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合欢—清末女间谍秘史 || 9.5万字

乱世合欢——清末女间谍秘史

第 1 章 乱世合欢——清末女间谍秘史

引子 暗牢密计,指点江山

吾尝谓,中国自唐以后不复为天朝上国矣。何也?唐之盛,以其为当时世界最为开放之国也;唐之衰,以其犹承袭专制之弊也。然唐时著胡服、听胡乐、观胡舞及与胡狄贸易,士民不以为怪而四方羡服,近世则动辄以通夷为逆,岂非咄咄怪事耶?唐视华狄一家,而终未亡于安史胡乱。自宋以降中国则坐井观天,盲目自大,两度亡于尚未开化之蛮族,而今犹能敌泰西之列强乎?……观诸今之士大夫则昧于时事,闭目塞聪,不谙情势,竟以夷夏之防为对外一切是非之准绳,所谓通权达变与经世致用,亦几成自欺欺人之幌也。英人戈登因曰:“中国今日如此情形,终不可以立于往后之世界。”姑不论戈登其人如何,此非振聋发聩之语乎?古人云:位卑未敢忘忧国。吾虽女子,每思及中国之前途,未尝不悚然而惊也。然中国之秉政者犹懵懂而不能醒,忠言逆耳,遗恨千秋;固步自封,不亦哀哉!

——谢佩瑶《归国目睹现状之杂感》

最好莫如十四夜,留得一分到明宵。

这是古人咏中秋月的名句,可戊戌六君子在中秋前日英勇就义留给整个大清国明后宵的是一片风声鹤唳的肃杀气氛。中秋晚,淦州突然全城戒严缉拿乱党。

结果,许多人不明所以地被抓进了保甲局,但一一审问下来也就有几个人同维新党人有些不痛不痒的关系,除了能多勒索些赎银外再无更大收获。保甲局是戊戌政变后清廷在全国各省州府添设的新机构,充当官府的耳目和爪牙,专门对付维新分子和革命党人。此番他们虽格外卖力,却最终也没抓到从海外来的会党代表。

月挂中天时,知府大狱的一间单号地下暗牢内,两个年轻男子想到官兵还在外面辛苦地抓自己向朝廷献礼,直觉得好笑。他们一着便服一穿囚衣,正在密谈。

梁不才沉吟着说道:“不才对于敝会与兴中会联合反清是很赞同的,也乐意接受孙先生的领导,然兹事体大,还须请总堂示下。”

林东宁失声笑道:“蔡老先生可不是那老佛爷!老爷子早晚要传位给你,什么事还不是对梁兄这位不才堂的香主言听计从?梁兄,时不我待啊!”

梁不才摇头叹道:“老爷子绝非那么简单的人物,他如今最偏爱的可是一位留过洋的女弟子,派她潜入淦州事先都没给我打声招呼。不过我还是知道了,谁叫我这位师妹实在是个人物!对了,我把她的《归国杂感》一文拿给你看看。”

林东宁接过书稿过目后惊为奇文,啧叹良久,乃道:“不想一个女子竟有这般见识,真是羞杀中国今日之士大夫矣!”

梁不才收回书稿,引烛火焚之,笑道:“林兄妄自菲薄了吧?如乾隆爷对英使所言,天朝无所不有,况此一女子乎?哈哈,玩笑玩笑!其实,这不过是我照她的英文原稿译出来的部分残稿,为防万一其中痛斥满清的话就给删了,那才叫精彩之极呢!”

“可惜康梁不似梁兄这般谨慎,才落得如今这步田地。算来早在道光年间,龚定庵就说过,一祖之法无不蔽,千夫之议无不靡,与其赠来者以劲改革,孰若自改革?其挚友魏公也说,天下无数百年不蔽之法,无穷极不变之法,无不除弊而能兴利之法。然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应者更是寥寥无几,偶有欲图变革者也是功败垂成,奈何?”

“中国守旧者阻力过大,非连根拔去不能剥落其枝叶。康梁所谓保皇,不过是画饼充饥,其欲聊以自慰乎?至于指望日本襄助中国维新,纵非认贼作父,亦无异于与虎谋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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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国心切,饥不择食;各为其主,可以理解。弟自日本来,略知其国情则与中国不同。以弟拙见,中国积弊日深,所谓变法并非治本之策。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革其命,何以维新?只是我们力量实在有限,孙先生亦有借重日本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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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不才摇头道:“我只知道,求人不如求己。会党蛰伏二百余年,无时不想伺机而动,然而绝不可轻举妄动,饭要一口一口地吃,欲速则不达。盛极必衰,否极泰来,中国衰弱至此,非革命必不能救。满清倒行逆施,终必玩火自焚。我辈因时而起,顺势而为,如此而不能功成者,未有闻也。”



林东宁颔首道:“蓄势待发,因势利导,兄所言至理也。以得人心者得天下论,甲午战败,清廷已是大厦将倾,苟延残喘而已。待到我国民忍无可忍之时,我辈便能以摧枯拉朽之势一举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然此亦不足谓革命之成功,被列强侵占之国土当如何收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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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不才沉吟了下,答道:“时下但求救亡图存,此刻不容缓之事也;至于收复失土容当后议,非待国富民强不能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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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东宁拱手道:“愿闻梁兄对时局有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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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不才自信满满道:“借力打力,使清廷自掘坟墓!”说罢见林东宁面露不解,便拉起他的左手以指划二字于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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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东宁恍然大悟:“妙哉!试观今日中国之拥重兵者,谁可图之?”



“北洋三军被清廷倚为长城,由荣禄统率,不可图也;两江自曾国藩封疆以来,非湘系不能染指,刘坤一接办的江南自强军亦不可图也。张之洞督湖广十数年,根底牢固,使其犹在,湖北新军亦不能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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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禄是慈禧死党,自然不能指望。刘坤一原为守旧之人,不过近年才热衷起洋务来,且年老多病,自强军恐难有起色。至于张老头,更不济事矣!单看他写的那个《劝学篇》,就晓得此老之狡猾了。两个月前我持刘镇军和丘统领的举荐信去拜会他时,就见他伺候自己那群宝贝小猫可要比对皇帝殷勤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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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不才笑道:“物以类聚,张老头不就是只夜猫子嘛!”【注一】



林东宁点头道:“不错。我和他谈了没多久,此老就呼呼大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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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不才掰着手指头道:“屈指算来,新练军队里我们如今就只有打本省奋武军的主意了。”



林东宁问道:“从何下手?”



梁不才搓了搓手道:“奋武军为柳东帅节制,他到任不久,我们可以尝试从他那里打开门路。”



林东宁想了想道:“此人我也有所耳闻,据说是一个跟湘军和淮军都颇有渊源的人,在守旧派和洋务派之间也能左右逢源,就是维新派对他的观感似乎也不差,这在于今的封疆大吏中可是绝无仅有。”



梁不才笑道:“那你知道他是如何敷衍变法诏谕的吗?”



林东宁来了兴趣,忙道:“愿闻其详。”



“他被实授总督之后,迟迟未到治所,省务则为巡抚杨鼎昌所把持。杨鼎昌乃守旧之老匹夫,且皇帝在变法时欲将督抚同城的巡抚尽行裁撤,他由此反对新法更甚。东帅久不到任,杨鼎昌自然就不能解职了。”



“只是他久不到任,朝廷就不怪罪吗?”



“咳!照例外官赴任盘缠等皆须自备,东帅居官清廉是出了名的,所以他不乘轮渡不坐火车,一路慢悠悠地往省城走,可谁也挑不出什么大理来说他——皇上又没赏银子给他使那些洋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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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着实是个厉害角色,梁兄敢打他的主意,计将安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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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不才诡笑道:“三十六计之第三十一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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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东宁一愣,惊道:“美人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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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不才微微一笑道:“东帅既不贪财,也不好色,但极重情意。他是洋务派的后起之秀,如今丧妻多年,中馈乏人,若是能安排一个通晓洋务的女子在他身边,事必有成。只是单用美人计恐怕还不够,所以我就先用了三十六计之第三十四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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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东宁骇然道:“苦肉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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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不才颔首道:“先使此美人为天下所弃却为东帅所赏识,事或有成。”

“那到何处去找这般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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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兄是孙先生的代表,我也不必瞒你。至于此女是谁,林兄想必听说了淦州的妖女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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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弟有所耳闻。恕弟直言,那怕是一桩冤案,可梁兄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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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也。”梁不才打断林东宁道,“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生死我早已置之度外,她若连这点委屈都受不得,还何以托付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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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她就是……”林东宁忽然绕过弯来,一拍脑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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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不才会意道:“我们相识多年,我知道你向来不赞成女子去做这比掉脑袋还危险的事,可林兄莫忘记一句古训——慈不掌兵,而且这世上偏就有些事情是我们男人如何都做不来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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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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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云:

 沉鱼落雁倾天容,兴越亡吴策士功。

 何谓红颜为祸水,莫非无美便承平?

【注一】:夜猫子张之洞

张之洞性情乖僻,起居无常,每日下午二时始入睡,到晚上十时始起床视事。幕府中人及臣僚有事,一般都在夜半请谒,甚至有候至天明始获传见者。总文案李文石每日入署办公,皆在晚十时以后。与之洞商洽公务,往往至于翌晨。藩臬两司于上午谒见,常值其神疲体倦之时,在门厅坐候,不即延入,动辄数小时之久。道府以下属官,有待至数日不获一见者。有时与客人谈话未已,之洞忽然闭目假寐,甚至鼾声大作,将客人搁置一旁。客人不好惊动,只得退出。后来,大理寺卿徐致祥参劾张之洞辜恩负职,其中一条即为“兴居不节,号令无时”。清廷谕令粤督李瀚章查明具奏。瀚章因之洞督粤时理财有方,自己继任时应用裕如,心存感激,遂奏复:“誉之则曰夙夜在公,勤劳罔懈。毁之者则曰兴居不节,号令无时。既未误事,此等小节无足深论”,将此事敷衍过去。

嗜食鲜果糕点蜜饯等物,案桌旁常设小几,放置各种鲜果及糕饵十余盘,以备随时取食。每日正餐亦备水果及中外良酿若干种,先以果类佐酒,饮毕进餐。喜蹲椅上据案而食,不喜垂足而坐。所以,张之万在写信给之京(之万胞弟)时说:“香涛饮食起居,无往不谬。性又喜畜猫,卧室中常有数十头,每亲自饲之食。猫有时遗矢于书上,辄自取手帕拭净,不以为秽。且向左右侍者说:‘猫本无知,不可责怪,若人如此,则不可恕。’”

综上所述,故谓张之洞为夜猫子也。

光绪二十四年,岁在戊戌。光绪帝诏定国是,宣布变法。

是夏,柳向阳赴总督任上,心事重重,迟迟不至属衙所在省城。李鸿章数以电报催,始往之。

因亡妻之父萧公有疾,每迁新职,柳向阳必先只身到所,为岳父觅清静宜养病之处,今亦然。

这日,途经为己所辖之淦州。顺护城河,沿岸漫步,只觉步履沉沉。因皇上变法之旨连篇累牍而下,故才缓行,以不奉诏。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欲解宜当以文火缓攻,急功近利恐如饮鸩止渴。维新必将功败垂成,柳向阳心下已然料定。

仅凭一事,可知端倪。柳向阳乃李鸿章所荐,光绪帝因恶李,诏欲夺之,而太后即与帝角力,外放柳任总督,加兵部尚书衔,节制两省并奋武军(前任总督始编练,后统编为新军)。帝亦无奈,屈从之。

想至此间,柳向阳不由轻叹一声,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皇上还是年轻,历练不足啊。再顾两岸河边垂柳依依,昔我往矣,妻必与随,今我来思,独不见伊。想起亡妻萧氏,更为黯然无语。

不觉又行十余步,忽闻朗朗书声传来,然其音若莺啼,似为女童诵之。举头再望,才见不远处有一座院落,内矗教堂,读书声此起彼伏于其中。踱至院门前,上悬一匾,题曰“慈航救容院”。蹑足而入,又见一间教室,窗俱开以通风纳凉。近前观之,乃一女子正教约十名女童诵读。

女子身着一袭西洋白色连衣裙,容貌十分标致,柳向阳生平所见佳人中除漱玉者无能及之。其手持一教尺,踱步室间,督促女童背诵者为诗余一阕。柳遂驻足窗外旁听,只数句即知词牌为《沁园春》,详曰:

  丁酉中秋,月朗星稀,柳媚花嫣。笑游人

  皆醉,****未减;王孙俱寐,易土能眠。血浴

  中原,泪倾两岸,捷报频传付篝谈。莫须有,

  葬团圆美梦,饮泣江南。

  神州自古非凡,岂容伪龙虚虎苟安?看夫

  人擂鼓,英姿飒爽;桂英挂帅,一马当先。何

  贼猖狂,敢欺边境,三箭将军定汉天。回首望,

  唤金戈铁马,还我河山!

此词有几处平仄用得不对,失合于词谱,或为此女所自填。柳向阳暗度道,观此女子应似留洋而归,想是不工于故国诗词,然却有不逊木兰之志,其作概不以词害意,慷慨有渐离击筑之风也。

方在思忖,忽闻女子一声呵责:“又背错了!小婀,事不过三,你可已是第三遍了,老师只得罚你。起立,把上身趴在课桌上!”循声而望,不觉哑然,但见女子乃令一女童自褪己裙,以教尺责其臀。

柳向阳慌忙背过身去,耳畔犹闻“竹笋烤肉”之声。女子训教道,“叫你不会背,该打!”女童却未敢呼痛,尺每落一下则稚嫩有声而受教道,“谢谢老师!”

女子早已瞟见有人在外窥望,然仍将责罚一丝不苟笞毕。随后,不动声色退回教桌边,见柳再未转身,便随手捏起一根粉笔,用力掷向其后脑。

柳向阳果被击中,随之以手抚首,不禁失笑,移驾遁去。众女童见状,顿时为之哄笑。女子心下亦是一乐,忽又以教尺拍案,娇声叱道:“都不许笑!还不好生背书?谁再背不出来,小心自己的屁股!”(慕史氏《柳向阳大帅传记》)

注:那阕词中的***为风流二字。

光绪二十四年,夏历八月八日。是时,京师已然发生巨变,帝党崩溃,后党卷土重来,声势更胜往日。然淦州因在边远之地,尚未具悉详情。



梁从柯坐在府衙后堂的书房里,摇着折扇若有所思。虽然国事纷乱,如今的他却可谓少年得意,出生于光绪帝登基当年的他年仅二十四就做到了知府的官位,加之本省的巡抚杨盛(字鼎昌)是其老师,新任总督柳向阳(字润东)还是其未来的岳丈,在官场上谁敢不买他的面子,在本城那自己更是说一不二的主。



只是想到总督大人的千金,父母为自己包办的比其年幼十岁的未婚妻,梁从柯不由烦从心生。这几年来曾有不少达官显贵想把自家女儿说给他,都只碍着他已有前程似锦的婚约而作罢,这些他倒也不在意。只是如今自己却看上了另一个女子,总督女儿那里该怎么办,如何才能两全其美地解决此事呢?



突然,窗外有一支袖镖射了进来,正钉入粱从柯身后的书架上,镖头还插着一张纸条。粱从柯收起了心思,连忙取下字条观看,上书:“康梁无谋累上,后党猝然发难,帝党危在旦夕矣。兄当相机行事,曲护维新人士以为我用。另,有台客自东瀛来,期于中秋晚晤兄,接头暗语如旧。弟中行字。”

“维新党出事了?”梁从柯吞下了字条冷笑道,“康梁果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没待他细想,忽有一个衙役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打千道:“禀老爷,有,有许多本地的乡绅前来衙门击鼓告状,要老爷为他们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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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官知道了,准备升堂。”梁从柯漫不经心地吩咐道,自从皇上下诏变法以来,他就知道这帮乡绅早晚是要生事的。但升堂后两下见礼毕,事情却非如他料想的一样,众乡绅原来却是来控告年内到得本城创办了慈航救容院的谢佩瑶。当梁从轲听到“妖女谢佩瑶”几个字时,心下不觉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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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那妖女诽谤圣人,败坏纲常,还鼓吹什么男女平等妖言惑众,这事你可不能不管啊!”【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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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真是反了!那妖女还要女子都不要缠足不要服侍男人,不仅自己衣不蔽体地公然行走街里,还,还叫她收容的那些女孩露着身子做什么洋操,学一些什么妖乐邪曲……”



“是呀,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有辱斯文哪!”



“这还不止,那妖女还教什么洋人的圣经,除了孔孟的书,洋人的邪说也敢叫圣经?”



“这如今皇上被一帮奸人所蛊惑,怂恿皇上要搞什么变法维新,连咱们这小地方都有女子也敢出来抛头露面,宣扬异端邪说了……”



“放肆!”梁从轲一拍惊堂木,打断正在数落“妖女罪状”的那个乡绅,“皇上也是你能非议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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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民失言,草民该死,草民该死!”那乡绅连忙跪下,不住打自己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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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本官知尔乃是无心,起来吧。”梁从柯说罢,无奈地朝堂下吩咐道,“众位父老请放心,此事本官自有主张。你们还是先都回去吧,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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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只是大人,这样的妖女若不严加处置,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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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这妖女离经叛道,着实该杀,应该人人得而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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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绝不能留着她是个祸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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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乡绅还是不依不饶地不肯散去,非要知府大人给一个确切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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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诸位请先消消气,何必非要杀那妖女呢?本府有更好的处置办法。”梁从柯正了正头上的顶戴,敛容说道,“本府这就传谢佩瑶来问话,只是烦请诸位在本官问话时且到堂外旁观,先都不要插言,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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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依大人。”众乡绅互相望了望,一齐颔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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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呀,速去慈航收容院传谢佩瑶上堂。”梁从柯签了一张火票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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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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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正堂,衙役分立两旁,手中持着刑杖,一字排开,身后是“肃静”、“回避”的立匾。“公正廉明”的牌匾下摆放着府尹审案用的公案,案上文房四宝、火签筒、惊堂木齐备,梁从柯居中坐在公座上,堂上左首一张小桌上,坐着负责记录案卷的刑名师爷杜子谦。堂下除了告状的乡绅,还聚集了一些前来看热闹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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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晌,终于有一个衙役前来回报:“禀老爷,谢佩瑶已带到衙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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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梁从柯闻言一拍惊堂木,道,“带谢佩瑶上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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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武——”两排衙役用刑杖有节奏地敲着地,谢佩瑶全无惧色,就在堂威声被带到了堂上,还伴随着堂下各式各样的议论。



“奇装异服,真是伤风败俗,伤风败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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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妖女真是不知廉耻!”



“快看,这女子还真是个大美人呢!瞧她那白裙遮不住的娇滴滴的身子,真是叫人望眼欲穿哪!啊哈哈!”



“那是,听说还是留过洋的呢!不知道有没有叫洋鬼子给开过荤,哈哈……”

【注一】

大人:按例自知县以至知府原只能称“老爷”或进而尊称为“大老爷”,四品以上之官才能称“大人”,但到清朝后期,知府(从四品)则亦升格称作“大人”矣。

佩瑶到得堂上时,梁从柯正呷了口龙井润嗓子准备问话,可是一抬头望见她的装束,不禁惊得将一口茶全喷到了公案上,心说,也难怪那帮老不死的要说她是妖女,她穿成这个样子可还不够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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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佩瑶居然斜戴着一顶堆花雪羽帽,身着一件洁白如薄膜一般的纺纱西洋连衣裙,苗条高挑的身材遮不住,比牛奶还要光滑的肌肤若隐若现。裙子上面高齐脖子,下面拖曳到黑色的缎子鞋面上,腰间束着一条黑天鹅绒的丝带,颈上还戴了一串璀璨夺目的珍珠项链。原来差役去传佩瑶时,她就已经知道了缘由,望着惊艳于自己以致发愣的两个官差笑道,是知府大人叫你们来拿我的吧,这不,本“妖女”把“罪证”都给他穿上了。在来衙门的路上,佩瑶还肆无忌惮地和他们说笑着,那俩衙役乐得只恨不能押送眼前的“妖女”一辈子永远都走不到衙门。



佩瑶笑靥如花地立在公堂上,看年纪不过二十刚出头,真真生得风韵绰约,顾盼生姿,再加上一身飘逸的西洋装束,竟叫两旁的衙役都看直了眼,一时呆住。还是梁从柯最先回过神来,暗叹道,这哪里是来衙门问话,倒分明像是去赴洋人的那个什么舞会派对。他定了定神,刚要发问,不料更叫人吃惊的事情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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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虽说是来吃大人的罚酒,我想还是要穿得体面些,至多不过小女子这次就依允了大人好了。”佩瑶抢先开了口,还含羞带笑地望着梁从柯,用挑逗的语气娇声说道。堂下顿时一片哗然,都在猜疑年轻的知府老爷是不是与这“妖女”有什么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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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静!”梁从柯用力地拍着惊堂木喝道,接着正要叱令佩瑶跪下,不想她却先配合惊堂木的震响扑通趴到了地上,帽子也跌落在头上方,然后便不起来,只是用双手把帽子拽回到脸前,望了望两旁的衙役道,“动手吧!”说罢便用牙咬住了帽沿,将身体摆出一副等着挨打的样子。衙役们见状都面面相觑地望向梁从轲,堂下窃窃私语的人群也齐望着他,要看他如何发落这“妖女”——那些乡绅见状则开始幸灾乐祸起来,这“妖女”居然自己找打,知府老爷这下可得多给她吃些苦头了。



“大胆——”



“大胆泼妇,你见了本官竟敢不跪?还敢藐视公堂,戏弄本府,来呀,给我重打……哎,差哥哥,这几样加起来应该说重打多少来着?”佩瑶打断了梁从轲,学着官腔念白道。衙役们忍住不敢笑,堂下则立时一片哄笑。“哎呀,大人,上次您说小女子敬酒不吃就等着吃罚酒吧。现在人家都上门主动要吃您的罚酒了,要打人家的板子就不用再找这些借口了吧?得,您要打多少板小女子都认罚了。只是您堂上的这些用来吓唬老百姓的家伙事若是不能降服人家,人家可是不会随便就依允大人的,您不敢得罪总督大人,人家也不敢跟总督大人的女儿争啊……”



“你,你你……”梁从柯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佩瑶说了半天他除了一个“你”字竟未插上一句整话,听到这里脸上再也挂不住了,从火签筒拔了四根火签想想又拔了四根,刚要掷下却见师爷递了个眼色给他,便又放了回去。



“东翁——”师爷似乎仍不放心,又起身到了公案旁对梁从柯附耳低声说道,“这妖女果真是个难缠的魔头,大人可不能着了她的道,必须找出确凿的罪状来治她的罪。”



在此交代下这位师爷杜子谦,他是巡抚杨鼎昌引荐给梁从柯的,凡事梁都要与其商量。听完他的话,梁从柯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心道,连杜师爷都已经把她看成了妖女,看来真是难以善了了,自己本想将此事压下最多叫她受点皮肉之苦也就算了,谁料她如此不领情还处处给我难堪。



梁从柯却不知道佩瑶最为讨厌杨鼎昌那样食古不化的老派官僚,于是“厌屋及乌”,也跟着不喜欢他这个巡抚大人的高足,加上他那很受保守派们欣赏的让自己官运亨通的人如其名的做派,就更对他有意见。说人如其名,是指梁从柯名从柯(孟子本名轲,此系为避亚圣讳而改用柯)字师孟,意即师从孟子那样的先贤,而梁从轲断案也常以孔孟之道为依据。所以,佩瑶是存心要来捉弄他这个“少年老成”的一本正经的知府老爷。至于他会不会恼羞成怒她却是不担心的,原本她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不起就是挨板子,自己在英国念的是女子寄宿学校,一身才艺都是藤条训练出来的,倒还不知这大清的打板子是什么滋味呢!



“好了,谢小姐,本府不与你一般见识,且记下这顿板子。起来回话吧……本府叫你起来回话!”



