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燎沈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
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轻柔绵浅的呢喃在风中低回,温柔得教人心都融化了。端庄清丽的少妇抱着尚未满月的小女儿,哄着拍着,面上流露出酽酽的宠溺。
“娘子,咱们的乖女儿还小呢,你念那么深奥的词儿给她,她能听得懂么?”玄衣男子凝注着爱妻和她怀中的小宝贝,脸露微笑。
“我的女儿那么聪明,她一定听得懂的!”女子娇娇柔柔的嗓音不服气地反驳,“你看,她笑了诶,我的宝宝冲我笑了呢——”
襁褓里的女婴睁开一双明澈澄净的眼,转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粉嘟嘟的小脸,笑起来有两对浅浅的酒窝。
男子温情地望着妻儿,心底愉快而满足,想那什么江湖,什么正邪势不两立,都比不上这片刻的天伦之乐。
然而这样幸福的画面并没有维持太久,空气中飘来阵阵血腥气息,无情地吞噬着这连上苍都妒忌的美好温馨——
上一刻温婉少妇的纤长柔夷还爱抚着爱女,下一刻已染了鲜血,失去生命的气息。
上一刻,宾主尽欢的府邸还洋溢着笑语,迎接着新生命的到来,下一刻一场灭门惨祸已经无由招来人间数缕冤魂。
一道白衣人影傲立于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面前,衣袂飘飘,她看也不看那血流成河的场面,姿态优雅地将长剑支在地上,剑身不停地往下滴血、滴血……她扬起脸,眯起一双细长绝美的凤眼,冰冷地望向怀中刚刚夺下的女婴,女婴离开生母的体温,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不知她声嘶力竭的哭声是为了与母亲阴阳永隔而悲痛,还是为了抗议这个血洗了她全家老小的女魔头。
小女儿的哭嚷将他的心揪紧了,血泊中的男子被点住穴道,动弹不得,只有怒目圆睁:“小孩子是无辜的,你放开她!”
男子心都碎了,娇妻瘫软在他身旁,早已没了气息,女儿被这个女魔头夺走,他却连救都救不成!他死死瞪着她,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么凤眼女子早已死了。若是怒火可以燃烧,那么大地都已化为灰烬。可惜她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风姿绰约,衣袂飘飘。
“哦?”白衣凤眼的女子撩起眼皮望向他,凤眼射出两道刀一般冷厉的眼神:“苍镇南,你害死我丈夫,害我孩子胎死腹中,难道他们就不是无辜的?”
男子咬牙道:“邪门歪道,人人得而诛之!我,不过是为江湖除害!”
那双凤眼染上杀之而后快的怨毒,涌动着残暴的逆流,她唰地一声将长剑举起,刺向伤势惨重的男子,剑到他胸口不到一寸之处却忽的停住——她怀中的女婴似乎也预料到了什么,不安分地乱动着一双手脚,哭得脸都紫红了。她怔了怔,手中长剑不觉滑落。
望着女婴,凤眼女子的唇角蓦地浮起一丝残酷的笑意:“苍镇南,我不会让你这么容易就死了的……我要在你女儿身上,将你欠我的一笔一笔讨回来!”话音刚落,白色身影已掠出几里之外。
男子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声凄异,久久不绝。
沉沉的暮色,凄迷的云天,青灯制成的孔明灯碧粼粼地在这阴冥地域中冉冉升起,看起来有如鬼火一般。
天上一轮明月,却是一场生死离别骨肉离散。
大地悄寂,见证了这场人间惨剧……第一回:沧海遗珠
萧遗珠犹记得那天沿着一路秋水匆匆归来时,月光静得像一根若隐若现的松针。月带着水声走来,人影和树影都流进水声里去。沐浴在温柔的月色中,她侧脸的轮廓被这份宁静和皎洁勾勒得清丽脱俗。不过十六七岁的年龄,眉梢眼角的稚嫩气息尚未褪去,已然拥有如此难以言喻的绰约风姿。虽然步履匆忙,她的姿态却依然有如娉婷仙子般翩跹,盈盈掠过界碑的瞬间,她转过头来,明若寒星的眸中已染上点点泪痕。
