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M/M]沉轮(黑帮文) || 1.4万字

我是一男人。

我是一中年男人。

我是一40多岁的中年老男人。

我他妈是一40多岁还整天唧唧歪歪自个都嫌弃自个的中年老男人。

很多年前是我个混混。

在这更早点,我是一能被诗情画意打动的现在上等人口中的文雅人。

文雅,混子。呵。搞笑吧。

辉曾说我是雅痞。说这话时肯定我心情得好,不然我非得揍他丫的不可。雅,是要有一定资格的。咱这种整天刀口舔血死活不顾的所谓江湖人还真没那闲心和精力。辉瞅着我眼色说因为我的洁癖、注重仪表、举手投足的气质……还有他妈这多愁善感的性格吧,啊?我冷笑截断他。

其实辉还真没说错。多愁善感这性子我这么多年来一直隐藏至深,还终究没瞒过他。他不知道,很多年前,我他妈还曾是一有梦想有理想的五好少年哪,渴望平静惬意地活着,能有杯咖啡喝,靠落地窗看着满城来来往往的人儿为自个生活营营役役。这白日梦做得时间有点儿长,起码前十五年都是老子一直奋斗着的目标。只是后来,这路儿偏了。还偏得挺厉害。变成轮着砍刀剁人时希望少被划拉几道,挨了揍挪回家趴着时期待老大别CALL电话来好歹让老子休息个一天半天,捂住敌家的嘴捅上胸腹时别叫嚷得太大声招来条子……人总得为了生活不是?就像我现在满口粗话却始终记得喝咖啡时加多少糖吃牛排几成熟最适合自己一般。人,都是被生活挫磨出来的。

对了,我叫白宇成。大概不少道上的人曾听过我的名字。

张狂、霸道、隐忍、废物、忘恩负义。评价还真不少。啧。

不如来说说我的故事?

[本帖已被作者于2014年9月24日15时52分35秒编辑过]

三十五年前我还是一个青涩的少年儿童,按时上下课尊敬老师团结同学手握拳说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而奋斗终身。操,这搁现在令人作呕的话可是我们那个时候好学生的独特特征。我母亲是一位教师,悉心将我培养到十一二岁的年龄并且如同一切勤劳的园丁一样不时剪除我脑海里年轻人独有的热血沸腾。可以这么说,十一二岁的白宇成表面上看来是位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五好少年。

事实真他妈是这样?



当时我已经清楚地感觉到我体内有一种蠢蠢欲动的暴力倾向。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明显。对这一点母亲并不知情,她有着文化人特有的迂腐和单纯,这一种世界观让她绝不允许弱肉强食的念头在我脑袋里存在。因此十一岁的我已经学会了表里不一,谁也不知道搁学校好好学习的白同学每周末都会去东华公园一趟,那地儿敞大,适合打架,我喜欢在那“出头”。所谓出头,就是一帮儿同学与谁谁起了矛盾冲突就推出一个众人都服的领头人来带着大伙儿找个解决方法。咳,事实上对一群年少冲动的小孩来说解决方法也就一个,打群架。受伤程度要按对方来人的数量及质量决定。对,我说的是受伤程度。因为基本那时每场斗殴我都会他妈的受伤。但我喜欢。我这不是说我他妈的喜欢被打得全身青一块紫一块儿,而是我喜欢那种气氛,靠武力去解决一切而不必费啥脑劲儿琢磨人心思,话说回来,我就是沉醉于那一种简单粗暴的江湖世界。



很多年后回想起当时的想法都会嗤笑。其实江湖并不简单,混着江湖反而更需要脑子。



我这种隐瞒一直到十四岁那个傍晚。初二,我记得。那一次是挑了学校里一个出名的坏小子肩胛那块被匕首划拉了一刀。不深,但够长。血弄脏了我的衣服瞬间让我烦躁。我有洁癖,并且我的母亲也有洁癖。作为回报我抢过匕首回了那小子一刀,直没入柄,血腥让我兴奋。眼看着那小子在地上翻滚我蹲下把湿腻腻的手在人脸上拍了两把。这是一种对猎物的把玩。看着人痛苦我很兴奋。事后证明他的痛苦不是假装,因为我他妈那一刀穿透了肾脏。



说到这你们肯定会认为我回家被揍了。事实没有。呵,命运就是这么出乎意料地操蛋。当天我抛下那小子去了一朋友家包裹好伤口,并顺了他一件半旧的白衬衫穿着回家,朋友好心地提醒我该隐瞒的不是后肩,而是胳膊和脸上的瘀伤。对这个我满不在乎,在走回家得路上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对策。我家,是那种年代特有的筒子楼,擦着黑夜我上了楼,甩着书包在家门口站定,楼道上的灯常年失修一闪一闪颇有孤胆英雄的凄凉。于是我后退两步,假装脚滑从楼梯上滚落。这一摔要非常有策略,尽量避免右后肩的伤口别在撞击中崩开并且让脸和左臂最终着地,这一路颠簸中还得书包别拉扯得破裂。然后我成功地摔下,震得自个心肝儿抽着疼,趴在地上放大声哼唧了两声却还是不见母亲推门而出。甚至连我站起来一瘸一拐走进屋子也没见她的踪影。我慌了。是真慌了。每次回家洋溢的饭菜香和母亲的软语都随着这一晚彻底消失。



母亲死了。那时候家里还没电话,大概是听到哪位同学传话说我在东华公园插了人,那人还正被送往医院抢救。她带着家里的几百块钱赶去医院。金华路,医院门口。车祸。去世。纸币散落一地。



从此以后我无需再隐瞒。并且学会了酗酒。对方因着母亲的去世没有再追究,学校开除了我但发了善心竟没有收回这套属于学校的教师宿舍。可以说,我自由了。痛苦伴随的自由,真他妈是一种嘲讽。



那一晚我一直站在客厅里,我不记得有没有流泪,只是悔意从头到脚一直包裹。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不去隐瞒错误,我渴望特么能早点回家让母亲揍一顿,而不是让她出门给我收拾残局送了命。到那时,我才发现,有些错误不是接受惩罚就能消除,有时候你甚至特么连被罚的机会都没有。



也就是母亲的死造成了我之后对我的小崽粗暴的性格。我可以揍你到半死,但在我这什么事儿揍一顿就可以解决,我不会让你落到犯错了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的地步。



可能,这就是我的训诫理念。

黎哥告诉我,收起你的文气,别他妈给我唧唧歪歪。这是黑帮,不是你那崽子窝,想装斯文滚去你老娘身边装。

对于他的粗口我已经习以为常了。自从跟着他进入帮派以来几乎每天都被骂个劈头盖脸。这他妈算什么,他邪笑着看着我,你问问,老子的手下有几个能配得上我亲自动手教训?



