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入狱
引子
光绪二十四年,岁在戊戌。光绪帝诏定国是,宣布变法。
是年夏,柳向阳赴总督任上,心事重重,迟迟不至属衙所在省城。李鸿章数以书催,始往之。
因亡妻之父萧公有疾,每迁新职,柳向阳必先只身到所,为岳父觅清静宜养病之处,今亦然。
这日,途经为己所辖之一府城。顺护城河,沿岸漫步,只觉步履沉沉。因皇上变法之旨连篇累牍而下,故才缓行,以不奉诏。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欲解宜当以文火缓攻,急功近利恐如饮鸩止渴。维新必将功败垂成,柳向阳心下已然料定。
仅凭一事,可知端倪。柳向阳乃为李鸿章所荐,光绪帝因恶李,诏欲夺之,而太后即与帝角力,属意柳任本省总督,兼管新军。帝亦无奈,屈从之。
想至此间,柳向阳不由轻叹一声,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皇上还是年轻,历练不足啊。再顾两岸河边垂柳依依,昔我往矣,妻必与随,今我来思,独不见伊。想起亡妻萧氏,更为黯然无语。
不觉又行十余步,忽闻朗朗书声传来,然其音若莺啼,似为女童诵之。举头再望,才见不远处有一座院落,内矗教堂,读书声此起彼伏于其中。踱至院门前,上悬一匾,题曰“慈航救容院”。蹑足而入,又见一间教室,窗俱开以通风纳凉。近前观之,乃一女子正教约十名女童诵读。
女子身着一袭西洋白色连衣裙,容貌十分标致,柳向阳生平所见佳人中除漱玉者无能及之。其手持一教尺,踱步室间,督促女童背诵者为诗余一阕。柳遂驻足窗外旁听,只数句即知词牌为《沁园春》,详曰:
佳节重逢,月朗星稀,柳媚花嫣。笑游人皆醉,风流未减;王孙俱寐,易土能眠。血浴中原,泪倾两岸,十二金牌催断弦。莫须有,葬团圆美梦,故国难全。
新亭泣下谁怜,半壁守残焉能苟安?想夫人擂鼓,英姿飒爽;桂英挂帅,一马争先。无逊儿男,能征善战,代父从军花木兰。回眸望,唤金戈铁马,还我河山!
此词平仄用得不对,失合于词谱,或为此女所自填。柳向阳暗度道,观此女子应似留洋而归,想是不工于故国诗词之律,然却有不逊花木兰之志,其作概不以词害意,慷慨有渐离击筑之风也。
方在思忖,忽闻女子一声呵责:“又背错了!小婀,事不过三,你可已是第三遍了,老师只得罚你。起立,把上身趴在课桌上!”循声而望,不觉哑然,但见女子乃令一女童自褪己裙,以教尺责其臀。
柳向阳慌忙背过身去,耳畔犹闻“竹笋烤肉”之声。女子训教道,“叫你不会背,该打!”女童却未敢呼痛,尺每落一下则稚嫩有声而受教道,“谢谢老师!”
女子早已瞟见有人在外窥望,然仍将责罚一丝不苟尽数笞毕。随后,不动声色退回教桌边,见柳犹未转身,便随手捏起一根粉笔,用力掷向其后脑。
柳向阳果为击中,随之以手抚首,不禁失笑,移驾遁去。众女童见状,顿时为之哄笑。女子心下亦是一乐,忽又以教尺拍案,娇声叱道:“都不许笑!还不好生背书?谁再背不出来,小心自己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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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光绪二十四年,初秋。
梁从轲坐在府衙后堂的书房里,摇着折扇若有所思。虽然国事纷乱,如今的他却可谓少年得意,出生于光绪帝登基当年的他年仅二十四就做到了知府的官位,加之本省的巡抚杨鼎昌是其老师,新任总督柳向阳还是其未来的岳丈,在官场上谁敢不买他的面子,在本城那自己更是说一不二的主。
只是想到总督大人的千金,父母为自己包办的比其年幼十岁的未婚妻,梁从轲不由烦从心生。这几年来曾有不少达官显贵想把自家女儿说给他,都只碍着他已有前程似锦的婚约而作罢,这些他倒也不在意。只是如今自己却看上了另一个女子,总督女儿那里该怎么办,如何才能两全其美地解决此事呢?