“小女子还没有吃大人的罚酒,不敢起来。”



“算是本府怕了你了!”梁从柯现在倒沉得住气了,“如今本府不请小姐吃罚酒,请小姐喝茶还不成?来呀,看座,上茶!”



“哎,慢着……我要明前的碧螺春,自从去英吉利就一直没有喝过这么好的茶了。”佩瑶毫不客气,也全然不理睬堂下的议论纷纷,心想这就不用跪着了,要是给他下跪那自己还是宁愿挨打也不能便宜他。



“都依她,照办吧。”梁从柯依然沉得住气,吩咐差役道。



佩瑶笑纳了梁从柯的好意,却只向给自己搬座和端茶来的差役道了谢。



这时,那些乡绅却是看不过去了,叫嚷着要朝堂上拥来,梁从柯连忙喝令衙役将他们挡住,然后猛地一拍惊堂木道,“本官问案不用别人来指教,堂下有敢再喧哗者重责四十!”



鸦雀无声,一下子。佩瑶则旁若无人地坐在椅子上汲了一口茶,然后闭目回味茶香。



“谢小姐,请问现在本府可以开始问话了吗?”梁从柯换上了一副和气的笑容彬彬有礼地问道。



“嗯,这才是文明对待女士的态度。”佩瑶用茶盏盖子划了划盏口,点了点头道,“问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本小姐一定不吝赐教。”



“那就多谢谢小姐了。本官正好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先要请教小姐,还请小姐据实相告。”



“什么问题?”



梁从柯身子朝公案下倾了些,望着佩瑶说了一句话,佩瑶听完险些从椅子上栽下去,一时喷腹将茶盏也失手摔碎了在地上,茶水溅得白色的连衣裙上染上片片荷叶。一旁的衙役见状,憋住笑连忙上前清理地面。



“其实,本府只是想问一下,小姐究竟是姓谢还是姓佩瑶?”梁从柯一脸好奇地问道。

用不了多久,佩瑶就会发现自己实在小觑了梁从柯这个年轻的知府大人。



“原来大人也很幽默嘛!本小姐自然姓谢,难道大人会姓从柯吗?”佩瑶说到这里忽觉失言,“哦,佩瑶不该直呼大人的名讳,又冒犯大人了。大人是现在就罚还是接着记下?放心,佩瑶是不会赖帐的。唉,从来都是痴心女子负心汉……”



“够了,本府可没心思再陪你玩调**情。”梁从柯冷笑道,“本府知道西洋人都是名在前姓氏在后的,既然你是姓谢,那你自然不是西洋女人了?”



“西洋人是很开明的,佩瑶若是西洋女人,那见了像大人这样英俊潇洒的男子,还不早就像堂下那帮老东西说的‘不知廉耻’地自己投怀送抱了,又何至于被大人抓到这公堂来?”



“休得信口雌黄!”梁从柯正色道,“本官一向打人不打脸,你若敢再胡言乱语本官可就不客气了。”



“佩瑶知道大人最是怜香惜玉的了,连人家的屁股都是舍不得打的,所以佩瑶先前才敢那么放肆。”佩瑶故意用很亲热的语调说道,“从现在开始,佩瑶一定认真回答大人的问话。”



“那好,本府再问你,你是不是东洋人?”



“不是。东洋女人可没有我这样敢跟大老爷寻开心的。”



“那本府再问你,你留洋时有没有加入洋人的什么,叫什么国籍的?”



“咳,当然没有!西洋再好,终非父母之邦,佩瑶仍是汉家女子。”



堂下众人就眼睁睁地看着知府大人跟“妖女”谈心一般的问话,只因堂上已有严命谁也不想学“妖女”那样去找打,故都不敢做声。衙役们也都在心里嘀咕这样问案的情形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见到,杜师爷则一直都在默不出声地记录着。



“佩瑶小姐,你在西洋读的洋学,请问洋人那里有没有教人要遵守律法?”



“当然有啊,遵纪守法是文明社会每个公民应有的基本素质,就是本小姐念的学校也有严格的校规,要是犯了错就要,呃,就要……”佩瑶不假思索地说道,话到半截才突然发现自己犯了言多必失的毛病。



“就要什么?”梁从柯倏地猛一拍惊堂木,厉声呵斥道,“大胆刁妇,你既然不是夷人,就算曾留学西洋,但仍是我天朝子民,那就要守我大清的法度,还不给本官跪下?!”



“跪就跪嘛,干吗那么大声?洋人那里还教了对待女士要温柔的么……”佩瑶知道自己着了姓梁的套,心说被这狗官给绕进去了,好女不吃眼前亏,便咕囔着不情愿地跪了下去,但还忍不住高声回敬了一句,“小女子一未出阁,二还没有嫁给大人,大人怎么知道人家就是刁妇?”



“看来,真得叫你见识下大清的法度了。”梁从柯懒得再废话,抛下令签道,“掌嘴二十。”



“嗻!”两个衙役立即上前一人架住了佩瑶的一只胳膊并扳向背后,另一个衙役则拿着掌嘴刑用的小板子在她脸前单膝跪地,举板就要打下,忽听梁从柯又开口道,“慢着——”

佩瑶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心说不管是洋人还是中国人只要是男人看来轻易都是舍不得打漂亮女人的。但梁从柯接下来说的却叫她欲哭无泪:“本官读的是圣贤书,不能言而无信,尽管掌她的嘴,但不要打到她的脸。”



堂下闻言竟是一片忍不住的喝彩声,佩瑶直气得牙痒痒心里不断骂着狗官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而最受难的还是掌刑的衙役,因为不许打脸,他就不能像平时对犯人掌嘴那样左右开弓,只能将小板子横着用前头的一截拍向佩瑶嘴上,因是头一次这样用刑,他也掌握不好力度,只是稍稍用了点力打了二十下做个样子。这样佩瑶就是想叫痛也叫不出来,但受的痛楚倒没什么,一直到了刑毕再看其双唇也不过是略有些肿胀。



“现在继续回答本官的问话,你要如实道来。”



“是。”佩瑶这下知道学乖了,没有再乱嚼舌头。



“报上姓名,哪里人氏?何时到得本城?如今作何营生?”



“谢佩瑶,余杭人氏,因父母亡故而投奔在英吉利经商的叔父,并在那里读了几年书,于去年随传教士亨顿回国从事慈善活动。今年春到得本城,并盘下了城西那座废弃的教堂建起了慈航救容院——这个大人是知道的,收容一些被遗弃的女童和身残的女孩,此外还有附近一些人家的女儿也到那里听我教她们读书习字。以上供述,句句属实。”



“这么说来你做的却都是善事了?”梁从柯听到这里知道佩瑶并非大有来头便放下心来,之前他一直隐忍不发就是不知她究竟有何背景而有所顾忌,“那本官问你,有本城乡绅状告你诽谤圣人,指责孔子不孝,可有此事?”



“有,但这可是有根据的,不是诽谤。孔子既然言孝,为何又对自己母亲出言不敬?他说‘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难道他的母亲不是女子?将其母与难养之小人并列,如此出言不逊还不是不孝么?”



“简……简直,简直是一派胡言!”



“这,这……这分明是断章取义,是诡辩!一个学洋学的妖女哪里读得懂孔圣人的书!”



堂下的卫道士们见至圣先师被鞭挞,再也顾不得知府老爷的禁令,纷纷忿忿地出言声斥。这倒帮了梁从柯的忙,他一时还真想不起该如何反驳佩瑶,总算有人给自己解了围。但公正的姿态还是要摆的,便一拍惊堂木道,“肃静!这次本官念你们上了年纪,姑且饶了这顿板子,再敢喧哗就休怪本府法板无情了!”



老不死们果然惧打,顿时噤声。



“谢佩瑶,本官再问你,你可曾鼓吹男女平等,反对三从四德,怂恿女子不要缠足不去服侍男人,还教那些女孩露着身子学做洋操?”



“不错,这些事都是有的。男女本来竟应该是平等的,男人凭什么把三从四德这样没人性的教条强加给女人?有位古人说的好:‘百善孝为先,男尊女卑,子当视母于何处?不齿风尘,向临鼎迁,虽帝胄之女,亦有飘零沦落者,贱之可乎?’【注一】若男尊女卑果真是天经地义的,武则天怎么能当上皇帝?那母亲是不是还要拜儿子,对了,还有……”佩瑶本想说“还有太后老佛爷是不是也要给皇上下跪请安”,只是嘴唇的伤虽不重,但说话多了伤处还是会疼的,所以话到嘴边便明智地吞了下去,接着道,“还有禁止妇女缠足可是圣祖康熙爷就有的旨意,抗旨不遵的可是堂下的那帮乡绅老爷们。至于做体操是为了锻炼健康的身体,就是露肩露背露了胳膊和腿,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缠足之禁,圣祖爷后来业已废除,小姐当真不知?本官只再提醒小姐一句,这里是大清,不是英吉利。”梁从柯心下已有主张,吩咐道,“师爷,把今日堂审的眷录给她过目。”【注二】



“是,大人。”杜师爷应道。



“谢小姐,你看看所记可否属实?若没有问题,就请画押吧,这样本府也好了结此事。”



佩瑶接过杜师爷递过来的文书,匆匆扫了一遍,只见上面颇为详尽地记录了今日堂上问话的内容,虽改用了文言但皆据实而书,便捺了指印画押。随后,便有衙役收了文书呈到梁从轲面前的公案上。



“大胆谢氏,你可知罪?”梁从柯左手拿起眷录扬在半空中,右手又是一拍惊堂木,沉下脸色道。



“知什么罪?之前大人不是已经不和佩瑶计较了么,莫不现在还是要打人家的板子?”



“本官不会再陪你胡闹!听着,你现在若是自己认罪了,承认你宣扬的都是异教邪说,本官可以念你年幼无知为洋人所蛊惑,就只打你几板子了事。你若还是执迷不悟,本官会叫你见识见识板子有比死还难受的打法。”



“大人这分明是诱供,佩瑶今日行事的确有错,但无罪可认!”



“既是如此,本府就先让你看看一个只是犯了如你罪状其中一条的女子会是什么下场。来呀,传丽春院的沈清芙上堂。”

【注一】:笔者所著《奈何桥上奈何生》中彭王语。

【注二】:康熙初年皇帝曾下令:禁止妇女缠足,违者从重处罚且株连父母。当时有一个大臣上书请功,说自己的内室早就去掉了裹脚布,此举虽然赢得了主子的口头表扬,文武百官却暗中对他指指戳戳,掩门而笑。民间则更是一片混乱,举报者比比皆是,而地方官员却无暇更不愿去石榴裙下一一检校。七年后,又有一位重臣率先倡议废除缠足之禁,应者如云。雄才大略的康熙帝也万般无奈,只得顺应“民心”。从此,小脚再度于公开场合大摇大摆,圣祖爷的“女足体制改革”以惨败告终,可见移风易俗之艰难。

没过多久,沈清芙就被带到了堂上,看模样倒也挺标致,年龄约在十八九岁。她在佩瑶旁边盈盈拜倒在地,口中称道:“奴家给大老爷叩头。”



“沈清芙,本官问你,那晚你在鸿渐楼为府衙官僚侍宴时说过,你曾去慈航救容院偷听过谢佩瑶讲课,还把当时你听到她说的那些话都讲给了本府听,果然是精彩的很。今儿个在这你再说一遍给大家听听吧!”



“是,大人。奴家当时听到谢小姐说女人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不必要父母做主,应该自己拿主意,只有什……什么自——对,是什么自由恋爱的才是真感情。还说什么追求门当户对是落后的封建思想……还有,还有她说,女人不一定非要男人来追求自己,女人也要勇于主动去追求自己喜欢的男人……”



“所以那晚你就听信了她的话,在斟酒时竟敢勾引本官?!”



“冤枉啊大人!贱妾不过是个风尘女子,哪里敢高攀大人?那晚,那晚是我多吃了几杯酒才胡言乱语的,请大人明鉴啊!”



“吃多了酒那晚你还能把她说的话都复述了一遍?分明是你动了淫念想诱本府乱性,着实可恶!来呀,将这不知廉耻的贱人给我当堂去衣重责五十!”梁从柯拔出十根火签掷下道。



听到有年轻貌美的女子要去衣受杖,堂外围观的人顿时都来了精神,目不转睛地望着堂内。



“大人饶命,大人开恩哪……”沈清芙连忙磕头泣声求饶道。



“嗻!”两旁衙役应了一声便要上前,忽听得一声“且慢!”



“大人这莫非是要杀鸡给猴看吗?”佩瑶站起了身来冷笑道,“既然是我教得沈姑娘去勾引大人的,要打就打我好了,请不要为难沈姑娘。”



“啊?这——谢小姐不要,不要啊!清芙不过是个下贱的娼妓,刚才还……还出卖了你,清芙……清芙不值得你这么做。大人,您还是打奴吧,都是奴犯贱,是奴自己要勾引大人的,奴家该打!”



“不,沈姑娘,是我连累的你……”



“好了!谢小姐果然仗义,真是个侠女,连偷课的学生都能被你教得这么有情有义。本官知道你不怕打,但不想你果然不知廉耻到连去衣受杖都不怕。只是本官要为难的怕不是她,而是谢小姐你。只要你像本官说的那样认了罪,本官就免了她这顿打,怎么样?”



“你——”佩瑶用力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地说道,“三军可夺其帅,佩瑶之志不可夺。”



“很好,够壮烈!那本官也叫你见见惨烈是什么样子。沈姑娘,对不住了,来呀,给我重打!还有,看好谢大小姐,别叫她乱动,板子可是不长眼睛的。”



“嗻!”如狼似虎的衙役上领命后持杖上前,不待他们动手,沈清芙便认命地自己趴在了地上。“沈姑娘,别劳兄弟们动手了,你还是自己褪了下衣吧。”一个衙役伏下身来,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沈清芙听完后直臊得满面羞红,她虽出身青楼,平日也曾被龟奴去衣责臀,但要在这众目睽睽的公堂上受此羞辱还是首次,但也只得无奈地自己将上衣拉起至腰间束住,又将下身外面的裙子和内里的小衣褪到了膝盖处,露出了浑圆的玉臀和雪白的大腿,只待那无情的板子来“上色”。



梁从柯很是欣赏地看着这一切,望着被两个衙役摁跪在一旁观刑气愤得咬牙不语的佩瑶,加重了语气道,“谢小姐请看,沈姑娘可是为去衣吃打做了很好的示范,但本官可不希望这是给你做的示范。”言罢,又向行刑的衙役吩咐道,“用力打,一定要让谢小姐觉得够刺激。”

这时沈清芙已被左右两个衙役摁住了两只手臂,另一个衙役则将其双脚并拢着按住,使她动弹不得,另有两名衙役上前举起了刑杖。沈清芙闭目咬牙准备承受即将到来的疼痛,这个等待没有太久,就听得「呼」的一声,刑杖破风落下,结结实实的打在了她裸露的臀上。沈清芙忍痛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但更大的痛楚还在后面。二十板后肌肤即已皮开肉绽,哀叫声也逐渐转弱。三十多板时她便痛得昏了过去,被用凉水泼醒后接着打。到四十板时臀腿俱已血肉模糊,之后每一板落下都是血肉飞溅。等五十板打完那可怜的玉臀已打得稀烂,大腿也是破烂不堪。



众人观刑时都纷纷在低声指指点点,那些乡绅们则解气地说打得好,对妖女更得这么处置以其不知耻而耻之……等等议论不一而足,但都不足以盖住堂上不绝于耳的板子击打在肉上的声音和沈清芙的哀呼。如此惨烈的场景不说堂下的围观者,饶是佩瑶这样坚强的女子见了也无法不觉得心惊肉跳,心说,这狗官手段真够毒的,他若也这么处置我那可如何是好。刑毕后,沈清芙自己已不能跪着,只得由两个衙役架住她跪下,忍着剧痛照规矩朝堂上给梁从柯叩头谢打道,“谢大老爷恩板。”



“罢了。本府只是要端正地方风化,不得不如此以儆效尤,并不是有意要难为沈姑娘。来人哪,送沈姑娘回去养伤,告诉丽春院的老鸨不得因为此事为难沈姑娘,否则本官会叫她比沈姑娘今天更凄惨!”



“嗻!”



“谢大老爷恩典。”沈清芙有气无力地谢恩道。



待沈清芙被带下去后,梁从柯转头望向佩瑶,得意地微微一笑:“谢小姐,现在你可愿认罪?”



“怎么,大人也想像对沈姑娘那样对佩瑶严刑逼供,好屈打成招么?”佩瑶兀自强作镇定,冷笑道。



“屈打成招?好笑!”梁从柯扬起手中的文书道,“这些在大清朝就是罪证!你都已供认不讳,并已画押,本府何须要再严刑逼供?本府只是一再地想点化你,希望你能醒悟,主动悔过,这样本官也好对你从轻发落。不料你竟如此冥顽不灵,看来真是苦了沈姑娘,她都自己认罪了本府都未帮她开脱,当然,她不过一风尘女子,比不得谢小姐这么有身份的留过洋的人,但我看——你真比她该打得多!本官最后一次问你,你认不认罪?”



“仁慈的主啊,请原谅这些愚昧的人们吧,阿门!”佩瑶在心中划了一个十字默念道,口中则说,“便是任打任罚,也是无罪可认!”



“那好,犯女谢佩瑶听判!”梁从柯清了清嗓子后,朗声判道,“今查慈航救容院谢氏佩瑶,诋毁圣贤,败坏纲常,鼓吹邪说,蛊惑人心,失谨闺训,不守女德,更有藐视国法,妄议天朝制度。以上均已供认不讳,实罪不容赦。然本府念其曾居藩邦,恐失于王化,情犹可宥,故一再点拨,欲以天朝圣德感化之,而不忍加之极刑。不意谢氏深陷邪道而不拔,抵死不悔。初以荒诞言行咆哮公堂,继之举止轻佻挑逗堂官,如是仍不知羞耻,后又当堂散布禁说,论罪当诛……”



佩瑶不以为然地听着判词,听到这里顿时心下一沉道,不会吧,自己回到祖国是为了用先进思想前来救国的,可是如今谁能来救自己啊?!这时,却忽听梁从柯话锋一转道:“惟先圣倡仁政,兴恕道,有教无类,虽蛮夷能服之,况一江南女子乎?谢氏或妖,非出本性,未教而诛,杀之不祥。兹决即日申时于本城孔庙外去衣杖一百,如数的决,不得收赎,如此以谢先圣,以端风化,以正人心。杖毕监候,监无定期,以令其思过,俟其幡然悔悟始行开释。”



梁从柯判罢,杜师爷亦已将判词全文书就。堂下的那帮乡绅则纷纷带头称赞判的好,亏得知府老爷能想得出让那“妖女”在孔庙前去衣受杖,真是大快人心。也有人为佩瑶惋惜的,可怜这姑娘了,这样一百大板下去不死也得丢半条命,再说一个女儿家要当众去衣受杖那是多么难堪啊。更有一些纨绔子弟泼皮无赖兴奋不已,一日之内能两度得见美女裸臀决杖,可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

这个可真不好玩了,还是拼一下看看能不能闯出去,佩瑶如是心想,猛地用力挣脱两个按住自己的衙役,便欲冲出衙门去,却不知杜师爷何时先一步拦在了她面前,一脸奸笑道:“谢小姐不是已答应了吃大人的罚酒,如今这是想往哪里去?”



“哼!本小姐还没用午餐,肚子有些饿了,现在要去吃点东西。”佩瑶看出杜师爷是个厉害的练家子,反应敏捷地说道,“到了申时,本小姐自会去孔爷爷的庙前领大人的板子。本小姐今日既然敢来衙门应讯,就不怕吃大人的罚酒。”



“师爷,放她走。本官相信文明的谢小姐是会讲诚信的,她是不会趁机溜之大吉的。她若是逃了,岂不是自己也承认了那些罪状吗?再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慈航救容院不是还在那里吗?本官就不相信,如此有善心的谢小姐会丢下她们不管吗?”



梁从柯如是一说,倒真将住了佩瑶。是啊,自己不能再连累别人了,这狗官千方百计想叫我认罪,我决不能如他的愿,佩瑶心说,我就豁出去了,只有用鲜血,哦,还有名誉来证明自己坚持的思想!



“哎哟,跪了这么久腿都跪麻了,我怕是走不动了。佩瑶就在大人这里找些吃的将就一下好了,不知大人这里除了‘竹笋烤肉’还有什么可吃的?”佩瑶装作没事人似的笑着说道,心里则在暗中叫苦,我可怜的屁股,你就不知要被拷成什么样的烂肉了,也许这一百板子连我也会被活活打死吧。



“来呀,去鸿渐楼叫他们把拿手的饭菜全都送到府衙里来伺候谢小姐吃好了!今天她可将要成为本城的头号名角了,这出戏一定比玉堂春精彩的多,一定要把她服侍好了!”梁从柯吩咐完,又一拍惊堂木道,“退堂!”



堂下众人闻言纷纷散去,有些还想留在这里继续看会热闹,不知那“妖女”在衙门里吃饭会是个什么情形,但都被衙役给驱散,便皆相约申时齐去孔庙观刑。梁从柯则暗中着急为之跺脚,爷我这么判不过是哄哄那帮老不死的,可叫你跑你都不跑,敢情真是想找打,老爷我就成全你!

府衙后堂花园内,栖晚亭中的石桌上,佳肴齐备,酒肉飘香。除了梁从柯和谢佩瑶,只有两个丫鬟打着扇子在旁伺候。



“小姐放心,沈姑娘受的伤只是看着吓人,并不会伤到筋骨,而且上了我送的药后……”下面的话梁从柯忽地贴近佩瑶耳语起来,待到佩瑶娇嗔地捶了他两拳后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小姐请坐。”

“呀,大人好有品位,不用石墩来配石桌,而用这鸡翅木六开光坐墩……”佩瑶两眼放光地啧叹道。

“小姐认得这是鸡翅木?”



“当然。鸡翅木长于海南岛,枝干有许多结瘿,白质黑章,木纹如鸡翅,所以才得了这个名字。”



“小姐不愧是留洋回来的,果然见多识广。你我所坐的这两个鸡翅木墩可是康熙年间的宝贝了,记得它们正好系制成于施琅将军平台当年,如今海南岛虽在,而台……不说这个了。平时我是不会把它们搬出来的,今日因有佳客,我才叫人撤了亭中的石墩,换上了它们。”



佩瑶不做声地听梁从柯说着,待看到他提及台湾时欲言又止目含哀怨之状,心中竟不禁对这个自己恨得牙痒痒的“狗官”又生一丝好感。



“对了,谢小姐好象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凄惨境遇并不放在心上,还有心思在这里陪本官研究木头?”



“那还能怎么样?我要是大哭大闹大人就会不打人家的板子了吗?”不怕才见鬼呢,佩瑶心说,只是自己是见过世面的文明女性,再怕也不能失了风度。



“小姐那可是自己存心找打的,且不提这个了。你嘴上的伤怎么样了,吃得酒菜否?”



“无碍的。那个掌刑的衙役可比大人温柔多了,打得不痛不痒的,倒像是要帮人家掸去嘴上的灰尘似的。”



“没事就好,如此便不致糟蹋这一桌子酒菜了。来,小姐请用。”梁从轲起身给佩瑶斟了一杯酒,又坐下自斟了一盅,举杯道,“我敬小姐。”



“大人敢陪我这妖女喝酒?”



“那小姐就不怕本官在这酒中下药?”



“怕那我不就真是妖女了?佩瑶可是没有狐狸尾巴给大人去抓的。”



“昔读聊斋,尝恨不能得见其中所言之鬼狐佳人,小姐若真是妖女,本官很乐意做蒲先生。”



“蒲先生乃妖女之知音,妖女乃蒲先生之红颜知己是么?唉,大清国的男人向女士表示爱慕就是这么拐弯抹角的吗?这样好象可并不怎么罗曼蒂克。”



“小姐此话怎讲?”



