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珠》古典,F/F,——原创:寒烟似雪夕 || 12.8万字

楔子

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轻柔绵浅的呢喃在风中低回,温柔得教人心都融化了。端庄清丽的少妇抱着尚未满月的小女儿,哄着拍着,面上流露出酽酽的宠溺。
“娘子,咱们的乖女儿还小呢,你念那么深奥的词儿给她,她能听得懂么?”玄衣男子凝注着爱妻和她怀中的小宝贝,脸露微笑。
“我的女儿那么聪明,她一定听得懂的!”女子娇娇柔柔的嗓音不服气地反驳,“你看,她笑了诶,我的宝宝冲我笑了呢——”
襁褓里的女婴睁开一双明澈澄净的眼,转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粉嘟嘟的小脸,笑起来有两对浅浅的酒窝。
男子温情地望着妻儿,心底愉快而满足,想那什么江湖,什么正邪势不两立,都比不上这片刻的天伦之乐。
然而这样幸福的画面并没有维持太久,空气中飘来阵阵血腥气息,无情地吞噬着这连上苍都妒忌的美好温馨——
上一刻温婉少妇的纤长柔夷还爱抚着爱女,下一刻已染了鲜血,失去生命的气息。
上一刻,宾主尽欢的府邸还洋溢着笑语,迎接着新生命的到来,下一刻一场灭门惨祸已经无由招来人间数缕冤魂。
一道白衣人影傲立于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面前,衣袂飘飘,她看也不看那血流成河的场面,姿态优雅地将长剑支在地上,剑身不停地往下滴血、滴血……她扬起脸,眯起一双细长绝美的凤眼,冰冷地望向怀中刚刚夺下的女婴,女婴离开生母的体温,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不知她声嘶力竭的哭声是为了与母亲阴阳永隔而悲痛,还是为了抗议这个血洗了她全家老小的女魔头。
小女儿的哭嚷将他的心揪紧了,血泊中的男子被点住穴道,动弹不得,只有怒目圆睁:“小孩子是无辜的,你放开她!”
男子心都碎了,娇妻瘫软在他身旁,早已没了气息,女儿被这个女魔头夺走,他却连救都救不成!他死死瞪着她,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么凤眼女子早已死了。若是怒火可以燃烧,那么大地都已化为灰烬。可惜她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风姿绰约,衣袂飘飘。
“哦?”白衣凤眼的女子撩起眼皮望向他,凤眼射出两道刀一般冷厉的眼神:“苍镇南,你害死我丈夫,害我孩子胎死腹中,难道他们就不是无辜的?”
男子咬牙道:“邪门歪道,人人得而诛之!我,不过是为江湖除害!”
那双凤眼染上杀之而后快的怨毒,涌动着残暴的逆流,她唰地一声将长剑举起,刺向伤势惨重的男子,剑到他胸口不到一寸之处却忽的停住——她怀中的女婴似乎也预料到了什么,不安分地乱动着一双手脚,哭得脸都紫红了。她怔了怔,手中长剑不觉滑落。
望着女婴,凤眼女子的唇角蓦地浮起一丝残酷的笑意:“苍镇南,我不会让你这么容易就死了的……我要在你女儿身上,将你欠我的一笔一笔讨回来!”话音刚落,白色身影已掠出几里之外。
男子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声凄异,久久不绝。
沉沉的暮色,凄迷的云天,青灯制成的孔明灯碧粼粼地在这阴冥地域中冉冉升起,看起来有如鬼火一般。
天上一轮明月,却是一场生死离别骨肉离散。
大地悄寂,见证了这场人间惨剧……第一回:沧海遗珠

萧遗珠犹记得那天沿着一路秋水匆匆归来时,月光静得像一根若隐若现的松针。月带着水声走来,人影和树影都流进水声里去。沐浴在温柔的月色中,她侧脸的轮廓被这份宁静和皎洁勾勒得清丽脱俗。不过十六七岁的年龄,眉梢眼角的稚嫩气息尚未褪去,已然拥有如此难以言喻的绰约风姿。虽然步履匆忙,她的姿态却依然有如娉婷仙子般翩跹,盈盈掠过界碑的瞬间,她转过头来,明若寒星的眸中已染上点点泪痕。
一过界碑,坐落在山脚下的偌大宫殿便在盏盏昏黄和团团迷雾中渐次明晰。虽然迷障重重,遗珠却早已熟稔当中的每一条岔路每一道机关。直到穿过最后一道关卡,她澄明的瞳仁中突然隐现一丝莫名的恐惧,然而她行进的步子间却不敢存半分迟疑。
“小姐,您怎么才回来,教主已经出关了……”
仓促间来不及回应侍女善意的提醒,遗珠面上的恐惧却因这一句话而愈发浓郁。她似乎早已控制不住心跳的速度,一时间既压抑又无助,皓齿死死咬住下唇,额角发丝已浸了薄汗,轻风一吹凉飕飕的。
她终究是迟了一步,闭关室的大门不知何时已大开,室内缥缈的寒气一股脑向外涌出来。涌动的寒气包裹住门前跪迎教主出关的教众,每个人都恭谨地低着头伏下身子,看不清他们面上的表情。有些侍女的身子仿佛树上的枯叶般轻颤。他们并不确定此时此刻教主的心情是好还是坏,这直接关系到他们的性命是否还可以保留到下一刻。教主萧紫妍平素暴躁惯了,杀人往往不问理由,只要她不高兴或者看不顺眼,立时就有教众命丧黄泉。没有谁例外。
似乎正因如此,饮恨神教就被江湖正派人士冠以魔教之称。饮恨饮恨,含恨在心,却很少有人知道萧教主为何取了这样一个教名。他们内心虽不屑,表面上却只好保持恭敬的态度。他们根本无法忘记曾经名旺一时的沈庄只因得罪了饮恨教主,全家近白口人在一夜间就被血洗。他们也无法不接受江湖中流传的“饮恨密令”一出,世世代代都将遭其追杀的惨痛厄运。正因此,凡饮恨教主所及之处必定是噤若寒蝉,没有人胆敢得罪这个惨无人道的饮恨神教。
萧遗珠从来也不觉得自己例外,即使乳母时常安慰她说教主其实是很疼很疼她这个女儿的。只要教主那寒刀一般的眸光刮过自己的面颊,她刹那间就会怕得脸色煞白,心跳过速。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
她快速扫了一眼密室附近,除了跪落在地发抖的一干人等,并不见教主的踪影。莫非教主尚未出关?抱着一丝侥幸,她紧绷的神经刚要有点放松,却不知从哪里响起了一个人的语声,缓缓道:“你还知道回来?”
这语声是那么无情、冷漠、令人战栗,大地苍穹也就因这淡淡一句而充满寒意,漫天月华也似就因这句话而失却光彩。只因这淡淡一句,遗珠面上便瞬时失了血色,扑通一声跪落。她垂下头,咬着樱唇颤声道:“教主……”
不远处,一条白衣人影独自立于漫天星光下,她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如何来的。殿外静如鬼域,只有远方溪水冲击兀石的声音,沙沙响起。在月儿斜照下,她飘然胜雪的衣袂在地面投下雍容威仪的影子,更增添那无以名之的慑人气氛。整个天地都似乎因她的出现而被层层莫测的巨大气场包围,压得在场每一个人都屏息凝视,唯恐出现差池。
“你过来。”萧紫妍淡淡一句,听不出话语中包含的感情丶色彩。
这个“你”自然指的是自己,遗珠脸色发白,伸手撩起裙摆正待起身走向近前,忽听娘亲一声冷斥:“谁允许你起来了?”吓得浑身一颤,连忙再度双膝点地,膝行至教主面前,她的头依旧不敢抬起来。想到娘亲在众多弟子侍从面前竟然这样作践自己,何况她膝盖早已落下病根,稍稍跪一会膝关节就会钻心痛。当下一股悲凉蔓延四肢八骸,早已钝痛的悲凉。
遗珠忽觉下颌一凉,雪白的脸颊已被娘亲修长的指尖捏起,她不得不跟威严的娘亲对视。娘亲眉梢上挑,一双细长的凤眼带了自己看不懂的微妙恨意,细细玩味着自己流露出的深刻恐惧。却见娘亲气色有了明显的好转,看来闭关疗养是成功的。印象里武功高强的娘亲很少受伤,前不久却因练功走火入魔伤了心魄,好在调养几日现下已无大碍了。
思维刚刚飘出几许,遗珠忽觉左颊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啪”声而猛然剧痛,萧紫妍并未使用太大力道,却依旧将身体欠佳的女儿扇翻在地。她眼中涌动着残暴的逆流,齿间挤出几个犀利的字眼:“好大的胆子!”
遗珠紧捂火辣辣生痛的脸颊,耳畔轰鸣声过,喉咙尽处徒然泛起的咸腥气息顺着唇角滴落下来,染红了一角衣袖。
“女儿该死……”她擦了擦唇角的血迹,重新跪直了身子。周遭很静,静到可以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娘亲,即使她尚在闭关修养,也对自己的举动了如指掌。遗珠总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娘亲掌心的一只脆弱的小生物,无论跑到哪里都逃不出去,只要娘亲轻轻一拢指就必死无疑。从前无意中犯了过错,都会招致一顿重责,这回却是刻意违背。想到娘亲曾经惩罚自己时所用的种种手段,她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背后似乎有个幽灵升了起来。
她以为自己不过是根草芥,奶娘却坚持说娘亲给她取名遗珠,是把自己当作遗落人间的罕见明珠一般宝贝。她也清晰地记得小时候某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她吓得大哭,是娘亲抱着自己哄了一夜。下意识地抚了抚颈上戴的红玉,那是母亲送给自己的,戴上之后能够百毒不侵。她也曾经从细微末节处偷瞥见娘亲流露出的慈爱。即使如此,她却依然不能确定娘亲究竟是疼她还是恨她,如果疼她为什么还要如此疾言厉色,如果恨她又为何把她养了这么多年。
她从来读不懂娘亲,却读得懂奶娘,那个脸上总是挂着慈爱宠溺的奶娘。小的时候,她甚至以为奶娘才是自己的亲娘。每次犯错受罚时,奶娘总会抢先维护自己,好让惩罚轻一点。然而这一回,即使是奶娘苦苦哀求,娘亲也不会放了她吧?
她清晰地记得,娘亲闭关前曾严令禁止她插手江湖中的事情,然而她却可怜那些冤死在娘亲手下孤魂野鬼以及丧失亲人的无辜家属。她偷偷溜出宫,吩咐将那些人善后,还给了那些无依无靠的可怜人一大笔抚恤。本来快快做完这些事情,还未到娘亲出关的时间,然而她却遇上了他,那个布衣少年,自此惦念起他朗月星辉般的动人微笑。伴着他一起安慰那些无辜之人,她竟错过了回去的最佳时机。
而娘当时说,若是她胆敢插手那些琐事,绝对不会轻饶。
但听得教主萧紫妍厉声责道:“你胆敢违抗本教主,难容教规,胆敢违抗为娘,难逃家法。今日教规家法,你哪一样逃得过?”
遗珠敛了眸子,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窝,两行无助的泪水瞬间滑落。
“女儿知罪,恭领教主责罚!”她顺从地俯下身去叩首,再抬头时满眼已是碎裂开来的泪水。
教主一声令下,半晌便见四名侍从走过来,领首的双手捧着带刺的荆杖,紧随其后的则搬来一条长凳,此乃执行教规所需刑具。后面跟随的两名侍从则分别捧着一条细长的软鞭和一小缸盐水,此乃施行家法所需刑具。侍从将几件物品摆放妥当,便齐齐跪落在教主面前,等待命令。遗珠眼神空洞地扫过一干刑具,只觉头皮发紧,她双手死死撑在身前,竟将指节摩擦得生疼。
自此以前,她也只挨受过家法,那根细长的软鞭时至今日早已染了斑斑血迹,远望去就像一条红斑的毒蛇。娘亲鞭打她时从来不考虑她柔弱的娇躯是否可以承受,从来不因为她的哭喊哀求而手下留情。久而久之,她便也习惯了娘亲严厉苛刻的家法,不再试图抗刑和求饶。
“把这个孽种拿下!”萧紫妍沉声命道。
“是!”话音刚落,两名侍从便上前架住萧遗珠,将她按压在刑凳之上,刑凳是坚硬的黑木制成的,俯在上面身子被硌得难受,遗珠想要动弹,却被按压得连一丝回旋余地都没有。
“请教主法旨,杖多少?”侍从拱手问道。
萧紫妍凤眼斜睨刑凳上的遗珠,咬牙命道:“给本座往死里打!”
遗珠闻言心下大骇,从前无论打多打少心里总有个数,打的时候尚能存点期盼。抬眼望向那处处生着尖锐倒刺的荆杖,往死里打会是怎样的惨状呢?她忽然间用尽全力挣脱了按着她的侍从,跪落到教主脚下,抱住教主双腿哀声道:“教主,珠儿真的知罪了,真的再也不敢了,求您看在……看在珠儿初犯的份上,就宽恕珠儿一次吧……”
萧紫妍见她楚楚可怜地哀声求饶,满脸的汗泪都蹭到自己裙摆上,目光中竟有了一丝软化。然而想到遗珠竟敢公然违抗自己,而在此之前还曾经郑重警告过她,却依旧被她当成了耳旁风,一时间怒火再度涌上心头,一脚踹开女儿,厉声道:“犹豫什么,给我打!”
“教主——教主——”遗珠一连串的呜咽再也起不了作用,左右侍从重新上前将她按倒在刑凳上,用绳索紧紧捆缚住她的双肩双足,遗珠忽然瞥见跪迎教主的众人间一个蓝色的身影,心里忽的一阵难过,索性闭上双眼。娘亲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责罚自己呢,难道一点脸都不给她这个不受宠的女儿留吗?从今往后她还怎么面对那些教众,在他们面前维持少主的威信呢?
只闻身后刑杖夹了呼呼风声,便重重挞落,遗珠虽然咬牙硬忍,却依然痛得浑身一颤。意识里尚未充分消化这份苦楚,第二杖便紧跟着重重砸在她的臀腿上,遗珠不由“啊——”得一声可怜惨叫,终于又死命忍住。
遗珠虽然素来不被娘亲宠爱,却也从未挨过教规刑杖,粗重的荆杖击在身上虽不似皮鞭那样瞬间能撕裂皮肤,却着实能伤筋动骨,加之杖上的倒刺尖锐,如利刃般能将皮肉生生划开。在这么多人面前,她想要顾全脸面,不愿呼痛出声,此刻下唇也已经咬出了血丝。疼痛突然间不可遏止地磅礴而出,捆缚的绳索竟快被她挣开,在那细嫩的手腕脚腕上勒出粉红的血印。
没有规定数量,侍从便举着刑杖慢条斯理地击打在皮肉之上,她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滴入眼角一阵刺痛。耳边是刑杖落在身上的沉沉闷响,以及教主在一旁“狠狠地打”的严令。不一会那藕色的裤子上就透出点点血迹来。
“教主!教主手下留情啊!”
萧紫妍寒眸斜睨,见奶娘宋氏急急匆匆地跑过来,扑通一声爬倒在身前,犹自气喘不止。教主冷哼一声,这又是哪个多事的去通风报信了?她心中多少是感激这个奶娘的,毕竟当年遗珠是她奶大的,因而对她存了些宽容。也因此每当遗珠挨打时,只有奶娘一个人敢于求情,而求的情时常又真的能够起点作用。
萧紫妍伸手扶起奶娘,却对着行刑的侍从喝道“接着打!”,侍从眼见柔弱的小姐痛得已经快要忍受不了,却又不敢违背教主的口谕,只好重新举起杖子击向血迹模糊的伤处。
“教主……今天是小姐的生辰日啊!”奶娘这句话提醒了萧紫妍,她眉心微蹙,手一抬,侍从连忙停下刑罚。却见萧遗珠已是脸色惨白惨白,汗水泪水混杂在脸上早已分不清楚。奶娘自来疼爱这个自己喂大的孩子,见她这般惨状,心也揪紧了。见教主不阻拦,连忙过去解下捆缚珠儿的绳索,把从刑凳上滚落的小人儿搂入怀里,心疼不已。遗珠眼光朦胧中见是奶娘来了,想要忍下喉间哽咽的话,却不料胸口竟闷得发慌,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
萧紫妍瞪了眼泪水婆娑的珠儿,沉声问道:“杖了多少?”
“回禀教主,杖了十三下。”侍从老老实实地回答。
事实上十三下并不算很重的惩罚,难怪这丫头还能赖在奶娘那里撒娇。看着从来不肯亲近自己的遗珠满脸委屈地在奶娘怀中流着泪,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情绪。
“你此次公然违背本座,不要以为几下刑杖就算结束了,”萧紫妍冷冷道,“罚你跪冰池半个时辰,好好反思反思自己的错误!”说罢再不看遗珠和奶娘,拂袖而去。
随着教主的离去,在场之人皆缓了口气,方才跪落在地的蓝衫少年连忙起身向这边跑过来。“小姐,你怎么样啊?”
遗珠还未开口,只听奶娘压低了声音:“邢公子快回去吧,免得让教主看见了又生事端!”
蓝衫少年正是饮恨神教大护法的独子邢天磊,不到二十岁,眼睛清澈明亮,轮廓挺拔分明。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湛蓝的发巾随风扬起。他想要扶住遗珠的手僵在半空,明亮的眼中含了绵绵情意,终化作一缕无可奈何,只道了声“好好保重”,便转身而去。
遗珠刚要挪动孰料扯动伤口,痛得倒吸了好几口冷气,才勉强让迷糊的神志清醒了一点。眼前执杖的侍从已搬起刑凳杖鞭往远处走去,剩下的两个侍女定定地站在面前望着自己,遗珠忽然想起还有跪冰池的责罚。
此时风一吹,被汗水浸湿的全身竟觉寒意深重,忍不住连连打了几个喷嚏。想到方才娘亲那句“狠狠的打,往死里打”,若非奶娘在旁说情,自己此刻是否还有命活在世上呢?那刑杖刑具似早已备妥,难道娘亲今日真想打死自己不成?一念及此,她浑身哆嗦得不能自控,一片凄凉的意识里,只有伤口的尖锐痛感撩拨着有些麻木的内心。
疼痛接连着哀怨,满夜星辉下喑哑的心弦轻轻呜咽。她似乎看见山岳碎成千杯万斛,肆意流淌的尽是落寞。
沧海遗珠,不过是不受宠爱的弃儿而已。第二章 童年梦魇

萧遗珠被两个侍从押入南边的冰池跪下,阴冷的寒气自膝间蓦地升起,钻心的疼痛袭来,齿间冰冷得凌凌做响。她自小就时常被罚跪,跪钉板跪冰池,直落得个膝关节的病根,只要天气转冷就会痛得难以忍受。
“珠儿,运功抵御寒气!”奶娘轻声提醒。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遗珠痛得将唇咬出了血,浑身又寒又痛颤抖不已,甚至想替她受了这份罪。遗珠不住地咳着,只觉一颗血肉之心都冻得跳疼,四肢八骸的血液似乎都凝住了。咳了几下,又有几丝新鲜血液溢出唇角,遗珠只觉整个胸腔里都弥漫着血腥味。想到自小娘亲就这样狠毒地惩罚自己,她愈发觉得自己卑微得犹如草芥,若是就此死了也许也没有人心疼吧!当下便也不考虑运功御寒,一任膝盖的锥痛越来越麻木,意识越来越模糊……
遗珠罚跪之时,萧紫妍并未走远,她遥遥地看着遗珠受着折磨,痛不欲生,眼里交织着复杂的情绪。
“十六年了——”悠悠长叹一声,时光蹉跎,却没有消磨那些蹂躏内心的往事。十六年了,当初那个瘦弱的女婴如今已长成花季少女,焕发着令人肆意惊叹的美丽。这美丽,却只让她觉得可恨!
时光追溯到十六年前,她从奶娘手中接过刚喂完奶的小珠儿,全身都散发着甜甜的奶香。她把小女儿抱在怀里,小女儿就乖乖地偎着自己,小小的面孔上,圆圆的眼睛里流露出对母亲的眷恋和信任。萧紫妍抚着婴孩粉扑扑的小脸、软软的小手,心里竟萌生了一种纯美的幸福。她噙着一丝温馨的笑意逗弄着婴孩,逗得小珠儿咿咿呀呀地咧开嘴笑着。奶娘在一旁注视着教主难得浮现的笑容,在旁陪笑道:“珠儿小姐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萧紫妍闻言眼神忽地一凛,用力将手中的婴孩扔了出去,幸亏奶娘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被惊吓得大哭的珠儿。
“教主?!”奶娘惊异无比地望向萧紫妍,只见她冷冷道:“我不觉得可爱,只觉得可恨!”一双细长的丹凤眼聚拢起令人生寒的恨意,在婴孩声嘶力竭的哭声中,她切断心底最后一抹温情和柔软,强行把心缩成坚硬的一小块,自此敲打不出任何声音。
自六岁起,萧紫妍开始教遗珠练武,斜睨怯怯地站在自己面前的小丫头,她忽然命令两名弟子上前,迫她压开韧带。六岁的小孩子身子自是十分柔软,然而毕竟没有练过武,尚有韧带未开之处,被两名弟子紧紧压住,疼得大哭出声。
“没用的东西!”一声冷斥,尤嫌弟子下手太轻,兀自上前抓住小珠儿颤巍巍的小肩膀,狠命地压了下去,让她的额头贴紧脚踝。珠儿吃痛,“啊”地一声惨叫!韧带硬生生被拉开!珠儿痛得连喊都喊不出来了,一口凉气冷不丁吸入肺腑,连连喘了好几下才压制住喉管的涩痛。
“好痛——好痛——!!!”倒吸着冷气,小小的额头上浸满了汗液,身子被母亲压得动弹不得,只好向前扑腾着一双小手,仿佛这样就可以舒缓痛楚。萧紫妍见她半晌不吱声了,松开手,珠儿很快就弹了起来,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小脸憋得紫青紫青的。萧紫妍左看右看确定她没什么事,这才负起双手喝斥道:“站起来!”。珠儿一抖,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即使两条大腿外侧的韧带还余着酸痛。
萧紫妍不再看她,声音淡淡的没有任何感情:“练武就是要吃苦,没有谁可以轻轻松松取胜,所以——”她抽出一根细软的藤条,撩起眼皮看向惨兮兮的珠儿,“娘会严格训练你,你若是偷懒不认真,娘就让你尝尝藤条的滋味。”
自那之后,萧遗珠每天都被安排得满满的,清晨六点就被奶娘叫醒,洗漱完毕后就去跟娘亲请安。小孩子毕竟睡眠较多,好几次奶娘都叫不起来睡得香甜的珠儿。甜甜的梦乡却徒然被一盆冷水浇醒,她一个激灵坐起来,第一眼见到的便是一脸震怒的娘亲。
请安完毕后,萧紫妍会检查珠儿前一天练功的效果。奶娘总是看见教主像拎小鸡一样将珠儿拎到练武场。若是练得让她满意,才准珠儿吃早饭,否则便一直罚跪到晚上才准吃饭。不过晚饭时常是异常可口且种类丰富的。
虽然珠儿对于练功丝毫不敢懈怠,却很难让娘亲真正满意。她时常腹中饥渴难耐,膝骨锥心刺痛,奶娘经常来求情,可是娘亲总是冷冷一句:“不准起来!”然而长跪却会耽误练功的时间,萧紫妍后来就将罚跪改为站桩,双臂还要在身前平举起来,连读书时也不准休息。
午餐过后便要读书练字,萧紫妍一点休息时间都不给她。然而餐后困乏是人之常情,珠儿常常看了几行字就眼皮下坠,结果小手总被戒尺抽打。不过娘亲从来不打她的右手。萧紫妍对珠儿要求极严,背书时错一个字,练字时一笔不规范,便拿起戒尺照着珠儿小手掌的嫩肉狠命地抽打。长此以往,萧遗珠竟有了心理阴影,每次读书写字时都偷瞄母亲的眼神,稍有不对便吓得冷汗涔涔。
有时候小手抽得红肿了,端不起碗来,萧紫妍就让侍女一口一口喂饭给她。如是反复,萧遗珠写得一手好字,还熟稔四书五经诗词歌赋。
由于过于害怕出错,珠儿思想上便背负了沉重的包袱。有时明明私底下将一个招式练得炉火纯青了,在母亲面前却紧张地怎么也做不对。萧紫妍责问她是否练习了,她只说自己已经练得很好了,可是不知道为何做不对。结果显而易见,母亲认定她说谎,藤条便如雨点般抽打在身上。
时光荏苒,那些逝去的岁月在萧紫妍脑海里却始终挥之不去。

终于熬过半个时辰,两名侍女即将冻昏过去的遗珠从冰池中拖出来,奶娘慌忙上前去扶。意识虽然模糊不清,在寒气的摧残下,珠儿冻僵的身子却依旧不由自主地发抖。奶娘轻轻喊了声“珠儿”,听她万般虚弱地淡应了一声,心都揪紧了。正欲扶住她往宅子走去,一转身便看见教主负起双手站在自己面前,细长的凤眼射过来两道寒光,看上去不怒自威。
“教主……”奶娘不知该说什么,扶着珠儿就似扶着一个冰块。
萧紫妍低眉望了眼珠儿,见她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中瞬间闪过些许心疼,然而她终是狠了心肠咬牙骂道:“一点用处也没有,冻死了干净。”奶娘愕然抬头,实在不明白教主为何非要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怀中的珠儿似乎也轻颤了一下。
风拂过,一片清寒,珠儿不禁打了个寒颤。
萧紫妍看在眼里,蹙了蹙眉,将一个小瓶递给奶娘。
“明日午膳,让丫头到本座那里吃。”
奶娘望着小瓶上“灵华露”三个字,微微诧异,这可是救命的良药啊,从前别派掌门亲自前来求此药,甚至愿用至宝交换,教主都不给。如今珠儿虽然昏阙,实则伤势并不算太重,教主竟然就轻易将这瓶良药给了她。
再狠毒的家法,再严厉的态度,骨子里都是存了一份疼爱吧?
当下千恩万谢,扶好遗珠缓步往宅子走去。
萧紫妍望着她们披星的背影,悠悠叹了口气,月光映入眼眸,点点不知名的液体浮现——
十六年了,我都没有疼过她分毫,她今天生辰,我却将她罚得惨痛。
内心被利器搅动,生疼,这种疼痛竟如此熟悉!刹那间仿佛晴天霹雳,那个场景再度冲进颅腔,她的眼中出现近乎崩溃的神情!
“孩子,我的孩子——”那个即将出世却胎死腹中的亲骨肉!就这么流掉了,无声无息的,它甚至还来不及看一眼这个残忍的世界!
胸腔往上涌着窒息的闷痛,萧紫妍强行驱散那惨绝人寰的记忆,片刻后眼中只剩了深沉的恨意。
今日的惩罚怕是太轻了——
她冷冷一笑,双掌用力向前一击,面前几颗粗木生生拦腰折断,沉重地砸在地上,惊天巨响!

第三回:玉盘珍馐

1 个赞

萧遗珠转醒时已近次日午时一刻,方一睁眼,便觉身后皮肉痛得钻心,禁不住“呀”地叫出声来。奶娘闻声连忙凑过身来,一同凑过来的还有一位绿衫少女,十八九岁的样子,高挑身形,乌黑漂亮的秀发像两道小瀑布般倾泻在她刀削似的双肩处,细看去轮廓虽有些阳刚,却有着独特的洒脱气质。
“凌波姐——”遗珠在枕上偏过头来,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宋凌波欠身摸了摸她满是汗水的额头,却见那樱唇上也尽是深深齿痕,想必也是痛到了极点。心下顿时一片酸楚,好狠的教主!她是奶娘的亲生女儿,也是魅舞护法的亲传弟子。奶娘视珠儿如己出,她自小便也将珠儿当亲妹妹看待。
“娘,是怎么一回事啊?昨日不是珠儿小姐的生辰吗?”宋凌波眼见遗珠痛楚的样子,心中满是惊奇和难以置信。
奶娘沉吟一下,并没有回话。她转身从盆里捞起热腾腾的毛巾,拧干了,细细去擦萧遗珠脸上的汗。反倒是遗珠,听到凌波的问话,瞬即想起娘亲昨夜“往死里打”的命令,她合上眼帘将头埋于枕上,两行热泪便簌簌地沾湿了大片枕巾。
毫不意外的,娘亲依旧没有前来看望自己。从小时候起,无论她受罚再重,伤得再痛,卧床休养个十天半个月,也没有娘亲的踪影。虽然奶娘甚为疼惜自己,守护在自己身侧,可是那并不能取代母亲。她多希望坐在床边为自己上药的人是娘亲啊,哪怕带着疾言厉色,毕竟说明娘亲还关心着自己。
却从来只是奢望。
奶娘见遗珠埋首枕中双肩不住地颤着,轻轻拍了拍她,温声安慰道:“别难过了,你娘是真心心疼你呢,只是她不愿表达出来罢了。来,奶娘给你换个药,一会还要去教主那里用午膳呢!”
遗珠怔了怔,莫非昨晚的责罚还不够,娘亲还要再想法处置自己么?无论是不是那样,想到这么快又要见到娘亲,还要跟她一起用午膳,内心便生了些许抵触。她却不敢再抗命,淡淡点了点头。
奶娘让凌波在热水中调了药酒,自己则揭开遗珠身上盖的被子,又缓缓揭下凝血的纱布。虽然动作已经尽量轻缓,遗珠依旧疼得凝眉咂舌,双手死死扣住枕头。凌波拿着热毛巾走过来,轻轻将凝结的血块拭净,遗珠只觉臀上腿上如火灼刀割般疼痛,疼得似乎头颅也沉沉蔼蔼的。用过的毛巾扔进盆里,盆中之水迅速被染成暗红色,凌波心下骇然,眼底隐现出不易觉察的杀机。
上药的过程仿佛煎熬了漫长的岁月,直到奶娘轻拍自己说没事了,遗珠心里才落下一块大石头。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紧攥枕头的双手都有些麻木了。奶娘见她唇角又被咬出血来,叹声道:“疼就喊出来,不要忍着啊!”遗珠满脸泪痕,微微一笑,喊出来岂不是又多个人心里难过。
在奶娘和宋凌波的搀扶下,她撑着床一点一点向地下挪去,一个不小心又是痛得龇牙咧嘴冷汗阵阵。心道母亲是不是专程不让她好好养伤,受这份罪。
在两个侍女的悉心搀扶下,萧遗珠一步一步挪向教主的宫殿。院落里,一群白鸽咕咕地觅着食,羽毛伸展,纵身飞出好远。
直到见她走远了,奶娘才将装有“灵华露”的小瓶子塞给女儿,凌波大惊,奶娘连忙做出噤声的手势,她硬是将唇边的话咽了回去。
“收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萧紫妍坐在满是珍馐的方桌旁,见到萧遗珠被两个侍女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远远就喝道:“不用跪了,到一旁坐着。”遗珠诚惶诚恐地应着是,心下却相当侥幸。多亏母亲允了她免礼,否则她这昨晚才跪过冰池的膝盖恐怕只弯一下就会废了。然而她这刚受过刑杖,连睡觉都只能侧卧,如今怎么坐下去呢?纵使心中会生出万般抵触,行动上她却不敢迟疑,硬着头皮走近放有佳肴的餐桌,咬咬牙坐上母亲身畔的一把桃木椅,臀部刚刚挨到坚硬的椅面,竟是“啊”地一声痛得跳了起来,秋水双眸含着凛冽的伤痛。双腿膝盖竟不听使唤,身子一歪,差点倒下去。
萧紫妍一惊,伸手去扶,遗珠却已抓稳了椅背慢慢站了起来。萧紫妍望着女儿满头都是淋漓的冷汗,按理说创口涂上“灵华露”,疼痛会即刻消减,哪里至于疼成这番田地?她脸色阴晴不定,冷冷斥道:“真是没用!”听着母亲的奚落,遗珠一颗心仿佛被刀一刀刀剜了,低头咬了牙不敢说话。

萧紫妍吩咐侍女给遗珠的椅子上铺了厚垫子,遗珠一着被蛇咬,只怔怔地瞧着,不敢往上坐。余光却又触及到娘亲冰冷的眸光,犹如一条冰冷的青蛇抽在脸上。她一个激灵,颤抖着坐上那个已柔软了许多倍的椅子,“嘶——”她倒吸一口冷气,勉强还能忍受。
虽是家宴,桌上珍馐也源源不断,很多菜式都是平日里遗珠最喜欢吃的。然而今日她大病未愈,吃不得那油腻,光闻味儿就是一阵作呕。萧紫妍见她呆呆地望着碗中的米饭,筷子支在指间连动都不动,不禁皱眉道:“死丫头,用膳时倒发什么愣!”
她的语气只是轻微责备,却依然让遗珠蓦地一惊道:“教主,女儿知罪……”
萧紫妍见她愣着不吃饭已是不悦,此刻又闻得她称呼自己教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虽说是她曾经规定珠儿在旁人在场时不许称呼自己娘亲,可是此时除了她们母女,只有零星几个伺候的下人。
“嗯哼——”冷哼一声,萧紫妍没有再说什么,她亲自动手,盛了满满一碗参汤,递到女儿面前。这参汤是萧紫妍特意吩咐下人熬制的,对女儿抱恙的身子深有好处。可是遗珠此刻闻见那气息,却觉五脏六腑都在翻滚,虽面带难色,也只能双手接过闭了眼硬往喉咙里灌,孰料刚入喉便“哇”地一声喷薄而出,秽物竟溅到母亲衣袖上,遗珠大惊失色,一溜身跪倒在母亲脚下,膝盖撞击地板的瞬间,一阵绞痛自膝关节窜遍全身,她强忍着颤抖着,竟连句整话都说不出口。
萧紫妍却并未顾及衣角的秽物,脸色一沉,伸手覆在她额上,惊觉女儿烧得不轻。她慌忙起身将满身湿汗的珠儿扶起来,却觉珠儿全身的重量似乎都压在自己肩上,再看她脸色惨白,额上渗了大滴的冷汗,身子微微的颤抖,仿佛秋天的枯叶。
“烧成这样,怎么不早点跟娘说?”萧紫妍伸手去擦她额角的细汗,语气有些焦急。
遗珠似乎听见母亲责备的话,可惜听不分明,只觉得头痛欲裂,耳朵旁边一阵嗡嗡乱响,几乎站也站不稳。她只低声说着“女儿知罪”,重复说着,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
再醒来时,却是被娘亲抱在怀里,人中穴锐锐地触动。遗珠抬头,怯生生地叫了句“娘”。萧紫妍面色不豫,冷冷道:“你究竟是怎么了,身子差到这种程度,连一点薄惩都承受不了。”
遗珠咬着下唇,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开口。偌大的房间,遗珠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和教主独处,她总是如履薄冰一般战战兢兢。
萧紫妍命人盛了半碗一点荤腥甜腻也不沾的白粥,遗珠端起来喝了几口,实在喝不下去,萧紫妍也没有再逼迫。眼见女儿腹中有了食物衬底,萧紫妍又端来一碗刚熬制好的药汤。
吃罢药,药力逐渐发作,加之方才又跪又吐的乏了力,遗珠歪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仿佛要睡去。恍惚间,一双手拦腰抱起了她,将她放在床上,又小心替她翻转了身。耳畔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睡吧”。
遗珠只觉这份温暖好像是奶娘守在身边,可是那冰冷的语调又不像是奶娘的。她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闭了眼睛沉沉睡去。
萧紫妍坐在床边,看着柔弱的女儿蹭在自己身畔,睡的正香,脸颊烧的发红,带着些热气,睫毛长长的,在眼窝处留下一片阴影。萧紫妍摸摸她的小脸,寒意十足的凤眼里却抹了难见的怜惜。
由于带病的身子畏寒,遗珠本能地挨近母亲身旁,脑袋也往母亲怀里蹭去,全然没有平素的畏惧和疏远。萧紫妍悠悠叹了口气,轻拍着哄着她,仿佛对待襁褓里初生的婴孩。
折腾了一下午,不知不觉窗外已日影西斜,萧紫妍在屋内踱了会步。正是漫天血色落霞,殷殷地灼着眼睛,她眼中却注了秋水,竟凉入骨髓。
她眼光落到遗珠熟睡的娇躯上,眉头蹙起,想必是珠儿昨日受杖时,本是一身大汗,天气复冷不免受了寒,这才发起高烧。
又是何必要对这个孩子心生怜惜呢?莫非自己再次心软了吗?
不,自己只不过是为了让她继续活下来,如此自己的计划才可以顺利实施不是吗?
仿佛得到了某种合理的解释,她便心安理得地坐回遗珠身畔。遗珠昏睡中竟迷迷糊糊地说着什么。萧紫妍凑近,去听那烧糊涂时断断续续的低喃,直到听清楚,她的眼窝竟然泛了淡淡水气——
珠儿,竟然在梦中都在唤着奶娘。
正在这时,侍女走进来,跪倒在地:“禀教主,三分堂堂主求见,说有要事相告!”
萧紫妍皱皱眉,为遗珠掖了掖被子,随后轻声命道:“让他去大殿等候本座!”

第四回:锦瑟无端

萧遗珠再度清醒过来之时,天色已晚。她架起臂肘支起身子,却觉臀腿上的创伤不再火烧火燎地疼痛,深吸一口气,肺腔内令人作呕的咸腥血气也散了大半。不知娘亲给自己用了什么灵药,竟有如此大的功效。诧异之余,内心竟是暖暖的。
胃里忽然咕噜噜地响了几声,遗珠见晚膳时间还未到,娘亲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女。四顾茫然,她百无聊赖地下了床,两个侍女慌忙上前搀扶,她摆了手让二人出去,不愿她们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
娘亲的卧房不算很大,却显得很空旷,除了这张软床外,只摆放了几件最基本的家具。这张床她一点不陌生,六岁之前一直是和娘亲睡在一起的。可是娘亲却不愿意哄她入睡,也不让自己挨她太近。她时常见到娘亲午夜梦回,黯然垂泪,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知道娘亲有个心结,正是这个心结导致她痛苦了这么多年。她却不知这个心结到底什么,也不敢去问,几次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她走近铜镜前,昏黄的镜面上瞬时映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虚虚弱弱的没有一丝血色。一双清灵的眸子黑是黑白是白,晶莹剔透的瞳仁有淡淡的忧伤。她忽然想到娘亲的眼眸,细细长长的丹凤眼,眼尾上挑,有着不怒自威的气质。为什么身为娘亲的亲生骨肉,自己竟和她长得一点也不像呢?伸手一一抚过铜镜前的胭脂首饰,上面沾了薄薄一层灰,女为悦己者容,父亲过世后母亲就没有再化过妆了。然而即使是素颜的母亲,也有着惊世骇俗的美丽。
如果爹还在,一家人和乐融融,娘就不会时常毒打自己了吧?
悠悠叹了口气,遗珠眉间蕴了轻愁。默默走到角落的几案前,黑木的案子上放有一把长约三尺的瑶琴,琴身前广后狭、形若依凤。萧紫妍时常独坐琴前,手垂兰花,指尖轻点,悠扬的曲调便绕梁不绝。那时往往百鸟乱翅,千花自卑。遗珠也是喜欢琴的,娘却说她更重要的事情是练武。轻轻摩挲着琴弦,发出清灵悦耳的声响。唇角向上弯了个弧度,稍稍用了力气去拨那琴弦,孰料那弦调得有些紧,忽闻“嘣”的一声,琴弦竟然断了!!!右手食指被断弦划伤,一颗血珠沁了出来。
遗珠大惊失色,只觉头皮一阵窸窸窣窣地发麻,这可是……这可是教主最喜欢的一把琴啊!她却把一根弦弄断了……这可怎么是好?即使能够修复,也绝对无法还原最初的音色……怎么办才好?!
遗珠愣在原地,仿佛听到了自己五脏六腑都碎裂的声音。
正在这时,只听门外一声:“教主驾到!”遗珠战战兢兢地上前跪迎,一抬头却见教主脸色不豫,想必方才的密谈并不愉快。这下……这下惨了。
“娘……”遗珠一开口,却发现自己牙齿竟在打颤。
萧紫妍有些烦乱地摆了摆手,示意女儿平身,径自走到软榻上坐下。余光瞥了遗珠,却见她依旧颤抖着跪伏在地。
“珠儿起来。”纵然她此刻怒火正一点点膨胀,潜在的理智却让她不愿迁怒珠儿。
遗珠闻言身子一颤,迟疑了。
“本座说话你听不见?”终究是失了耐心,萧紫妍“啪”地一声将几上的茶杯掀翻,茶汤洒了一地。
“娘息怒,女儿……女儿该死……”遗珠一时间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吓得珠泪纷纷滚落。
萧紫妍见她吓成那个样子,叹口气,缓了脸色道:“好了,起来吧,你身上还有伤不宜久跪!”
遗珠扬起脸,见娘亲眼中染了薄薄的疼惜,愧疚之情愈发浓郁。她盈盈叩首道:“女儿……女儿不小心……不小心……”咬咬下唇,敛了眼皮,眼底尽是懊悔和无助。
萧紫妍这才发觉她异常之处,声音渐冷:“说下去。”这话语气甚是平淡,脸上也并无向来戾气,却是威严非常。
遗珠心头狠狠一凛,缓缓透了两口气,鼓勇道:“女儿不小心……不小心将您的琴……”
萧紫妍面色微变,目光随即投到瑶琴上,赫然见一根弦已被扯断,她的心就那样狠狠揪了一下——
那是他最后的遗物啊……那是他与她的定情之物啊……!
快步走近几案,伸出手触摸那根断了的弦,白皙修长的指尖微颤。转过头时,凤眼已射出两道杀之而后快的冷厉!抬手一巴掌挟着凌厉的掌风呼啸而至,遗珠不敢躲避,只觉得两眼直冒星星、头昏脑涨,本就带病的身子瘫软在地,倒吸了几口冷气,鼻腔口腔尽是血腥的气息。她并不后悔自己承认了错误,因为如果她不承认,母亲会以为是某个侍女扯断的,那么那个侍女一定会被处以最残忍的死刑。

盛怒下的萧紫妍又是狠狠一脚踢上去,直直踹在遗珠的心口上。遗珠“啊”地失声呼痛,刹那感觉胸腔仿佛炸开了一样,无边无际的剧痛蔓延开来,淹没了她的每一寸神经。她蜷伏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耳畔轰鸣,汗泪俱下。
“教主息怒!”两侧的侍女见状,通通惊跪在地,颤抖着俯下身去。
膝盖忽然传来钻心的痛,遗珠颤抖着翻转了身,未料到又触及臀上的伤口,惨叫一声再次翻转回来,裤子上已有殷殷血迹蔓延出来。脸颊肿着火红的巴掌印,心口抽着一阵阵地余痛,臀上腿上有种撕裂般的痛楚和鲜血涌出来的温热,还有膝盖针丶刺般的疼痛……她已经分不清哪里更痛。
遗珠眼神涣散,目光已经失去了焦距,唯一撑住她的似乎只是一种盲目的痛感。她只觉得身上每一处都痛,就连自己的心都像是被凌迟着。
遗珠的疼痛、婢女的求情却似乎并没有让冷若冰霜的萧紫妍动容,她右掌一吸,将挂在墙头的软鞭吸入手中。这便是萧紫妍制订的家法,细长的软鞭绞了皮革和铁丝,还镶了金丝银线,拿在手上沉甸甸的。软鞭上染满了淋漓鲜血,即使每次用毕都放入盐水缸里浸泡,日积月累那上面的血迹却怎么也洗不掉。
双手弯了弯软鞭,“咻——啪!!!”一鞭甩下去,在地面上击出一连串可怖的火花。遗珠听了这声,不由自主地全身痉挛,昏昏沉沉地爬伏到教主脚下,疼痛得一句求饶的话也说不出口,只怔怔地望着娘亲。娘亲冰冷的目光终究是刺伤了她,那严厉得没有一丝怜惜地眼神,她不是没有见过,可是为何她已经伤成这般模样,娘还是不肯饶恕她呢?
终究是压了压火烧火燎的脾气,萧紫妍用鞭梢挑起遗珠微垂的下巴,冷冷道:“你可知自己这回犯了天大的错误?”
遗珠痛得脑袋异常沉重,下巴却被鞭梢硬生生抬起,湿热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就流进她本就晕晕乎乎的头颅。“呼呼”地喘了几口气,遗珠觉得自己出现幻觉了,她似乎又看见那个惊雷的夜晚,娘亲抱着吓得大哭的她哄了整整一晚。娘亲的神情好慈爱,怀抱好温暖,似乎只要有娘亲在身边,无论发生什么她也不会害怕。
总是重复地做着这个梦,娘亲那绝美的凤眼抹了对自己的疼惜,在昏黄的油灯下泛着湿润的波光,飘飘渺渺仿佛隔离在这个世界之外。只有在梦里,她才敢扑进娘的怀抱寻求温暖,她才敢流着泪跟娘说她很难过,她才敢嬉笑着跟娘亲撒娇。
她多么希望这个梦永远不醒,于是她多少次清晨都在奶娘的催促下选择了赖床,直到母亲将一盆冷水泼到自己身上。

背上一道火辣辣地灼痛让遗珠迅速停止了胡思乱想。
萧紫妍见她眼神空洞得连一丝愧疚之情都没有,扬起手死命抽了她一鞭!皮鞭像嗜血的蛇,将遗珠后背拉出一道道长长的血口子,鲜红的血瞬即从她衣衫渗了出来。那鞭子里的金丝银线本来只是做个装饰用途,都是松松的缠在外头,如今打在身上,却都散开了,一根根摩擦进破碎的伤口里,仿佛刺进去一根根的铁刺,痛不堪言。
剧烈的痛楚从开裂的伤口中直冲到胃部,全副的精神在痛楚中叫嚣着醒来,遗珠开始扛不住了,哭喊道:“娘,娘……”
萧紫妍火冒三丈,根本听不进女儿的苦求,当下一脚揣在遗珠腰际,将她踢得跪爬在地上,扬起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抽上去。她武功高强,下手又狠,这一鞭下去竟相当于旁人十鞭的力度。遗珠觉得后背都痛麻木了,伸手一摸,满手都沾了鲜血,她心下大骇。还没反应过来,那皮鞭抽在白嫩的手背,撕裂了皮肉,挟了一串血花飞过。全身钝痛下,手背上锐利的痛楚显得格外清晰。她“嘶——”地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猛然抽回手,却见拇指粗的鞭痕已将手背划开,殷红的鲜血在裂开的皮肉里酝酿出来。
刹那,一滴汗液从额上流入琉璃般的眼中,一阵刺痛,她伸手去擦眼睛,却将手背上的鲜红染了进去,一时间眼中也是血色,视野内都是血色。她慢慢挪了挪沉重的身子,只觉这副皮囊麻木得竟不像是自己的。然而心口的剧痛再一次将她即将背过气去的意识强行拉了回来,她支撑着身子,抬起头望了眼娘亲,是幻觉吗?娘亲满是怒意的眼中竟夹杂了些许她看不懂的神色……
没有人疼爱,再难忍的痛楚也可以忍。有人疼爱,却让遗珠紧绷的神经瞬间崩溃。她忽然觉得异常委屈,为什么只因她弄坏了一根弦,就被残忍毒打到这般地步?娘为什么不愿意可怜可怜自己的女儿呢,为什么见到她痛楚到如此程度还不肯放下手中的鞭子呢?
再强悍的意志力也已经随着身体的不堪负荷而渐渐抽离,何况她只不过是个十六岁的柔弱少女。剧烈的痛楚,像要把整个人掀翻一样,裹挟着汗水与血水,顾影自怜。
难道……难道娘亲真的恨自己了,再也不疼自己了吗?
“认错!”萧紫妍将鞭子急急一收,冷喝道。
遗珠嘴唇动了动,却连讨饶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努力睁大眼睛,迷迷蒙蒙的,只怕一闭上就再也醒不来。心疼痛得无以复加,那是肉体的疼痛所无法比拟的。
萧紫妍见她拒不认错,微微柔化的心就再度发起狠来,她使劲踢向遗珠手臂:“认不认错!”
遗珠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手臂的骨头几乎像是生生裂了,疼得钻心。
就在这时,只见门外一个高挑的身影一下子窜了进来,护在遗珠身前,正是宋凌波。她方才一直在门外守候,直到听见寝宫内鞭子抽打皮肉声和遗珠惨叫声,这才实在忍不住,挣开门口阻拦的侍女,一溜身跪倒在教主面前,拱手道:“教主息怒,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小姐吧!”
萧紫妍眼见魅舞护法行为举动愈来愈放肆,而魅舞的这个弟子如今竟也敢直闯寝宫,当真大胆至极!她用鞭梢指向宋凌波,冷冷道:“本座教训女儿,也轮得着你来干涉?”
宋凌波咬咬下唇,忍住心中的颤栗,直视着那双威严的凤眼:“无论小姐犯了什么错,她毕竟是您的亲生骨肉,虎毒尚且不食子……”
那句“亲生骨肉”说得讽刺至极,萧紫妍顿时怒不可遏地大喝道:“来人,将宋凌波拿下,押入地牢!”
两名侍从应声前来,架起宋凌波,她冷笑了一声道:“放开我,我自己能走!”说罢挣开侍从,略显倨傲地昂首走出教主寝宫。
遗珠只觉意识一点一点涣散,仿佛着单衣置身于三九寒冬,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灌进利刃寒刀,颤抖得不能自已。她本能地爬伏到母亲脚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母亲长裙的下摆,低声啜泣道:“奶娘……珠儿好冷……抱抱珠儿……”
铁血的手腕僵住了,只因这一句话,长鞭自掌中滑落在地,发出轻琮的响动。
突然,只见遗珠头一歪,再无动静,口间噙着鲜血。萧紫妍怔了怔,弯身抱起珠儿。遗珠闭着眼睛,面如金纸,浑身抖个不停。萧紫妍把她抱在床上,将一粒速效回魂丹塞入她口中,骂了声“孽障”,长叹着拂袖而去。
贴身侍女望了眼软榻上血肉模糊的萧遗珠,心底不禁也抽了口凉气,这次不就是断了根琴弦么,竟值得教主生这么大的气!骇然良久,她追了出去。
在乐舞亭,她找到自斟自饮的教主。侍女连忙赔笑道:“教主,您别生气了,小姐也不是存心惹您生气的……”
萧紫妍不理会她,只盯着那抹残月出神。一杯一杯烈酒缓缓入喉。
侍女小心翼翼地劝道:“您心里可是有事?可是为了小姐?”
萧紫妍微微眯起凤眼,侍女忙自己打嘴道:“奴婢该死!奴婢多嘴!”
萧紫妍起身,拿起酒壶,连酒杯也不用,咕嘟嘟喝了个底朝天,喝罢扔下酒壶,呆呆望向寝宫的方向。
那侍女见到教主眼角有颗明亮的东西,月光照在她面上,那粒透明的液体缓缓坠下来,挂在下颌久久不动。

第五回:病榻细语

萧遗珠这回病得不轻,教中几个懂医术的医者里里外外忙活了大半天,才将她浑身上下的伤口包了个遍。医者们口头上虽不说,内心却皆是大骇,这下更加领略了教主的不近人情。几个医者忙成一团,又是涂药又是扎针,一个年纪大些的大夫擦擦额角的汗,战战兢兢地对一旁照顾的奶娘说:“宋娘,这回怕是打得狠了,脉象虚弱得紧,要不要跟教主说一下?”他是教中医术最高明的高大夫,遗珠每次挨了打伤得重了,也都传他过来医治。
奶娘犹豫片刻,想到教主昨晚将小姐抱回来时脸色很不好看,似乎对自己含了微薄的愠怒,加之女儿凌波还在她手上,若是就此去求教主过来,会不会有反面效应呢?
高大夫又道:“教主下手虽然狠,但谁不知道她心里是最疼小姐的,若是小姐当真出了差错,你我都担待不起啊!”
奶娘微微一震,点点头:“是了,那我去禀奏教主吧!”
看着奶娘离去的背影,那高大夫扭头看着昏迷不醒的遗珠,小姐的身子骨本就孱弱,哪里禁得起这种伤势?这样乖巧的女儿,教主怎么就下得了这个毒手呢?
奶娘赶去的时候,萧紫妍正在正殿处理教中事务,繁忙得不可开交。看着奶娘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地,她淡淡开口道:“奶娘有事么?”
奶娘擦汗道:“教主,您快去看看小姐吧……”
“珠儿怎么了?”萧紫妍执笔的手突然顿住,眯起凤眼问道。
“几个大夫说伤了肺腑,脉象虚弱,情况很不乐观……”奶娘瞄了眼教主,见她眼中闪过一丝疼痛,然而她却只是冷冷道:“那个死丫头忤逆犯上,活该如此!本座尤嫌打得轻了!”
奶娘悠悠叹口气,垂了眼眸没有接话。
终究是放心不下,萧紫妍蹙眉道:“当真打得重了?”
奶娘点点头:“血肉模糊了。”
一滴墨点透了纸背,萧紫妍搁了手中的狼毫,有些烦乱地踱了几步,目光忽然落在奶娘身上,冷冷一笑,道:“奶娘,你匆匆忙忙来找本座,莫非只是为了珠儿的事?”
奶娘咬咬嘴唇,迟疑片刻,终于跪伏在地,哀声道:“不知奴婢那个贱丫头怎么得罪教主了,还请您看在奴婢这么多年来伺候小姐的份上,宽恕她了吧……”
萧紫妍冷哼一声,寒眸斜睨:“你教的好女儿!”
奶娘浑身一颤,爬伏在地颤声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您要处罚就处罚奴婢吧,都是奴婢教女无方……可是凌波,她不是存心犯上的……”
萧紫妍却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她说的话,内心塞满了遗珠的伤势,当下不再理会她,甩袖疾步走向遗珠的寝宫。
遗珠那头,已经是吐血不止,遗珠更是面如金纸,喂药也喂不进去,喂多少便吐多少,吐得除了药汁,还有血丝。大夫们见教主移驾,纷纷跪落在地,山呼万福。萧紫妍沉声道:“都起来,我女儿怎么样了?”
高大夫颤颤巍巍地回话道:“启奏教主,属下方才已用银针止住小姐的喷张的血脉,血虽止住了,小姐肺腑却受了伤,此刻不停地吐血,情况不是很好……”
萧紫妍面色阴晴不定,走过去探了遗珠的脉搏,又擦了擦她唇角的血迹,目光中有了些许慌乱:“不过是打了几鞭子,有这么严重?”
高大夫叹声道:“小姐前不久才挨过板子,伤口发炎导致高烧,此病未愈又挨了鞭子,所以才……”
“你直接说该怎么救!”萧紫妍握住珠儿冰冷的小手,却发觉那手上一道深深的鞭痕,烙开了本该白皙细腻的皮肤,虽有伤药敷在上面,看着还是骇人得紧。心不由自主地揪了一下。
“教主,不知可否动用教中的圣丹……”高大夫深知圣丹炼制之不易,神教当中一共也只有三颗,然而眼下小姐若不服用此药,恐怕性命将会不保。
“既然圣丹可以治珠儿的病,你们还在这迟疑什么?”萧紫妍挥手道:“把教中所藏圣丹全部拿来!”
高大夫微微一笑,有了圣丹,这病就不是没得治了。谁说教主不近人情,眼看着女儿伤这么重,她此刻不知在怎么心疼呢!
遗珠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萧紫妍守在她身旁,也是三天三夜都没有合眼。她拿着拧干的热毛巾,一次次擦着珠儿滚烫的额头,缓缓抚着珠儿的长发,看着她瘦弱的身子陷在床褥里,单单薄薄的样子,眼眶竟然胀胀的。