梁从轲这边正犯愁,忽有一个衙役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打千道:“禀老爷,有,有许多本地的乡绅前来衙门击鼓告状,要老爷为他们做主。”
“本官知道了,准备升堂。”梁从轲漫不经心地吩咐道,自从皇上下诏变法以来,他就知道这帮乡绅早晚是要生事的。但升堂后两下见礼毕,事情却非如他料想的一样,众乡绅原来却是来控告年内到得本城创办了慈航救容院的谢佩瑶。当梁从轲听到“妖女谢佩瑶”几个字时,心下不觉一惊。
“大人,那妖女诽谤圣人,败坏纲常,还鼓吹什么男女平等妖言惑众,这事你可不能不管啊!”
“唉,真是反了!那妖女还要女子都不要缠足不要服侍男人,不仅自己衣不蔽体地公然行走街里,还,还叫她收容的那些女孩露着身子做什么洋操,学一些什么妖乐邪曲……”
“是呀,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有辱斯文哪!”
“这还不止,那妖女还教什么洋人的圣经,除了孔孟的书,洋人的邪说也敢叫圣经?”
“这如今皇上被一帮奸人所蛊惑,怂恿皇上要搞什么变法维新,连咱们这小地方都有女子也敢出来抛头露面,宣扬异端邪说了……”
“放肆!”梁从轲一拍惊堂木,打断正在数落“妖女罪状”的那个乡绅,“皇上也是你能非议的吗?”
“草民失言,草民该死,草民该死!”那乡绅连忙跪下,不住打自己的嘴巴。
“罢了,本官知尔乃是无心,起来吧。”梁从轲说罢,又抱拳朝堂下道,“众位父老请放心,此事本官自有主张。你们还是先都回去吧,回去吧。”
“只是,只是大人,这样的妖女若不严加处置,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啊!”
“是啊,这妖女离经叛道,着实该杀,应该人人得而诛之!”
“对!绝不能留着她是个祸害!”
众乡绅还是不依不饶地不肯散去,非要知府大人给一个确切的答复。
“好了,诸位请先消消气,何必非要杀那妖女,本府有更好的处置办法。”梁从轲正了正头上的顶戴,敛容说道,“本府这就传谢佩瑶来问话,只是烦请诸位在本官问话时且到堂外旁观,先都不要插言,可否?”
“就依大人。”众乡绅互相望了望,一齐颔首道。
“来呀,速去慈航收容院传谢佩瑶上堂。”梁从轲签了一张火票吩咐道。
“嗻!”
府衙正堂,衙役分立两旁,手中持着刑杖,一字排开,身后是“肃静”、“回避”的立匾。“明镜高悬”的牌匾下摆放着府尹审案用的公案,案上文房四宝、火签筒、惊堂木齐备,梁从轲居中坐在公座上,堂上左首一张小桌上,坐着负责记录案卷的刑名师爷杜子谦。堂下除了告状的乡绅,还聚集了一些前来看热闹的百姓。
过了半晌,终于有一个衙役前来回报:“禀老爷,谢佩瑶已带到衙外。”
“啪!”梁从轲闻言一拍惊堂木,道,“带谢佩瑶上堂。”
“威——武——”两排衙役用刑杖有节奏地敲着地,谢佩瑶全无惧色,就在堂威声被带到了堂上,还伴随着堂下各式各样的议论。
“奇装异服,真是伤风败俗,伤风败俗啊!”
“这妖女真是不知廉耻!”
“快看,这女子还真是个大美人呢!瞧她那白裙遮不住的娇滴滴的身子,真是叫人望眼欲穿哪!啊哈哈!”