“德意志的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说过,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大人明明喜欢佩瑶还不敢承认么?”



“不敢承认?哈……哈哈,好象由始至终都是小姐在勾引本官吧?只是,我几时对你说过敬酒不吃就等着吃罚酒的?”



“这个么……就是当初我到衙门盘下由官府代管的那座废弃的教堂时,大人曾想要和我握手未能如愿,当时大人那个恨恨的表情要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

“唉!女人的心眼怎么就是比针鼻还要小,这个毛病就是留过洋也改不了。”



“哼,你们男人才最会口是心非呢!大人口中附和着那帮老顽固说人家怎么不知廉耻,心里怕是却在埋怨人家留洋回来还守着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连让大人握一下手都不行吧?”



在旁伺候的两个丫鬟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偷笑,心说这留过洋的女人的嘴巴真是厉害。其后只见梁从柯仍与佩瑶都跟没事人似的把酒言欢,谈笑风生,怎么看都不像是知府老爷和被自己定了罪的女犯在一起用餐。

“哎,我说小姐,慢些吃,别噎着,没有人跟你抢。”



“好吃,真好吃!大人可是不知,洋人那边什么都好,男人也长得比大人英俊,就是这吃的远比不上中华,我就是因为好吃才回来的……”佩瑶说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再说现在不吃,过了今天申时只怕就再也吃不上了,让美食撑死总比被板子打死强得多。”



“只怕小姐吃得太多,到了挨板子时若是被打得‘那个’失禁,可就大大的不美了。”



“呃——”佩瑶恶心地将口中的饭菜全吐了出来,这下可是再吃不下去了。



“把酒菜撤了,你们都下去吧。”梁从轲吩咐两个丫鬟道。



“是,老爷。”



“小姐请。”梁从柯递了一方帕子给佩瑶,微笑着说道,“如今酒足饭饱了,离申时还有些时间,咱们不如来做个游戏如何?”



“好啊。”佩瑶擦了擦嘴,问道,“什么游戏?有奖品吗?”



“奖赏嘛当然有。好了,现在请小姐猜一猜本官正在想什么?”



“这还用猜么?我刚才已经吃了大人的敬酒了,现在大人还想叫我再吃您的罚酒,对吗?”



“谢小姐果然冰雪聪明,猜的不差,本官稍后自会打赏你。只是我还要请教小姐,小姐主张男女平等,那我们大丈夫一诺千金,你们女人也这么言而有信吗?”



“那是!我们英女子一言九鼎!”



“如此说来,小姐答应过吃本官的罚酒是不会反悔的?”梁从轲起身到佩瑶旁边,弯下身来靠近她问道。



“不,不反悔……”佩瑶避开他射来的目光,稍向后倾地立起身来低声说道,心下则暗自叫苦,又被他给绕进去了,难道真的要让他吃自己的豆腐?



“那好,现在本官就请小姐来吃——”梁从轲说着忽地一把搂住了佩瑶,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秀美的面庞,无比温柔地吐出了后面两个字,“罚酒。”佩瑶望着自己面前这张英俊得真叫人销**魂的脸,只觉得心跳骤然加速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将双唇迎向他那也在闭目朝她贴近的唇……两下的唇刚要相印,突然一根猪辫子在佩瑶脑中闪过,欲火顿熄。



“怎么,现在又反悔了?”梁从柯扑了个空,睁眼只见佩瑶将头侧向了一旁,语气失落地问道,但仍双手紧抱着她不让她从自己的怀中挣脱。



“这不是罚酒!”



“那是什么?”



“是要命的酒!”



“要命?你不愿意吃这销**魂的酒?”



“我要是说愿意,那大人回头再说人家勾引你,给人家再加上去衣打五十板,这就是一百五十板了,我还能有命吗?”



“唉,你这张嘴什么时候能说几句善解人意的话呢?”



“善解人意?大人那才是善解人衣呢!人家可是学不会。大人已经解了沈姑娘的衣了,现在又想解人家的衣,想必对大人来说这要解的衣是多多益善吧?”



“好一张利嘴!那本官就叫你见识一下我是如何的善解人衣!”



“啊,你要做什么?我要叫非礼了!”

“你叫啊?别人看到本官在打妖女都会叫好的。”梁从柯将佩瑶上身摁在了石桌上,熟稔地解开了她的裙子,内里小衣遮不住左右半月,春光乍泄。他又伸手从亭边的垂柳上折了一根柳条过来,朝她的玉臀挥舞下去,“今天在公堂上叫你占足了本官的便宜,本官不占你点便宜那才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妖女,你竟敢说洋鬼子比本官英俊,还不该打?本官在堂上一再想为你开脱,你却总是跟我过不去叫我为难,这该不该打?本官为了救你,不惜连沈姑娘都搬来害她吃了那么大的苦头,想以此点化你,你竟还不领情,就你嘴硬!你说你该不该打?要不是后来我脑子转得快,你只怕就要没命了!你说,打你冤不冤?”



柳条打在身上,留下道道绯红的印痕,倒并不怎么疼,只是心里却有些痒痒的。原来他确实是一番好意,佩瑶心说,自己真是误会他了,反正自己的身子是免不了出丑,倒不如先给他看了。



“先前说过要打赏你的,现在打已经打过了,这柳条就算是给你的奖赏吧。”



“来而不往非礼也。这顶帽子就送给大人吧。”佩瑶知道无论自己是否情愿,现在讨好粱从柯都是明智之举,一定要利用好他的怜惜之心度过这一关,日后再找他算帐。



“小姐既肯以帽相赠,奈何不愿接受在下呢?”



“那人家若是依了你,申时的那顿板子可不可以就免了?”



“不行。我要让你销**魂,也得叫你知道疼!”



“原来大人也是表里不一的人,名不副实。”



“是吗?”



“大人这个样子,还像是什么啊读圣贤书的孔门弟子吗?满嘴的仁义道德,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



“说的好,说的贴切!我就是想看看小姐被当众裸臀决杖是多么令人赏心悦目心潮澎湃的情景。”梁从柯一脸坏笑地说道,“怎么样,你怕不怕?”



“不怕!”



“真的不怕?”



“真的不怕!”



“那我找两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不懂得怜香惜玉的衙役来掌刑,你怕不怕?”



“不怕!不怕……不怕那才怪呢!”佩瑶说完,和忍俊不禁的梁从柯相视“嘿嘿”笑个不止。



“小姐还能笑得出来,而且笑得这么开心?佩服佩服!”



“想到银子当然开心了。可以跟大人商量个事情吗?”



“请讲。”



“像本姑娘这么漂亮的大美人要被裸臀打板子,那愿意来看好戏的人一定会多不胜数。大人可不可以派人把孔庙围起来卖票,让想来观刑的人都买票入场,赚的银子咱们二一添作五,怎么样啊?”佩瑶虽然不怕死,但也更热爱活着,所以对个人的荣辱很看得开,只要不死就要开心地活着,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自我调侃。



“哎呀呀,好主意!”粱从柯听完差点没乐晕,拍着脑袋附和道,“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以后若是再出现几个妖女,那本官可不就发财了吗?”



“唉,我算是明白大人前世是谁了。听说前些年有个县令少而轻佻,喜笞妓,笞必去衣,大人想必就是他托生的吧?”



“非也。本官乃是周郎转世,小姐就是那小乔再生,咱们是周瑜打小乔,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

“大人好没学问,连周瑜打黄盖的典故都会搞错,真是笑死人了!”佩瑶故作不解道,其实她自然晓得他的言外之意,自比周郎,把她比作小乔,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只是若应了他,传出去说连知府大人都被自己勾了魂,那岂不真坐实了自己“妖女”的罪名?



粱从柯望着佩瑶,知道自己真的喜欢上了这个留洋归来的古灵精怪的妖女,心说女人就是要用来疼的,而对妖女就更得多疼疼她,唉,这一百大板可真够叫她疼的了。



“好了,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是申时,我不能再留小姐了。”粱从柯吩咐道,“来人啊,伺候谢小姐沐浴。”



“敢情,打板子还要叫人先把身子洗干净么?”佩瑶瞟了一眼梁从柯,低声嗔道,心里却已接受了他的好意,就是要受那么难堪的刑罚,自己的爱美之心也是不会泯灭的,挨板子也要漂漂亮亮地挨,哼!



佩瑶随丫鬟去沐浴后,杜师爷便现身在花园里。

“夫子,中秋就要到了,给杨中丞的贺礼准备的如何了?”梁从柯问道。

“东翁放心,都已办理妥当。”

“那就好。这是本官的一点心意,请夫子笑纳。”梁从柯从袖中抽出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杜子谦。



“谢东翁赏。”杜子谦也不客气,收下银票后又问,“东翁与那妖女谈的如何?”



“夫子放心,我都套问明白了,此女子根本不是什么乱党。她若是乱党,怎么会看上我这知府大人?依我看,她也就是被洋人给洋化了,不懂得天朝礼数。”



“大人还是小心为是,也许这是乱党的美人计呢?”



“若果真如夫子所言,那本官不是也将计就计了吗?一百板子就是一个壮汉也未必能活着捱完,乱党总不会是一个人,他们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同党被裸臀决杖活活打死吗?”粱从柯拨弄着手中佩瑶送给他的女帽,得意地说道。



“大人高见,咱们就在孔庙埋下伏兵……”杜师爷近前同粱从柯附耳说道。



佩瑶沐浴完毕,粱从柯特许她不用换上罪衣,仍旧着那件作为“罪证”的连衣裙。佩瑶又去方便了一下,她可不想在受刑时当众失禁,但已不再存逃跑的念头,老老实实地回来叫衙役押往孔庙。



就在这时,府衙的一个文案突然急匆匆地赶来,见了梁从柯未及行礼便忙将手中的电报呈上道:“大人,京城急电,还……还有一份是省城教会的电报。”

梁从柯看完两封电报,面上闪过一丝诡笑。

清末处在三千年未有之世的国人,既对付不了洋人,又依旧屈服于宗法社会的各种压迫,于是便只有以对更底层的弱者幸灾乐祸聊以自慰。天不变道亦不变的礼教被绝对化以后,国人早已习惯于自虐与虐他——既然谁都无法摆脱无能为力的空虚与麻木,那么,群体就只好通过对个人进行羞辱式的惩罚来作为狂欢与刺激的来源。



自从光绪二十二年某少妇因奸夫弑其本夫没有出首被赤身凌迟示众以来,淦州再未有如今日这般有莫大的热闹可看,只为可以在孔庙前以“正义”的脸孔目睹美女去衣受杖。然令群情汹涌的众人大失所望的是,他们竟扑了个空。



就在这时,知府衙门外面的照壁上贴出了一张告示:“兹得省城教会电报知会,云谢佩瑶系受教会委托至淦州布道,告请地方官当行方便。本府仰承朝廷体意,为免民教冲突,谢氏改判交保候审,俟与教会交涉后再行定夺,此间谢氏居所须受官府编管。此布。淦州府正堂梁。”告示左下方赫然盖着知府大印。



众人闻讯只得怏怏散去,直骂洋人都不是好东西,竟多管闲事包庇“妖女”,害得他们热闹没看成。那帮乡绅却不肯善罢甘休,便公推致仕在家的原礼部郎中吴敬德前往府衙质问究竟。梁从柯屏退下人,独留杜师爷一道接待他。



看茶落座后免不了一番寒暄,梁从柯这才面色凝重道:“京城的事情大先生想必也有所耳闻了,晚辈适才接到京报,太后老佛爷已经再出训政,时下拨乱反正才是当务之急。至于那个谢氏的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只是洋人卷入进来咱们说的还能作数吗?一旦闹大惊动总理衙门,晚辈也担待不起啊!”



杜子谦也在旁说道:“今日东翁的判词原不合律制,只是为正风俗,以菩萨心肠而行霹雳手段。孰料此妖女早有准备,寻得教会撑腰,难怪如此有恃无恐。”



吴敬德听得杜师爷拍梁从柯的马屁,冷笑一声道:“如此无君无父的妖女,便是当年鼓吹洋教的长毛都断不能容的,不给她点天灯而杖责已是莫大的恩典了。梁大人既然畏惧洋人,老夫也多说无益,告辞了!”言罢,便要拂袖离去。



杜子谦连忙起身拦下吴敬德,赔笑道:“老大人息怒。洋人实不足惧,只是若因此妖女而激怒洋人,使其愈加庇护康梁一伙逆贼,朝廷怪罪下来,这个……”



吴敬德语气缓和了下来,叹道:“师爷所言是也。不过山不转水转,总有一天要叫洋毛子落得同长毛一个下场!师孟,老夫可以帮你打发那帮乡绅,但日后你万不可一味迁就洋人,更不可为女色所惑。”



梁从柯闻得吴郎中叫起自己的字来,知道其已无可奈何,也就乐得恭维道:“大先生教训的极是,晚辈一定谨记在心!”



吴敬德闻言很是受用,嘉许一番后即起身告辞,梁从柯忙命师爷相送,自己则折回后衙住所,除去官服换上便装准备出门。杜子谦送吴敬德穿过二堂外的院子时见四下无人,神秘兮兮地朝其附耳嘀咕了一通,吴敬德听罢阴沉地笑道:“杜夫子不愧斫轮老手也。”



却不知,他们又将使出什么阴谋来。

再说佩瑶,她被两名负责看管自己的衙役“护送”回寓所时,梁从柯将帽子璧还并朝她递了个眼色。佩瑶会意,回来后先取了二十两银子打赏两位“护花使者”,随后径入卧室,取出藏在帽内的字条来看,上面写道:今晚余将至卿处,卿当悬榻候之。字迹龙飞凤舞,佩瑶读罢不由嗔道:“好没个正经,也真难为他每日还能在人前作出一副道学的嘴脸!”



奉命监视的衙役早得到梁从柯暗中授意,又得了赏银,在宅外溜达几圈做个样子,一到晚上便寻杏花胡同眠花宿柳去了。这样,也就给梁从柯夜访佩瑶创造了条件。



佩瑶暗揣今日能得脱险想是梁从柯使了手段,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今晚是当好生款待,便下厨去准备晚饭,全是西餐:炸牛排、牛舌、通心粉雀肉、加利鸡饭、勃朗布丁、香蕉布丁。酒则是从国外带回来的苏格兰威士忌。佩瑶在煨番茄牛尾汤时想象着梁从柯用餐时不会使刀叉不知所措的笨样,不禁乐得失声笑了出来。



酒菜备齐,佩瑶又回房换上一身西式艳装,头梳蟠云曼髻,上穿一件法兰西式蔷薇色半臂披肩,裸露着两条雪藕似的玉臂,下曳一条拖地长裙,雪白的蝉翼纱上精绣着血珠似的玫瑰花朵,在满室烛光映照下愈显得丰姿婀娜,风情万种。只待梁从柯前来,定要以牙还牙好生捉弄他一番。



月色露出了半边脸时,一阵急促的叩门声袭来,佩瑶心道可真够猴急的,匆忙戴上雪羽帽去开门,但一见来人霎地惊愣了,来人也惊呆了——一为惊诧,一为惊艳。



原来来者竟是经常找佩瑶借西学书籍的本城年轻举子陈清源,他前不久去了省城不想才回淦州就来还书,还拎着两盒礼品。也不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佩瑶暗恼道,一边心想梁从柯若此刻杀来如何是好,一边礼貌地请陈清源进了客厅。



此时,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逾墙而入,进得佩瑶寓所的厨下,自怀中掏出一小包药粉倒入牛尾汤中,随即飞身遁去。其顺着平阳里折回时,却未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有两人正在不远处的胡同边角探头望见了他,其中一人更是暗中盯上了他的梢。



佩瑶在与陈清源寒暄之后收下了礼物,他便关切地说道:“谢姑娘,我在省城听闻京城可能出了大事,康先生他们怕是都有危险。不想一回淦州又听说了你的事,所以今晚冒昧造访,一是还书,二也是看望。姑娘听我一句劝,莫要同那帮老朽置气,伤了身子可不值。对了,姑娘如此打扮是要等什么人吗?”



佩瑶待陈清源终于拐到正题来,这才答道:“承蒙陈公子挂念。今日侥幸脱险,当然要好生庆祝一番。所以换上洋装,做了西餐,正准备犒劳自己。陈公子忧佩瑶之心至切,想必还未用晚饭,既然来了,不妨尝尝佩瑶的西洋厨艺如何。请!”



陈清源谦让了几句便不复坚持,恭敬不如从命地随佩瑶前去用餐,却不知佩瑶原是因恼梁从柯爽约才赌气留他共食的。现在佩瑶既希望来的是梁从柯,又怕他真的来了叫陈清源撞见反为不妙。



餐厅里没有佩瑶预期的浪漫氛围,陈清源很正人君子地端坐在餐桌边,烛光映出其面上犹含蓄着几分拘谨。换了梁从柯,对着这满桌洋餐许是要调侃说,“小姐今儿晚是跟牛较上劲了?看你白天在府衙可不就是一副雷打不动的牛脾气!”佩瑶神思迷离地胡乱想着,为陈清源斟酒时不想倒得多了,从高脚杯中溢出溅落在他的湖青色绸衫上,慌忙道歉并要为其擦拭。



陈清源却抢先脱掉了绸衫,大度地说道:“不要紧的,谢姑娘何须自责?水满则溢,正如这中国守两千年之旧,积弊之源正在上游也,除之岂不痛快哉?至于这衣服,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衣如此,国亦如此啊!”



佩瑶在旁听着,自是晓得其倾向维新,但她毕竟是在西洋真切地生活过的,总觉得他和康梁之辈鼓吹的不过是伪西学,心下并不是很待见他,却又见他平日敢于公然与自己这个“妖女”交往,也算有过人之处,这才一直对他很客气。不过他此番的言外之意是,中国时下必须除旧革新,而对此从中阻挠最力的正是处在社会上层的达官显贵们,这话说的倒是在理。



“谢姑娘,为你今日在衙门的精彩答辩,清源先敬你一杯!”陈清源慷慨说罢,不待佩瑶答话,便一饮而尽先干为敬。他在省城用过西餐也尝过洋酒,又自恃有酒量,如是亦未在餐桌上出丑。



“有什么好精彩的?倒是梁大人那判词才真是妙笔生花精彩绝伦惊天地而泣鬼神,直教小女子肝胆俱裂!”佩瑶一想到梁从柯,咬牙恨恨道,但语气中亦不免有悻悻之感。



“道学其表,轻佻其实。”陈清源接过话道,“梁师孟没做官前听说还是个不错的世家子弟,不成想一做了官,就为抚台杨鼎昌有理学名,每每故意杀风景以逢迎之。在淦州府堂上受辱的女子,姑娘可不是第一个。”



“道学其表,轻佻其实?”佩瑶心说这前半句确是不假,而后半句她却隐隐觉得未必,但口中仍附和道,“好!为这一句,我也敬你一杯。”随之捧起高脚杯,同样一饮而尽。



随后,二人一边用餐一边谈起时事来。陈清源在省城就嗅出一些维新有变的味道,语多忧切,间杂着对佩瑶所做西餐的褒赞——他哪里晓得她做这些只是为向梁从柯证实西餐不如鸿渐楼的菜好吃。梁从柯至此犹未出现,佩瑶小性子又生,便与陈清源赛起酒来,且饮且谈,不觉转移到男女平权的话题上来。



“谭复生说,男女同为天下之菁英,同有无量之盛德大业,平等相均……”陈清源酒劲涌上,谈性愈浓,侃侃而谈道,“中国动以伦常自矜异,而疾视外人;而为之君者,乃真无复伦常,天下相转习不知怪,独何欤?尤可愤者,己则渎乱夫妇之伦,妃御多至不可计,而偏喜绝人之夫妇,如所谓割势之阉寺与幽闭之宫人,其残暴无人理,虽禽兽不逮焉。而工于献媚者,又曲为广嗣绪之说,以文其恶。然则阉寺宫人之嗣绪,固当殄绝之耶?且广嗣绪之说,施于常人,且犹不可矣;中国百务不讲,无以养,无以教,独于嗣绪,自长老以至弱幼,自都邑以至村僻,莫不视为绝重大之事,急急以图之,何其惑也?向使伊古以来,人人皆有嗣绪,地球早无容人之地矣,而何以为存耶?”



“谭嗣同有任侠之风,我也很佩服他。只是对康大圣人,小女子却不敢恭维。莎士比亚说:明目张胆做贼,并不蒙着庄严神圣的假面;那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才是最可怕的穿窬大道。”佩瑶言外有意道。听陈清源摇头晃脑地背着谭嗣同的大作,佩瑶总觉得他似乎是在自己面前卖弄讨好,倒还不及梁从柯那句“我要叫你销**魂也要叫你知道疼”来得实在。想到这里,急忙不停地灌起汤来以缓解酒意,免得酒后失言说出有伤和气的话。



陈清源为表示对佩瑶厨艺的赞可,也忙跟着喝汤。二人喝着喝着忽觉通体燥热,意识渐渐模糊起来……佩瑶不由自主地与他一同起身离开了餐桌,继之稀里糊涂地就抱在了一起。

“陈公子,你醉了。”佩瑶呢喃着说道。



“叫我守正,佩瑶,叫我守正。”陈清源抱紧了佩瑶道。

“那你抱着人家算是守正吗?”佩瑶脑中还残存一丝清醒,她知道陈清源对自己有意思,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其貌不扬的他也不符合自己的审美标准,所以她就是从不叫他的字“守正”。佩瑶试图从他怀中挣脱未果,跟着便彻底迷糊过去,对自己接下来做了什么也就一无所知了。

天地良心,陈清源也不晓得今晚自己是如何交了好运,随后却又乐极生悲。

翌日清晨,佩瑶醒来伸了个懒腰睁开惺忪的双眼,不仅蒙地心下一沉,只见自己竟和陈清源衣冠不整地躺在一张便榻上,铺的竹凉席上还有一抹殷红,当即明白了一切。“完了,这下亏大发了。”可未待她做出进一步反应,外面已有一帮陈氏族人簇拥着一位老者,突破两个天明前即回来在外监视的衙役的阻拦闯了进来“捉奸”。

老者见室内之状,用拐杖戳地骂道:“孽障!”

受过洋风开化的佩瑶此刻犹能强自镇定,而陈清源被老者喝醒后顿时大惊失色道:“族,族长……”

“你家里的说你昨晚一夜未归,三儿说你怕是又来妖女这里可能在此留宿了,虽然你平素也常妄言康梁之邪说,我还是不信你会做出有辱门风的事来。可,可你——”老族长义愤填膺道,“把这对奸夫淫妇绑起来送去见官!”

“族长,我……谢姑娘,我……”陈清源左顾右盼不知从何说起。

佩瑶已知入人彀中,也不分辨,任由陈氏族人将自己和陈清源五花大绑后“光荣地二进宫”,耳畔犹闻身后老族长边用拐杖敲地边长吁短叹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说着身子不支就要倒下,两名族人忙将其扶了回去。

梁从柯升堂后,陈清源虽被缚却自恃举人身份立而不跪,佩瑶却出人意料乖乖地跪下了。殊不知她是恼自己被陈清源轻薄了,欲借梁从柯之力修理下他。



堂下围观的人群指指戳戳着,竟多在说定是“妖女”不知廉耻勾引人家陈举子的。陈清源这会有些回过味来,听了很仗义地为佩瑶开脱道:“梁大人,昨夜之事绝非谢姑娘不检点所致,实为学生酒后失德,使佳人蒙污。今木已成舟,望大人能效三言故事,玉成姻缘,也为后世留一段佳话。”说罢,即放下举人架子屈膝叩拜。



梁从柯直听得无名火起,竟敢抢自己心仪的女子,这还了得!正要发作,佩瑶却先一步受不了了,陈清源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可是有家室之人,难道要让自己去给他做小?岂有此理!想到这,佩瑶气得一头昏了过去。



待被冷水泼醒,佩瑶幽幽地喘了口气,转念一想,陈清源毕竟是受过旧学熏陶的,觉得毁了自己的清白应该对此负责,这个倒不当怪他,只是谁稀罕他来负责?赔偿自己的身心损失那才是必须的!