侍女捧来了饭菜和药汤,教主端起药汤,一点一点给遗珠喂下去,意识模糊的遗珠喝了又吐出来,好在服下圣丹后没有再吐血。侍女劝教主用膳,萧紫妍只摆了摆手,称自己不饿,吩咐她们拿下去。
直到第三天傍晚,遗珠才昏昏沉沉地醒了一次,神智并不清晰,似乎认不得人,半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有些迷惘地望向母亲。萧紫妍看着有些心疼,把她抱进怀里,又喂了药和稀粥。喝下稀粥的遗珠终于有了微弱的气力,张了张口,叫了声“奶娘”。
一丝黯然神伤自凤眼中升起。

约三更时分,萧紫妍见女儿烧退得差不多了,脉搏也重归有力,这才吩咐下人好生伺候,起驾回到自己的寝宫里。这几天因为遗珠的病,耽误了许多教中事务,加之前不久魅舞护法不安分的事,她无法再全然不顾神教。毕竟她是一教之主。
天亮之时,遗珠终于睁开眼睛,看见奶娘憔悴的面容,刚要说话,一股血腥气息卡在喉咙里,捂嘴咳了两声,手心一滩鲜血。
“小姐,你可吓死奶娘了,现在感觉怎么样?”奶娘慌忙用手巾去拭她唇角的血丝。
遗珠压了压胸腔的闷气,清了清喉咙里的血,这才有些歉意地道:“害您为我担心了,我知道您这几天一直照顾着我……”
奶娘微微叹了口气:“傻孩子,一直照顾你的人是教主,奶娘是方才过来的……”
遗珠怔了怔,唇角随即抹开一丝惨淡的苦笑:“您别安慰我了,我很了解娘,她不会关心我的死活的。”
奶娘待要说什么,忽然想起教主把凌波关了三天了,依旧没有放她出来的意思,当下也不愿再为教主说好话,便由着遗珠这样去想。
门外,一声极细的叹息声,孤苦,压抑。守门的侍女差点惊呼一声“教主”,却在萧紫妍噤声的手势下生生将那句话压回心底。侍女怔怔望着教主孤单的身影,转身,没入了寒冷的月色里。
遗珠在寝宫静养了几日,萧紫妍再也没有看过她。每日奶娘都会给她端来可口的饭菜和苦涩的药汤,哄着她喂着她吃喝。由于卧病在床无法练功,日子过得安逸闲适。
这日,午后的阳光一点点铺散进来,遗珠不禁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身上的伤还有些疼痛,但是已经没有先前剧烈了。烧已经完全退了,意识便重归清醒,一双灵动的明眸转动着,看着满屋子人为自己忙活着,心下也觉得她这场病确实有些重了。
可是娘亲依旧没有看望自己。
失落,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是为什么心头还是锐锐地痛呢?
深深吸了一口气,竟嗅到了烤鸡的味道,猛然见到眼前站了个蓝衫少年,眉梢眼角带了俊朗的笑意,手中还捧着半盘烤鸡腿。
“怎么样,馋了吧?”邢天磊将烤鸡腿放在遗珠鼻子下,让香气充分萦绕于她敏锐的嗅觉中。
遗珠见是天磊,心下一阵高兴,脸上也露出少有的俏皮。她本性调皮乐观,却在威严娘亲的管教下规规矩矩的。加之她自小身为教主的独生女儿,别的教众都惧于她少主的身份不敢亲近,除了宋凌波之外,最亲近的也就是这位葬夜护法的独子,邢天磊了。小时候天磊总是能变出一堆戏法来逗自己开心,有时她被娘亲罚着抄书,天磊就模仿着自己的字迹帮自己抄,有几次甚至还瞒过了明察秋毫的教主。一见到这位成天乐呵呵的小哥哥,遗珠心底的阴霾就全被驱散了。
“天磊哥,你从哪里整的鸡腿啊?”遗珠一双天真的眼中闪着快乐的光芒,脸颊有浅浅的酒窝。
“天街那家福记,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一起吃过的!”天磊嘿嘿一笑,拿出一块递给遗珠,“吃吧,我记得你小时候为了吃这个,偷偷溜出去好多次呢!”
遗珠闻着那诱人的香气,不禁食欲大振,这些天她尽吃些清淡得没有油水的饭菜,胃都清空了,现下见了这油汪汪滑溜溜的烤鸡腿,竟垂涎不已。轻轻咬上一口,齿颊留香,好吃的不得了,她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见到美食便一下子绽开了可爱的笑容。
邢天磊见她病了数日,脸都消下去整整一圈,显得更加楚楚动人了,心便微微动了一下。遗珠却为留意到他神色的异样,只享受着美食,一边还笑眯眯地道:“天磊哥,谢谢你!”那一双眼睛竟是孩子似的清净澄明。
邢天磊望着一贯娉婷的她贪吃的模样,眼波漫起酽酽的疼爱,当下拍了拍她的脑袋,道:“慢慢吃啊,没人跟你抢!”
遗珠发觉自己吃得有些失态,略微尴尬地笑了笑,好在天磊哥也不是外人,看到了也没什么。
“哎呀呀,邢公子端的这是什么?”奶娘温和的声音忽然高八度飘了过来,她方才一直在膳房安排傍晚的饭菜,回过头来竟然看见邢天磊端了一盘油腻的鸡腿,而且,小姐还吃了一个!
“我的小祖宗啊,你身子还没痊愈,不可以吃这等油腻之物的!”奶娘责备道。
天磊暗自吐了吐舌头,瞧着遗珠眼中快乐的光芒,心里也兀自绽开了芬芳。
“对了,邢叔叔回来了吗?”遗珠喜欢这个逗她开心的哥哥,也对这个自小护着她的葬夜叔叔颇有好感。前段时间神教的两位护法——魅舞护法和葬夜护法都被派出去镇丨压反叛势力了。
天磊微微一笑,道:“我爹清晨已经到了,这会应该去拜见教主了。”
这时,只见一抹白色的浮云飘进屋来,天磊定睛一看,原是一只雪白的信鸽,红色的足上绑了一个小纸卷。
“天磊哥,快帮我把信拿过来!”遗珠眼中闪烁着难掩的快乐。刑天磊微微诧异,他知道遗珠一直在院落里养着白鸽,原来是用来送信的。那么,是谁的来信呢?
虽然心中困惑,他却很快将小纸卷从鸽子足上解下,然后将纸卷原封不动地递给遗珠。遗珠展开了纸卷,半晌,脸上笑靥生花。

第六回:往事蹉跎

饮恨神教的圣殿上,葬夜护法拱手恭声道:“教主,属下确实察觉了魅舞的举动有些僭越,如今她在滇南的势力有所壮大,不知下一步会有何发展。”
萧紫妍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碧玺指环,琢磨着葬夜的话,黑漆的凤眼竟是非同寻常的沉着冷静。葬夜见她面上神色波澜不惊,心下也暗暗敬服这位女主人的深谋远虑。想当年饮恨神教的前身九华教也不过是众多门派中不起眼的一个,却在萧紫妍的经纬下,发展到江湖第一教的地位。即使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口口声声认定神教是魔教邪门,却也根本无人敢招惹。只在背后骂上几句,当面却把萧紫妍当神一样尊敬。
“葬夜,一直以来本座都是很信任你的,此番派你前去滇西,名为镇丨压叛党,实则盯着魅舞的一举一动,回来禀报本座。”萧紫妍冰冷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上。侍女教众都被屏退,只剩下她和葬夜两个人。
“属下明白,此次幸不辱使命。滇西和滇南目前势不两立,属下压制了滇西叛党后,招降了一批肯归附我教的人,并借助他们对滇南的了解,绘制了这张图,请教主过目!”葬夜双手呈上一张暗黄色的图纸。
萧紫妍看了半晌,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笑意。
“很好,”她冷冷一笑,赞赏道,“你果然没有让本座失望!”
幽昧的凤眼凝注过来,却藏了不信任的目光,萧紫妍唇角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淡淡道:“本座越来越喜欢天磊那小子了,让他跟珠儿做个伴,也省得珠儿一个人寂寞。”
葬夜怔了怔,不知她突然说出这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所谓何意,只拱手说了“遵命”。细细琢磨下,心里却凉了一截,她是把儿子天磊当做人质留在身边,以此来控制他这个当父亲的吧!
葬夜心底搅动着深沉的失落,不被信任,即使他曾经放弃了一切,情愿此生一直追随她,却依然没有得到她的信任。
遗珠的伤势虽然重,但在圣丹的神奇作用下以及众人的悉心照顾下,老老实实养了数十日,便没有大碍了,偶尔还能下床到院子里走一走。有时和奶娘聊聊天,和侍女在花园转转,有时和天磊一起说说笑笑,听天磊带来的新鲜事。成天不用练功读书,只喂喂鸽子,和那个“他”传传信件。闲看天边云卷云舒,竟觉得若能一辈子这么轻松闲适,简直太好了。
这日,风停,鸟语晴。遗珠将棋盘搬到院子里,晒着暖暖的太阳,一群白鸽绕在脚边“咕咕”地叫着。她琢磨着一盘残棋,手拿棋子敲在棋盘边,捉摸不定。
突然,一只手伸出来,拿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一盘棋顿时有了生机。
遗珠一怔,头一抬,面上惶恐不安:“娘?”
萧紫妍看见女儿几日前苍白的脸上已有了血色,一双明眸中也有了灵动的生气,心下略略宽慰。再看她乌漆的黑发垂在白皙的脸颊两侧,一脸无辜的错愕,不禁心生怜爱。然而萧紫妍忍住了把珠儿搂进怀里的冲动,只冷冷道:“有功夫下棋,没功夫练武,既然身子好了,为何还迟迟不练功?”
遗珠虽说可以下床走动,但还不至于可以痊愈道站桩舞剑的地步,听了娘亲这话,心中虽然有些凉,却丝毫不敢忤逆。方要跪下认错,却被萧紫妍一把拉了起来。
“在你膝盖痊愈之前,本座准许你不跪。”
遗珠怔怔地起了身,却见娘亲拉过自己缠了纱布的右手,轻轻揭开,却见一道明显的疤痕横穿手背,鲜血凝结在上面。萧紫妍蹙了蹙眉,伸手轻轻摸摸:“还疼吗?”
遗珠眼眶一红,摇头道:“已经不疼了。”
萧紫妍这才舒展了眉头,捏捏遗珠的肩膀:“瘦了点,膳房做的菜不合口味?”
遗珠赶忙摇头道:“不是的,是女儿没有食欲……”
若说不合口味了,岂不又有一些人要遭殃?
萧紫妍见女儿恭恭敬敬地站在自己面前,一脸顺从,心底不知为何有些空荡荡的。
“这么久不见,你竟没有话要跟娘说么?”悠悠吐出一句,她竟也觉得自己说出这样的话甚是奇怪。
遗珠想了想,忽然温声问道:“娘,您是不是把凌波姐姐关起来了?”
萧紫妍脸色微变:“谁告诉你的?”
遗珠却瞥见了娘亲的异样神色,更笃信奶娘的话,她低低启奏道:“凌波姐姐是为女儿求情,千错万错都在女儿身上,您不要为难……”
萧紫妍冷喝道:“住口!要你多事!”
遗珠吓得噤声,忙跪下道:“娘息怒!”旁边一只白鸽惊得扑棱棱地飞走。
萧紫妍冷哼一声,径自扶起珠儿。遗珠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偷偷抬眼看母亲,母亲面上看不出明显的息怒,反倒有一丝落寞。
遗珠不觉呆了,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娘亲的神色,心里微微有些酸楚。
萧紫妍低喝道:“还杵在这干什么,不想挨打就给我回屋去!”
遗珠恍恍惚惚应了句是,转身就往屋内走去,想要回身去收拾棋盘,忽然又转回去,片刻也不敢耽误。
萧紫妍望着女儿柔弱的身影,唇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温柔笑意——
“傻丫头……”

教主寝宫内,萧紫妍将断了弦的瑶琴放在软榻上,轻轻抚摸着琴身,对一旁侍立的遗珠道:“你可知这把琴是你父亲亲手做的?”
遗珠低下头去,低声道:“女儿不知……”
萧紫妍叹口气,撩起眼皮瞄向交握双手一脸无措的女儿,见她额角沾着薄薄的冷汗,心下一阵怜惜。伸手拉过女儿坐在自己身畔,遗珠像只小猫一样乖乖挨着娘亲坐着,鼻息里萦绕着娘亲身上的淡淡幽香。她深深吸了口气,这种香味她再熟悉不过了,每次闻到心里都是一阵紧张。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关于你父亲的事情么,从前娘总是瞒着你,是因你年纪尚小,如今也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了……”萧紫妍神色有些落寞,那落寞中还掺杂了一丝复杂的情愫。
“你父亲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琴匠,他制出的琴弦能发出天籁的声响,无人可以超越……”
遗珠扬起脸来,微微诧异。从前无论她怎么问,娘亲都冷了脸喝令自己不许多事,如今却主动要告诉自己关于父亲的事情。
萧紫妍抚着琴,眼底交织着隐忍的悲戚,她缓缓道:“而这把琴是你父亲送与为娘的定情信物,也是他留给为娘的最后一件东西……”
遗珠心中短促地一震,忽然明白那天娘为何那般暴怒,为何发狠将自己往死里打,原来一切皆是因她太过思念过世的父亲,这才如此珍视他的遗物。想想自己之前竟还觉得委屈,她眼圈发红,后悔不已,低声请罪般地道:“娘,都怪女儿不好……”
萧紫妍见她一直噤若寒蝉地坐在一旁,此刻又懊悔不已的样子,不由得心疼。她却忍下心中的情绪,冷冷道:“你说你到底该不该打?”
遗珠瞥了眼娘亲冷厉的凤眼,低下头去,默默点了点头。
萧紫妍伸手拍拍她肩膀,看着女儿消瘦的肩膀,再不忍心对她疾言厉色,冰冷的声音里掺杂了温和:“好了,打也打过了,罚也罚过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遗珠犹豫了片刻,有些怯怯地开口:“娘,爹是被谁害了的?”
萧紫妍见她直接揭起自己心底那块不愿碰触的伤疤,微微透了口气,才勉强压制住涌向肺腑的悲戚。她淡淡回忆道:“当年你娘还只是神教的少主,与你父亲新婚不久,腹中怀了你。孰料苍门的门主苍镇南为了夺取神教至高无上的武功秘籍,暗中布下杀手迫我交出,你父亲为了保护咱们母女,丧失了年轻的生命……”
娘亲淡淡几句话,竟将那段残忍的追忆勾勒得淋漓尽致,遗珠听得一阵沉重,她仿佛看见父亲惨死仇家刀剑之下的样子,血液里咕嘟着酸楚和心痛,咬紧牙关硬生生忍下夺眶的热泪,咽声道:“娘,他们为什么这么狠心?”
萧紫妍冷然扫了遗珠一眼,道:“那些自诩名门正派之人,实则连畜生都不如!你偏偏对他们心生怜悯,之前公然违背本座严令,溜出去安抚他们!本座真恨不得一掌打死你!”说到此,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萧遗珠见娘亲竟将自己恨得牙咬切齿,当心攥紧了掌心,凄然道:“娘……”
萧紫妍叹了口长气,微微仰起脸:“那苍镇南如今绝非本座的对手,本座杀他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般,可是……”她忽然斜睨遗珠,冷冷道,“你可知本座何以留他的命到现在?”
遗珠见娘亲一会温和一会暴怒,心早已绷紧了弦,此刻突被问及,不禁有些迷惘地摇了摇头。萧紫妍冷笑一声,凤眼折射出隐忍的杀机,她抚了抚遗珠的小脸,杀机却变为怜爱。却见她缓缓道:“珠儿,你是遗腹女,而你爹也因保护你而亡,若不能手刃仇家,你又有何面目去见你爹呢?”
遗珠深深吸口气,眼底有了决绝的水光,她哑声道:“女儿明白了,此生若不能替父报仇,也没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
威严的教主赞赏地微微颔首,冷若冰霜的面上竟也带了隐约的残酷笑容。

第七回:阳奉阴违

圣殿之上,遗珠忐忑不安地望向玉座上冷冰冰的教主,又看了看阶下傲立的魅舞护法,一股看不见的硝烟顿时在殿上莫名升腾起来。在此之前,母亲曾将魅舞派去滇南镇压谋划颠覆神教的一干人等,孰料魅舞时隔这么久都不见回教复命,甚至连母亲颁发的教令都不顾。
遗珠自小就觉得这位护法阿姨跟娘亲一样不苟言笑,不过在气度仪态上差了娘亲好大一截,魅舞护法向来张扬跋扈,满脸都写着桀骜不驯,有时连教主的命令都敢质疑,然而之前却对神教一直忠心不二,所以萧紫妍也并未太过在意她的忤逆。
然而这一回她却公然不给教主面子,萧紫妍几次三番传令,她却依旧不回来。
僵持片刻,萧紫妍微眯了凤眼,斜靠在倚着座上的虎皮小几上,一身华丽的宫装在灯光的照耀下珠光涟漪,更衬得她雍容华贵。片刻后,殿上响起了她异常冷漠的声音:“魅舞,好久不见了。”
方一开口,周围似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场”,压得殿内的人都噤若寒蝉。遗珠深知,娘亲说话越平淡,说明她越是怒不可遏,眼底已经隐隐起了杀机。然而魅舞却只是不在意地一笑,傲然道:“教主,听说您把我的徒儿宋凌波关起来了,还请您能够放过她。”
她身为下属,却出言不逊,萧紫妍嘴型一动,似乎想说出一个“大胆”或者“放肆”,然而遗珠却抢先道:“魅舞阿姨,遗珠有个问题想请教您。”她徒然打断,只因气氛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若再这样下去恐怕宋凌波会受到牵连。
萧紫妍不知遗珠所谓何事,却见魅舞徐徐负起双手,悠悠道:“说吧——”
遗珠微微一笑,道:“遗珠前阵子在江湖走动,听说滇西有支名叫“毒”的势力,您在滇西这么久,可曾听说过这件事?”
魅舞若闲庭散步的神色忽然紧绷起来,她敛了笑容,一字字道:“你想说什么?”
遗珠淡笑道:“我是在想,您这么久不回来,连教主传令您都不听,一定是因为滇西的事情处理不完吧。”
魅舞攥了拳头,心中愤然,她自来连教主都不放在眼里,今天竟然被这个小鬼戏弄。半晌眼神锐利地一闪,冷笑道:“少主,你闯荡江湖时日不久,竟然已经熟识了苍门的余孽,还把大量的抚恤给了他们……”
遗珠见她故意提起这茬,咬了下唇,生怕这件事再触及娘亲的愤怒。偷偷瞄向娘亲,却见她面上虽有怒容,却只是淡淡道:“关于这件事情,本座已经罚过珠儿了,她确实不该因一时心软,而可怜那些不该可怜之人。”
魅舞眼神一凛,按说萧遗珠此举于公违反教规,于私又触及教主的痛处,未料教主竟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当下咬咬牙,却也没有什么办法。
萧紫妍一贯不满于珠儿的柔弱,此刻却见她从容淡定间和魅舞一番唇枪舌战,虽然对魅舞的话耿耿于怀,眼中却有了赞赏之意。
半晌,魅舞环住双臂,转了话题:“教主,您明知凌波是我最疼爱的一个弟子,为何在属下离开的时候将她关了起来?
萧紫妍冷哼一声:“你去问问她,究竟什么事情得罪本座了。”当下命令道:“珠儿,你传本座的口谕,将宋凌波带出来问话!”
“是,教主!”遗珠领命。

穿过圣殿后方宽敞的花园,沿着曲曲折折的小径一直达到最后面的一长排矮屋旁,两个侍从守在门口,见萧遗珠走近纷纷跪下行礼:“少主万福!”遗珠抬抬手示意他们平身,又从袖口抽出一个长条状的玄色令牌,扬声道:“传教主口谕,带犯人宋凌波出来问话!”
两个侍从见是教主口谕,唯唯诺诺地应着是,不一会,牢中的侍从就将浑身血迹斑斑的宋凌波推了出来,凌波双手双脚还带着沉重的镣铐。
虽然萧遗珠深谙这一出,被关入地牢的教众都会或多或少吃些苦头,然而看到受过重刑的凌波还是胆寒了一下。她见凌波手腕被铁撩磨出了血泡,不禁皱眉,对一旁的侍从喝道:“把她身上的镣铐取下来!”
侍从恭声道;“没有教主的吩咐,属下不敢轻举妄动。”
遗珠冷冷道;“教主若是怪罪下来,本小姐一人承担,开锁!”
侍从见少主发了怒,不敢再说什么,连忙上前取下了凌波身上的刑具。凌波见到遗珠,憔悴的面容上流露出喜悦:“珠儿……”
遗珠眼窝一热,待要上前去扶她,却碍于教众都在场,只好冷了声音道:“宋凌波,你随我走一趟!”
凌波仰起脸,见遗珠声音虽冷,眼中却流露出有些古怪的神色。当下敛了眼眸,应了声是,缓步跟随在遗珠身后。
正值初秋,凉风驱走了夏日的暑气,微凉的风吹拂着遗珠的发丝。她虽然沉默地走着,内心却波澜起伏。
“珠儿,我求求你,奶娘求求你,救救凌波吧!”奶娘泪流满面地跪在自己面前,哀声求着。她从来没有见过奶娘这般无助的眼光,颤抖的泪花,那哀恸的声音。奶娘因为凌波的事情,病倒了,遗珠守在她身边,看着她以泪洗面,一颗心就像被凌迟着。
教规不可违,母命不可违,这些框框条条就像绳索一样紧紧捆缚在她身上,将她压制了这么多年。前不久正是因为违抗了教主的命令,她受到教规的严惩,此刻身后伤疤还未好,犹自疼痛不已,她又怎会忘了刑杖的无情呢?
此番教主囚禁凌波,又施加重刑,正是运用苦肉计控制魅舞护法。
可是,奶娘的咳嗽声自耳畔阵阵传来,她的心都揪紧了。奶娘自来待她若几出,何况人都说奶娘等于半个娘,这么多年来若非奶娘的悉心照料,若非奶娘总守在自己身旁关怀备至,娘亲和整个饮恨神教的冷漠无情,一定会把她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的。
遗珠心念一动,步子突变,从圣殿不远处绕了远道,忽然拉了凌波快步向前跑去!
“珠儿,你这是?”
凌波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带到一处人迹罕至的角落,土坯墙在杂草丛中巍然而立。遗珠径自上前拨开那丛杂草,一个洞口赫然映入眼帘。
“珠儿,你要做什么?”凌波讶异之极。
遗珠示意她噤声,拉了她转瞬从那个洞口穿了过去,身后忽然响起侍从的惊呼:“有人逃出去了——!!!”

一路上,凌波身子虚弱跑不动,遗珠使出全力将她背起,一咬牙跑出数十里。直到天色偏暗,万籁俱寂,她们停在一处幽静的竹林。林子人烟稀少,处处结了蛛网,脚下丛生的杂草中伸出不知名的野花。整个林间都充满了泥土与野草混杂的清新气息。
遗珠擦了擦额上的汗,急急喘了几口气,心都快从喉咙中跳出来了。凌波有些过意不去地道:“珠儿,你是为了救我,才冒这个险的……”
遗珠莞尔一笑,装作轻松的样子:“还好没有人追上我们,总算是逃出来了!这阵子你就在此避一避吧!”
凌波见她气喘吁吁的样子,深知她内心的惶恐远大于体力的疲乏,当下眼窝一热,握住她的双手:“珠儿,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教主若是问起来可怎么是好?”
遗珠微笑道:“没关系的,我会跟娘解释。”
“解释?教主的脾气我怎么会不知道,还记得不久前你不过是弄断了根琴弦,就被她毒打成那个样子。此番你放走了我,我怕她会……”
“怕她会杀了我?”遗珠抢了话,摇头道,“不会的,我是她唯一的女儿,她不会杀我的……”她虽然这样说着,心底却不是十分的把握。
见凌波又要开口,遗珠站起身来,拍拍她的肩膀道:“凌波姐,你就放心好了,不远处有个茅草屋,是我离家时的临时住所。里面虽然简陋,食宿器具却是齐备的。你就好好躲一阵,等娘想通了,我再求个情接你回来!”
凌波苦笑道:“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一辈子离开那个地方……可惜,可惜我娘还在那里……”
遗珠安慰她道:“放心吧,我会替你照顾好奶娘的。”
凌波点了点头,见遗珠唇角绽开了一抹纯真的笑意。月色初升,林间寂寞,她出落得像是清水百合一样,脱俗而水灵,那是水养的个性,没有丝毫矫揉造作。甜甜一笑时,仿佛三月绽放的花骨,有露珠一般的晶莹明透,有月光一样的明媚诗韵。那明澈的灵魂瞬间离开了她的视野,穿过斑驳竹影,没入到重重黑夜中。

第八回:孔明灯暗

萧遗珠忘记了那夜是鼓了多大的勇气才往回返的,一路上月影凄迷,她心中的影子忽然消散,放大成无数战栗的阴霾和颤抖的无助。这次犯下的错甚至比上一次离教还要严重,性质还要恶劣。她想想娘亲震怒的神情,双腿便如同灌了铅,加之膝盖上传来的隐痛,一个不留心载到在地,膝盖磕在碎瓦上,她“哎呦”一声用手去捂,手心摸到了黏黏的鲜血。
揉揉酸痛的膝盖,遗珠慢慢直起身子,冰雪般的肌肤在月色掩映下显得愈发苍白。她孤单的身影在地上投下单薄瘦弱的影子。耽误了片刻,她却不敢再停留,若是娘亲知道连她也不回来了,不知道会如何暴怒呢。她不愿意见到娘亲愤怒的样子,如果可以的话,她多希望娘亲面上可以有笑容,可以有温暖,她多希望自己可以擦干娘亲痛楚的泪痕。
从小到大,娘亲多少次打她骂她,她却只是委屈难过,从未生出过怨恨。娘亲自有她高处不胜寒的孤单,有着难以忘怀的痛苦记忆,这些她都看在眼里难过在心里。她只恨自己不够努力,不够出色,不能让娘亲满意。
一直以来她都是个顺从的女儿,不仅因为她害怕母亲,更因她打从心底爱着母亲。藤条皮鞭这些或许能使肉体屈服,然而母爱却让她从心底依恋。虽然母亲待她冷淡,待她严厉,她却总记得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母亲将她抱在怀里,口中重复着珠儿乖乖别怕别怕……
每当想起那个场景,总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连眼窝都是湿热的。可是现实中呢,她多想依偎在母亲身旁,多想甜甜地跟娘撒个娇,多想跟娘亲调皮捣蛋一下,只是面对如此威严的娘亲她又敢吗?
一勾新月挂在梢头,像是一抹苦涩的笑容。她扯下裙摆一角包住膝盖的伤口,迅速系好,连连吸了几口气,将即将流出的眼泪转回去,硬着头皮向家的方向走去。
寝宫静得就似无人居住的废宅,一路走着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跟心跳声。已经很晚了,娘亲应该已经歇下了吧?但愿她已经歇息了,让她再多一个不是心惊肉跳的夜晚吧!
她又看了眼天上挂着的残月,那么清,那么孤,瑟瑟的风扣入衣领,秋月的颜色竟那般幽深。月光投在她明澈的瞳仁里,勾勒她洁净剔透的灵魂,化作一颗暗无声息的露珠,意味深长地自她眼角滑落下来。
遗珠茫然四顾,鸽子们都睡着了,四周静悄悄的。可是寝宫里的侍女都到哪里去了呢?最重要的是,从前无论多晚,奶娘一定会等候自己,这回怎么也不见踪影了呢?
她“吱呀”一声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一切让她惊呆了——
跪伏一地的侍女俯身颤抖,奶娘也跪着,脸上的泪痕尚未干。刚要上前去扶起奶娘,却听教主那冰冷得令人战栗的声音响起:“死丫头,你回来了——”
遗珠猛地抬头,眼光触及到娘亲那严厉得近乎无情的神色,心下大骇,扑通一声跪倒,怯怯地叫道:“娘……”
萧紫妍“啪”地一声将桌角拍得粉碎,大喝道:“孽障,你还敢回来么!”
遗珠眼眶一红,颤抖不语,半晌起身走到一旁,径自从墙上取下血迹斑斑的软鞭,在盐水缸里泡了泡,又捧着它膝行到母亲脚下,双手将家法举过头顶:“娘……”她膝盖本自带伤,如今一跪仿佛扎进千根银针,眼前顿时一黑,沉甸甸的软鞭自手中脱落,那清琮声响又将她的意识强行拉回,她惊慌失措地重新将家法举起,两条玉臂已是颤抖不已。
萧紫妍怒视她良久,忽然上前一把夺下刑鞭,起身踱至遗珠身后,冷冷道:“去衣!”
遗珠脸微红,随即惨白,娘究竟有多恨自己,挨鞭子时连隔层衣服都不允许?她知道裸背受鞭的疼痛是着衣受鞭的几倍,记忆里只有一次是娘亲在暴怒之下喝令自己去衣的,那次近乎将自己打到残废……如今,如今娘亲也丝毫不怜惜自己了吗?
她哀求似地望了母亲一眼,见她冰冷目光中没有一丝柔化,心下撒开一片悲凉酸楚。动作有些机械化地解了外衫,只留下贴身的小衣,逆光下,她全身晶莹洁白,竟似刚出浴的仙子一般摄人魂魄。
“咻——啪!!!”遗珠习惯性地全身抽搐,即使那一鞭只是落在了她身后的地面上,擦出了一串火花。

她闭上眼,两只雪白的小手撑在身前,她攥起拳头,因为过分用力指骨节都发了白。等待惩罚的过程是难熬的,她能清晰听见细沙滤过沙漏的声音。
然而等了许久,都没有长鞭落在脊背的感觉。她有些错愕,难道……难道娘亲已经愤怒到连慢慢拷打自己的耐心都没有了,想要一掌打死自己?想到此,她脸都吓青了,偏偏不敢回头去看一看,直吓得浑身颤抖,连嘴唇都咬出了血丝。
萧紫妍站在她身后,扬鞭的手僵在半空,软鞭在地上投下细细长长的影子。她的目光停驻在女儿背后,眼皮微敛,丹凤眼中闪烁着不知名的液体。柔若无骨的柔夷抚上那雪白脊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虽然血印淡了许多,却依旧深得触目惊心——那是她下的毒手,那是她把遗珠鞭打成了这般模样。她眼前顿时重现了当日女儿哭泣着哀求自己的场面,珠儿痛得浑身都在颤,哭得眼睛都红肿了,咬得嘴唇都带了血——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么残忍?为什么?
孩子是无辜的啊,孩子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啊……
遗珠惊觉脊上一凉,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却发觉娘亲将外衫披在了自己肩背。“娘……?”她讶异,却见萧紫妍冷冷道:“今日天色已晚,改日我再罚你。”遗珠默默穿起外衫,眼中有些氤氲。
教主踱至堂中的位置坐下,寒眸斜睨跪地的奶娘,语调依旧冰冰冷冷的:“宋娘,你随本座来——”
“娘,您找奶娘有何事?您千万不要为难她……”遗珠正自庆幸暂免了一顿鞭子,却忽然听娘亲这般吩咐,此刻便是十八个水桶挂在心头,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
萧紫妍厉声道:“住口!从现在开始,没有本座的话,你不准出房门半步!”
遗珠怔怔地跪直了身子,望着奶娘颤颤巍巍的身影,一时间心如刀绞。

正殿,萧紫妍屏退了所有侍从,只剩下她和奶娘两个人。萧紫妍脸色相当难看,刚在玉座上坐定,忽的一掌击在扶手上,厉声喝道:“跪下!”
奶娘面色变了变,她何时受过此等侮辱,然而眼下却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她撩起衣摆,略显倨傲地直直跪落。
“现在珠儿不在,你可以露出庐山真面目了吧?”萧紫妍挑眉,语气中有了冷漠的戏谑。
奶娘面无表情地答道:“奴婢不明白教主的意思……”
“你不明白,那让本座告诉你——”萧紫妍脸色一沉,从旁侧的地面上“唰”地撩起一盏青色纸糊的孔明灯,底部的支架以竹篦组成,里面的灯油已经燃尽。她将那盏灯甩在奶娘面前,冷冷道:“这是你的东西,是吗。”
奶娘面色微变,却保持着异乎寻常的镇定和冷静,她双手端起那盏天灯,细细大量一番,方恭声道:“是奴婢做的,因为珠儿小姐喜欢这个,奴婢就为她做了几盏。”
萧紫妍冷冷一笑,眼神冷厉:“你很聪明,用珠儿来当挡箭牌,可惜……”她缓缓接话道,“前几天,本座曾亲眼见到你在深夜独自放孔明灯,而本地没有放孔明灯的习惯——你究竟是什么人?”
奶娘面色阴晴不定,直到听到最后一句,方面如死灰,短促地笑了两声:“教主,您不觉得单凭一盏天灯就得出如上结论,有些武断了么?”
萧紫妍望着她犹如古井一般深不可测的眼眸,仿佛藏了诸多深邃的往事,却绝不透露丁点倾诉,想想自己女儿的身旁竟然藏了这么个厉害角色,她竟不由得脊背生凉。
“既然你不愿意承认,就到地牢里了却残生吧。”斩草除根本是她向来的处事原则,然而考虑到遗珠,若她就此处死奶娘,遗珠会怎么样呢?
奶娘低下头去,没有多说什么,眼中却划过一丝侥幸。

寝宫里,遗珠被迫禁足,只好踮起脚尖不断向窗外望去。侍女将案上的烛台换了又换,直到东方既白。她竟在那里巴巴地望了一夜。

第九回:白鸽传情

萧遗珠被禁足的日子里,除了每日例行的练武,其余时间都没法出房门半步。她扁了嘴望着满院自由觅食的鸽子,羡慕地喃喃自语道:“鸽子啊鸽子,如果我也能够跟你们一样飞来飞去,而不是困在这间屋子就好了……”
萧紫妍清晨处理了教中事务,便会照例检查遗珠的习武进度。正值秋高气爽,万里无云,天际湛蓝得仿佛一池静谧的湖水。两支长剑在半空中“嚓”地击打在一起,擦出明亮的火花。萧紫妍挥动柔夷,熟稔而轻盈地舞着长剑,白衣飘荡恍若一片流动的净云。遗珠小心翼翼地闪躲着母亲招招凌厉的剑势,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这几日一直寝食难安,心忧奶娘,又不敢开口向母亲询问。此刻练剑脑海中竟也徘徊着如何说服娘亲,如何去救奶娘。
只听唰地一声,遗珠颈上一凉,长剑已逼近她脖颈。“练剑的时候发呆,我要是你的仇家,你已经没命了!”耳畔传来娘亲严厉的责骂。
那剑身离脖颈的大动脉只有半寸,遗珠连动也不敢动,心惊肉跳地低声说:“娘,女儿错了,请您责罚……”
萧紫妍冷哼一声,唰唰几下将长剑收回,负起双手道;“你以为本座喜欢责罚你?本座都是为了你好!”
遗珠两颊染上绯红,低头道:“女儿再也不敢了……”
萧紫妍也不看她,径自踱了踱,凤眼透着一股冷气:“你以为本座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为了宋娘,是不是?”
一提及奶娘,遗珠再也顾不得膝盖上的旧伤,扑通一声跪倒:“娘,您放了奶娘吧,奶娘没做错什么啊……私自放走凌波姐的是女儿,并不是奶娘啊……”
萧紫妍蓦地转头望向她,眼神冷得刺骨,一字一句狠狠道:“若是你娘被关了起来,你也未必会这么担心!”
遗珠懵了,慌忙跪伏在地哽咽道:“求您别这么说,女儿……女儿只是不忍心见奶娘受苦……”她本是想说,女儿是爱您的,如果真发生了这种事,女儿就算拼死也要去救您。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有时候爱得过于深沉,过于依恋,那种心底的酸楚是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
萧紫妍皱了皱眉,伸脚踢踢她道:“起来,自己膝盖上有伤不知道吗?”
遗珠眼眶倏地一红,扶着旁边的阶梯慢慢直起身子,膝盖这么一跪又是刺骨的痛,她嘶地一声倒吸口冷气。
萧紫妍看在眼里,目光中有了不易觉察的疼惜。她别过脸,颇有威严地道:“本座警告你,宋娘和宋凌波这件事,你不要插手,否则——”她声音忽然冷下去,“本座会让你生—不—如—死。”
遗珠听了最后那四个字,禁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娘亲向来冷漠无情,可是对待自己,自己是她唯一的女儿啊,也需要这样残忍吗?当下咬了下唇不语,心下竟是一片冰冷。
萧紫妍也有些奇怪自己为何偏要说那么狠绝的话。当下却不再看她,俯身拾起一罐子黍米,悠闲地喂着院子里的白鸽,白鸽飞到她掌心,毫无畏惧地啄着米,神色颇为怡然自得。萧紫妍见到这遗落人间的白色神灵,如此安详如此气定神闲,心底也微微泛了感触。
“娘,我知道您这么做,是为了牵制魅舞护法,是为杀鸡给猴看……”遗珠略显稚嫩的声音打断了萧紫妍难得的闲情逸致,她有些烦躁地驱开掌心的鸽子,厉声道:“你懂什么!”
遗珠走近她,眼中带了少有的倔强:“女儿是不懂这些勾心斗角,可是女儿懂得为人不能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萧紫妍何曾听过这等反讽之语,盛怒下狠狠一掌掴在遗珠脸上,暴喝道:“放肆!”
遗珠整个身子都被掀翻在地,脸颊肿得老高,耳边嗡嗡地响了起来——娘亲这一巴掌,可真是使出了十成的力气。遗珠伸手去擦嘴角溢出的血,擦了一会忽觉连鼻腔都往出冒血!她擦了半天又不断有血从鼻腔口腔流出来,不一会时间两只白皙的手掌都染了鲜血。那血就像是从她心底流出来的,没有间隙地往出流着,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她忽然把脸埋在手掌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萧紫妍看见女儿被自己打得满脸是血,心狠狠地揪了一下,再也顾不得什么教主的威严,她连忙俯下身将遗珠搂进怀中,拿出帕子轻轻擦拭她面上手上的鲜血。遗珠见到娘亲此举,先是一怔,随后像只受伤的小猫,哽咽地偎进娘亲的怀抱。娘的怀抱好暖,像极了幼年时那次电闪雷鸣的凌晨,娘亲怀中的温度。她依恋着,抽泣声渐渐平息下来。萧紫妍摸摸她肿着巴掌印子的小脸,怜惜至极,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

忽然,远方一只白鸽扑棱着翅膀飞过来,在遗珠肩头停驻,萧紫妍摊开手接过白鸽,却见它足上绑着一个小纸卷,微怔,当下将它从鸽子足上解了下来。遗珠却顿时吓得面如死灰,嘴唇发抖,忙抓住娘亲的袖子:“娘……”
萧紫妍见遗珠如此异常,心下更是讶异,她兀自展开那小小的信笺,只见上面用小楷写着——
“珠妹亲启:
见信如晤。碧山相阻,弥添怀思。前此一函,想已达览。知卿抱恙欠安,甚为悬念。又念汝姊业已保全,心下宽慰。值此望万千珍重,翘企示复。
兄逸字。”
看着看着,萧紫妍由最初的讶异,到生气,最后变成了勃然大怒,她狠狠将信纸摔在遗珠面前,指着遗珠骂道:“你好大的胆子!”
遗珠吓得脸都白了,牙齿打颤竟说不出话来。明知那信笺出自谁手,明明是盼望多时的回信,此刻她却连捡起来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萧紫妍扬起巴掌来,却见遗珠脸颊上的巴掌印还未消除,她只好迁怒于白鸽,将那送信的鸽子从地上提了起来。
“不要啊,娘!”遗珠哭道。
暴怒中的萧紫妍哪里听得进去,五指一攥,白鸽惨叫一声失去知觉,僵硬地掉落在地。遗珠自来和这些她亲手养大的鸽子感情深厚,眼下见到这只平素最具灵性的死于娘亲之手,忽然联想到从来逃不过娘亲五指山的自己。捧起鸽子的身体,她悲从中来,一时痛哭得竟不能自已。
萧紫妍低头睥睨哭得呜咽的女儿,见她连带着肩膀都发抖,膝盖还带着旧伤,刚一动,疼得钻心,一下子向前扑倒。心也不由得一软。当下拿出一个小瓶,丢在地上,抛下冷冷一句;“记得早晚涂抹于膝上。”
悠悠叹口气,教主随即甩袖离去。
直到教主走远,躲在两棵大树后面的邢天磊才探出身子,走向前拍了拍抱膝痛哭得遗珠,安慰道:“别难过了,我们去把它埋了吧……”遗珠扬起满是泪痕的脸,无助地望着天磊,哽咽地点了点头。
埋完无辜惨死的白鸽,遗珠无精打采地回到屋里。天磊为了逗她开心,使出了浑身解数,连扮猴子扮乌龟都用上了,可惜遗珠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笑带过,那笑里难掩的悲凉,看得人心酸。天磊并不知道那信上写了什么,遗珠早已将它撕得粉碎。他只是隐隐觉察到,写信的那个人,是遗珠相当在意的人。

第十回:是梦是醒

影影绰绰的幽光中,似忘川若仙境,萧紫妍发觉自己赤足行走于一处狭窄的峭壁上,崖下是腾着黑色迷雾的万丈深渊。不知名的尖利笑声由远及近一声声传来,乌鸦“啊~啊~”地扑着楞翅,从她面颊擦得飞过!她摇摇晃晃地走得很艰辛,腿似灌了重铅,身子软绵绵的,似乎每挪动一步都要使出浑身力气,生怕一不小心掉落悬崖便是万劫不复永不超生。
而路的尽头却是寥寥绕绕的紫色祥云,那么轻盈那么温柔。一名青衫男子盘膝坐于云层中,膝上有把凤尾的瑶琴,他神情怡然自得,修长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轻起舞。一曲终了,他轻轻抬起头,微微笑了,他笑的瞬间祥云一下子散开,明媚月色倾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那样与世无争的清朗。
“夫君……夫君是你吗?”萧紫妍试了试干涩的眼角,想努力看得清晰一些,那宽阔的额头,挺拔的鼻梁,星辉的朗目,恬静的笑容——哪一项不是她结发之人特有的?冷漠凄清的风眼中顿时闪烁出喜悦的泪光,她似乎忘记了所走的是天堑而非通途,迫切地向前方奔去……
她蓦地停步,心下渗得慌,那悬崖不知何时变成了泥泞的泥沼,而泥沼中不知何时竟多了几条黑黝黝的影子!她只觉那水汽蒸浸,潮湿滑溜,泛着腥臭难闻的气息。脚下忽然一阵剧痛,她“呀”的一声,却见一只乌漆漆的……鳄鱼?一只鳄鱼顺着腿往身上爬。她惊呼出声,右足踏上鳄鱼背上,借劲跃起,孰料那鳄鱼卯足劲儿咬住她的右腿,死命拖住不放。眼见她的右腿被咬得鲜血直泵,她却更加在意渐行渐远的夫君——依旧带着那样与世无争的笑,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这边发生了什么。
“夫君——!!”她痛苦地嘶喊,明明可以看见,却什么也抓不住。
正在这时,一个藕色身影跃过来,挡在她身前,伸脚去踢那黑黝黝的鳄鱼。鳄鱼吃痛松开口,又滑动着咬上她的胳臂,咔嚓一声将右臂折断,血溅三尺,又窜向她的腰际,竟拦腰将她斩断!!!藕色身影慢慢转过头来望向她,神情幽怨,带血的唇角扬起一丝甜甜的笑容“娘,快去找爹,快去啊——”
萧紫妍大惊失色,骇然抱住血淋淋的遗珠,却只抱住了半截身子!她发疯似的大喊“珠儿——!!!珠儿——!!!”
“珠儿——!!!”“珠儿——!!!”萧紫妍梦中惊魂,直直坐起,汗液早已将一袭白衫湿得透彻!是梦吗?为什么梦境那样真实,那样残忍?为什么她眼中真得落了泪,心口闷痛得快要窒息了?
侍女们闻声纷纷跑到近前,关心道:“教主,您做噩梦了吗?”
“珠儿在哪里?珠儿怎么样了?”萧紫妍惊慌失措地揪起那个侍女的领口,直直盯着她大喝道。
侍女从没有见过教主如此慌张的样子,心下不知出了什么问题,颤抖着答道:“小姐……小姐这会应该在寝宫里……”
话音未落,却见萧紫妍随意抓起一件长袍披在肩上,飞快地夺门而出!
遗珠寝宫门前,两个守卫的侍女见教主独自一人快步掠了过来,身后还跟随着几个手忙脚乱的侍女,慌忙中跪倒在地,不明缘由地惶然:“教主,您怎么——”
萧紫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推开房间门,走入里间。里间没有亮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窗棂透出的一道银色的月光,静悄悄地笼罩着屋内的一切。萧紫妍轻轻走近床榻,撩起帘子,瞧见遗珠正甜甜地睡着,呼吸匀称,唇角似乎还微微上扬,在做好梦么?
狂跳不止的心脏渐渐平息下来,她忽然觉得好庆幸,忽然觉得好欣喜——女儿还好好地活着,女儿没有事,一切都好好的!
凝视着遗珠清秀的小脸,粉扑扑的,萧紫妍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她轻轻坐到床边,轻抚女儿的小肩膀,竟然那么瘦弱。平素怎么没有发觉珠儿有这么瘦呢?她轻轻蹙眉,眼底漫起浓浓的怜惜。
再看她露在被子外的小手上,一道清晰的鞭痕,拖出深深一条伤口,蜿蜒虬结在雪白的肌肤之上——那不过是她身上诸多伤痕的一处写照,白色,红色,紫色,青色,还有草药的褐色,交织在一处,仿似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她发狠将遗珠打成这样,落到遗珠身上,也令她自己痛彻骨髓。

轻吻上遗珠的额头,月光下,泪花闪烁。
珠儿,都是娘不好,娘不该这么对你……
可惜这话,都是在心底说的,遗珠不可能听得见。静静的月光,熹微的呼吸,将这夜刻画得好空灵落寞。
阖上房门,怕吵到熟睡的女儿,萧紫妍轻声对侍女吩咐:“从明天起,小姐愿意去哪里,就由着她去玩吧。”
侍女低低应着是,看见一脸泪痕的教主扬长而去。她发觉这段日子以来,教主越来越多愁善感了……
房门阖上的一瞬间,遗珠微微睁开双眼,两行泪水哗哗直下。

次日清晨,空气弥留了秋日最后的燥热。遗珠走出房间,用手背挡住眼睛,那光线多少有些刺目。失眠整夜,泪如雨下,起来时才发觉两只眼睛都肿了一圈,瞳仁里还有细细的血丝。眼皮胀胀的,连脑袋都昏昏沉沉的不清醒。
“咕咕……”几只白鸽在院落里蹦跳着觅食,遗珠走过去,这些小家伙就凑近,遗珠蹲下身抱起一只,疼惜地抚着它丰满的羽毛,喃喃自语道:“鸽子啊鸽子,都怪我昨日把娘惹生气了,才害得你的兄弟丧命……如果你能听懂我的话,肯原谅我的过错吗?”
“鸽子说它原谅你了。”
遗珠回头,一袭蓝衫的邢天磊正站在自己面前,眼神干净清澈,冲自己调皮地一笑。遗珠扁了小嘴,笑嗔道:“你又不是鸽子,怎么知道它说什么……”天磊抱起双臂,道:“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鸽子在说什么?”
遗珠“哼”了一声,想这“子非鱼”的绕口令,当年最是令她头疼,天磊哥哥偏偏又拿这个来戏弄她。天磊见她噘嘴的可爱模样,心仿佛被蜜汁浸着,脸庞不由自主就挂上了甜甜的笑,连空气中都弥漫了绵绵的温情。
“天磊哥,说正事,”遗珠忽然正了色,望了眼四周,这才压低声道,“我想把奶娘救出来……”
天磊面色微变,也是下意识地望了眼周围,他轻声道:“你打算如何呀,如果教主知道了……”
遗珠打断他:“你愿意帮我吗?”
天磊一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可是点过头之后方觉这项任务并不轻松,他尽量压制内心的惶然,抓抓后脑勺道:“你要我怎么帮你呢?”
遗珠微微一笑:“午膳后我去监牢探视奶娘,找寻机会救她出去,而你在那段时间一定要拖住我娘,别让她发现了……”
天磊听得冷汗涔涔,拖住教主,这岂是轻而易举能做到的?可是他又不愿遗珠失望,只好忍下犹豫的话,点了点头。

萧紫妍于寝宫内阅着各堂主递上来的折子,桌上放着两个精致的镶边瓷盘,里面装着膳房精心制作的茶点。她批阅一会,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望着摆在面前的糕点,她心中却道,这些都是珠儿平日最喜欢吃的,不知她此刻正在做什么。
想到遗珠,她便随即想起了那个梦,那血淋淋的半截身子,还有遗珠带血的微笑,那个画面时时刻刻在她心头萦绕,挥之不去。那血就像是从她心口流淌出来,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入秋以来,天气愈来愈凄清,此刻却似回光返照,冒了十足的热气。她放下手中的折子,走向案子上的瑶琴。断了弦,她没有去接,在她心中,只有他才有资格为她续一段弦。
往事如烟似梦,往事惨绝人寰,曾经携手花前月下,曾经眼见他惨死乱刃之中。心,忽然痛得无以复加。她手捂心口咬紧牙关,即使面上连一丝痛楚的神情都没有。
“夫君,若是你能看见,会责怪我对仇家的女儿心软了吗?”一滴泪自清冷的凤眼中滴落下来,悄无声息的,撕裂了一颗本就累累伤痕的心。幸好这偌大宫殿已被她屏退了一干下人,无人可以看见平素威严的教主竟黯然垂泪。
这颗心,曾经是那么柔软,那么温婉,那么细腻多情,却如今往事皆变,锻造成了一颗冷漠无情,残忍暴虐的心。硬邦邦的,敲打不出任何声音。
可是她忽略了,那硬邦邦的不过只是外壳,外壳当中包裹的,依旧是曾经那颗鲜活跳动的心。
用了多少仇去冰冻,用了多少恨去烧灼,到头来终究没有敌过岁月沉淀下来的养育之情。
萧紫妍推开房门,踱至院落里,正午的阳光沐浴着她的娇躯。
正自思量,一道寒光自面前闪过,她侧身避过,长剑又自旁侧刺过来,招招狠毒步步都是要致自己于死地。萧紫妍目光一凛,指尖将剑身紧紧夹住,几个侍从听见声响,慌忙赶过来护驾。那蒙面女子终究敌不过,败下阵来,被侍卫压得跪倒在地。萧紫妍上前一把扯下她的面纱,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被扯下了面纱的陌生女子倨傲地抬起头,一脸不服。
萧紫妍一把抽出侍女手上的剑,“唰”地一声迫近陌生女子脖颈处的大动脉,剑身在那细嫩的皮肉上划出一道细微的血印,那女子竟依旧冷冷笑着,连一丝畏惧都没有。
此举激怒了萧紫妍,她微微扬起下颌,怒斥道:“你不说,本座立时取你性命!”
那女子忽然放声大笑,笑声顿住,她狠狠诅咒地道:“萧紫妍,你等着,总有一天你会死于你最亲近的人之手!”话音甫落,她竟将舌下所藏的毒药快速吞咽。
萧紫妍心下大惊,忙上前去迫她吐出毒药,可惜已经晚了,一口毒血从唇边溢出,她歪头倒在剑下,死时面上还带着怨恨的冷笑。
“萧紫妍,你等着,总有一天你会死于你最亲近的人之手!总有一天你会死于你最亲近的人之手!总有一天你会死于你最亲近的人之手!……”想到昨晚噩梦来袭,她竟不觉心跳加速,蓦地一剑狠狠刺穿陌生女子的胸膛!
究竟是谁非要置她于死地?究竟此刻是梦还是现实?午后的阳光夺目,她竟微微有些晕眩。朦胧中,她看见那些曾经死于她手上的冤魂齐齐游了过来,恨意十足地向她索命!!!

