明道:“你能不能把江城请来?”湘儿笑道:“这个我却做不了主,小姐忙完了,估计就回来了。我给你煲个火腿菜粥,还是煮碗面?”仲明哪有吃东西的心,道:“都不必麻烦,我也不饿,随便拿两块点心就好。”湘儿一笑道:“好。”
仲明吃了两口点心,毕竟身上疼痛,只觉那点心甜腻,一点胃口都没有,便又放下了。他昨晚一夜不得好生安眠,现在又累又痛,伏在枕上,一会儿便脑中有些迷糊。
江城陪着父亲吃过早饭,毕竟还是放心不下,在外间忍到中午时分,想过来看看仲明吃了东西没有,回到自己的小院里,正赶上湘儿悄悄拉门出来,看那手势,便知道仲明睡了,不好进去,撵了湘儿去休息,自己便拿了个绣墩在回廊下坐着。
这是夏日的午后,院中树木多,也不觉得闷热,只是静地连一丝风都没有。江城想着从昨晚到今天的变迁,只觉身心疲惫到极处,成婚几个月来,她一直防这个防那个,还是防得丈夫跑到了秦楼楚馆,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什么仲明和成婚前说的那些话竟不一样呢?
她想到新婚的那个早晨,仲明剥落她的嫁衣,同时也是剥落了她身上的神秘,把她所有的一切,都那么赤裸裸地展现出来,她的疼痛,她的鲜血,从此后她对仲明没有任何秘密。可是仲明对她,却是有的,也许这就是做女人的可怜之处。江城被昨晚一夜的哭泣和这样的胡思乱想弄得委实精疲力竭了,一时恍然间,就伏在回廊上睡了过去。
屋里仲明一觉醒来,怔忡间只觉得身上热,口中干渴,想唤丫头拿水来,略一翻身,臀上便痛得针扎一般,一下回过神来,才想起这不是自己的家,自己刚才是不自禁地睡着,现在一锅黄粱煮熟了。他还没有见到江城,也就是说昨晚的事情还没有完,下面该怎样挽回,江城还要赌多久的气,他一点底也没有。苦笑起来,要是春榭坊的歌声,江城的藤条都是梦多好,什么也没发生,他午睡起来便可和妻子弹弹琴,下下棋。
仲明恍惚想起两个典故,昔有西陵脚夫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念无所偿,痴坐伫想曰:“得是梦便好!” 一寒士乡试中式,方赴鹿鸣宴,恍然犹意非真,自啮其臂曰:“莫是梦否?”一个希望是梦,一个唯恐是梦,那究竟是现实好还是梦境好?仲明呆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屋里总是热,他醒来后又出了汗,屁股上痛得厉害。想想与其在屋里心神不宁,不如出去看看,反正不管趴着还是站着都痛。
推开房门,却看到了绝想不到的一幕,江城就坐在眼前,趴在回廊的栏杆上静静睡着。仲明小心地绕到她侧面,看到她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带着泪光,在她脸上流转一抹如梦如幻的色彩,李清照的一首词浮现出来:“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李清照虽说的是春日,但此情此景,何其相似。
仲明知道江城的泪水是为谁而流,也知道是什么让她如此心力交瘁,他被这静谧温柔的气氛感动了,怔了半天都挪不动身子。过了一会儿,他耐不住心中的怜惜,小心翼翼走上去,弯下腰抱住江城的腰肢,在她眼皮上轻轻吻下。江城缓缓睁眼,看着仲明有些迷茫,仲明知她还没清醒,低声唤道:“是我……”别的话一句说不出,他胸中的激情已经翻滚地满腹火烧一样,抱住江城手臂紧得一紧,便去噙江城粉嫩的红唇。江城刚从梦境中挣扎出来,便觉得口中一股温热,让她本就无力的身子酥软起来,可也让她想起来了昨夜的事,她的丈夫,也是这般吻别的女人。
江城想推开仲明,她知道自己这么任他厮闹下去,便又成了不了了之的结局,但仲明的舌尖如最浓的酒,似乎要把她的一切委屈都卷醉了,卷化了……江城在承受这样的柔情时,心却酸痛起来,让她在这样的浓情惬意中退步抽身,是对她意志太强烈的考验,但是若是这样沉溺下去,她又怕是仲明的陷阱。什么时候,她的婚姻和爱情成了这样步步为营的算计?
