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弗里茨的日记
节选自《爱伦堡政论通讯集》 新华出版社 1982年11月第1版
《爱伦堡政论通讯集》出版说明
伊里亚·爱伦堡（1891—1967）是苏联著名记者和作家。他长期从事新闻工作，写过许多很有影响的作品。解放前后，我国出版他的作品达十七部之多。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以锋利的笔触，写了大量内容丰富、立意深刻、富有文采的战地评论和通讯。这些文章对揭露希特勒匪徒的侵略罪行，支持和鼓舞世界人民的反法西斯战争，起了积极的作用。但是，从五十年代起，由于种种原因，他的作品蒙上了一层浓厚的和平主义色彩。
本书编选的四十多篇文章，绝大部分是爱伦堡在一九四〇年至一九四八年期间所写的政论、通讯、报告文学和游记，只有《印度印象记》一文是他五十年代初期写的。在编选过程中，我们得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戈宝权同志的大力帮助，请他将部分文章重新进行了校阅，对此深表谢意。
本书文章选自一九四二年桂林建华出版社出版的《不是战争的战争》（巴黎陷落前后），一九四二年和一九四三年重庆新华日报社图书课出版的《六月在顿河》和《英雄的斯大林城》，一九五〇年上海新群出版社出版的《美国所见所闻》，一九五五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保卫和平》，以及一九五七年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印度印象记》等书，仅此说明并致谢意。
在编辑过程中，我们除将有明显错误的人名、地名、标点符号及个别文字做了改动外，其它均保持原文未动。
编者
一九八二年五月
正文
弗里德里希·施密特是德国第一坦克军团第六二六分队的战地秘密警察的秘书。这就是他的称号。这位秘书曾经写过日记。日记是从今年的二月二十二日开始一直记到五月五日为止。他的这本日记是在玛留波尔附近的布琼诺夫卡村写成的。下面就是从这本日记里摘录出来的一些段落：
“二月二十五日。 我没有预料到，今天会成为我生活中最紧张的一天。……女共产党员叶加捷林娜·斯科罗叶多娃，在俄国人进攻布琼诺夫卡的前几天，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她痛骂了那些和我们协力合作的俄国人。十二点钟的时候，我们把她枪毙掉了。……沙姆森诺夫卡村的一个老头儿萨威里·彼特罗维奇·斯捷潘连科和他的妻子，也被枪毙掉了。……此外，还杀掉了戈拉维宁的爱人和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午后四点钟左右的时候，解来了四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她们是溜着冰从耶叶斯克偷跑过来的。……皮鞭子把她们教训得更驯服了一些。这四个都是女学生，并且都很漂亮。
“二月二十六日。 今天的事情是我从来所没有体验过的。……漂亮的塔玛娜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继而又解来了四个青年人和一个女孩子。无论怎样用嘴说服，无论怎样用皮鞭子施以最惨酷的拷打，都丝毫没有一点办法。这些家伙真是顽强得可怕！那女孩子没有流眼泪，她只是死咬紧牙齿。……在无情的拷打之后，我的手酸得都不能动弹了。……我享受了两瓶白兰地酒，一瓶是冯菲斯特伯爵参谋部的科赫中尉的，另一瓶是罗马尼亚人的。我又非常高兴了。外面吹着南风，开始融雪。战地宪兵队第一连的人，在布琼诺夫卡北边三公里的地方，抓到了五个十七岁左右的青年人。他们都被解到我这儿来。……我就开始用皮鞭子拷打，我把皮鞭子的柄打得粉碎了。我们是两个人一齐打的。……可是他们丝毫都不承认什么。……又解来了两个红军。……照样是拷打。……我右手的肌肉已经发痛了。外面在继续融雪。……
“三月一日。 又是一个战地的星期天。领到了一百零五个马克和五十个芬尼。……今天又在罗马尼亚人那里吃了一顿午饭。我吃得真好。……下午四点钟的时候，突然来人请我到冯菲斯特将军那儿去喝咖啡。……
“三月二日。 今天很不舒服。突然拉痢疾了。我不得不躺在床上。……
“三月三日。 审问了要我调查的那个波诺马连科中尉。波诺马连科在三月二日这一天头部受了伤，就逃到罗莎·卢森堡集体农场里去，在当地化了装和躲藏起来。藏匿波诺马连科的一个人家，起初还撒谎。用不着说，我把他们痛打了一顿。……晚上，又解来了五个从耶叶斯克来的人。正象往常一样，都是些青年人。我还是利用我擅长的简便的方法，把他们拷打了一番，要他们认罪。天气是更加暖和了。
“三月四日。 今天是晴朗的有太阳的天气。……下士伏伊格特把皮匠亚历山大·雅库宾科枪毙掉了。他的尸体被我们丢进了万人冢。我的身体整天痒得真难过。