第十一回:情同兄妹

萧紫妍尚处于方才所发生之事的恶魇中不能自拔,丝毫未留意到站在自己不远处惊慌失措的邢天磊。天磊远远就看见教主将长剑刺进那陌生女子的胸膛,血染了一地,虽非头一次见到教主杀人,却依旧被这惨相骇得不忍卒视。天磊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敢向前走动一步,生怕教主盛怒之下,也一剑刺穿自己的身子。
他自小母亲早亡,已经没有太多印象了,父亲本是名门望族的少主,却因折服于萧教主的威仪和智慧,而投身于神教门下,一呆就是近二十年。父亲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葬夜护法,他小时候自是锦衣玉食,加之与遗珠有着青梅竹马的深厚感情,教主自来待他不薄。即便如此,他每次见到萧紫妍,依旧会觉得胆战心惊。若非遗珠拜托,他是绝对不会没事求见教主的。
萧紫妍忽然瞥到一袭蓝衫的天磊,正自烦乱中也没带好气:“你来作甚么?”
天磊见教主满脸都是愠怒,心下一凛,慌忙撩起长袍跪落在地,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属下……属下……”
他来之前早已将理由想得完满,此刻却忽然发觉甚是不合情理,然而情急中又不知到底该找什么缘由,真真把他为难得左顾右盼,冷汗片刻就湿了额发。
萧紫妍似乎并不在意他前来的缘由,淡淡问道;“珠儿小姐呢?”
天磊面色一白,支支吾吾地道:“小姐此刻应是在闺中习武……”
萧紫妍看也不看他,道:“那正好,本座刚好过去瞧瞧她,你便随行吧。”
天磊听到此话,觉得心都快从嗓子眼中蹦出来了,深吸口气强行压制内心的恐惧,略一思索,口中念道:“教主,属下一直对本教心法的第三式不甚明白,您能否指点一二?”
萧紫妍微微蹙眉,按理说邢天磊可以直接去问葬夜护法,何苦跑来问自己呢?她当下却没有多想,淡淡道:“珠儿恰好也练到这一式,本座过去看她练得如何,你也在旁测听听。”说罢,抬脚便要向遗珠寝宫迈去。
“教主——”天磊跪走阻拦住萧紫妍,许是天气有些燥热,他背后的蓝衫竟被汗水溢满。
萧紫妍到底不是个耐性好的人,沉下声道:“让开!”
天磊闻言不由得一震,惶然俯下身:“教主息怒,属下今日前来实是想禀告教主,滇南一支名叫“毒”的势力目前已入侵本教周边,不知意欲何为……”他并非十分了解这一切,只是曾听他父亲提及,此刻便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萧紫妍沉吟片刻:“为何你父亲不直接将这些禀告本座?”
天磊忙道:“父亲因教中事务脱不开身,特命属下将此事禀报教主。”他并不常说谎话,此刻说出只觉连耳根都是烧的。
萧紫妍闻言却更加困惑,葬夜竟然会让儿子代劳,这……怎么也不符合他一贯从事的态度啊。她忽然冷下脸,凤眼斜睨一脸无辜的天磊,眼中有如古井深不可测:“既然如此,你且随本座进去,细细禀明。”
天磊见教主暂时不提找遗珠的事情了,不禁松了口气,抬眼触及到教主冰寒刺骨的目光,如冰刀一般刮在身上只是又疼又冷,心下一个激灵,牙齿开始不由自主地打颤。

与此同时,遗珠已悄悄来到监牢,上回凌波的事情教主尚未来得及追究,守卫却兀自加紧了防范,无论遗珠怎样威逼利诱,都不肯打开牢门让遗珠进去探视。无奈之下遗珠只好透过道道栅栏,跟满面憔悴的奶娘说话。
关了不过几日,奶娘便消瘦了一圈,遗珠眼眶一红,知道牢里伙食很差。她将随身带来的饭篮置于地下,打开篮盖,端出几盘小菜和一碗刚蒸好的米饭——那是她午膳时专程挑出来的,此刻还带了余温,香气很快就弥散开来。奶娘跪坐在栅栏里,凝视着遗珠姣好的容颜,眼中带了酸涩的泪花。
遗珠轻声道:“奶娘,您将就吃些吧,不吃东西身子是受不住的。”抬起头时,却见到奶娘眼睛红红的,头发几日未梳理已散乱,不禁鼻子发酸,声音有些哽咽:“奶娘,您放心,我一定想法子说服娘亲放您出来……”
奶娘淡淡一笑,眼中带了遗珠看不懂的神色:“好孩子,不要白忙活了,奶娘的后半生就都会在牢里度过了,”她伸手穿过栅栏,抚摸遗珠的面颊,柔声道,“只是奶娘都无法再照顾你,你可要自己保重才是。”

遗珠低着头,一任奶娘略显粗糙的手抚摸自己脸颊,抽泣道;“是我放走了凌波姐,娘亲为什么要怪罪您呢?”
奶娘抽回了手,也不做解释,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便盯着遗珠梦呓道:“真像啊——”
遗珠不解地抬头:“您说什么真像?”
奶娘却只是出神地打量着遗珠,盯得她浑身不自在。
“奶娘?!”
奶娘终于回过神来,掩饰了内心复杂的情愫,歉意地笑笑,再次将手伸出去,此次却是抓住了遗珠的手。遗珠面色微变,那瞬间,奶娘已将一封信交到了自己手中。
不希望被旁人觉察到,遗珠迅即将那信封藏入衣袖中,眼中却满是疑惑。奶娘轻声说出两个字:“庄府。”
遗珠随即领会。她是要自己将这信交给庄府的人。只是,奶娘从不曾与外界打交道,她又怎么会识得庄府之人?这信又要交给谁呢?
不方便对话,遗珠便望着奶娘的眼睛求教,奶娘却刻意避开了她的目光。伸手端过那碗白米饭,走近牢房的角落,背对着遗珠吃了起来。
遗珠无奈,只好缓缓站起身,慢慢向监牢外走,往前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奶娘,保重。”

刚走到教主寝宫外不远处,便听见天磊惨烈的叫声,遗珠大惊失色,却见葬夜护法一脚踹在天磊腰际,大骂道:“畜生,竟敢跟教主假传我的话!”骂一句便踢一脚,天磊蜷缩在地,满嘴已是鲜红的血。萧紫妍冷冷在一旁看着,面上既无怨恨,也无劝解之意。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遗珠再也顾不得那么多,跑上前去挡在天磊身前,哀声道:“葬夜叔叔,您这样是会打死天磊哥的呀!”
葬夜冷哼一声;“这个畜生好大胆子,竟敢欺骗教主,就是打死了也死有余辜!”他虽骂得狠,可是低头瞧见儿子气息奄奄的样子,双手也不由得微微发颤。
遗珠见天磊痛楚挣扎的样子,一时间又是难过又是内疚,膝行至教主近前,抱住教主双腿,埋头饮泣道:“娘,求您别让葬夜叔叔再打天磊哥了……”萧紫妍冷冷道:“邢天磊方才这么做,就是为了阻拦本座去看你。你不在寝宫,究竟去了哪里?”
遗珠面色惨白,正待开口,只听邢天磊抽着冷气道:“教主,都是属下胡言乱语,跟小姐无关……”他浑身痛得几乎要揉到一起,眼前发黑竟看不清人和景,此刻使出全力说出这番话,听起来声音也甚是凄切。
葬夜见他都到了这般田地还不知维护自己,只好又是重重一拳砸下去,骂道:“住口!你造的孽还不够吗?”那一拳砸到天磊的锁骨上,看起来用了全力,实际上葬夜也是斟酌了力量。
遗珠只觉那拳直直砸到了自己心口,痛得她泪水直流,对着娘亲磕头如捣蒜:“都是女儿的错,娘,您不要责怪天磊哥!”
萧紫妍见他二人互相维护,情同兄妹,再看天磊也已受了重罚,当下便挥手道;“罢了罢了,还是小孩子,以后莫要再犯便是。”
葬夜见教主如此各位开恩,慌忙跪倒在地:“多谢教主恩典!”
遗珠也拜倒在地,珠泪滚落:“多谢娘开恩……”她回身去看人事不醒的天磊,面如白纸,口角带血,忽然想起幼年时期多次为了自己而受罚的他,从来都不计较,还是那样一如既往的宠爱自己。真真若自己的同胞手足一般。而自己,从来便只会闯祸,只会惹娘亲生气,只会把事情搞砸,到头来竟是奶娘和天磊这样无辜的人替自己受过。
那种感觉,竟比她自己挨打受罚还要痛彻心扉,她是真真切切的尝到了滋味。

第十二章 青青子衿

葬夜不敢传唤侍从前来抬走稚子,只伸臂将他拦腰抱回了宅子。遗珠放心不下一直跟随在侧,萧紫妍虽觉不妥却也没有阻止她。葬夜护法的宅子在圣殿的东面,与魅舞护法的寝宫遥遥相对,是为左右尊者。葬夜将儿子小心地放在床上,这才发觉自己的一身长袍也早已被汗水浸透。
天磊悠悠转醒,耳边有微弱的抽泣声,他睁开眼却见遗珠守在自己身边,哭得抽抽搭搭的,心下一阵怜惜,话刚要出口却“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遗珠大骇道:“天磊哥!”
葬夜护法已将参汤拿过来,喂着天磊喝了几口,天磊头一歪,皱着眉不愿再喝,却被父亲强行灌下了整碗。热腾腾的参汤能明显抑制住胸腔郁积的黑血上涌,天磊缓缓吐出口气,感觉舒服了点,立时强自抹出一弯不在乎的笑容:“咳咳……珠儿……我没事的……”
葬夜护法冷了脸:“大胆,竟敢直呼小姐的名讳!我看你就是欠打!”
天磊吐吐舌头,却听遗珠道:“葬夜叔叔,千万别这么说,天磊哥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
她说得诚诚恳恳,葬夜护法不由得欣慰一笑,拿起空碗便向外间走去,实是为他二人腾个空间出来。天磊也是听得舒舒坦坦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知道哪里有点不舒服……
葬夜护法刚刚出去,天磊就满是歉意地道:“我真笨,没有把你交代的事情做好……”
遗珠满面泪痕道:“都是我不好,才害你受重罚!”
天磊想要摇摇头,却觉头颅沉重地动不了,只好摆了摆手:“不要紧的,我没有事……倒是你,怎么救奶娘啊……”
遗珠咬唇道:“监牢加紧了防卫,无论我怎么样他们都不肯放松警惕……不过,我却答应了奶娘要出去替她办件事。”
天磊神志有些迷糊,此刻听得昏昏沉沉的,强打了精神道:“这会教主以为你在我这里……便不会多加关注……你快趁机出去办事吧……”
遗珠见他一颗心竟全是为自己着想,当下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天磊哥,我要看你养好伤再走。”
天磊咬牙忍住身上的剧痛,缓缓透了口气,方道:“我没有事,你早去早回吧!”
“可是……”
“别可是了,你欠我的人情,以后再还。”天磊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
遗珠摸了摸袖口的信笺,犹豫了片刻,擦擦眼泪道:“天磊哥,你的恩情我今生都不会忘却的。”

萧遗珠怀着对天磊的愧疚和感激之情,独自悄然离开了神教。过了界碑,她抬起头,竟见天上布了大片黑云,阴沉沉的似乎要降雨。胸口一直闷闷的痛,想是这样压抑的天,没有谁会感觉好过吧?她又想起为了自己卧病的天磊,说是回头报偿可又能如何报偿?
怀着这样抑郁的情绪,她不知不觉走到了庄府所在的辖地——临庄镇。江湖中除了独霸武林的饮恨神教之外,沈、苍、庄、楚这四大世家四分天下。十八年前沈门、苍门皆被饮恨教主所灭,唯剩下庄门和楚门平分秋色。楚门是行医世家自成体统,前门主楚翊正值壮年便把重担交给独子楚念冰,对于江湖之事过问极少,而庄门却为了维护武林正道的脸面,一直对饮恨神教采取消极抵抗的态度。
那都是江湖中的恩恩怨怨,遗珠从来都懒得过问,倒觉人生苦短,人与人之间又何必咄咄相逼?她这番清净的性子,与她神教少主的身份极为不符,为此她也没少被娘亲责罚。可是被奶娘吴侬软语轻轻一哄,她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再度信奉起她大同世界的信仰。
只有一件事情令她无法释怀——为父复仇的使命,那是她为人子女必须尽的义务和孝道。虽然仇恨这个词,在她琥珀般澄澈的内心是空前陌生的。
临庄镇乃南北过往的必经之路,镇上无论几时都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萧遗珠独自穿过车水马龙,听着他们南腔北调的谈笑,看着街道遍布两侧的摊位,竟觉这样充满市井气息的地方才还原了生活本真的面貌。
此刻已值黄昏时分,天边却阴沉沉的,看不出那霞光尽染落日熔金的壮美景观。遗珠忽然发觉迷了路,茫然四顾下,却见小商小贩已匆匆收起担子包袱,顶着斗笠朝不同的方向散去了。她这才发觉天上不知何时已滴起了小雨,落在肌肤上凉丝丝的。她连忙将袖中所藏信笺又往里赛了赛,生怕这突如其来的雨点打湿了它。

雨愈下愈大,也愈下愈密,遗珠只好快步躲进街旁的一户人家的房檐下,屋檐依旧淅淅沥沥地落着雨,直把她长长的睫毛都打了湿,眨动时连那镇子都带了氤氲的雾。又有几滴落在她鼻翼,带了些许清新泥土的气息。此刻她衣衫单薄地独自来到这陌生的镇上,人来人往一个都不识得,在雨的缝隙里,却察觉到淡淡的凄清滋味。
这时,一片椭圆的阴影盖过自己头顶,遗珠仰头,见一把青色的纸伞遮住了檐上坠落的雨。讶异下回过身来,见面前撑伞的是一位青衫少年,披一身暮岚,竟生得温良如玉。他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此刻冲自己微微一笑,那面上真如流光溢彩一般让她有轻微的晕眩。她从前只觉天磊是这世间少见的美貌少年,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身上有种温润气息是天磊所不具备的。
“是你?”遗珠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剪水的双眸含了薄薄的羞涩。
“是我。”他的嗓音清清凉凉的,似乎带有磁性,在这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格外清澈。
当日,他二人在苍门旧址初逢,为了同样的事情而惺惺相惜。他叫她珠儿,她叫他逸。此番重遇,却是在这样空灵的雨巷,她一身藕色的裙锻淋得湿透,他撑着一把青伞温文尔雅。相视一笑,竟也不觉那雨声喧嚣,巷尾泥泞。
遗珠恍惚中竟忘记自己跟他说了什么,却很清晰地记得他点了点头,说,好,我带你去找。她便随了他的步子,从容不迫的,在街头巷尾慢慢走着。她从没有跟一个男子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此刻竟在同一把纸伞下同行,只觉一颗心恍若小鹿般乱撞。
马蹄声忽然由远及近,一辆冲撞的马车携着泥水飞快从他们身侧擦过,男子蓦地挡在遗珠身前,车轮掀起的泥水便淋了他一身。他也并没有太恼,只是无奈地笑了笑,眸光纯净。遗珠看在眼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心却悄悄地设了温度。
被尘世负累的心殇是最重的行囊。二人并肩行走于这琉璃的雨巷,听雨落在伞尖,滴滴答答的,也落在安安恬恬的心上。多年以后,萧遗珠依旧会时常想起这个婆娑的雨天,她望着他安静的侧脸,宁静如许。
不知不觉就到了庄世家的门前,逸撑着伞让遗珠站到飞檐下,这才收了伞,站到她身侧扣了扣红漆的门环。开门的是位白发老妪,见到二人进来,连忙接过逸手中的伞:“少爷,您回来了!”遗珠讶然偏头,未料到逸竟然是庄家的少爷!逸微微笑道:“多谢婆婆。”他的谦和仿佛是天生的。
跨了门槛,越过屏风,遗珠觉得这庄子气派甚大,众庄丁来来往往的很有秩序,心下也微微纳罕。她从前只以为庄家跟楚家都是不起眼的小门派,魅舞护法曾戏称那两派加起来也不会有神教一半大,今天看来却并不是那个样子的。
老妪见遗珠浑身都被雨淋湿了,忙找来一套紫色布衫,虽用量不甚考究,却是洁洁净净的。遗珠谢了老妪,却没有换上,她只想尽快办完事情回去。掏出藏于袖口的信,索性尚未淋湿。她一路匆忙竟没有仔细看那信封,此刻却见上面有小小的“庄逸”二字。遗珠从不曾听奶娘提及他,此刻讶异非常。
庄逸微笑着接过信,默不作声地拆开,眉宇却忽然闪现了奇怪。遗珠正待询问,却见庄逸将那张信纸完完全全展现,竟然是……空白的!
遗珠奇道:“你……你认识宋娘吗?”
庄逸摇摇头:“从未听说呢,她是你什么人?”
遗珠咬了咬唇,犹豫着该不该把宋娘和自己的关系和盘托出。就在这时,只见门外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走了过来,一脸灿烂笑意地拉住庄逸,嗲声道;“哥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
遗珠见那女孩子与自己一般年龄,着一身华丽的锦缎,身材娇娇小小的,却偏偏生了对横眉,看起来有些突兀。好在笑起来眼睛圆圆的,多少弥补了眉间的戾气。庄逸向遗珠介绍道:“这是我的妹妹,庄琳。”随后又将遗珠介绍给她。那女孩子只淡淡扫了遗珠一眼,便把全部注意力都凝聚到庄逸身上了。遗珠见他兄妹感情如此之深,不禁联想到天磊和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早也情同兄妹,此刻却不知天磊如何了,她心下不免唏嘘。
他二人嬉笑着打趣,却把遗珠抛到了一旁,遗珠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便打断道:“庄公子,我就先告辞了。”她本是称呼他名字,此刻却因他胞妹在侧,不好直呼其名。庄逸却微微蹙眉道:“珠儿姑娘在舍下用过晚膳再离去吧?”
遗珠忽然瞥见庄琳正用一种陌生而敌意的目光瞅着自己,半晌微微笑道:“多谢公子美意,只是我再不回去,家母就要担心啦。”庄逸尚不知道她真实身份,遗珠此刻提及萧紫妍,心中却瞬间划过又敬又畏的复杂情绪。
“既是如此,那我就不留姑娘了。”庄逸谦谦和和地说话,风度仪态都无可挑剔。
他吩咐家丁护送遗珠走一段路,遗珠婉言谢绝,他便只好将她送到林庄镇的入口,目送她离去。眼见遗珠瘦削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中,他缓缓拿出方才那张空白的信纸,将一瓶显字的药水洒在上面,看了半晌,眼中聚敛起幽深的光。看罢,他随手将那信撕得粉碎,又若无其事地挂上那抹与世无争的笑容,慢慢往庄府走去。

第十三章:难越鸿沟

萧遗珠回到神教时夜色已晚,每个宫殿宅院都亮起点点灯火,万籁俱寂。她方才未用晚膳,而中午为了抢时间给奶娘送饭,自己也没来得及吃什么,此刻却是饿得胃肠一阵绞痛。刚走道自己寝宫拿起一块糕点,却被告知娘亲方才急急传唤自己,慌忙放下点心,片刻不等就疾行至教主寝宫。
方到门口,未及侍女通传,便听见教主冰冷的声音自屋内响起:“进来。”声音虽不大,却透着一股子威严,那威严似乎能穿透空气,直接钻进耳朵里。
遗珠深吸一口气,咬咬嘴唇,脑袋飞快地运转,想着娘亲一会可能会提及的话题——有备无患总是好的。怀揣着如此惴惴不安的心绪,她快步走进去,看见娘亲正坐在梳妆的明镜前,白皙修长的指尖拈起一丝白发细细打量着。铜镜上映出一张风韵犹存的脸,平素挑眉凤眼,不怒自威,此刻却带了浅浅的疲倦和哀伤。遗珠何尝见过娘亲这样的神色?一直以来,娘亲对于她就像一尊神,高高在上,难以亲近,没有娘处理不了的问题,可是她此刻却忽然意识到,娘亲竟然也有不为人知的忧伤心绪,和常人一样拥有喜怒哀乐。
她在神游中竟然忘记了行礼,萧紫妍在镜中看见正自发呆的遗珠,蹙眉道:“死丫头!”
遗珠一抖,脸色发白,扑通跪到地上:“娘,娘万福!”膝盖猛然触地,理所应当传来一阵刺痛。她倒吸一口凉气,眼中蒙起雾气来。
萧紫妍淡淡“哼”了一声,面色不豫,也不让她起身,只冷冷质问:“你去哪里了?”
遗珠倒是在进门前就想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此刻流利地接到:“女儿觉得教中太闷,就去集市转转,结果玩得忘了时间,直到方才才回来。”
萧紫妍起身,缓步踱至遗珠身前,神色凛冽如刀,悠悠道:“真的吗?”
遗珠见到娘亲这样的神色,不觉微微一颤,咬着嘴唇硬了头皮,颔首。
萧紫妍用力捏起她的下巴,强迫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向自己,然后声色俱厉道:“你什么时候学会撒谎了,啊?”
遗珠打了个寒颤,从娘亲眼中读出了十足的厌恶和愤怒。她心下一阵害怕,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萧紫妍狠狠松开手,遗珠扑地,一不小心额头撞倒床角,痛得眼前发黑。萧紫妍却将她顺势面朝下按在床边,随手抄起一根鸡毛掸子,倒转了握在手上,一把扯下她淡紫色的裤子,在那因受过杖责而略显肿胀的皮肉上狠狠抽了一下,只听“咻——啪——!!!”一声,遗珠咬牙硬忍,痛得双手猛地攥住被角,软韧的藤条深陷在那赤裸的嫩肉上,烙出乌青的一道痕迹,那道乌青很快就翻出了淡粉色。
遗珠抓破脑袋也想不到,自己都长这么大了,娘亲还会像小时候一样责打自己。鸡毛掸子自然比不上刑杖软鞭那样狠毒,落在身上也不至于疼得死去活来,然而这种姿势却让她由衷地感到难堪和羞辱。毕竟她都已经十六岁了,不是个小孩子了啊!她一面承受着严厉的责罚,一面又要顾及脸面不愿痛呼出声,还要担心随时可能闯进来的侍从看到了——这样的挨打姿势太难为情,她倒宁可依据家规被鞭子抽背,也不要如此难堪地尊严扫地。
萧紫妍一丶丨手按着遗珠,另一丶丨手高高扬起掸子,再度重重抽落在遗珠的臀上,虽然按压着遗珠的腰,却依旧能感到她全身都痉挛了一下。遗珠索性把头闷在被子里,双手抱紧脑袋,好似这样就不用面对那些眼睁睁看着自己受罚的侍女,好似这样就可以暂时逃避那种尴尬和委屈。
“啪啪啪”地抽了十来下,皮肉上冒出几道鼓出的青紫棱子。萧紫妍看了一眼,停下手来,声色俱厉道:“老老实实跟本座讲,你去哪里了?”
遗珠蒙头在被子里,此刻也有点透不过气来,她轻轻扯开蒙头的被子,小脸憋得通红,颤声道:“女儿……女儿去了市集上……”
萧紫妍火冒三丈,没想到这丫头竟然如此胆大,睁着眼睛说瞎话,手下“咻咻”地挥动掸子狠命抽打,遗珠终于扛不住痛楚“啊”地惨呼出声,声音凄厉无助,楚楚可怜。她眼中弥漫开水雾,噙泪哀求道:“娘……”
萧紫妍蓦地停了手,见遗珠白嫩的皮肤已被道道藤印覆盖,深深浅浅地嵌在皮肉里,有的只是青肿,而大多已有血迹在微微酝酿。她哼了一声,将掸子横在那破损的臀上,上下摩挲着,冷冷威胁道:“讲实话!”

遗珠前不久挨了教规杖刑,经过多日调理,臀腿上的淤血终于褪了干净,然而还有大面积的肿块遗留。经细长藤条这般狠命抽打,藤条深深切入嫩肉,就像利刀一样割裂了本就肿胀的皮肤,温热的鲜血从里面一点一点蔓延了出来。她无助地趴在床边,被娘亲按着动弹不得,只有双手将一床被子扯得处处褶皱。汗水浸湿了衣背,沾染了额前的乱发,她又是疼痛又是羞愧,一张小脸也憋得紫红紫红的。就像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小猫,动也动弹不得,光裸裸地被按在砧板上任人宰割。没有隐私、没有尊严。
遗珠起初撒了谎,此刻却不知该不该将实情讲出来,若是讲了实情会不会让娘亲不再这般震怒?可是如果讲了实情呢?
她瞬间想到奶娘那张流泪的面孔,一阵心酸,不知又从哪里鼓出了勇气:“女儿没有说谎……真的,真的是去了市集……”
萧紫妍勃然大怒,气得脸色铁青,她这辈子最憎恨欺骗,浑身颤抖着大骂道:“该死的畜生,你撒谎成性了啊?”当下发泄般地将掸子砸在遗珠的臀上,那竹藤制成的掸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格外刺耳,遗珠痛得简直要昏过去了,痛得她也顾不得什么面子,连连哭求,只觉下身仿佛被钢刀刮着,被烈火烧灼,整个神经都处于完全紧绷的状态。忽然听见“咔嚓”一声,萧紫妍微怔,见掸子被打断成两截,上面染了鲜血,鸡毛散了一地。她狠狠扔下掸子,犹嫌不够解恨,扬起巴掌一下接一下重重打向那已经一道血一层皮的臀部,她武功高强下手又狠,一掌比一掌重。即使那臀部皮肉已被掸子抽得支离破碎,她依旧没有丝毫怜惜,铁血的巴掌“啪啪”地狠狠扇将下去。遗珠呜呜哭得连嗓子都火烧火燎地痛,只感觉臀上的血脉被娘亲的手掌抽打得都要断裂了!
“啪啪啪——”巴掌一声响过一声,遗珠埋首于柔软的枕间,饮泣着,又是委屈又是难过。她想起前不久的那个夜晚,很宁静的夜晚,娘亲不知何因来到自己房间,轻轻抚着自己,手微颤。虽然装睡时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遗珠能够感知到娘亲内心深处压抑的对自己的疼爱和怜惜。娘既然疼爱自己到那般地步,为何自小就三天两天毒打自己呢?为何从不肯像别的母亲一样抱抱自己的孩子呢?
想到此,遗珠有些颤抖,心里酸楚不已。含着痛楚的泪花,挨着巴掌,感觉娘越打越狠越打越重,甚至她的皮肉已经没有那么清晰的疼痛感。身下的被单层层湿透,额头上的冷汗顺着一缕缕发丝落在枕上,打湿了枕巾。全副精力被用来对抗疼痛,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去暗自神伤。
萧紫妍起初听见遗珠的哀求和哭喊,并不动容,此刻却觉她连哭泣声都没有了,只有被自己按住的小身子本能地颤抖。铁血的巴掌停下来,掌心一片粘稠的鲜血,再看遗珠的皮肉已是惨不忍睹。萧紫妍冷着脸,走到一旁的铜盆里径自洗了洗手,温热的清水中很快就染上了血迹。又将热水中的一块毛巾拧干,走过来,将她敷在女儿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一股暖流顺着那热毛巾涌遍全身,遗珠抖得不再那么厉害,紧攥被角的双手慢慢松开,手指关节都微微作痛。耗尽全部的力气去抵抗疼痛,此刻却觉身子快要虚脱了。她软软地趴在床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有臀上伤口的痛被无限放大。
“你去了庄府,是不是?”娘亲冷冷的声音传来。
遗珠无力地睁开眼,嘴唇发白,虚弱地回答着:“珠儿……该死……”
萧紫妍见血迹不一会就染红了那白色的巾子,伸手将它取下,命侍女备一条新的过来。她将遗珠垂落在床边地面的双腿搁在床上,帮她脱掉鞋子,又将被子轻轻覆在她身上。这才淡淡道:“你是不是非要跟我作对才开心?”
遗珠微微一震,娘亲这句话虽然透着责备,可是已经不是先前的疾言厉色了。她眼眶一红,又是两滴眼泪掉下来,摇了摇头道:“娘……珠儿不是存心的……”
萧紫妍叹口气,声音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冰冷:“你救走宋凌波,本座饶恕了你,现在,你又变本加厉的跟庄府之人来往……”
遗珠听到此话,神色一黯,却回过头来鼓起勇气道:“他们……不都是坏人……”
萧紫妍目光一凛,扬起巴掌作势要打,遗珠吓得缩进被子里。看着女儿这样,她心中竟有了想笑的感觉,表面上却冷冷道:“珠儿,你涉世尚浅,不知江湖险恶。这些自称名门正派之辈,实则连畜生都不如。娘,不希望你受到伤害……”最后那句话自她口中说出,她竟不知究竟是假意还是真心。
遗珠轻轻一抖,不知是因为受了风寒还是伤口疼痛。
她似乎已经可以见到,她与庄逸之间横亘了一条难以跨越的天堑,他是正道,而她是邪门,正邪自古势不两立,更何况还有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可是爱情这种东西,越是不可能就越是期待,她趴在枕头上,头昏昏沉沉的,迷蒙中竟又看见他谦和的笑容,模糊却温暖。

第十四章 刀俎鱼肉

萧遗珠在床上卧病期间,只有邢天磊时常在旁陪伴,依旧见不到萧紫妍的踪影,她却早也习惯了娘亲的冷漠。只是经过这么些事端,她渐渐发觉娘亲并非她从前想象得那般无情。
这日午后,乌云密布,隐隐有落雨的迹象。遗珠卧在软软的榻上,百无聊赖,感觉空气似乎都不怎么流通。身上的伤刚刚有了好转,她便再也呆不住,不顾侍女的阻拦一溜身从床上跃下,可惜伤毕竟没有好完全,脚刚一落地,就觉身后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走起路来都是一瘸一拐的。
“小姐,您需要什么就跟奴婢讲,不要自己走动啊!”侍女慌张地上前去扶她。遗珠轻轻一笑,瞳孔清澈,慢慢推开她道:“没事的,我都恢复得差不多啦,下来活动活动也好。”侍女无奈,看着这位笑靥生花的小姐,真不明白她生得如此乖巧懂事,为什么还时常被教主狠狠责罚。
正自思量,忽觉一道蒙面人影自面前闪过,将一把毒粉撒向自己。那名侍女倒地,闻声闯入的侍女也没能逃脱厄运。遗珠身上带伤行动不便,刚要惊呼出声,却被那人紧紧捂住了嘴。遗珠睁大了眼,只见那人将黑色面纱缓缓摘下,轻声道:“珠儿,是我。”
“凌波姐?”遗珠看清了她,反倒更加吃惊。她与这位少时玩伴多日未见,此刻重复心中自然愉悦不已。然而那笑容还未绽开便自收敛,遗珠蹙眉道:“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怕……”
那人正是宋凌波,身材高挑,轮廓阳刚,此刻眼角衔了微微的歉意,然而更多的是一种尖锐。
“珠儿,”她打断遗珠,郑重地道,“请你帮我。”
遗珠专注地听她说,依着她的意思道:“你是指救奶娘吗?”
“对,”宋凌波压低声音道,“我要以你为人质,胁迫教主放奶娘出来。”
遗珠大惊:“可是……”
“我是被迫的,珠儿,如果换做教主被关了起来,你会怎么做呢?”凌波抓住遗珠的手臂,直视着她。
遗珠眼神有些黯淡:“我……我会豁出性命。可是,我这样配合你,岂不是对不起我娘……”
宋凌波目光忽的一凛,放开她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自己去救我娘了。”
“凌波姐!”遗珠拦住她,“你根本不是我娘的对手,这样做是自投罗网啊!”
宋凌波苦笑道:“那有什么办法呢……”
遗珠看着她唇角的苦涩,眼底的悲戚,心中有些难过。小时候,凌波姐是她最贴心的伙伴。每当娘亲无故责罚自己,凌波姐时常在旁说情。而这一次她陷入囹圄,说到底都是因为替自己求情导致的。奶娘入狱,则是因为她擅自救走了凌波。说来说去,自己都逃脱不了干系。再者,她自小与奶娘亲近,甚至比亲娘还要亲。奶娘那样呵护自己,照顾自己,将自己视若己出。她没有理由不去救奶娘。
可是,可是她怎么能一次又一次违背娘的意思呢?如果这一次她又背叛教主了,教主还会原谅她吗?
进也是错,退也是错,遗珠沉默了。宋凌波见她有些迟疑,有些生气,话语也有些伤人:“算了算了,我当日就不该为你求情,看看教主会不会真打死你!”
这话一石二鸟,毫不留情地戳了遗珠的痛处。遗珠扬起脸,眼中隐现了坚决:“凌波姐莫言我娘的不是,当日确是我做错了。”她缓缓敛了眼皮,“不过,我是一定要救奶娘的,即使你不说,我也会去做。”
宋凌波听她这样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笑了笑,拍着遗珠肩膀道:“你放心吧,我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遗珠也笑笑,笑容却带了未知的恐慌。

正殿内,萧紫妍正与葬夜护法商议教中事务,忽见通报的侍从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颤声道:“教……教主……”萧紫妍皱眉道:“慌张什么?”话音甫落,一身黑衣的宋凌波已架着遗珠一步一步地走近殿来,遗珠脖颈处,一把锋利的匕首冒着寒光,与那细嫩的皮肤只有不到半寸的距离。遗珠望了眼不远处的娘亲,很快垂下眼睑,那双灵澈的眼睛有隐隐的歉疚。
葬夜护法大惊失色,刚想走上前,却闻宋凌波大喊:“别过来,否则我杀了她!”葬夜蓦地驻步,厉声喝道:“宋凌波,你好大的胆子!”

萧紫妍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悠悠啜了口杯中的茶汤,这才冷冷道:“你别担心,她们两个只不过是串通起来,在演戏给本座看。”
遗珠闻言咬了下唇,面色失血。宋凌波冷笑道:“教主,您的宝贝女儿在我手里,刀剑不长眼,您真不怕她有所闪失吗?”
萧紫妍似乎懒得思考这个问题,她撩起眼皮望向遗珠,声音渐冷:“宋凌波,你是要挟本座放了你娘吗?”
宋凌波眨了眨眼:“不错,还望教主开恩。”她心中虽恨极将她母亲打入牢中的萧紫妍,却惧于她一贯的威严,说话不敢过于放肆。
萧紫妍唇角浮起一丝残酷的冷笑,她从座上起身,缓缓踱至宋凌波身畔,迫使她往后退了两步。负起双手,萧紫妍挑眉:“如果本座不同意呢?”

宋凌波咬咬牙,将手中的匕首又贴近了一分,遗珠觉察到脖颈一丝细长的冰冷正在缓缓切入皮肉,她丝毫不敢动弹,只怕动弹一下脖颈的动脉就会被割裂。萧紫妍看也不看她,只冷冷道:“要动手就尽快动手,磨磨蹭蹭的不觉烦么?”
遗珠蓦地抬头,眼中染了薄薄的泪水,她抬头时牵动了脖颈的皮肤,被那寒刃拉上轻微一道血丝。“嘶……”她倒吸一口冷气,脖颈尖锐地痛感。
凌波也觉察到了这道血痕,忍了忍心中的疼痛,扬声胁迫道:“教主,您以为属下真的不敢动手吗?”
萧紫妍冷笑一声,背过身向大殿中央的玉座走去,抛下冷冷一句:“随便你。”
宋凌波怔怔地望着教主的背影,不敢相信她竟然如此不屑一顾,即使认定是她二人在做戏,难道这匕首是假的么?难道她真的一点也不担心?
遗珠一直沉默着,任那刃口慢慢切近皮肤,慢慢划开血口子,刀痕愈来愈深,匕首在轻轻发颤。虽然她不断暗示自己,娘亲是识破了她们的诡计,才不闻不理。可是心为什么锐锐地痛呢?
“你快住手!”葬夜见那匕首越切越深,禁不住大喊道,“凡事可以商量,你先放开小姐!”
遗珠见葬夜叔叔都开口了,娘却冷着脸傲视着眼前的一切,连一丝担忧的表情都没有,心底就更加炎凉。她甚至希望,哪怕不是因为奶娘,哪怕只是为了自己,娘亲可以妥协。然而,教主那平静得犹如千年古井的眼眸,粉碎了她所有的希冀。
宋凌波握住匕首的右手颤抖得愈发厉害,额角已沾了冷汗,她似乎已超脱了理智。她不信,绝对不信。遗珠是她女儿啊,哪有母亲不管自己女儿死活的?也许,也许是因为,不见棺材不掉泪。
她内心烧灼着仇恨,手中的匕首便又推进了一步,遗珠惨叫一声,泪水夺眶而出。宋凌波下意识低头去看,匕首的寒刃上,一滴血珠慢慢淌了下来。那是鲜血啊,那是遗珠的鲜血!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可憎,好可怕,竟然去伤害为了帮助自己的遗珠!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又如何退回去呢?她此番潜进教来,已做了必死的决心。只要能将宋娘救出,哪怕自己被千刀万剐,也心甘情愿。
看着教主冷漠的神情,看着葬夜护法紧攥的双掌,她决定冒一次险……

匕首突然变换位置,迅即刺向遗珠心脏!葬夜大惊失色,正要上前阻止,却见一个蓝色身影闯入,横在遗珠身前,匕首刺进他的后背!
“儿子!”葬夜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宋凌波慌乱中一把抽出匕首,带出一大串血花!她神志有些错乱,惊慌失措地向门外跑去!萧紫妍目色一凛,指尖一根带毒的银针飞出,正中凌波后脑勺,凌波跪地。
“天磊哥!”遗珠心疼地看着他,匕首虽为刺中要害,却也将他后背刺了个大洞,鲜血不断地涌出来。她微微颤抖着,见萧紫妍正往凌波的方向走去,禁不住哭喊道:“娘,不要啊——”萧紫妍似乎根本没有听到,遗珠慌了神,跌跌撞撞跑过去,拦在毫无反击能力的凌波身前,满脸泪痕道;“饶她一命吧,娘!”
萧紫妍嫌恶地一脚踢开她,伸出掌重重向凌波天灵盖打去!凌波还来不及呼喊出声,剧痛已将她神志湮没。她睁着空洞的眼睛,瞳孔散开,笔直地倒了下去,鲜血从头顶慢慢滴落下来。天边一道惊雷响过!倾盆大雨!
“凌波姐!!”遗珠心下大骇,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余痛,爬伏到她身边,见她七窍流血,面如白纸,已然断气。遗珠狠狠咬住嘴唇,心中的巨大伤痛却冲散了她全部的忍耐力。想起年少的种种,她“呜”地一声恸哭出声,埋首于凌波的身前,全身都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把这个叛徒弃尸荒野!”萧紫妍狠狠命令道。
“不……”遗珠不住地摇头,哀声求道,“不要带走她,不要!”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萧紫妍喝斥道。侍从见状,不敢再耽误,上前去抬凌波的身体。遗珠死死抱住她,侍从无奈,看向教主。
萧紫妍大怒,一掌掴在遗珠面上,喝令道:“来人,把这个死丫头关起来!”另有两名侍从上前从两边架开遗珠,她眼睁睁地看着宋凌波,她最信赖的姐妹,就这样被一步步抬走,发泄般地嘶喊一声,豆大的雨点打在她身上,落入口鼻中。无情的苍天,无情的娘亲,她眼眶充血,嗓音沙哑,到后来竟哭得不成声调。

第十五章:孰亲孰远

遗珠近乎是全身瘫软地被侍从架入监牢的,方才的倾盆将她从头到脚毫不留情地浇了个湿透,凄凄迷迷的眼帘中,挥不去的是宋凌波那双难以瞑目的眼。年少时的一幕幕,宋凌波的一颦一笑,那些过往一同欢笑一同落泪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凌波姐,再也回不来了。
她起初是哭,哭到眼睛都干涩了,呼吸都凝滞了,又开始面无表情的沉默,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侍女有些担心地看着这位平时顾盼生辉的小姐此刻目光空洞无神,却不知说什么去安慰。教主这样无缘无故的杀人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教中有谁不是提心吊胆地在过日子?何况,宋凌波挟持遗珠在先,按理说治她个死罪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遗珠却难以接受,凌波的死无疑摧毁了这段时日来母女感情的沉淀。如果娘亲连她最好的朋友都杀害,连她最亲近的奶娘都囚禁,那么,如果哪一天她也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她的下场与她们,又会有什么区别呢。
想到此,遗珠苦涩地笑了笑,脸上的雨水还未干,就被泪水再度淹没。她伸手抹了抹泪痕,抬头一看,监牢已经到了。
是囚犯么?呵呵,自己又犯了什么错?难道眼睁睁看着挚友的死去,连一点痛楚都不该流露吗?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饮恨饮恨,含恨在心,难道娘的心里就只有恨,连一丝宽恕都不存在吗?回想从前那些死于娘亲手中的冤魂,数不清的人命,又有几个人是真正该死的呢?那些活生生的生命,前一秒还畅然欢笑,后一秒就惨然离世,流成一条鲜血灌满的河。那些无辜挣扎的老人和孩子,他们又有什么错,难道只因他们是仇家的亲属,便也要被满门抄斩吗?为什么,为什么非要用杀戮去成就霸业?
遗珠轻轻一颤,带着倔强的痛楚,撕心裂肺。方一转弯,忽然瞧见一间牢房中的宋娘,面如死灰地瘫坐在杂草铺就却依旧泥泞的地上,眼底冰凉得不似活人。遗珠浑身一颤,用力推开左右侍从,奔过去扯住牢房的铁栏急促出声:“奶娘——!!”
宋娘撩起眼皮望了望遗珠,陌生而不解,唇角却微微发抖。神教虽大,消息传起来却是不胫而走。奶娘听到女儿的死讯,出乎意料的没有哭泣,只是无力地坐在地上,双腿发软,血液一下子就不再流动。
“奶娘!”遗珠抱住一根铁栏,慢慢跪落下来,方才她只为至交断命而出离了哀伤,此刻魂魄归位却是源于奶娘的漠然。她知道,哀莫大于心死。一个人痛到了极致哀到了极致,眼泪是流不出来的。
奶娘忽然想到什么,双手撑地一步步艰难地挪了过来,她轻轻握住遗珠的手,万分平静地开口:“好孩子,别哭……”
遗珠只觉奶娘伸过来的手冰冷刺骨,心中有些骇怕,忍不住泣声道:“奶娘……”
奶娘竟然微笑了,虽然这笑容无比凄惨。她轻拍遗珠的手背,柔声道:“事到如今,我何必再隐瞒,波儿去了,我又活着干什么。”
遗珠一时懵了,只是抓紧奶娘的胳膊,颤抖得不像样子。
“你,不是教主的女儿,而我是你的……呃……”那只没有温度的手忽然剧烈攥紧,遗珠猛地抬头,一枚带毒银针已插入奶娘喉咙,刺破了她的声带,毒液迅速蔓延,那脖颈处迅速一片幽绿。
遗珠含着哀怨的泪回过头,眼底瞬间漫开一片绝望。不远处,萧紫妍负手而立,风眼中折射出残暴的杀机。
“宋娘,你的话太多了。”萧紫妍淡淡道,面无表情。
遗珠膝行到萧紫妍脚下,声音已带了沙哑:“教主,您不要为难奶娘,属下求您!”她深深叩首,却没有丝毫恭敬,反倒像是在发泄不满。
萧紫妍目光微寒。什么“教主”,什么“属下”,这丫头摆明是要跟自己划清界限。一瞬间,她又想起那个她永生难忘的画面,他的丈夫惨死在她面前,那血溅在她纯白的锦缎上,溅在她隆起的小腹上,她嘶喊着直到身下一股股鲜血发了疯似的流泻,一个生命就这样坠落,永不超生!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啊,她这辈子唯一的骨肉啊!她和他唯一的爱情结晶啊!
心肺间涌起难以压制的怒火,看着脚边虽在求情实则指责自己的遗珠,萧紫妍忽然暴喝一声,一掌击向遗珠的天灵盖,离了不到半寸却蓦地清醒过来。她想收回却已经来不及,用尽力向旁侧移掌,却依旧打中了遗珠的右肩。遗珠被这一重掌击得飞了起来,“砰”地一声巨响笔直地撞在了铁栏上,铁栏一阵晃动,可怜遗珠连惨叫都来不及便昏阙过去。
萧紫妍忽然失控地冲着宋娘大喊:“你为什么要离间我们母女?你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宋娘淡淡地笑。看着倒在眼前的遗珠,伸手去擦她嘴角流出的血。
“你不许碰她!”萧紫妍一把将遗珠揽入怀中,站起身,向牢外走去,忽听身后一声响动,萧紫妍回身,奶娘已然咬舌自尽,摔落在地。
萧紫妍本能地望了眼怀中的遗珠,慌乱地命令道:“快去救宋娘!快去!”
宋娘,我虽恨你入骨,可是遗珠她需要你啊……

遗珠醒来时,破天荒地见到娘亲守在床边。右肩的痛让她眼前发黑,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涩痛,从肺腑发出的血腥味,几乎要将她掀翻。萧紫妍刚想开口,却见遗珠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角,哑着声音道:“放了奶娘,教主……”那声音沙哑得没有声调,糙糙沙沙的就像随时会咳血出来。萧紫妍见她这样,心中酸涩,却只是冷冷道:“宋娘自尽了。”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松开,遗珠竭力回忆方才所发生的一切。脑袋钝得麻木,眼睛肿得失神,思维却脱离了肉体,一目十行地演进。奶娘为什么要自杀?奶娘怎么可能是自杀?还有,奶娘临终前曾说,自己不是教主的女儿,而她则是自己的……什么人呢?难道,难道奶娘才是自己的亲娘么?
目既不清,耳复不明,日与夜混沌成一团。
遗珠浅浅地笑了笑,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落下。她想问又不敢问,却从眼泪中闻道一丝咸腥,原是哭泣过度挣破了眼角,泪水和着几丝血花坠落。她缓缓坐起身,有些讶异右肩的伤口怎么忽然不痛了?为什么鲜血依旧在流,她却什么痛楚都感觉不到呢?
“躺下!”萧紫妍蹙了蹙眉,要将她按回枕头上。遗珠却拼了浑身力气坐了起来。望着萧紫妍,她只是笑,没有丝毫象征的笑。
“珠儿?”萧紫妍有些心疼,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遗珠下意识地歪了歪脑袋,一丝冰凉自那双凤眼中升起。手悬在半空,硬生生收回,一颗心已冷透。
“奶娘,是您杀的吧。”遗珠忽然笑了笑,语调讽刺。
萧紫妍何尝听过这种讥诮的语气,此刻不禁火冒三丈,却深吸口气没有发作。她淡淡解释道:“娘没有杀她,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望着遗珠毫不信任的目光,她心中不知滋味,缓缓长身而起,缓步向门外走去,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门外的侍女见教主出来,连忙跟随在侧。天空依旧飘着斜飞的雨丝,侍女刚撑好伞,萧紫妍却嫌恶地让她滚开。一路风吹雨淋,到寝宫时,身子业已凉透。
遗珠一天里已是疲惫不堪,此刻哭得眼酸,喝了两口水,未过多久就沉沉睡了过去。屋内伺候的侍女怕惊醒了她,不敢走动。过了半晌,忽然听见遗珠呼唤奶娘的声音,凄凄凉凉的,竟不像是梦境中的呓语。却见她蓦地攥紧了被角,指骨发白,滂沱泪水恣意夺眶。

第十六章:借酒消愁

之后的几日,遗珠以一身缟素示人,要知父母在世便身着丧服,是莫大的不孝。萧紫妍起初还忍在心里,后来见她不分场合不分时间皆戴孝,便揪住她的衣领狠狠掷在地上,大骂道:“该死的畜生,你着丧服是在咒你娘死么?”遗珠拍了拍身上的土,默不作声地站起来,面无表情地垂首侍立一旁,恭敬而冷漠。
萧紫妍终于忍不住了,喝令侍女将遗珠拉回寝室,强行脱下丧服,换上了平日的服装。遗珠也不反抗,任由她们对自己一番拉扯,像只待宰的羔羊般沉默顺从。萧紫妍看着她这副不死不活的模样,顿时火冒三丈,扬起金丝鞭就是一阵抽打。她再盛怒之下长鞭在手不善掌控,有不少都落了空,打在了周遭的青石地上,但是鞭鞭着力,抽在遗珠身上,便登时衣裂血出。遗珠只是蜷着身子,也不做闪避。萧紫妍望了眼遗珠,只觉那鞭子尽打在了自己心上,遗珠面无表情,她却已痛得忍无可忍。
遗珠神志依旧涣散,看着手臂上一道开裂的血口子,有些奇怪地摸了摸,竟然也没多少疼痛的感觉。萧紫妍见她如此,又是一阵无名之火冒出,提了鞭子,又狠狠抽落,只是心中焦躁,准头又偏了,便打在了院内一株枯了大半的树干上。树干摇摇落落,将那剩余的枯叶齐齐晃动下来,铺在地面,更生凄凉。
萧紫妍见打得不详了,女儿那刚换上的衣服竟已破碎成片。她心里一揪,急急将鞭子甩开,指着遗珠骂道:“你究竟想怎样!”
遗珠无力抬首,只在青石地上微微颤了颤,两排泪水随即涌落。
“我娘死了……”
那几不可闻的声音,在萧紫妍耳中却声若洪钟,她狠狠抽了口气,却觉呼吸依旧不畅。近乎昏阙的意识下,苍天摇摇欲坠,目之所及竟都带了重影。她不敢置信地再问了一次:“你刚说什么?”
遗珠咬住嘴唇,扶着那棵枯树慢慢站起身来,有一步没一步地向神教正门的方向走去。萧紫妍怔怔地立在原地,头脑中还回荡着她方才那句话,她想不通,也不愿相信。直到遗珠的身影已渐渐模糊,她忽然喊了声;“珠儿!”没有回应,她忽然咬牙骂道:“萧遗珠,你最好死在外头,永远也不要回来!”
话音刚落,忽觉脑颅中一片沉重,耳边响起了沙沙地声音。两旁的侍女惊慌失措地扶住不省人事的教主,却见一滴透明的液体,自她眼角,缓缓滴了下来。

遗珠行至正门,守卫的侍从见她伤势不轻,纷纷劝阻她回去。魅舞忽然现身,眼光冰冷地扫过一干侍从,场面立时噤若寒蝉。遗珠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该去做什么。
离饮恨神教最近的一个街巷,有家酒肆,白天往往挤满了南来北往的过客,却不知为何今日竟只有寥寥几人。遗珠走了进去,还未说话,店主就将她赶了出来。
“走走走,女叫化子到别处乞讨去!”
遗珠恍然低头看了眼自己,浑身血迹斑斑的,衣衫破碎,一路走几步摔一次,竟将那身青色的绸缎染满了泥土。难怪店小二将自己认定为叫化子。遗珠心情一直压抑不发,此刻刚想发作,却见一只修长的摊开的手,将一锭银子递给店小二,道:“这位姑娘的酒钱,我出。”她一抬头,那身青衫,那抹淡笑,除了庄逸还会有谁呢?
委屈多日的她,此刻见了心头所系,便觉满腹辛酸都有了倾诉的可能,想哭却发觉已经没了眼泪。庄逸脱下自己的外衫给她披上,拉她坐到临窗的一处僻静的桌子,要了一壶美酒和几道小菜。遗珠倒了酒,一饮而尽,又倒一杯,又饮得滴酒不剩。她本不是嗜酒之人,萧紫妍平日也绝不允许她沾酒腥。此刻两杯烈酒下肚,她便觉身子有些飘,疼痛的思维似乎迟缓了,反应也慢了半格,这对痛苦不堪的她来讲,无疑是种天大的享受。
庄逸见她只顾着喝酒,饭菜连碰都不碰,伸手夺过她的杯子,温声道:“好了,喝一点就可以了。”遗珠见酒杯被夺,目光一凛,伸手抢过庄逸跟前的杯子,又是一杯斟满,抢着灌了下去。
此刻已近黄昏,残阳似血,映在那玉液琼浆里,犹如一汪血水。庄逸叹口气,将另一只杯子也夺过来,关切道:“珠儿,发生什么事情了?”
遗珠本觉两脚轻飘,身子轻盈,马上就要飘往天宫,却被这句话狠狠拉回到原地。她有些失控地颤抖起来,庄逸见状,放下手中的两个酒杯,默不作声地起身走到她身后,轻轻抱住她的双肩。遗珠一怔,本能地想要挣脱,右肩却忽然刺痛,她瞬间痛得没有气力。庄逸双臂传来的温暖气息将她包围,那种温暖让她迷惑,也让她无法拒绝。
“我姐姐死了,奶娘也……”遗珠说不下去,痛苦地闭上双眼。
庄逸一僵,面上开始不由自主地扭曲,发白的嘴唇微微抖动起来。他缓缓闭上眼睛,用尽全力压抑内心汹涌澎湃的情绪。遗珠忽觉他从身后揽住自己,将自己勒得好紧,手臂甚至颤抖得比她自己还要厉害。
“逸?”遗珠去挣脱他的臂膀,有些错愕,有些不满。
庄逸“嗯”地淡应了一声,松开了双臂,脸上重新挂上歉意而悲悯的神色,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其他异常。“那么,”他坐回到遗珠对面,轻声问,“她们是……怎么死的?”
遗珠咬紧了下唇,那唇已被咬得发麻,有清晰的齿痕。她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别开脸向侧旁的天花板望去。小店的天花板不算装帧豪华,却有居家般温馨的气氛。看着看着,那灯具照耀的光辉却渐渐聚拢成奶娘和凌波的笑脸,遗珠再也忍不住,泪水瞬间决堤。邻桌的几个人好奇地望了过来,不知这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庄逸一双古井般深邃的眼睛微微眯起,望着眼前这浑身血泥混杂的女孩子哭得凄凄哀哀,眼中却没存半分怜悯。顿了半晌,他却忽然一脸伤感地安慰道:“珠儿,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

遗珠抽泣着,感觉自己哭得都要窒息了,可是眼泪依旧毫不留情地往下落,流都流不尽。她倒宁可醉死在这里,那就不用再痛苦了,那就不用再哭了。她真得已经哭够了。想到此,她径自往酒杯里倒酒,手颤颤巍巍地端不住酒壶,将许多琼浆洒在桌上。一杯下肚,两杯下肚,到第三杯的时候,她已觉飘飘然似神仙,直接将酒壶倒过来,咕咕嘟嘟地直接灌入喉咙。
“珠儿,够了。”庄逸淡淡劝阻,却没有实际的行动。
烈酒将心肺烧得火辣辣得痛,遗珠呛得连咳两声,掩嘴的手摊开一片腥红。庄逸看在眼底,依旧那样波澜不惊。酒壶不小心摔在地上,破得粉碎,里面只剩稀稀拉拉的一点福根淌出来。那声脆响惊动了其他食客,也惊动了跑堂的店小二,他本就看这个女叫花子不顺眼,此刻又见她打碎酒壶,没好气地跑过来指指点点地道:“臭丫头,在老子地盘动土么?”
庄逸眼光一寒,长身而起,淡淡道:“你在说谁?”
店小二看见眼前这位公子气度不俗,这才赔笑道:“公子何必理会一个叫花子呢,多有失您身份的!”
庄逸看了他一眼,从包袱中又取出一锭银子:“去,再拿几壶酒过来,要最好的。”
店小二看到白花花的银子,顿时笑成了一朵花,哈腰点头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去拿!公子慢等!”
庄逸不再看他,眼光回到遗珠身上。遗珠一手托腮,另一手托着空了的酒杯,满是血丝的眼睛带了朦胧的醉意,白皙的面颊有了两块微红的酒晕,看起来却更是娇媚动人。庄逸的心竟然也动了一下,轻微的,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
“五花马,千金裘,呼二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遗珠忽然来了兴致,清颤着举杯对着庄逸道,“来来,庄兄,我们来喝一杯!”
庄逸似乎笑了笑,幽深的眼中却没有一丝笑的意味。他见店小二拿来了酒,便将玉液倒入遗珠和自己杯中,举杯道:“请。”
遗珠笑了,脸被酒精烧得通红,笑容却纯真得如同一个孩子,笑中还带泪。酒精的作用使她愈发糊里糊涂,头颅也愈发发沉,潜意识里钻心的痛楚随着酒气慢慢消散。
庄逸喝口酒,夹口菜,一副好惬意的样子,全然不理会对面醉醺醺的遗珠。他抬眼望向窗外,暮色已经下沉,凄美的红霞即将被沉闷的夜幕取代。不早了。他起身走到遗珠身畔,拍拍她的手背,道:“我送你回家。”
遗珠像受惊的小鹿,一把推开他:“不要,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回家!”
庄逸皱了皱眉:“不回家,难道你在这里过夜吗?”
遗珠似乎没听懂他说什么,只是喃喃自语道:“我不要回家……”
庄逸淡淡笑了笑,风清月朗的笑,然而他心里却翻起一股难以觉察的得意。他俯下身,对着她微笑道:“为什么不想回家呢?”
遗珠“哧哧”地笑了声,脸上依旧沾有没有擦去的泪痕:“我不想见我娘……她好可怕……”
庄逸也呵呵笑了一下,轻声道:“傻丫头,哪有说自己娘可怕的……”
遗珠没有回答,抱起酒壶又灌了一口,酒洒出来弄湿了衣襟。庄逸忽然夺下酒壶,狠狠摔在地上,那酒壶落地的脆响让遗珠惊呆了。
“你已经醉了,不要再喝了!”庄逸连疾言厉色都用了那样温和的声调。
遗珠怔怔地看了他片刻,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酒肆门外走去,庄逸连忙上前扶住她,遗珠推开他,一路上跌跌撞撞,好不凄惨。