这念头让江城心里痛得好比拿烙铁烙了一下,她气仲明的好色无行,更气自己没有定力。只要仲明一用情,或是说些好听的话语,他所犯的一切错误,就在这样的甜言蜜语中一笔勾销。亲吻中仲明的呼吸越来越烫人,那一双手也不规矩地向江城衣裙中伸去,江城想起自己今早上的千般思量,知道再这样纠缠下去,那三十藤条又白打了,狠狠心,手上猛一用力——她不是要推开仲明,就要将自己从他洪水滔天般的柔情罗网里给救出来。
仲明却不妨江城在他如痴如醉的时候还会用这么大力气,他腿上本有伤,腾腾退出两步,一个站立不稳坐在地上,登时痛得哎呦大叫一声,眼泪都冒出来了。赶紧身子先翻到一侧,先把惨遭折磨的屁股解救出来,用手撑着半坐半伏地在地上喘气。
江城推了一把后才想起他身上有伤,想要去拉已经晚了,看他侧坐在地上的狼狈样,又是惊讶又是心疼又是好气又是滑稽,忍不住就想笑,嘴角刚刚一动,赶紧忍住了,冷哼一声,也不管仲明还在地上,转身快步出了院子。
仲明趴在地上,还有些不能相信,在那样醉人的情欲中,他正要向温柔之乡进发的时候,江城居然有能力退步抽身,这在他交往过的女子中,还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但这并不让他觉得如何沮丧,江城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他惊讶的只是江城定力,而且,最后那一抹转瞬即逝的笑容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不管怎么说,总是开始原谅他的转机吧?仲明忍不住笑起来。
江城一路快步出了园子,她也不知自己该到哪里去,总之先离仲明远点比较安全,忽然听身后叫了一声:“自己家里,急匆匆的上哪?”一惊间转身,却是父亲樊卓扬背着手,缓缓踱步过来。江城只得强笑一下,叫声:“爹……”迎上去,不放心摸了一下脸,不知那里是否还残留着泪水。
樊卓扬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女儿,江城穿着薄薄的绫衫,天青裙子,轻烟出岫一样。头发挽上去,也不用什么特别的插戴,越发显得脸儿消瘦,眼睛还是肿的,嘴角却强自拼凑出一丝笑意……樊卓扬不由便一皱眉,才三个月,原来那个梳辫子笑容娇憨的江城就成了这样一副幽怨模样,当初由得她自己择婿,不外乎为了她将来幸福,也许儿子的话不无道理。
他是从来不过问儿女私事的,尤其江城,女孩儿家闺房中的事更问不得,因此昨晚她哭着回来,今早上女婿追来,两人闹腾了半天,他都是既不过问也不相劝。现在却终于不放心,随口道:“你们两个,究竟怎么回事?”
江城勉强一笑:“……昨晚的事,原有些误会……”江城想替仲明解说一下,关起来门尽可以打他,但在父亲面前,他是自己夫婿,总不希望父亲讨厌他。只是她少有在父亲面前撒谎,被父亲一双凛然的眼睛盯着,再也编不下去,放弃地一笑:“总之是些拌嘴的事情,现在不要紧了。”具体是什么事情,她却说不出口。
樊卓扬看看天道:“没事就好,过两天我出去转转。”
江城奇道:“爹要去哪里?”父亲自从洗手封刀后,并不常出门。
樊卓扬道:“山西。我去拜访傅青主先生。”
傅青主就是傅山,明亡之后,他还曾联络南明桂王起义,后来便在山西定居下来,朝廷屡次请他,他被人抬去一趟又回来了。傅山也喜欢武功,早年和顾炎武在山西开了一家镖局,樊卓扬跑江湖的时候和他们有一面之缘,见面时虽是同道,但因为傅山和顾炎武都是名满天下的大儒,樊卓扬敬仰读书人,称呼起来便是称号而不名。
江城才成婚不久,还舍不得父亲,攀着樊卓扬的胳膊道:“爹爹要出远门,不如等来年春天,我和仲明陪您去,现在天气热,路上不好走的。”
樊卓扬道:“你爹什么道没走过,还怕天热?我要你们跟着做什么,我去山西,一来是活动活动身子骨,二来,你师兄今年跑山西的镖,听那边的兄弟说,傅先生的身子竟是大不如前了,去年顾亭林先生去了,我没有能去成昆山,要是……”樊卓扬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江城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便知道劝不住了,父亲这几年没有出门,也是为了自己的
意思,依着父亲的意思,宁可山南水北地去跑镖,也不愿拘在这四方天的院子里打太极拳。这两年他的故交又一一谢世,若再不让他拜访一下,傅山也七十多岁了,错过了怕就真成了父亲终身恨事。当下道:“那我这就给您收拾东西,您嫌我累赘,带两个师兄好么?”父亲也五十多岁,一个人上路,她实在不放心。
樊卓扬道:“自己走路自在,我一个人也不想带。你也别收拾,你收拾了我多半也是一出门就扔了。”
江城知道父亲的性子,终究是不舍,红了眼圈偎在樊卓扬肩头道:“爹,你是嫌我烦了么?”樊卓扬笑道:“你好歹也算半个江湖儿女了,怎么近来爱哭了?”话虽这样说,终究是轻轻抚着江城的头发,儿子自可扔到惊涛骇浪里去摔打,女儿却是要捧在手心上的,自江枫离家后,最钟爱的就是这个女儿,现在连她都嫁了,自己倒真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樊卓扬自嘲地笑笑,刚说了女儿,自己就瞎惆怅起来,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给人做媳妇儿不比在家里,凡事不可太任性。”
江城知道父亲在家呆不了几天了,晚饭便和父亲一起吃,待吃完了,湘儿过来悄悄拉她笑道:“你们家那位闹脾气了,说看不见你,就不吃饭。”江城没好气地道:“他爱吃不吃!饿死了大家省心!”湘儿笑道:“他倒是不敢跟你赌气,他说你不见他,就是还生他的气,他就自罚一顿饭,跟你赔罪。”江城道:“他说的永远比唱得好听,你莫被他骗了。”湘儿笑道:“这话奇了,他就骗也不是骗我,唱也不是唱给我听。”
江城也耐不住一笑:“你留一小锅鸡汤,他随时饿了,下碗面就是。”湘儿笑道:“说句要紧话,今晚怎么住?你们要是分开住,我就去给你把大少爷的房子收拾收拾。”江城想了想,已经告诉父亲她和仲明没事了,还要分院子住,明着让父亲操心,何况过两天就要回高家,终究是躲不过要住一屋的,但一屋也有一屋的住法,她道:“收拾房子不用,你另去给我收拾一套衾裹枕头就行。”
湘儿明白了她的意思,摇头笑道:“看你们两个谁先呕死谁!”
