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割
玉衣次日一早却果真换了衣裳,依旧回清宁宫当值去了。皇帝亦不曾再说些什么,对玉衣也只是淡淡的,
除了吩咐诸事,并无他话。玉衣默默捧书磨墨,却也少了许多话。只是偶尔偷眼望着皇帝眉梢眼角,再猜不出
他心中所想,只是觉得无比陌生。有时望得久了,直疑往日诸事,不过是一场幻梦。
季春交孟夏之际,合宫上下却是按规矩一齐将罗缎换作了帛纱。皇帝见延平王新换的一袭青色王服,宽身广
袖,越发显得面似美玉,顾盼生姿。笑道:“父皇常道,玉郎这相貌,将来怕是没有女子可以作配,不想果是
如此。”延平王笑道:“皇兄说笑了。”皇帝问道:“玉郎今年是十七了?”延平王道:“臣今年十八了。”
皇帝笑道:“我只怕你自己都忘了。”又道:“这般年纪,也该早纳王妃了。”延平王脸上一红,道:“此事
臣事未曾想过。”皇帝道:“朕替你留心过,门下尚书膝下三女,容貌才华皆是上佳,京中闻名,想必你也是
听说过的······”延平王道:“臣不要。”打断皇帝说话,却甚是无礼。兄弟二人皆不再言,只听得殿
外老树上,却已是又有了杜鹃啼声。皇帝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朕知道你心里想的,可是她是罪人。”延
平王道:“臣只等着沈宗文罢相的那一日。”皇帝气极,怒道:“连朕都不知要再等多久。”延平王道:“臣
不怕。三年五年,臣不信皇兄铲除不了他,臣只等便是了。”顿了半晌,低声道:“若是皇兄想留她在宫中,
臣弟并不敢和皇兄争的。”皇帝问言,心中惊痛,只是说不出话来,走到延平王跟前,抬手便是一记耳光。皇
帝这一掌掴得甚是沉重,延平王颊上登时浮出五道指印。延平王亦不去护痛,只是扑通一声跪下,叫道:“三
哥。”皇帝呆坐在椅上,望着延平王,心中却浮现起另一张脸,近日正在和自己别扭,终日只是低头不语。一
边是自己的挚爱骨肉,一边却是无日不在盼她长大的那人;孰取孰舍,心中绞痛难当。延平王膝行数步,到得
皇帝膝下,只哭道:“三哥,我错了,我再不提此事了。”皇帝却想起母亲过世之时,玉郎年纪幼小,却已极
懂事。父皇对太子规束极为严苛,自己犯了过错,父皇每每要罚,玉郎总在一旁大哭道:“三哥,三哥···
···”皇帝回过神来,道:“玉衣是太傅的女儿,朕看她从小长大,待她只是如待你一样。三哥只是气你不
争气,你起来吧。”延平王站起身来,皇帝道:“朕便依你,一切待到除了沈宗文再说。只是不许你冒失浮
躁,诸事务需慎之又慎。”
延平王面露喜色,半天才道:“是。”皇帝道:“朕还有事,你先回去吧。”眼见延平王出去,双手死死
撑着那椅子的扶手,只是起不来身,心中只念道 :“罢了,罢了,如此也好。”
九 佛沐
玉衣卯时初刻起身,脸上颇有倦色。琉璃想起玉衣昨夜却似心中有事,辗转反侧,只是不能安枕;又见她
连日精神郁郁,不免唠叨了许多好话,玉衣只是白口答应罢了。终究是魂不附体,吃饭时还将一碗粥打翻在了
身上,手忙脚乱换过衣服,急急往清宁宫去了。皇帝的书房在清宁宫的配殿,其实本朝几代先皇的书房皆设在
清宁宫东侧景平殿内,只是皇帝更爱清宁宫安静,在前殿接见外臣亦是方便许多,故在安庆三年便搬了过来。
玉衣到时,见皇帝尚未下朝,便随手理理桌上公文奏章,然后只是站着想事。皇帝一整日却并没有往书房来,
玉衣虽见他近来待自己颇为冷淡,心中到底还是盼望能见着他,不免失落已极。直到晚膳过后才听得有人通
秉,心下微微欢喜。皇帝却携了一人进来,玉衣一看,只觉兜头一盆凉水浇下,心底却有如火烧,又急又痛,