第十七章:血色木槿

直到圆桌上经过多次回炉的饭菜再次凉透,萧紫妍终于按捺不住内心隐隐的惶恐,随手披上一件雪缎快步走出寝宫。夜色已经渐渐降临了,整个神教罩着一层淡淡的薄暮,只有角落一处野木槿,在暮色中依旧血一样醒目。
那是夕颜——木槿花的一种,在静谧得出奇的夜晚,一片一片地慢慢掉落;那是无法见到日光的花,盛开于暮色,凋零于深夜,所有的美丽都在夜色中默默化作泥土。萧紫妍独爱这种花,每当夜幕降临,时常独自徘徊于一片木槿花丛中,负手而立,微眯了凤眼,在月光呢喃中一任花谢花飞,目色冰冷而清绝。
遗珠早已醉得不醒人事,出了酒肆的大门不久,便歪歪倒倒地随时要摔在地上,庄逸顺势将她背起来。遗珠靠在他的肩头,在酒精作用下很快便睡熟了,呼吸匀称而平缓。庄逸似乎有些无奈,却没法将她就此放下。
眼前是一片没有生机的荒原,暮色凄迷,遥远有点点火光隐现。他决定先将她带回府邸,等到次日她酒醒之后,再送她回家。想到遗珠的“家”,庄逸唇边忽然泛起一丝冷酷的笑意。
那笑意却倏地凝固,所有的意识忽然在一刹那间都变成了空白!他的目光停留在——停留在旁边一处女尸上——那女子似已死去多时,身形高挑,秀发乌黑,此刻逐渐萎缩的皮肤上爬上了好多蚂蚁蚊虫,不停地噬咬着,她面上原本清秀的容貌早已面目全非。
凌波啊……
全身都难以自主地抖动起来,庄逸踉跄地走近一步,轻轻将遗珠放下,走过去驱赶那些吞噬腐肉的蚊虫,月光下,泪光在眼底隐现。他转身将披在遗珠身上的外衫脱下来,盖在宋凌波身上,伸手将她拦腰抱了起来。他看了眼瘫软在地的遗珠,眸中有熊熊燃烧的仇恨的火光,漆黑的眼中怨意越结越深。
“遗珠——”“大小姐——”远处已有几盏若隐若现的灯火,慢慢向这边的方向移近。
庄逸再也没有迟疑,飞身掠向与灯火相背的地方。瞬时便消失于茫茫暮色中。

“咦,那不是小姐吗?”一个提灯的侍女忽然欣喜地喊道,“教主,找到遗珠小姐了!”
暮色萦绕着颀长高挑的白衣身影,她快步向侍女的方向掠过来,凤眼中浮现出欣喜慰藉的神色。“珠儿!”轻唤女儿的小名,却见她一身酒味,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不禁蹙了蹙眉。
回到遗珠的宅院,萧紫妍坐在一旁亲眼看着侍女们伺候遗珠更衣、入睡,眼神冰冷无情,还有一丝失望。遗珠始终昏昏沉沉的,吐了两回,混杂了喉咙的血。筋疲力尽的,倒在床上便呼呼睡去了。
萧紫妍挥了挥手,侍女们躬身退下,她走到床边,看见遗珠哭得红肿的眼睛和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心中又是责备又是怜惜,眼中却沉静得没有一丝变化。
方才毫无线索地寻找遗珠,却在冥冥之中感觉她会去那个将凌波弃尸的荒原。母女之间,真的存在心灵的感应吧?可是,她们又真是母女么?
夜,已经深了。弥漫着浓重的雾气,静谧得出奇的夜里,只有血色的夕颜,在一片一片地凋零。

遗珠清醒时已近次日正午,宿醉的结果是起来时头痛欲裂。身上多处伤痕又开始肆意绽放疼痛与煎熬。望着寝宫内忙碌中的侍女,悠悠想起昨天的一切,那不是梦魇,是真实的存在。想起奶娘和凌波的惨死,想起教主冷若冰霜的凤眼,想起酒肆里一杯一杯下肚的烈酒,想到……她忽然坐起身,声音有了一丝颤抖:“昨晚……昨晚我是怎么回来的?”
“回小姐的话,您昨晚醉倒在路边,是教主把您抱回来的。”
遗珠抿了抿干涩的唇,麻木的钝痛从心底传遍全身。
“对了小姐,教主让您醒来后去花园里找她,”侍女又低声加了一句,“教主挺生气您酗酒的,您要小心应付啊……”
遗珠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撑起身子慢慢下了床。侍女将刚解酒茶递给她,遗珠接过,喝了两口,身子依旧困乏得迈不开步子。
“啪!”一个耳光用力打在她脸上!
遗珠被打得踉跄后退,背心重重地靠在了那棵野木槿树上,撞得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她微微仰起脸,抚着脸颊,那上面已有火红的巴掌印高高肿起。萧紫妍负起双手立于她身前,一身深紫色的长氅和漆黑的长发在轻风中飘起。遗珠本来在万分绝望的刹那,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害怕。此刻看见娘亲眼中冷彻如水的眸子,心里忽然畏缩了一下,慢慢跪直了身子。
“堂堂神教少主,居然醉得不省人事,你眼中还有没有羞耻二字?”萧紫妍俯视着女儿,冷冷斥责着,眉目间不知是何种神色,只觉有依稀的寒意,锋利如刺。
日头将萧紫妍的影子投下来,盖在遗珠身上,压迫得她连喘息都冒了冷汗。呆在娘亲这样的人身边,似乎无时无刻不被一种无形的压力包围,那种被人自上而下俯视的感觉,让她浑身都不自在。
遗珠如芒刺在背,声音沙哑而颤抖:“属下知错……”
萧紫妍冷冷注视着她,目光中透出的冷光和杀气让人触目惊心:“你口口声声知错,却接连犯错,你让本座把你怎么办?”
遗珠在那样冰冷的注视下渐渐低下头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缓缓透了两口气,才缓缓道:“您杀了我吧……”或许奶娘说得没错,我的确不是您的女儿吧……

“你——”萧紫妍气极,转身抽出侍女手中的长剑,架在遗珠白皙的颈旁,剑刃锋利,很快就摩挲出一道浅浅的血印。“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遗珠看着剑光如蝉翼一般展开,内心锐锐地疼痛了一下,眼中隐现了雾气。
“因为你的任性,邢天磊到现在还是昏迷不醒,你却还在跟我赌气!”萧紫妍因为愤怒,冷漠的声音都带了颤抖:“你太令我失望了!”
遗珠忽然仰起脸来,眼里带了婆娑的泪水,微微喘息着,微弱、然而几乎是哭出来一般地说:“娘……”想问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萧紫妍哼了一声,“唰唰”收起长剑,寒眸斜睨,冷傲的声音一字字道:“你就在这跪着,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来认错。”
遗珠僵直地跪着,膝头早已痛得没了知觉。她怔怔地望着萧紫妍甩袖而去,一丝深入骨髓的哀伤和委屈掠过眼眸。
有些委顿地垂下眼睑,余光却触到几片木槿花坠落下来的花瓣,美得惊绝,亦败得凄凉。心中突然一冷,感觉有寒流慢慢升起,让心都灰了一半。
诸多纷杂情绪齐齐向她涌来,遗珠怎么想也想不清楚,眼见日头一点一点向西倾斜,天色逐渐转暗,直至膝盖的尖锐疼痛再也按捺不住,她也依旧不愿去认错。

“教主,小姐身子单薄,此刻又起了风,您能不能……”葬夜护法禁不住劝道。萧紫妍面无表情地啜口清茶,冷冷道:“本座没有罚她,是她自己不愿起来。”葬夜叹口气:“教主……”“好了,这是本座的家务事,你不必多说。”萧紫妍冷冷打断他,径自走向大殿外。
她生性高傲,惯于以权力俯视众人,因而身边连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她疼爱遗珠,却忘记不了那段深重的仇怨。她恨遗珠,却觉得怎么恨也恨不深刻。这样矛盾的局面,将她的个性生生分裂成两半。

夕阳染红最后一片云的时候,遗珠快要撑不住了,膝盖骨都要跪碎了,嘴唇都被咬出了血。意识快要崩溃的一瞬间,她看见一道长长的影子在自己身前延伸。遗珠仓惶地抬头,萧紫妍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看着她,带着言语无法描述的表情。
遗珠脸色惨白,喃喃道:“娘……”
萧紫妍冷冷一笑:“宁可受罚也不愿认错,我倒要看看,你能倔到什么时候。”
遗珠眼眶一红,额上的发丝早被汗水浸透,她忽然梦呓似的来了一句:“奶娘说的话,是真的吗?”
萧紫妍目光微变:“你说什么?”
遗珠含泪望着她,轻声道:“奶娘说,您不是我的亲娘——是真的吗?”
萧紫妍定定地盯着她,唇边忽然有莫测的冷笑,负起双手道:“那么,你认为呢?”
遗珠仰头,仿佛看着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袛,她强忍眼中的泪,凄然地近乎哀求道:“娘,您告诉我奶娘在说谎,好不好……”
萧紫妍冷冷俯视她,想要说什么,骨子里的不可一世却让她懒得解释什么。绝美的凤眼中浮现冷锐彻骨的光:“你竟然为了旁人一句话,而怀疑本座,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第十八章:天煞孤星

九月是多雨的季节,淅淅沥沥地,剪不断理还乱。雨声交错的清晨,睡梦中都多了安适和惬意。遗珠的梦境却是凌乱而焦虑的,奶娘过世后,她总会梦见一个笑容温婉的陌生女子,坐在自己床边望着自己,眼光宠溺。她婉转的声音仿佛春莺啼转:“女儿,我的女儿……”每每惊醒,她依旧能够清晰记起那个女子的静美容颜,她那琉璃一般纯净的双眸,剪水般清清澈澈,像极了铜镜中的自己。她从前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身为娘的女儿,却没有遗传到她容貌的一分一毫,她们母女虽然都属于倾城绝色,却各有各的特点。
娘亲那晚所说的“代价”,依旧没有兑现,承受痛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痛楚,而这份等待又是未知的时间。而萧紫妍却忙碌于里里外外的教中事务,很少有时间过问女儿,遗珠除了既定的晨定昏省,也不会主动去找她。魅舞护法虽然小动作不断,却暂时没有什么越轨的行为,神教上下还算平静。奶娘得到厚葬,下葬那晚遗珠哭了整整一夜,再后来情绪有了稍稍的平定,稚嫩的眼光中出现了强作的坚强。天磊的伤势有了好转,遗珠陪着他,看着他笑自己也笑,笑容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她总会想起庄逸,虽然心中存在诸多顾虑和疑问,思念却在掌心一点点向远处深处延展。
这日,难得的雨后天晴,房檐上还挂着时断时续的雨滴,像少女眼中强忍的泪。沾满露水的空气里,吐纳之间都得心旷神怡。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袭青衫的邢天磊舒展了筋骨,俊朗的眉宇间忽然浮起温柔的笑意,他的眼光落在遗珠拈花的背影上——那样娟静的背影,仿佛花丛中一只伫立的粉蝶。听到脚步声,遗珠回过头,微笑着薄嗔道:“天磊哥,大夫说你要多休息才是呢,怎么又跑出来了?”
天磊只觉她回头的刹那,天都亮了起来,他无措地抓抓脑袋,一脸坏笑道:“我是骗他们的,其实我早都好啦,不装病你怎么会愿意来看我呀!”
遗珠笑瞪了他一眼,直起身子,起身的刹那膝盖刺疼了一下,她眉心微微蹙起。天磊看在眼里,怜惜道:“你有没有按时涂药啊?”
遗珠不在意地“嗯”了一声,心中却觉涂药又能如何,涂药的力度能强于罚跪的力度吗?她这膝盖恐怕迟早是要废了的。
天磊见她这段时间一直沉默得很,笑容也是勉勉强强的,知她依旧在为奶娘的事情难过。想起奶娘与凌波的死,他心里也不是滋味,他能够体会遗珠心底的悲凉,毕竟那是她相依为命多年的仅次于亲娘的人。他时常为遗珠感到委屈,父亲却说更难过的是教主,只是她把所有情绪都压抑在心底,不表现出来罢了。
看着遗珠失魂落魄的样子,乌黑的长发与惨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娇荏得令人心怜。他想说的话,全化作悠长的叹息。
“珠儿啊……珠儿啊……”他从不善于花言巧语,极其深重的感情,也只不过化作这样重复的慨然。遗珠却明白他看似平淡的话里饱含了疼惜。

遗珠和天磊在花园聊天的时候,萧紫妍正与楚家的掌门在一起闲谈。楚门的掌门楚念冰不过刚刚弱冠的年龄,却显得雄姿英发,眉宇间透着睿智的英气。他父亲楚翊是位温良如玉的儒雅之士,未料儿子却是这样一番精明强干的模样。兴许是父亲的早早放手,锻炼出他这样独立沉稳的性子,年纪轻轻就有了纵横江湖的胆识。萧紫妍看着他,也是暗暗赞赏,却不知遗珠何日才能真正长大。
与楚念冰同行的是为中丶年美妇,一身华丽而不显张扬的锦缎,面容清秀,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韵。萧紫妍年幼时曾与她私交甚好,只是不久后她被接回自己家,两个人便断了联系。直到后来,在她们身边先后分别发生了惨痛的记忆。一个丧夫,一个丧姐,往事堪堪不可破,再见面时彼此都深感岁月如梭,世事无常。
“知雪,”萧紫妍淡淡微笑着开口,“这么多年了,直到现在你才想起来看看我吗?”一贯强势逼人的她,在面对少时伙伴,口吻却柔和而平易。
冷知雪也微笑,大殿中光影斑驳,流光在她染满沧桑的容颜上慢慢飞舞。“萧教主,别来无恙啊。”
楚念冰很懂事地静静丶坐在一旁,不去打扰这两位步入中年的女子交流着彼此近况,看着至高无上的萧教主谈及幼年的趣事,面上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喜悦,他也不禁莞尔。
“我的妹夫还是每天去我妹妹的坟前探望,二十多年了,依旧是这样,一天都不落。”冷知雪有些感慨道,“我娘也是一样,从前每天要去,现在身子欠安了,就时常让我和念冰代劳。”
萧紫妍听她说起楚翊和冷冰儿的事情,眼底微微泛起怨毒,轩辕教这个所谓的武林正道,诛杀异己时毫不留情,正如当年苍门、沈门追杀自己时一般残暴狠毒。所谓的武林正道,不过是群披着正义面具的争权夺势之辈。
“这个家,现在都是由念冰一个人撑起来的,他年龄虽小,却很懂事也很坚强。”冷知雪叹口气,眼光落在侄儿身上,他虽不是楚翊的亲生子,却被赋予了很大的期望。
萧紫妍笑着点点头,在当今江湖中,唯一不与神教为敌的所谓正派就属楚门了,她沉吟了一下,对楚念冰道:“听闻楚门主医术高明,亦精通玄黄之术,可否为小女珠儿看看面相呢?
遗珠正与天磊在一起无忧无虑地赏花,听说教主传她过去,有些闷闷不乐,天磊连忙劝道:“乖乖的,不要再惹教主生气啦!”遗珠撅起小嘴,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跟随侍女向正殿走去。
“珠儿,见过雪姨和楚门主!”萧紫妍见遗珠前来,淡淡吩咐着。
遗珠虽有抵触情绪,却深知礼数和规矩的重要性,方一揖下去就被冷知雪拉了起来,握起她的小手细细打量了会子,真心赞赏道:“这孩子生得可真是水灵!”遗珠腼腆地笑了笑,看着这位姨娘满脸都是慈和,不似娘亲那样不苟言笑。当下的抵触情绪也稍稍有了缓解。她余光却瞥见这位陌生哥哥有些复杂的眼光,那应酬的笑容中有一丝细微的担忧。
萧紫妍见冷知雪赞扬女儿,唇角也浮起淡淡的笑意,口中却冷冷道:“这个丫头,一点也不让我省心,她若有贤侄的一半懂事就好了。”
遗珠眼神一黯,却见楚念冰朗声道:“教主,遗珠妹妹天资聪颖,又得您真传,只要假以时日必定会有所建树。”他一席话说得得体而到位,遗珠却不知为何不喜欢他一本正经的说话方式。
楚念冰偏头打量着遗珠,还是个绝世佳人呢!肤若凝脂,眉目如画,五官精致娇媚,那张失了血色的容颜丝毫无损绝色。她那乌黑长发垂在苍白的面容旁,强烈而鲜明的对比,却不觉突兀,反而融合成一股契合的绮思氛围,竟不可思议地令人砰然心动。然而楚念冰凝视深思的,却不仅仅是外在容颜。入他眼的绝非仅仅是绝俗娇妍,而是她奇异的面向与命格。
艳绝无双,却是天煞孤星。
天煞,地劫,飞廉,凶星主命,煞气甚重啊!
初见她时,他约莫心头已有了底,她这一生不会顺顺当当的。他可以不救她的,但是既然天意注定他遇到了她,那么便代表她命不该绝。父亲曾对他讲,只要是人命,就不能见死不救。
萧紫妍见他沉默地注视着遗珠,神色诡谲,心下约略明白了什么,命令道:“珠儿,你先退下,娘还要与雪姨和楚门主有要事相商。”
遗珠巴不得娘亲让自己快点离开,当下冲萧紫妍福了福,脸上有难掩的侥幸和快乐。
直到她走远,萧紫妍才屏退所有侍从,轻声道:“楚大夫,小女命格怎么样?”
楚念冰犹豫了片刻,拱手道:“教主,您要听实话么?”
萧紫妍心中一凛,顿觉不妙,压制住内心的恐慌,淡淡道:“有话不妨直言。”
楚念冰叹口气,压低声音道:“小姐命格乃天煞孤星。”
冷知雪难以置信地望着他,急急道:“你……没把握的事情,不能乱说啊!”萧紫妍面色却已发白,她从前带遗珠看过一个老郎中,当时那位郎中为遗珠把脉,就曾说她命格不佳,未来恐有杀身之祸,萧紫妍却只当他是信口雌黄,一怒之下斩了他。此番再度听了这样的话,她却再难不作理会。
“姨娘,我不是随口乱说的,遗珠小姐阳白两穴隐隐发黑,而承泣、四白两处穴位深层脉络搅集,这便是面相书中所提的下下之命格。加之小姐长期心情抑郁,那深埋的病根亦渐渐复苏,今日得见她双眼血丝布满,那不是普通的疲乏,而是……而是……”
萧紫妍年轻时也读过一些医书,对他所提穴位脉络略知一二,此刻听他这样说,心中也是一阵慌乱:“而是什么?”
楚念冰见她忧心忡忡,迟疑着要不要把一切都说出来。
萧紫妍见他不回答,禁不住又问:“珠儿会不会有事?”
楚念冰沉吟片刻,道:“教主莫要太过担心,孤星命格既定,自然不能再食人间烟火……”
萧紫妍面色阴晴不定:“你的意思是?”
楚念冰叹气道:“只要小姐此生不和任何男子成婚,不行鸳鸯之事,保命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萧紫妍深深吸了一口气,掩饰住内心的悲凉。女儿虽然没说什么,她却早知她心里有了一个人。珠儿啊,你还这样年轻,莫非此生便也无法享受为人丶丨妻为人母的喜悦吗?
楚念冰也是有些难过,这样一位倾城佳人,却有这样的命格,莫非真是天妒英才,红颜薄命吗?

第十九章:情为何物

临近十月,雨季缩短,温度却愈来愈低。萧紫妍特意让侍女将两件雪狐丝绒长氅送去给遗珠,并嘱她不要忘记添衣。遗珠心中暖暖的,从小到大,这还是娘头一次这样直白地关心自己呢!想想之前她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娘的亲生女儿,此刻心中也是一阵懊悔。
这日一大清早,遗珠刚用过早膳,天磊就跑了过来,笑道:“趁着天晴,我带你去市集上走走吧!有好多好玩的好吃的东西呢!”
遗珠毕竟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听到这样的话眉梢眼角都是掩藏不住的喜悦。可是转瞬,那难掩的喜悦却倏地暗去,她望了眼手边的四书五经,那枯燥难懂的之乎者也,不觉幽幽道:“还是算了吧,我娘不喜欢我出门,她觉得玩物丧志……”
天磊看她敛起的睫毛长长地盖在眼窝,那琉璃般清澈的眼珠氤氲起淡淡的忧伤,心头不觉怦然一动。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没关系的,我们早去早回,不让教主发现,好不好呀?”
遗珠到底禁不住市集上好吃好玩的诸多诱惑,只犹豫了片刻,便嘻嘻一笑,扔下手头的四书五经,跟在天磊身后像只脱笼的金丝雀,自在而欢畅。
遗珠在“与世隔绝”的神教闷得久了,这段时日又屡屡遭遇痛心疾首之事,情绪抑郁不发,窝在心底就像一块怎么也抬不起的巨石。她难过,又不知该对谁倾诉,只好潜藏内心所有的苦闷,竟发现连笑都带了勉强。
“快看快看,这个不是小遗珠吗?”天磊拉着遗珠来到一个捏泥塑的小摊前,指着一个扛着钉耙腆着肚皮一脸傻笑的泥塑猪八戒,坏笑着道。遗珠哼了一声,很快拿起一个面相狰狞的龟丞相:“那这个是你!”天磊嘿嘿一笑,转而买下这两个泥塑,将猪八戒送给遗珠,自己则留了龟丞相。遗珠却眨巴着眼睛说:“我要你那个,这样以后天磊哥哥再欺负我,我就可以对着泥塑又打又骂!”天磊被她逗乐了,前仰后合地道:“那你就是承认,你是猪八戒咯?”
街市沿河而设,小河蜿蜒而上,河水清澈。不分春夏的吹拉弹唱,叫卖吆喝,将这般熙熙攘攘联袂成荫奏成一曲盛世欢歌。遗珠久居山林,却独好这般市井的热闹和喧嚣,她从那些酒楼楚馆、彩袖招摇中品尝到一种生活最本质的味道。二人逛得疲乏了,就来到那就闻名远近的福记烧烤。
天磊知道遗珠最爱这家的烤鸡,每每跑出来都会带上一些回去。此番他买了整整一只,又带遗珠来到河畔,租了条乌篷小舟。其时正值午后,暖日溶溶,浸在水中金红摇荡,背光的河面却呈现出天青色一般的澄澈。半朱半碧的河水从桥下流过,趁着街市上一家客栈的一带院墙和一角飞檐,仿佛一幅敷彩的山水。
遗珠一袭白色薄纱,坐在船舱内望着船头摇着橹的撑船人,向来欢笑多忧愁少的脸上露出些许落寞。天磊坐在她旁边,不由生出将她抱在怀里好好安慰的念头。终是忍下心中的疼惜,撕下一块油汪汪的鸡腿递给她。遗珠接了过来,放在嘴边慢慢咀嚼,油而不腻,瘦而不柴,多一分则太咸,少一分则过淡。难怪这家店不分时段都要排了长队,无需花费太多便可吃得相当惬意。
天磊见她虽身为大家闺秀,却丝毫不为顾及吃相而扭捏做作,才吃了一小会,嘴角就沾满了油,心中正觉她可爱至极,忽听遗珠不经意地问了句:“天磊哥,你喜欢过一个人吗?”
天磊微微一震,丝毫意料不到他会这么问,慌乱中脑子竟然一片空白,有些支吾地道:“我……我……”
遗珠没有察觉到他的失态,径自望向窗外。窗子半开,传来行船的欸乃声,风中水香隐约。她梦呓似的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蓬内一顶薄纱灯笼轻轻摇曳,暖黄色的灯光里,天磊的心也在摇曳,他瞧着遗珠轮廓精致的侧脸,恍然道:“喜欢一个人,就是你见着她的时候会满心欢喜,见不到的时候会心生思念,究竟为了哪般,却说不出具体的所以然来……”
遗珠淡淡点头,孩子似清净澄明的眸中染了难以讲清的薄雾。“是这样了……”她喃喃自语,脸微微红了,连眼皮都染上了那美丽的微红。

天磊不知她所谓何意,追问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呢?”
遗珠“啊”了一声,思绪被迅速拉回,眼波既情且柔,有些羞涩地道:“没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天磊默默望着她,这样的神情是他没有见过的。忽然想起遗珠那天看见白鸽传来的信笺时,也是这样明媚而娇羞的笑容。似乎明白了什么,天磊眼神倏地一黯,心锐锐地痛了一下。
“天磊哥,你也吃呀,别只是发呆嘛!”遗珠夹了口菜放在天磊的碗里。瞧着天磊面色阴晴不定,却不知他此刻心绪凌乱,嘻嘻一笑道:“莫非天磊哥想到了自己钟意的女孩子吗?”
天磊轻轻握住她的柔夷,嘴角含笑道:“是呢,我是想到了一个女孩子。”遗珠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见他举止亲密,也没有多去想,只把他当做亲哥哥一样对待。此刻见他脉脉含情,道他真是喜欢上了哪家女孩,禁不住笑着问道:“是谁呢?我人不认识呀?”
天磊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慢慢平息了狂跳不止的心,这才凝望着她,缓缓道:“你认识的,而且很熟悉。”
“哦?真的吗?”遗珠来了兴致,缠着他道:“快告诉我是哪家女子!”
天磊不知如何作答,见她纯真的面容上眼睛亮晶晶的,好奇之意一览无余。当下却觉萌动与苦涩交织,化作一缕悠悠长叹,既轻且深。
天磊斟了两杯云液酒,递给遗珠一杯。云液以糯米酿成,绵甜香滑,两人浅斟慢啜,各有各的心事,都不想说话。日光在波心摇荡,河中又有船行过,飘来细细的丝竹声和调笑声。
“哥哥,这两天总见你愁眉不展,出来散散心可觉心里好受点?”一个娇娇柔柔的女音传过。
另一个清朗而有磁性的声音道:“小妹真是有心,我感觉好多了……”
卷帘中的遗珠霎时脸色苍白,酒杯中的云液微微颤抖。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她弯着腰快步走出船舱,撩起卷帘,映入眼帘的正是另一艘乌篷船上站立的庄逸兄妹。
天磊不知她所为何事,连忙随她出去,只见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个青衫男子身上,那男子面如冠玉,五官深刻,气质清贵。遗珠虽然没说什么,可是天磊从她那难掩的欣喜和潜藏的娇羞中看出一丝异样。他心里一沉,瞬间明白了一切。
庄逸遥遥看见遗珠,只是微微点头示意,遗珠却觉呼吸似乎一窒,湛蓝的河水似乎明澈了十二分,连眼前的世界都开始轻轻摇晃起来。庄琳看见他二人竟当着自己的面眉目传意,心下大为不悦,一把扯住胞兄的手臂,将他拖进了船舱。庄逸也便由着她去,并没有再次回头。
遗珠微微有些失落,乘船的兴致全无。天磊见她眼中的光亮一点点暗下去,心中一紧,竟连吃醋的劲儿都忘了,甚至希望那青衫男子再度出现在她面前。也许那样,她明澈的眼中才会重现那美丽的光华吧?
想到此,他却不明所以地愈发低落,恼她不懂自己的心,却又不忍心真去责怪。
他本不是行事拖沓之人,只是遇到了她,才更看清了自己。
回到神教,天色尚早,遗珠执意带了壶云液酒回去,说是一定要让娘亲尝尝。天磊无奈,这么做岂不是不打自招吗?看见她坚持,又不好再说什么。
萧紫妍正在寝宫内用晚膳,看见拿着酒壶的遗珠走过来,微微有些诧异,脸色却瞬间冷下去:“你又出去喝酒了?”
遗珠瞥见娘亲冰冷的神色,只觉一股冷气窜了上来,强行压制住内心的惶恐,怯声道:“娘,女儿不是酗酒,而是觉得云液酒的味道很特别,所以特意带给您尝一尝……”
萧紫妍冷冷道:“不必了,你少闯点祸,比什么都强。”
遗珠见娘亲声音虽冷,唇角却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当下调皮地一笑,径自叫侍女拿来酒盅,蹭到娘亲跟前倒了两杯,双手将斟满的酒杯呈给萧紫妍,道:“娘,您要不要尝尝呢?”
萧紫妍微微蹙眉,她自幼习武便很少喝酒,此刻见遗珠如此盛情又不忍拒绝,当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但觉此酒味道绵软,香溢弥漫,一点没有其他酒的烈性。
遗珠见她喝完了,又上前斟满,一面嘻嘻笑道:“娘,您既然也喜欢喝,就不能怪女儿酗酒啦。”
萧紫妍寒眸斜睨,不知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言语随意到这种地步。她看见遗珠一脸快乐的样子,心中竟然也腾起一丝难得的温情。
望着手中的酒杯,她却忽然想起楚念冰的话——
天煞,地劫,飞廉,凶星主命,煞气甚重啊!
杯中的玉液剧烈地颤抖着,遗珠惊觉有几丝晃出了杯外,大惊失色道:“娘?”
第二十章:希冀破灭

萧紫妍回过神来,瞧见遗珠眼睛睁得大大的,婴孩般澄澈纯净,却满是骇怕和担忧,心中微微一软。放下酒盅沉吟半晌,她方正色道:“遗珠,跟娘说实话,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
遗珠交握着双手,低下头去,一股热意从脸上直窜到耳根:“我……我没有……”
萧紫妍见她害羞得连话都说不完整,心下也便猜了个大概。一双微挑的凤眼瞬间冷彻如水,她冷冷吩咐道:“看着我的眼睛。”
遗珠不敢忤逆,被迫扬起脸,目光刚一接触到那凤眼中的冷锐和严厉,脸色便霎时苍白无血。
“还不说实话么?”声音渐冷。
遗珠倒抽一口冷气,扑通一声跪倒,声音微颤:“娘……”
萧紫妍冷着脸,见她经由这么一跪竟痛得龇牙咧嘴,伸手一把将她扶了起来,寒浸浸的眼中约莫闪过一丝疼惜。长年累月的罚跪冰池,已让女儿落下了病根。事实上她每次惩罚遗珠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孰料遗珠却顺从到没到时间绝不偷懒。
内心突然泛起一丝复杂的辛酸——这样乖巧水灵的女儿,若真是自己亲生的,该有多好。
“你不说也罢,可是,”她缓缓的一字一句低沉了声调,“从今往后,不许再跟他有任何联系。否则,我会要了他的命!”
遗珠脑子轰的一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摇着头道:“为什么……为什么呢,娘?”
萧紫妍盯着她看,目光中透出的冷光和果决让人触目惊心:“没有为什么,本座已经决定了。”
遗珠讷讷地望着她,内心愈来愈酸楚,一双明亮的眸子慢慢浮起了水雾,她仰起下眼睑想要转回即将落下的泪水,谁知酸楚难当,两行珠泪便夺眶而出。她连忙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呜咽地深吸几口气,硬是将剩下的眼泪忍了回去。却难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萧紫妍见她难过至极,知那男子在女儿心中的地位已是不低,若再不快刀斩乱麻,恐怕以后更难收场。当下割断所有的疼惜之情,声色俱厉道:“我警告你,若再让我发现你同他在一起,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遗珠骇然失色,手心沁满冷汗,她深知母亲素来说到做到,手段残忍。只是凡是总有个理由吧?为什么平白无故就不准她和庄逸来往呢?
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遗珠望着严厉得近乎无情的母亲,心中瞬时冷却了一半。然而,还是存了一丝的希望,她有些哽咽,心中凄然道:“娘,女儿和他在一起,真的很快乐……”
萧紫妍似乎无动于衷,淡淡道:“快乐会磨损一个人的意志,你不需要。”
血液似乎凝固了,遗珠空洞地笑了笑,泪水滑落到唇角,苦涩的味道。她突然想到了奶娘的死,凌波的死,想到那些无辜惨死于娘亲手上的人们——母亲的意志,又何曾需要过理由?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胆子,遗珠淡淡开口:“您和父亲也曾只羡鸳鸯不羡仙,您是过来人,应该明白女儿的感受啊……”
往事再一次铺天盖地而来,血腥味由肺腑一瞬间传至四肢八骸,压得她喘不过起来。好不容易透了两口气,她撩起眼皮瞧向含泪的遗珠,目光寒冷而充满杀气,仿佛暮色中明灭的火。
“住口!”她右手紧紧攥住扶手的一角,心中实是怒到了极致,忍到了极致。
遗珠却偏偏颇不识趣地没有住口,她似乎联想到了什么,轻笑着问:“娘,这就是您那日所说的,女儿要付出的‘代价’吗?”
萧紫妍一怔,忽的想起那日她吓唬遗珠时所说的话,然而时隔不久她早已不愿再追究。谁料时至今日,遗珠竟然如此曲解自己的良苦用心,还用了这样讥讽的语调,一时间怒火膨胀再也无法容忍,她顺手拿起装有大半壶云液的酒壶,用力向遗珠掷过去,遗珠大惊失色本能地去躲,酒壶擦着她侧脸飞过,重重摔在地上粉碎,琼浆沿着那支离破碎的瓷块肆意横流。
遗珠吓得浑身一个哆嗦,心咚咚地狂跳,咬了唇不敢再说话,只是倔强地双膝落地,身子挺得笔直。萧紫妍见她一脸不服,气得满面铁青,突然指着不远处酒壶残片的位置喝道:“跪过去!”
遗珠呆了,怔怔地望了望萧紫妍,那可满是碎片啊……
萧紫妍的声音由怒转寒:“你听不到?”
遗珠咬咬唇,知道今日一劫,避无可避,只能忍痛膝行至那碎瓷流觞之处,顿时,碎片刺进膝关节,疼得遗珠脸色青白,“啊”地尖叫一声,双手乱颤着伏地而起,手心也被锐瓷的尖口扎得鲜血淋漓。
耳畔传来萧紫妍冷冷的声音:“跪下!”
遗珠浑身一颤,再度跪了下去,膝盖刚一接触,便觉那破碎的瓷片似剑刃一般锋利,刺入膝盖痛得嘴唇发白眼前发黑,片刻,遗珠便受不了了,偏偏又不敢起来,带了哭腔哀求道:“娘……”
萧紫妍缓缓踱过来,眼神阴冷,黝黝的深沉,看不出喜怒。她忽然压住遗珠的双肩,将她狠狠按跪在地上,顿时,遗珠只觉那锐利的瓷片似乎要扎透自己的膝盖骨和皮肉里,疼得她再也承受不住,浑身发抖,沙哑地尖叫着,再也顾不得什么,发疯似的要挣开,偏偏被萧紫妍按住,遗珠疼得浑身乱颤,泪水汗水直糊了面颊。
萧紫妍的声音冷冷从背后传来:“知道疼了?”
遗珠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给我听清楚,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你可以不理解,却不能说风凉话。往后若敢违背,不要怪娘无情。”说罢,萧紫妍缓缓放开手,半揽着抱起遗珠,可怜遗珠疼得已经没了力气,膝盖上尽是被扎破的血迹。遗珠根本站不稳,靠在萧紫妍身上,眼前发黑,泪水噎在喉咙里,连哭也不敢哭。
萧紫妍将遗珠抱到软榻上,迅速取来包扎伤口的一系列药膏纱布,细致地将扎进膝盖、手掌的小碎片挑出来,又敷上药膏,用纱布缠好。遗珠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来,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
萧紫妍见她疼得脸色青白,浑身都不由自主地发颤,眼神一黯,欲言又止。转身踱出寝宫,只见暮色渐浓,一弯冷月皎皎升起。寒风瑟瑟,翻起满院青草幽香,似涟漪一般慢慢浮散出来。萧紫妍在院中立了片刻,舒了口气,吩咐道:“把桌上的饭菜热一热,小姐还没有用晚膳。”
寝宫内,遗珠呆呆地望着碎了一地的酒壶,似有冰冷的泪水蜿蜒而下。月色投进屋来,如银如练,寒风骤起,她不由得轻轻打了个寒战。不知为何,一颗心仿佛一凉如水。
最后那一丝希冀,随着那酒壶的破碎而碎了一地。

第二十一章:神医楚翊

温存这种东西,稍不注意呵护挽留,便从手边疾驰而去。天气一日凉甚一日,西风萧瑟,草木凋零,遗珠再不去碰萧紫妍送她的那两件长麾,赌气似的每每惟着一身单薄的雪缎。寒风刺骨,她忍受着膝盖深处蔓延开来的针丶刺般的煎熬,眼神却显得空洞而淡漠。心绪凌乱,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萧紫妍见她临近初冬还穿这样单薄的衣衫,一双小手都凉透了,不禁蹙了蹙眉,将自己的紫色外麾披在她身上。遗珠下意识地闪躲,却早被萧紫妍裹了个严实。她眼眶微红,涩然道:“女儿不冷……”
萧紫妍冷着脸看着她,但目光却渐渐柔和起来,长长叹息了一声:“娘知道你心中存了诸多疑问,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遗珠见她这样说,又将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带了体温和馨香的外麾披在身上,传来阵阵催人泪下的暖意。这种温暖让遗珠依恋,也让她畏惧。寒风刮卷着院落里的枯木败叶,白鸽哑着嗓音有一声没一声地咕咕叫唤,遗珠望着结了淡霜的青石板地面,一阵茫然,昨天还置身于同庄逸一面之缘的乌篷船上,今天就到了这看不见的牢笼里。她想要挣脱,却舍不下那份温暖。想要停留,又忍不住思念熬煎。
遗珠依旧不断梦见那个场景,那个面容温婉慈和的陌生妇人,坐在床边轻轻握起自己的手,眼神宠溺而忧伤,低声唤着自己的小名。深红浅绯的花瓣簌簌落下,这般芬芳甜蜜,伸出双手也拥之不尽。猝然醒来,她竟发觉自己面上果真带了泪痕,连胸口都溢满沉闷的痛楚。
萧紫妍见遗珠食欲不振,一点点清瘦下去,心中焦急,便命她每日与自己共同用膳。遗珠淡淡看了眼膳房精心烹制的山珍海味,也只是蜻蜓点水地尝上几口,便再也吃不下去。萧紫妍便坐在一旁监督着她,一碗饭若是吃不完便不准她离席。一顿饭常常磨了一个多时辰,萧紫妍非要见她吃得差不多了,才让侍女撤了饭菜。
这日,萧紫妍忽然要带遗珠去行医世家楚门,并未说明缘由,而随行的只有少量侍从。为了防止遗珠一路寂寞无聊,她特意让天磊陪着女儿说说话。颠簸的马车上,天磊见遗珠敛了眸子沉默寡言,脸色也蜡黄蜡黄的,约略明白她究竟为了哪般折腾自己,口上虽然想尽办法逗着她开心,内心却也是说不出的难受。
楚念冰早早就在门口迎接一行人的到来,年纪轻轻的世家家主举手投足间显得异常老成。天磊轻快地跃下马车,伸手将遗珠扶了下来,触摸到她的手,竟凉得出奇。天磊神色微微一黯。萧紫妍与楚念冰寒暄之际,遗珠打量着略显冷清的院落,有些诧异。料想之前见到的与楚世家并称的庄世家,仆从成群,门庭繁复。而这里除了一律素色的庭院阁楼,到处都是香炉燃起的袅袅紫烟,散发着各种草药熬制的苦辛气息。
“家父刚为先母上坟归来,在丹房前的忆冰亭等待教主和各位贵客。”楚念冰笑容干净不染纤尘,言行举止都无可挑剔。萧紫妍淡淡笑着回应;“有劳了。”她难得有这样和气的笑容,只因这位早不问江湖之事的在世华佗,今日竟能得见,说不定能使女儿的怪病有所转机呢。
曲曲折折的柳巷深处,依稀可见“忆冰亭”檐角飞扬,熏染着淡淡的紫罗兰的幽香。遗珠跟随着萧紫妍和楚念冰,遥遥听见洞箫悠然,如泣如诉。那凄清哀怨的调子里,却带了些许宁静安和,甚至有氤氲的暖意薄薄铺开。
只要听见这箫声,便能猜度弄箫人必是情深意重者,否则定然吹不出这百转千回又柔肠百转的宫商徵羽。听着,听着,流着泪的古乐,如潮暗涌,如前世漫过今生。
“父亲,萧教主到了!”楚念冰对着亭内吹箫的中年背影,微微躬身。
箫声骤停,中年男子转过身来。那是一张岁月掩盖不了的清俊面容,虽然憔悴得苍白,却难以磨灭眼中的睿智灵气。他手中握着一支长长的竹箫,箫身篆了小小的“冰”字。萧紫妍早听闻这位楚大夫至情至性,今日得见处处流露对忘妻的思念,心下微微慨然。遗珠却觉得这位叔叔平易近人,性格和善,父子俩虽然面貌上相去甚远,那清清静静的性子却如出一辙。
“楚先生,打扰了。”萧紫妍淡淡一笑。
楚翊颔首致意,为萧紫妍和遗珠看了座,稍带歉意地道:“念冰已经跟我提及教主和令千金,却因前日是爱妻的忌日,所以直到今日才腾出空闲来,还请教主见谅。”
萧紫妍点点头:“尊夫人若地下有知,见先生如此追思,也定是含笑九泉了。”
楚翊想起冷冰儿,眼底漫起酽酽的温暖。这么多年来,虽有诸多好心人为他说媒谈亲,他却从来都是婉拒。只因他内心再也装不下其他人。无论生还是死,她的音容笑貌都深深刻在他的心底,印在他的脑海。他甚至觉得他并没有失去她。在冷冰儿的坟前,他悠悠地吹着温暖的调子给她听,仿佛她依旧在他的身边。
萧紫妍轻拍遗珠手臂,淡淡吩咐道:“还不见过楚叔叔。”
遗珠乖乖地长揖:“遗珠见过楚叔叔!”
楚翊绵延的思绪被猛地拉回,看着瞳仁清澈的遗珠,那可人的模样竟与冰儿有些神似。许是太过思念,他竟产生了错觉。然而很快,楚翊的眼中竟带了不详的神色,他盯着遗珠面上的两处阳白穴,沉吟片刻道:“待楚某为令千金探探脉向。”
萧紫妍见他神色微变,心中一咯噔,轻轻拉过遗珠的手腕。遗珠一脸错愕地望着楚翊为自己把脉,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余光瞥见一旁的楚念冰竟带了些许怜悯的眼光望向自己。她不知所措地望向萧紫妍,黑白分明的眼中闪着讶异的光。
萧紫妍见遗珠求救般地望向自己,一双乌漆的眼珠满是无辜,她若无其事地避重就轻道:“楚叔叔是名震四海的神医,晓你近来食欲不振,为你开些治病的方子。”
遗珠怔怔地点头,丝毫没有怀疑什么,只是感觉这一点小病哪里需要看呢?再者说,她这都是心病,药物又何以治愈啊。
楚翊撤下诊脉的手,刚想开口,只见萧紫妍摸着遗珠的小脸道:“珠儿,去找天磊陪你四处转转吧。”
遗珠又是一楞,娘今天的举动怎么这么反常。但是娘能够这么说,无疑是从天而降的喜讯,她自然乐不可支地不住点头。

遗珠离开后,萧紫妍目光沉下来,隔了半晌才开口:“楚先生,小女的病,真的那么严重吗?”
楚翊叹口气,带了些许悲悯的神情:“不瞒教主,楚某行医几十年,也是头一遭遇到这种情况。令千金脉象疲弱,且间隔性地跳跃,心肺间一股诡异的真气贯穿周身,因而承泣两穴隐隐作灰。实乃孤星之命格。”
没有希望,自然不会失望。萧紫妍此次前来却抱了极大的希望。此刻听闻此言,心一下子凉了一半。她忍下心中的酸楚,道;“先生号称在世华佗,可有良方解救?无论花多大代价,我也愿意承担。”
楚翊见她平日威风凛凛,此刻却低声下气,想这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岳母冷月自冰儿离世后,亦是夜夜难寝,以泪洗面,后半辈子都在悔恨之中煎熬。他深知做母亲的心中的苦楚,此刻见萧紫妍亦是如此,实是不忍心再添一桩人间惨剧。
努力回忆着医术上记载的巨细,包括他多年行医的见闻,将那些交织复杂的诊案细细梳理。萧紫妍默不作声地等待着,罔顾身旁匆匆掠去的飞鸟和缓缓移动的日色。直到她的心即将彻底冷下去,楚翊忽然眼睛一亮;“或许,有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与此同时,巷口街角,萧遗珠与邢天磊并排坐于一棵冬日依旧繁茂的红棕柳杉下,微凉的风将细长的小枝连同枝上的叶片吹起,团团的枝叶在他们身上留下斑驳的影子,树下的两人发丝轻扬,身子单薄的遗珠不禁打了个喷嚏。天磊偏头道:“冷吗,是不是穿得单薄了?”
遗珠笑吟吟地道:“没什么的。你和娘一样,都唯恐我不识添衣。我都不是小孩子了呢!”
天磊宠溺地看着她,见一片卷起的落叶翩然坠落,附在她乌黑的头发上。天磊嗅到一种浅淡的草木香,极清极纯,即使夏日的郁郁甜香也无法掩盖。他有些恍惚,定了定神,道:“珠儿,你已经十六岁了呢,这个年龄已可以嫁人了。”
遗珠脸颊微微一红:“天磊哥说什么呢……”
天磊望着她线条柔美的侧脸,心头一动,方要开口,却见她已缓缓起身。追随她的目光而去,他看见不远处的药铺门口,一个青衫男子拿着刚开好的草药,正跨过门槛。还未回过神来,只见遗珠已匆匆走至他身畔。青衫男子瞧见遗珠,微微一笑。
记忆忽然翻江倒海,天磊想起来,那日在船上,就是这个男子让遗珠心神恍惚。他心中一涩,有些踉跄地走了过去。望着旁若无人言笑晏晏的两人,他仿佛被隔在千里之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珠儿……”他迟疑地开口,嗓音有些变。
遗珠回过头来,嫣然一笑道:“天磊哥,还得麻烦你跟娘说一声,我可能要晚些回去了。”
庄逸远远就看见了天磊,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唇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
天磊并没有看他,眼中只有这个“乐不思蜀”的小丫头,他摇头道:“你娘让我陪你出来,到时见不到你,可怎么办呢?”
遗珠刚要开口,庄逸抢了话:“兄台放心吧,在下会照顾好遗珠姑娘,并将她安然送回贵府的。”
遗珠听他如此说,心中泛起难以言喻的触动。天磊听到此话,却酸涩得攥紧掌心。他望着她灼灼的目光,满溢了幸福,目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被抽空了,他淡淡道:“那好,你早去早回。”
直到遗珠离开他的视线,那难掩的快乐神情依然狠狠割裂着他情意深重的一颗心。他蓦地松开紧攥的掌心,从包袱里拿出那日在集市上所买的小面人——一只鼓着肚皮的猪八戒,笑得傻傻的。看着看着,他双眼不觉湿润了。

第二十二章:柔夷翰墨

寂寞的天鸟衔住黄昏的一角轻飞。既不是闲情的孤鹜,也不是逸致的小船。天磊独自回返,眼底恍若空旷的荒原。那力不从心的灯花的抖落,燃烧最后一豆渔火,点燃那淅淅沥沥的,仿佛内心深处下着冷雨。
晚膳之时,萧紫妍见遗珠没有跟随天磊归来,放下手中的玉箸,一双凤眼泛起十足的寒意:“遗珠呢?”
天磊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双膝点地:“回禀教主,遗珠小姐她……她要见一位朋友,晚一些回来,您不要担心……”
“朋友?”萧紫妍挑眉,冷冷道:“她能有什么朋友……”沉吟片刻,眼光忽然冷了下去,她盯着跪在身前的天磊,一字一句道:“究竟是什么人?”
天磊见教主声色俱厉,心中惶恐,他虽然不知道教主已严令禁止遗珠与庄逸相往来,却觉她一定不希望遗珠和异性单独相处的。迟疑半晌,他方冷汗涔涔地道:“属下……属下并不知道是什么人,也许……也许是哪家千金小姐……”
天磊自小敦厚笃诚,从不会撒谎,此刻支支吾吾地交代着,竟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连背心都湿透了。萧紫妍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心中明白了大半,她眯起微挑的凤眼,声音不大,却透着十足的威严:“天磊,本座向来以为你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怎么如今,你也满口谎言了?”
天磊心下大惊,哆哆嗦嗦地低下头去,时间变得凝固起来。
萧紫妍挥挥手示意侍女撤走满桌的佳肴,不一会时间,满桌的饭菜已为一壶飘着幽香的花茶所取代。新鲜的玫瑰花瓣经过风干全缩成干瘪的薄皮,此刻由沸腾的露水泡开,又恢复了先前的明媚样貌。天磊跪在地上一直不敢抬头,只听得侍女为教主斟茶的间隙,萧紫妍淡淡说了句:“你起来吧。”
天磊讶异地抬头,他本以为以教主的性格,今日定逃脱不了一番重责,他惟愿遗珠不要看见自己的惨状,却未料教主竟让自己起身说话。怔了半晌,他咬紧嘴唇站了起来,一阵清风吹过,发觉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你与遗珠情同兄妹,你也一直爱护着她,这是遗珠的福气,”萧紫妍端起冒着热气的茶碗,轻轻啜上一口,接着道:“可是你要明白,你此刻替她隐瞒,不是帮她反而是害她。”
天磊见教主一下子就识破了自己的谎话,脸上微微一烫,攥着掌心低声道:“教主……”
内心仿佛被瞬间被割烈成两个完全对立的部分,一半想继续隐瞒,一半却怕害了遗珠。他反复揣度着教主的意思,反复斟酌着其中的利弊,犹犹豫豫间,他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听见心跳一声快过一声。
萧紫妍看似悠闲地啜着茶,一双凤眼却始终透着冰冷而令人生畏的神色。她沉默的时候,时间仿佛就过得格外漫长,任何一个人望着她,眼中都只有敬畏。天磊被这份无形的气场压得喘不过气,额上的细汗还未来得及擦拭,又不断有新的汗水经过,淅淅沥沥的汗水汇在一起,接连滴在地面,很快形成小水洼。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藕色身影在门外停了一下,似乎不大情愿地走了进来。萧紫妍远远看见她,冰冷的神情中多了一丝严厉。天磊听那脚步声,不用回头就已知道是谁。他攥着满是冷汗的掌心,只希望教主不会施重责于她。
“娘,女儿回来了。”遗珠双膝点地,虽痛得倒吸一口冷气,眉梢眼角却依旧存有难以掩饰的喜悦。
“你还知道回来么?”萧紫妍目光冷锐地俯视着女儿,声音严厉得令人心寒。
坚硬而冰冷的地板,在与落了病的膝盖接触时便可产生难以想象的痛楚,遗珠只是片刻便跪不住了,偷偷往小腿上坐去,萧紫妍忽然“啪”地将桌角拍得粉碎,遗珠吓得浑身一哆嗦,只得跪直身子,却禁不住“啊”地一声双手撑地。
萧紫妍狠狠瞪着她,冷彻如水,似乎恨不得立时将她绑起来鞭打一顿。然而遗珠膝盖的疼痛似乎也瞬间传到了她心里,萧紫妍虽然生气,却不愿真让她膝盖就此废了。当下冷冷道:“起来回话。”
遗珠闻言如获大赦,扶着地飞快地站了起来,又是一阵龇牙咧嘴的痛楚。然而抬起头时,满腹委屈已变成讨好的嬉笑。

“娘,您干嘛发这么大的火啊?”遗珠嘻嘻笑着,像只淘气的小猫蹭到萧紫妍身畔。
“你和谁出去了?”萧紫妍睨着她,没好气地问道。
遗珠抓抓脑袋,看似不经意的小动作却是在掩盖内心的极大不安,“女儿……没跟谁出去呀……”
萧紫妍冷“哼”一声,看了眼垂首侍立一脸恭顺的邢天磊,淡淡道:“天磊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
遗珠睁大眼睛,轻轻“啊?”了一声。
萧紫妍气不打一处来:“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讲实情。”
这句话一出,遗珠便知是最后的通牒。然而她却微微嬉笑起来,仿佛盈盈欲放的千瓣白莲,那笑意一瓣瓣地舒展,清淡里含着不能穷尽的聪颖可人。“天磊哥哥才不会什么都说呢,他什么都不知道。”
萧紫妍气鼓鼓地看着她,这小丫头什么时候变聪明了?
天磊却真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心下也暗喜遗珠没有轻易“上当”。
“你不说也可以,”萧紫妍本来满腔怒火,瞧见她讨好嬉笑的模样,偏偏又发作不出来,她冷冷道:“从明天起,你哪也不许去,在寝宫里抄写《易经》,每天抄一章,抄不完家法伺候,”她眉峰一挑,唇角扬起一抹略带戏谑的冷笑,“天磊也陪你受罚!”
遗珠这下再也笑不出来了,《易经》是她最不喜欢的一本书,又枯燥又不知所云,满书都是她看不懂的卦象符号。当下闷闷不乐地小声嘟囔道:“娘,可不可以罚别的……”
萧紫妍寒眸斜睨,重重一巴掌扇将在她臀上,怒斥道;“怎么,你还敢讨价还价?那么每章抄十遍,抄不完不准休息!”
遗珠抿紧了嘴唇,生生咽下口边的话,不敢再吱声。

“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遗珠百无聊赖地握着狼毫,在洁白的宣纸上写着娟秀的字迹,满屋都飘散着淡雅的墨香。好久没有被罚抄书了,记忆中只有很小的时候,因为背不过而一遍一遍地誊写,直到手腕都酸痛地端不起碗。
事实上罚抄写已经算格外留情的手段了,萧紫妍实是因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完全,才想出这种不伤身的惩罚方式。只是这对于天性贪玩又厌恶艰涩文章的遗珠来讲,无疑是比体罚还要严重的折磨。
此时窗外夜色转浓,半爿明月已是排云而出,虽不是望月,却也皎皎可爱。侍女见光线有些暗淡,上前替遗珠拨了拨灯芯,遗珠却在那摇曳的灯影中忽然失了神。温暖昏黄的氤氲氛围,她的思绪缓缓飘飞到回家前的珍贵时光里。夕阳残照,柔光漫袖,庄逸微微笑着扬起脸,那刀削般深刻的轮廓几乎融进金色的霞光里。这样明亮的容颜,看得人眼睛发痛。遗珠只觉站在他身边,整个天地间都泛着明媚的炫炫光华,略一恍惚便疑心自己身在梦中。
为了见到他,她宁可什么都不要,宁可受到重罚,只为能与他并肩同行,赏这凄美纯粹的夕照。不知大漠的夕照与江南相比,有几分不同?照在孤烟上与照在小桥上,照在黄沙上与照在溪水间,那景象定是不一样的吧?听说月下的大漠,与千里雪场相似,她一直想去看看的。如果能和他共赴佳境,那么她此生都不留遗憾了吧。
正自思量,忽觉笔端一沉,一滴墨汁由笔尖浸透了纸背,遗珠“呀”了一声不禁蹙眉,刚才写好的字只好弃之不用,重新写过了。寒夜凄冷,睡意盎然,若不是因为害怕连累无辜的天磊哥,她此刻一定幽会周公去了。十遍《乾卦》的任务并不是轻松的,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定定神再次提起笔来。

庄逸站在远处目送她回了神教,唇边泛起一丝冷笑,面上的谦和温润顷刻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冷漠与戾气。他早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却从来不多过问。
夜色湮没了一切,他却熟稔所走的每一步路。在一个旁人难以寻及的山洞外,他默默拿出午后刚买来的几味草药,不用看就能分辨出每一种药的性能。从十岁起他便会隔一段时间来这里一次,只因山洞里的那个人是他钦佩一生的恩师,也是爱戴一世的慈父。
山洞的门虚掩,庄逸移步走进,里面幽深狭隘看不到尽头。他擦出一张火折子,点亮了洞内一切。在火光的映衬下,那仄仄的蜿蜒窄道里,竟别有洞天。仿若一个幽静的宅里子,床榻、被褥、炉灶、粮食和水……一应俱全。
床榻上仰卧着一个中年男子,眼睛空洞而乏力地张着,并未入眠。听见脚步声,他一溜身坐起,见是庄逸前来,呆呆地发出“哧哧”地傻笑。庄逸低低唤了声师傅,见他毫无反应地继续傻笑着,眸色一黯。没有多说什么,他转身将草药磨碎,放入药锅中去熬。洞内瞬时萦着苦涩而辛辣的混合气味,与中年男子的哧哧低笑合在一起,竟有说不出的凄凉感。