黎哥是我插了的那小崽的一远房堂哥。搁今天我还真是佩服自己怎么就这么心甘情愿被人带上道了,也不警醒点人是不是会借着机会给我下绊子给他那堂弟报仇。也许是太年轻,我相信他,真他妈打心底相信。



见到他是我插的那小崽出院那天,我倒沙发喝酒喝了个七荤八素门被敲了个咚咚咚不停响。挪过去开门就见一男的站门口,不大,三十多的样子,不待开口迎面就噼啪一耳光抽得我站不直。扶着墙蹭起来又被当胸揍了一拳,闷痛让我弯腰不停咳着,来不及说话被人一把推攘在沙发。



“你……你神经病啊……”



挣扎着靠着沙发站起,那人已经走了过来,还没开口眼前一闪,下意识抬手。啤酒瓶砰然一下在额头炸裂。热血沿着额头涌出。手还伸在半空,没挡住。下手这么快是我从没见过的,佩服。



“来,擦擦。”这男人从口袋掏出一块手帕给我,我拿着捂住额头皱眉看人,没说话。



“刚是替我弟还你那一刀。现在……”他站定打量了我番,掏出一叠钱:“拿着,代你妈养你。”



胸口剧烈起伏两下,手帕下温热的血带着伤口抽疼,我瞪了他一眼,没接。



“还他妈清高了?”他拿钱噼啪拍着我的脸,力度不大,我微微侧头。



“不会说话?”崭新的纸钞边缘刷地划破脸颊,一丝瘙痒流至下巴。



“我说你是哑巴还是怎了?谢谢俩字不会开口?”



噼啪一下我拎着烟灰缸的手被截在半空,这男人加了把劲将我手腕攥得生疼。我有点沮丧,这是我今天第二次失手了,以前还从未遇到过。



“手脚还挺麻利。”他笃定地评价我一句。接着用力甩开我地手,砰一下烟灰缸砸在地上打着滚滑入沙发底部。



“滚你妈的!”我的愤怒不是没有道理。两次伸手都被截了,搁谁谁火大。更别提这他妈是一个莫名其妙闯进我家来揍我的人。



啪一下,这一耳光是带着钞票迎面甩上,不疼,但闷重。绿色的票子纷纷扬扬落了一地,我有点眼花。



“捡起来。”



我咳嗽着弯下腰去捡钱,遇到明显斗不过的人最妥当的方式就是别去硬拼。讲蛮力也得搁一定的场合。在这我妈呆过的空荡荡的屋子里我还真没有那勇气拼了命般地去和一三十多的老男人决斗,所以认怂倒是铁定的。我将大票一张张收拾好理在手心,叠整齐了摆在桌子上推过去。



“还给你。”



他没接,倒是来了点兴致:“你就整天搁这破屋子里喝酒?”



不等我回答他又弯下腰将手肘贴在桌上,弹了弹那叠大票,玩味打量着我。

“愿不愿意跟我,小子?

事后我也问过黎哥怎么就看上我让我跟着他混了。他灌了口酒说那是因为你插我弟那一刀够专业,狠,准,但没伤性命!一看就是砍人的料!有血性!老子喜欢!还有,和老子一样爱喝酒。黎哥邪笑着灌了口酒说,这酒倒真是个好东西,都说酒能乱性不是,你要不信我得给你丫证明证明……一般话说到这程度就代表黎哥喝得差不多了,得赶紧弄俩妞给人搂上立马远离酒桌。谁都知道酒后吐真言真他妈不是啥好事儿,尤其是对于黎哥的位置。

黎哥当时在帮里是管着西街口那一块儿,堂主。西街口的大头生意就是妞和粉,这听着不是啥光彩的差使,但钱来的快,顺当。能拿到这块肥地儿充分说明了黎哥在帮主心里的重量,毕竟三十出头的人担着帮派的重头堂口可不是常有的事。老子跟着银哥差不多二十年了,光屁股开始就跟人颠儿跑,说仔细点我连银哥肚皮上睡过多少妞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你说他能不关照我吗?黎哥一灌了酒就打着嗝说他的奋斗史。银哥是谁,老大,哥们!一般黎哥一开口我们这群小弟就得配合着崇拜加羡慕的眼神仰望,还时不时附和两声以代表仰慕之情。这情绪倒不是假的,在一帮派,能喊银爷为“银哥”的,没有一定的交情和身份是万万不能。



“你小子有野心。”黎哥拿着啤酒瓶拍拍我的脸。



“要有,也是想着将事儿做得更好,让黎哥更满意。”老大虽喝多了,我说话还得警醒着点,我不想给自己招来突如其来的一顿揍。



 “少唬我。”黎哥笑了,把玩着酒瓶:“就一点,收一收你的性子,别那么文绉绉特么惹人烦。道上,要混得开得甩掉骨子里那些顾忌。”



我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小子是块跑江湖的料,到我这个年纪,会比我混得开。”黎哥灌了口酒,眯眼上下打量我。



我抿抿唇,利索地起身给黎哥倒水。该有的规矩不能丢。况且,我看出来了,黎哥哪是一喝酒真糊涂的糙汉子?就凭刚那几句话能看出人清醒着呢,要没有点心思能在帮里混到这位置?老大,果然就是老大。不服不成。