仲明拿饿肚子当威胁,趴在床上翘首盼到晚间,终于听见江城和湘儿的声音,惊喜地几乎要跳起来,只要江城肯和他同房,便是彻底消气了。
江城也是刚洗过澡,一头秀发没有挽髻子,长发黑缎子似的随意披下来,身上没有穿衫子,只一身藕色小衣,腰上系一条杏黄汗巾子,衬得肌肤晶莹如雪。仲明登时觉得胸腔热起来,撑起来叫道:“江城……”也不知因为太激动还是怀着忐忑,那一声呼唤连尾音都颤。这一昼夜的相思对他来说竟像是比一年还长,要不是湘儿在跟前,他已经扑上去抱住江城了。
江城却是不理他,湘儿走上来,抱着一套衾枕笑道:“劳您大驾,往里头趴一趴。”
仲明看到她手上抱着薄薄湖蓝绸被,再看自己身上盖着的那条,才明白江城是的意思,竟是要这样楚河汉界地拒自己于千里之外。他登时惊在那里,他并不是一定要今晚和江城燕好,但受不了这样的拒绝。他强撑着半坐起来,含着歉意也含着无奈,道:“江城……不要这样好么?咱们有什么话,都说出来……”江城淡淡道:“你不肯让,那我换个地方睡。”转身就要走。
“别!别走!”仲明急了,要去拉江城,一碰痛处又是一咧嘴,他哀求道:“我让还不行么?”不管怎样,先留下江城是要紧。
仲明往里挪了挪,湘儿忍着笑将她的被子铺好,便带着门出去了,江城走上来,她一直放在背后那只手才拿回来,却是拿着那根藤条,在床边虚敲一下。仲明没想到她竟把这东西带到了卧房,早上的三十下实在让他成了惊弓之鸟,打个哆嗦:“还……还要打……”

江城冷哼一声,将藤条放在两人中间:“也就它能让你安分些。”她上床揭开被子进去,脸朝着外头闭着眼睛。仲明看着隔在他们中间那根藤条,觉得天地是如此逼仄,简直连透气都困难,他还是第一次在床第间尝到被冷落的滋味。江城打他,他在疼痛中感到的是江城对他的深情,但这样的冷淡,他感情上就受不了了,默默地呆了一会儿,也只得先伏下身子。
屋里的灯不一会儿熄了两盏,最后的那盏也在爆灯花,那微弱的光芒摇荡地仲明的心跟着它一起乱。他很怕这样的同床异梦还要延续下去,他虽不是海誓山盟的情种,却因为在风月场上经历的多了,知道感情是极脆弱的东西,要小心翼翼地保护才行——只是他从来管不住自己。想了很久,还是做出决断,今晚一定要挽回江城的心,哪怕她再打自己一顿也认了。
仲明的手小心地伸过去,碰了碰江城的肩膀,江城没有动。试探的效果不错,仲明的胆子略大了一点,握住江城的肩膀,低声叫道:“江城,好娘子……”身子也慢慢偎上去。
仲明还没反应过来,江城已是翻身坐起来,“呼”得一声揭开他身上的被子,二话不说扯下他裤子,抓起藤条便是一下抽上去,那些紫色的旧伤中间又冒出一道粉红。仲明疼地小腿不自主地往上踢了一下,江城为了让他害怕,倒是真没怎么留情,又是两下抽过去。仲明疼得满眼泪花,却只是咬着手腕低哼,他没有大喊大叫,也不挣扎,倒出乎江城预料。江城放开他道:“就是这样,你不怕挨打,就过来。”
仲明抬起模糊的泪眼道:“那你先把今晚的一总儿打了,然后再听我说话好不好?”江城只道他是害怕藤条的,才过来和他同睡,看他竟耍起无赖来,气得无可奈何,她藤条还在手上,照着仲明姹紫嫣红的臀部又是一下,这次力气大了些,仲明又没防备,已是“啊”一声惨叫起来。江城被他叫得眼眶一酸,怒道:“你是找打还是没出息!离了女人没法活么!”
仲明喘了口气,等那道疼痛稍稍减轻一点,他能缓过气了,勉强转过半个身子,屁股上虽是疼地厉害,但心中却轻松了许多,江城肯吵架,自己才有办法哄她,他很诚挚地道:“不是离了女人没法活,是离了你没法活。”
江城冷冷道:“这些话找春榭坊的姑娘说去!” 她说出这样一句话后,心中也是一惊,她已经沦落到要和风尘中的女子争风吃醋了么?
仲明用胳膊强撑起来,握住江城的手道:“江城,你和她们不一样,昨晚那个,是应酬,也是我自己不争气。但咱们是夫妻啊,我错了,你尽管罚我,只求你别这么远着我好么,夫妻是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的……”
江城冷笑起来:“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这话说得真好!我竟是头一次听说,高秀才高才,能不能给我解说解说,出自何典呢?”