第二十三回:雪落无声

自从被罚抄《易经》以来,遗珠日间果然没有太多时间出门,只得乖乖的一字一句地誊写,再把写好的一厚摞绢纸呈给萧紫妍。萧紫妍只大致扫了眼,便撩起眼皮看向一旁屏着呼吸的遗珠,眼中带了些许玩味和戏谑。这个兵不血刃却能制住女儿的办法真是好用,她决定经常施展并将其发扬光大。
时间一点点地流过,遗珠低着头攥着掌心,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直到娘亲开口:“行了,今天就算你过了。”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扬起脸来,明澈的眸子亮亮的,闪烁着雨后彩虹的快乐。
萧紫妍见她眼中布满血丝,一双黑眼圈赫然印在下眼睑,然而眼底却闪现着任务完成的喜悦。她忽然想起了婴孩时期的小女儿,浑身散发着淡淡的奶香,瞅着自己时眼神单纯清澈,小脸蛋粉扑扑的,只要被自己抱进怀里就依依呀呀地笑个不停。她小心翼翼地爱抚着怀中小人儿软软的小手,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折断了它。心底被不知名的情绪感染了,她多希望这个乖巧善良的小宝贝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萧紫妍看着看着,冷若冰霜的目光中融进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愈来愈疼惜这个孩子,甚至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她的生父,竟然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家。
然而这个办法并不是她想象中那般奏效。遗珠照实誊抄了,且誊得字迹工整,丝毫不敢马虎,然而白天却依旧有时间溜出去。萧紫妍这才发觉,原来遗珠都是熬着夜在完成任务,无怪乎她整日都似熊猫一般黑着眼圈,满面倦容。萧紫妍气不打一处来,愈发感觉这个小丫头难管教。
她看着遗珠耷拉着脑袋,因严重缺乏睡眠而昏昏欲睡的样子,忽然淡淡道:“今晚你不要回去了,就留着陪娘吧。”
遗珠猛地抬头,睁大了眼睛:“娘,您是说?”
萧紫妍挑眉,声音渐冷:“怎么,不愿意?”
遗珠连忙摇摇头,嘻嘻一笑:“愿意,当然愿意!”她虽然笑着,内心却泛了嘀咕,这下晚上可就抄不成书了,白天没法出去见庄逸了。
萧紫妍见她虽然嬉笑着,眉梢眼角却明显带了些许无奈,唇边竟不觉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进入十一月,白日是一片铁青天色,略无一线阳光,寒风刮在身上,如斧锯刀割一般,而夜间连月色都隐匿了身影。天地之间一片混沌,夜色深沉,如洪荒初辟,宇宙重开。
萧紫妍挥手驱散屋内所有侍从,只剩她母女二人。侍从们躬身退走,连带着轻轻阖上那展鎏金红漆的门。萧紫妍却不喜欢不流通的空气,独自走至窗前,将那窗格支起,一阵凛冽寒气入室,将阁内炭气冲淡,登时令人耳目清明了许多。
透过那方寸窗棂,但见洁白雪粒竟不知何时轻轻悄悄地垂落,如碎玉抛珠。主梁碧瓦似乎失却了颜色,楼若纯银,阁如素晶,繁华喧嚣的世间百态都静静地湮没在雪色之下。那晶莹白雪,只凭借几盏昏黄孤灯,便折射出点点微光,远远望去竟如无数双盈盈泪眼。
“下雪了吗?”遗珠走到萧紫妍身后,眼睛亮亮的,闪烁着快乐的光芒。萧紫妍转过身来,见她只穿着单衣,淡淡道:“你冷吗?”遗珠这才觉察到寒意,微微点了点头。萧紫妍脸色一寒,似乎要责备她又不听自己话,竟穿这么单薄。她将自己的貂裘与她裹上,冷冷斥道:“以后不许再这样。”遗珠听了这样的话,披了娘亲的貂裘,但觉一股十足的暖意自上而下包围了,温暖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她乖乖地点了点头,掩饰似的向窗外望去,雪夜也蒙了淡淡的雾气。
娘亲今夜行止大异,然而无论再多温情,遗珠心内也不得不吊了水桶。仰头望她,但见娘亲目光冲淡,眉梢眼角不着悲喜之态,她侧着脸去望雪,遗珠却望着她。只觉面前之人虽是至亲血缘,却也无比疏离。
萧紫妍看了眼遗珠,复又将窗子阖上,缓缓踱至梳妆镜前坐下。擦得透亮的铜镜,瞬时映出一张风韵犹存的精致面容,臻首蛾眉,凤目朱唇。遗珠站在她身侧,将自己的面容也映了上去。母女两人,一个似冰山威仪万千,一个若小溪轻灵娟静,却皆是世间少有的美貌脱俗的女子。

“帮我梳头。”
遗珠不由惊诧,猜不出娘亲心中到底在做如是想,却也依言走了过去,帮她摘掉发簪。这是遗珠第一次摸到娘亲的头发,在灯下映着,泛着莹莹乌泽,拢在手中又轻又滑。但是却透着微凉。犀角镶金的梳子滑过万缕青丝,忽的顿住,遗珠见到那鬓角竟有一根白发,以为自己眼花,细细拨了拨,竟发觉有好大一缕藏于其中。萧紫妍觉她手中犹疑,淡淡道:“怎么?”
“没……没什么……”遗珠声音有了哽咽。她心中忽然泛起酸楚,想到娘为了这个门派,也为了自己,操碎了心,她从前却只知道和娘作对,甚至曾经出言顶撞讥讽。她忽然想起那日她赌气离家之时,娘亲在身后,会是怎样的难过。
萧紫妍面无表情地看着镜里,看见遗珠垂敛的眸中似乎带了点点水气,却抿紧嘴唇忍着,呼吸间竟觉鼻息有些沉重。她淡淡道:“你在想什么?”遗珠连忙摇摇头,将快要流出的眼泪转回去。似有微风经过,吹在脸上凉丝丝的。
萧紫妍见她心中有事,却几番隐忍,并没有追问,随意拿起一根发簪捏在手里把玩。母女二人平素话便不多,此刻咫尺之间,竟似隔了天涯之远。
“膝盖还经常疼么?”盯着发簪上那颗发白的珍珠,萧紫妍忽然说了句,不带任何感情成分。
遗珠却微怔,扶梳的手僵在半空,玉梳掉落。萧紫妍刚要回头,却觉一双雪白的手臂从身后紧紧环住自己,侧脸贴在她长发之上,大滴的眼泪掉落在自己肩头,倏地沾湿。萧紫妍也怔了怔,想问什么却终究未说,只是轻轻拍了她的手背。
是夜,屋内无一侍女,皆是遗珠在一旁悉心服侍。她们母女,多久没有这样没有怪罪、没有隔阂的相处过?阁内烛火摇曳,取暖的炭盆将要熄灭了,凉意慢慢开始侵袭。
萧紫妍进了内寝,见遗珠端来一盆热水,要为自己濯足,唇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遗珠挽起衣袖半跪在地上,帮母亲除去鞋袜,忍下膝头尖锐的痛楚。从前都是侍女们伺候她,如今做起来多少有些别扭。
手一接触,方觉那双白皙的足冰凉刺骨,没有一丝温度。遗珠眼眶微红,把一双彻骨冰冷的脚塞入怀中,寒意窜上心口,她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皮肤上迅速泛起一层细密的疙瘩。

萧紫妍本来看着女儿笨手笨脚的样子觉得好笑,但最后的举动让她愣住了。
诧异,还有一丝柔软从心底升腾。
母女俩几乎没有什么亲近的机会,见了面,动辄对遗珠打骂,从没有这种肢体上的接触。比她更为诧异的却是遗珠,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方才怎么会有如此“大胆”的举动。
萧紫妍移开双足,径自泡在水中,怕把遗珠凉到。遗珠眸子倏地一黯,以为娘亲反感她这样亲近的举动。她蹲在地上,弯下腰,低头悉心洗濯,她一手小心托着足底,另一手将温热的水浇在上面,动作虽然不老练,却很细心。
这种感觉很微妙,很奇怪,遗珠有些不适应。
可是,这样才像是两母女。
涌起一丝酸楚,除去受罚挨打,娘亲多久没和她单独相处了?记忆中只有六岁那次,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娘亲抱着吓得大哭的自己,哼着温柔的曲调哄着拍着,珠儿乖乖,不怕不怕……
那几乎是她昏暗岁月里唯一的一缕阳光,只要想起来,无论是委屈还是伤感的内心,就有了温暖和力量。母爱很熹微,很疏离,她无法像别的孩子那样浸在满布温馨的花瓣丛中,却攥着记忆的一缕芬芳流连忘返。她多想靠近娘亲,多想跟她撒撒娇耍耍赖,多想说出她的委屈,多想让娘抱抱自己。
可是大多时候,这些只不过是奢望。如同悬崖对岸的春暖花开,那永远触及不到的美好愿景。
寒夜里,氤氲的水汽濡湿着琥珀般清澈的眼眸。借着略显昏黄的烛火,萧紫妍俯视着自己的女儿,那么乖巧,那么无辜,长长的睫毛盖住琉璃般的眼窝,满眼都是清澈。即使被自己虐待了那么多年,即使打断了那么多根藤条,即使她让遗珠的血将软鞭染得红透,遗珠却依然那么依恋着自己。然而她呢,她却是杀了遗珠亲娘的人,总有一天会让遗珠抱憾终生的人,养育了却没有带给她美好童年的人。
曾经难以磨灭,未来又将如何,这命运如此残忍,将她一颗心生生扯成碎片。天地间是如此寂静,可以听见大雪落地的声音,清润的,细碎的,绵延不断,此起彼伏。她的耳畔似有环佩玉漏,眼中慢慢腾起不知名的雾气。看着看着,她忽然伸手拉起遗珠,有些颤抖的,将她紧紧抱进怀中。
淡雅的沉水香,盖过了屋内本来的熏香,那是母亲身上特有的气息。那样温暖,那样让她安心。含了几丝惶然,遗珠依偎着,鼻子发酸,双肩也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窗外雪落无声,寒气蒙住了窗子,屋内氤氲着昏黄的暖。
如果时间可以停留,如果岁月可以定格,如果只在此刻驻了脚步,如果她的今生能够在此结束,如果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否便是佛家所言的圆寂的完满?
可惜如果如果,没有如果。
明晨南柯梦觉,醒后欢喜与悲哀两相抵消。窗外依旧雪落无声,壮美异常,漫天抛洒的皆是她梦境的残骸碎片,再也无法拼凑收拾。
那是命运注定,那是前尘旧怨,既然有了开始,便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遗珠在萧紫妍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并且渐渐开始模糊,如同一颗石子冲破了原来平静的湖面。转眼间,却觉她面上似乎又恢复了以往清冷淡漠的神色,瞳仁冰凉,令人畏惧。仿佛方才的一切未曾发生过,只是恍惚一梦,然而那梦却如此清晰,篆在心头,萦于脑际。
人生在世,谁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或许可转,但命却永不能改变所有该来的。她们都躲不过去,只有打起了全副的精神,将这一日复一日、愈发的残酷悲惘,点滴的,注定了的,接着过下去。

第二十四回:风雪肆虐

风雪漫漫,鹅毛大雪若柳絮纷飞而下,让整座城中一片银装素裹。大街小巷中尽是皑皑积雪。落雪纷纷,愈发显得这风雪中的暮色各位凄清。昏黄的灯光,利用微薄的温暖抗拒这冰寒刺骨的傍晚,仿佛昨日还是曲园回廊幽树名花,还是繁茂枝叶郁郁甜香,今昔早已湮没在这片不知何时才会停的风雪中。
萧遗珠裹着厚厚的狐皮长麾,却依旧在凛冽寒风微微发抖,唯感慨天气真是冷了,却冷得连一丝过渡都没有。如同娘亲忽然冷下来的目光,严厉得没有一丝温度。她就愈发怀疑那一晚是否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又是一个无法抵达的梦境彼岸?
唯一的恩泽是,她可以不用抄书了,不必再为了完成任务而深夜燃灯,不必在夜深人静之时还与疲惫作战。娘亲愈发频繁地往来于楚府与神教之间,时常带回一些奇奇怪怪的草药,然后在丹房一呆就是整整一天。遗珠倒乐得清闲自在,没人管自己了,就时常偷跑出去找庄逸,早将娘亲警告的话语抛到了九霄云外。
庄逸从来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连眼神都是悲悯清朗的,仿佛八月的天空连一片碍眼的云都没有。疏疏离离的笑意,淡定沉稳的性子,让遗珠倾付一片痴心,却也对他琢磨不透。而那个叫庄琳的女孩子,无论什么时候看见自己,都是一副深恶痛绝的表情,那种表情并不是普通的妒忌或者自家哥哥宠爱别人而引发的失落,而是……一种由心底升腾的仇恨。每次见到庄琳恨意十足的眼光胶着在自己身上,遗珠都觉得很不自在,想问问庄逸,却见他眉宇间一片云淡风轻,似乎什么也没有觉察到。
庄逸时常带她来到他们初次见面时所至之处,那里曾经辉煌鼎盛,如今却只剩下野草荒凉。遗珠不明白他为什么带自己去那里,也不明白为什么他每次都要带上一盏孔明灯,在暮色降临时点燃,再若无其事地看着它冉冉升上苍穹。他的神情很平淡,平淡之下却似乎隐匿了不可言说的情绪。这种情绪,遗珠看不准也也不愿去想。即使内心依旧存在诸多疑问和困惑,她所眷恋的也只不过是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一个让她心跳而雀跃的人。
庄逸也总会带她去那个街巷角落处的酒肆,要一壶美酒,斟满银杯递给她,深情款款。遗珠不愿再惹萧紫妍生气,却也不愿扫他的兴,只好应付似的喝那么一杯两杯。庄逸也不多灌她酒,只是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去喝,他酒量甚好,从未醉过。遗珠从来不曾留意过,他平静之下潜藏的暗涌,也绝然不会发觉那杯底被他做过什么手脚。
然而遗珠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时常半夜三更心口莫名疼痛,剧烈地让她连气都喘不上来。她去找萧紫妍,萧紫妍却连一丝怜悯之意都没有,只淡淡说她这是自作自受。娘亲的冷落让她心寒,更心寒的却是她每天都被迫喝下一种汤药,略通药理的她能尝出其中有几味药是能致慢性死亡的剧毒,为什么娘亲要逼她喝下剧毒?
“如果你依旧去找那个姓庄的小子,就把它喝下去。”萧紫妍如是说,面色依旧冷得如同千年不解冻的冰层。遗珠不肯,她就拿着软鞭站在她身侧,稍有不从,软鞭便如雨点般抽落下来。
遗珠眼眶一红,这算是惩罚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呢?她不过是喜欢一个人,这也算是过错吗?
那心口的绞痛令她半夜惊醒,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了,侍女听到声响慌忙过来点上灯烛。摇曳昏黄的房间里,遗珠惶恐地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痛得发抖不止。这一定是慢性毒药的作用,这一定是娘亲在惩罚她……终于有次,她着实忍不下,深夜跑到萧紫妍的寝宫外乞求娘亲救救自己。萧紫妍从来也不出来见她。在飘着雪花的夜里,细弱的哭声便在呼啸的风中荡漾开来。
这日,风雪依旧肆虐,遗珠被心脏疼痛折磨了一夜,清晨又昏昏睡去,直到晌午才缓缓睁开眼睛。萧紫妍坐在她的床边,见她醒过来,径自将一碗毒草熬制的墨绿色的药汁递给她,面容冷峻而不容商量。遗珠兀自向里瑟缩着,那药汁散发的苦涩气体仿佛幻化做一条游着芯子的毒蛇,正逶迤地向自己扭动过来。“不!”遗珠的双眼因恐惧而俞睁愈大,“我不喝毒药,娘,不要让我喝毒药!”那哀求的声音任谁听了都会心生怜惜,然而萧紫妍似乎不为所动,凝冰似的凤眼没有一丝一毫的软化。

“喝下去!”
“不要,求您饶恕我……我不要喝毒药……”遗珠颤抖着向后瑟缩着,声音都变了声调。
萧紫妍失了耐心,命两个侍女将遗珠死死架住,捏起她的下颌硬是灌了进去。遗珠只觉得胸口疼得好像要炸开,那苦楚而带有血腥的气息灌入胃里,难受得让人战栗。她不是怕吃苦药的人,而是……这是毒药啊!这是能让人心口破裂一点点折磨至死的毒药啊!遗珠的泪水溢满了清灵的眸子,顺着白皙的面颊滑落,竟是一种槁木死灰般的绝望。
见一碗药都喂了下去,萧紫妍这才驱开侍女,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拍了她的背给她顺气。遗珠挣扎着伏在床边,想尽办法要把喝下去的药吐出来。萧紫妍面无表情地缓缓站起来,将那空碗放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吐一个试试,你敢吐,本座就血洗了庄府。”
遗珠呆了,捂着嘴一阵咳嗽,咳到最后竟成了呜咽的哭声。
萧紫妍冷冷道:“哭够了没有!”
遗珠抽抽噎噎地望着她,满眼都是委屈和不解。
萧紫妍叹口气,眼中的冰冷微微有些融化:“你记住,娘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
遗珠擦了擦眼泪,哑着声音问道:“娘,女儿是不是……得什么病了?”
萧紫妍瞪着她道:“胡说!”
“那为什么……为什么您要给女儿喝药呢?”
话到口边,萧紫妍却生生将其咽了下去。不能说,孩子还小,这种事情怎么让她承受啊。
“因为本座最近在研制一种毒药,不知药性如何,所以让你先尝尝。”
萧紫妍如此平淡的一句话,却让遗珠听见内心破碎的声音。她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提了气说道:“您拿女儿……做试验品?”
萧紫妍脸色一沉,冷冷道:“你如此不听我的话,非要三番五次跑出去找那个小子,这也是你咎由自取。”
遗珠难以置信地望着娘亲,难以置信这就是前几天晚上抱着自己呵护自己的娘亲,难以置信这就是自己深爱了十六年的至亲!
有些委顿地低下头去:“娘,有什么事情,请您告诉我好吗?”
将信将疑的临界点,她要的只不过是一句肯定的话,让她明白娘做的这一切并不是害她。
可惜,萧紫妍却如石化般冰冷:“若不想吃药也可以,你要发毒誓,再也不得接近庄逸,也绝不可爱上任何男子。”
绝望一时间疯长,从枝头漫向茎叶。遗珠咬咬下唇,惨淡泣道:“喝毒药,不过是皮囊之痛,此生弃爱,却是裂肺之苦。女儿甘愿接受您的严惩,只求您允许我同他在一起。”
萧紫妍心里忽然一阵烦躁,急怒交加,将旁侧的药碗砸落在地,摔得粉碎,随后拂袖而去。
遗珠惶然看着娘亲震怒的背影,径自呆了,心头莫名地陇上一层阴霾,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

是夜寒冷,风雪交加,萧紫妍负手立于院落里,一任风卷雪飞,落在额头上,落在眼睛里,蜿蜒成一丝冰冷的液体,顺着脸颊慢慢滑落,她也懒得伸手去拭。只有在现在,她才真得觉得自己无比孤单。

第二十五章:怒火攻心

每天清晨,吃药都成了萧紫妍母女最头痛的事情,开始几日,萧紫妍用尽手段,把遗珠绑起来硬灌,拿庄府之人的性命作要挟,软硬兼施。到后来,遗珠竟也不挣扎了,脸色苍白如死灰,任萧紫妍灌下药汤,只空洞地睁大眼睛缓缓流泪,看上去竟然比以往还要瘦弱。
天磊看见遗珠这个样子,心里就像被利刃一下一下地划着,他哀声乞求萧紫妍放过遗珠,甚至开始为他的“情敌”说好话。萧紫妍心绪烦乱,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反倒限制了天磊与遗珠见面的机会。于是遗珠愈发孤单,只要想到庄逸的笑容,心口就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
萧紫妍因为遗珠的缘故,疏于打理教中事务,滇南的势力重新抬头,那些与神教为敌的门派在暗中蠢蠢欲动。葬夜护法看在眼中,迟迟不见教主有所反应,心中焦急。而魅舞护法却总是冷眼站在一旁,笑容愈发深邃莫测。
这样不知不觉熬过了几日,萧紫妍竟亦觉身心疲惫不堪。在议事厅内,她一贯冷峻沉着的目光中多少带了疲于应对。她右臂斜倚着座上的红木小几,听着堂下喋喋不休禀报的下属,眼前却尽是遗珠楚楚可怜呜咽涕泣的模样。本就心绪不宁,此刻愈听愈是烦乱,忽然沉声道:“别说了!”
那名堂主兀自一震,不知何处惹恼了教主。她慌忙闭住口,悻悻地退了下去。
从前即使是
葬夜护法见教主近日来反常到这般地步,从前即使是强敌临门她都不会有丝毫慌乱。可是如今她脸色竟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看得出她体内真气正以异于平常的方式逆转着——想是她近日过度熬制那种神神秘秘的药汤,而损耗了大半内力。悠悠叹了口气,他深知教主对遗珠小姐的爱护,可是这份爱太惨烈太沉重也太不近人情。难怪遗珠小姐难以接受,难怪她们母女误会重重。
魅舞护法却环着双臂站在一侧,眼光幽魅地直视着堂上的教主,忽然冷笑道:“教主,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正暗中积聚势力,妄图灭亡本教,您当着要坐视吗?”
萧紫妍目光一凛,冷冷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魅舞放肆笑道:“近日以来神教弟子经常离奇死在外面,属下昨日抓住一个密谋潜入本教之人,拷打之下得知是庄府派来的。”
萧紫妍并非对此事一无所知,然而听见“庄府”两个字,头脑中瞬时出现的又是遗珠那饮泣的可怜模样。她多少次都想一举端平庄府,然而又怕遗珠当真会因此做出什么傻事来,一发不可收拾。
“此事本座已有察觉,然庄府在当今武林中地位显赫,绝不可轻易撼动。”萧紫妍避重就轻地道。
“地位显赫?”魅舞冷笑一声,“那么当年的沈门、苍门呢,岂不是地位更加显赫?还不是被教主你一夜血洗了……”
“住口!”萧紫妍怒道,“该如何做,本座自会处理!”
这时,只见一个年轻侍女跑到萧紫妍身畔,轻声说了一句话,萧紫妍登时勃然大怒:“她找死!”
葬夜看在眼里,悠悠叹了口气。遗珠小姐啊,你何时才能明白你娘的苦心呢?

遗珠此刻的确与庄逸在一起,依旧在那个人声鼎沸的酒肆中,金樽玉酒,共指银瓶。看不出喜怒的庄逸,照例为遗珠斟满了酒,关切地道:“怎么了,感觉你憔悴了许多。”
遗珠眼窝一热,便是两滴眼泪不争气地掉了出来,她连忙转过头用手背拭了去,掩饰地一笑,那笑中确是说不出的苍凉与无助。
“珠儿,有什么事情,我们应该一起承担。”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只觉异常地冰凉,千年冰川般无动于衷的心竟泛起一丝难以觉察的怜惜——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
遗珠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句什么,却终是端起银杯,将那烈性的酒灌入喉咙,烧灼肺腑,麻醉内心。
只有酒,能让她忘却痛楚。只有酒,能让她暂时逃避。
庄逸见她不说,目光微微一寒,仿佛一片乌云瞬时遮住了原本明媚的阳光。
“饮恨神教的少主。”
遗珠猛地抬头,酒意似乎一下子全醒了,怔怔道:“你……你说什么?”
庄逸嘴角一勾,那寒冷又瞬间溶化作温柔的笑意:“不是么,你?”

遗珠只觉心中一凛,那飘忽的笑容竟变得无比陌生,她忽然觉得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只是深藏心底,愈发神秘得莫测。
“你都知道了么?”遗珠声音轻轻的,有微微的颤抖。
庄逸起身走到她身畔,轻轻揽过她瘦弱的双肩,一脸真诚地望着她:“对,我都知道了,可是……你还是你呀!”
遗珠又是一怔,眼中闪烁着温暖的液体,跳动着感动与欣慰地细小涟漪。
“再说了,”庄逸直起身子,“庄府一贯与神教交好,我也一直很敬重令堂。可惜……”他缓缓摇了摇头。
“可惜什么?”遗珠心脏漏跳了一拍。
庄逸的目光胶着在她面上,一字一句缓缓道:“近日,却有很多庄府之人,无缘无故死于令堂之手……”
遗珠闻言,眸子倏地一黯。
就在这时,远处掠过一道人影,遗珠只觉手臂一紧,竟被当空提了起来。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掷于酒肆外的青石地上,摔得她生疼。昏昏沉沉地抬起头来,只见娘亲站在自己身前,声色俱厉:“你知不知道酒精对你有多大伤害!我辛辛苦苦为你熬制草药,你却成天作践自己身子!你怎么敢这样!”愈说愈气,抬手一巴掌挟着风声狠狠抽落在遗珠脸上。遗珠痛得惨叫一声,颤颤巍巍地爬伏在冰冷的青石板地面,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珠儿?”庄逸追了出来,看见此情此景,眉宇间闪过一丝异样。
萧紫妍一双凤眼顿时透出十足的冷光和杀气,她二话没说,一掌凌厉的攻势击向庄逸,遗珠大惊失色,慌忙拦在庄逸身前,哀声道:“娘……”
萧紫妍见遗珠挡在前面,招式蓦地变化,“啪”地一巴掌扇到她脸上,火红的巴掌印肿得老高,遗珠唇角不禁溢出血来。她却依旧倔强地挡在庄逸身前,动也不动地望着一脸震怒的娘亲,即使心存畏惧却丝毫也不挪开。
庄逸躲在遗珠身后,不作出任何行动,一双深邃的眼睛漾着意味深长的笑意。萧紫妍气结,一把拉开遗珠,再度伸掌击向庄逸。遗珠见那一招正是饮恨神功最毒辣的招式,中者立时毙命,再也顾不得什么长幼尊卑了,当下使出浑身解数迎向萧紫妍,萧紫妍未料到她当真会出手对抗,却见那一掌出得连一丝回旋余地都没有。她侧身避开遗珠的掌风,又是一巴掌扇上去!
“大胆!为了他你敢跟娘动手!”
遗珠被打得向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耳畔似乎还在嗡嗡作响,双颊都红肿得不成样子。她上前一步跪倒在萧紫妍面前,哀求道:“娘,不要伤他,求求您不要伤他!”
萧紫妍面色铁青,哪里听得进遗珠的求情,一剑刺向面色恬静的庄逸,遗珠从身后死死抱住萧紫妍的双腿,一边对庄逸大喊着:“逸,你快走啊!”
萧紫妍怒不可遏地一脚踹开她,剑光一闪,歪斜地刺入庄逸左肩,庄逸单膝重重跪落,做出极度痛楚的表情,伸手握住剑刃,喘息着声调凄凉地道:“求您不要怪珠儿,不是她的错!”
遗珠见他这样,心都要碎了,瘦弱的肩头无助地颤抖着,痛得睚眦欲裂。胸中一直郁积的沉闷与委屈登时喷薄而出,她冲过去从娘亲手中一把拔出长剑,又扯下衣摆帮他包扎伤口。庄逸呻吟着,俊美的面容因剧痛而扭作一团,遗珠忽然转过头望向萧紫妍,声音凄厉:“娘,您一定要逼死女儿吗?”
萧紫妍听得这话,顿时怔了怔,忽然仰天大笑道:“你说,是娘要逼死你?你扪心自问,是娘要逼死你?!”
说罢重重摔落长剑,再不去理会喜怒不明的庄逸,右手揪起遗珠的衣领,飞身掠到马背上,扬起马鞭,一路绝尘而去。

遗珠是被摔下马背的,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娘亲手中的细鞭已劈头盖脸地抽了过来。鞭上淬有盐巴,每一鞭下去都痛入腠理。遗珠疼痛难忍,在结了霜的冰冷地面上滚来滚去,嘶声道:“您若是恨我,大可直接杀了我,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遗珠的这一喊令萧紫妍动了真怒,丢开细鞭,另取了一条乌结藤似的长鞭来,鞭稍一卷剥去遗珠的外麾,厉声道:“说你错了,否则本座今天就打死你!”
遗珠内心的容忍也达到了顶端,她身子蜷缩着,脸却仰起来,恸哭着顶撞道;“您根本就没有爱过、疼过我,您永远看我不顺眼!无论我做什么,都是错的,哪有什么真正的是非对错!”

萧紫妍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一半是对她放肆之言的怒气,另一半却是对她误解颇深的伤怀。遗珠本是她仇家之女,她却待她若己出,此番因怜惜她身患奇症,萧紫妍废寝忘食地为她熬制汤药,忙碌之余还要担心她偷偷溜出去。这般爱犊之心,却被她错解为虐待。一颗心忽然痛得无以复加,萧紫妍扬起长鞭抽向已是斑斑血迹的遗珠,一鞭就能刮掉一层皮,鲜血四处飞溅,遗珠在长鞭的虐打下四处乱躲,真狠不得生了翅膀飞离这人间地狱。她起初还大声呼痛,渐渐却只能发出小兽般的呜呜声。
“您这样真会打死她的!”葬夜忽然赶到,一把抓住萧紫妍的鞭杆,大声阻拦道。
失了理智的怒火在凤眼中形成漩涡,愤怒中似有火腾起,暴躁的气流开始在经脉中往来冲突。葬夜大惊失色:“教主息怒!”他清楚地知道经脉逆转的危险,若是再这样下去,教主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小姐,快认错!快认错啊!”安抚不了教主,葬夜只好规劝血糊淋漓的遗珠,孰料气息微弱的遗珠竟然用尽力气道:“我没有错!我根本没有错!”
“好……好……”萧紫妍眼睛通红,指尖颤抖着指向她,“我叫你倔,我叫你倔!”忽然暴喝道:“来人,把这孽障捆到思过台上!”
思过台位于大殿之外,说是思过台,其实不过是一个三尺见方的牢笼,搁置在一方高台上。人在里头,只能蜷缩着,连腰背都挺不直。
萧紫妍治教奉行严刑峻法,才不考虑什么颜面不颜面,教中众人无论长幼尊卑,只要违逆,或杖刑或囚笼。特别是萧紫妍丧夫之后,性情大变,格外铁血,死于刑责之人不在少数。这囚笼虽死不了人,却缓慢而零碎地折磨着被囚者,在大庭广众之下示众的羞辱。
“教主!”葬夜刚要求情,却见萧紫妍的脸色异常难看,他深知萧紫妍实在是怒到了极致,此刻没有失手打死遗珠,已经算是极度的控制了。当下忍了忍嘴边的话,生怕自己的求情会给遗珠带去厄运。
遗珠被侍从押着,跪缩地塞入囚笼,遗珠内心又怒又窘。她自小身份尊贵,哪里受到过此种羞辱?娘亲即使责打她,也绝少让别人看见。遗珠的性子是极要强的,这么一来,竟心如死灰,直道罢了罢了,这般羞辱倒不如死了干净!
教众侍从跪爬在地,连大气也不敢出。
萧紫妍犹自气得喘息不止,冷着脸甩袖而去,葬夜见她脸色不对,连忙追了上去。在教主寝宫的门前,萧紫妍终于抑制不住喉头甜腥,“唔”地一声,一口黑血喷薄而出。
遗珠看着娘亲远去的背影,悲从中来,恍恍惚惚的。这囚笼很小,四周又故意加了尖锐的钢钉,只要挨一下就会生疼。而遗珠此刻本就是鞭痕累累的,疼痛让她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何况是半蹲着?才过了一小会,遗珠就挺不住了,偏偏又不敢动弹,骨头僵得都要碎了。四周的钉子稍不留意就刺入皮肉,疼得紧,遗珠死命咬住嘴唇,一声不发。
寒风肆虐,刮在面上像刀片一样,然而遗珠额上的汗滴却不断向下滴落。她直觉眼前发黑,不知不觉的,仿佛身子都没了重量,竟往囚笼栏杆上歪斜下去,脖颈一直抬不起来,这么一动似乎都要断了。与此同时,那囚笼的钢针一下划破锦缎,刺进胳膊里,剧痛让遗珠惨叫一声,再也受不住,泪水汗水混杂在一起,顺着脸颊不断滴落。可惜在这牢笼里,连伸手擦一擦都做不到。这般折磨,就是到了地府也不过如是。
遗珠咬着嘴唇,觉得连呼吸间都渗透着血腥气息。她悲从中来,娘亲这般无情,当真让她寒了心。正是脆弱绝望之时,忽然心生一计,咬舌自尽了不就不用受苦了吗?她狠狠向舌苔咬去,顿时一阵血腥剧痛,疼得她眼前发黑,竟昏迷过去。
这咬舌自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一般只有无法止血才会痛楚死去。遗珠哪里知道这其中的曲折方法?她这一咬虽痛,却决不至于致命,只是平添苦头罢了。
却说萧紫妍体力不支又急火攻心,体内真气乱窜,险些丧了性命。葬夜护法冷汗涔涔地张罗着教中神医帮教主治疗。静静地望着这张绝美的容颜,即使岁月流年也改变不了曾经的绝代风华,他默默地爱了这么久,守候了这么久。他甘做她的下属,甘愿为她所使,为的只是能够陪伴着她,即使他永远不为她所挂念。
他们父子,这一点太像。
用情至深,开不了口。

第二十六回:蜡炬成灰

萧紫妍醒来时,已是深夜,她睁眼的第一句话就是:“珠儿呢?”侍女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把实情讲出来。
“珠儿还在囚笼里么?她怎么样了!”萧紫妍神情中带了慌乱。
“禀教主,葬夜护法私自放走了遗珠小姐,小姐这会应该在寝宫……”
心底一块大石头落了下来,萧紫妍唇角不觉泛起一丝欣慰的笑意,这个葬夜,真是将自己的心事体察得很细微呢!
想到遗珠,她舒开的眉头不觉又蹙紧,一颗心沉沉的,负担了太多感情在上面,爱恨交织间,竟连跳动都不再轻松。
她望了眼窗外冰冷的夜色,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颗曾经冰封的心重新开始承载感情?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真得把遗珠当成了自己的嫡亲骨肉?
走下床,披上外衫,一名侍女连忙为她打起宫灯。寒夜凄凉,寒风渗得慌,油灯忽明忽暗的,远望去就似鬼火一般。一路上,侍女看不清教主的表情,只觉她的步调比以往都要沉重,失却了习武之人的轻盈,难道当真是内伤过重导致的么?
阁内,遗珠已是昏死多时,泪水汗水糊了一脸,嘴角也带着血迹,凄惨得很,一只露在外面的玉臂也是鲜血淋漓,被那钢钉刺得深了,所幸没有伤及大动脉。萧紫妍看得心里一紧。
怎么不懂呢,珠儿……
她轻轻坐在卧榻之侧,苍白的面容上满是失落和疼惜,一颗心却一凉如水。被爱刺破的心殇是最重的行囊,被恨冷冻的梦境是凛冽的暮岚。她在爱与恨的边界,既爱不得又恨不得,既恨得痛复爱得苦。这清醒却灼痛的尘世,多少前尘往事暗涌,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起伏?
她本是内心温婉的柔弱女子,有承袭的衣钵,有深爱自己的夫婿。一夜之间,飞溅的鲜血磨灭了她最后一丝柔情,她变得残暴、冷漠、不可捉摸,她恨这个夺走她一切的万恶的江湖,恨那些道貌岸然的名门正派,恨苍镇南害得她家破人亡……太多的恨埋葬了曾经那个善良多情的灵魂。
可是遗珠,遗珠让她不知不觉地改变了。
曾经多少次,她要将这个仇家的乳娃娃抛弃到荒郊野岭,任豺狼虎豹吞食,任风吹雨打侵袭。然而多少次,她又不到片刻时间便慌忙将哭得凄惨的小遗珠抱了回来,哄了又哄拍了又拍。小遗珠的嗓子都要哭哑了,见到母亲,只张了小手挥舞不停,萧紫妍眼眶一红,抱在怀中亲了亲,小遗珠这才停止了哭泣,靠在她怀中,不久竟沉沉睡去了。那可爱的模样,只堪堪心疼的萧紫妍百转柔肠。

那年十五,元宵佳节,萧紫妍特意买了只精致的花灯,灯架上镶有亮白的珍珠,点亮后珠光涟漪,贵气十足。回到寝宫,却见幼小的女儿蹲坐在宫前台阶上,看见自己远远走过来,竟挥舞了小手摇摇摆摆地扑向自己怀中。
萧紫妍弯腰抱起她,对一旁的奶娘责备道:“这么冷的天,怎么让孩子在外面呆着?”奶娘无奈地回答:“小姐一定要等您,谁拉她都不愿回去。不让等着,就哭闹不停,奴婢也只好依了她。”
萧紫妍又是心疼又是心暖,摸了摸遗珠冻得发红的小脸,佯怒道:“以后不许这样了!”遗珠眨了眨琉璃般水灵的大眼睛,似乎没有听懂,只把小脸贴到母亲肩上,嘻嘻笑着。
想起自那日之后,苍镇南莫名失踪,却暗中纠集各大门派势力对付自己,心中微微一震。她忽然觉得,不能让遗珠知道真相,即使最终面临鱼死网破的局面,也绝对不能把遗珠卷进这场恩怨。
把遗珠沉甸甸地捂在胸口之时,她仿佛怀抱着一颗罕见的珍珠。沧海灵珠,遗落凡间。所以她唤她遗珠。
萧紫妍把花灯递到遗珠手里,小遗珠紧紧抱着它,爱不释手。
是夜,夜空明媚,烟火绚烂。映得满苑宛若仙境,映得小遗珠面上红扑扑的。萧紫妍怜惜地低头,望着笑容灿烂的小女儿,唇角不觉也蕴起久违的笑意。

密室里,灵堂上,萧紫妍将三柱燃起的清香插于香炉里,三道弯曲的袅袅轻烟萦绕堂上,牌位在那云雾间似乎幻化作那张她深爱至今的脸。
“夫君,”萧紫妍用绢布缓缓擦拭木牌,动作极轻极细,憔悴的面容上看不出是悲是喜,微敛的凤眼中却蕴着清愁。此刻,她不再是那个叱咤江湖的风云传奇,不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首领,她不过是个孤苦伶仃的寡妇。在先夫的灵前,卸下了平日威风凛凛的妆容,她轻声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们两个的孩子如果活了下来,也和遗珠一样让人心疼吧……”
密不透风的暗室里,唯一的光线是灵台上两只微微闪烁的白烛,照亮了她轮廓绝美的侧影。她声音有些疲惫,缓缓接着道:“从前,我一直把她当成复仇工具,想一手造就父女相残的局面,可是……”她顿了顿,有些虚弱地道,“我不忍心,我真的不忍心看见遗珠,面临那样残酷的对决……她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我不忍心……”
烛火摇曳,这间不大的阁子里,影子攒动。她的神情在虚与实的转换间恍惚不定,如影随形。
仿佛是无奈,仿佛是心痛,仿佛是内疚,仿佛是抱憾。她将神教更名“饮恨”,含了怨恨,更含了遗憾。只是这怨恨和遗憾,这心痛和无奈,从来只有她一个人承受。高处不胜寒,连一个可以诉说的人也没有。
只有面对先夫时,她的心才可以稍作歇息,才可以丝毫不加掩饰,那些九转柔肠。
任何一个教众看着她,都像看着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袛。可惜她也是人,不是神,超脱不了凡俗的是非恩怨,也就摆脱不了世间的生离死别。
有些委顿地走出密室之门,月色很冷,风也大,整个神教内外已是一片沉寂,可以清晰地听见寒风卷起沙尘的呼啸。寝宫内,壶中木箭业已指过亥时,沙漏细细簌簌的,光阴之沙沉重冰冷地下坠。
萧紫妍转身走入内室,在妆台前坐下来,两旁的侍女忙要上前服侍,她却淡淡挥了挥手。看着她们都退了下去,这才一个人慢慢卸了簪子,又将一头青丝解散,搭在肩上。坐着发了片刻的呆,方欲起身就寝,忽见鬓角一缕花白的发丝,明晃得刺眼,待要伸手去拨,那手指却僵住了。那日遗珠为自己梳发,想必是因看见了这些,才哽咽地难受吧?
一旁突突跃动的烛火,因为没了灯罩,而亮的刺目锥心。一滴殷红烛泪忽然滑落,被阻在烛台上,慢慢形成参差交叠的形态。她忽然想起李商隐的一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想这红烛之泪灼灼燃烧,自己眼泪却始终是冰冷的,正如这颗将死未死的心。
从前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将仇家之女当成了亲生骨肉,事到如今,再也回不去。她不仅不愿让遗珠复仇,更要想尽一切办法去救她,想让她没有忧虑地活下去,想听她亲亲切切地叫自己一声娘亲。因为有了这些念头,所以惊怕的事情也越来越多,怕她有一天知道了过去的事情,怕她们母女终究会走到敌对的位置。

那一夜竟是无眠。想遗珠,想她自己,想今后未知的残酷。

遗珠睁眼时,看见萧紫妍坐在自己身旁,神色冷冰依旧,看不懂是喜是怒,眼中却隐现了血丝。遗珠张了张口,似乎想说句什么,却发觉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来。想要换个舒适的姿势,方一动弹,全身到处都是火烧火燎的剧痛,皮肤仿佛都撕裂了,粘稠的血粘住单褥,稍一碰触便似连皮肉都要扯下来。遗珠痛得眼前阵阵发黑,浑身像被火烧似的,却有一种从心底沁出的寒意,冻得她不住的哆嗦。一会痛得实在忍不住了,一会又似乎有些麻木,头脑里混混沌沌的,吐纳间耳畔传来沉重的呼吸声。空洞地睁大了眼,她大口大口地吸着凉气,发白的嘴唇无助地颤着。两只手紧紧攥着床褥,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伤口令人窒息的痛楚。
萧紫妍见她这个样子,心里一揪,后悔自己下手没有轻重。她见遗珠满脸是汗,抬手要去帮她擦拭,遗珠惊恐地向里面瑟缩了一下,触及伤口痛得龇牙咧嘴的。萧紫妍目光一黯,胸口被莫名的压抑堵塞,长长舒了一口气,却依旧闷痛得窒息。
“遗珠,你一定要和庄逸在一起么?”声音虽冷,却丝毫没有疾言厉色,更似平易商量的口吻。
遗珠咬咬嘴唇,想了半天,才微微颔首。却坚决,没有回旋。
“既然如此,娘不再逼你了,把伤养好,你就去找他吧……”萧紫妍淡淡道。
遗珠兀自一惊,扬起脸,哑声道:“娘……”说出来的却根本辨别不了,只剩下喉咙中含糊不清的声音。
萧紫妍蹙眉,让侍女端来一杯清茶给遗珠润嗓,遗珠推开了。萧紫妍僵了半晌,似乎有把茶碗摔碎的冲动,然而她只是默默地把它放到一旁。
“好好休息,我的女儿。”她缓缓向外走去,起身的瞬间,遗珠似乎听见了这句话。她楞在那里,看着萧紫妍落寞的背影,似乎有些蹒跚,心中很不是滋味。
萧紫妍吩咐备轿,准备去往楚府,那里,楚翊已经等候多时了。
第一种办法行不通,她只有试试第二种。然而这一回,更加不能让遗珠知道。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第二十七回:幸福罂粟

腊月的风不似八月的炙,九月的燥,也不似十月的潮湿,十一月的寒冷,它是冰冻中透着一股笃定的阴沉,让温暖再也没有机会钻回来。天地希声,雪意弥漫,屋内早已哄起暖意十足的火炉,屋外却依旧是凄清覆盖的苦寒。冰封的大河之上,寒风割裂着人的肌肤,如鬼哭般呼啸不止。
灰冷的天空下,萧紫妍独自踱于厚厚的积雪之上,依稀有小雪飘落,沾在她如瀑的乌发上。她的眸中不着悲喜之态,一袭雪缎与那娟白天地似乎要融为一体,而那双负起的白皙素手,竟比那雪缎还要白上三分。
是江湖恩怨爱恨情仇,还是前尘往事今生痴怨,抑或只是一曲挽歌,幽幽凄凄,似这雪的负面,终无处寻觅。雪花落尽之时,心中只剩一片寂然。如若一切刻骨铭心都被这大雪湮没,那还需要记忆什么?可惜人生在世,愈想忘怀愈记得清楚,刻在岁月深处,撰于脑海心头。
每次下雪,她都会猝不及防地想起那个夜晚,十六年来,她们母女那样相处的时日并不多。她清晰地记得遗珠从身后抱住自己,手臂似乎还微微颤抖,她也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费了多大力气才忍下的泪水。炉火映照着遗珠甜甜的笑容,单纯而可爱,毫无芥蒂地叫着自己娘亲——她想要的生活不过如此。
然而,在那个下着雪的夜晚,她猝不及防地得到了梦想中的一切,却又很快地失去。只留下记忆中依稀的暖意,温暖着漫长寒冷的冬日。
不知道遗珠这会,是不是又与庄逸在一起,她有没有穿够厚衣服,脸上是不是挂着幸福而甜美的笑容。大约只有这初开的情窦,才能弥补她遗失的父爱吧?只是不知道,那个庄逸是不是真心喜欢遗珠,是不是真能将他捧在掌心,终生呵护。
眼见这雪越积越深,眼见这夜越沉越早,她们母女的缘分,还能持续多久呢?

结了霜的拱桥上,夜色虽灰暗,那河上的凝霜却反射出星光般的银辉。庄逸望了眼身侧的遗珠,不觉漾起温和的笑意,遗珠见他目光胶着,面上微微一红,连眼皮也染上了美丽的绯色。
夜色很静,静得可以听见底层河水与冰层轻撞的声响,透出丝丝浸透心脾的凉意。遗珠却觉呼吸清朗,胸中郁结气息一扫而空,心底雀跃着连自己都说不清的美好情愫。庄逸的话很少,连神态都不多变,永远维持那种谦恭和煦的静谧。她究竟爱他什么,她说不上来,却总觉那种淡定的温和,给了她无限的遐思。那是少女梦境中的遐思,永远不愿醒来的境地。
银辉覆盖下,她肌肤雪白,光泽莹然,仿佛新雪堆就,暖玉簇成。乌漆的云发垂在肩上,与那肤色形成鲜明色差,反倒增添了难以言喻的明媚和娇羞。那全然不施粉黛的清丽面容,一双明眸澄澈清净,竟若初生婴孩一般。俯瞰桥下长河之时,长长的睫毛垂敛下来,似乎沾满了清寒的水雾。
“珠儿,上次多亏了你的伤药,否则我也不可能好得这么快。”目光柔软地凝住她,庄逸的语调轻且缓。
遗珠微微一笑,那岂是普通的伤药,是萧紫妍为她治伤的,她却未用,拿来给了他。这样的情意,她却不愿让他知晓,只是若无其事地道:“有用就好。”
庄逸淡淡一哂,眼光深邃:“你娘不喜欢我呢……”
遗珠偏头看他,左肩上似乎隐隐还有血迹,心中倏地一痛:“我会想法说服她的。近十多天来她已经不限制我来见你啦,想必……想必多少有点默认的意思……”
想起娘亲的举动,由先前的坚决反对到后来的置之不理,她又是一阵好奇。娘也没有再逼自己喝下那气味苦涩的毒药,可是每到深夜,她的心口依旧痛得剧烈,好几次都快要窒息,硬是被参汤吊回了命。她也只是默默忍受着,既然娘亲如今已经开恩到这种份上,受点苦就受点苦吧,总比娘亲一生气再变卦了要好。
庄逸颔首,眼波清且柔:“真是委屈你了呢……”
遗珠微微一震。她为了他受了多少责难,挨了多少虐打,与娘亲置了多少气,都不曾后悔分毫。此刻听到他如此动情的话语,心里登时撕扯出甜蜜来,仿佛那一切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不忍他再为自己难过,她连忙摇摇头,羞涩道:“只要……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怕……”
庄逸微怔,虽然明知自己早已操纵了一个纯净的灵魂,这话却依然让他为之一滞。缓了片刻,他指着不远处的荒原,转了话题:“那里从前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地方,春天降临时,到处是成片的金灿灿的油菜花,亮的晃眼。我和小琳经常去那边玩耍,在油菜花丛中追逐嬉戏的彩蝶,一直到日暮落下,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遗珠见他眼中蕴含了温暖,却不知为何带了微弱的苦涩。“黄染菜花无意绪,青描柳叶浑粗俗。忆繁华、不似少年游,伤心目。”这句词由他口中说出,竟是无尽的苍凉意味。即使他依旧笑着,即使他眼中依然蕴着暖意。
随着他目光尽出追过去,遗珠兀自一惊,那荒原寒风凛冽,不正是曾经沈门和苍门的所在地吗?为什么,为什么逸怀念的童年故园,竟然是那里呢?
“逸……”她欲言又止,想起娘亲曾先后血洗了那两处地方,她的心微微发颤。
“嗯?”庄逸笑容清冽,不可捉摸,“怎么啦?”
“逸,苍府当年被灭,我并不觉得他们可怜……”
“哦,是吗?”庄逸依旧在笑,目光中却带了隐隐的杀气。
“因为……苍府的府主害死了我的父亲……”遗珠缓缓开口,她躲避着庄逸的目光,呆呆地望着河上凝固的寒冰,有些仇恨就似这寒冰一般,化不开的。
庄逸没有说什么,唇角却浮起一丝残酷的冷笑。
“可是,我一直很同情那些被连带杀害的人,他们是无辜的……”眼中融进复杂的情绪,爱憎怎样才算分明,正义邪恶又何以一时说清。
庄逸眼神微黯,偏头看了她一眼,古井般深邃的眼中,似乎闪烁着微弱的诧异。
“那么,沈门呢?沈门又何时得罪了令堂呢?”
遗珠见他声音渐冷,悠悠吐出的一句话,脱口的瞬间便结出白雾。她恍惚了一下,脑海里一片空白,隔了半晌才道:“逸,你喜欢我吗?”
庄逸一怔,忽然笑了笑,点点头:“当然。”
遗珠眼眶一红:“可是,你身为正派,我却为邪教……”终于将沉积多日的话说出了,她却更加忐忑。
庄逸幽幽道:“我只知道你是遗珠,我唯一的遗珠。”
遗珠泪水夺眶,忍了一会,才哽咽道:“谢谢你,逸!”既然他业已开口,那么她先前担心的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能在如此颠沛的红尘中做对神仙眷侣,此生便决然无憾。
“对了,”庄逸忽然从包袱中拿出一小壶酒,打开壶盖,一缕沁人心脾的酒香扑鼻而来。“这是桂花酒,我在地窖藏了多年的,要不要尝一尝呢?”
遗珠甜甜一笑,却摇了摇头:“我不想再惹我娘生气了,她不喜欢我喝酒的。”
“这样……”庄逸有些失望,将那瓶盖塞上,递给她道:“那么你带回去给贵教之人都尝一尝,包括令堂在内,他们一定都会赞不绝口的。”
遗珠接过来,调皮地一笑:“你啊,一壶酒就想收买我家人吗?”
庄逸也笑,笑中却藏了旁人看不穿的情绪。他张开双臂,轻轻拥住她身段柔美的娇躯,闻到一阵淡雅的紫罗兰清香自她颈后掠过,心神一恍,竟似做梦一样。极短促的震颤中,他竟真觉自己正陷入一场爱恋当中,你侬我侬。可惜如同罂粟般的幸福,永远无法浅尝辄止。
“明晨,我父亲会前来提亲,我要娶你,珠儿……”他轻抚她柔软的长发,在她耳边轻声说着。
遗珠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那不可置信中更多的是惊喜。千万句我爱你,及不上一句我娶你。这个道理她是明白的。
只是娘亲,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事情,真的可以接受吗?