只紧紧攥拳,再放开时,手心中尽是指甲的深印。进来的却是端妃,皇帝吩咐道:“倒茶来。”又笑着示意端
妃坐下,道:“爱妃今日辛苦了,陪朕走了这许久的路。”玉衣脑中轰的一声,蓦地想起今日是四月初八沐佛
节,皇帝却是携着端妃到佛堂礼佛去了。且是后宫进入前朝乃是极为犯忌的事情,而今皇帝竟让她入了书房,
再想起自己幼时种种苦楚,不由心下憎恶之极。这时只听得皇帝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她咬牙同诸宫人
施礼退下,走到门口,忽见一个御前的宫女正要捧茶入内,陡然念及昨夜所思,只静静道:“给我吧,皇上叫
你们都退下,留我伺候就行了。”那宫女与她素来熟识,不作他想,只道:“辛苦典记了。”玉衣点点头,接
过她手中托盘,进了书房,先将茶奉与了皇帝。皇帝见是她捧茶进来,心下疑惑,却也并不询问,只冷眼看她
将茶捧与端妃。玉衣此刻却是心下安静,道:“娘娘用茶。”手上却故意一倾,将一盏茶尽数泼在了端妃身
上。那茶水虽非太热,亦将端妃泼得甚是狼狈。玉衣规规矩矩福下身道:“奴婢该死,失手冒犯了娘娘,请娘
娘惩处。”只是言语之间并无半分敬意。端妃虽素来对她客气,此刻亦是撑不住了,脸上抽搐半日,终是作色
道:“典记无心之过,本宫并不计较,算了罢。”又对皇帝道:“臣妾且去换件衣裳,告退了。”见皇帝答
应,转身便出了书房。
皇帝只是沉默,玉衣站在那里,亦是不做声。过得半晌,才听得皇帝道:“跪下。”玉衣低头跪倒,皇帝
森然道:“你是成心的。”玉衣道:“是。”皇帝道:“为什么?”玉衣道:“我讨厌她。”皇帝怒道:“你
就是想讨打?”玉衣只是不说话。皇帝默了半日,道:“去把藤条取来。”玉衣答了一声:“是。”便躬身退
出。片刻入得殿来,跪在皇帝面前,双手捧了那根藤条,一语不发。皇帝只是脸色铁青,接了藤条在手。玉衣
亦不用皇帝下令,便站起身来,除了外服,又过去伏在案上,自己动手除了小衣。皇帝见她如此,分明是与自
己作抗,心下怒火更炽,冷笑道:“典记果然聪明,这回倒是轻车熟路,用不着朕动手了。”也不再言语,扬
手便打。玉衣双手抓着案沿,只是咬着牙关。皇帝下手却甚是不善,连着几杖皆打在玉衣臀峰之上,玉衣痛
极,只是闷哼了一声,却死忍着不肯呼痛。皇帝只是手起杖落,一时之间,只听得藤条着肉之声和玉衣粗重的
呼吸声,不过十数杖,玉衣雪白肌肤之上已是纵横交错,绽起条条鲜红色的杖痕。玉衣只是死命抓那案沿,指
节处只挣的雪白,却终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地上青砖,额上冷汗涔涔,直透过眉毛,淌入了眼中。玉衣只觉眼中
刺痛,盍上双眼,两道眼泪终于滑到颊上。皇帝见玉衣痛极,只是死硬着不肯作声,又重重在玉衣腿上击了几
下,道:“你便是让朕打死了你,也不肯认错吗?”玉衣吃了这几下,只是疼得喘气,并不则声。皇帝望着手
中藤条,怒极只欲再打,忽闻玉衣轻声道:“祀哥哥,你便打死我吧。”
皇帝闻言一愣,只觉仿似在哪里听过这话,手中藤条啪的一声掉到地上。呆呆立了一会,道:“你起来
吧。”玉衣却疼得动不得,过了半晌,才撑着起身,着好了小衣,双手只是抖得不听使唤。皇帝见她连嘴唇都
是白的,望着自己,里却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痛楚。默了片刻,忽然抄手将玉衣抱了起来,进了内殿。
十 思往
皇帝将玉衣放在床上,自己在床沿上坐下来。伸出手去,想了良久终于摸了摸玉衣的头发,问道:“到底