这时,梁从柯一拍惊堂木,指着陈氏族人呈上的印有血迹的凉席道:“陈举人,谢小姐,你们一个是有功名的举子,一个是本府看在省教会面上才允交保的待罪之身,不想却做出这般苟且之事来。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不从实招来?”



“大人开恩,小女子愿招。”佩瑶一见梁从柯义正言辞之状心里就想笑,作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说,“昨晚陈公子来看我,我刚好准备了晚餐,就留他一起用饭。后来可能是吃多了酒,跟着又好像被人给抱住了,我有些醉了就迷迷糊糊地把他看成了大人……然,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谢姑娘,你,你——”陈清源惊道。



堂下更是炸开了窝,这当口“妖女”还敢恬不知耻地拿主审官开涮?梁从柯知道佩瑶是在恼自己昨晚爽约,故意给他难堪,不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掷下一根令签道:“掌嘴二十!”



这次知府老爷可没大发善心,佩瑶被结结实实地打得双颊臃肿口渗血丝。刑毕,皂隶又摁着她给梁从柯叩头谢了打。好女不吃眼前亏,其实刚说完她自己就后悔了,如果昨晚梁从柯没有失约,那今早被捉到奸的不就是……陈清源可能只是个倒霉的替罪羊,好歹毒的计策!佩瑶负疚地准备再说些中听的话,梁从柯却以她刚受刑口齿不清为由命她书写供状。她这才想到,他对自己用刑莫非别有深意?



书办将供状呈上时好容易才憋住笑意,梁从柯接过来但见上面全无一字,只画着一只癞蛤蟆正在啃天鹅肉,勾划不多却画的十分生动。他强忍住笑,忽然离案来到佩瑶跟前扬起供状问:“小姐所书本府仍是不解,还请小姐不吝赐教。”



“啊?”佩瑶愣道,却又见梁从柯在其眼前晃了晃左手中指,那指头还有看上去结了不久的伤疤。佩瑶是何其聪明,当即明白了怎么回事,心下窃喜不已。



下面的问询就没多少热闹了,佩瑶受梁从柯暗示,在尝了藤条老虎凳天平架跪练等衙门的一应刑具后,便一五一十地复述了昨晚之事,当然,对他与自己的约会则绝口不提。陈清源几次想要插话都被堂上驳回。梁从柯听完,忍不住问道:“陈举人说本官每每故意杀风景以逢迎上宪,谢小姐并非第一个在淦州府堂上受辱的女子,直将小姐与烟花并列,小姐竟也不恼?”



堂下闻言,当即有人嚷嚷着代答道:“这妖女水性杨花,与婊子何异?”随之附和声一片。梁从柯只得连拍惊堂木,制止喧哗。



佩瑶只觉得这些人愚昧的可怜,并不理会,径自答道:“烟花即非人耶?岂不闻佛尚曰众生平等。再说就是古今所谓国士,又有几人之气节能及风尘中的李香君和柳如是?!大人及否?陈公子及否?堂下众位父老乡亲及否?”



面对如此咄咄的质问,陈清源心虚理亏,第一个低下头道:“学生惭愧,学生惭愧!”



“本府知道你巧舌如簧,不过休得在堂上顾左右而言他,混淆视听!据你所言,那个牛尾汤里可能有问题,本府自会命人查验。”梁从柯可非省油的灯,拍了下惊堂木道,“师爷,先叫她画押。”待佩瑶画押后,又道,“本府已行文到省给学政大人,请革去陈清源举人功名。来人,将他们收监,此案明日再审。退堂!”



众人悻悻散去,杜师爷心里却打起鼓来,暗想:陈清源有功名在身不能用刑,今日自然是无法审结,只是东翁为何不当堂验汤呢?不对,莫非……没容他多想,梁从柯就给他派了个差事:“夫子,此案教会若是插手,就烦请你想个法子对付一下。”吩咐完毕,不待他答话即径自回后衙去了。



清律规定,妇女除犯死罪及奸罪要入监收禁外,其余犯罪一律交丈夫或亲属收管,听候传唤,不得入狱监禁。女犯一般都交由衙门里的官媒婆看管,凡是初到的女犯都是那两样罪名,还能少得了被打骂凌虐?更有甚者还会惨遭狱官狱卒的污辱。佩瑶入了女间后却未受到任何难为,她知道一定是梁从柯暗中关照过了。



这个鬼东西昨晚一定去了自己那里,却不知躲在哪儿了,难道昨晚什么事情都被他看到了并暗中相助?佩瑶在狱中自查了下体,果然仍是完璧之身,便大放宽心地遐想起来。突然,她打了个寒战,猛地想到,可他为何又要伪造自己被破身的证据呢?



想不明白就索性不再想,他无非是要曲线求欢罢了,这总不会差的。佩瑶自得地笑了笑,对着官媒婆送来的饭菜大块朵颐起来——这鸿渐楼的手艺定又是梁从柯关照的。晚餐时,她在红烧鲤鱼的鱼嘴里吃出了一张字条,看罢明明心花怒放还呢喃着嗔道,这浑球真不讲卫生,以为姑奶奶真不知道他多次乔装打扮跟踪过自己?



陈清源可就没佩瑶这么走运,虽然给了他这举人同佩瑶一样单间的待遇,可看管他的狱官是梁从柯的心腹,免不得要折腾他一番。因为这世上强势男人的真正敌人,无非就两种——政敌和情敌。不幸的是,他恰是不敌梁从柯的情敌。

次日堂审,牛尾汤的查验结果也出来了——并无异常。这下,杜师爷心里的那块石头才算落地,只要坐实罪名拿大清律扛着还怕洋人过问,哼!此番审的主要是陈清源,学政已回文革去他的举人,最后他认下了通奸的罪名。



梁从柯即据《大清律例》科以奸罪,从重判处陈清源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当堂决杖;佩瑶杖一百徒三月,明日仍至孔庙前的决——这是杜师爷的主意,若佩瑶果系乱党,也好叫她的同党多一些筹划营救的时间,以引蛇出洞将其一网打尽。



那些乡绅对此判决自是拍手称快,鼓吹变法的陈清源本就是其眼中钉,被洋人勾了魂的“妖女”就更不用说了。至于普通百姓们,也乐得目睹奸夫淫妇被严惩,何况还有美女去衣受杖的热闹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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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要满足各方的期待,真得要佩瑶配合演一出好戏。

 女子如笞将褫衣,峰回路转谁先知?

 春光乍泄未尝睹,道貌岸然何忍离。

 总教芳臀无寸肉,休言荆楚没深疑。

 若循贼计当羞死,孰料苍天不可欺。

 ——《风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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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庙正居府城最繁华之处,往来者众。今日因有“犯奸的妖女”要在此间被裸臀决杖,就更是聚集了许多人来观看。佩瑶被衙役们从府衙押往孔庙,一路还有一个衙役在前鸣锣开道,并反复宣布着将“妖女”去衣决杖的特大“喜讯”,用那大嗓门高声来喊——此又是杜师爷的吩咐,唯恐佩瑶可能有的同党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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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这条路是从府衙外直通到孔庙的,为了尊重圣教,并无人敢在路旁朝佩瑶扔烂菜叶子丢臭鸡蛋等。梁从柯知道她有洁癖,安排的真挺周到,还准她换穿那件白色连衣裙而非被“捉奸”时的暴露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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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前,佩瑶故意把裙子又从里面系上了一道,以防受刑时再被人像粱从柯那样轻易解开轻薄了自己。她倒是宁愿像在英国的女子寄宿学校受罚时那样自己动手褪去下衣。边系边想,这一百大板打完不死也一定够自己好看,记得以前读过一个故事,说的是苏州名妓谢琼娘跟一个男人暗通款曲被太守汪公访拿,褫衣受杖,臀肉尽脱,后来居然还成了仙!今天自己屁股的下场怕是要同她一般,就是不知道会不会也能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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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孔庙时佩瑶全然面无惧色,对围观众人的指点议论则坚决彻底地充耳不闻,还在心里盘算道:这么多人,真够壮观啊!本小姐的面子果然够大,梁大狗官不弄票卖真是没有生意头脑,本小姐告诉了他居然还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过最可惜的是没人来把今日的场景录成电影,向全世界展示本小姐英勇不屈无私无畏的风采。无私是本小姐能将自己美丽的身躯贡献给自己的同胞观望膜拜,可比当年呈美色于街市的钱塘名妓苏小小开放的多;无畏是本小姐为真理献身的精神堪与布鲁诺媲美,他被用火刑活活烧死,本小姐还怕这不过是区区满清第十一大酷刑的去衣决杖?就算录不成电影,起码也要拿照相机来多拍几张照片嘛!然后本小姐再召开一个记者会,现身说法,展示本小姐坚持真理大义凛然的侠女风范,痛述满清的残暴黑暗,号召全世界的人们推翻落后的封建王朝,再号召全世界的女性同胞打倒男权。本小姐一定身先士卒勇往直前,带头第一个打倒梁大狗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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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女犯谢氏押上前来!”梁大狗官一声大喊,打断了佩瑶正在进行时中的盘算。跟着,就被衙役摁跪在公案前面。左右各隔三步远,两班衙役持杖各立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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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孔爷爷家啦?这么快就游行完了,真不好玩!”佩瑶一边抱怨,一边壮着胆子打量起身处的环境来,真是蔚为壮观。孔庙周边及往外围伸展真是人海人山,楼下地下全都挤满,“妖女”不由心下感叹道,四万万同胞是不是来了一半,女的不算。再一细看,她险些精神崩溃——他还真利用姑奶奶来生财啊,好个梁大狗官!只见最靠近封锁线的人群,竟全是些衣着光鲜的纨绔子弟和看起来有银子的主,有几个捕头正在同他们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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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庙大门前被众官兵圈出了一大块空地来,将围观的百姓挡在了外面。大门的台阶下摆了一张公案,案上置有令签,还有茶一盏香在燃,一把椅子案后安,梁大狗官端坐在上面,旁边立着刑名师爷杜子谦,正把“妖女”的罪状和大老爷的判词高声来念。之乎者也的又是半天,好不容易才念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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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梁大狗官忽然起身往后转,杜子谦随即跟着转,一边还在口中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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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先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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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大狗官顿时率众一道跪倒在阶下门前,面朝里边拜起了孔孟颜渊诸位圣贤。折腾半天叩拜完,杜子谦又把下文来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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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刑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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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瑶跪在台前把气叹,忍不住开始抱怨,打一顿板子怎么就这么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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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两名身穿像是春秋战国时代古装的——佩瑶将他们叫做司仪——美少年,从孔庙里边横着抬出了一方春凳来,高举过头缓缓下得台阶来到公案前,在杜子谦的示意下安放在佩瑶身旁,随后退到一边。佩瑶不禁觉得这个蛮好玩,那两个少年和这张春凳长得也都挺好看。旁人的指指点点,她照旧一律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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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那炷香燃到了终点,杜子谦又来把词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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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已到,准备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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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她。”粱从柯命摁住佩瑶的衙役松手,对她说道,“谢小姐,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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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麻烦,倒也好玩。”佩瑶站起身来,一边评点一边将跪下时弄脏了的裙子用手把灰掸,跟着便将那春凳来细观。上前伸出纤纤玉手一把玩,不由好为人师地又开谈,“啊,这可是前明制作的紫檀镶楠木心长春凳,看这座面四角攒边镶着楠木板心,造型纯朴大方,是典型的明式风格,历史已不下三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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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衙役和围观的人们见佩瑶到现在竟还有心情欣赏古玩,笑意盎然地侃侃而谈,全都傻了眼。粱从柯则对眼前的“妖女”心下说不出有多么喜欢,连忙阻止了想要打断佩瑶的杜子谦,让她继续往下侃。

“紫檀为常绿亚乔木,生长于热带,高五六丈,叶为复叶,花形像蝶,果实上有翼。木材为红色,质地坚硬,放入水中会下沉。在热带地方,只有南洋群岛出产紫檀。前明时皇室使用的紫檀最初由南方的地方官府采办,后因木料不足,便改派人赴南洋采购,从此形成惯例,每年都要派宦官到南洋采伐,一直到崇祯帝吊死在煤山都没停止砍。不过这些采伐来的紫檀木只是作为备用材料,并非现用。据说在南洋群岛上生长的紫檀木凡是能用来制造器物的,都被捆载运回了北京城。本朝也从南洋采购紫檀木材,可惜多是拳头大小而且弯曲不直的废材,能用的很少。紫檀木生长缓慢,要数百年才能成材,前明时采伐已尽,至今还没有恢复完全,导致采源枯竭。因而本朝所用的紫檀木材都是前明时运回来的,到现在紫檀自然是十分珍稀之物,所以非常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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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瑶将自己曾读过的一本古玩书籍中介绍紫檀木的文言记载译成白话一口气背完,粱从柯叹为观止地险些就要拍案,心下顿时打起了小算盘,这个妖女,本少爷一定要弄回梁家做少奶奶!可佩瑶接下来的一句,慢慢叫他一屁股从座位上栽下去笑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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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学们,紫檀木讲完了,老师现在再给你们介绍楠木……”佩瑶还在旁若无人地朝下侃,一点都不知疲倦。其他人的反应,她还是一概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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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粱从柯极力强忍住笑意,轻声唤过一名衙役,端起茶盏递给他吩咐拿去给谢小姐润润嗓子,然后一摆手止住了杜子谦的进谏,“东翁,这妖女会不会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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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好茶,明前的碧螺春。”佩瑶也讲累了,毫不客气地接过茶盏掀开一闻便脱口称赞。细细呷了一口入腹后返苦归甘,打起了小九九又把梁大狗官来开涮,“对不起,同学们,老师突然有事要去办,你们听话先自己把书念。你们不听话有老师管,老师不听话可要去挨大老爷的鸳鸯板,一挨就是一百大板,同学们说老师惨不惨?这样欺负女性的男权,是不是该推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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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这样下去还不闹翻了天?粱从柯不得不管,于是刹下心来一拍案:“大胆谢氏,还敢胡言,本官就再给你加一百板子先打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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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瑶闻言,连忙捂住了嘴将心收敛,暗自嗟叹,一百大板打完小命就怕也要玩完,还不许人家最后再畅谈一番临刑感言?真是个狗官!骂完,再看粱从柯正襟危坐脸憋得通红的样子,想着他在后衙花园内与自己调**情的场景,佩瑶一乐不禁笑出声来,心下又在埋怨,你这狗官真会道貌岸然,果真是个地道的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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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者见佩瑶又笑了起来,纷纷开始惊叹跟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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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简,简直就,就……就是十,十足的妖女,刚才还能侃那么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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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妖女啊,这要露着屁股挨板子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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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妖女真是不知害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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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妖女是不是让洋人给洗了脑子,居然如此的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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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沈清芙不过是个妓女,若是这般倒也罢了。她一个留洋回来的贵小姐,不知自重,现在要被这么糟蹋,真是可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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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女谢氏,你如今知悔否?”这时,粱从柯问道,“你要想好了,本官问的这可是最后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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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姐当然后悔了,后悔当时人家怎么就没依允了大人!就陈举人那相貌,我能看得上他?那我这朵鲜花也太对不起造物主了,阿门!若是依了大人,那人家才算是犯了奸,今天这顿要去衣吃打的板子挨得也就不算冤!”(画外音:越是喜欢他就越要气死他!)佩瑶说完,见粱从柯竟然还没气死,只得上前认命地将身子趴在了春凳上面,口中还把凳子来称赞,“好舒服啊,趴在上面很凉快,如此大型的紫檀木家具可真不多见。这么结实的紫檀,一百大板能把本小姐的屁股打烂,本小姐的千金之躯也不能将它给压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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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杜师爷见粱从柯点了下头,便一扬手。跟着,便有三名衙役上前如同在公堂时对沈清芙那般将佩瑶固定在春凳上面。另两名衙役持着刑杖近前,其中一个俯下身来腾出一只手便要为她解带把衣宽,想将美女便宜占,忽听美女一声呐喊,“且慢!”

“这大竹板子的质地太差,本小姐就不再予以评点。”佩瑶两下侧首望了两名掌刑衙役各一眼,心说长得都还算好看只是比起梁大狗官还差得远,然后就招呼他们将自己来摧残,“好了,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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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粱从柯在旁闻言,心下恼道,你这妖女也太实心眼,我若叫他们用结实的板子那还不够你好看?收定心思,还是吩咐道:“孔庙里倒是有更坚实的木头,来呀,带谢小姐去挑两根最好的来给她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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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一片哗然,这都什么事啊?不多时,便见两名衙役各手持一根新的“刑杖”押着“妖女”出来。“妖女”似乎在里面跌倒过,走路有点跛,头发也凌乱地垂落着。随后,其中一个衙役将那刑杖平伸出来,另一名衙役扬起一根官制竹板砸将上去,立时裂成两半。众人见状大骇,这妖女挑这么厉害的板子是不堪受辱存心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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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不错,谢小姐的眼光果然是高!”梁从柯笑赞道,忽又得意地说,“不过,用原来的大竹板子,按折杖法一百板实责只是四十,换这个型号可是小了些,那就要如数的决,这可怨不得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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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群里竟响起许多喝彩声,并淹没了少数同情和叹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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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刑!”梁从柯掷下令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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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禀大人,这女犯的裙子解不开。”衙役朝粱从柯回禀道,一脸为难与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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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材!谁叫你们动手了,沈姑娘在堂上不是已经做了示范?谢小姐,还是自己请吧。”粱从柯板着脸说道,他晓得那连衣裙定是从里头也系了一道以防被人轻易解开轻薄,也不想自己相中的未来梁家少奶奶再被别人占便宜——即便不是正牌的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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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今日所辱者非佩瑶,乃斯文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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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语既出,大义凛然。随后便见“妖女”自己动手去解裙子,待里外打上死扣的束结都被解开,又一咬牙将小衣褪到膝下,美人的万种风情款款浮现,只望一眼便令人止不住要垂涎乃至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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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明白人,至此算是明白“妖女”不了解大清律例,可真着了知府大人的道了。因为律有明文:妇人犯罪,应决杖者,奸罪去衣(留裤)受刑,余罪单衣决罚(当然,对于沈清芙这样的烟花女子是无此待遇的)。梁知府叫她自己褫衣,她倒真是遂了众人的愿连底裤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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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粱从柯一边探首去观,一边在心下啧啧称赞,这可人的臀儿果真是极品,果然够惊艳。只见那臀峰之弧线如川上溪流,凸凹有致,皎白凝脂之肌肤如银霜雪染,两块粉团似的圆丘迎风翕颤,远看似吹弹可破,近观则目眩神迷。眼见着如此尤**物就要被无情地摧残甚至打烂,谁能不生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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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左侧的衙役举杖打下,这一下的疼痛远非在英吉利女子寄宿学校的藤条所能及,“妖女”的身子顿时为之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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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两杖打下后,“妖女”的左右臀上顿时印上了两道深红的板痕,这头两板必须用力重打是衙役掌刑的规矩,意在使刑犯呼痛,让堂官觉得自己没有徇私,接下来打轻打重便是随自己喜欢。两个衙役是存心想在两板过后就对她手下留情的,可“妖女”似乎早已被训练得养成了挨打不会叫痛的习惯,并没有领他们的情,还故作很享受似的大叫了一声“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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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全场侧目,为之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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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五……十四,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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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女”一直咬牙就是不叫痛,却实是叫掌刑的衙役犯难。他们可不能明显地叫人看出自己怜香惜玉在偷懒,便互相对了个眼色,接下来再用刑时间杂地使出点大力将板子打在了臀腿相接儿边,那儿受击后最是疼痛,果然她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呼声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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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开打后,粱从柯虽然睁着眼其实就并未再看,而是浮想联翩。记得自己十六岁那年,年少轻狂地与邻家女偷情共逐云雨之欢,后为父亲发现,一顿家法打得自己臀股俱烂,若不是祖母舍身相拦便要命赴黄泉。此后父亲勒令自己与邻家女一刀两断,害得人家肝肠寸断寻了短见。今日不能再叫佳人为邻家女去作伴,所以在给其所用酒菜中的那道狮头丸子里偷偷塞入了一颗能保命的护元丹。一百板子不能免,美臀一定会打烂,所幸梁家有祖传秘制的蛤蟆肪敷玉凝膏,便是磨损的古玉涂上都能使其上细如毫发的花纹尽数复全,抹在美人的伤口处生出新肌来自是比从前更为美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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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十五……五十……五十五……”



杖刑过半,体内的护元丹开始发挥功效,之前疼得全身都汗透了的“妖女”渐渐没有了痛感。六十板过后,刑杖落下虽然血肉飞溅,但只觉得如同挠痒痒一般。原本一直头脑清醒地扛打的“妖女”开始有些意识迷糊起来,又觉得身子轻飘飘地好似欲成仙,浮在空中有人在身后追赶,挥着芭蕉扇送自己上九天……



“七十五……八十……九十……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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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板子,终于打完。饶是掌刑的衙役手下容情,没有伤到筋骨,但一百杖下来“妖女”性命虽保,却也真真被折腾得很惨。



一个乱党,都没出现,如果“妖女”都不算。



一切,都在粱从柯意料之中,枉叫许多官兵埋伏在孔庙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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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瑶的不以为羞,叫梁从柯也是瞠目结舌无奈万般——好在他早已布置周全;而她的坚强无畏,却叫他由衷折服更加喜欢。无论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他都见过不少,而像她这么够味的女子确是第一次得见。



知道“妖女”喜欢美男,貌似还喜欢被美男调教玩,粱从柯就特地让两个平日最会怜香惜玉自己明知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下其实却喜欢的衙役来掌刑,好把美人来成全——尽管事后证明这不过是场意淫,对真正知情的如梁从柯和杜子谦则只是个“钓鱼”的游戏。



谁却知道,“妖女”实是打落牙齿吞泪和血往肚子里咽,也不忘要把留洋之侠女的风范来展现。当两名衙役架住她要给粱从柯谢打时,回过神来她不禁又疼得昏倒在公案前。

  横陈娇体杖交加,计定连环犹有差。

  李代桃僵卿未悟,怜香惜玉却摧花。

    ——《淦州戊戌秋日迷案》

夜色渐沉,监牢里望不见外面的,月明星稀。白日的情形竟是那么模糊,只是身上的伤痛却是真真切切的。

佩瑶被关在一个地下单间,外层由两个精壮的狱卒专门看押,内层则有一个女禁子,但伙食供应却是很好的,想来是为了促使她反省。女禁子虽已为她清理过伤口,但仍一直疼痛不止,佩瑶自然无法入眠,只是想着自己不屈的信念告诉自己要忍住。然而忍着忍着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想着英吉利海峡,伦敦的雾,鸡尾酒会,烛光派对,莎士比亚的经典戏剧,多么美好的回忆啊!对了,还有那个叫人又爱又恨的女子寄宿学校,哦,在那里犯错也是要褪去裙衣被用藤条打屁股的……想到这里伤处顿时又疼了起来,中断了思绪,再一转念梁从柯的样子忽然映在脑海中。

“形体是而名非,典出何处?”对梁从柯藏在鱼口这张字条的完整意思,佩瑶现在才晓得自己并未完全领悟。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佩瑶有些想不明白。单独相处时看得出他确是个懂得对女人温存的男子,可他却又把自己和沈姑娘害得这么惨。若说他是为了救我而只得如此那倒也罢了,可他没必要非得把沈姑娘也牵扯进来啊?想到这里,佩瑶恨恨地咬牙道,除非他也像英国女子寄宿学校的老师一样有打女性屁股的嗜好和习惯!

