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蔷薇??什么的,我忘了 || 8430字

苏蔚走回到诊所来,看到墙角的几支黄艳的迎春花开着,花枝有点向前倾,根子扎在墙基里,像是砖缝里生出来一片葱翠。
天天出出进进,他似乎这一刻才发现这里春色新漫。
砖墙上的石灰剥落了不少处,露着里面的一层黄泥,早先苏蔚看到黄泥时,泥色还新,不知什么时候褪了色,还有的地方黄泥也脱落下来了,露出内里的红砖,红砖也渐渐褪着新色。
连同那两扇门,木质上重新油过了的,也显着了灰灰的暗色。
砖房里照例是暗蒙蒙的,斜阳映着门口一片黄亮。苏蔚突然想起来,他出门时是关了门的。这个念头正动着的一瞬间,就看到光亮之前黄宜芳弯着腰在给那个叫黄秀水的女孩打针,那个女孩不做声地歪着身子,带点扭动地。黄宜芳说着:别动,针要拔不出来的。
黄秀水身子朝着右墙,腰扭着,头是朝下的。苏蔚感觉她是感觉到了自己,一时她似乎动态静止了,原来褪到腿根的裤腰微微移上了一点,遮着了一点露出的皮肤。
苏蔚给黄秀水打过针,他还没有感觉过她要遮着一点什么的意味。也许是因为黄宜芳在给她打针吧。苏蔚也还是第一次看到黄宜芳在诊所给人打针。
黄宜芳拔针的动作先手掂一掂,随后向上扬一扬。这个动作可能是她的习惯,却给苏蔚一种奇特的感觉。黄宜芳回转身来朝着他时,在黄亮的光里,脸色微微有点红,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眼微微地朝下垂了垂。
在这里给人打针,也许是黄宜芳所不习惯的吧,苏蔚想。不过,按说这也是她的诊所啊。

黄住村是个大村,在兴合作医疗的年代,一般大村里都有两个赤脚医生。苏蔚的前任,也是个知青,招工走了以后,黄宜芳就把诊所搬到她的小村家里,小村离大村中心村半里路。在农村,半里路算不上什么,往往出工远,要走出一里路外去。苏蔚当了赤脚医生,在原来的诊所吃住。诊所原是个旧祠堂,旧祠堂修了多少次,砖都换了新的了,墙也粉刷过好几次,几处窗木换了新的。新木与旧木形成一种交叉的色彩。
苏蔚从黄宜芳的家里搬了药品到诊所来。也只是搬了一些,留着了大半。黄宜芳还是在她的家里给人看病。搬药的时候,她只是在一旁贴墙站着看着他。苏蔚只拿了一点就走了,他觉得自己像是从她那里讨生活活路,夺了她的东西似的。
赤脚医生也就是给人看看感冒咳嗽腰酸背痛之类的一般病,发一点常用药。稍大一点的病,便让人去镇上卫生院看。镇离村子并不很远,也就五里路吧。不过村上的人有病很少去镇上,合作医疗的费用本来就是一年一度收了的。
苏蔚的诊所在中心村村口,中心村人家集中,有病都来他这里,慢慢地,药就不够了。偶尔苏蔚把纸裁成药方似的,开了药,让人去小村黄宜芳那里拿。开着药方的时候,苏蔚觉得自己就如城市医院的医生一样。
药还是每次由黄宜芳去镇卫生院进。苏蔚再到小村黄宜芳的家中去拿。黄宜芳的家是一排三开间很亮堂的青砖屋,门口挂着一把艾草,挂久了,青中夹着枯黄。苏蔚不清楚,这是人家的习惯,还是诊所的标志呢?
诊所里有人来看病,一般都在清晨和傍晚。整个白天往往是很清闲的,只有几个患慢性病的人来打针。也有重病的人,从镇上配了药,请苏蔚上门去打。农村上的人生不起病。天晴时,踩着阡陌高高低低坑凹不平的土埂,苏蔚会想着赤脚医生的名称,虽然他并不赤脚。

黄宜芳是赤脚医生,自然也有诊所门锁的钥匙。苏蔚想,是黄秀水找了黄宜芳来打针呢,还是黄宜芳正好来了,看到了在门口等着的黄秀水呢?