“那是,听说还是留过洋的呢!不知道有没有叫洋鬼子给开过荤,哈哈……”
佩瑶到得堂上时,梁从轲正呷了口龙井润嗓子准备问话,可一抬头望见她的装束不禁惊得一口茶全喷到了公案上,心说,也难怪那帮老不死的要说她是妖女,她穿成这个样子可还不够妖么。
只见佩瑶居然头戴一顶玲珑秀巧的西洋女士帽,身着一件洁白如薄膜一般的纺纱西洋连衣裙,苗条高挑的身材遮不住,比牛奶还要光滑的肌肤若隐若现。裙子上面高齐脖子,下面拖曳到黑色的缎子鞋面上,腰间束着一条黑天鹅绒的丝带,颈上还戴了一串璀璨夺目的珍珠项链。原来差役去传佩瑶时,她就已经知道了缘由,望着惊艳于自己以致发愣的两个官差笑道,是知府大人叫你们来拿我的吧,这不,本“妖女”把“罪证”都给他穿上了。在来衙门的路上,佩瑶还肆无忌惮地和他们说笑着,那俩衙役乐得只恨不能押送眼前的“妖女”一辈子永远都走不到衙门。
佩瑶笑靥如花地立在堂上,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真真生得风韵绰约,顾盼生姿,再加上一身飘逸的西洋装束,竟叫两旁的衙役都看直了眼,一时呆住。还是梁从轲最先回过神来,暗叹道,这哪里是来衙门问话,倒分明像是去赴洋人的那个什么舞会派对。他定了定神,刚要发问,不料更叫人吃惊的事情还在后头。
“唉,虽说是来吃大人的罚酒,我想还是要穿得体面些,至多不过小女子这次就依允了大人好了。”佩瑶抢先开了口,还含羞带笑地望着梁从轲,用挑逗的语气娇声说道。堂下顿时一片哗然,都在猜疑年轻的知府老爷是不是与这“妖女”有什么瓜葛。
“肃静!”梁从轲用力地拍着惊堂木喝道,接着正要叱令佩瑶跪下,不想她却先配合惊堂木的震响扑通趴到了地上,帽子也跌落在头上方,然后便不起来,只是用双手把帽子拽回到脸前,望了望两旁的衙役道“动手吧!”说罢便用牙咬住了帽沿,将身体摆出一副等着挨打的样子。衙役们见状都面面相觑地望向梁从轲,堂下窃窃私语的人群也齐望着他,要看他如何发落这“妖女”——那些乡绅见状则开始幸灾乐祸起来,这“妖女”居然自己找打,知府老爷这下可得多给她吃些苦头了。
“大胆——”
“大胆泼妇,你见了本官竟敢不跪?还敢藐视公堂,戏弄本府,来呀,给我重打……哎,差哥哥,这几样加起来应该说重打多少来着?”佩瑶打断了梁从轲,学着官腔念白道,衙役们忍住不敢笑,堂下立时则一片哄笑。“哎呀,大人,上次您说小女子敬酒不吃就等着吃罚酒吧。现在人家都上门主动要吃您的罚酒了,要打人家的板子就不用再找这些借口了吧?得,您要打多少板小女子都认罚了。只是您堂上的这些用来吓唬老百姓的家伙事若是不能降服人家,人家可是不会随便就依允大人的,您不敢得罪总督大人,人家也不敢跟总督大人的女儿争啊……”
“你,你你……”梁从轲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佩瑶说了半天他除了一个“你”字竟未插上一句整话,听到这里脸上再也挂不住了,从火签筒拔了四根火签想想又拔了四根,刚要掷下却见师爷递了个眼色给他,便又放了回去。
“东翁——”师爷似乎仍不放心,又起身到了公案旁对梁从轲附耳低声说道,“这妖女果真是个难缠的魔头,大人可不能着了她的道,必须找出确凿的罪状来治她的罪。”
在此交代下这位师爷杜子谦,他是巡抚杨盛(字鼎昌)引荐给梁从轲的,凡事梁都要与他商量。听完他的话,梁从轲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心道,连杜师爷都已经把她看成了妖女,看来是难以善了了,自己本想将此事压下最多叫她受点皮肉之苦也就算了,谁料她如此不领情还处处给我难堪。
梁从轲却不知道佩瑶最为讨厌杨鼎昌那样食古不化的老派官僚,于是“厌屋及乌”,也跟着不喜欢他这个巡抚大人的高足,加上他那很受保守派们欣赏的让自己官运亨通的人如其名的做派,就更对他有意见。说人如其名,是指梁从轲名从轲字师孟,意即师从孟子那样的先贤,而梁从轲断案也常以孔孟之道为依据。所以,佩瑶是存心要来捉弄他这个“少年老成”的一本正经的知府老爷。至于他会不会恼羞成怒她却是不担心的,原本她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不起就是挨板子,自己在英国念的是女子寄宿学校,一身才艺都是藤条训练出来的,倒还不知这大清的打板子是什么滋味呢!