佩瑶承认自己对英俊潇洒又善解风情的梁从柯有所动心,也承认自己尽管是女权的拥护者但亦有女性浪漫爱情的受虐狂倾向,然而若将此作为一种调**情的手段,她不能接受他也将此手段用在别的异性身上,更不能过于残暴。

“有谁的爱不是产生于一见钟情?”佩瑶默念着英国十六世纪诗人克里斯托弗·马洛的《英雄与尼安德》里面的诗句,回想着自己第一次与梁从柯相见时的情形。那是她刚从英吉利回到国内,为盘下那座当初本城居民驱除传教士后由官府代管的教堂,她便去衙门去拜会知府大人,见到了英俊而又年轻有为的他,然后还算是顺利地办成了事情。临别时他突然像一个英国绅士似的彬彬有礼地要跟她握手,而她出于对国内环境的不熟悉,又怕他可能不怀好意便没有接受。但是当时梁从柯遭拒后那失落与爱慕交杂又带着些许不甘的眼神,却叫她的心不由得为之深陷了进去。此后又听闻了一些关于他的事情,毁誉兼有,还知他已经定亲,于是她对他的感情顿趋复杂与模糊……

佩瑶正用在英吉利学到的在大清肯定会被视为异端邪说的各科知识深入地研究着两性问题,暂时忘却了伤处的疼痛,却未料到她还有更重要的研究课题要面临——这即将由,不,是已经由一个男人来引她深入。现在这个男子正站在她的旁边——她事先都未发觉到他进来,一身夜行衣,气定神闲;黑巾蒙面,却难掩俊姿挺拔。监房外,两个看守的狱卒不知何时便已昏睡过去。

“千年沉睡今当醒。”男子声音有些走样地冲趴在稻草铺上的佩瑶说道。

“向日繁华唯梦同。”佩瑶闻言心头一凛,应声对出了下句。

“把酒临风应尽兴。”男子又道,声音依旧异样,似乎是故意不露真声。

“与君齐乐此情中。”佩瑶对完暗语,不禁激动地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既然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淦州城自然没有我进不来的地方。还有,今天在孔庙那出李代桃僵的好戏瞒得了别人可瞒不过我,只是委屈了荣幸地成为你的替罪羊的姑娘。这且不说了,请问姑娘是何时入会的?”

“去年冬天。”佩瑶随口答道,心想那女禁子是被他打点了,只是这家伙怎么跟比我知道的内情还多似的?不过她也懒得去问了,因为有会规在除非他自己主动说不然休想问得出来。

“果然是新人,难怪如此缺乏经验。”男子若有所悟道,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差点让佩瑶气晕,“做我们这行可不是莎士比亚的爱情戏剧,叫你吃些苦头也好,今天或许是一个好的开端。”

“哼。”佩瑶不屑道,懒得与其争辩,只是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新任务吗?”

“没有。你的经验还不够成熟,应该继续磨练,暂时就不要参与会里的行动了。再说你现在身陷囹圄,还是先设法救你出去吧。”

“什么经验不足?分明是你们重男轻女,不相信我们女人也能干大事情!”佩瑶不服道。

“我可没有这么说。从前我只听说过宁死不屈,你今日可是宁死不屈还要加上宁辱不屈,这份气概与胸襟便是须眉也不及。”男子微笑着说道,不知道是在褒奖还是暗讽。

“人家那是为真理献身,身虽辱而名不朽。”

“小姐的口才的确很好,以后一定能为革命派上大用场。只是如今我们会党实力很有限,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更不能轻举妄动,草率行事只会给革命带来不必要的损失。我们应该韬光养晦,蛰伏待机,等到势成燎原,然后一举发难,则革命必能成功!”

“你说的对。是我革命心切,急于救国醒民,却对实际的困难估计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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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要吃一堑,长一智。”男子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青瓷小瓶道,“我真是不明白,那梁大老爷既已将你掉了包,怎么还是另行找人打了你一顿板子?对了,我给你带了药来,对治棒疮颇有奇效。等你伤好了一些,自己能够走动了,我就来救你出去。好了,我来帮你上药吧。”

“啊,不用——”佩瑶见他就要伏下身来,也顾不上细想他怎么对内情知道的这么具体,慌忙说道,“你把药给我,我自己上药就行了。”

“可是你伤的地方……你自己能方便上药吗?”男子犹继续表现出对革命同志的殷切关怀地问道。

“那,那叫你给人家那……那里上药就方便了吗?”佩瑶底气不足地低声道。

“有什么不方便的啊?你都给人看过了,还要再避讳我这个自己的同党吗?”男子言罢就蹲下了身来,不由分说地掀起了佩瑶的裙子,一边给她上药一边说道,“唉,你怎么到现在还有男女授受不亲这样的封建思想呢?哎呀,你的伤看来真是很重,只怕没有两三个月很难能痊愈。不过你放心,你是我的同志,我一定会勤来给你送药的,哦,还有上药。”

“哼,得了便宜还卖乖。”佩瑶并没有挣扎,因为她知道,这个世上哪有逮到了机会还不愿意占漂亮女人便宜的男人,何况是像自己这样集合了东西方之美的年轻女士?男人情不自禁是可以原谅的,这也是对自己魅力的证明嘛。所以,佩瑶由着他对自己继续进行同志式的革命关怀,只是紧紧将头埋地不去看他,心里恨恨地骂道,你是死人还是猪脑袋啊,哪个女人会愿意让一个男人去看自己被打烂了的屁股——更何况那个男人还是自己的革命同志呢?这日后若是传扬出去,自己的美好形象还不都被破坏了,哦,现在就已经在自己的一个同志面前被破坏了,而且就是为他所破坏。挨打事小,就是失身也不打紧——哦不,自己好象还没有失身呢,可是——爱美事大!唉,还爱美呢,如今只怕尽是暧昧了。

“现在感觉怎么样了?”男子上完了药,关切地问道。

“啊?”佩瑶这才回过神来,忽然发觉自己身上果然不怎么再疼了,便轻声对男子说了一句,“谢谢啊——”跟着又加重语气地添上两个字道,“香猪大人!”

“呃!”被道出身份的男子领教了佩瑶这招画蛇添足的表演,也不知是恶心还是忍俊不禁地要吐了起来。

“要吐你到外面去吐啊,别弄脏了本小姐的房间。”佩瑶继续恶心自己的同志道,“我可是有洁癖的!”

“房间?”男子失笑,“那本香主是不是也该赶紧离开小姐的闺房,免得被那垂涎小姐美貌的知府老爷捉奸在这稻草床,然后又将你判个裸臀决杖,至于我嘛肯定要被醋意大发的知府老爷把脑袋给咔嚓了吧?”

“讨厌。”佩瑶也被男子的幽默给逗乐了,低声嗔道。

“我看你好象也睡不着,那我就陪你聊聊天吧。”

“好啊,我们聊什么呢?”

“什么都行。”

佩瑶便用双手撑着头,趴着与男子聊了起来,无所不谈,有本国的内容,也有英国的话题,还有关于欧美东洋的事,不时还用各国语言对白几句。她这才发现,自己身旁的男子原来是一个学贯中西的爱国青年,革命俊杰。两人越谈越投机,以致于他趁机握紧了她的手她都没有做出反应,还傻傻地听着他给自己背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惊讶于他超人的记忆力,他居然连背了三首,用的是英文而且一字不差!更不用说他那学得几可乱真的正宗的英格兰口音,真是叫她不禁为之陶醉,折服……

其间,男子不知何意,对佩瑶念了一句莎翁《一报还一报》中的台词:“法律所追究的只是公开的事实,审判盗贼的人自己是不是盗贼,却是法律所不问的。”佩瑶听后一翻白眼,说该把“盗贼”那个单词改成“奸**淫”才是,随即臀上吃了男子一掌。

最后,男子要走的时候佩瑶还真有些不舍。男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便说有礼物要送给她叫她闭上双眼。他肯定是想借机吻我吧,佩瑶闭目偷笑道,这招也太小儿科了吧?

“哎哟!哎哟!”佩瑶怎么也没有料到,男子竟然会再次掀开她的裙子,轻打了两记臀掌,然后说道,“这就是我给你的礼物,也是再次提醒你一定要注意掩藏好自己的真实身份。如果我这个香主是清廷的人假冒的,那你刚才和我谈的那些涉及革命的内容不就成为可以要你性命的罪证了?”

“Oh,My God!你们都是从英吉利我就读的那家女子寄宿学校偷渡到大清国来的惩戒师么,没见过东方美女啊,所以都这么喜欢打人家的屁股?”佩瑶在心里哀叹道,直到男子教训完自己,她才弱弱地顶了一句,“你不是对上暗语了么?”

“对上暗语就能轻易相信对方了吗?”

“那你若是清廷的密探,都已经知道暗语了,我一对上暗语还不就能被定罪了吗?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和我套近乎,还陪我聊天?莫非你真的就是清廷的探子还故意趁机轻薄我?”佩瑶回敬完毕,不禁在心里对自己的雄辩自鸣得意,小样,在英吉利读书时我参加辩论赛可是从未被用藤条颁过奖的。

“看来,你还真是不记打。第一,对上暗语了,你也不能便轻易地相信对方,在和对方交谈时不加考虑地吐露机密;第二,所谓暗语,就是不能明说的,对上之后也要再行试探,而且交谈要以迂为直,尽量用只有自己人能听懂的行话来沟通机密内容;第三,若果如你所言那样,你就更不应该犯违反以上两条的错误。”

“……”佩瑶无语了。

“记住,我已经请示过老爷子,以后你就受我的直接领导,有任务由我和你联系。”男子语气严肃地说,然后又有所缓和道,“我是个赏罚分明的人,以你刚才的表现应该再打你一顿屁股才是……”

“啊?”佩瑶失声惊道,接着反驳说,“我们可是不兴体罚的!”

“体罚?这可是我对属下的关怀,是为了保护你!”男子振振有辞道,“打你一顿屁股总比叫你不知轻重地去送死强吧?不过这次念你有伤在身就先记下,等你伤好了再罚。不过要加上利息,就一天加一下的利息吧。”

“……”佩瑶彻底无语了。

“好了,我该走了。你好好养伤,早日养好了等我来打你屁股时就能少加一些利息。差点忘记了告诉你,我打人不爱动手,喜欢用白色折扇,你以后可以就叫我白扇。”

“……”佩瑶只觉得自己绝望得就要喷**血了,而男子离开女间谍后则熟练地锁上牢门,并将钥匙别回仍在昏睡的狱卒腰间,再一晃身就没了踪影。

男子走后,佩瑶回想起他的身影忽然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像是自己认识的会党中的哪个人。他故意一直变声说话,应该是不想叫自己认出他来。她听说过本会有位神秘的香主就在淦州,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是谁。不过想着之前就在这囚室之内的单独相处,却真叫人既喜且惊,又气又恨,却又忍不住要偷着乐。

莫非,这愚昧落后的自诩天朝上国的青年男子,都比英格兰那些年轻的贵族们还要善于调**情?想到这里,佩瑶只觉得,自己虽然对革命始终一心,可对男人就怕忍不住要花心了。

哎呀,不好,他还没说会打我多少下呢!一顿等于多少下,这个问题在女子寄宿学校读书时数学老师和物理老师可都没有教过,不过自己要是回去问他们——不用问,屁股一定又会被藤条狠狠地亲吻。

阿门。

哦不,这可是大清国了,应该说,阿弥陀佛。不过这貌似也不是中国土生土长的,还是再想想《论语》里面有啥词吧。

佩瑶自我幽默地想着,可一直到天亮都没憋出一个合适的词来。

“去告诉知府老爷,马上给本小姐送一本《论语》来!”

这时女禁子去为佩瑶准备早餐了,而两个一直昏睡的狱卒则终于被“妖女”的惊天一吼给吵醒了。

粱从柯没能及时收到狱卒的回禀,因为他被一张总督衙门的紧急电文召到省城去了。原来,省教会得知佩瑶受刑后,不满于其照会被淦州府视若无睹,即向地方最高长官柳向阳提出了抗议。

依制,属官见长官,辕门外降舆马,自左门入。梁从柯如例通报完进得总督衙门后,就见在一进院内新供奉起了一座铭碑,上刻有光绪帝早年那篇有名的御制文:

  为人上者,必先有爱民之心,而后有忧民之意。爱

之深,故忧之切。忧之切,故一民饥,曰我饥之;一民

寒,曰我寒之。凡民所能致者,故悉力以致之;即民所

不能致者,即竭诚尽敬以致之。

梁从柯飞目扫完,暗道:“不因今上恶己而背之,以如此时局而立此碑,足见柳东帅之风骨也。”

柳向阳召见梁从柯时,还有本省臬台程启礼在座。叙礼毕,柳向阳也不以两家世交之故与他寒暄私谊,即说明找他前来的缘由,嘱其当面陈述佩瑶案的详细情形。待他说到陈谢奸案发生后在佩瑶住所搜查出了一些西学书籍和康梁等的著作但并未发现有大逆之物时,柳向阳微微颔首,欲言又止。

程启礼待梁从柯说罢,已有了自己的看法,却不急着道出而先请教起柳向阳来:“不知东帅对此案有何高见?”

柳向阳知道这是尊重自己这个上司,微笑道:“程大人职司提刑按察,想必已听出些端倪,不妨说与本督和师孟听听。”梁从柯也附和道:“卑职也愿闻臬台大人指教。”

程启礼自然晓得梁从柯与现任督抚的关系,斟酌着道:“下官只有一些拙见,权作为大帅抛砖引玉。谢氏言行不端,有伤教化,合当惩处。我自有理可恃,然一经教会干涉即加宽宥以逢迎之,其如国法何?梁大人不愿开罪洋人而放了谢氏,可谢氏回去后当晚便与陈清源暗通款曲,隔夜即东窗事发,如此巧合岂非蹊跷?”

这番话可谓持中之论,正切柳向阳办事不宜偏颇的主张,梁从柯听完说道:“程大人言之在理,即如卑职亦有同感。只是群情激愤而又证据确凿,不按律处置则民愤难平,反之则洋人又加干涉。今已事涉外人,卑职人微言轻,如何决断还请两位大人示下。”

柳向阳接过话道:“省教会要求将谢佩瑶即行开释,洋人既然出面了,此事切不可激化下去。不过,事关本国规制,本督决不会一味屈从洋人。眼下最要紧的是务必核实案情,一个疑点都不得放过。若确认无误,自当与教会据理力争;若有误,则立即设法补救,断不可将错就错下去。师孟,此案你要多向程臬台请教,商量着办理。”

梁从柯连忙应道:“从柯一定谨遵宪命。”

柳向阳话锋一转,又道:“方才我说的只是指陈谢的奸案,至于谢氏的所谓不端言行,其实不过尔尔。岂不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以此量刑,反为洋人与我争执之据也。再者,本朝官吏多仰体朝廷德意,务崇宽大,于妇女杖罪多不的决。盖奸罪罪不至死,若依律去衣决杖则使之生不如死或羞而自绝,岂不有伤朝廷本意?男女之欢为天地生物之心,礼之大防即能禁绝乎?袁子才在其《子不语》之《妓仙》中有云:惜玉怜香而心不动者,圣也;惜玉怜香而心动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者,禽兽也。若以此观之,陈清源至多乃不能自持之人,淦州之乡绅则可谓非人矣。而施非刑于女子,又何如之?”

梁从柯和程启礼听得柳向阳言下似有为陈谢开脱之意,知其或即“惜玉怜香而心不动之圣”,一时都没敢反驳,只是恭维道:“大帅教训的极是!”

最后,柳向阳委派程启礼前往淦州与梁从柯一道复核陈谢案,此举秘而不宣,以免使人有机可趁,并给出了处理此案的底线,就是四个字——合情合理。但得如此,再有其他问题一概由他担待。此外,还略带交代了几句如何处置维新人士等。

“还有,如今圣体有恙,徵医天下。师孟,你们梁家生意遍于四海,可要细心寻访名医向朝廷举荐啊!”柳向阳很认真地说。

“大帅放心,从柯记下了。”梁从柯恭谨地答道,心里却跟明镜似的,皇上有什么病,有也是变法夭折的心病,所谓徵医天下不过是个幌子罢了。既然东帅都要做做样子,自己照办就是。

“潜龙勿用,亢龙有悔;无水可依,不能飞之。”程启礼突兀地冒出了一句道。

梁从柯听出了这言下之意是,皇上无实权而遽行变法,就如那抛弃了赖以栖身之水域的龙一样飞起来便有去无回了。这下,他顿时明白了柳向阳为何要在此时派程启礼到淦州查案,因为其倾向维新他不愿使其留在省城沦为众矢之的,而教会干涉陈谢案恰为此提供了时机。

柳向阳确有这样的考量,然其用心远不止于此。他是此次新旧党争的实际受益者,若凡事迁就因庇护康梁而正遭太后忌恨的洋人,则朝廷与治下官绅必然不满;反之,洋人也不是好得罪的,这些年来只因与洋人失和就遭罢官的还少吗?而对佩瑶的案子,他是深为怀疑的,所以向教会保证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他们一个交代。只是他眼下要料理之事甚巨,也不便直接过问属官办案,而让主管刑狱的程臬台出面则是名正言顺。

不过,柳向阳自始至终没有提及自己曾见过佩瑶,却不知他入慈航救容院听佩瑶授课时,恰被时常暗中关注佩瑶的梁从柯看到了,只是没有上前与他照面。

粱从柯回淦州后对缉捕维新党不过虚张声势而已,一者府城守旧势力根深蒂固几无知名的维新人物,再者他还要忙于准备给诸上司的中秋贺礼,程启礼则被他安排至一座别宅落脚。臬台潜入淦州之事想不为人知是不可能的,梁从柯自然明白这点,故在省城除总督衙门外任何地方都没去,但消息还是为巡抚杨盛得知,并密令杜子谦严密监视梁从柯,使其对维新党羽和会匪严加缉拿鞫问,宁枉勿纵。

听说“妖女”要读孔圣人的书后,梁从柯虽然诸事缠身,也没忘忙里抽闲亲自送了过来,且一送就是一整套的四书五经,康熙年间的袖珍版,绝对是科场作弊的利器。

在递书给佩瑶时,梁从柯还乘机摸了下她的纤纤玉手,并问她对自己的罪过是不是想通了。佩瑶则满不在乎地答道,想是在想,但能不能想通还是要靠孔爷爷他们来帮我这妖女了。

梁从柯没再说什么,只是问道:“看你现在气色好了许多,是不是已敷了我那晚派人给你送来的棒疮药?”

难道那头香猪还真就是官府的密探?佩瑶闻言心下一凌,顿时花容失色,手中的书也应声而落,惊道:“你说什么?”

这时,那两个狱卒中的一个人插话道:“禀老爷,这些天并未曾有人来给谢小姐送药。”

“什么?小碧这丫头居然没有把药给你送来?等本官回府后一定重重打她一顿板子,然后就叫她来这里伺候谢小姐,如何?”

“大人可真糊涂。”佩瑶听到这里总算松了一口气,冷笑道,“大人若是把她也打伤了,那她还如何能来伺候我啊?”

“那谢小姐是要本官打她一顿板子给你赔罪,还是饶了这打叫她来伺候你?”梁从柯很认真地问道。

“这就是大人自己的事情了。”佩瑶无所谓道。

最后,梁从柯忽然屏退了狱卒要对佩瑶单独问话。自己的伤还没痊愈呢,他就想要……?佩瑶不由紧张起来,还又隐隐有些兴奋。梁从柯却贴身至她胸前,边贪婪地嗅着佳人的体香,边卖关子道:“小姐知道本官将你掉了包后为何还要打你的板子吗?”

这个疑问其实一直压在佩瑶心中,但就是不愿自己去问,因为所谓真相无非就是他是有苦衷的甚至是为了救她等等。到最后还要欠他的人情,他倒好,可以以此来占人家便宜。佩瑶苦笑了下,答道:“反正是我该打,便是当众受刑也怨不得大人。大人为我倩人代杖,使佩瑶免于在众目睽睽下出丑,佩瑶原当感激不尽,然那位姑娘何辜,而遭此难?”

原来,那次佩瑶被押进孔庙后便被掉了包,当众受杖的是另一名和她身材相仿并身着同样服饰的女子。同时,佩瑶则被蒙上双目带入一间封闭的室内,让几个健妇褫衣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板子——所幸并无男子在场,疼得她死去活来最后却只觉得痛快淋漓。

梁从柯摇头笑道:“傻丫头!她替你挨一板子就是十两银子,各取所需而已。且形体是而名非,吃痛虽有却谈不上受辱。这也是杜师爷给我出的主意,他怕你有同党会劫刑场,我嘛……嘿嘿,自然也不能叫别人再占你的便宜,像那个陈清源可真不识好歹。至于你挨的那顿板子可不是国法,而是家法——我们梁家祖传的规矩是新人进门都要如此请训,那几位伺候你的也都是梁府的人。”

佩瑶听着正在庆幸白扇香主没有带人去救自己,忽闻梁从柯这般露骨的表述,随即啐道:“呸!谁是你们家的新人?你们家这样的鬼地方本小姐做鬼都不会去的!陈清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就是猪八戒边吃天鹅肉还边念阿弥陀佛!”

梁从柯对如此形象的比喻忍俊不禁,坏笑道:“天鹅肉真好吃,就是那嘴太刁钻,一顿红烧(指那顿板子)不改色。这可馋坏了想吃的好哥哥,莫道热豆腐心急吃不得,只怪自己的嘴巴没有天鹅利索!”

佩瑶听罢已然不恼,嗔道:“死鬼!早晚不叫天鹅咬死你,也得让你被热豆腐烫死。”

花言巧语对女人总是最无坚不摧的利器,梁从柯将佩瑶哄得心花怒放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当天下午,梁从柯果然派了丫鬟小碧来监牢换下女禁子服侍佩瑶,看模样不过十六七岁,一身大户人家婢女的装束,略有姿色,很机灵的样子。小碧给佩瑶带来了几身干净的衣裳,此外还有一张香几,几上备有笔墨纸砚。佩瑶见状,顿时想起了在女子寄宿学校时每次触犯校规挨完藤条后都要写检讨,心说,这是要让我写悔过书吗?可当小碧搀起她近前去看那些东西时,她立马双目为之放光,对身上的伤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心里连呼上帝起来。

“啊,澄心堂的宣纸,前朝的鳝鱼黄澄泥砚!嗯,闻这墨香一定是三昧斋的极品。哦,这是本朝的景泰蓝书卷式笔筒,成色很好,做工也很精致。还有这里面的毛笔,全是宝贝啊。这支是宣德年间的黑潦镶嵌彩纹绘笔,这支是嘉靖年间的雕漆紫檀木管提笔,这支是乾隆年间的象牙八仙狼毫笔,这种斑竹管玉笋笔也是乾隆年间的,我在大英博物馆还曾见过。这支嘛应该是近世制作的陶瓷管笔,虽然小巧玲珑,却没有南越时的古朴素雅。不过,最珍贵的还是边上的这支胎发笔,看样子大致应是唐宋时期的,居然至今还能是半新的,我的上帝啊,这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哪!”

“谢小姐,你怎么什么都懂啊?”小碧在一旁望着如数家珍的佩瑶都听呆了。

“那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这无德的妖女当然要很有才才名副其实嘛!”佩瑶得意地道,心说,我那死老爹可是个顶级古董收藏家,本小姐从小耳闻目染自然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小碧姑娘,知府大人给我弄了这么多宝贝来,想必他平日里一定没少搜刮民脂民膏吧?”