“三月六日。 我捐出了四十个马克作为‘冬赈捐款’①。……
“三月七日。 我们过得更好了。我领到了牛油、鸡蛋、鸡和牛奶，我们每天都吃着各式各样的冷盆。……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又解来了四个年轻的游击队员。……
“三月八日。 下士施普里格瓦尔德和勒德曼夫人从玛留波尔回来了。他们带来了邮件和给格罗谢克关于枪决的指令。……今天我已枪毙了六个人。……有人告诉我，说从快活村又解来了一个十七岁的女郎。
“三月九日。 太阳在微笑着。白雪在闪着光，甚至就是这样金黄色的太阳也不能使我高兴起来。今天是个劳苦的日子。我三点钟就醒了。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这是因为我今天必须枪毙掉三十个被我们捉来的青年人。今天早晨，玛利娅为我做了一个很好吃的蛋糕。……十点钟的时候，又解来了两个女孩子和六个青年人。……我只得无情地把他们痛打了一顿。……继而就举行集体枪毙：昨天是六个，今天又是三十三个迷途的羔羊。我饭都吃不下去。假如他们将来捉住我，那就糟糕了。我自己不能再相信布琼诺夫卡还有安全。毫无疑问，大家一定都憎恨我的。而我又必须这样做。我的亲人们怎能知道，我是怎样度过了难挨的一天！深坑里面差不多完全堆满了尸体。而这些布尔什维克的青年又死得多么英勇。这是什么缘故呢？是因为他们对于祖国的爱，还是因为渗入他们血肉中的共产主义所造成的呢？其中有些人，特别是女孩子们，几乎都没有流一滴眼泪。这也是种勇敢。我们命令他们都脱光了衣服（衣服我们要拿了去卖）。……假如这里的人把我捉住，那我才真糟糕呢！
“三月十一日。 对于低级人种只能用鞭子来教训。在我的住宅旁边，我造了一间很好的厕所，我还在前面挂了一个大的牌子，禁止一般人使用这个厕所。……在我们卧室的对面，是乡长的办公室，到田里去做工的人们，每天早晨都要到他那里去。虽然我贴着布告，但他们还是利用我的厕所。为了这件事情我把他们痛打了一顿！今后我还想为这件事情枪毙几个人。
“三月十三日。 由于工作特别繁忙的缘故，我已经好久不写家信了。真心讲起来，我也不想写信给家里的人。……接着，我就下令拷打一个五十七岁的俄国人和他的女婿，因为他们对德国人有所不敬。后来我又到一位罗马尼亚的上校那儿去了。……
“三月十四日。 天又重新寒冷起来了。今天又拉痢疾了，并且心脏部位很痛，我要他们去请医生来。……他作了一个诊断，说是胃部消化不良和心神不宁。……今天我下令把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柳德米拉·丘康诺娃枪毙掉了。我必须杀掉许多青年人，大概正因为这样，我的情绪带有些神经质。
“三月十七日。 我早晨起来后的第一件工作是下令用马车将第五个俄国跳伞兵从医院里载来，并在万人冢前面把他枪毙掉了。……这之后我平静地过了一天。午饭之后散步了一会儿。土地又冰冻起来了。
“三月十九日。 我躺着。下令将我们的军医官请来。他检听了一下，说我的心脏是正常的，他认为我的病是心绪不宁。他给了我一些治便秘的丸药和治疥疮的油膏。我们有一头很好的猪，我们准备做许多腊肠。
“三月二十一日。 象这样可怕的日子，我们在布琼诺夫卡还没有经历过。晚上，出现了一架俄国的轰炸机，这架飞机投下了照明弹，接着就丢下了十二颗炸弹。窗子的玻璃都震得发响。我躺在床上听见了飞机的响声和爆炸声，你们是不难想象出我当时的心境的。……
“三月二十三日。 今天我审问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抢了我的女翻译勒德曼夫人的东西。我们拷打了她的光屁股，甚至勒德曼夫人看到这种情形的时候也流了泪。接着我在村子里散步，看一看我们的屠夫，他正为我在做腊肠。……后来又审问了两个青年人，他们想从冰上跑到罗斯托夫去。我们把他们当做奸细枪毙掉了。继而又解来了一个青年人，他几天之前溜着冰从耶叶斯克跑来的。……这时候，他们把用肝脏做的腊肠送来了。味道还不错。我想再拷打一个女青年团员。……
“三月二十七日。 一夜平静地过去了。……我审问了两个在近郊乱跑的十四岁的孩子。下令拷打一个女人，因为她没有登记。
“三月二十八日。 访问了魏伊奈尔上校。下午六点钟的时候，下令枪毙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想从冰上逃跑。……
“四月一日。 领到了相当于一百零八个马克数目的卢布，这是一大包钱。瓦里娅又为我按摩和洗过澡。……
“四月十日。 太阳很晒人。当早晨玛利娅打开窗子的时候，明亮的阳光照满了我的床。现在我的鼻肿了。玛利娅为我捉虱子。冰已经融解了。现在我们只怕飞机。我又拷打了好几个女孩子和青年人，因为他们逃避登记。其中有一个是村长的女儿。当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我心里老是不愉快，我那时就想起来轰炸机。