“好了,谢小姐,本府不与你一般见识,且记下这顿板子。起来回话吧……本府叫你起来回话!”
“小女子还没有吃大人的罚酒,不敢起来。”
“算是本府怕了你了!”梁从轲现在倒沉得住气了,“如今本府不请小姐吃罚酒,请小姐喝茶还不成?来呀,看座,上茶!”
“哎,慢着……我要明前的碧螺春,自从去英吉利就一直没有喝过这么好的茶了。”佩瑶毫不客气,也全然不理睬堂下的议论纷纷,心想这就不用跪着了,要是给他下跪那自己还是宁愿挨打也不能便宜他。
“都依她,照办吧。”梁从轲依然沉得住气,吩咐差役道。
佩瑶笑纳了梁从轲的好意,却只向给自己搬座和端茶来的差役道了谢。
这时那些乡绅却是看不过去了,叫嚷着要朝堂上拥来,梁从轲连忙喝令衙役将他们挡住,然后一拍惊堂木道,“本官问案不用别人来指教,堂下有敢再喧哗者重责四十!”
鸦雀无声,一下子。佩瑶则旁若无人地坐在椅子上汲了一口茶,然后闭目回味茶香。
“谢小姐,请问现在本府可以开始问话了吗?”梁从轲换上了一副和气的笑容彬彬有礼地问道。
“嗯,这才是文明对待女士的态度。”佩瑶用茶盏盖子划了划盏口,点了点头道,“问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本小姐一定不吝赐教。”
“那就多谢谢小姐了。本官正好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先要请教小姐,还请小姐据实相告。”
“什么问题?”
梁从轲身子朝公案下倾了些,望着佩瑶说了一句话,佩瑶听完险些从椅子上栽下去,一时喷腹将茶盏也失手摔碎了在地上,茶水溅得白色的连衣裙上染上片片荷叶。一旁的衙役见状,憋住笑连忙上前清理地面。
“其实,本府只是想问一下,小姐究竟是姓谢还是姓佩瑶?”梁从轲一脸好奇地问道。
二 (上)
用不了多久,佩瑶就会发现自己实在小觑了梁从轲这个年轻的知府大人。
“原来大人也很幽默嘛!本小姐自然姓谢,难道大人会姓从柯吗?”佩瑶说到这里忽觉失言,“哦,佩瑶不该直呼大人的名讳,又冒犯大人了。大人是现在就罚还是接着记下?放心,佩瑶是不会赖帐的。唉,从来都是痴心女子负心汉……”
“够了,本府可没心思再陪你玩调情。”梁从轲冷笑道,“本府知道西洋人都是名在前姓氏在后的,既然你是姓谢,那你自然不是西洋女人了?”
“西洋人是很开明的,佩瑶若是西洋女人,那见了大人这样英俊潇洒的男子,还不早就像堂下那帮老东西说的‘不知廉耻’地自己投怀送抱了,又何至于被大人抓到这公堂来?”
“休得信口雌黄!”梁从轲正色道,“本官一向打人不打脸,你若敢再胡言乱语本官可就不客气了。”
“佩瑶知道大人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连人家的屁股都是舍不得打的,所以佩瑶先前才敢那么放肆。”佩瑶故意用很亲热的语调说道,“从现在开始佩瑶一定认真回答大人的问话。”
“那好,本府再问你,你是不是东洋人?”
“不是。东洋女人可没有我这样敢跟大老爷寻开心的。”
“那本府再问你,你留洋时有没有加入洋人的什么,叫什么国籍的?”
“咳,当然没有!西洋再好,终非父母之邦,佩瑶仍是汉家女子。”
堂下众人眼睁睁地看着知府大人跟“妖女”谈心似的问话,只因堂上已有严命谁也不想学“妖女”那样去找打,故都不敢做声。衙役们也都在心里嘀咕这样问案的情形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见到,杜师爷则一直都在默不出声地记录着。
“佩瑶小姐,你在西洋读的洋学,请问洋人那里有没有教人要遵守律法?”
“当然有,遵纪守法是文明社会每个公民应有的基本素质,就是我念的学校也有严格的校规,要是犯了错就要,呃,就要……”佩瑶不假思索地说道,话到半截才突然发现自己犯了言多必失的毛病。
“就要什么?”梁从轲倏地猛一拍惊堂木,厉声呵斥道,“大胆刁妇,你既然不是夷人,就算曾留学西洋,但仍是我天朝子民,那就要守我大清的法度,还不给本官跪下?!”