“小姐,这您就冤枉我们少爷了。现如今除了盛京堂(盛宣怀),只怕大清国就再没有比我们少爷家里还要有钱的人家了。少爷虽然做了官,但对银子却是从来都不稀罕的。”

“哦。”佩瑶点了点头,“难怪连总督大人都要把女儿嫁给他。”

“少爷说了,只要小姐愿意当众承认自己说的是妖言,这些东西他就都送给小姐。”

“想收买本小姐,没门!”佩瑶不屑道,然后眼珠子一转又有了个主意,“小碧,你回去告诉知府大人,他想讨好本小姐就光明正大地把东西送给我,不要打着什么叫我认错的幌子。我知道他跟总督的千金定了亲,但本小姐是不会给人家做妾的,叫他看着办吧。”

“小姐,这——”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本小姐不需要人伺候。”

“不要啊小姐,求求你不要赶我走啊!”小碧闻言吓得跪地不断磕头道,“小碧若是现在就被小姐打发回去,少爷一定会责怪小碧不会伺候小姐,那小碧的屁股可就别想再要了!”

“你起来,起来呀!”

“小姐若是不答应留下小碧,小碧就不起来了。”

“好了,我答应你,你快起来。”

“多谢小姐!”小碧止住哭腔,起身破涕为笑地给佩瑶深深道了个万福,“奴婢见过小姐。请小姐让奴婢伺候您先把衣裳换了,再叫人打水来,然后帮您把这洋裙子洗干净,要是洗不干净少爷一定会打奴婢的板子的。”

“唉……”佩瑶无奈地叹了口气,自己这还没跟梁从柯怎么样呢,就先在他家丫鬟这里真跟成了他们家少奶奶似的。不过看样子他们家的家法一定很厉害,自己这么不安生的人可守不了大清朝大户人家的那许多规矩,想当初在女子寄宿学校时自己违反校规的条数和次数之多可都是或创或破过记录的,之所以没被开除除了有背景也因为自己虽然玩劣但各科成绩却都是极好的。

虽然梁家非常有钱值得去发展,梁从柯也很英俊潇洒又有魄力,相信凭自己的智慧一定能把他的落后思想改造过来,并利用梁家赞助革命,只是自己若嫁进了梁家,佩瑶怕怕地想,那可就真的要像小碧说的那样——屁股就别想再要了。何况,梁从柯已经和总督千金定亲,难道自己真要去给他做妾?那样自己为革命付出的牺牲也未免太多了吧。

还是考虑考虑那位蒙面的白扇香猪吧,佩瑶心下计议道,自己真是魅力挡不住啊!

傍晚,小碧被梁从柯派人叫了回去。府衙后厅,梁从柯和杜师爷一道听取了小碧的回报,听完便叫她退下。

“这妖女看来是真的对大人动心了,不知大人是否也已属意于她?”杜师爷捋须说道。

“夫子说笑了。本府不过与之游戏而已,醉翁之意不在酒也。”

“大人虽说严加处置了妖女,但毕竟还是留了她的性命,众人已是有所议论。若是大人再与她有所瓜葛,那可就更难堵世人悠悠之口了。”

“夫子多虑了。如今太后老佛爷重新出来训政,朝廷严令缉拿维新党人,我故意与她亲近,也是为了套问她是否为维新党的党羽。师爷建议我派小碧去伺候她,用意不也是如此吗?”

“正是。”

“不过如今看来,她倒并非跟维新党一路的。康梁等人行事可是总要搬出孔圣人来为自己张目的,而她却不敬先圣。”

“老夫要提醒东翁,仅能认定她不是康梁党羽还是不够的,必须查问清楚她是不是什么别的乱党。中丞大人已经查知近来又有部分会匪潜入本省,暗中鼓吹什么革命,意欲造反。”

“夫子放心,本府心中有数。”梁从柯说罢,又将小碧唤来,吩咐她去置办一些物什并收拾两份铺盖,仍回地牢去陪佩瑶。

二人的计议佩瑶无从得知,即如梁从柯明知道她与陈清源实无奸情却要以此定案,其中用意佩瑶就一直没能彻底领会。不过另一个人却很快就想明白了,那便是身在省城的柳向阳。

柳向阳是不会只听信梁从柯的一面之词的,所以他密派程启礼到淦州其实也是虚晃一枪,而又另差了自己的一个亲随前往淦州明察暗访,并再三叮嘱其厘清案情后只要保全佩瑶与陈清源即可,勿要穷追到底——这是看清了复杂的时局,情势之迫然,非生性固执之程臬台所能明晓的。

如今新政流产,政坛又将面临一场洗牌。八月六日,以慈禧太后为首的守旧派发动政变,幽禁光绪帝,再次宣布垂帘听政,变法正式宣告失败,朝廷随即下令全国搜捕参与变法之人。谭嗣同游说掌控小站新军的袁世凯勤王未遂,反遭告密,于初十被捕入狱。十一日,颁谕宣布:恢复被裁撤的衙门;禁止士民上书;停办时务官报;毋将祠庙改为学堂,等等。

守旧官吏弹冠相庆,杨鼎昌更是至此心中的石头才算落地。柳向阳则在暗中迁怒康梁等人害了皇上,心道康逆该杀!他将自己关在了书房,想着李鸿章“外须和戎,内需变法”的洞见,唏嘘不已。再联想到佩瑶的案子——这个女子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自信这次还是能帮得上她的,而他现在还惦记着另一位远在京城的女子的情况。

八月十三日,北京菜市口。

空中乌云翻卷,遮天蔽日。秋风飒飒,落叶飘零。十字路当心的木台上,昂首挺立着谭嗣同、林旭、刘光第、杨锐、杨深秀、康广仁等戊戌六君子,其身后各立着一名手持鬼头大刀的刽子手。

台下四周清兵密布,四条大街都涌满了人。围观者中有一个头罩斗篷衣着素洁的女子轻声叹了口气,心说果不出柳郎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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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刑,协办大学士刚毅监斩,深谙刑狱的刘光第惊诧道:“未讯而诛,何哉?”刚毅则喝令其跪下听旨,光第不应,屹立监斩台前,高声问道:“祖制,虽盗贼,临刑呼冤,当复讯。吾辈纵不足惜,其如国体何?如祖宗法度何?尔等更将何以昭示全国臣民百姓?”

杨深秀也在一旁质问道:“本朝气数已尽,奄奄一息,尚能诛谏官乎?”

刚毅语塞,光第再行质问时,则喝道:“本官奉命监斩,余非所知。快跪,听旨!”

狱卒遂上前捺他们跪下,光第犹崛立自如。杨锐则从旁劝道:“裴村(刘光第字),跪!跪!遵旨而已。”刘光第这才被迫跪下。刚毅宣读旨意后,杨锐站起来争辩道:“愿明心迹,昭示后人!”

刚毅面色一沉,怫然道:“有旨不准说!”

杨锐闻言怒容满面,怒斥道:“哪里是有旨不准说?分明是尔军机大臣妒贤嫉能,借机陷害!”言罢即欲扑向刚毅,却为皂隶所制。杨锐犹不屈,朗声道:“吾辈虽死,维新事业并未终结,后必有来者!”随后,仰天大笑。

刑场上顿时响起了一片吆喝之声,而谭嗣同、康广仁、林旭仍巍然挺立,神情自若。素衣女子见状,不由心下感慨道:“六人之中至此还有一半仍是书生意气,岂不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岳于双少保,他们终是不及的。”不过后来漱玉以今日见闻详告柳向阳时,柳则道破了此中究竟:六人未经审讯,即行处决,出于办案御史上疏声称“罪状已明”,其原因在于害怕审讯时牵及圣躬,“一经审问,恐诸人有意牵连,至不能为尊者(光绪帝)讳,是以办理如此之速也。”

头可断,志难休。已故两江总督沈葆桢的孙婿,六人中最年轻的林旭环顾监斩台和刑场后,叹息了一声道:“吾辈死,正气尽矣!”康有为之弟康广仁则在旁应声哑然笑道:“暾谷(林旭字),你太悲观了。八股已废,人才将辈出,我辈何患无后继之人?我等死,人心必将振奋,而中国之复兴富强亦将有望,何言正气尽哉?”说罢放声阔笑,全场为之愕然。

随之,谭嗣同又唤刚毅过来道,“我有一言对你说。”刚毅不加理睬,嗣同便望着其背影仰天大笑道: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此可为六君子盖棺定论矣!素衣女子只听得血脉贲张,暗道。

终于,号炮再次响起,刚毅闻声,连忙下令道:“开斩!”

只见六道刀影闪过,鲜血四溅……素衣女子右手捂住胸口,强自定了定神,痛心疾首地喃喃道:“可怜沈妹妹从今便成了未亡人。”

人群散却,福郡王府的家奴终于找到了素衣女子,忙上前打千请安道:“漱玉姑娘吉祥!这儿风寒,怕伤着姑娘的身子,王爷叫奴才们来请姑娘回去。”

家奴知道主子对这位性子要强的漱玉姑娘比几位福晋都要好,话很委婉,没说怕杀头的情景吓到她。漱玉也晓得其奉承,自己还恰有事要福王爷帮忙,便上了已备好的轿子随其回福王专为她购置的别邸,一路上耳畔不时回响起这位对自己痴情的有爵无职的天潢贵胄私下里与她交心的那句话:“玉儿,这个天下早就不姓爱新觉罗而改姓叶赫那拉了!皇上都是个摆设,本王才不稀罕去做什么官,但得能有你守着,今生无憾矣!”

是晚,一顶轿子直接抬进了京城的贤良祠,守卫见是福郡王的舆驾即放行无阻。自马关约定后,曾经叱咤风云如今却已失势的李鸿章入京后一向避居在此。变法期间,光绪帝下令将李鸿章驱逐出总理衙门后,贤良祠就更是门庭冷落,然却有一女子往来不辍,就是柳向阳的红颜知己漱玉。

漱玉女扮男装身着福郡王的便服,见了李鸿章并不拘谨,待下人都被屏退后左足后移,两腿交叉,略一屈身双手交握,置于腰际,举止娴雅而又恭谨地敛衽一礼道:“中堂大人万福。”

李鸿章见漱玉每次皆如此尽礼数,不免感慨虽同在风尘但与柳润东走得近了做派就是与赛二爷不同,而正心情沉重的他坐在太师椅上并不起身,只微微颔首以为答礼,面上含笑道:“漱玉姑娘免礼。”

次日,柳向阳即收到一封京城来的密电,是李鸿章请他对支持维新的官吏要暗中妥加保护并附道漱玉在京安好请放宽心。其实无须李中堂吩咐柳向阳也会这么做的,就是对佩瑶他也要力保其周全。

回来再说佩瑶,小碧离开后,她依然忍不住心底的窃喜,索性将文几上的宝贝全抱进怀里趴在铺着稻草的地上把玩,只差没有把那香墨全泼在自己新换的绣衣上。她可是见了宝贝就舍不得撒手的人,当初在女校要是肯用古董去贿赂那些老师也就不会经常挨藤条了,也就是为回国进行革命她才一咬牙变卖了自己私藏的古董。

想到这儿,不独伤处又痛起来,还忍不住心疼一番。佩瑶盘算道,不能叫梁大狗官白占了自己的便宜,不叫他倾家荡产也得扒一层皮,逛窑子都得要一大把银子呢——何况吃本小姐的豆腐?佩瑶正在神思遨游着,她的香主同党,那个蒙面男子白扇又现身了。

白扇迷倒了狱卒,只是在囚室门外语气急促地对她说道:“维新变法失败了,西太后又重新出来训政,光绪帝被她囚禁在了瀛台。康有为和梁启超都躲了起来,谭嗣同等人被捕,只怕不日就要处斩。如今清廷正在全国缉拿维新党人,幸好你说过指责孔子的话,不会被视为康梁同党。不过,你以后对官府派来的人一定要提高警觉。”

佩瑶静静地听着,自己虽不赞同维新党的改良主张却也敬重其报国之气节,心下亦为之哀痛惋惜,说道:“你放心,他们给我派了个丫鬟来,名为服侍,实则监视,不过我会小心的。”

白扇点了点头,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佩瑶道:“如此就好,我们可决不能重蹈维新党谋事不密急于求成的覆辙。我今日不能在此久留,你多加保重。告辞!”

“这真是个多事之秋啊!”佩瑶躺在稻草褥子上,用一张被她写满愁字的宣纸蒙着面心说道。

少顷,忽闻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佩瑶连忙将宣纸收了起来。

“小姐,奴婢给您拿了铺盖来,今晚您就睡席子上,奴婢帮您打扇子扇风。”小碧边朝牢门走来边大声说着,突然发现两个在外层看守的狱卒像死猪一样睡在那里,“你们——”

“是小碧啊,不用喊他们了,我都叫过多少遍也没动静,你拿了钥匙自己开锁进来便是。”佩瑶在牢内用手拨弄着那支胎发笔道。

“这两头猪可真是吃了就睡,难怪少爷要派他们到这儿当差。”小碧心下合计着梁从柯的用意,随之取来钥匙开锁进了内层的监牢。

“他们知道我还想去做你们家的少奶奶,是不会想着逃跑的。对了,以后我若是给你们少爷生个公子,就用他的胎发自己来做支笔,你说怎么样?”佩瑶见了小碧,便打趣道。

“小姐……”

“别小姐了,还不改口叫少奶奶?想尝家法了吗?”

“这——”

“算了,真是不懂规矩。”佩瑶摇了摇头,“看来得叫你们少爷换个人来伺候我才行。”

“啊,不要啊!小……不,少奶奶!”小碧又吓得连忙跪下磕头,心说,这少奶奶还有自封的么?(画外音:真笨,不知道她是妖女啊!)

“好了,你先起来。你别怕,只要你以后懂得配合本少奶奶的幽默,听少奶奶的话,我就不撵你走。”佩瑶说着自己都忍不住在心底偷笑,叫你说我是妖女,那本妖女就将你的名声败坏到底!

“是!多谢少……少奶奶。”小碧又叩了个头,这才敢起身,然后跪到佩瑶身旁给她打着扇子。

“哦,对了,我问你,有一晚少爷曾叫你给我送药来,可有此事?”

“没有啊?”小碧愣道。

“什么?!”佩瑶心里陡地一惊。

“噢,奴婢想起来了,少爷是曾把我叫去好象是要吩咐我什么,对,应该就是让我给小……少奶奶送药。可是后来杜师爷就来了,少爷便叫我告退了。”

“哦。”佩瑶抚着胸口终于松了口气,转念又想起谭嗣同等人恐无生望,心里再次隐隐作痛。

临睡前,小碧又为佩瑶上了一遍梁家祖传的药膏。此药与白扇香主用的那个立竿见影的止疼效用不同,刚一敷上时直疼得佩瑶痛不欲生宁愿再捱一顿板子也不像受这份罪,可过了一会却又觉得通体舒泰爽如极乐,女儿家的那里也酥麻得叫人销**魂不已。

待小碧无意中道出这药是梁从柯改动配方后最新调制出来的还打算卖给对此需求量很大的青楼时,佩瑶气得鼻子都歪了,他竟然拿自己来做试验!原料他是为敷衍了解内情的杜师爷不得已而使她领略了梁家的家法,他还真当自己媳妇一样折腾了!这笔债一定要他血债血偿——不过,卖血也赚不了多少活动经费,还是直接跟他狮子大开口要银子吧。

女人一旦对一个男子有意,对其就会往多里去想,善良的还会多往好里去想。只可惜,男子由于对社会性**事物参与的更广,其想法与做事比她们所能想到的更为复杂,他们的坏心眼和真好意她们未必都能想得到。

佩瑶是聪明的女子,更是善良的人。她突然又想到了其实并未玷污自己的陈清源这位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便向小碧打探他的情况,这才得知梁大老爷醋意虽盛还是暗中派人给他送了药,蒙在鼓里的他等到臬司衙门的批文下来才能被流放。

梁师孟葫芦里真不知卖的是什么药,以他的家世背景还须用他人皮肉博自己声名吗?

外面已是月过柳梢头,可惜地牢里望不见那愈发圆润的月。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百日维新,一梦黄粱。佩瑶躺在梁从柯关照小碧带来的铺盖上,虽有小碧打着扇子送凉,仍久久难以入眠。

这时从无动静的隔壁忽然隐约有些声响,虽听不真切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佩瑶很纳闷,便问小碧可知是怎么回事。小碧迟疑了一下,放缓扇速轻声答道:“少奶奶有所不知,这石墙的那面是一间从上面监牢就能下去的地牢,不像这儿另有入口,一般人就是有银子也进不来探监的。”

佩瑶闻言,心说这么看来那头香猪还真有些手段。哎呀,自己真是笨死了,白扇在我们的暗语里不就是军师的意思吗?

小碧也许是为了讨好少爷的心上人,接着就把自己知道的一些情况说了出来:“听说杨中丞的一房小妾上个月因为难产死了,大人孩子都没保住,阿弥陀佛,真是罪过。少爷要给杨中丞预备中秋贺礼,杜师爷就寻思着为抚台大人再找一个填房。现在,怕是正在隔壁对采选来的姑娘进行调教呢!”

红颜薄命谁为之?无奈缤纷空待折。姹紫嫣红花满簇,朱门酒肉亵芳枝。

小碧所言不差。对杜师爷筹办的给杨巡抚的中秋节敬,粱从柯总觉得不够,后来又暗示道:“本官听说老师春秋虽高,犹未免有寡人之疾也。”杜子谦当即会意道:“东翁放心,老夫知矣。”

没费多少周折,十名姿容出色的妙龄少女即被送入府中请梁从柯定夺。梁从柯对杜子谦耳语一番,杜子谦随后请了庆春楼专司管教姑娘的七姊来,经她验身后只有四人仍是处子。她要了其中两名给庆春楼——这是事先说定给她的报酬,另两名姑娘则被杜师爷留下并取名为姹紫和嫣红,其余的则给些银子都打发走了。

姹紫嫣红,性格各异。二者选一,梁从柯最后拍板时用的是排除法,因见性情温顺的姹紫竟擅长口技且与佩瑶身材相若,他当即有了更好的安排,选定脾气倔强至此犹不肯顺服的嫣红送入杨府——这个完璧之身且刚烈的姑娘也正对杨中丞的喜好。

由于杨府家法森严,杜子谦便让七姊将嫣红带到庆春楼进行调教,叫她先学学规矩。可几日下来,七姊把自己看家的手段都用了出来也没能使软硬不吃的嫣红屈从。杜子谦得知后,无奈下只好回来请梁从柯亲自出手驯“烈马”。就这样,嫣红在今晚被押进了佩瑶隔壁的暗牢,而梁从柯则在七姊陪同下先到此候着她了。

梁从柯自从对佩瑶动心后就一直以征服她为目标,对调教别的女子就难提起兴致来了,这次为顾全大计却不得不再为之。嫣红被绑在刑架上,按梁从柯吩咐这次没将其衣服剥尽,只是褫去了下衣以方便用刑,那伤处因上药及时已复原,白腻如初。

先是仍由七姊给嫣红再上一遍刑,作为抛砖引玉。七姊素闻知府大人喜笞女子,故打起她来自然是极尽凌辱和摧残,边打边骂:“小贱蹄子,你那未婚夫死了是他命薄,能给杨抚台做妾不知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到现在还装什么贞洁烈女!”藤条疾风骤雨般落下,嫣红的臀股上很快就又布满了紫色的棱痕,但她仍是骂声不绝。好在墙壁坚厚,佩瑶那边并不能听清。

七姊年已廿八,精明强干,这貌美如花的成熟女子偏是狠辣无比,原先沈清芙就是被她驯服的。看她责打嫣红本身就是一种眼福,其声色俱厉的样子也颇为撩人。这嫣红的确够硬气,而七姊此番下手也留有余地,自然是留待梁大人亲自教训她。梁从柯好整以暇的在旁欣赏着这一切,但仍不免曾将嫣红误看成了佩瑶,险些控制不住自己要上前将七姊轰走,然后自己一定把她伺候得服服帖帖的。

一盏茶的工夫,七姊香汗淋漓的把藤条交与梁从柯,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呷起了茶来。梁从柯持着藤条来到嫣红身边,但见其肌肤白嫩如半透明的温玉,身材又恰到好处,玉臀虽被打得红肿变形,却掩不住圆润的轮廓。他把藤条换到左手,右手缓缓的由她的细腰滑向那肿胀的臀上。腰被捆住的嫣红愤怒的猛摆臀部试图摆脱这只恶手,不过这摇摆的姿态只能激起他更强的兴趣。

动手前,梁从柯点拨道:“佛家说人身不过是一副臭皮囊,而在洋鬼子的所谓武士眼里女人则只是一堆血肉模糊的战利品。姑娘受了这么多皮肉之苦仍不为所动,莫非是看破红尘而宁死不屈了?”

嫣红的回敬只有从牙缝里蹦出的一个字:“呸!”

梁从柯的反应出乎嫣红的意料,更令七姊吃惊,他给嫣红松了绑道:“好了,你可以走了。”

七姊连忙道:“什么?!”

梁从柯并不搭理七姊,说道:“嫣红姑娘,虽然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我绝不勉强你。算了,本官还是另找别的女子吧。只是,我想帮姑娘做一件事情,不知可否?”

嫣红忍住疼痛整理好衣裳立起身来,狐疑地轻声说道:“什么事情?”

梁从柯微笑道:“帮你出一口气。你只用回答我,行,还是不行。”

嫣红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梁从柯侧过身来,对七姊潇洒一笑道:“平日里都是七姊调教别人,今儿个就叫我也调教七姊一回如何?”

救亡图存,非一性之功。烈士捐躯死国,佳人献身酬谋,同怀丹心,一样碧血,却待谁收?

程启礼原想对陈谢案进行暗查的,可却发现自己一出住所就有人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他只好四处溜达权当游览淦州风光,每晚则回到住所埋头研究卷宗,并准备过了中秋就择日见见佩瑶和陈清源当面讯问。

一切都在柳向阳预料之中,他抛出臬台大人到淦州的用意之一就是要打草惊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陈谢案的幕后人物果然站不稳阵脚了,开始展开行动,而柳向阳密派的那名干练的亲随则就此顺藤摸瓜掌握了一些重要线索。

柳向阳从亲随反馈的信息中推断出,梁从柯将佩瑶给关起来正是为了保护她,以免得她在外面不知利害地抨击朝廷,被冠以康梁同党或会匪之类的罪名而丢命。而今,如何将各方面都处理好再从容地将陈谢二人从牢里捞出来就要看他这位总督大人的了。

是时候了。对只有一面之缘的佩瑶的那份紧张总算可以放松下来,柳向阳计议已定,随即决定召集属官训话。

八月十四日,总督衙门正门大开,柳向阳的全副仪卫都摆了出来:青旗八,飞虎旗、杏黄伞、青扇、兵拳、雁翎刀、兽剑、金黄棍、桐棍、皮槊各二,旗枪六,回避、肃静牌各二;前引二人,后从六人。前来参见的大小官员们,有细心的人就发现了旗枪比总督仪仗的定制多了两个,前引、后从亦不合制,还是其旁边年长的官员明白个中究竟——柳向阳曾因战功受封男爵,这是职爵的仪卫共列,并不违制。

也是,新晋官员不熟悉柳向阳情有可原。柳向阳当年没用国库空虚的朝廷拨付粮饷,而是自己筹募并率兵平定困扰朝廷多年的西南部落叛乱,朝廷一时没有合适的实缺给他补,为奖励其战功便加封其为一等男赐穿黄马褂,光绪廿年西后六十万寿又加恩赏戴双眼花翎。以其年岁来说可谓殊遇了,然屈指算来,柳向阳却已挂着虚衔被闲置近十年。

柳向阳身着黄马褂端坐在正堂公座上,因时值八月换戴了缎质暖帽,帽顶镂花金座,中饰东珠一,上衔红宝石。在群官跪听他宣读完太后重新训政的上谕再行庭参礼毕,他呷了口茶清清嗓子,开始了就任以来对属下的首次训话:“诸位,如今宵小授首,乱臣伏诛,全赖列圣保佑和老佛爷当机立断,这才力挽狂澜。尔等今后务必恪守本职,勤勉公事,上不负朝廷信赖,下不负百姓所托。此外本官只有一点还要再交代,那就是逆首康有为、梁启超至今在逃,若入汝等治下,一经发现,验明正身后就地正法,不得有违!”