仲明一愣,才知道自己引了不该引的典。
昔日赵孟頫想纳妾,写了首曲子给妻子管夫人:“我学士,尔夫人。岂不闻:陶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也无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管夫人倒也是有格调的,不吵不哭不闹,也回了一首:“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传说中,赵孟頫因为这一首词,息了纳妾之念,与管夫人白首不相离。
故事总是好听的,只品评别人那份风流隽永时,不必去想其中的心酸无奈,甚至连真假都不必分辨。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桃叶桃根,朝云暮云是谁都爱的,对吴姬越女的留恋,也绝不是一支曲子,一首诗可以打消。他强笑道:“我是说,夫妻俩该开诚布公,这样僵下去,让人心都冷了。”
江城红了眼眶,冷笑道:“我但凡半天没理你,你就受不了,我昨夜等你的时候,在妓院看到你和那些女人……这世上独你是有心的,旁人都没有心么?”她说到最后,声音里已带了哽咽。
(这两只已经磨叽地我要抓狂了)
仲明从昨晚开始,便是想该说什么话,用什么办法来让江城转怒为喜,挨那顿藤条,也是希望江城打完之后,就算抵了他的罪过,和他重归于好。想到最后,还隐隐觉得有些委屈,他昨夜虽是放纵了一下,却也没有和明当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有些枉担了贼名的味道。他想的都是善后的法子,可是——他就是忘了想想,江城那边的苦楚。
现在他望着江城眼中闪动的泪光,在茫然中似乎抓住了一丝男女情意中的真谛,可究竟是什么,却又如雾里花水中月般飘渺。他只是本能地觉得有愧于江城的深情,咬着牙向她挪近一些,刚想说话,那最后一盏灯忽然“噼”得爆了个灯花,灯光摇晃一下就熄灭了,两人都陷入了一片黑暗。
江城下意识地一颤,仲明就在她身边,这轻微的颤动也被他感到了,黑暗中江城身上馨香反倒更加清晰。仲明小腹中好似有一股热潮一浪高过一浪地涌上去,直涌到心里,涌到眼眶,他受不了这样的煎熬,也不顾身上的疼痛了,身子一合扑上去就把江城紧紧搂在怀里,灼热无比地道:“江城……好娘子,你饶我这一遭儿,我再也不了,真的不了!你不知道,这一天见不到你,真是日月无光,比死还难受啊……”
江城的眼泪一流出来,其实心底的一丝防线就已经动摇了,在那蓦然到来的黑暗中,所有的彷徨委屈,在仲明这样的剖白中疼得让心快要出血。她推了仲明一下,没有推开,仲明反倒更加急切,江城半是无奈半是沉醉地叹了口气,终究是夫妻,不饶他,又能怎样?
两日之后樊卓扬离家北上山西,江城便和仲明回了高家。江城听他说了明年要应乡试,倒也高兴,她并不在乎什么功名,但读书人的本行便是读书,不管中不中,在家老实读些书,也能收收仲明玩乐的心思,便帮着仲明把从前的书籍和文章都检点出来。仲明自从十五岁中了秀才,县学里的老师和高老爷是好友,也知道仲明的才华,对他不似别的学生严苛,也不要他常到县学点卯,不过每年一次岁考,仲明随便写篇文章,便是一二等,除此外极少再碰八股。他现在还不能坐,歪在榻上把四书五经漫无目的地翻着,句子都是熟句子,意思也懒得去想。且看不了半个时辰,就要和江城说话,江城但凡做件什么事,他就要起来凑上去看看。江城也看出他这样是读不进去书的,叹道:“我看你这样,读了等于没读。不如过几日,你身上好了,我给你把书房收拾出来,你还正经去书房读去。”
仲明忙道:“我身上疼,坐也不是,趴也不是,才看不进去的。过些日子书房就冷了,我才不要去那里受罪,何况我离了你,更读不进去。”
江城见他这样孩子气,也觉好笑:“你呀!旁人读书都要耳目清净,你却偏要窝在闺房,就读出来,也带着脂粉气,没什么大出息。”仲明拉着江城的手笑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我这辈子最大的出息就是娶了你,别的事都稀松平常。”
江城在他身边坐下道:“仲明,八股那些东西,我看时也觉得气闷无趣,你若真不喜欢,我也不逼你。你也知道,我们家早些年就是跑江湖的,功名富贵上我很能看开。但我是想着,男儿立于世,总该有些作为才好,你和我这样玩,一年两年,一辈子也很快就玩过去了,连我都觉得可惜,何况是你?你要是不想应试,或学文,或学些生意上的事也是好的。城里都称你公子,毛诗上说‘振振公子’,振振然有所作为不辱家风的,才算是真公子,否则凭借富贵,也不过是个假公子罢了。”她说完也觉得自己有些啰嗦了,但她嫁过来几个月,看仲明的生活习性实在和哥哥士昭他们相去太远,暗暗有些担心,一直想劝他,总不得机会,便借着这个话头说出来。
她说完倒有些不好意思,看仲明一瞬不瞬望着她,笑道:“我说错了么?”
