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至正年間,廣東韶州府曲江有兩個閑住的縉紳,一姓屠,一姓管。姓屠的由鄉貢起家,官至提舉之職,姓管的由黃甲起家,官至觀察之職。她兩個是一門之婿,隻因內族無子,先後贅在家中。才情學術,都是一般,隻有心性各各有別。管觀察跌蕩豪華,是個風流才子,屠提舉古板拘執,是個道學先生。兩個夫人性格卻又是一般,那屠夫人天生的風流嫋娜,豪邁瀟灑,管夫人卻是溫柔和順,持家謹嚴。這兩個夫人與丈夫性子雖不相同,卻是個個生得如月宮仙姝一般美貌無雙,且是屠道學也愛她夫人活潑嫵媚,管才子也愛她夫人溫婉斯文,夫婦伉儷之間竟是十分的意篤情深。隻這一對連襟之間好尚不同,每每交談片刻便相對兩厭,不免互相貶駁,日複一日,就弄做好像仇家敵國一樣,便是兩個嫡親姊妹之間往來得也稀少了起來,起先還是勉強同居在一處,待得嶽父母去世之後,就把一宅分做兩院,凡是界限之處,都築了高牆,使彼此不能相見。獨是後園之中有兩座水閣,一座麵西的,是屠提舉所得,一座麵東的,是管觀察所得,中間隔著池水,正合著唐詩兩句:遙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蓉無路通。
這陸上的界限都好設立牆垣,隻有這深水中立不得石腳,還是上連下隔的。論起理來,盈盈一水,也當得過黃河天塹,當不得屠提舉多心,還怕這位姨夫要在隔水間花之處窺視她的姬妾,就不惜工費,在水底下立了石柱,水麵上架了石板,也砌起一帶牆垣,分了彼此,使她眼光不能相射,除此之外,又各各嚴命家人,輕易不得登這水閣,以防她隔牆私語,尤其道學先生家姬妾公郎拘管森嚴,便是溽暑中夏,無伴亦不得登閣半步。
卻說屠提舉生有一子,名喚珍生,管觀察卻生得了兩個孩兒,長子玉樓,比珍生大了三歲,幼女玉娟與珍生是同年所生,論年齒略長了半歲。這珍生、玉娟二人自幼兒生得極似,兩副麵貌竟像一塊印板印下來的。隻因兩個母親原是同胞姊妹,麵容骨骼相去不遠,又且嬌媚異常,這兩個孩兒又能各肖其母,在繈褓之中時尚在同居,有時屠夫人將玉娟認作兒子,抱在懷中飼乳,有時管夫人將珍生認作女兒,摟在懷中睡覺。後來竟習以為常,兩母兩兒,互相乳育,有詩經說得好,螟蛉有子,式穀似之。從來孩子的麵貌多像乳娘,總是血脈相隨之故。隻是那兩個孩子尚小,沒有知識,麵貌像與不像,她也不得而知,卻是旁人漸次的越來越分不清席誰珍誰玉,便是親生的父母哥哥也不例外,那玉樓便曾笑她母親道:“阿娟有時是妹妹,有時是弟弟,我都叫娘親鬧糊塗了。”
到得分居析產之時,那珍生、玉娟不過才總角垂髫,尚不諳人事,待長得幾歲,常聽得人說姨母家一個表姊弟生得與自己一般模樣,卻是不得一見,不由時時在心中思想,有時攬鏡自照,見鏡中一個芝蘭玉樹般的形影,不免嘖嘖自羨道:“天地間生出我這樣人物,已是窮盡了造化之功,卻又到哪裏再去找出那一份鍾靈秀氣,好生出這第二個人來?這傳言多半是以訛傳訛,定然不可盡信也。”