众官心说总督大人终于补到实缺却因不赞同康氏新政久未能到任想是对康梁恨之入骨,口中则无不唯唯诺诺道:“谨遵钧命!”

正在众人将柳向阳划归后党要员时,却听他话锋一转,义正词严地说道:“圣体违和,诸位要细心寻访名医向朝廷举荐。本官今日可把丑话说在前面,免得日后有人抱怨本官不教而诛。如今皇上还是皇上,有敢妄言离间两宫者,以大不敬罪论处!”

众官其实都明白皇帝所谓病情的猫腻,然闻言皆心下一凌,齐躬身答道:“卑职等谨遵大人教诲。”

随后,柳向阳取出朝廷对自己保荐和弹劾某些官员的批复,开始对属下进行奖惩,罢免者十七人,提拔者九人。其中最重要的人事变动是原被诏裁的本省巡抚衙门复设,巡抚杨鼎昌仍回本任;原本省提督开缺,由总兵王沛署理,而直接听命于总督的奋武军这次则变动不大。这些都是柳向阳在履职前明察暗访并充分考量各方因素后上报朝廷的意见,西太后正在笼络疆臣,遂准其所奏。

正式复职的杨鼎昌没能兼任提督,不免有些失落,他对柳向阳当初拖延赴任从而保全其位是心怀感激的,但如今多了这位一来就牢牢控制住兵权的顶头上司自然非其所愿。他更是精明地发现了柳向阳手段的高超,其劾罢的官吏多是跟风附和过变法主张的庸员而其中真的赞同维新者不过一二,奖掖的则多是没有明确表态过但能做事的人其中还有一位是反对新法最力的,这样朝廷自然无不照准,这位一方诸侯也就得以施展拳脚了。

朝廷这边柳制台算是无虞了,杨鼎昌怀着幸灾乐祸的心理暗想,可洋人那边却看他如何对付!

柳向阳却并未为洋人所难倒。他查阅了省城电报局本月内的所有往来电文,从一些蛛丝马迹中,敏锐地觉察出电报局有梁从柯的眼线,甚至省教会的洋人都可能被其暗中收买了,不然很难解释得通教会的那封照会电报竟那么及时地出现了。

洞穿梁从柯的花花心思后,柳向阳提笔写了一封密函,吩咐一名贴身的戈什哈速至淦州面交程启礼。

对省城的情形佩瑶无从得知,尽管因为她已使新总督陷入左是官绅集团右是洋人的两难境地。

清晨醒来,小碧主动伺候着佩瑶梳洗。佩瑶这才发现昨晚原来她还给自己带了胭脂水粉来,全是最上好的成色,心里窃喜不已。最难得的是,还有一面心形西洋梳妆镜和一瓶法兰西香水,说是梁从柯特地吩咐拿来的。这个冤大头看来真的是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了,佩瑶一边趴着照镜子暗自得意一边跟为自己梳妆的小碧聊起天来。

“小碧,少爷不是已经和总督千金定亲了么?如今看少爷年纪也不小了,为什么还没将她迎娶过门呢?”

“这个……可能是一来柳小姐还年幼,再就是少爷是独子,太夫人平时都把他宠惯了的。少爷似乎对这门亲事不太情愿,但老爷夫人也不敢甚逼着他。”

“要是这样,本小姐看来是做定你们家少奶奶了。”

“那,柳小姐能同意少爷纳妾吗?”

“什么纳妾?本小姐信的是基督,基督徒是只能一夫一妻的。少爷跟柳小姐的亲事,自然是要给退了。”

“啊,退亲?那总督大人那里……”

“什么总督大人,总督能比基督,上帝之子还大吗?”

“我的少奶奶……”小碧闻言吓得连忙用手捂住佩瑶的嘴道,“您说这话在咱们这儿保不齐要被当作长毛余孽杀头的,少爷救得了您一次可未必救得了您第二次。”

“哦,我知道了。”佩瑶这才想起来,太平天国的洪秀全也自封是上帝之子。

梳洗完毕,小碧又说少爷吩咐的东西还没拿完她还要回去给搬来。待她走后,佩瑶闲来无事,便又翻阅起了那本《论语》来。待读到“温故而知新”一句时,忽然想起自己已很久没有再练过钢琴,对了,还有慈航救容院里的那些孩子们,如今也不知都怎么样了,会不会荒废了功课?想着想着,佩瑶便无心再读下去,又拿起四书五经中的其他几本,一样的全无标点,还是看不下去。

“去告诉梁师孟,这些个经书全都不好玩!本小姐要读女诫、女典传、女史箴、贤媛传、女论语、女孝经、列女传、古今内范、凤楼新诫、家范、内训、闺范图说、女范编、女范捷录、新妇谱、教女遗规、女儿经、闺训文、闺阁箴……”

两个狱卒再次被佩瑶的吼声惊醒,然后就被“妖女”那如数家珍的点书声疲劳轰炸着,一时都分不清东南西北起来。直到佩瑶依成书年代的顺序点完书,然后对自己如今还能脱口背出幼时母亲教诵的女学书单的非凡记忆力佩服不已,二人才惊恐未定地问道,“谢小姐,你要这么多书做什么?”

“我说,你们两个都是猪脑子呀,没听见本小姐要的都是女学的书吗?要它们当然是为了学习怎么去给人家做少奶奶啊,fool!”佩瑶用手指兜绕着牢门的钥匙,没好生气地说道。

“啊,钥匙?”两个狱卒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这才发现身上的钥匙不见了。

“别怕,这钥匙是小碧为免打搅二位的美梦,从你们身上解下来的,喏,现在还给你们吧。”佩瑶将钥匙扔了过去,“放心,我是不会逃的。我说两位狱卒大哥,你们的脑子怎么就那么不灵光?你们就真的看不出来,你们知府大人喜欢本小姐,所以才故意把我关在这里,好方便与本小姐幽会吗?”

两个狱卒张嘴结舌地面面相觑,无语。

“哎哟,少奶奶我肚子有些饿了。你,快去给本小姐置办酒菜,就要鸿渐楼的;你,马上去叫梁师孟给本小姐送书来!”

“……”俩狱卒傻眼对望着,心说,这妖女还真把自己当成我们大人家未来的少奶奶,都叫起大人的字来了。

“喂,你们都还愣着作什么?还不赶紧照办!是不是要让本小姐告诉你们知府大人,你们在看守期间居然敢睡大觉,致使他们家未来的少奶奶有机会逃走……看他不把你们的屁股打得比本小姐还惨!”

“我们这就照您的吩咐去办!谢小姐,求您千万别把这事告诉知府老爷,他的板子可是太厉害了!”这两个狱卒都是惟梁从柯之命是从的人,知道佩瑶所言不虚,果然立马屈服,“只是您要的那么多书小的可是记不住,还要劳您把它给写下来。”

“好吧。”佩瑶写完递给一个狱卒,然后吩咐道,“放心,少奶奶我日后绝不会亏待你们的。现在你们都出去给我办差,就把钥匙放在这监牢外边我够不到的地方吧,等小碧回来也好开锁进来。”

“嗻。”俩狱卒唯唯诺诺道。

等到小碧回来,只见牢门依然锁着,就佩瑶一人在哼着《欢乐颂》把那些圣贤书扔得满地都是。

“那两个……”

“他们跟你一样,帮少奶奶我办差去了。钥匙在那儿,你自己开锁进来吧。”

“哦。”小碧没敢再问什么,只是依言照办,然后转身吩咐了一声,“都抬进来吧。”

随后,便有几个梁府的下人将东西分了几次才全抬进来,其中有一整套的古典家具,镜台、衣柜、圆桌方凳、茶酒餐具一应俱全。此外还有一只圆林仕女图戗金莲瓣形朱漆奁,一尊景泰蓝缠枝莲纹象耳炉等等。佩瑶直看得两眼放光,而最让她开心又有点小小感动的是,梁从柯还很细心地给她准备了一方矮足软榻,上面铺着外罩丝帛内衬棉花的褥子,睡在上面不会触痛身上的伤。

“My God,紫消帐啊!”佩瑶爱不释手地抚摩着支在软榻上若有若无的香帐款款说道,“据《杜阳杂编》载,此帐轻疏而薄,如无所碍,严冬风不能入,盛夏则凉自生。其色隐隐,不知其为帐,则卧内紫气而矣。今日有幸得见此物,果不其然!”

“少奶奶真是见多识广,难怪少爷会这么喜欢您。”小碧脱口而出道,言罢才忽觉失言,而佩瑶此刻眼中却只盯着那些宝贝,并未留意她的不打自招。

“这个枕头应该就是瑟瑟枕了,他倒真挺会挑东西,本小姐被他打了一百大板,可不是连脑袋都打得瑟瑟发抖了么?”佩瑶嘴上故作埋怨道,其实她自然晓得这是欲求成双的暗示,心说,这样的冤大头都能叫我给撞上不晓得我真是修了几辈子的福,阿门。“小碧,师孟送了这么多好东西来,算是给本小姐下聘礼吗?”佩瑶干脆连梁从柯的姓都省了,直接称他的字。

“少奶奶,您可真会说笑,这说着就到中秋节了,少爷当然要对您有所表示。您要觉得少爷有那意思,也许就是吧。”

“哼,他送这些东西来一是收买我,也是要向我展示中华文明的渊源流长博大精深,好叫我折服于他,以为我不知道么?”佩瑶心里说的却是,再多下些工夫来收买我吧,我很乐意被这样收买。不过一定要放长线掉大鱼,不能轻易叫他得手,等到能叫他得手必须是我把他的思想也彻底改造过来之时。

小碧正在忙着布置添了许多东西的监房,其中一个狱卒已买了酒菜回来,进来便听道佩瑶又在咆哮。

“小碧,把这个紫消帐给我撤掉!这是唐朝宰相元载送过给他小妾的东西,想用此点化我,没门!本小姐是谢佩瑶,不是某人的爱妾薛瑶英!想叫我做妾,就是爱妾也不行!”

当晚,梁从柯并未将书送来。蒙面的白扇香主,也没再不期而至。

佩瑶虽然没有忘记革命,但却就快忘记了他。

唉,谁叫我见了俊男和宝贝就眼开呢!佩瑶心里暗叹道,会党里竟然还有我这样贪财好色的人,他打的我的确不冤。

——只是,这个“他”是谁呢?貌似,有两个男人都打过她。

谁打的不冤,谁又打的冤?冤是不冤……还是睡吧。

中秋晚,月正圆。

省城,柳向阳与杨鼎昌一道设宴招待了各国领事、商务代表及其夫人等,一些衙门的官员也携家眷列席陪同。洋夫人们不知出于何意纷纷以敦近邦交友谊为辞要向独身的总督大人敬酒,柳向阳虽然酒量过人,但也自知接受这些女人的敬酒恐遭人指摘,而且若应接不暇被灌醉而闹出什么笑话可就更给人能做文章的机会了。

柳向阳微微一笑,说道:“尊贵的夫人们,既然说到大清与各国的友谊,还请诸位夫人指教,真正平等相待、互相尊重的邦交友谊是什么?谁能明了清晰地说出来,本督就陪她喝。”

结果,夫人酒柳向阳一杯也没喝成。在总理衙门当过差的布政使齐如泰为讨好柳向阳,赶紧给打了个圆场,岔开话题大谈起关于中秋节的各种典故来,洋人们则听得兴致盎然。最后,大家兴尽而散。

由于接到巡抚衙门签发的一道紧急的秘密公文,称有从海外归来的会匪代表可能今晚要到淦州与本省会党的一个头目会面,淦州城今晚则是另一番情景。

地牢内,佩瑶对梁从柯和白扇香主这当口没一个有良心来陪自己过节颇为恼怒,便尽力转移思绪去想一些别的事情。虽然小碧带了不少点心来,佩瑶还是要她去较远的西城再买些有特色的土制月饼来一道品鉴。将小碧支开后,佩瑶在几案上铺好宣纸,压上镇纸,笔走龙蛇题写了一首诗《闻道六君子捐躯菜市口》。

诗前有小序:“西人莎士比亚曰,吾重视祖国之荣誉,甚于吾之生命与吾所珍爱之子女。六君子亦如是,因以诗题之。”

诗云:

谁料维新作楚囚,奈何饮恨近中秋。

凛然就义犹慷慨,从此英魂照九州。

梁大狗官,白扇香猪,他们在这乱世之中最后不知又都将落得个什么下场呢?佩瑶已从小碧口中得知六君子的死讯,写罢叹了口气心说,谁才是能任由自己这条美人鱼尽情浮游的那池水呢?

月在湖上,秋水无尘。凉风习习,不抵心寒。一只画舫正在湖心迁延而行,灯火明亮,乐声悠扬。

忽然,画舫上被十多名女子簇拥着居中而坐的梁从柯思及佩瑶的那篇归国杂感,沉声冷笑道:“我说姑娘们,谭嗣同等人前日已在菜市口给咔嚓了,你们唱得这么欢,可是在给他们送行?唉,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这时,一名女子接过话道:“大人一向最是反对变法的,如今怎地又对他们惺惺相惜起来了?妾等沦落风尘原都是身不由己,虽然愚鲁,却也晓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可笑今之士大夫不能救国于沉沦,奈何竟欲烟花皆能自爱?大人以为妾等只会歌靡靡之音耶?妾请为大人再歌一曲楚辞。”

梁从柯对那女子的数落也不介怀,拊掌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叶青青不愧字子衿,这小性子便是绛株仙子也不及。子衿姑娘若是唱得好的话,本官一定重重有赏。”话音刚落,依偎在他身旁的另一名女伶筠香便用纤指撩拨着他的脸庞道:“子衿姐姐若是唱得不好,大人是不是也会像对沈姑娘和谢小姐那样重重赏她一顿板子?”

筠香臀上随即吃了一记巴掌,她娇呼一声后倏地抓起梁从柯的手道:“不知大人原来这么心疼子衿姐姐的,贱妾该打!哎呀,没有打疼大人的手吧?来,让奴家来帮大人好生揉揉……大人打了人家那里,是不是也帮人家揉揉那里啊?”梁从柯闻言为之绝倒,众女伶也窃笑不已。子衿却没理会他们的打情骂俏,只是福身道:“青青献丑了。”

“子衿姑娘且慢。”梁从柯说罢,对身旁的两个女子吩咐道,“筠香,春萍,你们去取些温水来帮本官把两只耳朵都洗干净了,咱们再恭听子衿姑娘的歌声。”

“那我们也要洗耳恭听才是!”众女伶当即附和道。

“甲申恨,甲午耻,凭谁雪?尽国殇。”子衿依然不搭理他们的调侃,幽幽地说完便径自唱了起来: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桴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遥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所歌者,正是楚辞里的一曲《国殇》。歌声低沉而婉转,凄怆而铿锵,时而令人心酸,时而令人亢奋,出自佳人之口更使其又添了几分凄美。及至歌罢,子衿回想起身为翰林的父亲因为上折为其老师翁同和辩白而获罪一病不起,自己在抄家后竟被族人除籍卖入青楼,不禁悲从心来,这些她也认命了,但再想起甲午之战的殉国将士和无辜就义的六君子,他们的妻儿老小又有谁可依?

有种刺痛如鲠在喉,画舫上气氛压抑了一阵子,梁从柯才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望着泪眼朦胧的叶青青道:“子衿之歌,俨然有香君桃花扇底之风也。说吧,你要讨什么赏。”

在众女子羡慕的目光里,子衿跪下道:“奴家不敢邀赏,只求大人开恩放了谢小姐。”

梁从柯闻言勃然变色,厉声道:“大胆!是谁指使你为那妖女求情的?”

“无人指使。”众女伶都吓得噤声,却见子衿挺直上身,昂首道。原来,子衿因其父为人开明教她读过些洋书故对佩瑶的许多见解很是钦佩,这才为之仗义执言。

“罢了,你起来吧。”梁从柯对佳人向来雷声大雨点小,摆了摆手道,“这个我不能答应你,别的都好说。”

“大人既然为难,青青也不敢强求。只是这万里锦绣河山尽由人践踏,还有什么可以讨赏的?”子衿径自起身敛容道,“列强欲将中国瓜分而豆剖之,外患日深,内忧更甚。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国之将亡,既不能效西施倾覆敌国故事,他日更无颜卖笑于贼前,惟有死而已。楚之将亡,犹有屈大夫投江殉其国。如今谭先生等人为救国而遇害,谢小姐也因此遭人构陷而入狱,奈何不能使士大夫为之惊醒耶?”

众女伶见子衿口若悬河,面面相觑,想劝又不知如何劝,也不晓得梁大人会如何发作。出乎意料的是,梁从柯却语气平和地说道:“朝廷对误入歧途者也是务崇宽厚的,向无将犯官女眷发教坊之例,叶氏族人如此势利也欺人太甚了。子衿姑娘,本官明儿便为你赎身,叶家若有意见就叫他们到知府大堂找我!”

“多谢大人的美意,不必了。”子衿冷笑道,“什么误入歧途?变法图强若是歧途,小女子甘愿与先父一道走到头!”又幽怨地望着月空深施一礼,凄然笑道,“父亲,女儿死不足惜,只恨桃花扇终不遇梅花岭矣!”说罢,一提裙裾纵身跳入湖中。

“子衿姐!”“子衿妹妹!”众女伶失声惊叫道。梁从柯见状连忙疾声喝道:“还不快救人!”

会凫水的女伶都慌忙下水去打捞叶青青,可哪里还救得及?原来她早就抱了在这中秋夜随先父而去的决心,竟将里衣全部缝死了,又头冲下而投湖,待被七手八脚地捞上来时已是香消玉殒。同她交好的女伶不由都放声哭了出来,声震湖面。

梁从柯也不胜唏嘘,单叶青青能推断出佩瑶是被人构陷的,这一点就叫他对其很是佩服,不想佳人却这样撒手西去,怎不令人扼腕!他吩咐将子衿送回去好生安葬,暗叹道:“你是说李香君那样的佳人为何就遇不上史可法那样的国士吗?谁说桃花扇终不遇梅花岭?只可惜你日后是看不到了。真是宁死也不苟生的名门闺秀,但愿你在泉下能与家人团聚吧。瑶儿若也如此刚烈,那可真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湖面上的游客都望向梁从柯的画舫上时,有位客人上了湖上的另一只花船,隔帘问道:“请问满堂红姑娘可在这里?”里面有女声答道:“不是满堂红,奴家叫满江红。”客人又道:“不过今晚还是叫满湖红更妙吧?”

“哈哈,林兄请进!”一句男声传了出来。

“二爷真是好雅兴!”客人对上了暗号便笑嚷着掀帘而入,迎接他的却是两把钢刀架在了脖颈上,但见里面赫然立着多名官差,还有一个妖艳的女子正在娇滴滴地给身旁的年轻男子喂酒,他虽不明详情但求生的本能使之脱口道,“大人饶命!”

“敝人是本城保甲局委员黄嘉麟,在此恭候多时了。足下想活命不难,那要看你自己怎么做。”其中身着官服的中年官员说道,“看你们这位二爷,自从反正归顺朝廷就有美酒佳人相伴,何乐而不为?只要你把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我保你日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否则,就将你以会匪就地正法论!”

“大人饶命啊,小人实在冤枉啊!小人实在不是什么会匪啊,是有人给了小的十两银子叫小人来这里给二爷传个口信,说请二爷改在重阳节在鸿渐楼与他相会。别的小人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还请大人开恩饶命啊!”

“是吗?”黄嘉麟捋着小胡子道,又朝向那个不发一言的年轻男子问,“二爷可是喝多了,劳驾看看此人是你要接应的会匪代表吗?”

“当然不是!”梁从柯这时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然后径至黄嘉麟面前,厉色道,“黄委员可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立功心切,不禀告府衙便擅自行动,害得本府将会匪一网打尽的布置功亏一篑,该当何罪?!”

“知府大人,我,我……”黄嘉麟一见是梁知府,对其所述又不明根底,顿时结巴了不知如何作答。

“梁大人,我可都是照你的吩咐去做的。至于黄委员刚才会不请自来我实在没有料到,因大人你有交代我也没敢告诉他实情,今晚抓不到人可怨不得小人啊。”那个二爷松开怀里的女人,说话间倒是将自己撇的干净。

“你?混蛋,你……”黄嘉麟气得用手指着二爷骂道。

“够了,都不要再吵了。”梁从柯一声断喝,然后说道,“此人当然不是会匪代表。会匪何其狡猾,他们接头前都要雇个人先探探风声。本府识破其伎俩,本已在湖中和岸上都暗中安排了官兵,只待这个假代表顺利接头后安全离开,真的代表必会随之前来接头,接下来本府是如何布置的就不用再细说了吧?”