不算遥远的大树旁,一道人影茕茕孑立,他眼中虽然带泪,唇边却微笑。
只要她幸福,他便一切都好。
他甘愿永远在她身后,爱她却不为她所爱。
幸福如同罂粟,他却还未及品尝甜蜜,已经苦楚难当。

第二十八回:真真假假

遗珠兴冲冲地回到寝宫,一进门就看见萧紫妍坐在堂中,目光寒冷。她下意识地双膝点地,将那壶桂花酿藏于身后,小心翼翼地开口:“娘,这么晚了,您还不歇息啊?”
萧紫妍淡淡道:“你过来。”遗珠听了这话,反倒兀自往后缩了缩。萧紫妍微微蹙眉,起身走过去将她扶起来,见她双手背在身后,冷冷道:“伸出手来。”话语平淡,亦无向来戾气,遗珠听着却觉不寒而栗,没有犹豫地将双手摊平,一小壶桂花酒赫然呈上。
冷哼一声,萧紫妍沉了脸色:“娘的话是耳旁风么?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遗珠微微一颤,咬唇道:“您别生气,女儿没有沾一滴酒腥呢……”
“那么,你买酒打算做什么?”萧紫妍瞪着她,也不发作,今夜显得格外有耐性。
遗珠想起庄逸的话,竟不觉暗暗莞尔,唇角向上弯起一个弧度。萧紫妍拿过酒壶,摘起壶盖,一缕浓郁的桂花香扑鼻而来,竟萦得满室幽香。这不是普通的桂花香,而是一种奇谲的沁入心脾的馥郁。萧紫妍警觉地塞住壶盖,细细回品着那香味里是否掺杂了什么迷魂散。
“你在哪里买的酒?”萧紫妍寒眸斜睨,冷冷质问。
“是……是庄逸拿来的,在窖子深藏多年的酒。”遗珠觉察到娘亲神色不悦,怯怯地回答。
萧紫妍目色一凛:“他要做什么?”
遗珠见她戒心如此之强,先前的兴致一扫殆尽,有些失落地道:“他喜欢酒,所以送了酒给女儿。”
萧紫妍面色阴晴不定,沉声道:“这酒一定有问题。”
娘的疑心真是很重啊!遗珠垂下脑袋,一脸委屈,却不敢争辩什么。
萧紫妍见她闷着小脸不说话,心里竟有些好笑。她望了眼窗外,夜色幽然,寒风呼呼地刮着红木窗棂,淡淡道:“不早了,去休息吧。”
遗珠讷讷地应了句“是”,垂头丧气地抱起酒壶,向内寝走去。
“慢着!”
遗珠驻步,回头:“娘?”
“把酒留下。”
遗珠欲言又止,将桂花酿放在桌上,一脸错愕。

次日清晨,寒气浮动,云层灰白,隐隐有欲雪的迹象。庄府门前,一老一少先后跨上两匹枣红骏马,身后家丁跟随,挑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哥哥!”
庄逸在马背上回头,一个红衫少女跑了过来,凄然道:“你真的要跟爹爹去提亲么?你真的要娶魔教的大小姐?”
领首的中年男子勒住缰绳,强行掉转马首,沉声道:“琳儿,爹和哥哥有正事要做,你且退下。”中年男子虎背熊腰,满脸戾气,他正是庄府的府主——庄天阔。细看去,这对父子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像之处,如果说庄逸是温润美玉,那么庄天阔就如同粗糙翁仲。
庄逸踩着马镫一跃而下,走到庄琳面前安慰道:“这是怎么啦,昨晚我们不都说好了吗?”
庄琳抽抽噎噎地道:“说好什么呀,我根本没有答应,我讨厌魔教中人!”
“琳儿,不许再说了!逸儿,我们出发!”庄天阔喝斥道。
庄逸欲言又止,只轻拍了她的肩膀,随后跃上马背。两匹骏马一前一后向远处奔去,在潮湿的泥土上留下连串的蹄印。
暮色深沉,已然有小雪依稀飘落,庄逸在奔驰中仰天望着那些落下来的新雪,忽然有些恍惚。他忽然间无法遏制地反复想到她,她的单纯她的无辜。在那个冰层倒映月色的傍晚,她靠在他的肩头,他的眼前却历历浮现出十几年前的一点一滴。那个油菜花盛开的春天,看不见漫山遍野的金黄,只有成片的血水染红了天地。那一夜血泊中的明月,比任何时候都还要寒冷,再也醒不来的父亲母亲,那无法瞑目的惨状,都仿佛近在眼前。
或许……真的不该沉迷于一时的意乱情迷,该是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不多时,快马加鞭的父子俩已然抵达饮恨神教界碑处。
雪不过下了一小会,断桥上便积了层薄薄的雪花。庄逸并无心情欣赏,策马一阵风似的踏雪冲过长堤,却见距离界碑几百步处有一处地势较高的缓坡,在那寒山山脚之处,四处弥漫着重重雾气。其上屋宇重重,筑着一座大宅院。庄逸勒住缰绳,让马缓步行于青石长阶。长阶的最高处便是朱漆的大门,庄逸在饮恨神教的门前翻身下马。

“烦劳通报,庄府府主父子求见贵教的萧教主。”庄天阔被儿子扶下马背,抖了抖外麾上的落雪,对守门的侍从说道。
半晌,朱漆的大门訇然而开,两侧仆役分列石阶两旁,恭敬地将庄天阔父子以及随行的家丁迎了进来。
一行人穿过外庭,转了回廊,绕过照壁,踏进一座飘着幽香的院落。虽值腊月寒冬,空气中却飘着春夏之交的草木芬芳。庄逸平生头一次来到饮恨神教,从前虽也听说过这里华堂邃宇,远非其他门派所及,如今亲眼见到这宏大轩敞的宅院,细节处却体现了婉约的精致妍丽,竟也不由暗暗点头。然而这看似人间极乐天堂之处,却是杀人不眨眼的地狱之所,这复杂的纠葛,竟给这园林平添了许多鬼魅的气氛。庄天阔偏头看了眼儿子,见他颇有心事的样子,提醒似的看了他一眼,庄逸回过神来。
到得堂前,只见萧紫妍雍容华贵的坐于正中的绣塌上,一袭华丽的紫色苏缎珠光涟漪,比之平常的素白雪衫,更显得贵气十足威仪万千。堂上的明灯仿若璀璨的星辰,靡丽之至,繁复之至。两侧的侍从恭谨的立于一旁,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萧教主,咱们好久不见了!”气氛虽有些压抑,庄天阔却很快扬起应酬的笑容,拱拱手寒暄道。
萧紫妍亦是应酬似的淡笑,笑容中却没有丝毫的暖意,反倒让所见之人感到说不出的寒冷和清冽。
“无事不登三宝殿,庄门主今日前来,有何贵干?”萧紫妍深明待客之道,此刻却连座都不为他二人看,绝美的凤眼俯视着阶下的父子——一个是曾公然与神教对着干的所谓名门之主,一个是将女儿迷惑得神魂颠倒的黄毛小子。有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庄天阔听她口气不善,却反倒捋了胡须哈哈一笑:“萧教主看来对老夫很有敌意啊,”他转动着一双鹰蛰般的眼珠,叹息道,“确实,你我两派曾经有过诸多误会,现如今这个状况,也要改变了!”
“哦?”萧紫妍冷冷一笑,“庄门主想要如何改变呢?”
庄天阔阴沉地一笑,望了眼身畔沉默良久的儿子,道:“不瞒教主,今日老夫携了犬子前来,是来提亲的。”
萧紫妍微微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
“我这个儿子,虽说不是皇族贵胄,却也是仪表堂堂,远近有许多掌门千金对他青眼,他却独独看上了教主的掌上明珠。”
萧紫妍冷“哼”一声,挑眉道:“这么说,该是我女儿的荣幸了?”
庄天阔刚要开口,却被庄逸接了过去,他微微笑道:“萧教主,我与令千金是两厢情愿的。今早前来提亲,想必遗珠也早已跟你说过。”
萧紫妍目光一凛,这句话表面没什么,却暗含了遗珠待嫁之心迫切。提亲这种事情本是男方所为,由一个女孩子脱口,就显得格外不知矜持。
好一对牙尖嘴利的父子!凤眼中隐现了杀气。
“本座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幼又娇宠惯了,实在舍不得她到别处吃苦。”
庄天阔朗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教主总要舍得的,再说了,庄府虽不是什么望族,却也在江湖中有一席之地,绝对不会亏待令千金的。”
就在这时,只听门外侍女短促的声音:“小姐,你不能进去!”
随后却见一个藕衫丽人冲破侍女拦阻,盈盈走了过来,双膝点地:“娘!”
萧紫妍蹙眉:“你来做什么?”
遗珠抬头,水莹的眸子氤氲着雾气,诚诚挚挚道:“娘,请您成全我们!”
萧紫妍面上笑容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长长的凤眼里猛地闪过一丝严厉,口中轻轻吐出两个字:“退下!”
庄逸略微得意地看了眼盛怒中的萧紫妍,目光又转向遗珠,瞬时变成了无限温柔。
遗珠膝上落了病根,跪不了片刻双手便撑于身前,以缓解压力。钻心的痛楚传遍全身,她微微颤抖道:“求您……”
萧紫妍勃然大怒,黑色的眼中涌动着寒意逼人的暗流,她沉声道:“来人,把大小姐拖出去,重重地打!”
庄天阔微微一怔,庄逸慌忙上前解围道:“教主,不要为难遗珠,如果真要有人受着杖刑,请允许我代替她承受!”他眼神清澈,话语坚定。

萧紫妍目光中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柔和,然而很快一字一顿道:“还等什么,把她关起来,本座随后再处置她!”
庄逸见到遗珠被两个侍从左右架了出去,她的眼中似乎还闪烁着痛楚和对自己的绵绵爱意。那一瞬间,他心头竟然一动,压抑良久的情绪终于慢慢渗出来,在他没有预料的角落中生根发芽。莫名的凉意。
惨淡地一笑,究竟该哭还是该笑。恩恩怨怨深种入骨,纠缠难解,哪里可以轻易了结。
庄逸微微躬身道:“教主,晚辈知道您心疼女儿,可是……晚辈对萧姑娘是真心的,此心可鉴日月。”
萧紫妍冷冷看着他,忽然命侍女拿来那瓶桂花酿,幽幽道:“贤侄昨日拿来的桂花酒,本座还未来得及品尝,此刻便借花献佛,招待二位了。”
说罢,对一旁的侍女命道:“为庄府两位贵客看座,倒酒!”
看着银杯中的琼浆一点一滴被斟满,庄天阔面色微变,狐疑地望向庄逸,却见他脸上依旧保持着一贯的笑意,一派淡远冲和。看着酒杯,他端也不是不端也不是。
庄逸端起银杯,微微笑道:“教主不饮酒么?”
萧紫妍冷冷一笑:“本教上下向来不嗜酒,所以你送来的酒,没有人会喝的。”
“既然如此,那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庄逸仰天,将那琼浆一饮而尽,面色恬然,没有丝毫异样。
庄天阔见儿子饮酒,似乎有一瞬间想要去阻拦,然而也只是将信将疑地望着他,确定他安然无恙,这才也将杯中玉液灌入喉咙。
萧紫妍沉吟了一下,眼神清冽:“庄掌门,本座想与令郎单独谈谈,至于阁下带来的那些礼金就先拿回去吧,此事仍需从长计议。”
庄天阔见她语气虽然冷,却已不似方才那么坚决,黑黝黝的眼中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残酷笑容。

天亮得很慢,雪愈下愈大。偏厅里早已燃起红泥小火炉,香炉里也飘起花草清香。
庄逸在萧紫妍审视的目光中,并无丝毫不自在,反倒风清月朗面色恬淡。侍女沏好一壶茶,萧紫妍端起白瓷茶碗,悠然看着茶叶在水中打着旋,淡淡道:“现在没有别人,你可以坦诚地告诉本座,你接近遗珠,究竟因何目的?”
庄逸微笑道:“因为我喜欢她啊。”
萧紫妍轻啜茗汤,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认为本座会相信你么?”
庄逸无比真诚地望向她,声音干净而有磁性:“教主,也许因为我们两派曾经对立过,于是您对我多少带了偏见。其实,对于江湖恩怨,小侄从来不曾关注也不愿参与。小侄这一生只期待觅到一位红颜,此后绿蚁醅酒,当窗小酌,岂非人生快事?”
萧紫妍淡淡道:“这只是你一厢情愿,遗珠对你们这些道貌岸然者,一贯是嗤之以鼻的。”
庄逸笑了笑;“关于这一点,教主恐怕不甚了解自己的女儿。遗珠心思单纯,本真无暇,您真得忍心见她卷入江湖恩怨当中,此生都不得快乐吗?”
一席话正中萧紫妍死穴,她心一揪,仿佛有股寒流无声无息地灌入。她从前那样笃定地培养遗珠的仇恨,然而无论怎么培养,她的眼中依然清澈如许,宛若一弯活水。于是她恨,恨这个“不成器”的孩子,她想着法子折磨她,可是最终又是她自己不忍心。遗珠的天真笑容在她眼前反复浮现,只会弱化她刻意培养出来的仇恨。

这番复杂的心绪,庄逸自然看不透,然而却从她目光中看见一丝怜惜。只有想起自己的亲骨肉,才会有这样不自禁的感情流露,掩盖不住也逃避不了。眼看那个目标越来越近了,庄逸眼中缓缓浮起难以觉察的得意,还有一丝杀气。
“本座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你要娶她,就把这颗毒药服下。”萧紫妍指尖夹着一颗玄色丹药,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庄逸沉默了一下,忽然笑起来,接过那枚丹药就要往嘴里放。
“慢!”萧紫妍淡淡道,“你可知这是西域特有的剧毒,服下后不会立刻致命,却能一点一滴将人折磨致死。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庄逸抿唇一笑,想都没想就将丹药吞了下去。瞬时间,一股莫名的火烧般的剧痛由肺腑间冲出来,要将他淹没。起初他还拧着眉头硬忍,到后来却再也忍不住,倒在地上痛苦呻吟起来。

第二十九回:假戏真唱

萧紫妍看也不看痛得满地打滚的庄逸,悠然品着清茶,淡淡道:“只要你放弃珠儿,本座就给你解药。”
庄逸颤抖地伏在地上,因为剧烈疼痛,俊美的脸扭作一团,喘着粗气道:“不……绝不放弃……”
萧紫妍面色微变,放下茶杯,唇角戏谑地上扬:“这又是何苦,除了遗珠,天底下有那么多女孩子。”
庄逸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他拼命摇头道:“我……只爱遗珠……”他一张白皙的面孔此刻竟变成了茄子般的紫色,剧毒扩散,但见裸露的皮肤上也隐现了青肿。他咬着牙不让自己呼出痛来,忍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连颅腔都是混沌的疼痛。
萧紫妍冷冷一笑,不置可否。这些号称名门正派之辈,满口仁义道德,心肠却比任何人都歹毒。又怎么会为了区区情爱连性命都不顾?
一声极痛楚的叹息自里间传来,那样细微却又如此清晰。萧紫妍闻声侧目,淡淡道:“遗珠,你出来吧!”
但见一袭藕色薄纱的遗珠从阁里走出,庄逸一愣,她不是被关进牢里了吗?却见她到自己身畔,眼睛下两抹青痕,连眼眶都红了。“逸,放弃吧,我跟你不会有结果的……”
庄逸兀自一震,慌忙上前扯住她飘然的长袖,四肢八骸在毒药的侵蚀下依旧痛得剧烈,他颤抖着望着他,眼睛通红:“放弃?如果连这一点点阻隔都能让我放弃,我又有什么资格娶你、给你一生幸福呢?”
遗珠从没见过温润如他,竟激动得连话都似乎说不清楚,颤抖的手将她的腕子抓得生疼。更疼的却是她的心,她从前只是默默注视着他,平静地单方面的爱着他,如今却见到他如此壮烈的表白。仿佛生死关头悬于一线,那爱就显得愈发惨烈蓊郁。
她动情地将白皙的小手覆于他结了茧的掌上,汗水浸透掌心,她知道他痛楚的程度有多深。汗水流过他宽阔的额头和浓浓的眉毛,划过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滴答在地上,汇成小水洼。心,忽然疼得令她窒息。她颓然低下头去,凝视着那张苍白憔悴的脸,泪水长划而落。
“娘……放了他!”她很少对母亲用这样坚决而不容置疑的口气。萧紫妍挑眉道:“只要他放弃娶你,本座立刻给他解药。”
遗珠眸中含泪,颤声道:“您曾说他绝不会为了我而放弃自己性命,可是现在您也看见了,他宁可中毒身亡也不愿舍下女儿,您……还不肯相信他么?”由于情绪激动,她觉得心脏竟在不由自主地颤抖,颤抖,用手去抚,手心亦是发麻的颤抖。
“遗珠,你不知人心险恶……”
遗珠打断道:“就因为他是庄府的人,而您对庄府素来有成见,于是也理所当然地认为逸是坏人!”
“住口!”萧紫妍断然料不到她竟如此放肆。
“我不住口,我偏偏要说,”遗珠情绪愈发激动,通过掌心的触觉,庄逸能感受到她内心划过的恐惧,而不知她从何处得来的勇敢,生生压住了那些对于积威的恐惧。“女儿从小到大,什么都听您的。此次您允许也罢不允许也罢,女儿一定要嫁给庄逸!”
萧紫妍一怔,继而气得面色铁青,目光中透出的冷光和杀气令人胆战心惊。屋内噤若寒蝉的侍女惊吓得纷纷跪落在地,只有遗珠仰着脸毫无畏惧地迎向她冰寒彻骨的眸子。僵持片刻,萧紫妍忽然冷笑道:“好……好……果真是本座的好女儿,既然如此,本座今天就打死你,免得你日后再犯上弑母!”说罢沉声命令一旁的侍女备来刑具。遗珠咬紧嘴唇不说话,身子却已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从一缸浓度极高的盐水中,萧紫妍将泡软了的长鞭取出,那缸中沙沙作响似有未完全溶解的井盐颗粒。长鞭甩在地板上,发出“啪”地令人心寒的响声,擦出一串明亮亮的火花。却见那鞭稍所及之处的地面,已有了一洼拇指粗的深坑。遗珠依旧抿嘴不说话,身子却抖动得更加厉害。
庄逸从前只见过她伤痕累累的样子,今日得见如此场面忽然明白了一切。他自幼犯了过错,顶多被父亲呵斥,顶多被罚禁足半日,绝没有如此不近人情的责罚。想遗珠不过是弱不禁风的女孩子,身子娇弱,如何能长年累月经受这残酷的家法?眼见那双无情的凤眼中没有一丝软化,眼见遗珠连一点求饶道歉的意思也没有,这母女俩当真是谁也不愿妥协谁也不愿让步。他惊慌之下,竟暂时顾不得体内横流的剧毒,只紧紧抓住遗珠的手,使出眼色让她不再坚决抗争。遗珠却似乎没有会意他的神色,下颌还挂着一颗晶莹泪珠,那泪珠颤抖着却始终没有落下来。

萧紫妍怒不可遏地将长鞭在手上绕了两绕,随即长鞭划过空气,发出了很可怕的一声“啪!!!”重重落在遗珠手臂和后背上,瞬间扯破了那藕色的衣衫,在那白嫩的肌肤上烙下灰白的痕迹。
“啊……”遗珠惨叫一声,随即死死咬住了嘴唇。她本不愿在庄逸面前失声呼痛,不愿他见到自己脆弱的一面,无奈今日娘出手极重,那鞭又淬了高浓度的井盐,被利刃般锋利的鞭稍抽裂的皮肉复加上盐水腐蚀,那种疼痛真的无法用言语形容。那一道灰白的痕迹很快变了颜色,鞭痕四周的皮肤慢慢向里翻卷,化作了黑色,酝酿着的鲜血慢慢从那道青肿的痕迹里流出来,仿佛被刀切开了一样。
庄逸大惊失色,万万没有料到萧紫妍对亲生女儿竟下手这么重,根本就像是对待仇人一般。看着遗珠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目光一寒,随即用宽阔的后背挡在遗珠身前。于是第二鞭裹挟着呼啸的风声,落在了他的背上。
“让开,否则本座连你一起罚!”
庄逸狠狠攥紧掌心,狠狠咬紧牙关,即便如此依旧毫无设防地倒吸了好几口冷气。他身为一个七尺男儿,已然受不了这浸透盐水的蟒鞭,遗珠不过是个柔弱的女孩子啊,萧紫妍怎么狠得下这颗心去毒打她呢?这样想着,他的恨意便愈发十足。那胸腔中不断涌现的恨意似乎抵挡了鞭打的疼痛,他竟忽然不觉得有多痛。
“要打就打我,遗珠受不了的。”
遗珠见他被打得衣裂血出,泪水夺眶而出,挣扎着不让他替自己挡住责罚。谁料庄逸仿佛石化了一般,无论遗珠如何,就是不肯移开。更多的鞭打不折不扣地落在他背上,发出胆寒的脆响,鲜血从那青衫中渗了出来,顺着脊梁缓缓落下,恰好落在他汗液汇成的水洼之上。血汗交加。
“娘!娘!”遗珠声音都哑了,慌乱间竟然除了嘶声喊娘,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紫妍斜睨了她一眼,终于将长鞭扔掉,转身坐回上座,面无表情地看着惨不忍睹的两个人。侍女们虽不敢抬头,却能听见方才皮鞭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此刻只隐约闻得遗珠小姐嘤嘤哭声,还有庄逸不住地倒吸冷气的声音。
萧紫妍秀美微挑,目光中出现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然而声音却难得和气:“遗珠,也许你说得对,这个小子待你是真心的。”
遗珠和庄逸双双讶然抬头,诧异。
“庄逸,神教的厉害你是见识过的,如果往后你让我女儿受一丝委曲,本座不会放过你庄府上下任何一个人,你可听清楚了?”萧紫妍长身而起,踱至庄逸身侧,冷冷俯视着他。
眼中闪过轻微的怀疑,然而很快浮现了感激与喜悦交织的泪光,仿佛获得大赦,庄逸喜不自禁地道:“您同意我们了?您不再反对了?”
萧紫妍冷冷一笑,淡淡颔首。
遗珠更是欣喜过望,跪直了身子,对着母亲恭敬地拜了下去:“娘,谢谢您!”
萧紫妍看着遗珠雀跃的神色,眼底隐现了一丝复杂。
“对了娘,您方才给庄公子服了毒药,能不能把解药给他呢?”遗珠哀求。
萧紫妍望了遗珠一眼,将一个蓝色小瓶扔到庄逸面前,淡淡道:“这便是解药,你冲水服下后,三日内剧毒便可完全排出体内。”
庄逸看着蓝色小瓶,微微犹豫,遗珠已欢喜得将它拿了起来,递给他道:“走吧,我让侍女倒水给你!”庄逸含笑望着她,眼中漾着温暖的波光,虽然额上还沾着薄薄的汗液。
萧紫妍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唇角忽然浮起一丝冷笑。为她端茶的侍女看见教主如此莫测的冷笑,不知她究竟所谓何事,只觉有一股寒意自体内升腾,说不出有多么诡秘。

朱阁内,遗珠将一件崭新的布衫交给血迹斑斑的庄逸,心疼道:“我娘下手太重了,疼得还厉害吗?这件本来是天磊哥哥的外衫,你先换上吧……”
庄逸摇了摇头,一脸风轻云淡的笑:“没关系,如果这点苦都受不了,以后怎么为你挡风遮雨呢?”
遗珠眼窝一热,动容道:“逸……”她忽然说不下去,喉咙带了哽咽。
庄逸笑眯眯地望着她,并不接话。余辉自窗棂间闯进阁内,金色的光束间,无数流动的灰粒,映在她娇美的容颜上,那柔和的曲线仿佛要融了进去。
他多么希望自己只是个鲜衣怒马的青年,可以执着而不顾一切,可以终其一生都保持这种炽烈的爱。然而,所有的一切,终究只是镜花水月,昙花一现。此刻有多温存,下一刻就有多纠结。他却越来越不似当初的坚定,隐隐的,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爱意。
仇怨深种入骨,爱恋悄然葱郁。她纯真的笑容在眼前反复出现,只会加快他彻底崩溃的速度。原来爱情从来没有办法排演,没有办法做戏。一出戏到了高潮时,只能假戏真唱。

第三十回:大婚前夕

飘着幽香的阁子,藏雪的飞檐,结了霜花的窗棂,烘着暖气的炭炉。雪白狐皮覆盖的软榻之上,遗珠只穿了贴身的肚兜,冰琢玉砌般白皙的后背上,一道狰狞的疤痕赫然呈现,宛若利剑狠狠划过。血已经凝住,然而那青肿发黑的伤口依然惨不忍睹。
萧紫妍小心翼翼地为遗珠伤口涂药,虽然动作已经极其轻微,那药水接触血肉的一瞬间,遗珠还是痛得连眉梢都染了委屈的绯色。萧紫妍涂药的手顿住,冰冰冷冷地道:“是不是很疼?”
遗珠见娘亲目光中闪过一丝怜惜,连忙摇了摇头,轻松笑道:“早都不疼了。”
萧紫妍冷冷看着她,唇边忽然浮起一丝戏谑的笑意:“伤疤还没好,疼痛就忘了,看来你真是欠收拾。”
遗珠扁起小嘴,小声嘟囔道:“娘,您昨天下手真得好重哦!”
萧紫妍哼了一声,道:“你胆敢出言顶撞,活该受罚!”
遗珠眨眨眼,嘿嘿地笑了一声,眼神清澈:“娘,您是故意试探庄逸的吧?这一招是不是叫做苦肉计呢?”
萧紫妍冷着脸给她涂药,不置可否。
遗珠嬉笑着,直接蹬鼻子上脸:“娘要用苦肉计,也别下手这么狠嘛……最终心疼的不还是您自己?”
萧紫妍气结,扬起巴掌作势要打,遗珠连忙抱头道:“不敢啦不敢啦……”萧紫妍见她缩着脑袋的搞怪样子,心中忽然产生一种想笑的冲动。笑瞪了遗珠一眼,她撤下巴掌,重新拿了药棉给她伤口涂药。
“珠儿,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真的决定要嫁给那个人了么?”
遗珠听娘亲语气忽然严肃,也就收起了那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认真回答道:“是的,女儿已经决定了。”
萧紫妍点点头:“好吧,既然是你的决定,无论什么后果,都自己去承担吧。”
遗珠望着娘亲不豫的面色,知她隐隐有所担忧,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去安慰她。
萧紫妍见伤口处理得差不多了,忽然拿出一个紫色的纸包,在掌心展开,里面有黑色的粉末。她将粉末一点点撒在伤疤之上,遗珠有些讶异:“娘,这是什么药呀?”
萧紫妍淡淡道:“助你恢复伤势的药。”
遗珠“哦”了一声,没有多想也没有回头去看。然而旁边一个端茶的侍女见到此景,却大惊失色,险些将那茶水泼了出来……

遗珠订婚之事,在教内传得沸沸扬扬的。起初反对者居多,全被教主一言挡了回去,没有人再敢多言什么。最该拿此大做文章的魅舞护法却表现得相当莫测,甚至还送了份大礼给遗珠。萧紫妍看着她如此反常的举动,平静的笑容中不觉藏了隐忧。
而这个消息传到天磊耳边的时候,他沉默了一整天,什么山珍海味入了口都有如嚼蜡。

落日熔金之时,他最后一次单独约她看夕阳。
耀眼的金辉之中,他看见她嘴角上扬,眉目生动,可爱笑容与小时候一模一样。
猝不及防地想起再也回不去的过往,天磊心头酸楚,伸手抚摸遗珠如云的长发,叹息道:“珠儿啊……珠儿啊……”
除了娘亲还有奶娘,世间唯有他这样唤自己。从青梅竹马的纯真幼年到娉娉婷婷的花季少女,世间唯有她这样唤自己。虽然他不善言辞,但只凭这声叹息的话,她便能感受到他的疼惜。那声音中透着感伤,透着怀恋,令她也平添了几许恍惚和茫然。
几不可闻地叹口气,遗珠低声道:“哥……”
天磊一怔,见她将“天磊哥”三个字变成了一个字,省略了姓名,知她已将自己当做胞兄一般依赖。心中不由自主地泛出继续酸楚,那酸楚中竟还有丝丝慰藉。刹那间,他却觉自己从前的爱太过狭隘太过自私,只是他单方面的幻想却从不替她考虑分毫。只要她能幸福,他便甘心情愿做她一辈子的哥哥,宠她疼她的亲人。只要她幸福。
两人默默坐于回廊下,不约而同想起了童年的夜空。晚风吹来幽兰草的清香,那么清澈那么凉爽,沁入心脾,吐纳生香。月色柔媚,纤细的月光照亮周遭的夕颜花,花瓣悠然飘落。
漫天遍野的寂寥中,幸而有你为伴,最难过的时候才不至于心灰意冷。你披了星辰的蓝衫,我携了月光的明媚,让在尘世饱受漂泊,尝尽沧桑和炎凉的皮囊深埋在万丈冰层,或碎为我星星点点,随风飘逝,为你做最后的倾诉。

只有你,以恬静的目光凝注着我,只有你,懂我。

在因即将嫁做人妇的不安和期待中欣喜地度过了半个月,明天就是既定的吉日了。看着侍女捧着绯色嫁裳呈给她的样子,遗珠心中一阵感慨。明日,她将成为庄府的媳妇,从此,她的生命完全归于庄逸。今生有他做伴,幸福将与日俱增。上天在遗弃她多年后终于肯施舍垂怜了。从此,她将全心全意守护他,倾此一生深情。
“小姐,这喜服真真是很漂亮呢!教主为了这喜服可是煞费苦心了呢!”侍女神秘地眨眨眼,黄莺般的声音响起,“你瞧这红衫上缀的珍珠,据说是南海所产,一颗便价值连城。还有这喜服的绣工,是教主请了苏州的名匠所制,据说这位名匠还曾为皇室绣过衣衫的画案呢!”
遗珠伸手抚着柔软的料子,看着那颗颗饱满圆润的珍珠,还有那巧夺天工的刺绣,心中涌起一阵阵的暖意。
“小姐试一试吧!你穿上一定很漂亮很合适呢!”那名侍女俏皮地笑着,将喜服披上遗珠的双肩。立在地上,遗珠任由侍女为她穿起红装。更衣完毕,侍女将她推到铜镜前:“小姐快瞧瞧,很漂亮呢!”
遗珠向镜中看去,红色喜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更平添了新嫁娘特有的娇羞。她腼腆地笑着,忽然见到镜中,萧紫妍从身后踱了过来。满屋侍女连忙跪迎。
“娘,”她转过头,冲萧紫妍甜甜一笑。
萧紫妍拉着遗珠上下打量了一番,唇角浮起难见的慈爱笑容:“我的女儿真真模样可人呢,那姓庄的小子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遗珠低头一笑,似一朵莲花绽放着不胜风的娇羞。
“你这一出嫁,便只剩娘一个人独处深宫了……”萧紫妍抚着她的脸颊,语调虽平淡,却透着丝丝寂寥。
“娘……”遗珠看见她眼底的落寞,眼眶一红,“女儿一定会经常回来看望您的……”
萧紫妍秀美微挑:“傻丫头,做了庄府的媳妇,怎么还能经常回娘家呢?”
“女儿才不管,就算嫁了人,也是娘的女儿,娘不能不要女儿呀!”遗珠扁了小嘴,扑进母亲怀中开始撒娇。
萧紫妍怜惜地搂住怀中的小人儿,内心有沉甸甸的疼爱。女儿终究是要长大的,即使她再不舍,也是要离开自己怀抱的。
柔和的烛光荡漾在阁内,温暖得泪光都要熔化。恍惚中,萧紫妍似乎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凤冠霞帔,在温暖的烛光之下摇出灿灿金辉。那是她记忆中最珍贵的吉光片羽,那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场等候。
老天却不垂怜,生生拆散了这对佳缘璧人。一幕幕,一场场,一句句,一声声,仿佛陈年的疮痂,又被揭起,那下面的伤口并未愈合,反而渗出了脓血。刻骨的怨毒,如酒一般,愈酿愈陈。一时之间翻腾而起,五脏六腑,皆似被毒药侵蚀了一般。连寸寸骨节,都在隐隐作痛。
她默不作声地推开依偎怀中的女儿,遗珠抬头,见娘亲一双凤眼已染了血红。
“娘?”遗珠担心地握住她的手,却觉那手冰冷彻骨。
萧紫妍竭力克制内心翻涌澎湃的情绪,淡淡一笑道:“没什么的。娘往后都无法再照顾你了,你要自己保重。”
遗珠眼眶又是一红,泪水在瞳仁中打转,她咽声道:“娘,您也要保重自己……”
话语哽咽,泪水悄落,心却似梦中一般安和恬静。若没有往生,母亲的恩情,凭他寸草之心又如何报得了三春之晖?
萧紫妍却心绪复杂,明天,就是女儿出嫁之日。但愿一切顺利,但愿庄府真心接纳,但愿她此前担心的都是多余……

不多时,遗珠竟软软地倒在床榻上,沉沉地睡了过去。萧紫妍方才趁她不留意,点了她玉枕睡穴。
萧紫妍怜惜地低头,看着熟睡中的小女儿,她唇角似乎还洋溢着待嫁的喜悦。那样纯真的孩子,也许永远都无法理解仇恨与怨尤,那么就让她在自己的保护之下,永远这样单纯地生活下去吧!
“也许,有个办法可以一试……然而这个办法,却是个非常危险的办法。需要内力极强之人,事先服下大量剧毒,后利用毒素与血液冲撞的力量,将周身真气迫于体外,再输入到令千金体内,替换掉令千金周身逆流的气脉……如是反复,直到令千金体内所有乱窜的气脉都归于正常。然而,这样的结果却是,教主恐怕所习武学有七成都再也使不出来,往后稍有差池恐有性命之危……”
萧紫妍一直没有忘记那段话。楚翊所说的两种办法,其一是从源头上遏制,兼以服用大剂量的解药,那解药炼制起来极为艰辛,耗费了她大量的内力;其二则是采取真气相易的方式,说白了就是将遗珠的危险转嫁到自身。之前她一直十分犹豫,身为一派掌门,若是失却大半武功,如何可以服众,又如何可以保护教众?眼见滇南势力蠢蠢欲动,魅舞护法又阳奉阴违,她岂能就此放手不顾呢?
可是如果她不这样,遗珠该怎么办呢?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她喜结连理之后就猝死吗?不,遗珠是自己唯一的孩子,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她不能让遗珠离她而去,绝不!
她撩起袖口,玉臂上泛着乌青发黑的颜色,那是剧毒在血液中流转的迹象。当然了,这一切遗珠并不知道,她也不会让她知道。她将熟睡中的遗珠慢慢扶正,双掌运了内力,一点点将气旋推进她的脊梁……

葬夜在偏厅见到了虚弱无比的教主,惊慌失色。待要上前询问,萧紫妍却只是挥手示意他退下,葬夜无奈,道了声教主保重,便躬身离去。一名侍女只见教主背对着门口坐在软榻上,照例恭恭敬敬地将夜宵糕点端了过去,萧紫妍转过头的瞬间,侍女大惊失色,盘子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那已不似一张活人的面,死灰,无血,还有紫青的气旋在血脉中肆意回流!

第三十一回:遗珠大婚

腊月十六,大吉,庄府的公子与饮恨神教的小姐举行大婚。
庄府处处已是张灯结彩,一派热闹景象。正殿内,庄天阔披着大红的长衫,身材颀长,一杯杯地敬谢着宾客,眼底虽洋溢着喜悦,眉目之间却有几分阴沉。他那黝黑而看不到尽处的眼中漾着不明的波光,望向一旁言语寥落的萧紫妍,竟似乎带了谄媚的声调丶丨:“教主,吉时就要到了,你我两派今日联姻,从前那些不愉快就一笔勾销吧!”
萧紫妍见他从前号称名门正派,号称绝不与邪门歪道交好,此番却一改往昔正人君子的模样,心中不禁鄙夷,然而为了遗珠,她只是淡淡笑道:“这是当然。不过小女遗珠自幼娇宠,不识礼仪,今后还望府主多多包涵。”
庄天阔捋捋胡须,呵呵笑着:“教主请放心,老夫会将遗珠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的。”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身蓝衫气质出众的天磊显得格外鹤立鸡群。得知遗珠大婚,他头一晚竟在外面醉得不省人事。然而他此刻虽然眼圈乌青,唇角却微微上扬,那是释然的笑容。与其用自己的爱困住她,不如放手让她幸福。从前是嫉妒,此刻全成了羡慕。
魅舞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手中举着一杯酒,半天都未沾分毫。
迎亲队伍由南月山迎着东升旭日而来,在晌午之前便赶到了庄府门前。但见庄府上下披红戴绿,一片喜气洋洋。萧遗珠身穿红色嫁衣,头戴凤冠和红盖头,喜气洋溢地由侍女搀下轿子。庄逸下了绑有红色喜花的白马,一袭绯红长衫,连头上的发巾亦是红色的。
正厅之上早已有礼官等候了。侍女还欲扶遗珠之时,早已被厅内等候多时的喜娘接手,她只好退到一旁。看着庄逸走到遗珠小姐身侧站定后,她却忽然发觉今日的庄逸似乎与往日不同。他的眉目之间似乎透着难以言明的阴郁——是自己的错觉吗?
“吉时已到,新郎新娘一拜天地!”礼官眉开眼笑地望着一对新人,朗声说道。
庄逸看了遗珠一眼,唇边泛出笑意。
庄琳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冷冷看着胞兄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那种不自禁流露的愉悦是无法掩盖的。那种神情,从来没有对自己展露过。她的内心一阵酸楚,妒忌就像藤蔓一样,攫取了内心,勒得发疼。庄琳的眼神愈发地冷冽,一杯酒捏在掌中,玉液晃动不已。
庄逸携了遗珠的手,朝向门外,深深一揖。
“新郎新娘二拜高堂!”
一对新人转过身来,朝向堂中端坐的庄天阔与萧紫妍,躬身跪拜。萧紫妍望着女儿,眼中漫起酽酽的宠溺。
侍女端过两杯茶,茶汤青色,散发着淡淡的香意。
“父亲,请用茶!”庄逸将一杯茶敬给庄天阔,庄天阔乐呵呵地接过,饮下一口。
“母亲,请用茶!”他复将另一杯敬给萧紫妍,萧紫妍没有多想,微微抿了一口,便放下茶杯。眼光又落到爱女身上。
随后,蒙着盖头的遗珠在庄逸的扶持下亦重复了上述礼节,他这才携着她起身。
“夫妻交拜!”
遗珠的心咚咚地跳,羞涩与甜蜜交织于一起,她猜想他此刻凝视自己的神情,究竟是不是漾着温柔的明媚,是不是犹如七月天空一般湛蓝清澈。深深地鞠躬,她将此生幸福交与他手心,往后无论是欢笑还是悲伤,她的命运将与他深深系于一起。
“礼成——”
随着礼官话尾余音,一阵张狂的长笑自一身绯色长袍的庄逸口中传出。“哈哈哈哈哈……”他不再掩饰自己,放肆地狂笑,笑声中掩盖不住内心万分膨胀的得意。
遗珠不知何故,怔在原地。又无法自行去揭那盖头——那是要由新婚的夫婿亲手揭开的。
庄逸一个眼色便命喜娘替遗珠揭去了盖头。乍见刺眼光线,遗珠被晃得睁不开眼,她不明所以地望向庄逸,又望向一旁的娘亲,见她神情虽无变化,目光之中已然隐现了杀气。
“逸,这是怎么回事?”万分惊异之下,不禁脱口而出。他的神情让她好生陌生,从前连笑容都是谦和恭谨,如今怎么,在这样庄重的场合竟然肆意狂笑到此般地步呢?
“哈哈哈哈……”他又是一阵大笑,身子也在笑声中一旋转,飞坐于一旁的座椅上。他阴鸷地看着她,忽然一把揭下了堂中红布盖住的两块木牌。上面分别篆有“先父沈氏宗主沈天岳之灵位”、“先慈沈门吴氏之灵位”,连成片的大红喜庆之中,这木牌上的黑字显得格外刺眼。遗珠怔怔地立于原地,怔怔地看着这两块牌位,怔怔地看着上面让她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方才还是唢呐吹奏的欢庆场面,此刻却成噤若寒蝉的诡秘氛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一切都是在做梦么?

“你……究竟是谁?”遗珠抖动着苍白的嘴唇,轻声说着。
那双眸子不再清澈不再淡远冲和,他的举止不再云淡风轻谦恭有礼。冷笑过后,他目光中染上深邃的仇恨,一字一句缓缓道:“我的真名叫沈逸,沈门的少主,已故庄主唯一的儿子。”
犹如五雷轰顶,晴天霹雳,她不觉打了个踉跄,全身似乎都瘫软了。他是沈家的独子,沈门又是娘亲所灭,那么他与她便有不共戴天之仇恨。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身份,所以才接近自己吗?那么,他接近自己的目的,只是为了……复仇吗?
“你……一直在利用我?”遗珠极力控制即将失控地情绪,强行镇定地问。她多么希望他否认啊,她多么希望他即刻推翻方才所见到的一切,告诉自己,那只是他的一个玩笑而已!
然而,现实粉碎了她的幻想,无情地粉碎了她的幻想!
“没错。”他挑眉看她,唇角撇出一抹讽刺的笑意,“你知道我为什么总带你去喝酒么?那是因为,我在那些酒里下了一种慢性的毒药,你每次喝一点,那毒药就多深入一分,那是让人心脉俱裂的药,你之所以每晚心痛欲碎,就是因为喝下了我精心配制的毒酒……”
遗珠踉跄地退后一步,红盖头颤动着抖落在地,她不可思议地摇着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心脏痛楚是娘亲所灌毒药的药效,一直以来,她都以为那是来自娘亲的责罚。她从没有怀疑到他的头上,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样对待自己?

心忽然疼得无以复加,不是来自剧毒的侵袭,而是……而是他言语化作一把钢刀,插于她心脏里,血迅速流了出来,将她淹没在红色的世界里。视野内的红妆喜堂,似乎也变成了血流成河的世界。她的世界在崩溃。
“为什么?”她看着他,突然发觉他离她好远,也让她感到好陌生,这就是她爱的庄逸么?她悲哀地笑了。
“因为你母亲曾血洗了我全家,然而她的地位无人可以撼动。如果不通过你,我何年何月才可以报仇雪恨?”不错过她眸中一丝神情变化,庄逸忽然将牙咬得咯咯响,“所以我精心安排了这场婚礼,并且在饮恨教众的酒杯里都下了剧毒,教主大人的杯中也有。我早已暗中召集各大门派,此刻他们皆潜藏于周边不远处,一会便可顺利围剿饮恨神教,彻底歼灭这个人神共愤的魔教组织!”
“很好……好极了,”在一切都明朗之后,她顿时有了“哀莫大于心死”的感受。她是那样深切地爱恋着他,为了他不惜多次与母亲作对,挨了多少责罚,受了多少苦难?而他却只是利用她的感情来报复萧紫妍,利用女儿来引诱母亲上钩。他的局布得好深,好狠,好绝。
在短短的时间内由天堂坠下地狱。她的世界曾因他而完整,而今却又因他而崩溃。恍惚间,天地似乎开始旋转,她开始站不稳……
看她如此,他有一刹那的不忍,然而在思及父母全家之后,他又狠了心。谁叫她偏偏是萧紫妍的女儿呢?
“你想知道你的乳母和姐姐究竟是什么人吗?”罔顾她趋于崩溃地神情,他悠然自得地接着道,“你的乳母夫家姓宋,娘家姓沈,她正是我的亲姑母!当年由于远嫁宋家,她才幸免于难。萧紫妍杀了我全家,又在这血债簿上添加了一笔!我曾立下誓言,今生绝对绝对不会放过她,就算做鬼也要缠着她!”
堂上忽然响起萧紫妍冰冷的声音:“庄逸,本座早料到你接近遗珠的目的不单纯,却未料到你竟然在迎娶之日揭出往日旧事。你究竟是聪明1还是愚蠢?”
庄逸冷笑道:“萧紫妍,如今你和你那些愚蠢的下属全都中了我下的剧毒,性命攸关,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进行说教?”说话之时他顺便环顾了四周,眼中显现出微微的诧异——
为什么中了剧毒的饮恨教众,依旧是不动声色地端坐于宾客席上,连冷汗都不冒出?为什么中毒最深的萧教主,此刻冷冷冰冰地斜睨自己,连一丝剧毒发作的征兆都没有?
难道……难道……
不可能的,方才敬茶的时候,他早在萧紫妍那杯中下了剧毒,她也着实喝了下去,没有理由不中毒的!
萧紫妍捕捉到他神情中的那丝慌乱,冷笑一声:“你也太小瞧本座了。其实从开始到现在,本座一直就没有信任过你。所以早在昨日就吩咐所有参加典礼的教众提前服下治疗百毒的解药。至于你,难道你没有觉察到血液中流淌着噬骨的痛楚么?”

庄逸大惊失色,方才心猿意马,竟未觉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疼痛,不知何时已潜伏了全身:“你……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就在那长鞭之上,”萧紫妍挑眉笑道,“长鞭抽裂皮肤,猝上的剧毒与鲜血混合为一体,由于是慢性毒药,所以你一时之间根本觉察不到。”
遗珠这才明白,娘亲那天为何下手如此之重,给自己涂药之时又缘何撒上一包她从未见过的粉末。原来那就是解药。
娘亲早早耳提面命,是她不听教诲;娘亲多次阻止他们交往,是她百般忤逆。如今若真损害了神教基业,她将以什么面目去拜会祖师,她将以何等容颜去面对教众?
萧遗珠,你真可悲。她在内心深处对自己说。退后几步,她将头上的凤冠摘下掷在地上。这本是一场戏,在曲终人散之时,她还能留恋什么?
环视四周,她看见很多人:握着拳头强压愤怒的天磊,夺门而入全面备战的葬夜,环着双臂隔岸观火的魅舞,半分妒忌半分得意的庄琳。还有神教的一干堂主,庄府的一群下人们。在江湖几近半个月的传闻中,所有人几乎都知道了她的婚事,却在这样一个众目睽睽之下,她被他生生耍弄。此后她只不过是个无人要的弃妇,在别人或怜悯或嘲笑的目光中,苟延残喘地煎熬下半辈子。
她从一旁的侍从手中抽出长剑,举着长剑向他走过来,他挥手让欲拦在他身前的侍卫让开。他要看她下一步想做什么。离他不足一尺,只要地一伸手便能刺中他。遗珠的视线与他相交。片刻之后,她悲哀地笑了。她知道,他也知道,她无法对他下手,她没有办法强迫自己杀他。她依旧爱他呀!在他如此绝然地背叛后,她仍无法自拔地爱着他!他曾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阳光,哪怕这阳光终究跳入深海,曾经也照耀出夺目的光彩。
最爱之人伤己最深。她终于尝到了心神俱碎的滋味。
“我错看了你,”她看着他,声音轻柔得几不可闻。他听到了,却不置一词。
看着他绝情的一面,她知道自己好傻。
背叛是怎样的痛?
在全心全意待他之后,在奉献出一切之后,在以命相许之后,猛回头,发现一直所为认的“良人”却只是一个虚假的幻象,而一切的好也只是诱她的手段而已。
心,在一刹那间碎了,而天地的支柱也在那一刻崩溃。
往事历历,却只不过是美梦一场。梦终归要醒,现实却永远残酷。终其一生所想追寻的温柔,终究不是她所有。前路漫漫,叫她何去何从?
庄天阔却早已不耐烦,狠狠一挥手,从大殿外四面八方涌入了潜藏已久的侍从,每个人手上都握了锋利的长剑,在琉璃顶的璀璨光线下反射出令人胆寒的凶光,面露杀气,似训练了多时。密密麻麻的人群从大殿门口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可看出不仅动用了全部庄府习武之人,还纠集了大量别派的力量。
相比而言,饮恨神教只有两名护法和十来位堂主,势单力薄。
萧紫妍寒眸扫过一干人等,唇角冷冷上扬:“庄天阔,别说是这么点人马,你即便将全天下的门派都召集遍,也不是本座的对手。”
庄天阔捋着胡须,哈哈一笑:“萧紫妍,你不要太得意了,你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如今只剩下不到两三成的功力,与从前是天壤之别!你以为单凭你一句话,老夫便会怕了你么?”
萧紫妍面色微变,他,究竟是何时知道这件事情的?
“将这些魔教之徒尽数杀光!”庄天阔一声令下,喜堂顿时变成杀戮之所。那些带着长剑的弟子侍从红着眼睛杀向手无寸铁的饮恨教众,场面失控。
就在这时,葬夜自不远处长掠过来,落在萧紫妍身侧。一手扣住她臂上的穴道,另一手推向她脊梁骨,将周身真气输送进去,与其混乱的真气做了替换。一如当日她为遗珠治疗的方式。
萧紫妍大惊:“葬夜你……”
强大的气旋进入她体内,交换着她业已波诡云谲的真气,替换着她逆转气脉的废血。那种霸道的力量,不容她商量,也不容她抗拒。她怔怔地看着他额上流下的冷汗,看着他越来越虚弱的面容,感受他越来越无力的掌气。交换真气的危险,习武多年的他不会不知道,何况是交换她体内随时有性命危险的真气呢?只是他竟是何时,知道了自己将真气换给遗珠的事情呢?

葬夜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在此之前他很快解了教主的穴位,他转身掠向遗珠身后的庄逸,用尽最后的力气攻向这个沈门的余孽!
说时迟那时快,遗珠竟不由自主地挡在了他的身前,那一切似乎都未经过思维,全然是下意识的举动。她看着葬夜,凄然道:“葬夜叔叔,别杀他!”
葬夜却没有犹豫,他一定要为教主消灭这些人,无论是谁!
下一刻,遗珠出掌迎向他,丝毫没有留意到那个瞬间,庄逸将手轻轻放于自己肩头,并运了掌力。她那未带多少气力的掌,落在葬夜身上,便成了致命的出击!气流紊乱的葬夜再也招架不住,那一掌正中心肺,他被打的踉跄后退,背心重重地靠在了堂中一根大柱子上,撞得漆皮掉落。葬夜大口大口吐着鲜血,额上青筋乱蹦,面如金纸,气息奄奄。
遗珠大惊失色,望着自己的手掌,方才并没有用力啊,为什么会有这样致命的杀伤力呢?
“葬夜,你怎么样!”稍有恢复的萧紫妍瞬时来到他身旁,点住了他周身几大穴道,以防失血过度。
葬夜看见教主,因疼痛而略显扭曲的面庞硬是挤出一丝轻松的微笑。“教主……”带血的唇微微颤抖,“对不起,属下无能……”
“不,不要这么说,你是本座最忠心的护法!”萧紫妍看着他愈来愈惨白的面容,神情有了慌乱,“你要挺住,听见没有,本座命令你挺住!”
不远处兵刃与血肉在厮杀,不过一会时间便血流成河。葬夜望着萧紫妍,却决定这一刻好宁静。他从青年之时便爱慕她,妻子病故之后,他便携了幼子,背弃了家族,投奔与她的座下成为一名护法。身为七尺男儿,他却甘愿为她所驱使,甘愿跪倒在她足下,口口声声自称为下属。
昨夜他路过教主寝宫时,听见几个侍女在小声议论教主的奇异状况,心下顿时生疑。连夜赶到楚庄,这才知道教主为了遗珠小姐,将体内的真气做了置换。这样硬性置换的坏处是显而易见的,教主会因此丧失大半功力,并且随时处于危险的状况。他不愿教主时时刻刻处于这样的危险,即使只有一刻半刻也不行!于是他如法炮制,早早服下了剧毒,又采取相似的方式,用自己无恙的真气替换了教主逆流的真气。虽然教主无法一时间恢复所有武功,可是至少没有极大的危险了。
想到此,他微微笑了,笑得那样安和、平静。
“教主……葬夜无法守护您了……希望您往后可以……幸福地生活下去……”他的声音越来越熹微,仿佛是喉咙里吞咽的声音:“好好活下去……紫妍……我爱你……”说完这句,他慢慢闭上眼,满足地安息了。能为她死去,他此生无憾了。
萧紫妍浑身不可抑止地剧烈颤抖起来,那个场景似乎瞬间回到了二十年前,她的夫婿也是这样地倒在她面前,血流不止,却微笑地嘱咐着自己。
“好好活下去……我的妻……我爱你……”
那如出一辙的场景,那如出一辙的话语,让时空交汇,让心撕碎。“葬夜!你不要走!”她嘶喊着,情绪强烈地爆发了。在这世上,还有谁像夫君和他一般,用全部生命爱着自己?
可惜他们都死了,无可逆转的死了……
一个死在苍镇南手上,一个死在苍镇南女儿的手上!
她的嘶喊让拼杀中的天磊蓦地转头,不顾一切地奔了过来,扑到在父亲身前,大哭道:“爹……爹……”那蓝色的身影颤抖得愈发厉害,片刻后抬头,眼眶竟因忍得过度而眦裂,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血。
那双凤眼带了血红的杀气,怒不可遏地使出一招“天罗地网”,这是饮恨教秘传神功里最具威力的一招,双掌中的气团发泄般飞快地冲了出去,像只巨大的天网将那些拼杀中的人全部围了起来,瞬间爆裂开,所及者尽数毙命。
庄天阔这下可是惊得不轻,他只是听说过这一招的威力,未料到真的可以达到此等效果!颤抖之下,又召集更多的侍从冲进来,刀剑拼杀之声在片刻之后又无情地响了起来。
萧紫妍从一个尸身手中抽出一把长剑,缓缓走近遗珠和庄逸,她的眼中是前所未有的仇恨和杀气,还有心寒和绝望。遗珠脸色惨白地颤抖着,她知道此次在劫难逃,她杀了葬夜,自己也不愿苟活下去。庄逸却瞬间挡在她身前,凛然道:“萧紫妍,你要杀就杀吧!有本事杀了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萧紫妍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叫嚣,目光中的寒气令人胆裂。因为狂怒,漆黑的凤眼中有隐隐的蓝光,仿佛烈烈燃烧的火焰。庄逸从来不曾怕过,却在她那锋利如刀的目光中,隐隐有了畏惧。他兀自后退了一步,撞在遗珠身上,遗珠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把将他推出好远,嘶声道:“还不快滚!”
他被推出几米远才勉强站稳,怔怔地立于远地,只见遗珠凄然吐出几个字来:“你我至此恩断义绝!”
他楞了一下,狂傲的眸却黯了下来,眸中辗转的是复杂而痛楚的光芒。
不能否认,在不经意间,他也爱上了她。
萧紫妍将手中的长剑扬起,指向毫无招架能力的遗珠,因为愤怒,那剑尖都在不由地颤动。她没有退缩,只是看着剑光如蝉翼一般展开,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的罪过,需要用死来偿还。
剑光一闪,直直刺入她胸口,遗珠不闪也不避,然而却不知何故那剑尖失了准头,没有刺入心脏。萧紫妍狠狠拔出剑身,带出一串淋漓鲜血,又将滴血的剑狠狠地刺了进去,再不中。来回刺了两三回,颤抖的手却始终刺不中心脏。萧紫妍做这一系列举动时,眼中没有一丝怜惜,只有深沉的痛楚,埋葬了自己。遗珠终于支撑不住,单膝重重跪落,手捂胸口低下头去,双肩止不住地痉挛。双手摊开,一簇流淌不止的血花。
“教主!”庄逸跑过来护住遗珠,“不要杀她!不是遗珠的错!”
萧紫妍脸色铁青,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说,又是一剑刺过去,刺中了庄逸的胸口,他双手瞬时紧抓剑身,不让她再将剑抽出来,谁料萧紫妍一用力,那剑身将他双手掌心都深深割裂!
遗珠委顿地低着头,呼吸局促。疼痛像潮水一样来袭,她根本抵挡不住。她这才明白从前的家法是多么的轻微,那是不伤筋骨的责罚。而如今当真刀真剑刺入血肉之躯,她才真明白了娘亲对自己怨恨的程度。
那是一种杀之而后快的仇恨,而不是恨铁不成钢的怨尤。
鲜血似乎流淌不止,从胸口的多处伤口,从齿间大口大口地喷薄出来。血腥味湮没了她,让她的思维停滞了,头颅间似乎也无意识了。疼痛的极端是麻木,她怔怔地看着嫁衣被一身鲜血染得更加鲜红,恍惚间自己依旧是那个幸福的新娘,等待着良人揭起自己的盖头,甜蜜而娇羞。
恍惚间她对着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人深深作揖,幻想着他望着自己的眼神,温柔宠溺。
恍惚间依旧是那个温润细雨的午后,在那般空灵的雨巷,她一身藕色的裙缎淋得湿透,他撑着一把青伞温文尔雅。相视一笑,竟也不觉那雨声喧嚣,巷尾泥泞。
恍惚间,那曾经绝美的动人心魄的怀恋,那曾经甜蜜的小鹿乱撞的思念,那曾经让她日思夜想的人儿,不复存在了。
即将昏阙的刹那,她听见天磊的声音:“教主,放过小姐吧!”便重重地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江湖中盛传,饮恨神教用了一天一夜时间血洗了庄府,府主庄天阔与一双儿女却逃离得不知所踪。魔教也杀害了前来帮忙的几个门派的众弟子。而饮恨神教也遭受了空前的惨重损失,十八位堂主死了十三位。其中,葬夜护法的死引起了全教的震颤,教中上下为其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第三十二回:生死一线

沉重的眼皮,发呛的气味,痛不欲生的伤口,疼痛欲裂的脑颅……惨白的嘴唇微微翕动着:“水……”
回应她的是泼在脸上的一瓢发臭的冰水!
遗珠下意识地微微一颤,呛得连连咳了几声,不明所以地睁开双眸。这一细微的举动竟也牵扯了周身神经,“嘶——”她倒吸一口冷气,神志在剧烈地痛楚见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死了没有?没死就起来干活!”自天窗直直投进一大束曦光,一个腰圆臂粗的中年妇女,满脸横肉地站在自己面前俯视,手上还拿着一个舀水的大瓢。那束光线将她的脸隔成阴阳两部分,一半发亮如人间仵作,一半铁青如地狱獠牙。
遗珠想了半天,才想起她是神教的侍女长王氏,专管上千个教中奴婢,平常侍女见到她都会恭敬地称呼一声“姑姑”,再附带一个顺服的躬身。然而,为什么她会在自己身边呢?
不知昏迷了多久,脑海里是混沌不堪的记忆,她只觉得头痛欲裂,什么都不敢去想。移动眼珠大量四周,这才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一间熏得发黑的柴房。她蜷缩于潮湿角落的枯草之上,枯草尖锐,扎得皮肉钻心地痛。因为体虚加之寒冷,身子抖得如同风中枯叶一样。整个人都脱了形,全身上下连一丝血色也没有,那唇也是灰白的不像样子。
耳畔响起一个不苟言笑的声音:“听见没有,没死就起来干活!从现在开始,你是最卑贱的奴婢!别人嫌累的活儿,全由你来做!”
“葬……葬夜叔叔呢……”颤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
“你还敢提葬夜护法么?”叉腰的侍女长讽刺道,“就是因为葬夜大人的死,教主不要你这个女儿了。你此刻再提,不怕教主知道了,把你五马分尸了么?”
遗珠微微一震,眼眶微红,咬紧嘴唇不语。
深入骨髓的疼痛中,她终于将记忆连成片,几天之前的那场婚礼,历历在目。低下头,身上这件嫁衣红得刺眼。唇角泛起空洞的笑意,她轻抚着胸前四处狰狞的伤口,粘稠的鲜血早已紧紧粘住贴身小衣,微一扯动,便能将整块连皮带肉扯下来。那是剑伤,那是娘亲亲自刺穿的,那是自作孽不可活的,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她轻声重复这一句,冷透心肺的凄凉瞬时传遍。
还未反应过来,忽然被一股力量举起后重重摔在地上,额角狠狠撞在旁边的一捆木柴上,刚感知到锥心痛楚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她觉得胸口堵得慌,方一张口,“呜”地一声,大口鲜血喷薄而出,额角沁了细密的液体,想是浸了冷汗,伸手一摸,竟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血花。
“我说话你听不懂吗?立刻滚起来出去干活!再敢迟疑,仔细我扒了你的皮!”侍女长那双被横肉挤得狭长的眼睛冒着凶光,指着遗珠破口大骂。
“我……要见见我娘……”带血的双手努力了很久也没有把孱弱的身子撑起来,她眼中却透着坚决与渴望。
“省省吧,”侍女长鼻孔朝天,咬牙切齿道,“让你在这里做苦力,正是教主的命令。她早已不认你这个女儿了,你又何来娘亲?”
一滴血正巧滴入眼中,将那原本清澈的瞳仁染得腥红,在柴房灰暗的光线中,如同鬼魅一般。她被血液刺痛得阖上眼睑,那滴血和着泪,顺着眼帘慢慢垂下来,挂在靥边,忽的落在地上。
葬夜叔叔走了,娘亲不要自己了,天磊哥哥也绝对不会原谅自己了……短短几天时间,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人纷纷弃她而去。她真的成了一个没有人在意的弃儿。而这一切,不过是她咎由自取。
费力地喘息着,喘息声在耳畔带了不明的沙沙声。双手抓着一根竖立的柴缓缓站直身子,木柴上有尖锐的刺扎入掌心。便身疼痛灌溉的她,竟也感知不到这相对轻微的疼痛。
“活……我做……”苍白的唇,颤抖。
“我做……我都做……”带血的眸,暗淡。
侍女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揪起她的耳朵将她一把扯出柴房,用力掷向一个大木盆旁边。
“午饭之前,把这些衣服全洗净了晾干,否则别想吃饭!”她恶狠狠地骂道。
遗珠撩起沉重的眼皮,尚未适应的强光刺得她不由自主地闭了眼睛。这硕大的盛满皂水的木盆,旁边还有一个敲打衣服的棒槌。她从小到大都没有做过这些,只是隐约见过侍女浣洗的动作。仿佛灌铅的双腿,挪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缓缓地坐到木盆旁。神志依旧不甚清晰。

这是她不曾来过的后院,竟是一片狼藉,枯草遍地竟也无人去扫,烟幕缭绕呛得人眼睛酸痛。只有角落里一处奇异的疯长的草,隐约有一点红色跳跃——不知名的野花,在这寒冬腊月里静静怒放。遗珠只觉那红甚是刺眼,像是自己身上的嫁衣,像是自己唇角的鲜血。
那不是生的契机,而是死的信号。
三九的天冷得出奇,遗珠身上只着一件苏缎嫁衣,那苏缎甚是单薄,加之破损了多处,在这样冰冷的院落里根本不足以招架侵入骨髓的阵阵寒气。双手刚一泡进彻骨的冰水中,她再也忍不住捂着胸口咳嗽起来,感觉肺叶仿佛被刀子搅着,咳着咳着,便咳出点点黑色血沫。
侍女长拿着树条子站在她身后,不时地在那单薄的背后用力抽上一下,那树条子烙上皮肉的瞬间,遗珠剧烈地颤抖,一抖又牵扯着四肢八骸到处血糊淋漓的伤口疼痛。即使寒风呼啸夹杂着无情飞雪,她却依然又累又痛,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好不容易将一件长衫铺展,她伸手去握浣衣的木槌,猛然发觉手腕一丝力气也没有。怔怔地暗自运功,体内竟连一丝真气也没有!
难道……难道她连武功也被废除了吗?
难道……这近十几年的日夜苦练都彻底作废了吗?
眸子因恐惧而俞睁愈大,她眼前浮现的却是少时练功的场景。萧紫妍待她少有耐心,一遍教过去若是不会,下一秒藤条便无情加身。因而即使她再努力,身上也经常是鞭痕累累,体无完肤。
“死丫头!你发什么呆!你在偷懒么!”树条子如雨点般狠狠抽打在身后,遗珠猛地回过神来,侧身躲避着。树条子抽在她后颈上、背上、胳膊上,烙下深深的红肿印子。这般不顾地方的乱打一气,不是教训而是发泄。
遗珠慢慢转过头来,那树条子在她左脸留下鲜红的一道。她干涩的眼中一滴泪水也没有,只是空洞地不解地望着这个虐打自己的侍女长。
“你别瞪我!这一切都是教主的命令!我是奉命行事!”
那种隐隐的对抗情绪瞬时土崩瓦解。
是娘的命令。
她咎由自取。
木质的槌子不算太重,可是她依旧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举了起来,一下、两下,用尽全力击打在衣服上,再用水把污垢带出来。如是反复,直到她彻底没了力气。动作刚慢了分毫,又是落雨般的树条子在身上乱打一气。
木质的轱辘年久失修,坍塌了一半,横斜在青石井板上。遗珠试着摇了一下轱辘,触手处密密麻麻而湿软的蘑菇让她有种说不出的恶心感。她将铁桶扔下去,摇动轱辘,忽觉入手颇为沉重,不似一桶水该有的重量。她此刻伤势颇重,连行走都是困难,又何以做这样繁杂的劳作呢?然而她稍停,树条子便在身后呼啸,痛得她失语。
灰白的唇,被咬得血忽淋漓,额角的疤还未愈合,左脸赫然一道鞭打的痕迹。她的脸,惨白得不像活人的脸。她孱弱的在风中战栗的身子,瘦弱得不像是活人的身子。她努力喘息着,仿佛一口气上不来就会背过气去。可是她用力的喘息,在旁人听了,也不过是局促而熹微的喘息。
血,不止从一个地方流出来。粘粘稠稠的,将衣衫贴紧。
双手死死抓着粗绳子,她咬紧再也咬不出血的唇,睁大眼睛望了天空,再死命地将一桶水往出拽!两条白皙而瘦弱的胳膊剧烈晃动着,撕扯着胸口剑伤死去活来的痛苦,寒冷的风在她嫩丨嫩的脸上肆意切割着。
用力,意识里只有用力。
用力……用力……
她眼神越来越空洞,忽然猝不及防地栽倒在井口旁,昏了过去。
“喂!又装死!滚起来!”
侍女长手持树条子叉腰骂道,微微偏头,满眼的戾气却顿时化作谄媚的笑:“哎呀,魅舞大人怎么来啦,奴婢给大人请安!”
一袭红色长袍的魅舞,在寒风中屹立着,仿佛一尊雕像。她冷冷笑道:“做得好。”
侍女长爬伏在地,媚笑道:“大人怎么吩咐,奴婢都照做!只是不知道,若是教主发现了……”
冷笑愈发鬼魅,魅舞幽幽道:“教主确实当着众人面废了她的武功,又声称与她断绝关系,命她以仆役身份慢慢为葬夜的死赎罪。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所以你怕什么呢?”