平心而论,黎哥确实还算个不错的大哥。至少没像之后我跟的银哥那么手黑。黎哥对我们这群小弟相当放任自由,甩了个任务后便不再干涉,随你采取什么手段,哪怕背后骂他的娘,只要事儿给丫做得圆满就成。另外除了他身边几个贴身小弟,谁犯了错都不必担心挨揍,因为他丫没那耐心管人,要么给赶出帮要么劈头盖脸一顿训后完事,这俩结果得按你犯的错儿大小来随机而定。老子忙得找马子都没时间了,他妈还要为你们操那闲心不成?爱做做,做不了给我滚。这是黎哥的名言。

很明显我并没有列入那不必挨揍的小弟行列。亲自带我入帮的黎哥对我很有些照顾。这是我的幸运,因为按我初入帮的那些**表现来看,要不是黎哥给帮一把我早就列入被逐出帮的行列。黎哥说过,当时我还有些文气。砍人下不了手还是小事,当时我的内心那股子纯真老是与现实发生冲突。



第一次挨揍是在医院里。我说过黎哥不轻易揍人,但揍人从来不分场所,火气来了逮哪在哪揍。那是个夜晚,黎哥带了我们几个小弟熟门熟路去了一医院,寻到了病房推门而入。那房内灯光打得惨白,浓烈的来苏药水味让人皱眉,迎目见到一干瘦的老人躺在床上一脸木然被众人团团围住,我心底说不出的滋味。



“武哥,你还好?”黎哥自然是最后一个进入的,他摆摆手,一伙小弟利索散开分立两旁。



听说武哥是咱帮之前的一位堂主,也曾叱咤风云一呼百应。但有一点,这武哥当初和银哥就对不上眼。那时银哥也就是个刚入帮的后生,势力没法和武哥相比几次被整得死去活来,顺带着黎哥也吃了不少暗亏。直到银哥上位后几年,武哥那堂突然查出了不少亏空,还牵扯上私吞勾结这类的事,虽没搁刑堂上家法,但这他堂主的日子也到头了。小弟纷纷解散,原属于武哥的西城那肥地被划给了黎哥,只留下一个侄子担着西盛副堂的名号,昔日风光的大佬落得现在孤零零躺病床上也让人唏嘘。而今个我们就是冲着他那侄子去的。



“你那宝贝侄子吞了货跑了,所以没办法,得来探望武哥您了。”黎哥拖了把椅子慢慢坐下,脸上一贯的邪笑。



病房沉寂得没有声音。半晌,黎哥收了笑,拢起眉头。



“人在哪?”



阴影下我看不清老人的面容,只看他微微动了下身子,低声说了句:“他不会叛帮。“



“叛不叛帮自然有人来定。”黎哥起身,就势抬手下按制止人动弹:“成,您不说也行。谁都知道你疼那侄儿。毕竟他那死鬼爸妈死得早,听说你是当亲儿子养的?”



话说着他后退两步靠着床沿,拍拍衣服漫不经心。



“要不请咱武哥的亲生儿子进来耍耍?”

砰一下门被推开,应该说是被撞开,一美好小少年被绑着推攘了进来。眉清目秀的,看样子没挨揍,只是一脸懵懂地被押着踉跄站定。就这一刻开始,武哥的脸色忽地变了,眼睛直勾勾盯上那少年,双手紧攥床头的铁栏。

“武少爷,来,打个招呼。”黎哥拍拍少年的脸,顺手扯下嘴里堵着的玩意儿。



“爸……”话头刚冒出就又被毛巾堵了回去。黎哥顺着脸蛋摸了把手,从旁边小弟手中接过一把匕首。



“老来子,我知道武哥一直心疼着,舍不得给放帮里让家法折腾。我这也扣着没让人动,本想着武哥能领这份情。”



话说着啪一下打开匕首,顺着那少年的T恤割了下去,嗤嗤两声衣料尽开,露出的白嫩皮肤止不住战栗。匕首尖端贴着肉轻蹭两下,试探着划过,血珠沿着划下的白痕颗颗溢出。



“您老早就放了只狼在我身边,亲侄子!一早就想着收回西堂继续风光着哪!我这不信他叛帮,我傻?”匕首在手中打着转儿,扑哧一下插入锁骨,血一股股涌出,被绑的肉体一阵抽搐。



病床上人的人浑身一抖,吊瓶被拽开打地上摔个粉碎,眼看人猛地坐起,我上前一步抬手拦住。



黎哥扑哧一把拔出匕首,大拇指蹭着T恤上抹干溅出的血。

“人在哪?”

我手边的身体一阵干咳。仍旧没有开口。



“好。”黎哥一把揪起那白着脸的小子的头,匕首尖就对着右眼,一滴血挂在匕首尖摇摇欲坠,啪哒,那血不偏不倚落在眼里,小少年想必被吓得不轻,堵住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嘶嚎,眼瞅着就得晕过去。



“你……别吓着他。”武哥的声音缓慢低沉,怎么听也不像当年那个横霸西街的大人物。



“事多,忙得很,没吓人的功夫。”黎哥冷冷接了句,捏了捏匕首柄,就势要往下插。



“黎为国,咳……”武哥咳嗽着翻身下床,我没拦住,眼看人光着脚踩上了地面,一地玻璃碴子呼啦呼啦扎进脚底他竟没半分感觉,顺着血迹蹒跚走到儿子面前。人老了,做事不利索,几次想拽开儿子面前的匕首,却到底没碰上黎哥的手。



“在北海那仓库里。”武哥终于低声说。全身颤抖,我看到这这老人竟然泪流满面。侄子是他在帮中唯一的希冀。



黎哥收了刀,慢条斯理地揉了把被吓傻的半大小伙,看也没看一眼身边的人。



“走。”







我夹在众人间随着黎哥走了出去。还没出医院大门,他停下脚步,转身一耳光甩得我栽在墙上。



“你小子他妈邪性啊!长本事了!”尖头的皮鞋踹上肋骨,闷痛顿时让我眼前发黑,我低头痛苦地咳嗽。



“一个老头你拦不住,你干脆告诉我你他妈手软!”足力的一脚脚蹬在我身上,不敢躲,得直了身子任人打,几脚下来手心都攥着一把冷汗。 



“你他妈给老子说说,到底为什么拦不住?”黎哥曲肘撞在我胸膛,手臂就势锁上我的喉咙。另一手掐住我的下巴强迫直视:“冤不冤你,嗯?”