仲明笑道:“哪里会错!我就是惊了一下,你这番见识,倒是我闺中畏友了。”江城嗔道:“我说几句话,就让你怕我了?”仲明在自己脸上一拍,笑道:“我说错了话,该打!畏字或许有些过,但我怕你的心思还是有的,怕自己惹你生气,怕你冻着饿着,怕自己活的不够长,不能跟你相守百年。”
江城噗哧一笑,轻轻将脸贴在仲明胸口,这类话他跟她说得遍数十个指头都数不清了,可就是每次都管用。
过了几日,仲明看书看得正闷的时候,朋友王子雅便上门来寻他了,两人旬日未见,王子雅一见面先笑道:“看花昨夜归,尙未醒残酒。闻唤急趋跄,琴瑟娱清昼。你明明无恙,却不送个平安信,让我们好生挂怀。”
这是传奇《狮吼记》里的句子,仲明脸上微微一红,笑道:“是你说要我明年陪你应试,我在家里闭门读书,能有什么恙?”王子雅笑道:“果然,明当姑娘还一直惴惴不安,我说凭你高秀才的本事,自然是楚歌一曲吹散八千雄兵,怎会受缚于内阃?读书急什么,反正还有一年光景,今日却不是来跟你讲文章,是专程来给你送美人的。”
仲明吃了一惊,还道他又要邀自己去访翠,警惕地看了一下,房中并没有江城的丫头,王子雅已哈哈笑起来:“刚还夸了你,这么快就泄底。放心,今日这美人,断不让尊夫人吃醋,这美人是掌上的。”仲明奇道:“掌上的?”
王子雅故作玄虚地点头:“你想想,掌上美人是谁?”仲明摇头笑道:“自古以来能做掌上的舞的只汉飞燕一人,可惜已矣了。你总不会有本事把赵飞燕还魂吧?”
王子雅道:“着!美人正是赵飞燕,我还魂的本事没有,寻宝的本事却是有的。”他小心翼翼从怀里取出一个绸缎小包儿,解开来却是个小匣子,仔细地推出玳瑁扣儿,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方玉印。仲明顿觉眼中一亮:那方玉印约莫一寸见方,五六分高,通体洁白,只有纽旁有黍米大的一块红斑,格外显得鲜艳夺目。
仲明双手轻轻捧起,整个玉印光泽温润,摸触时给人的手感宛如一块凝脂。他便知不是寻常之物,翻转过来,看见底下有四个篆字“婕妤妾赵。”他轻轻抽了口冷气:“这便是赵飞燕的那颗玉纽?”王子雅两眼都要放出光来,用力点头:“正是!”
仲明一边把玩那颗玉纽,一边沉思道:“此印的来历,我略有所闻,似乎出土后传到了宋徽宗驸马王诜手里,到了元朝,这印转为顾阿英所藏,在前朝又被严分宜强占。严嵩父子败后,流入有名的收藏家项子京手中;后来又归无锡华家,最后为李日华所得。”
王子雅道:“仲明果然博闻强记,我却不知中间有这许多曲折。”
仲明小心地把玉纽放回盒子中,转身去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王子雅一看,却是李日华的一篇短文,李日华是万历年间江浙的大名士,精于鉴别,号称“博物君子”,他有两多,一是著作多,二是别号多。仲明念道:“汉宫赵飞燕婕妤时印,不知何年流落人间。嘉靖间曾藏严氏,后归项墨林;又归锡山华氏。余爱慕十余载购得,藏于六砚斋,为一奇品,永为至宝,若愿以十五城,岂能易也?”令仲明不解的是:“这印你如何得来?”子雅必然是得到这方印不久,否则他以前不会不知。
王子雅叹息道:“若是我得来就好了。这印是家父的一个朋友带来,他也是受人之托,这印的主人在顺治年间遭了科场案,流放宁古塔,现在朝廷准许赎归,急需用钱,才拖他卖掉这镇家之宝。”仲明立刻明白了,所谓科场案必是顺治十四年丁酉那一场,因朝中南北党争,连累了江南士子,连江左名士吴兆骞都被流放宁古塔,这玉印的主人也是在那一场莫须有的刑狱中遭殃,现在时间过去二十多年,急欲回乡,才肯连这样的稀释奇珍也卖掉。他也明白了王子雅的意思,来找他,必然不是只给他看看。
他抚摸着那光滑温润的玉印道:“你是自己想买,还是想让我买?”
王子雅道:“那人开价这个数。”他伸出三个指头,仲明吃了一惊:“三千两!太离谱了吧!”
王子雅道:“何尝不是!但那人说这印是无价之宝,若非遭遇劫难,是无论如何不肯让的。我是极想要的,但我家里提出来,买了这个就别再打纳妾的主意了,我却又舍不得。”
仲明笑道:“掌上美人还是比不得枕边美人。”
王子雅笑道:“我是俗人一个,但也心疼这宝贝,这样机会难得,还是想把它截在临江,若是让那人带到南京,我们再想赎回来就难了。你若是不要,我就再问问肃之去。”肃之便是县令的公子陈策,平日里也是他们一路人。仲明忙按住那玉印道:“若是真的,我为什么不要?只是真伪上——不好断定。”
王子雅道:“这个我却可令你放心。”他拿起玉纽道:“你且看这个字。”他指的是那个“赵”字,印文上刻的其实是“娋”,“娋”与赵在这里是相同的。王子雅道:“娋不就是姊的意思么?赵飞燕和妹妹合德同封婕妤,飞燕是姊姊,用此字巧合双关。另外,你再看这个女字左边,可像只飞鸟?”
仲明仔细看去,那女字旁篆法奇古,作飞鸟之势,非“燕”而何?拍手道:“大妙!此印属赵飞燕无疑了!子雅,这宝贝我是一定要买下来的,但三千两有些太多,能不能再和他商量?”王子雅道:“既然你肯留下,我就再回去跟他谈谈。”
午后子雅那里传来消息,因为跟王家有交情,价格压到了两千六百两,但要的急,必要两日之内拿出来。
仲明望着那拓下来的“婕妤妾赵”四个字,想象当年未央宫中赵飞燕体轻如燕的纤影,神魂颠倒。他先去找母亲,高夫人被两千六百两这个惊人的数目吓了一跳,她虽然宠儿子,但也不愿拿这么大一笔钱给他买个玩物,最后给了仲明五百两,说家里并没有这么多现钱,也是要断了他的念想。
仲明在母亲那里碰了壁,回来便直接对江城道:“好娘子,你救救我吧!”