一过界碑,坐落在山脚下的偌大宫殿便在盏盏昏黄和团团迷雾中渐次明晰。虽然迷障重重,遗珠却早已熟稔当中的每一条岔路每一道机关。直到穿过最后一道关卡,她澄明的瞳仁中突然隐现一丝莫名的恐惧,然而她行进的步子间却不敢存半分迟疑。
“小姐,您怎么才回来,教主已经出关了……”
仓促间来不及回应侍女善意的提醒,遗珠面上的恐惧却因这一句话而愈发浓郁。她似乎早已控制不住心跳的速度,一时间既压抑又无助,皓齿死死咬住下唇,额角发丝已浸了薄汗,轻风一吹凉飕飕的。
她终究是迟了一步,闭关室的大门不知何时已大开,室内缥缈的寒气一股脑向外涌出来。涌动的寒气包裹住门前跪迎教主出关的教众,每个人都恭谨地低着头伏下身子,看不清他们面上的表情。有些侍女的身子仿佛树上的枯叶般轻颤。他们并不确定此时此刻教主的心情是好还是坏,这直接关系到他们的性命是否还可以保留到下一刻。教主萧紫妍平素暴躁惯了,杀人往往不问理由,只要她不高兴或者看不顺眼,立时就有教众命丧黄泉。没有谁例外。
似乎正因如此,饮恨神教就被江湖正派人士冠以魔教之称。饮恨饮恨,含恨在心,却很少有人知道萧教主为何取了这样一个教名。他们内心虽不屑,表面上却只好保持恭敬的态度。他们根本无法忘记曾经名旺一时的沈庄只因得罪了饮恨教主,全家近白口人在一夜间就被血洗。他们也无法不接受江湖中流传的“饮恨密令”一出,世世代代都将遭其追杀的惨痛厄运。正因此,凡饮恨教主所及之处必定是噤若寒蝉,没有人胆敢得罪这个惨无人道的饮恨神教。
萧遗珠从来也不觉得自己例外,即使乳母时常安慰她说教主其实是很疼很疼她这个女儿的。只要教主那寒刀一般的眸光刮过自己的面颊,她刹那间就会怕得脸色煞白,心跳过速。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
她快速扫了一眼密室附近,除了跪落在地发抖的一干人等,并不见教主的踪影。莫非教主尚未出关?抱着一丝侥幸,她紧绷的神经刚要有点放松,却不知从哪里响起了一个人的语声,缓缓道:“你还知道回来?”
这语声是那么无情、冷漠、令人战栗,大地苍穹也就因这淡淡一句而充满寒意,漫天月华也似就因这句话而失却光彩。只因这淡淡一句,遗珠面上便瞬时失了血色,扑通一声跪落。她垂下头,咬着樱唇颤声道:“教主……”
不远处,一条白衣人影独自立于漫天星光下,她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如何来的。殿外静如鬼域,只有远方溪水冲击兀石的声音,沙沙响起。在月儿斜照下,她飘然胜雪的衣袂在地面投下雍容威仪的影子,更增添那无以名之的慑人气氛。整个天地都似乎因她的出现而被层层莫测的巨大气场包围,压得在场每一个人都屏息凝视,唯恐出现差池。
“你过来。”萧紫妍淡淡一句,听不出话语中包含的感情丶色彩。
这个“你”自然指的是自己,遗珠脸色发白,伸手撩起裙摆正待起身走向近前,忽听娘亲一声冷斥:“谁允许你起来了?”吓得浑身一颤,连忙再度双膝点地,膝行至教主面前,她的头依旧不敢抬起来。想到娘亲在众多弟子侍从面前竟然这样作践自己,何况她膝盖早已落下病根,稍稍跪一会膝关节就会钻心痛。当下一股悲凉蔓延四肢八骸,早已钝痛的悲凉。
遗珠忽觉下颌一凉,雪白的脸颊已被娘亲修长的指尖捏起,她不得不跟威严的娘亲对视。娘亲眉梢上挑,一双细长的凤眼带了自己看不懂的微妙恨意,细细玩味着自己流露出的深刻恐惧。却见娘亲气色有了明显的好转,看来闭关疗养是成功的。印象里武功高强的娘亲很少受伤,前不久却因练功走火入魔伤了心魄,好在调养几日现下已无大碍了。
思维刚刚飘出几许,遗珠忽觉左颊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啪”声而猛然剧痛,萧紫妍并未使用太大力道,却依旧将身体欠佳的女儿扇翻在地。她眼中涌动着残暴的逆流,齿间挤出几个犀利的字眼:“好大的胆子!”