“黎哥没冤我。”我抿抿唇,将磕出来的一股血腥强咽下去。确实,这事到底没瞒过黎哥的眼。放现在说,是我脑抽了。放道德层面上说,我特么心软。一半死的老头还得眼看着无辜的儿子在面前受着折磨,我看不过。母亲自小教我的不得恃强凌弱的观点瞬间占据了满脑子。脑子没把关手就软了下来,也就那两三秒的事。



“记住,咱是混混,别他妈装斯文人。”黎哥的手啪啪拍着我脸,唇角一丝血迹蜿蜒瘙痒:“有事做事,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松开了手肘后退一步:“记住了?”



 吸了两口冷气我才撑着墙站直,对着面前的人低头。



“记住了,黎哥。”

规矩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看似模糊却不能随意触碰。它是引导一切江湖人做事的暗线。在道上,甭管是谁,就算是最大大咧咧的糙汉子,做起事来也会不由自主遵循着一贯的习惯。这就是代代相传的规矩。

就说平时开口不爆粗就不正常的黎哥,这次在老头武哥面前愣是一句脏话都没吐,为啥?就因着武哥是黎哥的前辈,帮里的前堂主!虽没了势力,但离帮棍终究没打在身上不是?那终究还是咱擎义的兄弟。在前辈面前不得吐脏,这是规矩。



还有黎哥揍我那一巴掌,我认了。黎哥可以带着咱一帮人去威胁武哥,可以在武哥面前动他儿子,却不能直接对武哥动手,这也是规矩,动手了就是以下犯上,再不济也是同门内讧。这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真是有人纠缠这,他在银哥那少不了得给个交待。庆幸的武哥终究没上手去抢匕首,但满脚那被玻璃碴子割的口子也确实让黎哥不是滋味,他私下也表示过这示弱的手段不符合他的口味。这倒是人之常情,就好比面对一曾经强劲的对手,却发现人已经软弱得不堪一击的那种失落感。



总之武哥那侄子被逮回来后便废了四肢沉海,这是武哥留在帮内的最后一枚棋子。要是小子自个警醒点,助那武老头东山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惜这货太蠢了点,几把都硬不起来的家伙还指望他给你开枝散叶?老蠢货。也不睁眼瞅瞅,我这副堂的位置是个人就随便当的?黎哥骂着瞟了小三子一眼。西盛还缺一副堂,这可是人人都清楚的事实。



跟了黎哥多年的小三子自然是最佳人选。

不知怎的,现在让我回忆起来,却始终记不得小三子的脸。我知道这是我脑子里有一处地儿在刻意遗忘那家伙。可不管怎忘,我始终记得小三子那修长的身材和含笑的眼神。

那年小三子19岁,前后已经跟着黎哥打拼了五六年,深受器重。黎哥大概偏爱同一类型的小弟,这从我和小三子的性格就能看得出来,就那种愣头青又带着股狠劲,时不时还得多愁善感一下的小伙子。这愣头青小三子和黎哥的缘分可不简单,得从六年前他在那个西瓜摊吃霸王餐开始。



六年前家境贫苦的小三子已辍学,跟着装修师傅在这城市打打零工赚点钱回家养老娘。小三子上头有一哥一姐,老哥早逝,他姐凭着不俗的姿色嫁了个有钱老男人。跳出火坑的姐姐跟着老男人去了外地,从此迅速撇清和小三子这贫苦家庭的一切关系,至今杳无音讯。小三子每次和我提起他姐的时候都莫名阴郁,贫困的家庭让他过早知晓了社会的阴暗面。



“那阵子真的想要钱,想疯了。”他猛抽了口烟,满眼都是血丝,前几日逮武哥那侄子费了他不少精力:“我就是不服,为什么有钱就能过得好。像我姐,嫁的那个老男人哪一点配得上她?但人家就是有钱,钱多我姐就得跟着他跑,什么弟弟,什么亲情,狗屁!人就是和钱亲。你说我13岁开始,好好的学不能上了,整天跟着师傅装修,敲墙装水电手都磨出泡了有啥用?那点钱不够我自个花的。”



我接过他递过的烟抽着,有点感慨,13岁时我他妈还是一五好少年,最起码该有的我家庭从来不缺我的。但又怎样?还不是走上了这条路?人不信命真的不成。



“呵,都是命……”小三子抬头望着天,月光在他曲线分明的侧脸勾勒出几许英俊:“热死狗的天,去了一家子装空调,那老女人盯贼一样盯着我,冰饮料一罐罐打开给自家人,我要喝水,怕脏,找了一破碗给我去厨房接自来水!老子没喝,口干舌燥也不喝,那次拿到钱就对自个说,以后死也不干这活了!”



小三子长长吐了口烟。



“就在街上混着。天桥下睡。整个人都頹了。“



我知道这意思,混混,也分种类,不是一般人都能入帮的。得看你有没有能力,有没有老大愿意收你。入了某个老大的门下才能真正算“道上的“,在咱擎义的门下,少不了你吃的住的地方儿。道上的一般都看不起街上那些混混,因此在心底统称那些人为”二流子。“



“大夏天,有一天中午晃荡着经过一西瓜摊,拿起切好的西瓜就啃。我这种人一般摊主也不招惹的,半睁眼也就过去了。偏那天那娘们死了心眼向我要钱,我拿着瓜皮就迎面砸了过去。要钱?没门!”



“谁知道旁边一小伙立马上来扯了我衣领开揍,边抽边说你小子知道这谁的地盘吗——我管他谁的地盘!揍狠了拿起摊上的西瓜刀对着大腿狠砍一刀,血他妈喷了我一脸!我也怕啊,撒腿就跑!”