黄秀水转过身去束着裤腰的样子,也有遮掩着一点的意味。
苏蔚注意到诊所桌上添了一束花,说不清花名,粉红的花朵,用草扎着,斜靠在右墙。天窗的玻璃透下来的光,映在花上,给人朦朦胧胧的感觉。苏蔚不知那是黄秀水还是黄宜芳放在那里的。她们是拿来给他,还是她们随身带着,准备带回去的呢他不由看了一看两个姑娘,黄秀水似乎感觉到他的注视扭过身子,黄宜芳似乎认真地在做着工作,把针头卸下来,放在已用的医用铝盒里。那些针头晚上都要用开水煮着消毒的。
针头轻轻放落在铝盒里,发着很清脆的声音,光影似乎应着声音微微地颤动。
黄秀水移身出门去,影子拉得长长的。面前的黄宜芳静静地朝着苏蔚,她的脸略显长,神态端庄。沉默中,村头的那只黄鸡在外面的草丛中,咯咯地叫着,风从绿色的篱笆丛透进来一阵清凉。黄宜芳转一转身,放下一支小小的针药。她在黄秀水坐过的凳子上坐下来,看看苏蔚。她的眼正对着人时,显得大大的。她的眼眨一眨,就垂下来。她又站起身,用镊子把针药瓶头敲去,再从桌上的针盒里夹出一个消毒了的针管,管头伸进药瓶里去,慢慢地退吸着针药,微红的药水吸入到针管里去。她捏针管的手的小指微微矗起,似乎有点颤动着。苏蔚看着针管慢慢地吸入着药水,如把一份静谧吸入了。
黄宜芳给针管装上了针头,架在了铝盒上,重新坐下来。苏蔚一直看着她的动作,心想她是给谁打针呢?见她坐下来,那模样与来这里打针病人一般,心里又想,这是什么针药她是什么病呢?他走向桌边。
“你自己……打不起来么?”
苏蔚含着笑来问,觉得问得有点不对。想她是患者,他便应该给她打针。他拿起针管,并取了药棉。浸泡了酒精的药棉凉凉的,无意识中手指轻揉着,挤出一点水湿。

她看他拿了针,还静静地坐着,随后,并没有去解裤带,却把衣袖拉起来,小碎花衬衣的袖子拉到臂肩处,显着了一截圆润的胳膊,到底不下地干活,她裸露出来的皮肤,不像常见的乡村人粗红的肤色。衬衣袖把那上臂的肉挤紧了,显得格外丰满。
"我自己……就是下不了针。"她看着他的针头,带着一点笑说。那点笑意让她的脸生动起来。
"怕痛么?"苏蔚问,又觉得自己问得不好。
“都说你打针不痛的。”
苏蔚把药棉轻轻地往她的上臂的皮肤上涂擦。不知是地方不对还是她的敏感反应,她的手臂缩了一缩。他就选了一处肌肉柔软处再擦,总觉得似乎不对。平时打肌肉注射照例应该是臀部的,而眼前又面对着一个同行,苏蔚觉得有点手忙脚乱起来。
苏蔚的从医,除了最早时候跟一个拳脚师傅学过一段时间的推拿针灸,西医的打针配药都是他自学的。想第一次给人打针,也就是狠着心往下扎去,他的胆子在农村一下子显得大了。
怕扎着臂上的骨头,苏蔚扎针的手迟疑了一下,便扎浅了,似乎还在皮下,感觉黄宜芳眉头向下垂了垂。他只有用劲把药水推进去,药水有点滞,推不动,就慢慢地把针头朝下推一推,她的眉头颤动一下,苏蔚知道这样会很痛的。
苏蔚想,这是什么针水呢是营养药吧。苏蔚知道黄宜芳有了未婚夫,是部队的连长,在县城里支过左,那时军管,连长也管很大的单位,后来留在了武装部。这些都是苏蔚听人说的,想着她有着部队长官的未婚夫,苏蔚感觉到的她仿佛多了一份端庄。
黄宜芳放下袖管的时候,说:“明天,要请你去小村打个针。”
"去你那儿么?"苏蔚想着自己出诊到她那儿,有一种奇异感。
“不是,一个城里来的。女的。人病得一点精神也没有了。”