遗珠紧捂火辣辣生痛的脸颊,耳畔轰鸣声过,喉咙尽处徒然泛起的咸腥气息顺着唇角滴落下来,染红了一角衣袖。
“女儿该死……”她擦了擦唇角的血迹,重新跪直了身子。周遭很静,静到可以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娘亲,即使她尚在闭关修养,也对自己的举动了如指掌。遗珠总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娘亲掌心的一只脆弱的小生物,无论跑到哪里都逃不出去,只要娘亲轻轻一拢指就必死无疑。从前无意中犯了过错,都会招致一顿重责,这回却是刻意违背。想到娘亲曾经惩罚自己时所用的种种手段,她不禁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背后似乎有个幽灵升了起来。
她以为自己不过是根草芥,奶娘却坚持说娘亲给她取名遗珠,是把自己当作遗落人间的罕见明珠一般宝贝。她也清晰地记得小时候某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她吓得大哭,是娘亲抱着自己哄了一夜。下意识地抚了抚颈上戴的红玉,那是母亲送给自己的,戴上之后能够百毒不侵。她也曾经从细微末节处偷瞥见娘亲流露出的慈爱。即使如此,她却依然不能确定娘亲究竟是疼她还是恨她,如果疼她为什么还要如此疾言厉色,如果恨她又为何把她养了这么多年。
她从来读不懂娘亲,却读得懂奶娘,那个脸上总是挂着慈爱宠溺的奶娘。小的时候,她甚至以为奶娘才是自己的亲娘。每次犯错受罚时,奶娘总会抢先维护自己,好让惩罚轻一点。然而这一回,即使是奶娘苦苦哀求,娘亲也不会放了她吧?
她清晰地记得,娘亲闭关前曾严令禁止她插手江湖中的事情,然而她却可怜那些冤死在娘亲手下孤魂野鬼以及丧失亲人的无辜家属。她偷偷溜出宫,吩咐将那些人善后,还给了那些无依无靠的可怜人一大笔抚恤。本来快快做完这些事情,还未到娘亲出关的时间,然而她却遇上了他,那个布衣少年,自此惦念起他朗月星辉般的动人微笑。伴着他一起安慰那些无辜之人,她竟错过了回去的最佳时机。
而娘当时说,若是她胆敢插手那些琐事,绝对不会轻饶。
但听得教主萧紫妍厉声责道:“你胆敢违抗本教主,难容教规,胆敢违抗为娘,难逃家法。今日教规家法,你哪一样逃得过?”