是为了什么?”玉衣埋着头,半晌轻轻答道:“我宁愿你打我杀我,也不愿你不睬我。”皇帝心中一酸,道: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事?”玉衣道:“难道我在陛下眼里,永远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皇帝闻言,
心下隐约不安,笑道:“不是小孩子却是什么,不然为何天天惹事?”又问道:“疼得很吗?”玉衣低声道:
“嗯,我心里疼得难受。”皇帝更不料她会作此回答,过得半晌,只道:“你只要乖乖的,朕还是同从前一样
疼你的。”良久只听玉衣道:“玉儿就要十六岁了,玉儿已经是大人了。”皇帝心下更惊,生怕她再说出别的
话来,只敷衍道:“好了好了,朕不会忘记你的生辰的。你今夜便睡在这里吧。朕让人去把你屋里那个什么琉
璃叫来陪你。”说罢起身要走。玉衣见他只是一味回避,心中急痛,撑起身来望着他背影道:“陛下真的那么
喜欢端妃吗?玉儿哪里比不上她?若不是她,玉儿现在仍旧是太傅的女儿。”皇帝立在那里,耳边只是嗡嗡作
响,只觉两手心里凉津津的,却都是冷汗。沉默半日,终是冷冷道:“你实在太放肆了。朕同你讲过,有的话
你可以说,有的话你不能说。看来做这个典记还是抬举了你,你好好睡一觉吧,从明日起就不必到上书房去
了。到弘文馆去,多读两本书,好好学学君臣之道吧。”玉衣见他走出殿门,一头栽倒在枕头上,喃喃道:
“多读两本书,好好学学怎样才能不喜欢一个人。”
皇帝出到殿外,心乱如麻,亦不愿再去敷衍端妃,回到寝殿更了衣便躺下了,辗转反侧又只是睡不安。索
性坐起来,耳畔只是听得:“玉儿已经长大了。”“三年五年,臣只等着便是了。”“玉儿哪里比不上她?”
“三哥,我再也不提此事了。”字字声声,但觉一颗心似要生生裂开一般。皇帝抬眼望着桌上宫灯,只是忽然
想起了永宽二十四年的夏天。
高柳蝉嘶,水凉瓜甜,京中夏日的一切与往年并无不同。只是今年人人皆知,永宽十一年的钦点状元,又
是文名扬于天下的当朝太傅程南山因着蛊惑太子,唆使太子欲图剪除右卫将军沈宗文,以逆谋之罪被判了斩
首。虽是今上因为太后之病大赦天下改成了流徙,只是在狱中关得甚久,且屡遭刑求,终是没有出京便去世
了。却到底抄了家,家眷也依律籍没入官。街头巷角谈及此事,无不唏嘘摇头,只得叹一句可惜可怜罢了。
太子此刻却跪在景平殿内。宫中人人皆知虽同是先皇后所出的两位嫡皇子,皇帝对延平郡王十分宠爱,待
太子却素来严苛。只是像今日这般的雷霆震怒,却还是从未有过。太子从东宫被传到了景平殿,一进殿门便见
摆着刑凳刑杖,两旁侍立的皆是宗正院的黄门。太子心下清楚,只是跪下不语。皇帝问道:“程南山的女儿被
你藏在了府中?”太子答道:“是。”皇帝扬手便是一掌,斥道:“逆子!为了保全你的太子名位,朕不知费
了多少心思。你居然还不知轻重死活,做出这等事来!”太子叩首道:“儿臣知错。只是儿臣不会送她回去
的。”皇帝怒道:“当日若不是你不知天高地厚,背了朕去端那沈宗文,程南山如何会死,他的女儿又如何会
到广平府去做官婢。如今你不思悔改,竟还敢在这里和朕来说这种话!”太子道:“现在太傅已死,儿臣也娶
了他的女儿,沈宗文若是依旧抓着这件事不肯放,就是真的要谋反了。儿臣······”皇帝断喝一声:
“住口!你回去便将那程氏送回刑部去。不然朕今日就把你打死在这里!”太子叩首道:“求父皇打死儿臣
吧,只是恕儿臣不能遵旨。”说罢自己摘了博冠,除了外袍,站起来伏到了刑凳上。只听皇帝道:“重重打
罢,打死了再回给朕。”声音却有些疲惫。太子往日犯错,皇帝亦常常令人刑笞,只是众人顾及他太子的身
份,手下总要省几分力道,口中也总是错报数声。今日这板子却与往昔不同,下得又重又急,夏日衣物单薄,