“跪就跪嘛,干吗那么大声?洋人那里还教了对待女士要温柔的么……”佩瑶知道自己着了姓梁的套,心说被这狗官给绕进去了,好女不吃眼前亏,便咕囔着不情愿地跪了下去,但还忍不住高声回敬了一句,“小女子一未出阁,二还没有嫁给大人,大人怎么知道人家就是刁妇?”
“看来,真得叫你见识下大清的法度了。”梁从轲懒得再废话,抛下令签道,“掌嘴二十。”
“嗻!”两个衙役立即上前一人架住了佩瑶的一只胳膊并扳向背后,另一个衙役则拿着掌嘴刑用的小板子在她脸前单膝跪地,举板就要打下,忽听梁从轲又开口道,“慢着——”
佩瑶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心说不管是洋人还是中国人只要是男人看来轻易都是舍不得打漂亮女人的,但梁从轲接下来说的却叫她欲哭无泪,“本官读的是圣贤书,不能言而无信,尽管掌她的嘴,但不要打到她的脸。”
堂下闻言竟是一片忍不住的喝彩声,佩瑶直气得牙痒痒心里不断骂着狗官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而最受难的还是掌刑的衙役,因为不许打脸,他就不能像平时对犯人掌嘴那样左右开弓,只能将小板子横着用前头的一截拍向佩瑶嘴上,因是头一次这样用刑,他也掌握不好力度,只是稍稍用了点力打了二十下做个样子。这样佩瑶就是想叫痛也叫不出来,但受的痛楚倒没什么,一直到了刑毕再看其双唇也不过是略有些肿胀。
“现在继续回答本官的问话,你要如实道来。”
“是。”佩瑶这下知道学乖了,没有再乱嚼舌头。
“报上姓名,哪里人氏?何时到得本城?如今作何营生?”
“谢佩瑶,余杭人氏,因父母亡故而投奔在英吉利经商的叔父,并在那里读了几年书,于去年随传教士亨顿回国从事慈善活动。今年春到得本城,并盘下了城西那座废弃的教堂建起了慈航救容院——这个大人是知道的,收容一些被遗弃的女童和身残的女孩,此外还有附近一些人家的女儿也到那里听我教她们读书习字。以上供述,句句属实。”
“这么说来你做的却都是善事了?”梁从轲听到这里知道佩瑶并非大有来头便放下心来,之前他一直隐忍不发就是不知她究竟有何背景而有所顾忌,“那本官问你,有本城乡绅状告你诽谤圣人,指责孔夫子不孝,可有此事?”
“有,但这是有根据的,不是诽谤。孔子既然言孝,为何又对自己母亲出言不敬?他说‘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难道他的母亲不是女子?将其母与难养之小人并列,如此出言不逊还不是不孝么?”
“简……简直,简直是一派胡言!”
“这,这……这分明是断章取义,是诡辩!一个学洋学的妖女哪里读得懂孔圣人的书!”
堂下的卫道士们见至圣先师被鞭挞,再也顾不得知府老爷的禁令,纷纷忿忿地出言声斥。这倒帮了梁从轲的忙,他一时还真想不起该如何反驳佩瑶,总算有人给自己解了围。但公正的姿态还是要摆的,便一拍惊堂木道,“肃静!这次本官念你们上了年纪,姑且饶了这顿板子,再敢喧哗就休怪本府法板无情了!”
“谢佩瑶,本官再问你,你可曾鼓吹男女平等,反对三从四德,怂恿女子不要缠足不去服侍男人,还教那些女孩露着身子学做洋操?”