苏蔚想说,是什么人?或说,你不能给她打么?想黄宜芳夸过他打针不痛,想那城里女人,大概很怕痛,黄宜芳不敢给她打。那么黄宜芳莫非是来试打的?那个女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苏蔚是从城里下放来的知青,对城里来的人生有一点亲近感,却也有一点疏离感。
斜阳落在村头的树杈上了,黄红黄红的,枝头在斜阳上划了几道细长的弧线。那束粉红的花插在了用过的生理盐水瓶里,枝根润了水,花朵儿显着了微鲜的生气。

在苏蔚的感觉中,女的就是成熟女人,少女是不应称为女人的。见到城里来的少女,他有点意外,少女的脸虽然带着城市肤色的乳白,但映衬着小村场那边满野方方正正的绿田块,让人有明艳的感觉,并不显有病态。
少女与乡村的姑娘就是不同,坐在竹椅上的她眼光直直的,闪着清亮,毫不回避地看着苏蔚。苏蔚便有城里高楼下巷子间风吹过的感觉。
苏蔚不知黄宜芳与少女是什么关系,想是亲戚,看来又不像。
黄宜芳对少女说:“美静,他也是大城市来的,南城知青。”
苏蔚瞥一眼自己穿的球鞋,鞋头的橡胶有点开裂了,边沿都是黄土。到农村后,他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穿着。农村似乎穿什么都可以随便的。他是一个乡村人,但他又与美静有着城市的认同感,这点意识中含着了一缕淡淡的悲哀。
苏蔚把药箱放到屋边堆着的土坯上,那个叫美静的少女还看着他,见他拿出药来,走近她时,她才说:"我没病的。"她的声音细细微微。苏蔚不清楚是她病的原因还是她本来就是这么轻声。他们本不在一座城市,但城里的口音,都含有缓缓绵绵的味道。
苏蔚拿出了针管与针药,针药是黄宜芳带给他的,似乎就是昨日给黄宜芳打的药。他还是不知道是什么药。他静静地站着,看美静在椅上扭动一下身子,表现着一点不情愿的反抗。他又看看黄宜芳。黄宜芳在场边用竹扒子划着几根散乱的稻草,那是农家女习惯的勤快动作。
"打吧,是营养针。"黄宜芳也不知是对苏蔚说的,还是对美静说的。
“是营养针,黄宜芳……昨天还打了一针的。”
苏蔚说出话来的时候,不自觉地就含了城里口音,那口音有一点拗口了,在这乡野之地说出来,自己也觉得不习惯了。
苏蔚把针管吸了药,等着美静。美静也就很自然地解了裤带,她身上的肤色也如脸色一样,带着一点暗暗的乳白。
那个部位的皮肤上有着一些针眼的痕迹,不少点上结了盖,形成了陈旧的不平滑的粒子。
苏蔚尽量把针药缓缓地推进去,还用蘸着酒精的药棉棒在离开针一圈的皮肤上,轻轻地拂着,分散着针药推进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打针确实会不痛的。
美静似乎根本不在意打针,她眼盯着远远的田野,那边有方山群淡淡的阴影。她轻轻地说:“有鼓声,听到了鼓声了么?还敲着锣。许多许多的鼓声,许多许多的锣声,听着了么?听着了么”
苏蔚继续推着针药,他静下心来,屏息听了听,能听到田野的风在青苗上的动静。黄宜芳并没在意美静的话,只是看着他打针。
椅上的姑娘身子一动也不动,她的目光停在远方,凝在那很深很深的地方。恍惚间,苏蔚也似乎感觉到那里有着鼓声和锣声。直到他迅速地拔出针来时,她还是没有动。
苏蔚也去看那边云天,天很蓝很蓝,一条条红红的云彩如堆着。他来到这个乡村后,还是第一次这么感觉着田野上云空的色彩,许多的感叹都浮在内心。
田埂上有农人走过,朝这边望着。黄宜芳走近美静,似乎遮掩着她依旧裸露着的肌肤,说:“苏医生给你打完针了,你还不知道吧。都说他打针不痛呢。”