打不多时衣上便有血痕透出。太子想到府中玉衣,咬牙只是苦忍,暑伏之天,一身上下却被冷汗湿透。只是不
知打了多少下,终于晕了过去。
宫人将太子送回东宫,太医来看时,只见由臀至胫,皆是杖痕,无不皮开肉破,将一件月白小衣染得血渍斑
斑,试了几次都不曾能脱得下来。太子醒转已是一日之后,只听宫人道昨日皇帝只是连声喝令重责,终是延平
郡王哭着跑入殿来,伏在太子身上不肯起身,皇帝才命停了了行杖。太子这番打挨得却甚是沉重,又值盛夏,
连着高烧了几日,足躺了半月有余才渐渐好转。
皇帝再传他去景平宫,却只是问道:“为何你当日不待那程氏到了广平府,过个三年两载,再偷偷弄她回
来?”太子道:“儿臣怕她年纪幼小,在路上出事,儿臣答应了太傅要保全他的骨血。”皇帝骂了一句:“痴
儿。”口气却甚是温和。又叹道:“承祀,你这性子将来若是要与那沈宗文为敌,却叫朕如何放心将这江山交
给你。”太子叩首道:“儿臣知罪。”皇帝取了那根藤杖出来,道:“这是朕叫宗正院做的,你把它放在书房
里。朕总有打不动你的一天,到时不要忘了朕的话。”
皇帝灯下思忖往事,但知父亲虽待自己与延平王不同,只怕心中还是更爱重自己几分。想起连日来的事
情,只是默默念道:戒之忍之,戒之忍之。
十一 生辰
皇帝次日晚上却又是宿在了端妃的懿德宫中,见她只是神色郁郁,笑道:“朕已经狠狠的教训过她了。爱
妃不要再往心里去。”端妃望着身旁皇帝,伸指去抚他眉毛,皇帝只是含笑。端妃轻声道:“其实臣妾倒有些
嫉妒程典记。”皇帝却只是避重就轻,问道:“你嫉妒她挨了板子?”端妃只是嗔笑,便不再提起此事。只是
夜间望着熟睡的皇帝,心道:“你打她贬她,不过是因为爱她护她。此刻你我就躺在一处,我一伸手就能摸得
到你,只是你心中可是一分半点是有我的?”
次日待得皇帝走后,端妃从桌上取过一张素笺,提笔写了几个字,叫过宝络道:“将这个送去给老爷。”
宝络答应一声,依旧是将字纸封在裙带之中,便出去了。端妃望她出去,只是叹了口气 。
皇帝下了朝见着延平王,问了些六部中的动静,想了想终是将玉衣去弘文馆的事情告诉了他,只道:“玉
衣这次实在做得过份,端妃嘴上不说,心里却动了大怒。朕想着还是把她打发的远一些罢了。”延平王奇道:
“这次却又是为了什么,无缘无故又去招惹端妃。”皇帝敷衍道:“不过是为些小事,她一向如此,只是最近
愈发放肆了。”勉强又笑道:“看来果真是女大不中留了。当日留着她在御前胡搅,却是朕大错特错了。”延
平王笑道:“她是该得些教训了。”心中却知皇帝无非想是将玉衣放得离端妃远些,弘文馆在外宫,自己再去
见她也方便了许多。
过得几日右相却是称天恩浩荡,自己身体已无大碍,便又复朝;皇帝亦着实勉励了几句,只是私下里轻描
淡写地给了兵部批文,借着上次的事不动声色换掉了几个京里的总兵。右相亦是心中清楚,只是朝堂之上依旧
是一派君睦臣谐的气象罢了。
此日却是四月十八,玉衣到了弘文馆已是整整十日。那弘文馆处在皇城东角,玄色屋顶,前后广植垂柳,
又临着御沟,不过皆是为着避火,却也颇是一番清静气派。她此次应算是因罪谪贬,在弘文馆不过是个普通宫
人,管事的黄门却不曾为难于她,只是安排她整理阁中典籍,并无它事。玉衣倒也不言不语,终日只是在阁中
东翻西找,随便拿几本书出来看罢了。今日玉衣却一早便在阁中,只是探着头不住张望。直等到午时,却见延
平王从阁前匆匆而来。上得阁来,便吩咐身后侍从将一只匣子给了玉衣,玉衣打开看时,却是一支碧玉簪,簪
头雕作两朵芙蓉,一朵盛放一朵含苞,甚是精巧。玉衣拿在手中看时,那簪身通体却无半点瑕疵,水色流动,
仿佛将手心也染成了碧色。微微笑道:“谢谢祜哥哥。”延平王笑道:“好不好看?”玉衣道:“好看的。”