小三子属于相当英俊的那种男人,眼神不论笑不笑都透着一丝痞痞的坏意,看样子真想不出当初落在天桥下的颓废样。



“知道我砍的谁么?鳌街的小弟,黎哥的手下!”我明白,当时黎哥还没接受西堂,收着鳌街那一块的帐,势力也没现在这么大。“那小弟当天去摊子那收保护费,就被我一头撞上了。所以得说,天意。一切都他妈安排好的。”



小三子掐了掐烟,狠狠扔地上。



“一二流子砍了道上的,这搁哪都不能忍。黎哥放话找我出来砍死,找不到,我躲了。派了几个小弟去老家找我妈,我一听说就炸了,找我可以,别扯我家人。”



“后来你猜我怎?我自个跑去黎哥那,一进去就自报家门。人就在这,要砍要杀,随你。你一大哥找不到我去弄我妈,不嫌丢人?”
“就被黎哥揍了,逮啥用啥揍,半死不活的。完了拎起来摁墙上,告诉我别几把单纯,黑帮就这样,仗势欺人都不懂还当混混?什么叫丢人?斗不过别人才叫丢人!冲你敢自个来我这,我黎为国不杀你,给我小弟个交待。”



“后来,”小三子笑了笑:“我就扎了自己一刀,黎哥说不错,挺聪明。我就说我要跟着黎哥。这一跟就到现在。”



烟草的苦涩味刺激下我微微皱眉。我之前从不抽烟,但入帮一年后没烟就没命了一般,这不得不说是小三子的功劳。



“我发现,”我猛抽口烟,呛得咳嗽两声:“咱黎哥收小弟还真是同一套路啊,不打不相识。”



“黎哥是好大哥。”小三子眉眼含笑,这是他一贯的表情:“跟了他,还真不会亏待我们。”

和小三子混熟后我家那筒子间便成了咱俩消遣的场所,小三子自个的狗窝是黎哥给找的,长安街那块,地不赖,交通方便,离黎哥的别墅也近,正因为太近了,逢上难得休息的一两天黎哥多半在那小平房里找不到他,躲我这来了。

我真不喜欢钓鱼。小三子侧着身子歪在我家那破旧沙发上,两腿肆意架上茶几,颀长的身材懒洋洋散开,早晨的阳光透过褪成半白色的老式塑料窗帘缝隙洒进来。尼玛,我睡眼惺忪地发着起床气,难得的好梦就被这家伙一早的敲门声给弄醒了,现在眼瞅着那丫这一家之主的姿势我只想拿酒瓶狂敲顿。



我家以前养过一只猫。就着水笼头搓了把脸从厨房轮了扎青岛啤酒出来,透绿色的瓶子里清澈的液体在荡漾,看着就爽。



就你这懒样还养儿猫?养着做标本?小三子牙真挺白,随意一咬瓶口就开了,白色的泡沫扑簌簌冒出,他呛了声,将酒瓶递给我。后来呢,把猫宰了做下酒菜?



滚你丫的。我这只有花生米,你爱吃不吃。我抿了口酒,劲大,滋味棒极了。我妈养着,养得可好了,毛儿雪白,挺耐看的一只猫,每天早上扑通一下跳上沙发,摊开身子美滋滋晒着太阳,那悠闲的模样,啧……



你大爷的,挤兑我!砰一下小三子将啤酒瓶顿茶几上,屈指敲着桌面,转眼一脸痞笑。敢动我黎为国的人,你小子真他妈够胆啊,来,脑袋伸过来,老子再赏你一酒瓶子!



噗咳咳咳,我被酒呛得弯了腰。不像,你丫声音要大些,眼神凶点,表情再拽点。再来一遍!



去你的。小三子拽了把纸巾仔细擦着溅在桌面的酒,声音一贯温和。我就这样,凶不起来,再给我个副堂也凶不起来。当时小三子已经如愿以偿成了副堂。



说实话刚入帮时我不太待见三副堂。怎么说呢?他这人见谁都温和,没见他不笑的时候,也没见他对谁发火的时候,但他其实和谁都淡淡的,心底儿太难琢磨,让人根本没法亲密。后来通过武哥侄子那事我们逐渐熟悉起来,才发现这人整一暖瓶儿,外冷内热,啥事都闷着。就算是对着特要好的兄弟,不问到面前也不开口,比如现在。



三哥,你没事吧。我灌了口酒。



什么?



我是说你……挨揍了?我小心打量着他,前两天黎哥让我去了趟外省跑货,这两天帮里的事情不清楚,但小三子半歪在沙发的别扭坐姿一看就不正常。



你也看出来了?他笑,颇无奈。罂粟地那块,刚接手,底下人都不服,破事一堆。



这事棘手,我懂。罂粟地是本市最高级的服务会所,本名叫啥就不说了,反正就是文化内涵下蕴藏流氓境界,听了容易让人想入非非那种。叫罂粟地是因为这外表华丽的会所事实上是本地颇大的毒品交易场所。前面说过,咱西堂弄的就是妞和粉,罂粟地靠啥出名?就是那些光鲜亮丽的文化妞,随便揪一个,真不骗人,妥妥的大学毕业生,最次也是个二类本科,这在当时还真挺难得。当然去罂粟地的也不是一般人,达官贵人、政府官员,别和我提那个年代没有官黑勾结,罂粟地事实上成了帮里接待官场上那群祖宗们的默认场所。



因此黎哥坚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有了政府的保护伞,在这枚光鲜娇艳的罂粟花下进行毒品交易也是顺里成章的。事实上小三子接了手我才明白,罂粟地最大的收益真不是妞,有时候十天半月接连来的都是免单的贵客,谁敢得罪?还得陪上不少时间和金钱热情接待。地下室的那些个白粉交易才是最来钱的。