“四月十一日。 大家都因为我的来临而高兴。他们把我当皇帝一样地接待。我们的晚饭吃得很好还喝了伏特加酒。……
“四月十二日。 每天早晨我都喝热的牛奶和吃煎蛋卷。……工作少下去了。……我们现在只以当地为范围来工作。刑罚就是拷打，或者是枪决。我更常常用鞭子拷打他们的光屁股。
“四月十六日。 解决了村长和民警局长之间的争执后，接着拷打了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是违反禁令跑到布琼诺夫卡来找工作的。……后来我又拷打了一个女人，她承认自己曾做过女救护员。……我从罗马尼亚人那里接受过好几次伏特加酒、纸烟和糖。我又变得非常高兴。格罗谢克终于办成了一件事，推荐我因服役有功，应获得二等宝剑十字章，因此我得到褒奖了。
“四月十七日。 女孩子们（玛利娅、安娜和薇娜）围着我的床唱歌和嬉戏着。……晚上有人送了一个消息来，我立即带了一个翻译去，当地将事情解释清楚了，完全是些娘儿们的流言。我在自己的住宅里面，拷打了两个女孩子的光屁股。……
“四月十八日。 是个阴沉的落雨的日子。我叫了许多痛骂战地秘密警察的女孩子来，我把她们大家都痛打了一顿。”
战地秘密警察秘书弗里德里希·施密特的日记，我就摘录到这儿为止了。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些可怕的句子抄下来。好象在全世界的文学里面，还没有写过象这样可怕的和卑鄙的恶人。他枪毙了许多青年人，但他又害怕飞机。这是个可怜的胆小鬼。他夜里睡不着，因为害怕轰炸机会飞来。这是一个真正的属于良种的德国人。他们因为他服务有功而奖给他一个宝剑十字章，在并不是白费的，他不是勇敢地拷问过许多俄国的女孩子吗？他甚至还英勇地杀死了一个四岁的小孩子。这是一个不洁的懦夫，他害怕一件事：“假如突然被他们捉住了呢？”因为恐惧的缘故，他生了疥疮和患了痢疾。这是一个炫学的德国人，他记录下他一共吃了多少鸡蛋，枪毙了多少女孩子，并且他怎样治痢疾。这是一个肮脏的畜生，他为了高级人种呕吐了一厕所。这是一个狂荡者和虐待狂者，他欢天喜地的承认“拷打了很多的女孩子”。他没有任何一种人的感情。他不爱他自己的亲人，他甚至找不出一个温暖的字样来讲起该诅咒的德国。这是一个刽子手和腊肠师傅，他只提起腊肠。他很贪财，他计算他自己为了刽子手的工作所领到的钱，他计算着马克和芬尼、卢布和戈比。有一次，某一件事启发了这个疯狂的畜生：他看见俄国的青年人和俄国的女孩子们英勇地忍受拷打，他怀着恐惧的心情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呢？”这是一个被人类优越的光辉弄得晕眩了的畜生！
这位战地秘密警察秘书的日记，是个特别重要的文件。是的，我们从前也读过关于枪毙人的可怕的指令。是的，我们从前在德国兵士的日记中，也找到过一些关于杀人和拷打人的记事。但那些都是些干燥无味的记载。现在这个德国人自己把全部的事情都描绘出来了。现在这个德国人告诉了全世界，他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请求各国的新闻记者，把这位秘密警察秘书的日记发表在所有爱自由的国家的报纸上。让英国人和美国人知道这位弗里德里希·施密特的工作。让中立国的人民也知道这件事。这位德国的征伐者，这位佩戴宝剑十字章的骑士，这位冯菲斯特伯爵的最亲近的助手应该要扬名全球。
我请求我们这个美丽的、真诚而纯洁的国家的读者和公民，仔细地读一读这个德国人的日记。让他们对于无耻的侵略者的憎恨变得更强烈些吧。这些句子会使得任何一个苏联人民不能安眠的。他看见在他自己的前面，站着一个生了疥疮的刽子手，这个刽子手为了拷打一个俄国的女孩子的柔软的身体把鞭子的柄都打断了；他看见在他自己的前面，站着一个德国人，这是个腊肠师傅，是个出卖被枪毙了的人们的衣服的小商人；他还看见了一个杀死四岁的小孩子的刽子手。男工们、女工们！制造出更多的炮弹、地雷、子弹和炸弹吧，制造出更多的飞机、坦克和大炮吧！成千百万象弗里德里希·施密特这样的德国人，正在我们的土地上疾驰着，磨折和杀死我们的亲人。
我请求我们英勇的红军的指挥官和战士们，读完弗里德里希·施密特的日记。战士朋友们，记着，在你们前面的正是弗里德里希·施密特。用不着多讲一句话——只拿起武器来就行，要把他们杀得一个不留！读完了关于在布琼诺夫卡死难的弟兄们和姊妹们的记事之后，我们要宣誓：不让敌人中有一个人能活着命跑掉！一个都跑不掉，一个都跑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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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德国冬季专为救济穷人所举行的一种捐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