延平王见玉衣面上含笑,心下甚是欢喜,道:“我替你戴上看看。”玉衣笑道:“我怕摔坏了,以后穿上好看
的衣服再戴吧。”将那支玉簪依旧放回匣中。延平王扬手教那内侍退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包裹,打开看
时,却是一盒蜜渍桂圆,笑道:“这是广和楼的,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宫中总是做不出这个味道来。”
又道:“我揣了一上午,和皇兄说话的时候差点掉出来。”玉衣心下感激,道:“祜哥哥,你待我太好了。”想
了半日,终是忍不住问道:“陛下和您说了些什么,说了一上午去?”延平王笑道:“没什么,朝上的事罢
了。他如今又到南阁去了,我才跑了出来。”又道:“哦,你是惦记着他的寿礼吧。你放心,短不了你的。”
玉衣张了张嘴,终是没再说些什么。延平王却问她过得如何,在弘文馆惯不惯,闷不闷,直待了大半个时辰才
走。
延平王回到府内,想着上午皇帝和他的密谈。皇帝道:“这次撤了几个兵部的总兵,你也听说了吧?”延
平王道:“臣知道,只是那几个人在京中又非居要职,换了他们有什么用,徒惹得沈宗文注意罢了。”皇帝
道:“不必着急,且叫他盯着兵部看吧。你给朕看住了吏部的李韵和赵一鸣,早晚朕要先换了他们。除去他
们,沈宗文就再无拔员的通道。”又道:“你不妨私底下去见见赵一鸣,他是永宽二十年的榜眼,比李韵早了
三年,至今却还低着李韵两级。虽都是沈宗文的门生,朕听说他和李韵素有些龃龉。若是他能为朕所用,事情
就好办多了。”延平王心知皇帝已是想着对沈宗书动手,不知为何却是心下欢喜。望着庭前茵茵碧草,不由吟
道:“记得玉罗裙,处处怜芳草。”碧罗在一旁听得,笑道:“王爷记错了,是绿罗裙。”延平王微笑道:
“是么?”
玉衣下值回到内宫,吃罢晚饭只是坐在桌边,琉璃催了数次也不肯去睡觉。直是望到眼前宫烛燃尽,问
道:“琉璃姐姐,你听那是什么声音?”琉璃睡眼朦胧,侧耳听了一下道:“那是交丑时的梆子,典记快睡
吧。”玉衣轻声道:“琉璃姐姐不要那么叫我了。”心中却想:“原来已是十九了。”
十二 失怙
连月来宫中却再无大事,转眼间便到了暑伏之际。弘文馆四周皆是垂柳,故是一片蝉噪之声。玉衣闲着无
事,只是将阁中书籍一点点搬到外头,晒了之后又重新按类归好,数月来却也将半阁之书收拾得整洁许多。玉
衣此刻拾了两本书,望着那正午骄阳,只是燥热不安。数月以来,日日只是在想,他事情太多,明日便会过
来。待得久了,才知皇帝这回是认真恼了自己。心下如熬如煎,没有片刻安生。晚上下值之后,只是守在延福
门畔,彷徨良久才肯回屋;琉璃见她晚上只是在灯下写字,奇道:“这字念什么?典记怎么只总写这一个
字?”玉衣只是笑道:“这字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字。”只是每每写满了一页,便凑到灯下烧了。玉衣自沐佛节
那夜起终是不曾再见到皇帝,也终是安心在弘文馆待了下去。只是有时奇怪,不过数层宫墙,却觉便是隔了万
水千山,若不是隔三差五的见到延平王,直要疑心自己一向便是待在弘文馆中,从来不曾见过什么皇帝,以往
的事情,不过南柯一梦罢了。
玉衣坐回阶前,听那蝉声此起彼伏,却觉得四围静得可怕,仿似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忍不住便想叫喊出
声,只是觉得仿似在哪里经历过同样的情境。思想良久,只觉得那太阳晒得头脑发涨,却又不愿回到阁子里