罂粟地之前是武哥那死鬼侄子管着,管得不错。这突然给了三副堂,江山易主,底下难免有一些望不清大方向的小弟给闹些茬子,事情不大,但扯上了官员也不能算小事,黎哥这次没给三子捂着,直接给送去了刑堂。对此我表示了些许羡慕,因为我们这级别的小弟还真没资格去刑堂那重要场所。



“我真巴望现在就能送你进去哪。“三子叹了口气,艰难挪了下身子,反正我看出了他也不需要再装了:”刑堂的程堂主,知道?和武哥一样都是前帮主的人。武哥现栽了,你说我西盛的人进了刑堂能被优待?“



“所以程哥把你揍得半死不活?我看你也没事啊这。“



“我有那面子?要程哥动手,除了堂主得银爷亲自打过招呼。我就被刑堂小弟揍了。三十棍,就你走的那天挨的。他妈的,我这趴了两天才勉强挪到你这来。“



我对他的忍耐力和伪装能力表示非常佩服。



“黎哥事先打了招呼,我知道。但程堂主能听他的?我还不是被打得起不了床。黎哥还当我没事,今个招呼我去钓鱼。要坐着四五个小时不动还不是露陷了?所以我就说到你这来了。“



小三子就这样,考虑得事情很多但不多说。他做所有事都有他的理由。我看着他没说话,他只比我大三岁,但有时候我觉得他比我大三十岁。

有一句特有哲理的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作为中学语文教师的母亲曾对此进行详细的解释:人总是被所处的环境影响,被周围的人所同化,接而造成一种潜移默化的改变。实践充分证明了这句话的正确性,比如在咱道上,接触白粉的没几个不吸毒,管着妞的没几个不好色。

对这句话黎哥还有进一步的解释:他管着那些娱乐场所能没有妞吗?不能!妞不性感漂亮成不?当然不成,在外面玩妞都奔着脸蛋去的,真以为和家里一样灯一拉啥都看不见了?这年头连对面小饭馆那俩端菜的服务小姐还知道在水桶腰外套一身开叉露大腿的旗袍,咱那些妞能不涂脂抹粉喷点儿香水么。男人嘛,每天厮混在这一群妖精中没点啥反应都不正常。对?



能听到黎哥那番话是因为当时我正低着头收拾他家餐厅里一地的碎瓷渣子。嫂子晚上闹了一场后带着孩子去了娘家,原因在于黎哥。我们的黎哥一喝了酒就会乱性,关于这点这嫂子已经麻木了。但黎哥是顾家的好男人,春宵后多半不找个地儿藏着掖着偏让人送他回家说要好好陪会老婆,这一送矛盾就来了。好男人黎哥说吵架是因为老婆一贯不喜欢他的酒气,我和三子判断其实是不喜欢他身上突如其来的香水味儿。



三子没帮我打扫,一来他是副堂,该有的架子得端着,这点小事让我这小弟来就成了,他得陪心情不好的黎哥聊着。二来,三子的心情有些不愉悦,我知道。白天还带着伤在我家躲着,没想到晚上黎哥一电话就把我们俩喊过去了。这样他早上在我家的掩饰动作得重新来一遍,我想现在坐在客厅那木质沙发上的他后背已经一身汗。



“娘们就是娘们,能懂什么?”黎哥抿了口茶,为自己刚才的一番肺腑之言作结案陈词:“瞧着,晾几天,还不得乖乖给老子回来。”



“黎哥说得对。”三子给他茶杯加上水,搁下水瓶顿了会:“嫂子不是那种没气度的女人,我估摸嫂子只是想回家玩几天。要不黎哥过两天也去看看?”



这番开解的话并没有引起黎哥的注意,因为我瞅见黎哥的眼神始终胶在三子重新坐下的身影上。房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去。过了好一会,黎哥才开口:“怎么回事?”



三子直起腰,想了想说道:“自己躲,一棍打茬了,大腿跟带着疼。”这一番话已经尽量轻描淡写了,但我觉得黎哥很不满意。



“呵。”黎哥抚着茶杯盖,指甲在上面轻磕两下,突然啪一下砸地上当啷粉碎。好,刚打扫好的地面又给弄乱了。



我走过去正准备收拾,黎哥厉喝:“你他妈给我站着!”



他靠在沙发上命令三子:“捡起来。”



我看着三子站起身费力蹲下,大腿紧绷着后臀脊背发颤。他捡起较大的几块瓷片捏在手心,修长的手指一粒粒拈着细碎的瓷渣,这活不容易且费时间,不一会儿我就见三子额头上渗出汗珠,大腿控制不住发抖。黎哥端起茶杯抿了口,不作声。



直到地面拾掇干净,瓷片扔进了垃圾桶,三子手指也被划拉出了渗血的一道,黎哥拿起面前的纸巾砸向人。



“下次脑子放聪明点,知道刑堂那啥鬼地方,就别把自己整进去。”



“是。”三子终于不用坐了,抽了纸巾揩了手指。他的汗快落进眼了,但没敢擦。



黎哥靠着沙发吐了口气。



“小宇,以后你去罂粟地,帮着你三哥。别拖后腿,给老子弄出岔子。”



“成。”大概当时我满脑子里还在哀悼那精致的茶杯盖子,眼神一直盯着茶几,黎哥带着酒气的话在空中飘过来又迅速飘走,我随口答应着,实际看我这样,不定黎哥说啥都没听清楚。



“你大爷的,老子在和你说话!”黎哥的火又上来了,啪一下拍上茶几,喝令我站过去。



“刚让你做什么?!”



“啊?”