“可是,可是……”侍女长眼珠咕噜噜地转动,“教主并没有让我虐待她啊……万一……”
魅舞笑容瞬时敛去,冷冷道:“你怕什么,教主若是追究,本护法一力承担。”
侍女长慌忙哈腰称是。
“再者,”魅舞唇边浮起一丝冷酷的笑容,“教主如今恐怕自身难保了……”

一盆脏水照着脑袋泼了过去!不醒。
又是一盆泼了过去!
遗珠恍恍惚惚地睁开眼,身上的脏水被风一吹,仿佛结了冰,冷得要命。她蜷缩着身子,麻木地听着手执树条子的人对着自己一阵咒骂。
阴暗的室内不知何时燃起了香,一点点幽暗的红光划出诡异的线,袅袅白烟中,她看见天窗之上,整个天地已经昏暗下来了。风谢谢的吹着,散播者某种不祥的味道——仿佛从墓地里逆流而上的,死亡的味道。
昏暗的室内,只有那一点檀香的红光在慢慢燃烧,犹如一滴血。
白烟在室内萦绕,幻化出千奇百怪的形状。
在那飘飞的白烟之中,她似乎看见娘亲,目光虽然严厉,却潜藏着不易觉察的疼惜。她似乎看见天磊,不知所措地抓抓后脑勺,正一脸淘气的逗自己笑。她似乎看见一脸正气的葬夜叔叔,正用一本正经的刻板口吻跟娘亲汇报着教中事务……还有那个他,撑着纸绢伞立于淅淅沥沥的雨下,温润如玉。
在侍女长恶狠狠地咒骂声中,她却甜甜地笑了,笑得好满足好心安。
那曾经围绕着她最珍贵的感情,如今却都失去了,猝不及防地全都失去了!
她已被所有人遗弃。她还真的活着吗?
没有上锁的门扇在暮色中吱呀地晃动,搅起带着奇怪腥甜的空气。仿佛死神在召唤。
昏昏沉沉中,穿过血腥的铁一样的黑夜,看到的是遥远的往日。

灵堂之上,一片缟素气氛。四处都挂了白帐。一身黑衣的邢天磊燃起三支香,默不作声地将它递给教主。不过几天时间,他也瘦得脱了形,眼圈泛着乌青。
萧紫妍面色惨白,凤眼中再无往日的神采与犀利,黯然失色。接过三支燃起的香,她冲着灵位微微躬身,口中喃喃道:“葬夜,你放心去吧,我会将你的儿子当做自己儿子看待。”
天磊微微一震,眼眶又是一红,不由得想起遗珠,大颗眼泪随之坠落。
那天,在他的哀求下,教主答应不用教中极刑处置遗珠,只将遗珠贬做下人,劳碌一世。此后他没有再去找她,心底有复杂的酸楚。不是他不想,是他不能。父亲尸骨未寒,他又怎能去关心他的杀父……“仇人”?
几天过去了,他依然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依然不敢相信是遗珠害死了自己的生父,而且是为了他的情敌。一念及此,心底的悲痛挟着绝望直涌上来,他失却了平素的从容,疯狂地削砍着满室垂落的帘幕。雪亮的剑光在室内纵横,宛若外面乌云中的闪电落入房内。

无数的帘幕在剑下粉碎,化为柔软而飘飞的雪花,落了一地。那是他碎了一地的心,那是他无法重新拼凑的梦境。最后一道帘幕在他剑下碎裂,帘幕落下处,露出一点腥红的光。
看着指上鲜红的血,他忽然想起遗珠胸口的剑伤,百感交集间,委顿地跪落,以手覆面,毫无防备地恸哭起来,浑身都失控地颤抖。
南月山上樱花盛开,如同红云绕山,如同白雾弥漫。花树下落英缤纷。尚未发黄的记忆在疼痛中一点点复苏,鲜亮。蓝衫少年和藕纱少女,都不到十五岁。
眼睛大得水灵的少女坐在树下,手指绕着头发,笑吟吟地看着樱花缓缓飘落。
而如今,早不属于樱花绽放的季节。这寒冷的冬日,那棵樱花树,只剩下在寒风中颤抖的狰狞枯枝。
室内浓重的馥郁气息吸入肺腑,萧紫妍的目光冰冷而萧瑟。
葬夜,我会时常来看你的。请你安心睡吧。

房间里那根蜡烛还点着,发出昏黄的光,影影绰绰。
蜡烛快要燃尽了,宛如红色的眼泪一样流了下来。恍惚中,她不顾一切地跑到这里来,想寻求最后的安慰和宽恕。讷讷地站在原地,无助地向四周望去。母亲,未见过面的父亲,奶娘,还有天磊哥哥,凌波姐姐……他们都到哪里去了?这个世上爱她疼她的那些人,都到哪里去了?

她不住地跑啊跑啊,嘶声呼喊着,直到腿都跑断了,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终于在一个拐角处的门前,看见了慈爱的娘亲。
脸上露出孩童般纯真甜美的笑意,她张开双手想要扑进娘亲的怀抱。蓦地,额头撞在了门上,她兀自一惊。那扇门不知何时已经关闭。
双手沾满鲜血的她,已然不能再踏进半步。
那是一场长长的噩梦,混乱、阴暗而绝望。

“哗啦”,那一桶沉得出奇的水终于被提了上来。几日过去,遗珠已经不知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为什么身上麻木得连一丝痛觉都没有?吃的是发馊的饭菜,她吃进去又呕吐出来,直到胃液酸水都吐了干净。身上已经没有一处不破损的皮肤,饥饿让她浑身乏力,双眼发黑,脸皮浮肿,眼皮发胀。长期的寒冷冰冻,她的膝盖骨已然活动不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用力搓着击打着衣裳,一件一件,似乎永远也洗不完。双手被污水泡的水肿,从前娇小白皙的手,变成了粗糙浮肿的手。上面到处是看得见看不见的裂口。
疼痛的久了,就不会感到痛苦了,流泪多了,就想不起来究竟为何流泪了。一天之间,十年人生,那一瞬间她被迫长大了,成熟了,不再是那个笑容纯真的孩子,不再是只要委屈就可以在宠爱自己的人面前撒娇,不再是闯祸会被管教犯错会被原谅,不再是嘻嘻哈哈不用操心人生起落,不再是没心没肺不必挂念辗转沉浮。
她用多处裂了口子的手背擦干了眼泪,淡淡地笑了笑,眼泪流的多了。似乎连视物都模糊了。她明明记得飞檐一角的天色是纯粹的湛蓝,宛若一壶纯净的湖水,上面悠然浮着静谧的云朵。可是现在,那天怎么灰了呢,那云怎么不见了呢?她极喜欢傍晚的夕阳的,立于漫天红霞之下,只觉连凄凉都透着无尽的美。那时的忧伤很纯粹,很清澈,不像现在,连苦楚的根源都讲不清。
洗着洗着,她却忽然停了下来,她的眼前是一件纯白的锦缎,似乎还飘着幽香。那一瞬间冷光似乎从脊背上贯穿而下,神智模糊的遗珠悚然一惊,仿佛有闪电掠过空白的脑海。
她目光变了,一丝深入骨髓的哀伤和悲痛掠过她眼眸,无法自已地失声痛哭起来。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泪水已经落尽了,然而此刻压抑多时的泪水还是如泉水般决了堤。那哭声如此压抑,如此凄惨,天若有情亦老,月若无恨长圆。
她正在洗着的,是娘亲的衣裳。是娘亲平素最喜欢的一件衣裳。
紧抱那件长衫在胸口,让无止无尽的泪水落在上面,侍女长大惊失色,慌忙捧开长衫,大声骂道:“死丫头,你把教主的衣服弄脏了!你不要命了!”
遗珠却紧紧抱住那衣衫,坚决不肯放手。侍女长一急,用力一拉,将那白衫生生扯断!
“死丫头!你要死了!你把教主的衣服弄坏了!”侍女长一面尖声大叫,一面小跑着吩咐侍女去修补,回身过来已是咬牙切齿的怨恨。遗珠怔怔地看着她,不知她要做什么,却见她击了两下掌,两名侍女从身后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个木制的拶子。
“给她用刑!把她指骨夹碎!”侍女长张牙舞爪地命令。
两个侍女将拶子套在遗珠泡的发白的双手十指上,遗珠面无表情地盯着十指上的细棍子,脑海中还是回忆着刚才那件衣服。那十指间的细棍忽的收紧,一股子钻心疼痛,从十指练到心脉,她再也抑制不住,惨然喊出声来。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行刑的两个侍女见她这样,似乎有些不忍,却在侍女长的强行命令之下不得不继续收紧力量。细棍间距变窄了一点,细棍夹在指骨上,这痛彻心扉的感觉竟比她所受过的刑罚都要惨痛!
眼神空洞地望向一脸邪笑的侍女长,遗珠大口喘息着,汗水泪水混杂在一起,视野间已看不见任何东西。脑袋仿佛水桶般晃动出闷痛,头重脚轻,只有十指的锥心痛传遍全身每一寸神经末梢。
她大口喘息,呼出的气体很快结了寒雾。她却根本感知不到是什么季节,什么时间。甚至忘记了,这个麻木的皮囊属于谁。
她只是清晰地记得那件白色衣衫,是娘亲最喜欢的一件,娘亲喜欢白色。没有任何花色装饰的白色。
拶子在慢慢收紧,指尖的疼痛在慢慢加剧,她的指头不由自主地抽搐着,全身痉挛。这十根指头的痛,让她意识越来越混乱。
“娘……救我……”下意识地低喊出这句话,紧随其后的是十指猛烈地一痛。
“啊——!!!!!”那声凄厉的惨叫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口腔里顿时血腥蔓延。
那叫声却让心里多年扭曲的侍女长听得无比兴奋,她走上前拨开其中一名侍女,拉起绳索,用尽力气狠命一拉!
那纤纤玉指,在一瞬间,指骨全碎!
遗珠还未来得及感知痛楚,已经昏倒在地。
一只乌鸦扑扇了一下翅膀,转头朝着红花深处嘎了一声。
这死亡前,最后的哀思。

不知昏迷了多久,虚弱的身子才慢慢有了知觉。她怎么还没有死呢,怎么还要留着这个躯壳受尽折磨呢?她想苦笑一下,才发觉唇边的脸肿胀得厉害。用手去撑起身子,忽然“啊!!!”地一声惨叫,月光照耀下,一双手的指关节全部红肿得不成样子,一碰就痛得能让她再次昏死。云里雾里的昏沉中,她仿佛一脚踏入了阿鼻地狱,眼前浮现出无数不可思议地诡异和荒唐。在四顾中,只有凄冷的月光从天窗中射进来。漫山遍野的僵尸,侍女长阴冷的目光,还要院落里那朵开得凄异的泣血红花。妖艳的红花,如地狱的火般跳跃。
忽然听见咕咕地声响,一只白鸽自天窗飞了进来,停在她肩上,足上绑了一个小纸卷。遗珠讶然,这么冷的夜晚,它是从什么地方飞过来的?
双手手指都动不了,她只有用掌心夹着那纸卷,再用牙齿慢慢将它展开。那挺拔的字体,是她熟稔的——
“珠妹亲启,见信如唔。自卿离去,兄悔恨交集,百转抱憾,然悔之晚矣。常念与卿朝夕相待,虽万死不足偿余罪。念卿之至,辗转之至。未识卿之近况,唯有忧心忡忡。望卿答复,值此百拜!兄逸字。”
落寞的眼神只扫了一眼,便轻轻地,有些讽刺地笑了。
无数纷乱的感觉涌上心头,遗珠说不出一句话来。
带血的手将那信件撕碎,每撕一下,指尖传来的剧痛都能将她掀翻。
看着带血的纸屑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散在地上,在月光的旖旎中,仿佛破碎的白骨。
缘分尽了。
还有那句,至死不见。

第三十三回:回光返照

山间干燥的冷风吹进来,胃里的绞痛让遗珠吸了口气。那一阵一阵的痉挛如同钢刀在肺腑间搅动,伴随着欲呕的反胃感。她在魂梦中用红肿的手抵着胃部,感觉额头的冷汗一粒粒的沁出。门内无穷尽的黑暗里,她似乎想动弹一下,却在身子微颤的瞬间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颅腔内翻滚着昏眩、撕裂的痛,双手每一根神经都向上延伸着不可抑止的锥心煎熬,胸口粘稠鲜血粘紧了前襟,风一吹那衣衫似乎就要扯下一块完整皮肉来。
呼吸显得局促,如果不努力挣扎着呼吸,也许就会即刻背过气去。然而血的腥味让她有些想呕吐。即使是自己的血,也只是腥的让人想呕而已……呼吸渐渐地有些困难起来,眼前仿佛有火红的太阳,光晕在她眼中慢慢地开始模糊、变大。
她在暴晒下的荒原上缓缓行走,眼前有细微的金色光点在游移不定,伴随着阵阵刺痛。温热的液体一直不停细细渗着,沿着衣领往下淌,将那一袭藕色薄纱染成了鲜红绯色,仿佛新嫁娘的喜服一般夺目。
她的身子单薄得不像样子,衬得那身绯色长裙无比宽大。那一双垂在身侧白皙修长的素手,柔若无骨。漫无目的地在这片荒原上彳亍,仰起脸来,眼睛刺痛。天地之间连一丝凉风都没有,也没有脚步声,唯有缓慢的呼吸吐纳声,在干枯的土地上,在鲜红的苍穹下,像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变幻着各种造型。她在那无数双手的束缚中驻步不前,呼吸起伏不定,心跳过速,似乎很快就要窒息。
她大声的呼救,可是嗓子一点声音都没有。
瘫软在地的小身影,月光投在她身畔,照亮她汗水浸湿的散发。翕动的苍白的唇,似乎在说着什么。可是没有人能够听到。在这个暗无天地的柴房里。
娘,救我……

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贴身衣裳,萧紫妍睡意全无,独自披了件外衫走到窗前。抬头望着帘外凄凉的天空,虽有朗月却处处显得阴沉。她放下帘子,将月光隔绝在外面,寝宫里又恢复了常年的阴郁暗淡。缓缓踱至门口,“吱呀”一声将朱漆房门推开。
月光淡淡洒落,投在白衣教主的身上。她在身后负起双手,眉目是落寞而萧瑟的——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错觉,月光仿佛在她的衣襟上流动起来,寂静而辉煌。那双风眼中闪烁着凄冷的孤光,竟比那当空月色还要清,还要冷。
萧紫妍在盛满月色的院落中站了许久,任凭寒冷而干燥的风割在脸上,内心有空荡荡的不祥之兆。忽然瞥见庭院的那个角落里,悄然开出的一从颜色妖艳的红花,如同地狱的火焰般跳跃不定。每掉一片,她的心居然就微微抽搐了一下。
那腥红的色泽,恰如梦境中见到的遗珠,只有六岁女童的大小,然全身上下都染满了可怖的鲜血!
她无助地望着自己,嘴唇翕动,浑身发抖,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心疼得百转回肠,萧紫妍俯下身想要抱女儿起来,可是抱起来的却是一堆狰狞白骨!弥漫着血腥味的冷泉不断上涌,将萧紫妍滚烫的泪水冷却,渐渐冷到了心底。
暗夜里,她听见遗珠含糊的哭声,然后以喑哑的声调说着一些她听不清的话语。
暗夜里,她直觉脑中一炸,血冲上了额顶,心痛得眼前发黑。
萧紫妍抬头看着那冰冷的月光,周遭愁云惨淡,仿佛凝聚起遗珠哭泣的剪影,直觉刹那间心都停止了跳动。她对着月光伸出双手,试图去拉住那一片虚无的光芒。徒然有六芒星状的光芒闪过,那一片凝聚的光重新消散开来,化作无数颤抖的星光,迅速划过。
那一瞬间,只觉无数细碎的流星如风般擦肩而过。仿佛生死在刹那间交错而过,没有丝毫停留。
承载月光的手缓缓放下,一抹凄冷的月光在掌心蔓延。

她是她在这无情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虽非骨肉,胜似亲生。
她总是扬起脸甜甜地笑着,学着鸽子咕咕地叫,从来不知道天冷了该穿多厚的衣服。她很乖地依偎在自己怀中,把头埋在自己胸口。
从前的从前,看见自己卧病,不到三岁的小珠儿噔噔地跑过来,笨手笨脚地将一块干毛巾放在自己额头上。她微微蹙眉,却瞬间明白过来,原来小遗珠是在为自己降温。只是她尚不知道,降温要用浸了冰水的毛巾。看着小女儿肉乎乎的小白手将干毛巾按在自己额上,她哑然失笑,眼眶却微红。

因为仇恨,她强行冰封了内心,从来都是冷漠而严苛地对待遗珠。稍有不从,动辄打骂,甚至有几次将女儿打得好几个月都下不来床。然而每每探病之时,小人儿都装作一副轻松的模样,即使痛得脸色惨白,也笑嘻嘻地说早都不疼了。她冷冷瞪着调皮的她,却暗自后悔下手太重。
小遗珠六岁时,神教多处树敌。萧紫妍时常带着教众征讨敌对势力,时常一出去就是十天半个月。每次回来不到几天,又要再出去。每当临行之时,小人儿都紧紧抱住她的手臂,怎么说也不让娘亲离开。萧紫妍软硬兼施,又哄又拍,说自己这次很快就会归来,小人儿这才抽抽噎噎地放开双手,眼睛都哭肿了。马车缓缓前行,萧紫妍撩起帘子回望,身后是追着马车跑的小女儿,还有手忙脚乱追着她的乳母宋氏。
寒冬腊月里,她处理完教中事务,准备就寝。小遗珠似乎已睡着多时,鼻息绵软,长长的睫毛盖在眼窝处。她将棉被覆在身上,却觉棉被甚是温暖,想是那些侍女事前放了暖炉烘热了被褥。然而遗珠长大了不再谁在自己身旁时,那温暖就消失殆尽。她终于明白,那是小女儿刻意为自己暖热的。
长大一些的遗珠,渐渐不再亲近自己,在自己身边时,显得恭敬而疏远。那种想要亲近却不敢亲近的心思,萧紫妍故意忽视,对待遗珠就像对待任何一个教众,冷酷而苛刻。她故意不去想遗珠的委曲和泪水。她反复提醒自己,遗珠是苍家的女儿,不是自己的女儿。
每当她关心遗珠,爱护遗珠时,她又会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为了复仇,必须要让仇家女儿依赖自己。
然而多数时候,那种关心和爱护,连她自己都觉察不到。
爱,却又要压抑爱。恨,却又无法痛快恨。
这种爱恨交织的纠葛,折磨了她近二十年。随着岁月流逝,爱愈发清晰,恨愈发模糊。
她将长剑刺进遗珠胸膛的时候,听见利刃穿透皮肉的窸窸窣窣声,听见遗珠喉咙中压抑不住地呻吟声,听见自己内心的强烈破碎声。那剑似乎也刺进了自己体内。看着遗珠发红的眼眶,那无法掩盖的剧痛和绝望,还有眼中婆娑的泪花——那不是怨恨也不是委屈,那是小孩子犯错时的惊慌与害怕,是后悔与内疚。一剑,两剑,三剑,四剑……直到,她再也下不去手,再也狠不下心去一剑穿心。眼前的不是自己的仇人,即使她曾被自己当做仇人,却终究不过是,长大了的自己怀中那个奶娃娃。
有着粉嘟嘟小脸和纯真的笑容,看见自己会咯咯傻笑的奶娃娃。
那是她再也放不下的宠爱,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即使不是亲生的,即使是仇家的骨肉。

那是她再也放不下的宠爱,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即使不是亲生的,即使是仇家的骨肉。
她用了十六年去用心地恨,还抵不上内心无意积累的爱。
无意中走到了一处没有灯光的角落,四处散发着发霉变质的作呕气息。萧紫妍微微蹙眉,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不知不觉走到这里。玄黑绛紫,是苍穹尽处的颜色,间或夹杂着星星点点的惨白。四下是死一般的沉寂,角落里疯长的跳跃的腥红,仿佛嗜血的精灵,肆无忌惮地狞笑着。于是皂水的气味中也夹杂了咸腥的气息,在结成冰块的地面上慢慢挥发。
“娘,救我……”
萧紫妍下意识地抬头,讶异地望着旁侧这扇柴房的木门。在凝重月色下,这块朱漆的木门竟似流淌着鲜血的地狱之门。莫名的,感觉那不算厚重的木门隔断了一切,坚实的石壁高处,那个高窗犹如一只黑洞洞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看不见底。她上前一步,瞧见木门上巨大的铁锁,上面生了锈花。
想是久不用的仓库吧,已无人问津了……她微微沉吟,没有多想。
转身的瞬间,她似乎又听见那声绝望而凄惨的呼救——
她没有回头,眼底渗满疲惫。
珠儿,这一次娘出手着实重了,那几剑刺进你胸口,用尽了我毕生的力气。
可是,你也着实犯了大过。葬夜的灵魂若在你头顶走过,你不会内疚么?
所以,这一回,娘不会饶了你。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娘不再爱你。
默默地踱步,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微微透亮。斑驳的树影投在教主的白衣上,光影变幻着,她脸上有一种沉静的、压倒一切的气度,让看见的人都凛然。
风中带了扬起的沙砾,在微黄的沙尘中依稀可见远处青黛色的山峦影子。黎明前风里还依稀有嘤嘤的哭声传来,仔细去分辨时,却已然寻不见踪影。

东方既白之时,负责教主起居的侍女清源去浣洗间取教主的衣裳。掌管浣洗的侍女捧着洗得不算干净的白色苏缎,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清源接过长衫,不自禁“呀”地脱口而出,惊慌道:“这……怎么会……”
那从前宛若天工的素白霓裳,竟赫然显出一大块补丁,针线还极为粗糙!
“侍女长说,是遗珠小姐扯坏的……”那么侍女无奈地吐吐舌头,便走到一旁去做活。
清源又是一惊,小姐怎么会……这么做呢?教主若是知道了,会作何感想呢?
反复思索着待会该如何圆场,无意间却看见侍女长从不远处走近一间密封的柴房,在木门开启的瞬间,有道刺眼的红色抓住她的双眼,她兀自聚敛目光,看见侍女长肥硕的背影后,露出一滩可怖的鲜血,隐隐有不祥的气息。清源大惊失色,双手都不由自主地发怵,脑海里一片空白。
下一个瞬间,她只觉连呼吸都停滞了——侍女长微微挪动肥胖的身子,露出遗珠小姐惨白而略显浮肿的脸!
那已经不像是一张活人的脸!
那丝毫不染血色的浮肿,是死亡的征兆!
刹那间仿佛电流过遍周身,她跌跌撞撞地向正殿跑去,只觉双腿沉重地不听使唤。
踉跄地栽倒在大殿门前,殿内忽然传来教主冷厉的声音:“够了,还嫌局面不够乱么?”
之后是魅舞护法傲然而刺耳的声音:“教主,现在不一举将那些旁门左道歼灭,往后您会后悔的!”
两方声音忽然都停下来,清源看见一件紫红的长袍停在自己面前,冷冷骂道:“狗奴才,你不知道本护法与教主在商议大事么,你胆敢在外偷听!”
清源颤颤巍巍地俯下身去,双手举着教主的长衫,颤抖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门外是谁,进来说话。”教主冰冷的声音由远及近。
魅舞闻言不再为难她,只身向殿内走去。清源跟在魅舞身后,哆哆嗦嗦地来到教主面前,腿一软猛地爬伏在地,白衫瞬间由手中掉落,她惊慌失措地去抢,恰巧露出那一角鲜明的补丁。
萧紫妍蹙眉,冷冷道:“怎么一回事?”
清源不能自控地牙齿打颤:“回……回教主的话……是……是……”
“是什么?要说就快说,你以为教主听你废话的时间很多吗!”魅舞眼神邪魅而残暴。
萧紫妍抬抬手,让魅舞噤声,淡淡对颤抖匍匐的侍女道:“你不要害怕,有什么事情都讲出来。”

清源双手捧着白衫,嘴唇发颤:“教……教主,奴婢看见……看见……”
“你先告诉本座,这件衣服怎么会变成这样?”萧紫妍望着她平素最钟意的一件长衫,如今赫然一块丑陋的补丁,目光变了变。
“是……是遗珠小姐……扯坏的……”清源听到什么便脱口而出,不假思索地。
萧紫妍目光一凛:“她好大的胆子!”
清源闻言浑身一颤,却听教主长长叹息道:“这件小事就不要追究了。进入三九天,遗珠身上还有伤,不要让她接触凉水了……去膳房做些下手,也是好的。”
那声音虽然冰冷,不着一丝感情,清源却清晰地感受到,话语中潜藏的绵延的爱。
教主依然深深疼爱着小姐,如果她知道小姐的处境,会怎么样大发雷霆呢?会不会迁怒她们这些卑微如尘土的婢女呢?教主发怒,她是见过的,那是怎样一个血流成河的惨状!
当下忍下了满腹话语,口中不停地应着是,躬身退出了这令她心寒生畏的大殿。
离开的一瞬间,她却看见魅舞护法唇角微微上扬,那是一抹她看不懂的残酷笑容。

临近午时,乌云沉沉地压着南月山,不时有闪电穿云而出,隐隐下击,显示出一种不祥的气息。天磊见侍女将门窗都关紧,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圆桌上,精致的膳食早已备好,他大致扫了一眼,连一丝食欲也没有。自从父亲离开,这个宅院就显得愈发凄清空荡。即使从前父亲待他严苛,待他不苟言笑,即使从前他千方百计想逃脱父亲的掌控,如今只希望,哪怕父亲再骂他几句,他的心也不会如此孤单和寂寥。
寒意袭来,他咳了两声,肠胃里有不明的腥味。想是近来过度饮酒导致的胃出血。苦楚地笑笑,笑容僵硬,他年纪轻轻便尝到了丧父之痛。而害死父亲的人,竟然是自己最钟意的女孩子。这命运的百般作弄,究竟是天作孽还是人作孽,究竟是犹可恕还是不可活?他已经无法想明白。
忽觉房中气息憋闷,他推开房门独自走出,侍女连忙将一件长麾披在公子显得单薄的肩上。砂风猛烈地吹到了脸上,如同利刃迎面割来。那样熟悉而遥远的风沙气息,让天磊陡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他曾经跟随父亲去往滇西的沙漠,策马扬鞭,奔驰塞外。滇西沙漠的风干燥而冰冷,猎猎吹来,似要割破他的肌肤。然而紧握马缰,手里温润如水的感觉却在蔓延。甚至透过手背,扩散在身侧的寒气中,将他裹住。
父亲就在自己身畔,将一瓶犹存暖意的水递给自己。望着自己的眼神慈爱而悠远。
那一瞬间,不知是什么奇异的原因,那沙漠之风吹到身上,徒然都温暖湿润起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这是怎样一种绝望与厮杀?
父爱是山,那座山在他面前轰然倒塌。

侍女长在拉扯虐打的一番过程中,依旧没有将气息欲断的遗珠弄醒,她忽然慌了神,双腿发软,连滚带爬地往出跑。刚跑到院落拐角处,撞到一个玄衣少年身上,侍女长茫然地抬起头:“邢……邢少爷?”
天磊淡淡道:“王姑,遗珠小姐她还好吗?”
一句话问得侍女长脸色煞白,她强行弯起嘴角,一脸笑意:“还好,当然好了!”
“我想见见她,可以吗?”
“不!”侍女长声音尖利,眼中有着恐怖的抗拒。
天磊不解地望着她。
“因为……因为……”狭长的眼里咕噜咕噜地转着,“教主不允许任何人见她,就是邢少爷您也不成!”
“哦,这样……”微微有些失望,他垂下睫毛,“王姑,烦劳你让遗珠小姐做点轻松的活儿,她身上还带伤,我怕……”
“这是当然了,”侍女长谄媚地笑着,声音却发颤,“她是教主的女儿,谁敢对她不好呢?”
淡淡颔首,这便好。
天磊不再强求,望了眼忙碌中的众侍女,试图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找寻那个藕色的倩影。
终究是失望而归。
他却见到角落中那簇开得疯狂的野花,腥红的颜色,肆意生长的绝望,仿佛摇曳的来自死神的号召……
一道惊雷闪过,正巧击在那开得最盛的一朵腥红,瞬间四散开来,仿佛绽裂的鲜血滴落下来!

黑屋内,隐约可见翕动的苍白的唇。
疼痛已经到了极致,神志已经昏迷到极致,周身已经无力到极致。然而意识里,还有一件事情支撑着她,不这样放弃生的希望。
西方尽头的空寂山峦,有着云雾萦绕的极乐之土。簇拥着金碧辉煌的胜境,是五湖四海的清冽甘泉,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宛若大地上突然睁开的一只明丽的眼。波光粼粼的湖面,吹拂着沁人心脾的潮湿气息。她感觉一只脚似乎已踏上了一艘船,白色的大船,上面有戴着斗笠的蓑翁和笑容明媚的少女。她们吟唱着曲调悠然的调子,柔柔美美的,仿佛天籁般动人心魄。她的心神不由得随之轻扬,感觉肺腑间令人窒息的沉郁痛楚正在一点一滴地疏离……
只要放弃挣扎,她就可以解脱。尘世的痛楚,可以不再承受。
而恐惧和黑暗也同时潜伏在四周,她知道自己将要失去最后的救赎。
她不断地在梦境中看见母亲,还有那个未曾谋面的父亲。她看见一家人围坐在烛光摇曳的饭桌前,谈笑风生,和乐融融。父亲的轮廓模糊而刚毅,笑起来很温暖很慈和。母亲有着琉璃般水灵的眼睛,不是凤眼,而是与自己相同的眸子。她一手拉着父亲,一手拉着母亲,他们一同看着天边一道七色彩虹,挂在葱郁的树梢。春夏之交的明媚,辽阔草原的舒心,不知名鸟兽的婉转啼叫……汇成一曲过目不忘的人间天伦。她的周身果真散发着青碧色珍珠的晶莹剔透,在熔金的夕阳下,流转出青碧万千,流彩万千。
沧海遗珠,那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翕动的唇,艰难地说着什么。
没有人能听见,没有人在留意。
天色阴沉,空气流滞。柴房里气息奄奄,几欲窒息。

“什么?”魅舞大惊失色,咆哮道,“你把她的手指夹断了?你怎么敢那么做!”
侍女长颤颤巍巍地伏在地上:“是……是大人您让我虐待她的……”
“我没说让你动她的手指!”魅舞气结,一脚踢上去,侍女长眼角出血:“她说到底是教主的女儿,若是教主看见你把她宝贝女儿指骨夹碎了,你猜她会如何?啊?”
侍女长面如死灰,吓得浑身乱颤。磕头如捣蒜:“大人……大人救救小的……”
邪魅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魅舞冷冷道:“如今,只能求教主格外开恩,给你留个全尸了……”
“不……”侍女长面容因惊恐而扭曲,上前攥住魅舞的手,“大人,是您让我这么做的……是您让我这么做的……您不能不顾小的……”
魅舞狠狠甩开她的手:“如果你敢把本护法交代的事情说出去,你全家上下,绝不会有一个活口!”
侍女长似乎着了一个霹雳,片刻后彻底崩溃,认命地瘫软在地,似一具死尸无法动弹。

当魅舞将侍女长拖到萧紫妍身前时,萧紫妍正吩咐各堂主加强戒备,侍女长瞧见教主,杀猪般地嚎叫道:“教主饶命!教主饶命!”
萧紫妍的思路被打断,怒不可遏地道:“魅舞,你胆敢闯进来,你好大胆子!”
魅舞护法悠悠道:“教主,您再不去看看,您的女儿就要没命了!”
萧紫妍一怔:“你说什么?”

“这个狗奴才,把遗珠小姐折磨得离死就差一步了!”
萧紫妍目光变了,顾不得殿上在场的任何人,顾不得紧急的教内部署,顾不得细问侍女长,紧随魅舞的带路片刻不停地向外冲出去!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所有光线一瞬间涌进屋内!
那个瞬间,她只觉吸入的空气都在胸臆中如火般燃烧,剧烈地心痛让她几乎站不稳。
那个瞬间,她似乎心脏不再跳动,手脚冰冷,连血液都凝滞不动!
她缓缓地走过去,有震惊而不可思议地神色。沉默了许久,忽然俯下身,用所有力气抱住了那个血娃娃,痛哭。在看过丈夫死去的惨剧之后,无论什么样都无法再让她痛哭出声。然而如今,在泪水不受控制地划过脸颊的时候,她才惊觉,世间居然还有能再次让她痛不欲生的事情!
她抱起惨不忍睹的遗珠,浑身不自主地颤抖着,不住地抚着她浮肿的脸,带血的唇,遗珠已经陷入了弥留前的昏死中。苍白的脸上残留着痛苦的表情,但是嘴角却含着一丝解脱般的笑意。
她将耳朵贴近那翕动的唇,想听她究竟在说什么。
那个刹那,泪水滂沱,她似乎用尽力气,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喊。
女儿口口声声念着——
“娘……救我……”

侍女长被处以最严酷的死刑,当众凌迟,鞭尸三日。
神教却因错过战略部署的最佳时机,来犯的敌对势力接踵而来,目不暇接。江湖盛传,魔教组织正垂死挣扎。

第三十四回:柳暗花明

腊月中旬,窗外的一树梅花盛放,开在漫天的飞雪中,清香如故。
雪光从窗外反射进阁间,透过窗棂映在萧紫妍的脸上,她的脸异常苍白,白得像窗外的飞雪,映着雪光,又隐隐透出了因过度疲劳和悲伤的淡青色。
软榻边,一张波斯毯上放着一只紫青的火炉,她将女儿一双毫无体温的惨白素手放在炉边取暖,那双纤纤玉手十个指节上皆是惨不忍睹的红肿。经过医术高超的大夫们彻夜的急救,指关节算是顺利接上了,然而从今往后这双手再也无法用上太多力气。包括舞剑、弹琴、搬运重物。生活虽可勉强自理,这双没有力气的手,过早磨灭了人生中许多希望和梦想。
她才不过十六岁,花一样的年龄。
凤眼内不满血丝,眼窝处两抹乌青,自将遗珠从那个酷似地域的柴房抱出来,到如今已有三日之久,她甚至不分昼夜的没有合过眼,再丰盛的山珍海味也味同嚼蜡。她似乎不再相信任何人,坚持要亲自日夜守候,仿佛只有这样心里才是踏实的。
她动用了神教所有的神医丹士及灵丹妙药,又将所有回魂的心法放在一起研习,期待着哪怕只有沧海一粟的希冀。遗珠病得太重,又没有得到及时救治,情况十分危急。依靠着各种珍稀药材民间秘方勉强维持着奄奄一息的性命,始终没有丝毫好转迹象。萧紫妍一点一点将吹冷的药汤灌进她口中,神志不复清醒,那药汤又沿着唇角一点一点流出来。她每天用热毛巾轻轻擦拭遗珠形若槁木的身子,竟然没有一丝血色和温度。她愈看愈骇,拭着拭着忽然紧紧将遗珠抱紧怀里,泪水长长而下。一旁的侍女见了,无不掩面叹息。
几位堂主看全然见不顾教中事务的教主憔悴到这种地步,心中也都是一片凄凉。眼看滇南势力来犯,勾结了当地罕为人知却不可小觑的门派,明着的暗着的,寻仇的投机的,没有任何一股力量是省油的灯。三堂主实在忍不住,只身来到遗珠的寝宫,刚进内间便看见教主寂寥的侧影,全然没有平日里的威严和气场。那一瞬间,三堂主也不觉缓缓叹口气,窗外飞雪飘落,无声无息。可是这个冬天过去,神教还能安然屹立于武林之巅么?
楚翊的到来让黯然失神的教主猛地抬头,连忙起身,凤眼中闪过明显的亮光:“楚先生,再度劳驾您了,小女这次可否回神,可全依仗您了!”楚翊微微颔首,将包袱打开,取出采血的金针和器皿,简短道:“教主,令千金失血过度,恐怕要将您体内的血抽一部分给她。只有父母子女间的血才不会排斥。”
萧紫妍片刻没有踟蹰,即时撩起白色广袖,露出白玉般雪白的柔夷,“楚先生,不要耽误了,只要能将小女治愈,即便抽干本座的血都可以!”她露出了多日来第一抹笑意。
楚翊轻声叹息,望向深度昏迷的萧遗珠。那一瞬间他又想起亡妻,倘若当时自己在她身畔,也许回天有术,可是为什么偏偏他那个时候不在呢?这么多年,他都无法原谅自己,即使当初并不是他的过错,他也为这场“擦肩而过”痛彻入骨。
因而,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绝对不会放弃。即使他比谁都清楚,遗珠此时,已是九死一生。
带着疏导管的金针丶丨刺入蓝色静脉,鲜血快活地涌了出来,顺着那细管子流向储血的容器,萧紫妍一直微笑着望着女儿,想想不久后当自己的血流入女儿的静脉,输向全身,女儿又可以笑容可掬地站在自己面前,甜甜地叫自己娘亲了!
眼见鲜血即将注满容器,萧紫妍却突然道:“慢!”
楚翊抬眼,手中采血的动作却维持着。
“一定要是父母子女间么?如果是其他人的血呢?”萧紫妍冷不丁问道。
楚翊点点头:“是的,因为只有亲属间的血液才是相融合的,其他人的血若随意输入体内,与患者的血会产生斥力,反倒会有危险的事情发生。”
萧紫妍怔了怔,忽然一把将金针自静脉拔出,一缕鲜血自针眼处钻出来,楚翊猝不及防地将一块药棉按在她静脉上,萧紫妍接替按住,转身却往宫外掠去!离教前,她叮嘱天磊看紧遗珠,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她一步。
天磊站在遗珠床前,眼眶红红的。泪已经流尽了,剩下的就只有无力。

楚翊百思不解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转身望向遗珠,叹息道:“早点醒来吧,看在你娘亲为你如此劳顿的苦心上。”
冰儿,若你在天堂有知,也护佑护佑这对可怜的母女吧……

却说那日,惨败的庄家父子三人逃到了一处人烟罕至的山谷内。在枯草败絮掩盖的石洞里,庄天阔看着痴痴傻傻的老朋友,脸色沉郁。飞雪绵绵软软地铺在谷内,一切都显得那样安逸、恬静。庄琳看着整日沉默不语的哥哥,变着法子逗他开心,努力终究付诸东流,庄琳毕竟是大小姐性子,瞬间就耍了脾气:“你这个样子,是不是还忘不掉那个小魔女!”
庄逸眼睑微敛,淡淡道:“不要那样叫她。”
庄琳扯住他的手臂,大声道:“我们这次失败,都是因为你一时的仁慈!我当时让你一定要在那瓶桂花酿中下毒,你偏偏不肯!”
庄逸淡笑,一脸疲惫:“你认为魔教教主那么好骗么?”
庄琳气结,偏偏一时又找不到反驳他的话,搜肠刮肚一番,也不过说了几句撒泼的话。庄逸没有耐心再听她说下去,兀自走到一旁结冰的水洼前,将自己的影子映了上去。
潦倒而憔悴。
他从来都是风度翩翩举止优雅的贵公子,什么时候变成了抱头鼠窜神经紧张的通缉犯了?他那一贯令无数少女倾倒的和煦笑容,在那一夜之后倏地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彷徨哀伤。
自那日起,每当夜半袭来阖上双眼,那个场景就会清晰地重现。她用尽力气推开自己,而后抛下一句恩断义绝,生生斩断了彼此未尽的缘分。与其说是遗珠斩断了那份缘,不如说是自己斩断的。如果没有他的狠,又何来她的绝?
“你我自此恩断义绝……”她的眼神那么哀,那么怨,那么冷,那么绝,折射出的光芒让他站不稳。心被深深刺痛了。心痛说明心曾经动过,他忘记究竟自何时起,自己不再那么坚定。他只记得有个安静的夜晚,他们双双站在断桥之上,月色旖旎,柔和的披在肩上。他拥着她,她把头依在他胸膛,静静地看着这一夜月霜,落在彼此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是他伤她至深。撕碎了曾经的美好。
望着师傅痴傻的面容,望着养父仇恨的目光,他却再也激发不起从前的深恶痛绝,只是沉默地走出山洞,望着一群迷失谷底的白鸽分了神。他写了许多封同样的信,希望总有一封可以被她看到。然而终究是杳无音信,打了水漂。一定是她再也不肯原谅自己了。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蹄过处扬起层层积雪和黄尘。庄逸但见马背上一道白色人影一闪而过,脑海里正恍惚,却听庄琳尖叫道:“魔……魔教教主来了!”庄逸大惊失色,正待赶过去,却见那道人影已从马背上跃下,转身掠入山洞中。
“苍镇南,咱们好久不见了!”
那声音凄冷,孤傲,偏偏又是说不出的动听。神志不清的中年男子看也不看她,傻笑着用手抓起一把白米塞入口中,咀嚼得连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一旁的庄天阔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萧教主的厉害他是见识过的,此番好不容易逃到了这个避风港,怎么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呢?
一丝冷笑自唇角扬起,她觉察出庄府主的窘迫,眼光却没有离开专心致志抓米吃的男子:“苍镇南,装疯卖傻这么多年来,你以为本座当真不知道,你一直在暗中联络各大门派么?”
呆傻男子兴致盎然地盯着碗中的米。
“可惜,你的行动却一直没有逃离本座的手掌心。”萧紫妍笑容冷漠而不可捉摸。
“别伤我爹和我师父!”庄逸赶到,挡在父亲和师父面前,仿佛一座雕塑般,眼中毫无惧意。
萧紫妍微眯凤眼,咬牙一字字道:“若不是因为你,遗珠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局面!”
庄逸一怔,目光中的沉稳被冲淡。
“她……她怎么了!”
萧紫妍不再回答,一掌将他击翻在地,另一手已抓过苍镇南的手臂,匕丶丨首深深一划,止不住的鲜血迅速流入采血器皿内,眼见一只手臂的血慢慢凝固,萧紫妍又拉过另一只手,如法炮制。直到采血器皿彻底溢满,她冷冷扫过洞内众人,飞身掠出跃上马背,转瞬就消失于视野内。
庄天阔暗自抚了胸脯,还沉浸在方才的惊恐中不能自拔。庄逸支撑着从角落里爬起来,抹掉唇角的血迹,踉跄地走到苍镇南身边:“师父……您怎么样?”
痴傻男子扬起脸,冲他嘿嘿地笑了,满脸的胡子渣都挂了米饭。
庄逸眼神黯淡,百感交集。看着角落里失魂落魄的养父,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遗……珠……”苍镇南拍着掌心,重复着这两个字。
庄逸点点头,顺下眼睑:“没错,她是女魔头的女儿……”
在这个世上,只有这两个字,时时刻刻刺痛着他冰封已久的内心。
他却丝毫没有留意,师父眼中瞬间掠过的那一抹来意不明的寒光。

日暮即将落下时,雪地似乎也散发着金色的光。楚翊将萧紫妍带回来的血液一点点注进遗珠的血管。对于这来历不明的鲜血,他起初是坚决反对将它植入遗珠静脉内的,看见做母亲的眼中焦急的神情,他不相信她会害了自己的孩子。
血一点一滴流入静脉,床前的几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期待着奇迹出现。
然而,当所有血都流入遗珠体内,又过了多时,她的脸色却依旧惨白。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似乎随时都要终止一样。
楚翊连忙从包袱中取来金针,在遗珠周身几个大穴扎了扎,只急的脑门出了汗,遗珠还是脸色青白,毫无声息。
楚翊伸手去探她的鼻息,眼神一黯,摇摇头将几只金针取下。
“教主,”楚翊思忖着用词,“千金这回伤得过重,恐怕……”
“楚先生,您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萧紫妍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声音失控地发颤,“无论什么办法,哪怕要用我的性命去交换,只要救醒她!先生,救救我女儿吧!”
楚翊面上作难,遗珠这个样子,只怕连今晚也熬不过去。
然而,给人留存一丝希望,总是好的。
“教主,”他拿出一个小瓶,叮嘱道,“这是回魂水,当年我师傅圣医先生的独门秘方。您一会给千金服下,若是今夜再醒不来,那么……还请教主节哀……”
萧紫妍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夕阳照进来,流光在她憔悴的面容上轻舞。她颤抖地接过药瓶,颤抖地坐在床边。天磊躬身送走楚翊,回过身时,已是泪流满面。

轻轻抱起遗珠,将回魂水灌入她喉咙中,喂了半瓶又自唇角溢出来半瓶。萧紫妍只觉怀中的小人儿身子轻飘飘的,瘦弱得让她心疼,好似随时就要羽化升仙一样,离开自己,再也不复返。静谧的阁间,只有沉重的叹息声和咚咚的心跳声,只有紫烟香炉中袅袅腾起的轻雾。天磊默不作声地在床前小几上点起一支蜡烛,烛火摇曳,熹微,随时有熄灭的可能。
珠儿,醒来吧,娘求求你……
萧紫妍轻吻女儿的额头,泪水滑落在遗珠脸颊。

却说遗珠身子轻飘飘地来到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忘川,漆黑中约略可见一道清泉蜿蜒而下,河水泛血黄,河上腥风扑面。那是黄泉路与冥府的分界河,阴间的灵魂跨过它,就可以进入冥界,再入轮回,重返世上,重获新生。但跨过忘川水,喝下孟婆汤,这一世的悲欢离合都将全部忘却,一切的曾经都将化作过眼云烟。
“我……我这是在哪里?”遗珠面色惨白,声音凄切。
两个鬼差将她架到一座拱桥上,阴森恐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彻:“这是奈何桥,桥边是望乡台。望乡台上再望乡,还可以看见人间……”
还可以再看见人间?那这里……这里难道是?
“不错,你的肉身已经死了,灵魂来到地狱,准备接受阎罗的审判。”鬼魅的声音带了狞笑。
遗珠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眸子因惊恐而俞睁愈大。忘川河,奈何桥,三生石,孟婆汤,望乡台……她已经死了,永永远远地离开人世间了,此后再经多少度轮回,才能重生为人呢?
鬼差望望头顶,淡淡道:“走吧,别耽误了时间,多想只是徒增悲伤。”
“两位且再让我回去再看一眼娘亲可好?”略带稚气的声音,哀求。
鬼差虽然狞笑,却似乎叹口气道:“一死百了,前头喝下孟婆汤,前尘往事尽抛脑后,你又何苦执迷不悟。”
遗珠听得这话,怔了,她心里放不下母亲,放不下天磊,也放不下神教的诸多教众,一世恩恩怨怨,转眼便如云烟消散,只觉得悲从中来。
她掩面长泣,双肩不由自主地抖动。良久才点了点头。
看完了,哭够了,她从望乡台上下来。
正要随那鬼差过奈何桥。突然,遗珠却听见遥远处一声凄厉呼唤:“珠儿,你回来!”
遗珠一呆,慌忙叫了一声:“娘!”挣扎着想往回返。
两个鬼差丝毫不动情,用力拖着她向奈何桥走去。
半空中忽然想起飘飘渺渺的声音:“是萧遗珠吗?”
遗珠一愣,见两个鬼差已俯下身去,“拜见判官!”
暗黑中看不见那鬼判官的面容,只依稀觉得他顶戴冠帽甚类乌纱,一双深不见底的眼仿佛可以洞穿世间一切善恶。
“是的,我叫萧遗珠。”遗珠顺下睫毛。
“生死簿上记载你阳寿未尽,余下生命会在佛祖青灯下度过,本判官尚不可收你,回去吧!”鬼判官声音幽幽。
“可我并不愿出家,我想留在娘身边,照顾她下半辈子……”遗珠争辩。
然而话未说完,便觉被一股力量冷不丁推下云端。心头一惊,睁开了眼睛,入眼的却是萧紫妍焦急而心碎的面容。
遗珠见萧紫妍那布满血丝的眸子,不由心头酸楚,低低叫了声:“娘……”
萧紫妍喜极而泣,自从几天前,遗珠再也没叫过她娘亲,她激动地抱紧了遗珠,哭道:“娘便知道,娘的乖女儿长命百岁,珠儿,你醒了,真好……真好……”
遗珠见娘亲这般真情流露,不由得伤心。经历一场生死,竟把那些恩恩怨怨看得淡了,也不再纠结柴房里那惨绝人寰的折磨,只温声一笑,嗓音沙哑:“娘,女儿没事了。”
萧紫妍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搂着她,生怕她再次离开。
遗珠扭头,看见一旁泪流满面的天磊,静静地望着自己,唇角扬起欣慰地笑。她心中一痛,有些虚弱地道:“哥哥……我……对不起你……”
天磊大步上前握住她的小手,哽咽道:“只要你醒来,只要你醒来就什么都好!”
遗珠怔了怔,千疮百孔的内心似有一阵温泉流过。满屋侍女看见小姐昏迷多日终于苏醒,亦都是眉开眼笑,喜不自禁。