遗珠敛了眸子,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窝,两行无助的泪水瞬间滑落。
“女儿知罪,恭领教主责罚!”她顺从地俯下身去叩首,再抬头时满眼已是碎裂开来的泪水。
教主一声令下,半晌便见四名侍从走过来,领首的双手捧着带刺的荆杖,紧随其后的则搬来一条长凳,此乃执行教规所需刑具。后面跟随的两名侍从则分别捧着一条细长的软鞭和一小缸盐水,此乃施行家法所需刑具。侍从将几件物品摆放妥当,便齐齐跪落在教主面前,等待命令。遗珠眼神空洞地扫过一干刑具,只觉头皮发紧,她双手死死撑在身前,竟将指节摩擦得生疼。
自此以前,她也只挨受过家法,那根细长的软鞭时至今日早已染了斑斑血迹,远望去就像一条红斑的毒蛇。娘亲鞭打她时从来不考虑她柔弱的娇躯是否可以承受,从来不因为她的哭喊哀求而手下留情。久而久之,她便也习惯了娘亲严厉苛刻的家法,不再试图抗刑和求饶。
“把这个孽种拿下!”萧紫妍沉声命道。
“是!”话音刚落,两名侍从便上前架住萧遗珠,将她按压在刑凳之上,刑凳是坚硬的黑木制成的,俯在上面身子被硌得难受,遗珠想要动弹,却被按压得连一丝回旋余地都没有。
“请教主法旨,杖多少?”侍从拱手问道。
萧紫妍凤眼斜睨刑凳上的遗珠,咬牙命道:“给本座往死里打!”
遗珠闻言心下大骇,从前无论打多打少心里总有个数,打的时候尚能存点期盼。抬眼望向那处处生着尖锐倒刺的荆杖,往死里打会是怎样的惨状呢?她忽然间用尽全力挣脱了按着她的侍从,跪落到教主脚下,抱住教主双腿哀声道:“教主,珠儿真的知罪了,真的再也不敢了,求您看在……看在珠儿初犯的份上,就宽恕珠儿一次吧……”
萧紫妍见她楚楚可怜地哀声求饶,满脸的汗泪都蹭到自己裙摆上,目光中竟有了一丝软化。然而想到遗珠竟敢公然违抗自己,而在此之前还曾经郑重警告过她,却依旧被她当成了耳旁风,一时间怒火再度涌上心头,一脚踹开女儿,厉声道:“犹豫什么,给我打!”
“教主——教主——”遗珠一连串的呜咽再也起不了作用,左右侍从重新上前将她按倒在刑凳上,用绳索紧紧捆缚住她的双肩双足,遗珠忽然瞥见跪迎教主的众人间一个蓝色的身影,心里忽的一阵难过,索性闭上双眼。娘亲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责罚自己呢,难道一点脸都不给她这个不受宠的女儿留吗?从今往后她还怎么面对那些教众,在他们面前维持少主的威信呢?
只闻身后刑杖夹了呼呼风声,便重重挞落,遗珠虽然咬牙硬忍,却依然痛得浑身一颤。意识里尚未充分消化这份苦楚,第二杖便紧跟着重重砸在她的臀腿上,遗珠不由“啊——”得一声可怜惨叫,终于又死命忍住。
遗珠虽然素来不被娘亲宠爱,却也从未挨过教规刑杖,粗重的荆杖击在身上虽不似皮鞭那样瞬间能撕裂皮肤,却着实能伤筋动骨,加之杖上的倒刺尖锐,如利刃般能将皮肉生生划开。在这么多人面前,她想要顾全脸面,不愿呼痛出声,此刻下唇也已经咬出了血丝。疼痛突然间不可遏止地磅礴而出,捆缚的绳索竟快被她挣开,在那细嫩的手腕脚腕上勒出粉红的血印。
没有规定数量,侍从便举着刑杖慢条斯理地击打在皮肉之上,她额上冷汗涔涔而下,滴入眼角一阵刺痛。耳边是刑杖落在身上的沉沉闷响,以及教主在一旁“狠狠地打”的严令。不一会那藕色的裤子上就透出点点血迹来。
“教主!教主手下留情啊!”