去,终是想起自己八岁的那个夏天,亦是和此刻一样的暑热。被带往刑部大狱的途中,京城街道两边方方樱花
初绽,此时却只能听见铁窗外的一片蝉嘶。见不着爹爹,只是府中父亲的一个姨娘和自己关在一起。母亲早
丧,只记得那姨娘素日待自己还算亲善,心中害怕,终日只是问那姨娘:“爹爹在哪里?奶奶在哪里?我们几
时才能回家?”姨娘却不搭不理,只是饮泣,被她闹得久了,终是一掌掴在她脸上,道:“你爹爹早死了。你
哪里还有什么家。”父亲平素只如掌珠般宠她,此时挨了打,半日才哭道:“我告诉奶奶去,说你欺负我。”
姨娘大笑道:“你当自己还是大小姐吗,如今不过和我一样是个贱人罢了。你若有福气,便到地底下去寻你那
奶奶;若没有福气,便等着上头的人来告诉你,看看将来能被哪里的土埋了罢。”那姨娘的面貌在记忆中早已
模糊,只是那比哭还难听的笑声却把她吓坏了,只是哭得声嘶力竭:“你骗人,你骗人,我要爹爹。爹爹··
····”哭累了便睡了过去,醒来时没有见到爹爹,只是隐约听见牢外狱卒在说话:“听说那程南山撑不过
这几天去了。”“他死在京里也好,省得到那穷山恶水去活受罪。只是可怜了一家老小,那小姑娘才多大。”
“定是要送到哪个州府去做官婢了,倒是个美人胚子,呵呵······”“别说这不积德的话,听说那程大
人是个清官,造孽啊。”自己年纪虽然幼小,却也隐约知道家里出事了,爹爹奶奶都不在自己身边了,一时之
间,只觉得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心中害怕之极,只是直起嗓子大叫。牢门被人兜脚踹了一下,骂道:“颠了
吗?”
几日以后,有人打开了牢门,问道:“就是她吗?”一个狱卒答道:“是她。只是这是钦犯的家眷,大人
没有皇上的旨意就要提人,这个······”那人喝道:“东宫的信绶都在这里,太子殿下的话和皇上有什
么两样?”那狱卒诺诺道:“是是。”那人抱了自己转身便走,只听得姨娘尖着嗓子叫道:“大人,大人,那
我呢?”那人头也不回,只是走了。这是自己听姨娘说的最后一句话,她而今是死是活,活着却又在何处,却
是再也不知道了。
坐了很久的车,才到了一座很大的院子,比自己家里要大得多。那人将他带进一间屋子,禀报道:“殿下,
人带来了。”屋中一个白衣少年转过身来,看着自己,一张清俊的脸上皆是悲伤,只是强笑着温声问道:“你
叫什么名字?”玉衣答道:“我叫程玉衣。”偏头问道:“你是谁?”想想又笑道:“他叫你殿下,你一定就
是太子了。你是我爹爹的学生吗?”太子笑道:“你很聪明。我是。”玉衣道:“这里是哪里,我要回家。”
太子心下难过,道:“你就住在这里,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玉衣叫道:“这里不是,我要回我自己的
家,我要我爹爹。”太子眼中泪下,道:“太傅昨日已经过世了。”玉衣哭道:“你骗我。爹爹怎么会死?”
太子脸上惊痛,低声道:“是我害死太傅的。”带自己进来的那个人连忙劝道:“殿下不要这样说,太傅泉下
有知只怕心中不安。”玉衣只是两手抡成锤子去打太子,哭道:“你是坏人,我杀了你替爹爹报仇。”那人喝
道:“不得无礼。”太子却并不生气,只对那人说:“你下去吧。这事迟早父皇和右相都要知道的,到时你要
好好看顾她,若是父皇不肯放过,你就带了她走吧。”一手抱了玉衣,再不说话。玉衣只是记得他满脸泪痕,心
下奇怪,终是松了拳头,又哭了一会,在他怀内沉沉睡去。
自己只见皇帝哭过两次,还有一回便是先帝驾崩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