田野一片麦青的香气,前面一块油菜田里金黄金黄。南边有个小土坡,坡那头孤零零的一间土墙草房,房边却种着几棵嫩竹,如水染过的青青。黄宜芳和苏蔚一起走着,像是送他一段路。绕着小村走到村前,她其实是跟着他,斜离着他身边一点距离。走到田埂上时,她就走近在他的身后了。苏蔚偏过一点身子,他眼的余光看着黄宜芳半边侧身,她也偏着身子,似乎避着前面的阳光,也与苏蔚朝着一个方向看。苏蔚似乎以前还没有这样仔细看过她,她的上身显得有点长,像她略长的脸型,穿着一件蓝色两用衫,这儿的农家姑娘都穿较长的两用衫,一直盖到膝上面。她似乎就喜欢穿这样的衣服,使她的模样显得很稳重。苏蔚对黄宜芳总隔有一点距离,也许就因为她显着的庄重吧。
前面看清大村的轮廓了,看惯了的青砖房高低的村落。脚下也就到了通大村的大路。在苏蔚的眼光里,黄宜芳弯下身去,应该说她蹲下身去。苏蔚也就停下了步子,见黄宜芳从埂边摘下一簇草花,那带点紫色的小花,几朵集成一簇。苏蔚为懂草药,查过不少草的名称,但他还是弄不清田野里许多的草名。他觉得蹲身去摘草的黄宜芳,有与她平时气质不同的感觉。她手上拈着花,紫花映着她略显长的脸,显着姑娘的一点妩媚。苏蔚一时有些看呆了。黄宜芳瞥过苏蔚一眼,她把拈花的手落下来,花就从她的捏成团的手中探着头,宛如从那里生长出来一般。
苏蔚想到插在盐水瓶里的花来了。
"她见你要话多一点的。"黄宜芳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苏蔚知道她说的是城里来的美静,那少女的个头看上去是个姑娘了,但她的腰身与脸形,还是个女孩,年龄显得小。在苏蔚的印象中,她是个少女,但在黄宜芳的话中,似乎作为女孩来议论的。
苏蔚一时不知怎么来应她。黄宜芳便又说:"她平时不说话的,也不让人给她打针,真是没办法。"她的口气全像是说着一个孩子了。
苏蔚看着她的手,她的手也是略显着长,她的手背在身后,那簇花在她摊开来的手中。
"你为她烦很多的。"苏蔚想着说,他本来想问她是什么病的,想到黄宜芳也打过的针,也就转了话来说。
风轻轻地吹过,她手中的花吹到麦田里去了。她嘴里轻轻叹息一声,如同这里的女人习惯对女孩的宽容。这时的黄宜芳便显出成熟的农家女人意味来。
"城里来的,在城里多娇惯的,下乡来,肯定不习惯的。我知道她不习惯,请你来给她打针。你也是城里的,你们可以多说说话。听你们用城里的口音说话,可是你……"黄宜芳说着,脸上漾开了一点笑意。苏蔚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笑,觉得那也有着姑娘的妩媚。她的脸型圆着了一点,眉眼间都展开来,他不由得定着了神。
黄宜芳似乎没注意到他的眼神,她并没朝他看,只是朝那边山影处看着。停了一停,她突然说了一句:"还请你给她打针。"像向他恳求似的声音,说完,就转身回头,走向被斜阳映得一片清亮的小村去了。
大村的后场上早早地拉起了幕布,放电影的消息传遍了十里方圆的乡村,在城市还很少电视的年代,乡村有电影看,是很稀奇的了,多少里外的村上也会有人赶来看的,下午,乡村大路上不断走动着人。
从小村这边看过去,幕布只是小小的一块黑边围着的白布。美静任由着做打针准备的苏蔚,她看着那块幕布,本来安静的神气飞扬起来。
“这怎么看电影?应该一直往里走,一直走,往黑黑的里头走。到坐下来,看到光,光动起来,人就活了,什么都活了。都活在里头。”
美静只顾说着话,进针的时候,她的身子的下部微微晃动了一下,并没有断了话头。苏蔚想着分散她注意力,只听她说着里头黑黑的什么,嘴里就应着她,把针水推进去,并轻轻地在针头边的皮肤上用药棉棒转动着。