“不错,这些事都是有的。男女本来竟应该是平等的,男人凭什么把三从四德这样没人性的教条强加给女人?若男尊女卑果真是天经地义的,武则天怎么能当上皇帝?那母亲是不是还要拜儿子,还有……”佩瑶本想说“还有太后老佛爷是不是也要给皇上下跪请安”,只是嘴唇的伤虽然并不重但说话多了伤处还是会疼的,所以话到嘴边便明智地吞了下去,接着道,“还有禁止妇女缠足可是圣祖康熙爷就有的旨意,抗旨不遵的可是堂下的那帮乡绅老爷们。至于做体操是为了锻炼健康的身体,就是露肩露背露了胳膊和腿,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本官只提醒小姐一句,这里是大清,不是英吉利。”梁从轲心下已有主张,吩咐道,“师爷,把今日堂审的眷录给她过目。”
“是,大人。”
“谢小姐,你看看所记可否属实?若没有问题,就请画押吧,这样本府也好了结此事。”
佩瑶接过杜师爷递过来的文书,匆匆扫了一遍,只见上面颇为详尽地记录了今日堂上问话的内容,虽改用了文言但皆据实而书,便捺了指印画押。随后,便有衙役收了文书呈到梁从轲面前的公案上。
“大胆谢氏,你可知罪?”梁从轲左手拿起眷录扬在半空中,右手又是一拍惊堂木,沉下脸色道。
“知什么罪?之前大人不是已经不和佩瑶计较了么,莫不现在还是要打人家的板子?”
“本官不会再陪你胡闹!听着,你现在若是自己认罪了,承认你宣扬的都是异教邪说,本官可以念你年幼无知为洋人所蛊惑,就只打你几板子了事。你若还是执迷不悟,本官会叫你见识见识板子有比死还难受的打法。”
“大人这分明是诱供,佩瑶今日行事的确有错,但无罪可认!”
“既是如此,本府就先让你看看一个只是犯了如你罪状其中一条的女子会是什么下场。来呀,传丽春院的沈清芙上堂。”
二(下)
没过多久,沈清芙就被带到了堂上,看模样倒也挺标致,年龄约在十八九岁。她在佩瑶旁边盈盈拜倒在地,口中称道:“奴家给大老爷叩头。”
“沈清芙,本官问你,那晚你在鸿渐楼为府衙官僚侍宴时说过,你曾去慈航救容院偷听过谢佩瑶讲课,还把当时你听到她说的那些话都讲给了本府听,果然是精彩的很。今儿个在这你再说一遍给大家听听吧!”
“是,大人。奴家当时听到她说女人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必要父母做主,应该自己拿主意,只有什……什么自——对,是什么自由恋爱的才是真感情。还说什么追求门当户对是落后的封建思想……还有,还有她说,女人不一定非要男人来追求自己,女人也要勇于主动去追求自己喜欢的男人……”
“所以那晚你就听信了她的话,在斟酒时竟敢勾引本官?!”
“冤枉啊大人!贱妾不过是个风尘女子,哪里敢高攀大人?那晚,那晚是我多吃了几杯酒才胡言乱语的,请大人明鉴啊!”
“吃多了酒那晚你还能把她说的话都复述了一遍?分明是你动了淫念想诱本府乱性,着实可恶!来呀,将这不知廉耻的贱人给我当堂去衣痛杖五十!”梁从轲拔出十根火签掷下道。
听到有年轻貌美的女子要去衣受杖,堂外围观的人顿时都来了精神,目不转睛地望着堂内。
“大人饶命,大人开恩哪……”沈清芙连忙磕头泣声求饶道。
“嗻!”两旁衙役应了一声便要上前,忽听得一声“且慢!”
“大人这是要杀鸡给猴看吗?”佩瑶站起了身来冷笑道,“既然是我教得沈姑娘去勾引大人的,要打就打我好了,请不要为难沈姑娘。”
“啊?这——谢小姐不要,不要啊!清芙不过是个下贱的娼妓,刚才还……还出卖了你,清芙……清芙不值得你这么做。大人,您还是打我吧,都是我犯贱,是我自己要勾引大人的,我该打!”
“不,沈姑娘,是我连累的你……”
“好了!谢小姐果然仗义,真是个侠女,连偷课的学生都能被你教得这么有情有义。本官知道你不怕打,但不想你果然不知廉耻到连去衣受杖都不怕。只是本官要为难的怕不是她,而是谢小姐你。只要你像本官说的那样认了罪,本官就免了她这顿打,怎么样?”
“你——”佩瑶用力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地说道,“三军可夺其帅,佩瑶之志不可夺。”
“很好,够壮烈!那本官也叫你见见惨烈是什么样子。沈姑娘,对不住了,来呀,给我打!还有,看好谢大小姐,别叫她乱动,板子可是不长眼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