萧紫妍寒眸斜睨,见奶娘宋氏急急匆匆地跑过来,扑通一声爬倒在身前,犹自气喘不止。教主冷哼一声,这又是哪个多事的去通风报信了?她心中多少是感激这个奶娘的,毕竟当年遗珠是她奶大的,因而对她存了些宽容。也因此每当遗珠挨打时,只有奶娘一个人敢于求情,而求的情时常又真的能够起点作用。
萧紫妍伸手扶起奶娘,却对着行刑的侍从喝道“接着打!”,侍从眼见柔弱的小姐痛得已经快要忍受不了,却又不敢违背教主的口谕,只好重新举起杖子击向血迹模糊的伤处。
“教主……今天是小姐的生辰日啊!”奶娘这句话提醒了萧紫妍,她眉心微蹙,手一抬,侍从连忙停下刑罚。却见萧遗珠已是脸色惨白惨白,汗水泪水混杂在脸上早已分不清楚。奶娘自来疼爱这个自己喂大的孩子,见她这般惨状,心也揪紧了。见教主不阻拦,连忙过去解下捆缚珠儿的绳索,把从刑凳上滚落的小人儿搂入怀里,心疼不已。遗珠眼光朦胧中见是奶娘来了,想要忍下喉间哽咽的话,却不料胸口竟闷得发慌,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
萧紫妍瞪了眼泪水婆娑的珠儿,沉声问道:“杖了多少?”
“回禀教主,杖了十三下。”侍从老老实实地回答。
事实上十三下并不算很重的惩罚,难怪这丫头还能赖在奶娘那里撒娇。看着从来不肯亲近自己的遗珠满脸委屈地在奶娘怀中流着泪,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情绪。
“你此次公然违背本座,不要以为几下刑杖就算结束了,”萧紫妍冷冷道,“罚你跪冰池半个时辰,好好反思反思自己的错误!”说罢再不看遗珠和奶娘,拂袖而去。
随着教主的离去,在场之人皆缓了口气,方才跪落在地的蓝衫少年连忙起身向这边跑过来。“小姐,你怎么样啊?”
遗珠还未开口,只听奶娘压低了声音:“邢公子快回去吧,免得让教主看见了又生事端!”
蓝衫少年正是饮恨神教大护法的独子邢天磊,不到二十岁,眼睛清澈明亮,轮廓挺拔分明。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湛蓝的发巾随风扬起。他想要扶住遗珠的手僵在半空,明亮的眼中含了绵绵情意,终化作一缕无可奈何,只道了声“好好保重”,便转身而去。
遗珠刚要挪动孰料扯动伤口,痛得倒吸了好几口冷气,才勉强让迷糊的神志清醒了一点。眼前执杖的侍从已搬起刑凳杖鞭往远处走去,剩下的两个侍女定定地站在面前望着自己,遗珠忽然想起还有跪冰池的责罚。
此时风一吹,被汗水浸湿的全身竟觉寒意深重,忍不住连连打了几个喷嚏。想到方才娘亲那句“狠狠的打,往死里打”,若非奶娘在旁说情,自己此刻是否还有命活在世上呢?那刑杖刑具似早已备妥,难道娘亲今日真想打死自己不成?一念及此,她浑身哆嗦得不能自控,一片凄凉的意识里,只有伤口的尖锐痛感撩拨着有些麻木的内心。
疼痛接连着哀怨,满夜星辉下喑哑的心弦轻轻呜咽。她似乎看见山岳碎成千杯万斛,肆意流淌的尽是落寞。
沧海遗珠,不过是不受宠爱的弃儿而已。第二章 童年梦魇
萧遗珠被两个侍从押入南边的冰池跪下,阴冷的寒气自膝间蓦地升起,钻心的疼痛袭来,齿间冰冷得凌凌做响。她自小就时常被罚跪,跪钉板跪冰池,直落得个膝关节的病根,只要天气转冷就会痛得难以忍受。
“珠儿,运功抵御寒气!”奶娘轻声提醒。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遗珠痛得将唇咬出了血,浑身又寒又痛颤抖不已,甚至想替她受了这份罪。遗珠不住地咳着,只觉一颗血肉之心都冻得跳疼,四肢八骸的血液似乎都凝住了。咳了几下,又有几丝新鲜血液溢出唇角,遗珠只觉整个胸腔里都弥漫着血腥味。想到自小娘亲就这样狠毒地惩罚自己,她愈发觉得自己卑微得犹如草芥,若是就此死了也许也没有人心疼吧!当下便也不考虑运功御寒,一任膝盖的锥痛越来越麻木,意识越来越模糊……
遗珠罚跪之时,萧紫妍并未走远,她遥遥地看着遗珠受着折磨,痛不欲生,眼里交织着复杂的情绪。
“十六年了——”悠悠长叹一声,时光蹉跎,却没有消磨那些蹂躏内心的往事。十六年了,当初那个瘦弱的女婴如今已长成花季少女,焕发着令人肆意惊叹的美丽。这美丽,却只让她觉得可恨!