江城奇道:“你又怎么了?”
仲明把这颗印的来历一说,又道:“我平日也不管钱的,不知我这里还剩多少?”江城呆的一呆,因为仲明平日开销大,家里对他在金钱上也给的极宽,但所余的也不过百余两,一下要两千,就是把她嫁过来时带的钱都算上,也还是远远不够。她迟疑着问:“这颗印,很宝贵么?”在她看来,就算是汉代古印,也不过是一块玉罢了,白乐天说牡丹是“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这一颗印简直是百户中人赋都不止了。
仲明不住点头道:“很宝贵!简直太宝贵了!环肥燕瘦,赵飞燕和杨玉环齐名,是千年不一出的绝代佳人,我无福得见真人。若是能得到她生前用过的印信,也有胜登仙了!”江城看仲明的样子,知他爱到了极处,不忍拂拭了他的兴致,想了想道:“好,既然你喜欢,我来想办法。”
仲明大喜过望,抱住江城使劲儿亲了一口道:“你真是神仙!有了你有了它,给我皇帝都不做了!我这就告诉子雅去,可千万莫让别人抢了先机。”他放开江城便飞奔出去,看样子伤是全好了。
仲明刚一出门,湘儿便道:“两千多两买一块石头,那得是多少钱啊!你上哪里弄两千两去?” 江城叹道:“我从来没见过仲明这样爱一件东西,不想让他遗憾。”
仲明没钱的时候找江城,江城却要自己想办法,仲明家用的那些钱本就不多,帮不上什么忙,她宁可不动,以防不时之需。她出嫁时有五百两的陪嫁,给了霜棋一百两,现在还剩三百多,师兄他们送她的那些首饰,可以当个一千两左右。剩下的,她写个条子,让人拿到铺子里,找几位掌柜借贷。
湘儿看她忙活着,咂舌道:“你这又是当首饰,又是借贷,砸锅卖铁为块破石头,你不过啦!”
江城将自己的首饰包好交给小厮,这才转头回来对湘儿道:“这些事,你千万不要告诉老爷。”
湘儿明白了江城的意思,樊家虽然有钱,但从老爷樊卓扬到少爷江枫,包括士昭在内,生活上都是极简朴的。江城是很怕父亲知道仲明这样糜费,对仲明不满。她一边要到处替仲明筹钱,一边还要在父亲面前回护仲明,湘儿叹了口气,也不知小姐是太细心还是太傻。
那颗印终于到了仲明的手中,他每日捧在手心,连睡觉都要放在枕边,神魂颠倒地想象赵飞燕的艳影。两三日后他购得珍宝的消息几个朋友也知道了,定要仲明请客赏宝,仲明洋洋得意,自然是应允下来。
那日王子雅、陈策、赵遂几个极好的朋友便来到仲明家中,仲明在书房里摆了一桌酒菜,极为珍重地将那颗“赵飞燕”玉纽捧出来,众人好生艳羡,陈策笑道:“好你个王子雅,有这样的巧宗,不来找我们,却独独报于仲明,我该和你划席绝交才是!”子雅摇头笑道:“我也是病急乱投医,生怕那人一抬脚走了,才打算将你们一一问去,指着侥幸谁恰好手头宽裕,能为我们临江把这件稀世奇珍留下来,不想仲明果然豪阔!”
赵遂笑道:“仲明藏着宝贝也有三日了,能无诗相庆乎?”仲明笑道:“美人入掌,魂魄齐落,我还哪有作诗的心思。”陈策便道:“这却不成,赵飞燕绝代名姝,你拿到了她的印信,没有诗词便是唐突佳人了。便在这席上现做出来,若是做不出,这印便让我和赵兄各收藏一个月如何?”仲明忙摇手道:“岂有此理……”王子雅已笑拽着仲明到桌前道:“写个诗还算难事!”
仲明拗不过他们,拿笔沉吟片刻,写下两首,其一为:
“不将小字刻苕华,体制依然出内家。一入宫门哀燕燕,可怜辜负玉无暇。”
其二为:
“碧海穷搜出汉宫,回环小篆字犹工。承恩可似绸缪意,亲蘸香泥押臂红?”
写罢笑道:“情急下只得二首,要再多,今日也不能了。”
王子雅拿起来吹吹墨迹笑道:“好个‘承恩可似绸缪意,亲蘸香泥押臂红’,若是飞燕在天有灵,定要舍了成帝跟你跑。只是第一首何其太悲?‘一入宫门哀燕燕’之句,怎么讲?”
仲明擦擦手回到席上,叹道:“子雅不曾听过那首汉童谣么?‘燕燕尾涎涎,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后人皆曰成帝因飞燕而绝后,以致后来哀帝无能,汉室遂有王莽之乱,却不去仔细分辨,啄皇孙的分明是飞燕之妹合德,而非飞燕,且合德成帝同入内室,若非成帝首肯,合德又岂能杀死皇子?若我说,还是飞燕替成帝担了骂名,成帝虽给飞燕皇后之尊,到底是亏负她了。”
陈策点头道:“仲明这话有理,其实后来成帝宠爱合德远胜飞燕,不过碍着合德是飞燕的妹妹,才没有废后之事。水色箫前流玉霜,赵家飞燕侍昭阳。掌中舞罢箫声绝,三十六宫秋夜长。只怕飞燕自己,也是尝过昭阳宫中的秋夜滋味的。她那首《归风送远操》,应当是因寄所托的意思了。”
赵遂拿起那方玉纽,捧在掌心一边看一边笑道:“你们说,飞燕做掌中舞,身轻倒在其次,她那双纤足该有多大?难道汉代女子也裹足么?”