“农村只能在外面看电影的。整个天地就是一个大电影院了,电影机子却小,只有十六毫米。”
“只有在里头看,光才跑不掉的。”
苏蔚与美静说话的时候,黄宜芳只顾在场边划着草。苏蔚隔着一点距离看黄宜芳,再看看眼前的美静。从皮肤上看,美静当然要显得白,是那种城市人的白,脸上与臀部显出来的都是那种白,似乎脸上还比身上要白一点,那种浮在上面的白,像带着水涂上去似的。与美静相比较,黄宜芳便显得皮肤是绷紧着的,仿佛裹含了饱满的田野的气息。
打完了针,黄宜芳照例跟苏蔚走一段路。这一次,他们靠得近,前后脚跟着。黄宜芳在田埂边上又弯腰,拔了一根青茅草,剥开长长的叶子与外管,露出里面的嫩嫩的茅针,放在嘴里轻轻地咀嚼着。虽然这里的女孩都喜欢剥茅针嚼的,但黄宜芳的动作苏蔚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觉得那股田野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幕布这边看电影,会是什么样子呢?人都是反的,脸都不一样了吧我看妈妈站在镜子前,她镜子里的脸,就好像有点歪扭,不像她了的。”
离大路一点地方,黄宜芳停下步子。前面大村场上的幕布显得很清晰,随着风猎猎地晃动着。平时苏蔚感觉黄宜芳是个寡言的女性,在这个地方,她总是说着很多的话。
“我永远看到的自己,是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自己是看惯了的,不知我在别人的眼里真正会是什么样子?”
黄宜芳用眼朝苏蔚看来。眼光一时对着了,苏蔚想避开时,觉得那样自己就有心虚的感觉。黄宜芳的眼眸之光也似乎拉长了一点。他也就迎着直视着。在她的晶莹的眼光间,她脸上的田野之气似乎都化解了,化成了一片自然之色,相配起来却有着一点青春明快的感觉。
"你嘛……"苏蔚说话开了个头,又一下子收住了口。他突然不知寻着什么话来应,怎么说都怕冒犯了她。苏蔚本来在城市的学校里,还算是个积极的活跃者,什么场合下都敢说话的。这中间经过一段人生的挫折,形成了他内心深深的积淀。他在农村行医接触不少女人,并不怯场的。只是在黄宜芳面前,他便会有那点怕冒犯了她的感觉。也许是眼光相对的缘故吧。他不由得眨了眨眼,一忽闪间,她的眼光已经移开了,朝向着小村那边。虽然看不到那边屋前的美静,苏蔚能感觉到她的眼光中有着美静,带着了一点悲悯之色。他突然想到,前几天,她每次送他,总和他谈的是美静。似乎她对美静有着异乎寻常的关心。苏蔚也侧面了解过,听说美静是黄宜芳未婚夫用车送来的,大概是他的城里亲戚。黄宜芳是为着未婚夫尽着力吧。乡村的女人早早地便定了婆家,而以后嫁出去一生都为着婆家而辛苦着。这在苏蔚也已经看惯了的。
黄宜芳一时没有说话,似乎她在等着他的话。苏蔚不想再找话说了。于是黄宜芳也就说起了美静:“她很高兴你给她打针,看得出来,她有点喜欢你了呢。”
苏蔚觉得黄宜芳在和他说笑,说美静喜欢他,是孩子式的喜欢,明明美静已经成熟了,是女人了。而说是女人式的喜欢,美静并没有,似乎并没在意他的感觉,只顾自顾自地说话。也许只是城里人的亲近吧。在苏蔚的感觉中,他对美静多注意一点,多少注意着,也关心着,不知什么缘故。也许也只是她是城里来的女孩吧,他有点会想起她来,在夜晚的时候,浮出她的形象来。同时浮着的自然也是黄宜芳的形象。