时光追溯到十六年前,她从奶娘手中接过刚喂完奶的小珠儿,全身都散发着甜甜的奶香。她把小女儿抱在怀里,小女儿就乖乖地偎着自己,小小的面孔上,圆圆的眼睛里流露出对母亲的眷恋和信任。萧紫妍抚着婴孩粉扑扑的小脸、软软的小手,心里竟萌生了一种纯美的幸福。她噙着一丝温馨的笑意逗弄着婴孩,逗得小珠儿咿咿呀呀地咧开嘴笑着。奶娘在一旁注视着教主难得浮现的笑容,在旁陪笑道:“珠儿小姐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萧紫妍闻言眼神忽地一凛,用力将手中的婴孩扔了出去,幸亏奶娘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被惊吓得大哭的珠儿。
“教主?!”奶娘惊异无比地望向萧紫妍,只见她冷冷道:“我不觉得可爱,只觉得可恨!”一双细长的丹凤眼聚拢起令人生寒的恨意,在婴孩声嘶力竭的哭声中,她切断心底最后一抹温情和柔软,强行把心缩成坚硬的一小块,自此敲打不出任何声音。
自六岁起,萧紫妍开始教遗珠练武,斜睨怯怯地站在自己面前的小丫头,她忽然命令两名弟子上前,迫她压开韧带。六岁的小孩子身子自是十分柔软,然而毕竟没有练过武,尚有韧带未开之处,被两名弟子紧紧压住,疼得大哭出声。
“没用的东西!”一声冷斥,尤嫌弟子下手太轻,兀自上前抓住小珠儿颤巍巍的小肩膀,狠命地压了下去,让她的额头贴紧脚踝。珠儿吃痛,“啊”地一声惨叫!韧带硬生生被拉开!珠儿痛得连喊都喊不出来了,一口凉气冷不丁吸入肺腑,连连喘了好几下才压制住喉管的涩痛。
“好痛——好痛——!!!”倒吸着冷气,小小的额头上浸满了汗液,身子被母亲压得动弹不得,只好向前扑腾着一双小手,仿佛这样就可以舒缓痛楚。萧紫妍见她半晌不吱声了,松开手,珠儿很快就弹了起来,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小脸憋得紫青紫青的。萧紫妍左看右看确定她没什么事,这才负起双手喝斥道:“站起来!”。珠儿一抖,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即使两条大腿外侧的韧带还余着酸痛。
萧紫妍不再看她,声音淡淡的没有任何感情:“练武就是要吃苦,没有谁可以轻轻松松取胜,所以——”她抽出一根细软的藤条,撩起眼皮看向惨兮兮的珠儿,“娘会严格训练你,你若是偷懒不认真,娘就让你尝尝藤条的滋味。”
自那之后,萧遗珠每天都被安排得满满的,清晨六点就被奶娘叫醒,洗漱完毕后就去跟娘亲请安。小孩子毕竟睡眠较多,好几次奶娘都叫不起来睡得香甜的珠儿。甜甜的梦乡却徒然被一盆冷水浇醒,她一个激灵坐起来,第一眼见到的便是一脸震怒的娘亲。
请安完毕后,萧紫妍会检查珠儿前一天练功的效果。奶娘总是看见教主像拎小鸡一样将珠儿拎到练武场。若是练得让她满意,才准珠儿吃早饭,否则便一直罚跪到晚上才准吃饭。不过晚饭时常是异常可口且种类丰富的。
虽然珠儿对于练功丝毫不敢懈怠,却很难让娘亲真正满意。她时常腹中饥渴难耐,膝骨锥心刺痛,奶娘经常来求情,可是娘亲总是冷冷一句:“不准起来!”然而长跪却会耽误练功的时间,萧紫妍后来就将罚跪改为站桩,双臂还要在身前平举起来,连读书时也不准休息。