王子雅摇头笑道:“女子金莲之风是从后主才兴起的,飞燕的掌中舞,是成帝命人造了一个水晶盘,由二三内侍捧着,后世便以讹传讹,当作是起舞于人手掌上了。”
赵遂一怔道:“金莲之风从五代起,可有证据?难道飞燕玉环这样的美人,竟是一双大脚么?”
王子雅回忆道:“陶宗仪《南村辍耕录》‘缠足’条载:李后主宫嫔窅娘,纤声善舞,以帛绕足,令纤小屈上作新月状,由是人皆效之。这当是金莲的起因了。”
仲明含笑道:“子雅被陶宗仪哄了!六朝乐府中便有一首诗,名《双行缠》:新罗绣行缠,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独我知可怜。可见,缠足在六朝时期便已有之,许是从后主开始兴盛,但滥觞必在汉魏之际。”
陈策笑道:“这就是了,我原奇怪,宋以前的男人就不懂一双大脚如肉屏风般煞风景么?在我看来,女子必纤婉瘦弱如黄花方可爱,必纤足摇摆如春柳方可爱,像玉环那样,热则汗下如雨,动则喘息如牛,又有何美艳可言?唐人不知赵飞燕,一壶美酒酬肥腰。”几人合掌大笑:“这句最妙!想是三郎年老眼花了!”
王子雅道:“对了,我上次去南京,听说从扬州新来了一个名妓,脚小到无法站立,寸步难移,每行必须人抱,所以得了个趣号,叫‘抱小姐’。见她一面要三十金,我拿着银子上门,却正赶上她被总督请去,到我走时都没回来,跟佳人擦肩而过,好生遗憾。”
仲明笑道:“扬州名妓为天下之最,虽比容色,比才艺,但最先比的,却是裙下双弯。扬州人物色名花也有一套,姑娘未出来时,只听其声便可,凡出门裙幅先响者,必是大脚;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是纤纤如新月。你看明当她们这两年的裙子也渐渐系得高了,便是学了扬州习气。”
赵遂无限神往道:“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姓名。杜牧之端是解人,看名妓还是要去扬州,南京虽有十里秦淮,其实不如扬州好。”
陈策笑道:“仲明,话说到这里,你再不把你的宝贝拿出来请我们喝酒,便如有梅无雪不精神了。”仲明笑道:“宝贝不是在你们手中么?”陈策拿扇子敲他道:“你又装蒜!那套‘金莲杯’被尊夫人砸了不成?”
王子雅忙问:“什么‘金莲杯’?”
陈策笑道:“是他成婚时我送的贺礼,前代官窑青花倒不值什么,妙就妙在一套酒杯,都做成三寸金莲绣鞋模样。”王子雅忙道:“有这等好东西,还不快拿出来看看!”仲明笑着起身道:“自你送过来,我就没敢让它见过天日,也好,今日就算我也开荤了!”
他打开书柜一个上了锁的小抽屉,拿出一个锦缎盒子,王子雅已等不及,匆匆打开,不由惊叹,一套杯子只有三对,每只都和女子绣鞋一般大小形状。陈策解说道:“元代杨铁崖最好声色,每于筵席上见到有弓弯纤小的舞女,则脱其鞋,盏以盛酒。前朝根据这个典故,便造出这样的杯子来。”赵遂笑道:“没想到杨铁崖不但书法绝妙,为人也是如此知情识趣。”
仲明笑着将杯子递给伺候酒菜的小厮道:“拿去快快地洗干净了。”几人从赵飞燕说得女子小脚,东一个典故,西一个名妓,又品题临江妓女中谁的脚最小,渐渐高兴,没等杯子拿来,都已有了三分酒意。
江城也自在房中吃饭,知道仲明来了客人,便让湘儿去小厨房看看酒菜可够,可要加菜,没想湘儿进门先啐一口道:“如今的人都疯了,造那样恶心东西出来。”
江城没来由听她这一句,奇道:“怎么,酒菜不干净?”湘儿道:“不是酒菜不干净,是装酒的家伙……小姐,你猜我去厨房看见什么了?姑爷的小厮让赵妈妈洗一套杯子,还催着说是姑爷等着用的,那杯子,竟都是咱们脚上穿的鞋的样子。我琢磨着,拿那玩意儿喝酒不恶心人么,今儿个用鞋喝酒,明儿是不是就要拿夜壶盛汤了?”