"你呢……"苏蔚说了两个字,又停了,突然觉得自己有着语病,自己的意思也许会被黄宜芳敏感,便急急地又补着说:“你好像对她特别关心呢。”
苏蔚说完这句话,还是觉得自己哪里说得不对,他爽性不说话了,注意看到黄宜芳,眼光有点蒙目龙,带着了一点悲哀的,怜悯的。她也没说什么。
大村拉着幕布的场上,一阵阵喧杂声,从田野青青的麦尖上传递过来。

晚春季节,乡村里的雨,也仿佛是翠色的。雨天里的诊所安安静静的。苏蔚坐在桌前的一张旧藤椅上,默默地看着外面。眼前的乡道也都长满了草,几棵榉树,以及那边竹篱笆上缠着的细草茎,都被雨濡得翠翠亮亮的。
苏蔚的心也滤了一层似的,清净了,带着了一点翠色,很舒缓很轻松的感觉。童年时代他最喜欢雨,常会到雨中又蹦又跳的。到乡村来以后,自然与季节联着了,会想到元麦收得早,眼下正是收麦时节,麦被雨淋倒伏在田里,很难收上来。
雨天的乡路上,土沤烂了,一踩便陷到泥里去,并把滑不住,留下一条脚底滑痕来。
下了几天的雨,小村那边没来招呼,苏蔚也有几天没去了。雨水迷蒙的小村一片淡淡的雾烟的灰色。苏蔚偶尔会想到那个城里的女孩,总是侧身被打针的形象,裸露着的身体部位,皮肤上点点的针痕,如排列着似的。女孩总是向前看的,说着她自己的话。而一旁在做着什么的黄宜芳,偶尔抬脸,投来静静的目光。
想到黄宜芳那张略长的脸时,苏蔚心中便有着一点创痛似的感觉,异性的形与神,对他还年轻的心离得那么远,又是那么逼近,他总是很快地闪开念头去。现在的肉体感觉引动他人生挫折的记忆,他只有压抑着。他的一切都在将来,那将来却如锁在烟雾迷蒙间。
老屋里雨天暗得早,桌上的那个小座钟还指着四时多,天色便昏晚了。诊所里,来了裹着塑料雨披的黄宜芳。她满脸是雨水,头发耷在额上,蓦然见时,苏蔚有点吃惊,他还没见过如此模样的黄宜芳。
"她不好呢。"黄宜芳说得匆忙,句子很短,被割断了似的,苏蔚清楚她说的是美静。苏蔚转身就要去拿药箱,黄宜芳却又伸手拉着了他。她说要把美静送到镇上去,她已经到镇上去打过电话,会有车从县里来接她,雨天里,车无法开到村上来。
从村上到镇上有五里路光景,黄宜芳已经跑了一个来回了,看来刚才还回过一次小村,很难想到她已经在雨天的乡路上踩着泥泞奔波了那么远的路,她略挽着的裤腿上似乎还是干干净净的。
待赶到小村,美静正躺在一张竹躺椅上,在躺椅的底下穿着两根杠子,两个穿着蓑衣的小村男人正在门边抽着烟。看来黄宜芳从镇上回来后,已做了准备。
看不出来美静已经有两天不怎么吃东西了,在雨天的泥道躺在竹躺椅上一晃一颤的,她似乎很有精神地睁着眼,还和苏蔚说着话。
苏蔚撑着一把从城里带来的油布伞,撑在他与美静的身上,略略一手扶着竹躺椅扶手,腿下把着劲,怕滑倒加重躺椅的力。空旷的田野里,天色还明亮着,光亮透过一层一层黑黑的云。油布伞下映着的美静的脸色,似乎带着一点红。苏蔚这才完完整整地看着她还显着童稚气的脸,她的腮帮会莫名地颤动一下。她的黑眸定定的直射着光。
黄宜芳在那一边扶着躺椅,她不时会伸头到伞里来。这时,苏蔚便把头略略退后一点,在伞下与黄宜芳的头靠得近,她似乎就贴紧在面前。她身上是透明的塑料雨衣,带点蓝莹莹的色彩,在伞与塑料雨衣两重色彩之间,她的脸显着透明似的白皙了。她用手从美静额上把头发撩上去,似乎是试体温,又似乎只是抚摸她一下。
伞不能撑全躺椅,椅上座半弧形的竹枕片上,本来已经血般的红色,被雨濡得鲜亮。