当日,萧紫妍便亲自前往楚府拜谢楚翊,楚翊暗自惊异这大难不死的奇迹,又开了几服药,叮嘱每日势必煎成药汤喂给遗珠。
遗珠卧病许久,在教内神医都宣判她“死刑”之后,竟再次转醒,实在是无法解释的现象。而她不过在床上养了大半月,就能站能走,仿若常人,楚翊也检查不出什么大碍,只恭喜遗珠福大命大,凶险之症不治而愈。
遗珠这次病愈,愈发的孝顺。萧紫妍怕她累着,不让她晚睡,然遗珠都是陪着她熬夜批阅教中事务,无论巨细。有时母女二人睡得晚了,遗珠便不愿再惊动侍女们,只事必躬亲地伺候母亲梳洗,萧紫妍心疼她,每每阻止时,遗珠便笑道:“娘生养女儿的恩德,如三春之晖,耗了多少心血?这涌泉之恩,女儿却只能滴水相报,娘就不要再推辞了。”
那“生养”二字如同骨鲠一般卡在萧紫妍喉头,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轻叹着爱抚着女儿的长发,一遍又一遍。
正月来临,夜间虽依旧是十足的寒意,白昼却在慢慢转暖。午后阳光自重重云层中穿出,懒洋洋地洒在地面上,一派祥和的气息。萧紫妍放下手中的狼毫,轻踱至回廊繁复的后花园,远远就听到令人心醉的欢声笑语。遗珠穿着一身白裙子,坐在秋千上,天磊在身后轻轻推着她,她就像一只正欲展翅的蝶。阳光勾勒遗珠清秀的侧脸,发出如同朝阳般炫目的美丽。
唇角扬起一个欣慰的弧度,她微笑而满足。念及往日对遗珠的苛责,对遗珠可以培养的恨意,现在经了这么些起伏波折,竟觉得那些苛责无理而可笑。珠儿就是珠儿,灵魂善良纯洁,是自己一手养大最疼爱的女儿,何苦非要把她跟苍家联系在一起?既然老天曾残忍地让她永远失去了嫡亲的骨肉,那么遗珠,不正是老天对自己最好的弥补吗?
想明白了,萧紫妍只觉得豁然开朗,仿佛山重水复之时,忽而柳暗花明。那些令她痛楚的往事竟也随风淡了。不自觉,嘴角抹起温然笑意。

第三十五回:真相大白

正月十五。武林再度掀起腥风血雨。金、木、水、火、土五教教众密谋围攻南月山,与沈府、庄府、苍府的残余势力一拍即合,魅舞护法暗中纠集滇南众部落,从地形、机关等方面给予敌对者诸多帮助。加之萧紫妍铁血政策一贯不得人心,教众隐隐有了投敌之意。神教腹背受敌,内忧外患。萧紫妍众叛亲离,以一人之力虽勉强能够抵御,却渐渐支撑不下去,伤势惨重。
与此同时,在一处风光极佳四周闭塞的竹林里,遗珠和天磊却刚刚得知教主孤立无援的消息,心下大惊。萧紫妍预料到这场血腥难以避免,便早早吩咐天磊带遗珠出去,借着散心的名义,去那竹林小屋中静养些日子。他二人起初并未多想什么,双双嬉笑着应下。孰料这短短几日,神教便发生了剧变,烈火,鲜血,屠杀,复仇……个中的残酷与血腥,争夺与厮杀,他们连想都不敢想。
匆匆赶回神教,两人被眼前的景观惊呆了:被毁掉的朱漆门残骸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条血河自门内蜿蜒而出,一直流淌到界碑处。夕阳已经渐渐落下去了,重重迭迭的屋檐剪影显得森冷而抑郁。横尸遍地,那曾经鲜活的面容,都在无情的屠刀之下永远地定格在年轻的岁月。遗珠从这些带血的尸身旁走过,多少天前他们还都是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如今却已经阴阳永隔。她的心被一瞬间碾碎了,脸上带着近乎崩溃的神情。天磊跟在她身后,这眼前的一切让他双眼通红,双拳紧握,连指节都有些发白。却见遗珠强行忍着眼泪,心疼地上前拉住她,遗珠轻轻挣开他的手,向正殿跑去。
“娘,您在哪里啊!娘——!!!”稚嫩若轻莺般娇美的嗓音,凄然而无助地嘶喊着。声音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昏暗的灯光恍惚不定,和夕阳照进来的光束参差融合,时空交错。然而无论她怎么喊,除了身后的天磊,大殿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
孱弱的白色身影在正殿旁侧的几间宅子里疯也似地找寻,颤声低唤的母亲却始终没有出现,随着找寻范围的缩小,她的心越揪越紧,身子不由自主地轻颤。
正殿,偏厅,护法宅院,寝宫,练武场,后花园,炼丹房……曲曲折折走了不知道多少个院落,娘亲平日常去的地方,她都找遍了,除了遍地的尸身和暴雨也洗不净的血河,什么人都没有。一股可怖的念头忽的涌现,她怔怔地站在繁复的回廊旁边,怔怔望着血色夕阳从镂空花纹的廊间透出来,忽然无力地背靠廊柱,颤声哽咽道:“娘……我知道您是为了保护我,才让我出去散心的……可是,您怎么忍心让女儿找不到您呢?娘……”
天磊目光悲伤,他自小心中最神圣的地方,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人间地狱,父亲在天之灵又可以瞑目吗?那些号称名门正派之人,凭什么就可以打着正义的旗号如此滥杀无辜,难道“魔教”之人就是天生该死的吗?
在南月山癫,暮色渐沉,遗珠终于见到浑身带血的娘亲,她一袭纯白的苏缎早被斑斑血迹染红,周身多处伤口诉说着她拼杀的勇猛,然而终究是寡不敌众。她一手握紧长剑支起虚弱的身子,轻轻喘息着,凤眼凌厉地扫过眼前提着灯火狞笑的众人,丝毫没有流露出痛楚抑或是畏惧,只有眉目间依稀寒冷而锐利的神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笑容张狂的魅舞,还有庄家父子和苍镇南。领首的苍镇南一改往日蓬头垢面的癫狂,一条玄色发巾将头发一丝不苟地高高束起,眼中隐然有一代宗师的镇定和沉稳。庄天阔捋着胡须阴沉地笑着,旁边庄逸神情复杂,不知是喜是怒。
“娘!”遗珠不顾天磊的阻拦,飞身掠到萧紫妍身边,看见娘亲憔悴的样子,忍了多时的眼泪夺眶而出。
萧紫妍眼中的沉着冷静,直到遗珠出现在她视野内,才显现出一丝慌张:“珠儿,你怎么来了,赶紧离开!”她又瞥见不远处的天磊,沉声命道,“天磊,还不快带遗珠离开!”
庄逸看见遗珠到来,暗淡的眼中徒然浮现一缕亮光,随后不禁又暗淡下去。
天磊走近几步,望着遗珠,眼神复杂。
“不,我不走!”遗珠擦干泪水,转身,眼神充满怨恨与愤怒,对众人冷冷道,“你们这些自称正派之人,不过是一群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你们残杀无辜、手段歹毒,哪里有一点锄强扶弱的意思?今天,你们要报复,全冲我一个人来,若是伤害我母亲,我会让你们个个后悔一辈子!”

萧紫妍眉心蹙起,狠狠将遗珠从自己身前拨开,厉声道:“娘的话你听不懂吗,马上离开!”
遗珠倔强地护在她身前,“娘,女儿不孝,这一回恐怕要违抗您的命令了!”
苍镇南反复打量着眼前这个白衫少女,纯净的仿佛秋水般娟静明澈,那双玲珑透亮的双眼,似孩童般黑白分明,傍晚竟也散发着朝阳般绚烂的美貌,这样的美貌似曾相识。他的嘴角微微抽搐,哑声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遗珠冷冷看着他,目光接触到他面容时,却有一刹那的恍惚。
为什么仇家的面容,竟然……竟然与梦境中的父亲,十成相似?为什么她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血液在汹涌的奔腾!
庄逸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后道:“师傅,她叫萧遗珠,是女魔头的女儿。”
“萧——遗——珠——?”苍镇南手中的长剑剑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眼前这名面容清丽的少女,正与妻子的面貌如出一辙,即使是十六年未见,他依然能够将眼前的女孩与怀中那个散发奶气的女婴联系在一起。
“孩子啊……我的孩子……”苍镇南忽然仰天长叹,两行浊泪蜿蜒而下。
遗珠错愕不已,他叫自己什么?孩子?一旁的天磊亦是惊愕不已,
萧紫妍面色大变:“苍镇南,你胡说什么,你的女儿早就死了!遗珠是本座的亲生骨肉!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师傅,您是说,遗珠是……”庄逸大惊道。
“是的,十六年前,女魔头杀死了我的妻子,又夺走了我尚未满月的女儿,她要在我女儿身上讨债。”苍镇南满是沧桑的目光望向失措的遗珠,“孩子,你的生辰是不是八月初九?”
遗珠微微一震,口中却否认道:“你胡说什么,我生辰根本不是那一天!你是我的仇人,你害死了我的父亲!”
她矢口否认着,心中却开始怀疑。那不是这一刻才有的动摇,怀疑的种子,早在年幼的时候就已经种下。
“如果我不是你的父亲,你伤重之时女魔头为什么要来取我的血给你?如果萧紫妍真是你的母亲,她怎么会如此歹毒地对待你?从小到大,你就当真没有怀疑过,这个时常毒打你虐待你的人,确是你亲娘么?”
遗珠似乎着了一个霹雳,视野似乎都有些模糊,不错,她之前是从多嘴的侍女口中得知,娘亲从别处取了一管血输给自己。至于从小到大的怀疑,她早在受鞭刑、跪冰池的无数个夜晚零零星星地积累了疑问,而那些疑问,又在奶娘那句话中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她自来都甚是奇怪,为什么身为娘亲的女儿,却没有遗传到她一丝一毫的容颜。为什么娘对待自己那么严厉那么冷漠,从来都不肯像别的母亲那样宠爱自己的女儿。为什么娘亲看着自己的眼神,并不是单纯的爱,而是掺杂了些许恨意的纠结。为什么她从小到大都没有过过一次生日,而每当父亲忌日时,她又要提心吊胆百般留神,才能不激怒在那特殊日子里情绪格外暴躁的娘亲。
为什么奶娘说,自己不是教主的女儿。
为什么……
萧紫妍神情有些骇然,她一把抓过遗珠的胳膊,声音虽然严厉却带了些许哀求的意味:“遗珠,你还不快走!难道,你要听他在此胡言乱语么!”
望着娘亲目光中无法掩盖的慌乱,遗珠的怀疑未减反增,她脑海中不断充斥着曾经的疑问和奶娘临死前的话语,她难以置信地望向这个在梦境中时常出现的酷似父亲的男人。
“当年,我协助苍门主一同围剿魔教,亲眼见到女魔头腹中骨肉流掉了,不可能再有什么孩子。小姑娘,苍门主才是你的父亲,你不要再固执了!”一个有着鹰钩鼻的男子劝道。
“腹中骨肉流掉了?”遗珠喃喃重复着,眼神黯淡下来。

“珠儿……”萧紫妍脸色苍白,却强自镇定着,她拉起女儿的手,却觉遗珠的手冷得彻骨。
“娘……”遗珠偏头,有些难以置信地,又有些乞求地望着萧紫妍,凄然道,“告诉女儿实情,好吗?”
萧紫妍沉默片刻,抚着遗珠的脸颊,淡淡笑道:“珠儿……”想要打圆场,一瞬间接触到女儿期待而又诚挚的目光,口边的话竟生生说不出来。
半空中的月儿这样明,这样净,后天便是元宵佳节,一家人团聚的日子。怎么老天连这么点时间都不给自己了呢?

苍茫的月色照在她黯然失色的瞳仁中,她的唇角扬起一丝苦涩的笑容。
“女魔头,你没话说了吧!”苍镇南恶狠狠地望着有些落寞的萧紫妍,眼中闪现着胜利的喜悦。
“苍镇南,你住口!”遗珠目光忽的一凛,瞪视着他,“你不要妄想离间我们母女!”她的话说得如此坚决,如此没有犹豫,却实则在掩饰内心的不安和疑虑。她多希望娘亲可以坚定地告诉自己,他是在说谎,可是她从娘亲的眼中,看到了慌乱和犹豫。然而似乎嗅到一丝关于“真相”的味道,她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她害怕那个“真相”的来临。
萧紫妍望着遗珠凛然的目光,隐约透出茫然和迷离,心中倏地一痛。隐瞒了她这么多年,如今父女相见却不得相认,遗珠会不会遗憾终生呢?而今这么多人在场,想必自己也丧命于此了,如果说出真相,他们就不会为难遗珠了。并且,苍镇南会自此好好疼爱遗珠,让她过上无忧虑地生活的。
她淡淡地笑了,那么风清月朗的笑,仿佛看透了世间的一切纠葛。
“珠儿……”她轻唤。
遗珠回头,声音微颤,“娘?”
“苍镇南的话没有错,你是他的女儿,而我……是你的仇人。”她的语调很平淡,淡到不能再淡。然而遗珠听来却如五雷轰顶。
“不……”遗珠缓缓摇着头,眼中氤氲了泪雾,“您说的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
“珠儿,原谅娘欺骗了你这么多年……我因复仇心切,杀死你亲生母亲,又将你抱来作为一颗棋子。”萧紫妍有些怜惜地抚着她的长发,目光中满是疼爱。
在场的人皆是一怔,即便是苍镇南,也不相信萧紫妍会当真承认了真相。
“这十六年来,我时常打骂你,我反复提醒自己你是仇家之女……”萧紫妍轻轻笑着,“可惜,我高估了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竟把你当成了亲生女儿……”
望着遗珠满脸的震惊和崩溃,萧紫妍最后说了一句:“珠儿,我不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从今往后可以远离仇恨,快乐地生活下去……”
遗珠呆呆地看着她抚摸自己的脸颊、额发,看着她和煦的微笑如同春日的微风。她的神情温婉慈爱,像是任何一位慈母凝视爱女的目光。那笑容中再也没有隐忍,没有冷漠,没有掩藏,满溢的都是对自己的宠爱和疼惜。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梦境中时常出现的,母亲。那位有着琉璃般剪水双瞳的母亲,望着自己时就是这样慈爱的目光。
那种超脱了血缘,超脱了仇恨的爱,竟然也纯净到如同亲生母亲一般。
庄逸望着萧紫妍这个样子,仇恨的眼中竟也浮现出怜悯。这个瞬间,她不是叱咤风云的女魔头,不是心狠手辣的魔教教主,她只不过是位母亲,平常人家宠爱孩子的母亲。
“孩子,她就是杀你母亲的仇人!你要为你的生母复仇!”苍镇南忽然丢过来一把长剑,沙哑的声音响起。
遗珠偏头,那剑就躺在自己旁边,在月色下闪着刺眼的寒光。
“杀母仇人……杀母仇人……?”这几个字眼在她心中反反复复地出现,像一把利刃搅动内心,生疼。
她原以为经历那场生死,不会再在意这些恩怨情仇,可是这近在咫尺的不共戴天之仇,仇恨之火烧灼着她,心痛欲裂。
“你还等什么!如果你今天不杀女魔头,你就枉为人女!你惨死的母亲也绝对不会原谅你!”苍镇南见遗珠迟疑,咄咄逼迫道。
他的声音并不算太大,可是在遗珠听来,就如同山顶的洪钟,振聋发聩。
泪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却还未知觉。
剑,她是不会去拿的。
她怎么可以拿剑对着,养育了自己十六年的人?
可是这个养育自己的人,却杀害了自己的生母。杀死了给自己生命的人。骨肉至亲被阴阳永隔。这份痛楚,这份仇恨,又有谁来偿还?
心,就像被撕扯成两半。刻骨铭心的绝望和无助。
“动手啊!”苍镇南吼叫道。
“够了,你为难个小丫头做什么?”萧紫妍冷冷打断他,语音中有不容小觑的威严,“你要本座为你妻子偿命,本座给你便是!”
话音未落,长剑寒光一闪,就要刺入自己心脏!

一双柔弱的手,却瞬间攥住了剑身,血,自剑刃上缓缓流下。
“娘!”几乎是哭出来一般,遗珠死死攥着剑,那双近乎丧失了握力的手,却将剑握得如此之紧。
萧紫妍见剑刃划破了她的手心,慌忙掰开她的手,带血长剑咣当落地。
扯下衣角,轻轻给她包扎伤口。萧紫妍的双手微颤。
那一瞬间,她竟后悔了十六年前的举动。如果没有杀死遗珠的母亲,如果没有夺走遗珠,那么遗珠现在应是与父母在一起共享天伦,而不是撕心裂肺的沦陷于往日的恩恩怨怨。
那一瞬间,她却又庆幸了十六年前的举动。如果没有遗珠,她这一生都将与孤单相伴,她永远感受不到为人母亲的喜悦与感动。
只是这份缘,还能走多远?
在仇恨的路上,还能维持多久?
擦拭着遗珠手心的血,那些血就像滴到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眼中虽忍住了泪,心却痛得支离破碎,抑制住抱紧女儿的冲动。
因为,她哪里还配?
苍镇南被遗珠此举彻底激怒了,暴跳着怒喝道:“你这个不孝女,我以你为耻!你母亲也以你为耻!早知又何苦生下你这个孽障,倒不如趁你还在襁褓中就掐死你!”他亲眼见到妻离子散,又为复仇装疯卖傻了多年,心被仇恨扭曲,扭曲到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地步。
遗珠缓缓起身,挡在萧紫妍面前,饮泣着轻声道:“苍门主,也许我该称您一声父亲……萧教主虽然杀了我娘,又将我抱走,却始终养育了我近十七年……这十七年,我得到的是母爱不是仇恨,是感动不是怨尤。萧教主亦曾经为了我,丧失了大半的功力,甚至随时有性命之危……所以,”她睫毛微敛,声音却愈发坚决,“我不会让在场任何人,包括父亲您在内,伤害到她。因为……”她顿了顿,仰起脸来,清脆的声音在山巅回响,“我,萧遗珠,永远都是萧教主的女儿……”
萧紫妍怔了怔,半晌,唇角微微扬了起来,眼中的泪水却终于按捺不住。
她这一生值了,有女如此,又复何求?一瞬间竟有今昔何夕的慨然。
“好……好……你不为你母亲报仇,我却要为她报仇!”苍镇南目光中杀气腾腾,“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力阻拦我!”
遗珠淡淡笑了,这就是父女相见的场面,这就是她幻想了十六年的生父!
一见面,却要面临兵戎相见的局面。
带伤的右手猛地从地上拾起长剑,搁在自己脖颈旁,眼中闪现着约莫笑意:“父亲,如果您真要动手,女儿便死在您面前。”
苍镇南狠狠地瞪着她,仇恨如同火焰一样烧灼着内心。那么深,那么重,搅动得五脏六腑都痛彻淋漓。
“你……”他用剑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女儿不是在说笑,只要您走近一步,女儿手中的剑,就会斩断我的头颅。”遗珠虽然笑着,眼中也带了泪花。
萧紫妍心绪复杂,枉她行走江湖多年,到头来竟还需仇家的女儿救自己。心下撒开一片冰凉,她声音有些沙哑:“遗珠,我对人世已无留恋,你就让他们杀了我吧……”
遗珠没有回头,目光一直胶着在苍镇南身上,她摇摇头,唇角撇开一抹冷笑:“不,今天谁劝我也没有用。如果父亲不立刻撤离左右,女儿可真得等不及了。”
苍镇南眼睛通红,喘息着道:“好,好女儿……既然如此,你我父女情缘已尽,别怪做爹的手下无情!”铁掌一挥,对左右喝道,“杀!一个不剩!”
那声“杀”字一出,让遗珠踉跄了一下,心中某个对父爱的憧憬碎成几片。
萧教主是自己的“仇人”,却为了救自己,连神教都可以不顾。自己的亲生父亲,却为了报仇,甘愿牺牲自己的性命。
那一瞬间,她无助地回头看了眼萧紫妍。那是一个孩子出于本能的,在遇到委屈时,对母亲的求助。
那一瞬间,她看见萧紫妍用力夺下她搁在肩上的长剑,顺势将自己护在身后。
那一瞬间,她好想抱住萧紫妍,在她怀中渴求安慰。
生父,那么遥远那么陌生;养母,那么亲近那么眷恋。
可是她身子却僵硬着,这一条隐瞒了她十七年的谎言,将她焦灼着,迈不开步子。

蜂拥而上的人群就要将他们包围,而在这之前,两个人挡在了自己身前。
是天磊和庄逸。
“珠儿,你们快走!”庄逸偏头喝道,“快走啊!”
天磊亦道:“快带教主走!快!”
遗珠怔了怔,望着这两个男人的背影,一个是青梅竹马的哥哥,一个是背弃自己的情人。
爱与恨都达到极致的两个人,在关键时刻,纷纷选择了保护自己。
往事一时间如潮水般涌出,她却连迟疑的时间都没有。
她扶起体力不支的萧紫妍往另一条下山的路跑去,身后充斥着刀剑拼杀的声音,她没有办法回头去看,泪水却仿佛决堤的水,湮没了整个视线。

竹林里,夜色幽然。远离了血腥和杀戮的夜晚,竟可以如此宁静和安逸。
萧紫妍受伤不轻,不多时便昏了过去。遗珠将昏死的娘亲背到那间小屋里,将她抱在床上,盖上棉被。一如曾经多少次,娘亲为自己所做的一切。
在那短暂的一路上,遗珠一生所能承载的爱恨都已然全部消耗殆尽。
那纠葛的恩恩怨怨,她不知如何评断,她不知该从谁的视角,去洞悉这恩恩怨怨背后的正义邪恶。
父亲的眼中,魔教注定是该被屠杀,该被血洗,萧教主注定是十恶不赦的仇人。而她的心中,却由于感知了这十六年的爱,一时间看不穿这怨恨有多深。
如果萧教主是单纯的恨自己,为什么在那个风雨大作的夜晚,抱着自己哄了一夜,说“珠儿乖乖,不怕不怕……”
为什么记忆中小的时候,娘亲每次从远处归来,总会带一些小礼物给自己。
为什么娘亲虽不苟言笑,那目光中总带着一丝疼惜。
为什么娘亲责罚自己时,时常是愈打愈轻,雷声大雨点小。
为什么那个雪落无声的夜晚,娘亲抱着自己,眼中隐现了泪光。
为什么在自己犯了大错时,以娘亲的功力,连刺了四剑,都没有刺中自己心脏。
为什么娘亲竟愿意为了自己,交换体内真气,生生把她置于一个危险的境地。
为什么娘亲在预料到神教有难,要提前支走自己,还不说缘由。
为什么……
那一切的一切如同昨日刚刚发生,一幕幕闪现眼前,依旧清晰。
无数纷乱的感觉涌上心头,遗珠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一个月来的一切,比过去十六年,让她经历了所有,懂得了一切。
由一个纯真无知的大小姐,成长成一名背负血仇的复仇者。她在急剧的变化,可蜕变的痛苦,也是旁人无法了解的。
她坐在床边,含泪凝望着娘亲,嘴唇微微发抖。
她深爱了十七年又畏惧了十七年的娘亲,竟然不是她的生母。
在血海深仇面前,那些爱与纠葛,那些甜蜜温馨的往事,又该算作什么?她们母女一场,又该作何解释?
她多希望自己真的是萧紫妍的女儿,哪怕母亲对自己动辄打骂,哪怕她看见母亲依旧害怕;
她又多希望萧紫妍从前从来不曾爱过自己,这样她就不会对她产生依恋,就不会如此纠结痛楚。
可惜老天就是如此残忍,偏偏在她们母女终于放下隔阂之时,将真相摆出来,将她们缘分斩断!
她抬头望向窗外的明月。十五月圆,人间团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念着东坡的句子,冰冷泪水蜿蜒而下。

第三十六回:聚散无常(大结局)

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终于过去。
十八年前,由于正邪之争,势不两立,武林中苍门、沈门、庄门都次第被魔教所灭,十八年后魔教又被这三派残余势力所灭。苍门门主苍镇南重新统一了武林各派,而魔教原护法魅舞得到苍府重用,其勃勃野心却很快被苍镇南看穿。苍镇南暗中派人除掉了她,魅舞未得善终。
自古邪不胜正,有道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传言魔教全军覆没,原教址血流成河,街头巷尾的人们竟皆拍掌称快。他们或许从来没有接触过魔教中人,只是潜意识里认定魔教绝非善类,见诛见杀都是正义之举、苍天开眼。加之苍府极尽宣扬魔教“不为人知”的残忍杀戮,萧紫妍已成为人见人畏的鬼魅般的人物。夕阳西下,万家灯火之时,人们在茶余饭后还会谈及萧紫妍未死的事情,往往还伴随一声沉重的叹息,遗憾之情可见一斑。
二月是冬春更替的季节,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雨水”过后,天气回暖,雨水加增。走在街巷里,四处冰雪融化,汇成一条浅浅的水洼。空气润湿,隐隐有作雨的迹象。
一袭白衫的萧遗珠走在这熟悉的街巷里,面无表情地听着闲人散客愉快地畅谈着神教灭亡的消息,畅谈着神教教众惨死阵亡的事实,心中有麻木的痛楚。那个被他们成为“魔教地域”的地方,是她的家,是她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那里有她童年的所有追忆,有不苟言笑却时而温情的母亲,有唱着歌谣哄自己睡觉的乳母,有扮猴子扮乌龟逗自己开心的哥哥,有英姿飒爽睿智率真的姐姐,有悉心照料自己的众侍女和教众。那是她的家,是灵魂困乏时靠岸的地方,是心受伤时寻求慰藉的地方。只要有家,她就知道,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无论再痛苦再艰难,总有一个人在家里等着她,爱护她,疼惜她。
那是她的家。
那个被称做家的地方,毁了。
恍惚间,天边连缀起丝丝的细雨,连绵不绝的,愈下愈大,飘在脸上有轻微的寒意。遗珠茫然地抬头,视野里小商小贩又做起来搬运工,忙不迭的将大包小包绑在扁担上挑走。细雨中她逐渐看不清远处灰色的房舍和青黛的山,只听得淅淅沥沥的声响,打在飞檐之上,如珠落玉盘。
恍惚间,她似乎又看见了那时的自己,穿一身藕色的薄纱,被突如其来的阵雨淋得湿透。头顶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绢伞,她回过身,一个青衫男子身披暮岚,温良如玉,正对着自己淡淡的微笑。并肩而行,竟也不觉雨声喧嚣,巷尾泥泞。
只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却仿佛过了几十年。
初恋之时的青涩和懵懂,初见惊鸿,再见依然。
只是经了这么些事情,她心中的热情已然耗尽,再也找不回当初的自己,再也寻不到当初的心境。
心,缩成坚硬的一小块,再也敲打不出任何声音。
走着走着,她在一处酒肆门口驻步。那是庄逸经常带她去的地方,在南北往来形形色色的行酒令中,他二人总是坐在临窗最安静的一隅,悠悠啜饮琼浆玉露。桂花的馥郁,糯米的绵软,女儿红的炽烈……在杯酒中呢喃着内心的眷恋,在醉眼中凝视着彼此的情意。
只是她当时一定猜不到,这酒早被他动了手脚,自己每多喝一口,体内毒性就增添了一分。
时至今日,她依旧难以想象,自己曾经至爱之人,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
今昔何夕,那酒肆依旧是喧闹至极,接踵而至。那个临窗的角落,却不再有青衫藕裙的身影。
她只空洞地扫了一眼,便继续向前方走去,没有回头。

庄府门前,已是张灯结彩人山人海。“武学正宗”的牌匾还未及挂上,“庄府”二字已由“苍府”代替。遗珠扯动唇角,历来功成名就传扬后世,都要有数不清的人命做代价,犹如王朝更替,无论兴亡百姓皆苦。这些名门正派也不过都是些争名夺利之辈,今天苍家胜了,胜者为王。明朝别家胜了,这块牌匾又将改变。
大批流血和牺牲的白骨,往往只是为了,一块牌匾的更替而已。
这四处拉起的红绸,像极了那日她新婚的陈设,只是自己不再是眷恋良人的待嫁女子,凤冠霞帔,满面娇羞。那日之后,她不再喜欢任何沾染绯色的衣衫,连曾经的藕色薄纱也弃于一旁,唯着一件没有任何花纹的白裙子,愈发衬托得她晶莹剔透,苍白胜雪。而她的神情再也没有当日的纯真率性,那淡漠的笑容,微弱的忧伤,与她十七岁的年龄甚不相符。
门口两个守卫的侍从看见淋得湿漉漉的遗珠,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小。侍从见风使舵惯了,既然这位大小姐不识好歹,选择归顺魔教,那么苍门就不欢迎你!
“走走走——!!!”侍从不耐烦地挥挥手,驱赶遗珠。
“我要见苍门主。”遗珠不卑不亢,眼神冷冽如水。
“你既然认贼作母,还有什么颜面见门主!”那侍从上前来推遗珠,“赶紧走!不然我们就不客气了!”
遗珠微微侧身,不让侍从的手碰触自己,眉宇间有依稀的寒冷和萧瑟。
“你们在做甚么?”一个清朗而略带磁性的男音传出,遗珠不用抬头,就已经知道是谁。曾经,那声音如甘泉般清澈,悦耳,令她倾心。如今,听闻耳中,只觉得不由自主的抵触。
父亲还算仁慈的,当日并未一举伤了爱徒的性命,天磊也没有受太重的伤。看来父亲恨的只是自己而已。遗珠不觉又是淡笑。
庄逸冷冷扫过守门人,径自走到遗珠身前,将她迎进檐下躲雨。低眉望向她,眼光顿时柔和下来:“你怎么来了?”
遗珠礼貌地淡笑,眼眸深处却是拒人千里的警惕与冷漠。
“我想见见令师,可以么?”
庄逸看着她,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点点头:“好的,你随我来。”他似乎又恢复了几个月前的样子,温润、谦和,却再也无法触动她的心扉。
走过繁复迂回的庭院,在一处偏厅停了下来。“你在这稍坐片刻,我去禀报门主。”庄逸说罢,吩咐侍女看茶,遗珠淡淡拒绝。他尴尬地笑了笑,原地呆了片刻,便转身向外走去。
遗珠看也不看他,漫无目的地打量着整间屋子,眼光忽然落在角落处的两块木牌上,内心急促地一颤。
“爱妻苍门沈氏梦慈之灵位。”
“宋门沈氏念慈之灵位。”
并肩而立的两块木牌,字迹鲜明夺目,一瞬间时空交错,诸多看似无关的过往忽然一股脑涌了出来,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识得奶娘姓宋名念慈,却不知苍门主的妻子——自己的亲娘,竟和奶娘有如此相似的名字!
她忽然想起奶娘临死前,望着自己,喃喃自语着“真是太像了……”
她忽然想起奶娘那句意味深长的“而我是你的……”
当日她不理解,事后也不便去问,如今却全然明白了!
原来奶娘想告诉自己,她是自己娘亲的姐妹!
原来奶娘,竟是自己的姨娘!
多少次,她曾将奶娘误认作亲娘,多少次,她在梦中见到的那个温婉妇人,都与奶娘有眉眼的神似。
仿佛山谷中徒然惊现的轰然巨响,遗珠一时似乎有些站不稳,眼前一片迷惘的眩晕。
生母……姨母……养母……
这三位贯穿她生命的人,一位给了她生命,一位给了她照顾,一位给了她疼爱。
却原来,她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恩恩怨怨,远近亲疏。
命运是在开玩笑吗,为什么这样一场阴谋当中,只有她是全然无知的。
为什么直到今天,她才有机会拜祭一下给予她生命的那个人。
她定定地凝望着木牌上的字,眼前却幻化出梦中所见温柔女子的脸。她总是慈爱的看着自己,目光温婉如同春风拂面,瞳仁清澈如同天际湛蓝。不同于养母威严凌厉的凤眼,她的双眸是亲和平易的圆弧状。她用温暖的声音呼唤着自己,孩子,孩子……

娘……
她艰难地吐出了,这陌生而熟悉的称呼。泪水盈眶。
女儿来看您了,您在天上过得还好吗?
心中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话,她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当年,萧教主害死了您,如今,不孝女却无法替您报仇,甚至,连恨意都无法产生……
这一番罪孽,如果可以的话,让不孝女来偿还……
“珠儿……”
庄逸走进来,恰巧看见梨花带雨的遗珠,欲言又止。
遗珠连忙拭干泪水,转过身。
庄逸犹豫了一下,叹息道:“师父说他……他不想见你。”
遗珠敛起睫毛,淡淡道:“还有什么?”
“还有……他说,他没有你这个女儿,从今往后同你斩断父女关系……”
似乎并不在意料之外,遗珠听了这话,只是空洞的笑了笑。
“珠儿……”他对她如此淡漠的笑,感到害怕。如果她难过得哭了,他反倒可以理解。
她的平静,在他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门主的房间在何处,我只在门外跟他说几句话,可以吗?”
庄逸有些恍惚,眉目间的神色复杂而辽远,如烟水迷蒙的河面、看不到尽头。

门外,豆大的雨滴砸在青石板上,庄逸为她撑起伞,一如当日。
遗珠却抗拒地走出方圆的避雨处,一任暴雨冲刷着全身。
庄逸眼神黯淡,再度走近她,将绢伞举到她头顶。
遗珠略微嘲讽地望向他,语调中不知是冷是暖:“我和我父亲说两句话,你也要旁听么?”
庄逸一怔,她眼中的寒意,要将他冻僵。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想说的、远超过他所能表达的——抱歉或者请罪的话如今已经显得无足轻重,她不知道他以前的人生、他以前经历过的离乱哀痛。如果她知道以前的他,或许、她才会原谅如今的他。
所有的话都显得多余了,都会引起她的反感。
他落寞地将伞支在她身侧,落寞地望了她一眼,落寞地在暴雨中缓缓离去。
他知道,他与她之间隔了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也许这一生一世,都无法改变了。
遗珠并未在意他的离去,也没有理会他留下的伞。暴雨几乎要将她孱弱的身子吞噬。
她在暴雨敲打的青石板上跪了下来,落病双膝触地的瞬间,竟没有丝毫痛楚。
原来内心的疼痛是可以盖过一切的。
而如果连心都痛得麻木了,还有什么疼痛会有所察觉呢?
“父亲……”她请罪般地低下头,浓密的长睫在眼睛里投下浓浓的阴影。
连唤几声,大门还是理所应当地紧闭着。
“我知道您是可以听见的,即使您不愿认我,也请您听我说完。”遗珠凄然,暴雨砸在头顶、背上,天空一道惊雷闪过。
双手颤抖着支撑着地,咬唇硬忍,然而泪水还是缓缓从她眼角落下。暴雨倾盆,数不清的雨水与泪水混杂在一起,顺着脸颊不断流下来,她浑身已然浸透。
“父亲,女儿不期望您原谅我,只求您不要再为难萧教主和邢天磊。他们是我的亲人,如果他们有什么意外,我也不愿再活在这世上……”嘶哑的声音,就要被瓢泼大雨声掩盖。她却依旧不折不扣地说着,说着。因为她确信,门内的父亲一定可以听到。
“至于萧教主欠娘亲的债,女儿愿自此青灯古佛,吃斋念佛,为萧教主赎清这份罪过……”
门依旧未开。雨滴越落越快,越下越大。湿漉漉的长发散乱的结在一起,她就快睁不开满是雨水泪水的眼。
虔诚地俯下身子,拜了三拜。抬首时额上已有轻微的红印。雨声滂沱。
起身的瞬间,她似乎看见大门轻轻动了一下,正自欢喜,却忽然明白方才不过是大门处闪过了一道雷电。
而门,纹丝不动。
“……既然如此,你我父女情缘已尽,别怪做爹的手下无情!”
颓然望向那门内不知是何表情的父亲,那个瞬间,一直勉强控制着的情绪终于土崩瓦解。哗啦啦的倾盆大雨中,呜咽的哭声和着滂沱雨声倾泻而下,悲天恸地,响彻云霄。
庄逸一直在不远处凝望着她,俊美的面庞上不知何时已淌了两行滚热的泪。

他走过去拦住她离去的脚步,凄然道:“你要去哪里?求求你不要出家好吗?”他的语声骤然起了波澜,有无法克制的苦痛涌现,动情地伸开双臂抱住了她,“从前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如今让我用后半生去弥补你好吗?珠儿!”
遗珠面无表情地推开他,她的下颚倔强的扬起,眼睛里面却泪水渐涌:“我已说过,你我今生恩断义绝,请阁下放尊重一点!”
瓢泼的大雨中,她的声音并不算太大,他却觉得震耳欲聋。连成线的暴雨接连不断打在身上,他和她都淋得湿透。心也淋得湿透。
愣了半晌,他再度激动的拉起她的手,失控的声音颤抖:“你不能走,你是我拜过堂的妻,我不让你剃度出家!不让你离开我!”
遗珠惨然一笑,挣脱了他的手,坚决而抗拒。
从前的他,凡事都那么沉稳,那么平静,让她错以为他今生都不会因何事而发狂失态。如今,她终于见到了他的真性情,看见了他面上抑制不住地泪。可惜她再也不会回头了。哀莫大于心死。
面无表情地向庄府大门外走去,眼睛是空茫的、抬着头看着漫天悬挂的雨帘,不知何时才会雨过天晴。雨水将她满眼的泪水冲刷殆尽,她的眼睛也没有焦点,前面要走的路又在何处?
她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流入了喉中,苦涩而炽热。掩口而咳,手心竟是一片腥红。
他站在她身后,没有去追。然而体内的刺痛在慢慢地加剧,蔓延。
“遗珠!”有些绝望而恐惧地、他对着虚空呼喊,知道有什么终将彻底逝去。仿佛被那样的绝望所震动,又是一道惊雷自苍穹闪过!
那个刹间、似乎力气用尽,庄逸踉跄着跪倒在被雨水冲刷的亮白的青石板上,声音沙哑。
无法抑止的悲嚎之后,他立即将头埋入水下,让冰冷的、带着腥味的雨水来冷却自己滚烫的脸颊,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变乱迭出、几次生死交错,直至此刻,心中积聚的哀恸绝望才排山倒海而来。

天地间唯有滂沱雨声盖过一切,而这无声的长恸却一声声都逆向深心而去,将心割得支离破碎——在一走一停,一去一留中,永远地错过了彼此。隔了百年的光阴、万里的迢递,浮世沧桑,人心险恶,到哪里再去寻找那一袭藕色的华衣和那莲花般的绝美素颜?
弥漫着血腥味的气息不断上涌,雨水将庄逸滚烫泪水的脸颊冷却,渐渐冷到了心里。

抱紧双膝蜷缩在某个遮雨的屋檐下,她孱弱的身子不知是因寒冷还是痛楚,微微颤抖。那清丽脱俗的面容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红肿的双眼弥漫着绝望、失落和茫然。往事蹉跎,耳畔唰唰的暴雨声将她逐渐清晰的思维打乱,又将她乱作一团的思维厘清,她在那无情暴雨中将头埋在臂弯,在那狭窄的遮雨空间,流尽了那一生的泪水。
临近傍晚,雨终于停了下来,天边却没有出现彩虹。
她扶着墙壁慢慢立起身子,远处,似乎有霜华缓缓落下。
雨后黄昏,斜阳将余晖洒在点点水珠之上而愈见辉煌灿烂。在竹林的屋舍中,簌簌的风声伴随着断断续续的洞箫,坐在院落石凳上的娘亲似乎无力吹出连贯的音符,只是如雨打荷叶一般的,一段段零落地吹着,碧玉的镯子在她伶仃的腕骨上滑动。
双手抹了抹脸颊,确定脸上再无一丝一毫的泪痕,笑容忽然如花般地在她双颊盛开。飞快地跑过去,从身后紧紧抱住了娘亲。洞箫戛然而止,萧紫妍微怔,感觉一个湿漉漉的身子贴紧了背心。
转过身,遗珠全身淋得湿透,眼周也是红肿的,却挂着调皮而撒娇的笑意。像是贪玩的孩子经母亲再三召唤,才恋恋不舍的从外面归来,流露出的神情。
萧紫妍蹙眉,略带严厉的责备道:“去哪里玩了,怎么全身都淋湿了,不怕着凉生病吗?”说着,取出帕子,轻轻去拭她额上、脸上的水花。
遗珠嘻嘻一笑,没有答话,任由她弥漫香气的绢帕在脸上滑动。就像一个不更事的小孩子,似乎还沉浸在游乐的喜悦当中,神游其中。看着母亲悉心的举动和薄责的神态,支离破碎的心中淌过一阵温泉。这就是相依为命的感觉吧?

桌上的饭菜已经凉了,萧紫妍要拿去加热,遗珠拦住她,兀自将盘内饭食回炉,再端上来时又是热气腾腾的。遗珠自出生起,从来没有尝过母亲做的菜,此刻吃进口中,方觉口味咸淡得当、火工一流,当下也不觉真心赞叹道:“您手艺这么好,没有做厨娘,还真是可惜了!”萧紫妍只道她在取笑自己,佯怒地冷冷看着她,眼底却是掩盖不住的心疼。
入夜了,遗珠关紧房门,不让夜间萧瑟的寒风吹进分毫。昏黄的油灯将整间宅子照得不算亮堂,却流淌着一股温馨的气息。母女二人坐在软榻上,萧紫妍谈及遗珠小时候的趣事,遗珠笑得前仰后合,不相信自己年幼时竟有那样傻傻的举动。闲谈一直到深夜,遗珠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萧紫妍催她去休息,遗珠却撒娇加耍无赖一定要躺在她身边,要像小时候一样,和妈妈睡在一起。
萧紫妍无可奈何地望着她,这个小丫头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后半夜,窗外洒进半壶月光,装睡的遗珠确定娘亲真的睡熟了,才悄默声轻轻起身,下了床,动作极其轻微。
站在床边,她在月光笼罩的熹微亮光中,静静凝望着鼻息绵软的萧紫妍,看着她藏于两鬓的白发,看着她眼角岁月的细纹,看着她闭着的凤眼从前总透出让她畏惧的寒光,看着她弧度绝美的唇骂过自己也安慰过自己,看着她修长的手打过自己也抱过自己,看着她这半生走过的风雨兼程,幼年失怙,青年丧夫,连一个嫡亲的骨肉都没有留下。
娘,您要好好的,永远好好的……
她在心底重复着这句话,眼中闪烁着不知名的液体,唇角却有释然的笑意。
那是一番纠结之后的彻悟。
角落里,她早将包袱收拾好,如今已到了离去的时候。轻轻推开房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慌忙回过头,见娘亲依旧安心地睡着,不觉轻轻的笑了。阖上房门的时刻,她动作极其慢,透过一线天恋恋不舍地打量着母亲。那不是她真正的母亲,却是她此生最爱的人。
再见了,娘,女儿永远爱您。
月色很静,背着一个小包袱的萧遗珠一步一步向渡口走去。她没有回头看,害怕一看就再也舍不得离去。
深夜,月光又黯,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南月湾,只听橹声欸乃,一只小舟解缆欲走。
木板铺就的埠头静静延伸向水面,木杆子挑起长长一串灯笼在雨中飘摇,欲灭不灭。多少生死悲欢过尽,已是曲终人散的时候。
船头上,遗珠冒雨而坐,定定凝视着烟水尽头,手中握着一个小小的龟丞相面人,若有所思。一任艄公招呼了声开船,掉转船头。
“船家,等一下!”船尾刚刚离开岸边一丈,却听得岸上有人呼叫。
遗珠回头,看见没有打伞的天磊跑得气喘吁吁的,站在岸上摇动着双手,满眼都是焦急和忧伤。
遗珠连忙让船家将船靠岸,天磊大步迈上去,眼眶发红,将遗珠紧紧抱住,无语凝噎。遗珠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哥哥……”天磊久久才放开她,脸上已有了泪痕,哽咽道:“你要去哪里?你不要教主和哥哥了么?”
遗珠淡淡一笑,笑容清澈而干净:“哥哥,往后请你替我好好照顾娘亲……”再多的话,又该从何说起呢,她所经历的心路历程,他又如何可以设身处地的感知呢?
天磊咬着唇,泪水却依然抑制不住地掉落。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他强自镇定道:“你……不打算回来了吗?”
遗珠望着他通红的眼,颤抖的双肩,心中一瞬间有了酸楚。然而,她还是执着地摇了摇头。
“哥哥,你也要珍重,也许不久后,我就会有贤惠的嫂嫂和可爱的侄子们……”她想象着那时的情景,嘴角含着一丝温馨的笑。
天磊扬起脸,将眼睑中的泪水转回去。他凝视着她,最后一次了,他不会让自己抱憾一生。
“珠儿,”他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其实我是喜欢你的……”
遗珠一怔。
天磊拿出那个猪八戒面人,捧在掌心,凄然道:“我想,让你做我的新娘,我的妻子!”
仿佛用了毕生的气力,他一口气说完了那些话,却见遗珠明亮的笑容中,有了某种郁郁的哀伤。他心中忽然就有说不出的抑郁。天磊说了那一连串话后,又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就这样蓦然的寂静下去。

“谢谢你,哥哥,可是……”忽然,缓缓的,遗珠望着他,一字字的说,“我已经没有力气去爱,原谅我,也祝你幸福。”
“哥哥,再见了。”遗珠说完这句,重新走回船头,渡口的利风将她及肩长发吹散。白衣宛若风中飘飞的蝶。
天磊默默地站在原地,那是她的拒绝吗,眼底有泪水无声渐涌。
太晚了,他说得太晚了。如果早在她认识那个他之前,他就早早将这句话说出来,早早将一片倾心坦白,也许今天的一切就是另外一番局面了。
可惜如果如果,没有如果。
在船家的驱逐下,他默默地走回岸边,眼光却一直没有离开遗珠的背影。
船开动了,在夜风中,在微雨下,水波一瞬间荡漾开去。
那一瞬间,他却忽然看见遗珠手中的龟丞相,她紧握在手中的龟丞相。
“珠儿!”他忽然大声地喊着,可惜船已经开出好远。
她没有回头,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轻声哭泣。摇摇欲灭的灯下,船儿愈行愈快,他逐渐看不清她寂寞的背影。

坐在船头,四周一片漆黑,揶揄随风簌簌洒落。
看着那一处灯光渐渐移动,她才确定自己是在慢慢地远离——远离昨日一切的悲欢纷扰,去往寂静的古刹庙宇,不再有任何牵挂。
欸乃的橹声中,小船轻轻远去。
河水发出低低的响声,小舟顺水而下,也不知道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南月山的夕阳,庄府的婚宴,飞溅的鲜血……忽然间都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漆黑的夜里,风飕飕地吹,细雨簌簌地下,船无声无息的漂流着。
然而,船行夜雨,在这茫茫宙合中,她又身在何处?

春风起,夜雨浓,江上的野花已开了几度,暮色见来去,也看过了几度。
然而,仿佛每一度的春花都是如此,每一处的渡口,也是如此。
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孤灯——天下的渡口,居然都一模一样。游子无论从天下哪个码头离去,似乎都是同样的景象。
同样的石岸,同样飘摇的残灯,然而,看不到那个灯下离去的白衣身影。所有流逝的岁月,仿佛都这般轮回,他深爱的背影,却再也不回来。
他微微闭上眼,一任满腹的辛酸顺着眼角,蜿蜒而下。
远远的,听到一个凄凉的箫声合着水声传来——
“你的身影如同闪烁的星空,
在夜幕深处逐渐消融。
失却你的踪影,
我的思念日益渐浓。

无论坚强抑或软弱,
愿这颗心与你作伴。
只要与你同在,
不畏惧明晨有怎样的天空。

两人一同走过的时光,
请你永远在心底珍藏。
无论真实还是虚幻,
夜已破晓,黎明将现。

星空渐融,光辉绚烂,
不知你为何要说再见。
梦中你孤单的背影,
看不见你眼中隐忍的泪光。

无论孤独还是悲惘,
倘若彼此眼神再度交汇,
重逢,便不再是奢望。

拂晓在半梦半醒之间,
让风从脸颊吹过,带来你的声音
和气味。

虽然星空融冶,
依然能看见你灿烂的光华。
愿彼此终会相聚,
在那未知的遥远彼方。”

次日清晨,大昭庵的钟声第二次被撞响。晨钟暮鼓下,世间一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遗珠跪在佛像面前,神情虔诚,双手合十。慧空师太站在她身侧,神情慈悲地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滚滚红尘罪恶滔天,及时回岸迷途知返。从今以后,红尘之上少了萧遗珠一个人,佛门则多了一位信徒。
心早已碎成残片,她本无力再于红尘翻滚。而那数不清的恩恩怨怨,她愿一人去偿还。
“我佛若果真慈悲,当救赎弟子于苦海——”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心——已沉如古井。或者该说,她已无心。
“佛无不可渡之人。”师太淡淡道,转身去取剃度之物。

“阿弥陀佛,佛门一入,不可再有分毫凡俗执念。要是不愿意,现在还来得及。”在伸手解开她发簪的同时,师太再一次,询问她的想法。
“请您为弟子剃度吧!”她没有迟疑。
一头青丝披泻在她背上,师太的戒刀将斩断这三千烦恼丝。从此以后,萧遗珠便不存在了——
锋利的刀即将割下一缕青丝时,门边传来一声大吼:“住手!”
师太的手一抖,那一缕青丝便飘然而下了。
看着那缕发丝缓缓落地,庄逸心痛得无以复加。
为遗珠已隐忍多时的狂肆残戾忽然复出,他目露凶光,身形迅速地向师太扑去,“你竟削断她一缕青丝?我杀了你!”说话时,手中一股劲力已向师太发出。
师太没动,遗珠已拦在她身前,眼神冷彻如水。
看到她拦在师太身前,他急将已发出的劲力收回,可那劲力实在太大又太猛,他的强制收回使自己体内气血翻涌了起来,吐出一口鲜红的血。
然而,她看见自己吐血,眼中竟然依旧是淡漠的,没有丝毫难过的。
“珠儿,跟我回去,你原谅我,让我们重新开始,我愿意用一生来补偿——”
“你走吧,我的心已死。”遗珠口气平淡。
“不——别这么对我好吗?”他站在她身后,哀求着。眸中除了忏悔还是忏悔。
她与他的视线相交,然而眸中却只是绝决般陌生的黑色的光。
“我已决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改变。”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拦你,你会杀了我?”他笑了,然而心却痛得无法承受。他曾经伤她太深。
“是的。”没有半分迟疑。
“好——”话未落音,他的身子便向前一倾,让师太手中锋利的刀刺入他身体。不去看涌出的血,他的眸始终锁在她身上。
她退了一步,看着插在他胸膛上的那把刀。
封闭在黑暗中的记忆,冲破了禁锢的锁而涌了出来。往事如画卷在她眼前展开。看着他的血,她强自封闭的记忆重新回到脑海里。
然而,她心已死。
“往事的是与非,曾经的恩与怨,我已经不愿再提了,萧遗珠已死,请你离去吧。”她重新背过身,跪在佛像的面前。
“你真的心意已决?”他最后一次哀求。
“心意已决。”语音平淡。
“也罢,”他叹了一声,“今日世上少了一个萧遗珠,佛前多了一名弟子。明日,世上也会少一个庄逸,而多了一名苦行僧的。”
他也决定了,愿脱去红尘牵绊,为她而削发为僧。他为他所错的赎罪,他为他所伤过的而忏悔。
遗珠一直背对着他,直到师太轻声叹息道:“他已经走了。”
她这才转过头,只看到他快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她看着看着,他的背影已消失,她还在看着。
一旁的师太看到她的眼角正慢慢地渗出一种透明的液体。晶莹剔透的液体。
那情至深处的爱,与刻骨铭心的痛与恨交织在一起,便凝结成泪。
看着指尖的斑斑泪迹,她笑了。
转回头,她看着古佛与木鱼,“师太,请继续为弟子剃度。”
有了泪,那代表有恨、有痛、有爱,而这又代表她心又复活了,只不过,她仍是想伴青灯古佛。
她要为苍镇南赎罪,也要为萧紫妍赎罪,但愿佛祖慈悲,不要再让这冤冤相报何时了。
但愿生母在天,能谅解她——
“阿弥陀佛——”

萧紫妍醒来时,晨光洒进屋檐。案上平摊了一张洒金香笺,借着晨光,上头隽永的字迹正是遗珠的。萧紫妍拿起来,只见上面只留了一句诗:
“夜雨连绵风陵渡,孤身远引未了情。
今生难报母恩重,惟愿佛前苦修行。”
萧紫妍心中咯噔一下,满院寻找,却再也寻不见女儿的身影。
昨晚的一切,竟是女儿在与自己诀别!
佛门一入深似海,以遗珠贪玩的性子,又怎么按捺得住呢?
她疯也似的向渡口跑去!
渡口处,天磊拦住了她,声音沙哑:“教主,遗珠需要一些时间,去想透这诸多往事……”
萧紫妍一怔,眼前仿佛又出现那个清极丽极的面庞,她嬉笑着绕于自己身畔,甜甜地叫着娘亲,娘亲。
“看啊——”忽然间,她听见渡口处孩童惊喜的呼喊,不觉抬首望向天空。
一道亮丽而炫目的彩虹挂在天边,无边无际的,颜色一道道的清晰可见:赤、橙、黄、绿、青、蓝、紫……那样夺目,那样灵动。在那七彩的华光中,她仿佛看见萧遗珠正坐在虹桥上,甜甜地微笑着,脸上也散发着美丽的光。
那一刻,萧紫妍对着虚空的小遗珠伸出双臂,一时间泪如雨下。

(完)

跋:
拈朵微笑的花,想一番人世变换,
到头来输赢又何妨?
日与月互消长,富与贵难久长。
今早的容颜老于昨晚。

眉间放一字宽,看一段人世风光,
谁不是把悲喜在尝?
海连天走不完,恩怨难计算。
昨日非今日该忘。

沙发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