黎哥真火了。事实上他的火今晚一直没消过。他一火就想揍人,我知道。哐一下足力的一脚踹上茶几,我不敢动,由着坚硬的边角撞上膝盖,疼得倒吸口冷气,刚想着弯腰去揉把,迎面一巴掌甩来,没停,接着又两三下,真他妈疼,鼻血顺着下巴滴落,黎哥手劲不小,我按着桌子等了十几秒,没再动手了才松了口气,耳朵里嗡嗡直响。



“嘶。”我揩了把脸,一手的血,疼死了。黎哥没再看我。



三子将我拉起身,就着手里那沾着他血的那坨纸巾给我擦了,又把倒茶几上的茶杯扶了起来冲上水。



“黎哥。”我接过三子倒满水的茶杯摆人面前,低着头:“别生气了。”



黎哥没说话,我硬着头皮。



“我知道错了。”



等了会还没开口,我豁出去了。



“去了罂粟地我一定好好做事,就像黎哥辅佐银爷一样,我一定也好好跟着三哥,我的事就是他的事,得罪我就是得罪他……”



“你他妈说什么鬼话?”黎哥一开口我就放心了。他就这性子,有火不发出来不成,发了火就没事了。比如现在。我瞅着黎哥喝了口茶,语气明显平缓:“还有什么要说的?”



“没了。”我瞅着人眼色。



“我还有句话,”黎哥屈指敲着桌子,这是他一贯的动作:“把心眼放到正事上去,别给我玩有的没的。罂粟地再出事,你们俩都滚!他妈的,“他瞅了我俩突然笑了:”这模样,难兄难弟,啊?“



我笑笑,三子没笑。



 





从黎哥家里出来后三子一直没理我。我跨上摩托车,车技太烂,等我发动起来三子已经一个人走了很有段路了,路灯把他影子拖得老长。我拧着油门追上他。



“上来!”车子开得再慢,也比他走路的速度快一点,说话得大着嗓子。



他看我一眼,不作声。入秋的大晚上有点冷,三子套了件灰色的羊绒衫,他边走边将袖子挽起,朝着长安街的方向。



“怎么不去我家了?还剩两瓶酒呢,别唬我啊。”我轰着油门在他旁边笑。



这小子真不理我了。看都不看我一眼,就沿着马路牙子走,我纳闷。



“怎了?”



还是没说话。



我估摸人是屁股疼,将车停了扔大马路边,追上人走着。他走得很慢,拧了眉。



“疼得厉害?去你家,我给上点药。”



“没你他妈脸疼!”三子平时真没骂过人,这话已经是生气的极限了。我一楞。他握紧了拳头又松开。



“刚真想揍你。”



我知道他为啥生气了。



“黎哥心里发火,看着你惨样又舍不得打。我不给他出气谁给他出气?不就几巴掌?挨得起。”



“关你屁事!”



三子一走快就带着瘸拐,我心里不好受。



“你瞒着黎哥不也是不想让他生气?咱都一样的。最多下次我不给自己找揍了,成?“



他停下脚步看了我一眼。



“下次别这样了。宇。“

罂粟地,好一派灯红酒绿的逍遥场合。当然这是对本市那些达guān贵人和瘾君子来说的。对我和三子来讲,这是一块带着骨头的大-肉,瞅着鲜亮,啃不动。

这骨头难啃,黎哥自然知道,不然也不会派我们来接手这。我还好,入帮才一年的小弟。错了就错了,也不会太有人揪着不放。三子不同。年纪轻轻就当了副堂,明里暗里盯着的人多着。又是这样一块棘手的地,想不犯错都难。

我也知道黎哥让我去罂粟地的意思。三子刚当副堂,手边没一个得力的小弟。要是别的地方倒也算了,哪个堂主当个两三年没培养出一批自己人。但罂粟地这形势等不及三子培养,武哥那侄-子管了这么多年,难说哪个小弟不抱着异心。三子这路,难。但再难也得走下去。

关于怎么难以后再说。我想说的是,进了罂粟地没多久,我就遇到了我的第一个女人。没错,就是里面的妞。这事不算意外,黎哥也说,啥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肥水别liú了外人田。想要哪个自己挑,三子这里的妞绝对干净。

黎哥这阵子心情又好起来了,因为嫂-子回来了。真是一物降一物,黎哥早算准了她会自个回来,当然这只是他和我们说的话,事实上有没有去丈-母酿家qiú着哄着就不知道了。反正黎哥心情一好就又会找我们喝酒,喝了酒后又会nòng上俩妞来干着。

我也喝得上头。一排的妞站得笔直,服装是改良版的旗袍,淡绿sè,上身倮-着一大块后背,下面垂到脚踝,大开叉。罂粟地的妞一年四季服装不同,这一套衣服是黎哥选定的,他说这上边yín-荡下边严实的裙子能产生一对比的美。再说也没啥不方便,这不叉都开到大-tuǐ跟了?爱mō哪mō哪。我不置可否,妞都化着浓妆,看脸看不出有啥区别。因此黎哥建议我看胸。

我带走的这个妞胸口有一颗红痣。这是她拖了衣服才看出来的。她很美,当然罂粟地的每个妞都特美,和外面小舞厅里的野基不同,这是一种从内而外的气质,也许是因为有文化?或者是小三子调-教有方,我想。当时我他-mā喝多了,就躺在雪白的床-上看人解-衣服。这旗袍的盘扣直勒上脖子,我看那纤长的手指解了几次都没解-开。

我半躺着拍了拍床,她就踩着细高跟走过来,在床边跪下来了,搞什么鬼,我让她跪了?不过这妞跪-姿也很好看,看着就心神荡漾。我抬手解那个扣,艹他-mā瞬间就解-开了,我明白这妞刚解-衣服的那困难样只是幌子,目地就是给男人看?解了扣这旗袍就是一整块绸布,直接从胸前慢慢滑-下,那颗红痣就停留在白-皙的胸口,我拿手指蹭了蹭,很美。

妞也很美,胸-部直挺,腰很细,屁-股很大。妞不爱说话,但服-务很到位。折腾到半夜我很累了。但不想睡。

“你真大学毕业?”我问。

“是。”她说了一个当地挺出名的大学,还学中文的,我有点怀疑。

“那背首诗听听。”我喜欢诗,母qīnbī我背过很多首诗。

“哪首?”

她问哪首?还真是学中文的,呵。我转身躺着,食指的吧。相信未来。

她轻柔的声音从脑后传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huā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艹,我还真上了一大学-生。

那晚直到入睡,我都他-mā没想起问这文化妞的名字。第二天醒来后,我愣是想不起长得怎样了。

“女人那地不都长一样?”三子笑我:“怎,还想着一夜留情?”