上了路,苏蔚便想到,美静并不用医护的,黄宜芳让他来赶这一趟路是给美静安慰的么那么,这一段时间给美静打针,也都是给她安慰么苏蔚似乎感觉到黄宜芳对美静的关爱,却又似乎有想不明白的地方。黄宜芳一直没有朝他看,但他却感觉着她对自己的感觉。只是偶尔两个人的头会擦碰一下,她并不抬头,他却感觉着她身子的动态。他努力地找出话来与美静说。后来,他还记得美静对他说的一句话,我以后也插队到乡下来。你等着我。
在镇百货商店的前面,停着一辆吉普车,满车身是泥。黄宜芳领着竹躺椅向车后座门去。在公社革委会的牌子前,有一个身着军裤的个子高高的男子,站着与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谈话。苏蔚认得那干部是公社的头儿,他听过他在礼堂做的报告。他们似乎说得高兴,都带着笑。苏蔚看到黄宜芳走过他们面前时,虽没有招呼,也没有偏过脸去,但从她的身姿,苏蔚便想到高个子男人便是她的连长未婚夫了。果然,美静上车后,苏蔚移动伞时,看到他丢了手上的烟头,往车这边来,脸上还带着笑。
他没有到车后去看美静,只是倚着前面驾驶车窗,等黄宜芳走近时,他把手搭到她的肩上,他的脸上还带着点笑。苏蔚在黄宜芳身后,隔着一点距离看着他们。黄宜芳似乎顿了一顿,她伸手拉开了他的手,那动作也似乎是随意的。他脸上还是那般神情。苏蔚移开了脸。感觉中黄宜芳并没有对男人说什么话,也许他们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了。后来,他坐到驾驶员身边去。上车前,他又用手在她肩上拍两拍。黄宜芳没在意地,伸手进车窗看了看美静。后来,车就从她身边开走了。

四个人回头在大路上朝村里走,两个小村的男子走在前面,偶尔会说一句话。黄宜芳步子似乎快了一点地跟在他们身后,苏蔚也紧跟着,与她形成一个小小的斜角,他的脚步有时会踉跄一下,于是也就感觉到她的身子顿了顿,步子慢了一点。他们不声不响地往前走,路似乎很长,伞上的雨声似乎比去时要响了一些,缓慢地飘浮着,无尽地回旋着,如人生苍茫的感觉。
快到村上,前面有一条岔路,一条靠近着大树,一条便往小村去。两个小村男人都回转身来与苏蔚招呼一下。黄宜芳似乎头也没回地,直往前走去。她似乎身子疲惫了,赶着往回去。
雨又窸窸 地下了几天。天放晴了,绿树上的青色似乎都深了一层。这天,苏蔚去后村出诊,回头走在小田埂上,雨天时田埂上很久没人走,土都酥松了,长着了密密的牵藤草,土还有点湿,踩下去有着一点下陷的感觉。走到村前,前面正是去小村的道。那些天中,给美静打完针后,黄宜芳总是送他到那里。那个城里少女不知怎么了。黄宜芳一次次陪他去打针,送自己时,和自己说着那么多的话,还有雨天送她去镇上的情景,一切似乎都围绕着这个城里少女。她走了,黄宜芳似乎便丢开了自己。苏蔚突然又想到她的那个未婚夫,想到搭到她肩上的手,还有她拉开他手的情景。不知怎么,他心中有着一层朦胧的含糊不清的悲哀的伤感,许多过去的感觉,都明暗不定地在那层烟雾之后闪着亮。
诊所的门开着,苏蔚记得自己是锁了门出去的。进门他就看到黄宜芳正站在高凳前,她看到他,只是默默看他一眼,便低头打开手中的针药瓶,带点红色的药水慢慢地吸满了针管。接着,她坐下来,解开了裤带,露出腰下那处打针的肌肤。这一切,她都做得那么轻缓,旁若无人。
黄昏时的光发着红,从门外映进来,折射着草树的青绿,又显着一点迷蒙,恍惚地映着她裸露的白皙肌肤,色如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