午餐过后便要读书练字,萧紫妍一点休息时间都不给她。然而餐后困乏是人之常情,珠儿常常看了几行字就眼皮下坠,结果小手总被戒尺抽打。不过娘亲从来不打她的右手。萧紫妍对珠儿要求极严,背书时错一个字,练字时一笔不规范,便拿起戒尺照着珠儿小手掌的嫩肉狠命地抽打。长此以往,萧遗珠竟有了心理阴影,每次读书写字时都偷瞄母亲的眼神,稍有不对便吓得冷汗涔涔。
有时候小手抽得红肿了,端不起碗来,萧紫妍就让侍女一口一口喂饭给她。如是反复,萧遗珠写得一手好字,还熟稔四书五经诗词歌赋。
由于过于害怕出错,珠儿思想上便背负了沉重的包袱。有时明明私底下将一个招式练得炉火纯青了,在母亲面前却紧张地怎么也做不对。萧紫妍责问她是否练习了,她只说自己已经练得很好了,可是不知道为何做不对。结果显而易见,母亲认定她说谎,藤条便如雨点般抽打在身上。
时光荏苒,那些逝去的岁月在萧紫妍脑海里却始终挥之不去。
终于熬过半个时辰,两名侍女即将冻昏过去的遗珠从冰池中拖出来,奶娘慌忙上前去扶。意识虽然模糊不清,在寒气的摧残下,珠儿冻僵的身子却依旧不由自主地发抖。奶娘轻轻喊了声“珠儿”,听她万般虚弱地淡应了一声,心都揪紧了。正欲扶住她往宅子走去,一转身便看见教主负起双手站在自己面前,细长的凤眼射过来两道寒光,看上去不怒自威。
“教主……”奶娘不知该说什么,扶着珠儿就似扶着一个冰块。
萧紫妍低眉望了眼珠儿,见她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中瞬间闪过些许心疼,然而她终是狠了心肠咬牙骂道:“一点用处也没有,冻死了干净。”奶娘愕然抬头,实在不明白教主为何非要说出这样残忍的话。怀中的珠儿似乎也轻颤了一下。
风拂过,一片清寒,珠儿不禁打了个寒颤。
萧紫妍看在眼里,蹙了蹙眉,将一个小瓶递给奶娘。
“明日午膳,让丫头到本座那里吃。”
奶娘望着小瓶上“灵华露”三个字,微微诧异,这可是救命的良药啊,从前别派掌门亲自前来求此药,甚至愿用至宝交换,教主都不给。如今珠儿虽然昏阙,实则伤势并不算太重,教主竟然就轻易将这瓶良药给了她。
再狠毒的家法,再严厉的态度,骨子里都是存了一份疼爱吧?
当下千恩万谢,扶好遗珠缓步往宅子走去。
萧紫妍望着她们披星的背影,悠悠叹了口气,月光映入眼眸,点点不知名的液体浮现——
十六年了,我都没有疼过她分毫,她今天生辰,我却将她罚得惨痛。
内心被利器搅动,生疼,这种疼痛竟如此熟悉!刹那间仿佛晴天霹雳,那个场景再度冲进颅腔,她的眼中出现近乎崩溃的神情!
“孩子,我的孩子——”那个即将出世却胎死腹中的亲骨肉!就这么流掉了,无声无息的,它甚至还来不及看一眼这个残忍的世界!
胸腔往上涌着窒息的闷痛,萧紫妍强行驱散那惨绝人寰的记忆,片刻后眼中只剩了深沉的恨意。
今日的惩罚怕是太轻了——
她冷冷一笑,双掌用力向前一击,面前几颗粗木生生拦腰折断,沉重地砸在地上,惊天巨响!
第三回:玉盘珍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