江城“呸”了一口:“好恶心的话!”又想起什么,问道:“仲明什么时候有那样东西了?”湘儿摇头笑道:“我怎么晓得,总之他整日买宝贝,宝贝多么。”江城知道湘儿对仲明拿两千多两银子买个玉印的事还有不满,想得一想,也无心再吃饭了,放下碗筷道:“你把桌子收拾了,我出去转转。”
江城走到书房窗下时,里头的酒杯已经上桌了,王子雅轻抿了一口酒,感叹道:“怪不得叫金莲杯,同样的酒,从这里喝出来,就是齿颊生莲花般清甜。”
陈策高兴起来道:“我们也不行那些费精神的酒令了,便是一人一支曲子,咏少女金莲。我先来!”说着便以筷击杯,先唱了首前朝唐寅的《咏纤足俳歌》:“第一娇娃,金莲最佳。看凤头一对堪夸。新荷脱瓣月生牙,尖瘦帮柔绣满花。从别后,不见她,双凫何日再交加?腰边搂,肩上架,背儿擎住手儿拿。”
他旁边便是仲明,笑道:“我这里也有前朝瞿佑赋的一首,却比唐六如的更加贴切,便是咏这金莲杯。”他先饮一杯唱道:“一掬娇春,弓样新裁,莲步未移。笑书生量窄,爱渠尽小;主人情重,酌我休迟。瀌酿朝云,斟量暮雨,能使熬生风味奇。何须去,向花尘留迹,月地偷期。风流到手偏宜,便豪吸雄吞不用辞。任凌波南浦,惟夸罗袜;赏花上苑,只劝金卮。罗帕高擎,银瓶低注,绝胜翠裙深掩时。华筵散,奈此心先醉,此恨谁知?”
众人都没听过这首,不由击掌赞道:“好一个‘笑书生量窄,爱渠尽小;主人情重,酌我休迟。’!这姑娘真是解语花,我们该当饮一杯!”
到了王子雅,子雅笑道:“我一时想不起好的,就唱首东坡的吧!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穿宫样稳,并立双趺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仲明道:“这个也很妙,看来坡翁也希望飞燕是一双纤足。”
赵遂笑道:“好的都被你们唱尽了,我没有名家的,就唱个时下的曲子吧:送郎送到五里墩,再送五里当一程。本待送郎三十里,鞋弓袜小步难行。断肠人送断肠人。”赵遂嗓子原有些左,唱这样的民歌,更是变腔拐调,四人大发一笑,又都再饮了一杯。
仲明也有了几分酒意,笑道:“有一首现成的为什么不唱?现《金瓶梅》中,潘金莲与西门庆云雨之前,有一首词,便是‘罗袜高挑,肩膀上露一弯新月;金钗倒溜,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旎;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呀呀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玉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
赵遂笑道:“好好,是我一时忘性,潘金莲连名字都叫做金莲,那小脚儿自不待言,我罚一杯!”
王子雅笑道:“女子之美,先美在一双小脚,白日观之,瘦欲无形,越看越生怜惜,若在夜晚则更妙,柔若无骨,愈亲愈耐抚摩。行云雨之前抚摸一阵,无有不冲举的,扬州人以小脚区分名妓,自有道理。”
仲明笑道:“你看《娇红记》中,名妓丁怜怜听申生有了心上人,不要别的,只问申生要娇鸾一只绣鞋,见了之后便心服口服,甘拜下风。申生盗鞋之时,便唱‘你看枕边露出金莲两瓣,夺目生光。便有千镒之金,怎买这双小脚儿?红绡紧蹙凤头妆,半扎悭悭三寸长。见了不由人春心不动也。为传心事恼襄王。行来印出青苔上,撒却金莲瓣瓣香。’可见娇娘之小脚,非一般女子可比,申生甘愿为她丧命,也与这一双脚儿有关。”

王子雅笑道:“怪不得你成婚之后连明当都撇下了,想来尊夫人也是‘撒却金莲瓣瓣香’了?能不能把尊夫人的绣鞋偷一只出来,也让我们开开眼?”
仲明脸色一变,没有答话,陈策已咳嗽一声,王子雅一怔:“怎么?”仲明已尴尬笑笑:“我等都是知己,说出来也无妨。内子容颜天下无匹,唯一美中不足,便是裙下双弯未能做新月状。”这却大出王子雅和赵遂意料,江城出身大户人家,居然不曾裹脚?
陈策忙出来打圆场道:“我听家父说过,樊家早年来往江湖之上,连樊家大少爷,也就是现在的两江布政使都是习武出身。樊小姐是巾帼豪杰,必然英姿飒爽,风华绝代。”
赵遂便急忙打圆场笑道:“其实子雅兄方才说女子最美在足,倒是大谬了。女子之美,莫如萧观音《十香词》,第一香倒是发:‘青丝七尺长,挽出内家装。不知眠枕上,倍觉绿云香。’第二香是乳:‘红绡一幅强,轻阑白玉光。试开胸探取,尤比颤酥香。’这么一直排下去,足只在第八而已。”
陈策笑道:“自古女子写艳词,没有能出其右的,萧观音因风流而闻名,又因风流而罹祸,也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吧!”几人不觉大笑,忘了方才小小的不快,转而谈论女子酥胸。
江城在窗外先是听得恶心,待他们扯到自己身上,才真正四肢冰冷,脑中一片空白。她从小跟着爹爹东奔西跑,没有裹脚,她的娘也没有裹过脚,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她并不要仲明跟所有人都夸赞她,但是,她没想到,自己的天足,在仲明心里,倒成了美中不足的遗憾。
她听说仲明要请朋友来喝酒,还精心地为他们准备酒菜,哪知道这些人聚在一起,便是谈论如此猥亵不堪的话题,便是品评人家妻子脚的大小,打听人家房事的细节。江城满面通红,恨不能让人把自己两只堵起来,又恨不能一脚踹开了门,把这些荡子淫虫都给打出去,可是全身却如同被砸断了骨头般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