那珍生看看長到七歲,也就發蒙就了學。可笑管、屠兩家將一座大宅一分為二,管得了家裏不相往來,卻管不得兩個孩兒在學裏的事情,那管玉樓與屠珍生竟在一個先生門下做起了師兄弟來。這兩個孩兒在父母尚未分家之時常常一道兒玩耍,向來十分要好,分居之後來往日疏,那玉樓思念表弟,大著膽子纏著父母鬧了幾回,卻是次次都被駁了回去,有回鬧得凶了,被父親祭出家法來打了一頓,這才不敢多言。。
這回玉樓見珍生來與她做了同窗學弟,歡喜得無可不可,帶來的吃的用的都盡緊著珍生選用,又見她生得文秀,恐學裏頑童欺負了她,鎮日價得空便如母雞護雛般跟在她身旁,這種種行為,竟不是姨表兄弟,便好像是親生兄弟一般親昵。其實在玉樓而言,這不但是她表兄弟間手足情深,且是珍生一張麵容生得酷似玉娟,那粉雕玉琢的小模樣兒便如是玉娟帶了方巾著了襴衫前來上學一樣,那玉樓見了她一個,就似是既見了妹子,又見了兄弟,竟是將雙份的親愛都撲在了珍生一個的身上。那珍生亦極依戀表兄,口中隻是哥哥長哥哥短的叫個不休,每逢無事便在玉樓鞍前馬後的緊緊跟著,單看兩個孩兒的親善模樣,誰能想到這兩家家長竟是個水火不容的勢頭?隻是上下學皆有伴當小廝隨行,她兩個畏懼父親,這才沒敢做一道行走。
那玉樓到底是孩子心性,她得了珍生同學這樁新鮮事兒,在心裏如何藏得住?好容易盼得父母不在身邊,隻她兄妹兩個閑坐了說話,便拉了妹子衣袖一把,嘻嘻笑道:"阿娟,你再猜不到我在學裏遇見誰了。"玉娟如她娘親一般,生就個溫柔沉靜的性兒,卻不似爹爹哥哥跳脫,抿著嘴兒搖著扇兒道:"憑了是誰,總不過是哪家的小廝罷了。"玉樓見她淡淡的,卻是平素裏見得慣了,也不以為意,湊在她耳邊小聲道:"便是姨丈家裏的珍生弟弟。"那玉娟果然不曾想到是她,嗯的一聲,想起來平日裏對鏡照影時的心事,忍不住便想發問,可是珍生是別家的兒郎,並不是親生的兄弟,這羞人答答的,卻怎生問得出口?
可喜玉樓善解人意,見妹子小嘴兒張了張又閉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覺得十分有趣,哈哈笑道:“平媽媽她們說得不差,那珍生弟弟果然生得和你一模一樣。她怯生生立在學堂門口的時候,我真當做是你扮作個小子偷跑了來呢,後來聽先生說是新來的屠珍生,這才明白過來。”
玉娟心中數年的疑惑一朝得了解,這世上竟果然有一個麵貌形容與自己一般無二之人,一顆芳心怦怦亂跳,不知道是喜是驚,小臉上漲得通紅,拿團扇掩了臉兒啐道:"誰來問你了?做哥哥的也沒個正經,在外頭見了個什麼稀罕人兒,便拿進來混說!"一麵說,一麵站起身來便往裏走。玉樓見她妹子著惱,生怕她到爹爹跟前告了禦狀,自己便要糟一大糕,又是笑,又咬牙,連忙起來跟在妹子身後亦步亦趨,做小伏低的央告了再三,這才求了她回轉來。那玉娟也不是認真惱她,畢竟兄妹情深,鬧了一陣也就好了。
自此那管玉娟的心中便存了一個奇奇怪怪的意思,每再對鏡之時,便止不住的遙想珍生表弟的風采,有時竟偷偷取了哥哥的冠弁戴在頭上,又不施粉塗朱,宛然便是一個翩翩佳公子模樣。她也是有些癡氣的人兒,每每將鏡中的影兒便認作是珍生,一顰一笑皆如己心,雖然不曾再謀一麵,在心裏竟將她當作相知多年的兄弟親人一般。