“没,不过那妞会背诗,声音很好听。真的。”我告诉三子那妞胸口有颗红痣,他不置可否。

“有痣的女人他-mā多着,还想着我在这帮你找出来?”

三子心情有点烦躁,大概昨晚酒喝太多了。黎哥说他连妞都没选就直接找一包房睡过去了。

三子在罂粟地主要管的是地下室的白粉交易,那块儿很重要,他说。可罂粟地哪块地儿不重要?光鲜亮丽的妞就不重要?咱擎天的招牌服务呀。我觉得三子应该非常信任我,因为就把那光鲜的事交给我了。事实上,交不交给我都没啥区别。妞儿都被一个叫叶姐的中年风骚女人直接看管。对了,说到叶姐,她在罂粟地也是一人物,地位相当于古代青楼里的老鸨,也许是因为她本身就干着类似老鸨的活儿。叶姐有一双上翘的狐狸眼,一到晚上那俩眼就散发着光亮,把艳红的指甲都照得没了颜色。我记得叶姐每次出现在我眼前都一个模样:穿一身白色的女式西装,精瘦的手指夹着细长的女烟倚在帐台,那烟儿先顺着小薄嘴唇擦两下再随意地含住——那可真是含。含着烟的红唇轻启,一缕烟雾缓缓吐出。修长的手指弹弹烟灰,那双狐狸眼再斜扫我一眼:“小伙子,来了?”

“来了。”我嬉皮笑脸地凑了上去:“还都安分?”



“安分。”她收回眼神,又自顾自地抽起烟来,纹好的眉微微发蹙,可能意识到我在盯着她看呢,这人不自觉地侧了侧身,举止更为优雅,女人都这样,潜意识里都为了男人而表现自己,不管是这些美妞,还是管着美妞的叶姐。



我喜欢叶姐,她皮肤挺黑,一般有着狐狸眼的妞皮肤都黑,嘴唇略有点外翻,扁平的脸上稀稀拉拉几颗麻点。我这么说不是说我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恰恰相反我觉得这样的女人特有韵味,我要是黎哥,就会说这妞有着天生一副勾搭男人的骚劲儿。可惜我不是,因此只有每天卖弄半吊子文化瓶子来奉承她,什么风韵犹存、什么气质不凡,每每说得叶姐那徐娘半老的脸上一派灿烂。咳,我容易么,不搞定这三十五六的女人我怎么能管着这些妞哈。 



三子背地里说叶姐人老珠黄。我们的三副堂一贯对这些女人看不中眼,不管老的嫩的,他缺乏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当然这话只局限于背后说。三子和我一样,当面对叶姐非常客气。而且让我很郁闷的是那小子尽管不爱说话,但是颇能受到中老年妇女的偏爱。我对叶姐的偏向当众表示过不满,是因为三副堂长得确实英俊?当然也很有可能因为他是这的老大。



“我们这老大一直都是凌哥。”对面那男人闷闷说了句,将酒杯磕在桌子上,于是气氛开始变得诡异了。



开口那小子叫阿雷。人和名字一样强壮,浑身上下充满着不让靠近的戾气。阿雷曾经是凌哥,也就是武哥那侄子的心腹,当然现在也是。他很能干,做事相当利索。他也很忠心,他的忠心是留给前任主子的。这就有点难办了。三子一直想收拢他,但对方油盐不进。他当然有资格不理会三子,地下白粉交易被他一手把着,动了他罂粟地会元气大伤。



“哟,雷子,听说最近下面的生意旺得很?啥时有空上来帮帮姐姐?我这……”



“没空。”



叶姐笑了,狐狸眼一瞅就是副媚态。



“雷子年轻气盛的,火气大。哪,啥时有空来我叶姐这,给你找个妞,包好。”



“不用。”



阿雷扫了三子一眼,又加了句,



“下面的人太乱,容易出事。”



这是很明显的挑衅了。我知道阿雷心底看不起三子,甭管他是不是副堂,在阿雷眼里只怕和我一样,就是个来接手他凌哥事业的小弟,他无法接受。



“你他妈说什么?”



阿雷压根就不想着和我说话,他铁定觉得我不配。他将身子前倾靠近三子,带着一丝坏笑。



“我是想问三副堂,上次去刑堂感觉怎样?”



唰!我手中的酒泼了他一脸。



你丫的!阿雷攥过酒瓶砰地在桌沿磕碎,动作真不快,因为我的匕首已经顶上了他的喉管。这把匕首自来了罂粟地我一直随身带着,因为黎哥说过,让我帮着三子,我想这帮忙应该也包括他不被人羞辱。



三子也站了起来,抬手摁下我的匕首。非常平静。



“我觉得那感觉,挺好。”



三副堂坐下来,慢慢弯着眼眸笑了。他上扬着唇角看了眼叶姐,叶姐会意,揪过纸巾给阿雷擦着脸。



“哎哟,多大点事,我的乖乖,真弄不懂你们这群男人,喝点酒也能吵起来。来,姐给你擦干净了,坐下!继续喝,宇,你也坐下……”



我收了匕首坐下。心里叹了口气。今天的晚饭本来是三子想借着理由拉拢对方,但偏偏这人软硬不吃。我知道阿雷这种人,忠心都写在额头上。他丫一辈子只认定一个主子,真不是不懂形势,只怕他没了势力也还是会这样。说他笨?可还真的不是,这小子平时做事很利索,我盼着他挨棍子盼着挺长一段日子了,可人就是精得很,踩着帮规的事情不做。武哥那侄子叛帮,他能不受牵连,三子进刑堂这事,明知道他干的却找不到半分证据。也就是说,这种人表面上张狂,背地也不愚蠢,满是棱角却找不到下口的地儿。遇上这人,一句话,真他妈憋屈。



于是我想着背地里去狠揍这小子一顿。



可三子说,你不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