那屠珍生的性子與父親不大相同,有些兒肖似母親瀟灑不羈。她早從表哥口中確知玉娟表姊容顏與自己不差毫厘,在心裏便存了親善之念,叵奈一道高牆分隔東西,兄弟姊妹無由相見,隻能偶在鏡中借了自己不戴巾冠模樣,暗自懷想玉娟表姊的冠世豐姿。
烏升兔落分晝夜,草長花飛度春秋。那管、屠兩家彼此無事,老死不相往來的又過得幾年,珍生、玉娟各長到了一十四歲,玉樓也已鄉試及第,得了個舉子的功名,管府上便生了一場禍事。那管夫人染了時疫,一病不起,況且平日裏身子一向虛弱,病榻纏綿數月之後,竟然拋下一雙兒女撒手而去。管公雖然風流,對這夫人卻是一向敬重,也無意續弦,這主婦之位便虛懸了起來。隻是長此以往,內宅無人料理亦不是事,那理家行權之事便漸漸落在了管公妾侍吳氏的手上。
這吳氏本是青樓的紅倌人出身,生就一副花容月貌,且是舉止妖媚,行動風流,又會笙簫琵琶,自度小曲,樁樁件件皆合了管公的心意,因此費重金將她贖了身子取回家來,日日相憐,時時親熱,好得蜜裏調油一樣。因她主婦賢德,這婦人並不曾吃過什麼苦頭,又仗著丈夫寵愛,舉動甚是驕矜。自那正房夫人一死,雖不曾正式的行了禮扶了正,管府裏裏外外卻都將那吳氏當作夫人一般惟命是從。那婦人妾做夫人,竟比個正牌的夫人還要得瑟威風,不但轄治得一班下人服服帖帖,連前妻留下的一雙兒女也時不時的想要尋出事兒來揉搓一番,好立自己之威。
那管玉樓素性疏朗豪邁,不會忍氣吞聲,又是外宅男子,那吳氏也不敢太過招惹於她。隻是那玉娟小姐一貫溫柔嫻靜、知書達理,從不在父親哥哥之前說是道非,這本是她閨秀千金的涵養,不料卻因此被那無知婦人認定是個好欺負的,得寸進尺,覷著便兒就生事端,玉娟身邊貼身使婢小鴻、乳燕等人早將她恨得牙根癢癢,每每要訴至老爺少爺麵前,卻都被小姐約束住了。這也是那玉娟一片好意,不欲家人之間多生齟齬,因此隻自己越發的安分守時,連閨門也輕易不踏出半步,教那婦人尋不著嫌隙,也就罷了。
這日正逢管夫人周年將屆,管公早將所有祭奠之事交於吳氏掌管,自己樂得偷閑。那吳氏如何肯盡心盡力的為這先夫人作祭,一應供品不過虛應故事,防著管公查問罷了。那玉娟小姐見雞瘦魚陋,實在是不堪饗母親的在天之靈,又不好驟加質疑,一點孝心不滅,便從自己日常積下的月例銀裏拿出錢來,要為亡母另行置備香燭供果。隻是她自來隻在深閨嬌養,卻是不便為此事拋頭露麵,又怕被吳氏知曉惹出氣惱來,也不好打發使女仆婦去辦,沒奈何隻得遣小鴻請了玉樓過來,要與她一道商量。
自從母親去世,管玉樓已有許久不曾與妹子閑坐共話,這回應邀上得樓來,便見到她衣寬帶長,玉靨瘦損,比往日清減了許多,隻道是為了亡母傷懷所致,與自己乃是一般情懷,心中一慟,也就不去多問。兄妹倆各自坐定之後,待小鴻奉上香茗,玉樓便道:"阿娟,今日何以有興,想到要與阿兄烹茶閑話?"玉娟微微一笑,欠身勸玉樓飲了一盞茶,自己也陪了一盞,隨後便慢啟朱唇,將托她重置供品之事娓娓道了出來。她說話含蓄,講到那婦人無禮之處都是一帶而過,玉樓便不解道:“此事爹爹不是交給吳姨娘去辦了麼?妹子卻因何要另行置備?可是有什麼特別之物要采辦來供奉娘親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