“卑职糊涂啊,卑职该死!”黄嘉麟这下恍然大悟,知道自己误了梁知府的大计,抢功不成还得落个办差不利的罪名,心中叫苦不迭。

“好了,本官已经下令立即封锁四门,全城戒严,缉拿乱党。黄委员,这次你们保甲局可一定要将功折罪,仔细搜捕。不然,就等着听参吧!”梁从柯语气严厉地交代道。

只是,黄嘉麟怎么也想不到,会匪代表一到淦州就因与守城门的兵丁起了冲突被抓进了府衙大牢,又见他像个阔少而加优待给关在了佩瑶隔壁的那间地牢里。

秋来心易悲,风过泪空垂。

    不忍眠孤枕,生从死亦随。

    ——《伤孟雅》

中秋这日,福郡王原是要在别宅与漱玉一起过夜的,经漱玉再三相劝他才同意回王府同福晋家人等共度佳节。晌午临走前,福郡王亲自取出了一盒东西送给漱玉作为节礼。

“能得王爷垂幸,已是给妾身最好的贺礼了。”漱玉一边含笑朝福郡王欠身致谢,一边用纤纤玉手打开了盒子,只看一眼就不由得对跟前的宗室男子感激涕零。

福郡王今年三十有七,孔武有力,且生性豪爽。自从迷恋上漱玉后他便尽改昔日八旗子弟的种种恶习,不再抽鸦片玩相公,将一门心思全放在了漱玉身上,只要她到京城,他就宁死在此间温柔乡,很少回府跟自己的妻妾用功。这次送给漱玉的礼物,他相信一定会讨她喜欢,因为这是时下很难弄到的戊戌六君子的遗墨。

“本王可是担了天大的干系才弄到这个的,我的好玉儿,你该怎么答谢本王呢?”福郡王剑眉一扬,满脸挑逗的笑问道。

“除了今晚在此留宿外,爷想要怎样妾身都依了。”漱玉俏脸一红,娇滴滴羞答答地说道。对这样的男子她太有经验了,从不指望与其天长地久,就是在一起也要懂得欲擒故纵,再者她还实不忍心叫人家福晋们老是独守空房。

“那本王可要锄禾日当午了!”福郡王说着就急不可耐地抱起了漱玉径奔卧房而去。

云收雨霁,福郡王这才心满意足地在漱玉服侍下换上绣着五爪四团龙补的郡王吉服打道回府,好在月圆之夜给自家妻妾播撒雨露。待他走后,漱玉也没照例午睡便翻阅起了那些遗墨。

谭嗣同之文最为激昂,读之使人振奋。漱玉实在是为其惋惜,不忍再看下去,忽又想到闺中好友沈鹊应,连忙翻出其亡夫林旭的《剑腥录》来,却更令人不忍卒读。林旭在文中对自身已生死置之度外,惟一牵挂的是“娇妻尚在江表,莫得一面,英烈之性,必从吾死,不期酸泪如绠。”

“不行,我得赶快通知柳郎,叫他请刘大帅一定要保护好孟雅妹妹。”漱玉读罢大惊失色,当即打定了注意要防患于未然。

中秋刚过,两江总督刘坤一就接到了柳向阳发来的一封电报,其中除了问候,最重要的内容就是:“窃闻甲午就戮之侯官林氏遗孀沈鹊应犹在江宁,恳请岘公务必保全沈文肃公一点骨血。另,漱玉即将南下探望沈氏,亦拜请公多加照拂。”

刘坤一,字岘庄,湖南新宁人,以廪生入湘军,积功得以封疆两江。然其素多病,卧治江南,事持大体。言者论其左右用事,诏诫其不可偏信,振刷精神,以任艰钜。他屡疏陈情乞退,奈何朝廷皆不许,只得在两江任上一直干到死。年方逾不惑的柳向阳被外放了总督的实缺时,宦海沉浮多年的刘坤一什么大风大浪没经过,一眼就看穿了西太后的用意:这是拐着弯的告诉那些老资历的封疆大吏们,谁敢跟老佛爷不齐心,她就能以其年迈多病等为由将他拉下马来,换上一个年轻些又听话的新进之士。

所以在变法期间,帝意已决而西太后并未表态反对时,刘坤一的奏折就到了朝廷。他坚决反对康有为等的变法,称其乃借变法之名企图篡夺朝政。此一“犯上”之举立即引起朝野一片大哗:一是大多数官员都在附和皇帝高喊“变法”之时,这个老家伙简直是在往枪口上撞;二是刘坤一在朝野影响力都颇大,在南方更有举足轻重之地位和权势。不知慈禧看到该折有何感想,但正在变法兴头上的光绪帝自此对其恨之入骨。皇帝痛斥他的数封上谕迅速传遍全国,使人人都觉得这个老臣的仕途甚至老命有突然完结的可能。就连得过他关照的漱玉也很为其担心,柳向阳却一口料定其必然无事。果然不出两月,变法流产,皇帝还没来得及给刘坤一以“应有的惩罚”,自己反倒身陷囹圄,老佛爷再出训政。这时人们恍然大悟,姜还是老的辣——刘大人押宝押对了。

“润东昔日在疆场上杀敌如麻,不想被闲置了这些年也变得如此菩萨心肠起来。”看罢柳向阳的电报,刘坤一心中感慨良多,在两名丫鬟搀扶下立起身来,急忙将管家唤入吩咐道,“马上派些能干的丫鬟婆子到林府去小心照顾好林沈氏,沈文肃公的孙女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夫可唯她们是问!”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抚台府却后院失火了。

杨鼎昌收到的最好的节敬则是梁从柯送来的第七房小妾嫣红,可他因出席招待洋人的酒宴其后又被柳向阳留住商量了些事情,当晚并未能受用新宠。而令他万没料到的是,平日最得宠爱的四夫人以为老爷今夜不会回来了,竟勾搭他包养的娈童罗安成就了好事,结果被他撞了个正着。

自己的“相公”给自己戴了顶绿帽子,这若传扬出去也真算是惊世奇闻丑闻了。杨鼎昌火冒三丈之下,当即命人封了四夫人所住的小院,次日一早便将除了原配夫人外的各房妾室都唤来跪在院内观看他如何处置这对男女,嫣红也在其中。

嫣红一辈子都忘不了这次亲眼所见的情景:罗安未戴冠帽,露出半丘乌黑闪亮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条淌三股大松辫,长长地拖到腰际,上身著一件藕荷色香云纱窄袖长衫,外罩一件玉蓝色美人蕉团花马褂,下面穿一条银红色暗花洒脚裤,足蹬一双粉底绿皮小蛮靴。在朝霞映照下,但见他眉清目秀,唇若涂朱,俊美不可方物。他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一语不发。往日千娇百媚的四夫人今儿个可就没这么体面了,被一丝不挂地绑在罗安身旁的春凳上,秀发凌乱地垂下。杨鼎昌取过家法,竟亲手活活将其杖毙,可怜那曾经风情万种的血肉纷纷溅落在罗安身上。最后,管家请示对罗安如何决断,杨鼎昌称“姑念其年少无知,就去势,留下吧。”说罢,又交代道将四夫人埋在倒马桶的地方,对外就说她是暴病身亡,谁敢泄露实情同此下场。

所谓“去势”通俗地说就是阉割,可怜一个美少年就这样当着众人被改造成了不是太监的寺人。几位如夫人在观刑时怵目惊心,一个接一个吓得昏了过去,只有嫣红挺到了最后。杨鼎昌见状,不由得对嫣红来了兴致,这晚就到她房中歇宿。梁从柯事先已告诉过嫣红杨中丞酷爱钻研各式刑罚,在床笫间也有些特别嗜好,被其收用的女子都要先尝试过他惯用的女刑后才能得享软语温存鱼水之欢。

嫣红的表现很令杨鼎昌满意,她一直坚挺到他认为任谁也无法再熬得住的时候才被他驯服。最后,温顺地由他轻薄,办那事时也是曲意承欢,更何况她还是冰清玉洁的处子之身。自己虽然官运不及柳向阳,可老夫却比他有艳福的多,杨鼎昌聊以自慰道。

上头横着一个柳向阳,杨鼎昌当不成一省的土皇帝,总还能在家过一把皇帝瘾吧。男人拼不过另一个男人时,女人自然就成了他最好的征服和发泄的对象。

对梁从柯孝敬的节敬,柳向阳除了留下一盒他送给其女柳翩翩的月饼外,其余的全都退还了。其实,总督大人最希望能收到他的礼物就是——自己的这位准女婿可以无须准岳丈亲自出马就能圆满解决佩瑶和陈清源的那桩案子。

程启礼收到柳向阳的密函后,对其中所言并不完全认可,仍旧照自己打定的主意要追查到底。可当他要求去见两名主犯时,梁从柯却推托说佩瑶是女子杖伤未愈眼下不方便面讯,只让他见了陈清源一面,却也没问出什么头绪来。

因为程启礼的到来,淦州城最有势力的致仕乡绅吴敬德这个中秋过的很不踏实,陈清源夜访佩瑶和陈氏族人前去捉奸可都是他暗中策划的“杰出成就”,各方叫他当了枪使犹不自知。他害怕一旦东窗事发,有“南天活钟馗”之称的程臬台会将其除恶务尽,于是几次托人向杜子谦打探消息,杜师爷每次则都回话说请其大可放心。

可吴敬德哪里放得下心?虽然那主意是杜师爷提示他的,可一旦撕破脸为了自保姓杜的绝不会承认,而他也没有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思前想后,他决定还是有备无患的好,趁着佳节给京里和省里有交情的官员都馈赠了厚礼以策万全。

八月十六日,漱玉在破晓前就起了床,给福郡王留下一封书信后便乘火车坐轮渡日夜兼程赶往江宁。

朝野不知怜国士,风尘犹得惜佳人。漱玉一到南方的这座六朝古都,正赶上天降大雨,一洗火炉城的燥热,她没有先去拜会刘坤一就直奔沈鹊应的府上。

沈鹊应字孟雅,中兴名臣沈葆桢次子沈瑜庆之长女,母郑夫人为林则徐小女林金鸾与郑葆中(字月庭)之女,容貌英爽,天资聪颖,十一岁受业于同光体闽派诗歌巨擘陈衍,十六岁嫁与林旭。二人可谓门不当户不对,沈家是福州首屈一指的豪门望族,林旭却出身于贫寒的破落家庭,祖父曾做过县令,但父母早逝,仅靠叔父接济度日。但林旭特别争气,自幼以神童闻名。光绪十七年年,总办江南水师学堂的沈瑜庆返乡省墓,从塾师处得林旭文,异其博赡,即以女妻之。两人于光绪十八年成亲,婚后夫妇甚相得。翌年,林旭回闽乡试,夺得解元,年仅十八岁,足见沈瑜庆慧眼识才。然林旭其后两次参加会试均落第而归,好在沈家交游广阔,其得以遍识名流,一度曾入荣禄幕府。光绪二十四年,康有为组织第二次公车上书,林旭动员闽籍三百多名举人率先响应。后受光绪帝召见,任命为军机章京,参与新政。戊戌政变后,以二十四岁之英年就义。

昔日燕成双,今夕守空房。鸳鸯谁拆散,无力怨风霜。沈鹊应原打算入都为夫收尸的,被家人劝阻,终日独处空闺,以泪洗面。她甚至以仰药、绝食等方式要为夫殉节,所幸漱玉事先察觉到苗头做了妥善安排才使她自杀未遂。

漱玉一进门,便见满府皆缟素,如在雪海。沈鹊应因过于伤痛没有出迎,漱玉则执意不着雨衣不擎伞,在丫鬟引领下穿廊过院来到了灵堂。这时,她虽已全身湿透却浑然没有感觉。

灵堂正中的素幕上悬挂着林旭的遗容,其下是一个大大的“奠”字,两侧则挂着沈鹊应手书的挽联:

  伊何人?我何人?全凭六礼结成,惹得今朝烦恼;

  生不见,死不见,但愿三生有幸,再结来世姻缘。

漱玉强忍悲痛,给亡灵上了香,又在垫子上跪下朝林旭的遗容拜了三拜。披麻戴孝的沈鹊应则在两名婢女搀扶下勉力还礼,随后对着漱玉再也抑制不住地泪如泉涌。漱玉上前紧紧抱住她清瘦了许多的未亡之身,用手轻轻地拍抚着她的玉背,许久不出一语。

此时无声胜有声,任何安慰的话都不及这心贴心的交心。

雨势渐弱,雨珠顺着屋檐的滴水啪嗒啪嗒落下,滴滴都如血一般滴在两个同为苦命女子的心上。

晚上,秋雨已是淅淅沥沥的了。在沈鹊应的香闺内,早已不燃红烛换点了白烛,此刻她总算平静下来可以同漱玉说些话。

漱玉挨着沈鹊应坐下,有些歉疚地垂首说道:“孟雅,沈林两姓皆士大夫簪缨之家,我这卑贱之身原是不配进府吊唁的,只是实在挂念妹妹,这才冒昧而入,还望莫怪。”

沈鹊应连忙摇头道:“玉姊何出此言?你我早已姊妹相称,在京城你更没少为我家相公和谭先生等人上下打点,还不惜委身福王爷求他设法搭救,这等情意小妹已是无以回报,怎可再怪你?不像有些大人们最为无良,今日见人家得势便来奉承巴结,不知何等亲密!一旦人家出了些什么事儿,却又翻脸不认人,甚至反目成仇落井下石,可谓无耻之极。倒是玉姊敢来看望妹妹这朝廷罪孥,小妹才是承情不尽。”

漱玉闻言,为之抱不平道:“什么朝廷罪孥?那是莫须有的欲加之罪,天下无不知晓。对了,江宁的地方官吏可有来府上刁难?”

沈鹊凄然笑道:“家父尚在,又得刘制军关照,他们倒也不敢造次。”

漱玉抚了抚胸口道:“那就好。其实,天下有识之士无不为六君子惋惜的。林先生等为国而死,荣烈堪比甲午殉国之将士。”

沈鹊应却被这话深深触痛了,哽咽道:“姊姊但知北洋水师有忠勇殉国之将士,邓壮节公更蒙圣誉称‘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然可知此外犹有殉节之妇乎?妹为福建人,水师又多出自家祖父苦心经营的马尾船政学堂,最是知道甲午战后侯官(即福州)几乎成了寡妇城。居江宁后,更听闻当时安徽庐江丁军门所在之村的妇女一夜之间全都为夫殉节了!”言至此处,复又泣不成声。

漱玉这时也不知如何相劝了,因为她自己很快也与沈鹊应一样哭成了个泪人儿。

这大清朝有这么多贞洁烈女,怎么就没有继那些英烈之后能前仆后继血战到底的死士?不是没有,六君子就是明证,所以绝不是没有,而是腐朽的朝廷连为国死战的机会都不再给他们!最可悲的是,还有那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比沙场更凶险的刀光剑影!

时维静夜,听远笛以哀秋;对坐清宵,闻更鸣而泣雨。窗外雨虽歇了,却又风声凄厉。

沈鹊应定了定神,说道:“小妹自嫁给暾谷便矢志不渝,必生死相随,且幼娴闺训,长慕前人之贞烈,然今欲从亡夫于泉下而不得,比之徽籍女子实在有愧。”不待漱玉答话,又从床头枕下取出一卷书轴道:“小妹昨夜为暾谷填了一阕词以为哀悼,以往多承蒙玉姊仗义相助,这个就送给姊姊吧。”

漱玉接过数轴,纤手触及之处犹有湿感,心知定是孟雅之泪滴落在纸上留下的。展开来看,词为《浪淘沙·悼晚翠》(林旭号晚翠),详曰:

    报国志难酬,碧血谁收。箧中遗稿自千秋。肠

  断招魂魂不到,云暗江头。

    绣佛旧妆楼,我已君休。万千悔恨更何尤。拼

  得眼中无尽泪,共水长流。

此词以未亡人血泪凝成,不施一点粉饰,既曲折婉转,又质朴感人。漱玉读罢十分感动,小心翼翼地重新卷好后说道:“孟雅妹妹此词足令天下男子尽汗颜也,历代妇人悼夫之事,亦无如此词者。只是逝者已矣,妹妹若是哀毁自绝,岂不使捐躯国事的暾谷死不得其所?”

沈鹊应凄婉言道:“玉姊未身临其境,尚得劝慰小妹。请恕小妹唐突,他日东帅若是不起,玉姊宁忍独生乎?”

这句话真是一针插在心尖上,叫漱玉无言以对。

孰料二女今夜之语,他日竟皆成谶。可怜林旭一截两段的身子被缝合起来运回福州后,按风俗却进不了所居的郎官巷,灵柩只能寄厝在金鸡山麓的地藏寺里,而当地的保守派对其变法行为恨之入骨,连尸体也不肯放过,竟用铁钎在火中烧红,然后将棺材捅穿。是时,真不知中兴名臣、保台英雄沈葆桢乃至林则徐公的三分薄面何在!沈鹊应悲痛万分,后终因哀毁过度而香消玉殒,时年廿四,寿与亡夫齐。

谁记当年,郎官巷里恩爱浓,国破家亡见真情;何处再寻,有一对才子佳人并肩走过那窄窄的巷道,风华绝代,深情款款。这曾令漱玉羡煞的情景,若叫她与柳郎今生亦有此一遭,死又何憾?

漱玉没有沈鹊应那样高贵的家世出身,那样的夫唱妇随叫她可望而不可及;她也不似留过洋的佩瑶,所求的并无那样要一个须全心全意待自己的男子。她自沦落风尘后,就只希望有一个男子值得自己为之去死,相许来世。

小碧每天都会为佩瑶敷药,伤处虽未完全愈合,但早已不怎么疼了,勉强能自己立起半边身来。中秋前后梁从柯和白扇香主却无一个前来探望,佩瑶很是失落,小碧仿佛猜出了她的心思,忍不住偷偷地问道:“少奶奶这般惆怅的样子,莫非是,是……”

佩瑶警觉地追问道:“莫非是什么?接着说,别半吊子。”

小碧惶恐答道:“少奶奶保证听了不恼,小碧才敢说。”

佩瑶只觉得好笑,便说:“本少奶奶早就修炼成精了,这不,已经荣登妖女之列,无惧无畏矣。你尽管说,我不会生气的。”

小碧蜷缩着身子道:“那奴婢可就实说了。每逢佳节倍思亲,少奶奶若不是思念亲人就是思春了吧?”

佩瑶拊掌笑道:“好你个小蹄子,算你猜着了。”

少爷莫非真的被她勾了魂?小碧闻言就傻眼了,这样叫女儿家羞耻的事她竟会毫不掩饰地承认!这时,却听佩瑶摇头晃脑地念起一连串叽里哇啦的洋文来。

“少奶奶,您念的都是些什么啊?”小碧好奇地问。

“这是维多利亚·卡拉夫和林·伍德哈尔著作里的话,说了就怕你也听不明白。”佩瑶言虽如此,还是好为人师到底道,“意思是说即使明天就废除所有的婚姻法,现存一切美好和值得赞许的事物仍将继续存在。我有着不可剥夺的、宪法规定的、天生的权利,去爱我所爱之人,想爱多久就爱多久,想不爱多久就不爱多久。只要我愿意,天天变换所爱的人都可以。”

“少奶奶,您可真有学问。”听得咋舌的小碧先是恭维,跟着又讨好地提醒道,“不过,你可别在少爷跟前念叨这个,不然小碧可要再多伺候您上一个月的药了。”

“了不起他敢打死我?”佩瑶不屑道,“我告诉你说,男人也多是欺软怕硬的主,从小做母亲的若在对他慈爱时也加以严厉的管教则能成器,若一味溺爱则难以成材。你只要在男人面前敢挺直腰板,他反倒会看得起你,当然嘴上他们是不肯承认的,这就叫假斯文假正经!而对真正斯文又正经的女人,他们口中虽啧啧称赞心里却烦的紧!”

“难怪那些老爷们都对大夫人敬而远之。”小碧果然伶俐,一点便通道,“这就像有人说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周幽王为了博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而丢了江山。少奶奶不愧是留过洋的,见识就是高。只是尊卑有序,小碧不过是梁家家生的丫鬟,怎敢与主人相抗?”

佩瑶听完知道一时是改造不了这丫头的,便改用收买的手段褪下自己左手腕的那只玉镯道:“咱们不说这个了。总之,我若真做了你的少奶奶就决不会叫少爷敢欺负你。这些天你服侍着我没少受累,这个镯子就送给你吧。”

小碧哪里肯要?两人便僵持了起来。佩瑶忽地意识到刚才说错话了,决不叫少爷敢欺负她岂不是叫她连通房丫头都做不得断了她升格为主子的路数?在这大清国真是处处都得谨言慎行,否则便要树敌无数,佩瑶这会有些明白梁从柯对其所用的苦心了。

争执之下,佩瑶一不留神使玉镯摔到了地上,捡起来再看已有了裂痕,不由大为懊恼。“无碍的,能补好。”小碧却不慌不忙地取来给佩瑶疗伤的药膏,用指甲挑出一些细心地涂抹在玉镯的裂痕处,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见玉镯已复原如初。

佩瑶叹为观止道:“太神了,太神了!”

“这算不得神奇,奴婢请少奶奶再看看自己的伤处,准保叫您惊喜。”小碧见怪不怪道,说罢就将佩瑶榻侧四季图屏风中的秋屏拉开露出一面立镜来,再请她对镜检视自己的伤处。

“真是好东西。”佩瑶一面称赞屏风,一面掀起下衣从镜中观察自己的玉臀,只见新长出的那部分肉白腻光洁,用手抚摸感觉娇嫩如初生婴儿的肌肤一般,这我见犹怜的旖旎风光任世间哪个男子有幸得见都不得不怦然心动。梁家祖传的蛤蟆肪敷玉凝膏,果然是一绝。

“其实,这药若是敷的够剂量少奶奶的伤现在也就好的差不多了。少爷每次都只给我这么点份量的来给您上药,他的心思怕是要一点一点地精雕细琢,好把少奶奶那儿保养成天下无双的销**魂之所在呢!”小碧从旁解释中带着打趣道。

佩瑶啐道:“就你贫嘴,小心少奶奶我家法伺候!”

小碧至此与佩瑶不再生分了,佯作害怕吐了吐舌头,却又故意刺激她说:“唉,少爷若是对小碧也肯这么有心,小碧就是叫少奶奶打烂了屁股也情愿的很!”

佩瑶果然“醋意大发”,用手指去戳起小碧的腋窝来,直笑得小碧上气不接下气,连忙讨饶。罚过了,佩瑶还是要将玉镯赏她,并说她不要就是看不起自己,以后也不用她服侍其上药了。

小碧只得拜领了赏,然后照每日的惯例于傍晚回府去取药膏,并将日间在暗牢的情形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梁从柯。梁从柯晓得佩瑶给小碧解释了那段洋文就是要借其口转告自己的,心想也该抽空再去看看这小可人儿了。

程启礼则更急切地想见到佩瑶,他去询问陈清源案情,可那书呆子就只会说是自己酒后失德,别的什么也问不出来,现在惟一的突破口便是佩瑶了。可梁从柯总声称佩瑶还在将养杖疮,加上当众去衣受刑的羞辱使之受了刺激,眼下还不能接受问话。他只能无奈地呆在住所,也曾想到过柳向阳在奏折里对他并无褒贬又将其派到淦州,主要是为了保全他,也许柳制台对此案已经有了处置,但他职责所在还是要力争彻查明白。

柳向阳确已有曲处之道,省教会开出的期限是本月底复查完,他一天也不准备提前了结,毕竟手头还积压有许多公务亟待处理,先朝廷后洋人这是必须遵守的规则。他晓得梁从柯其实圆滑的很,对这个准女婿还能吃得准,只是放心不下性情耿介的程启礼,在决定让他公开身份查案前又致其一封密函。

梁从柯再来看佩瑶是在中秋后第三天的凌晨,只身一人,随从的唯有怀中一大落的书籍。他屏退狱卒,开锁进了佩瑶的监室,只见她和小碧一个在榻上一个在地下,都还在酣睡。天尚未亮,他便将烛台上的蜡烛重新点燃,烛光映着他一袭月白色竹衣甚是英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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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梁从柯伏身在佩瑶耳边轻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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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相公。”佩瑶嘴唇蠕动了下迷糊地说道,跟着抬起一只胳膊向里面抡了下去,像是要抱紧一个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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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啊。”梁从柯见状不禁为之失笑,但又不知她是没睡醒还是已经醒了却故意如此,于是继续诱敌深入地试探道,“听话,醒醒,这样相公就不会再打娘子的屁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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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佩瑶没有将计就计,依然没有醒目,梁从柯只得再出绝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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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佩瑶终于被臀上的痛给疼醒,条件反射地一把抓过梁从柯还未来得及撤退的淫爪,在他手臂上用力咬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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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你可真疼相公啊。”梁从柯笑道,却不叫痛,心说,原来你早就醒了故意算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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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娘子?什么相公?”佩瑶直起上身,揉着惺忪的双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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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说娘子,你不是都叫小碧叫你少奶奶了吗?”



“我那是——”佩瑶还没有说完,梁从柯就坐到了榻边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用双唇封住了她的解释。佩瑶并没有拒绝,心说,还好我的初吻给了基督的十字架,不然那可就真叫他占了大便宜了。她就着烛光再次细细打量起梁从柯来,只见他古铜色的皮肤衬着两道剑眉,双目炯炯,鼻若悬胆,唇如涂朱,甚是气宇轩昂。销**魂后,她幽幽地吐了一个英文单词道,“Kiss。”



“Kiss?什么意思?”



“就是勿要松口的意思。”



“那我们就不要再松口。”梁从柯不由分说又将嘴唇凑了上来。



“不要……”佩瑶这次却推开了他。



“怎么了,这样你不乐意?”



“哼!我总算知道了,什么去衣决杖什么监候原来都是你的阴谋。其实你就是要把人家弄到这个鬼地方来,好,好方便让你欺负!”



“娘子真聪明,相公就是要欺负你,怎么样?让不让相公欺负,让不让……”梁从柯一边追问,一边向佩瑶发起了追吻。



“你坏。”佩瑶不由地自甘堕落下去,只是害羞地低声道,“小碧还在呢!”



“无碍的。”梁从柯指着软榻轻声笑道,“此间之事娘子若有不明,她还可以教你的。”



“你——你,You are bastard!”佩瑶羞红了脸,愤愤地举拳向梁从柯打去,只是却不轻不重地落在他身上。

这时,小碧其实也早被吵醒了,只是还故作沉睡着,因为她实在不知道当着梁从柯的面自己要不要仍叫佩瑶“少奶奶”。



“我是混蛋,我不混蛋怎么能知道,原来娘子你也是会害羞的。这我就可以放心了,原来你的确是一个女子,含羞带妖的女子。”



“讨厌。”佩瑶嗔道,忽又想起什么道,“你听得懂英文?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意思是你混蛋?”



“这个是我猜的。近几日为维新党和会匪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怠慢了你,娘子勿怪。对了,娘子熟谙古玩,不想也有走眼之时,你给小碧的那个玉镯并非真的玉器。”



“什么?”佩瑶惊得睁大了眼睛道。



“娘子想知道其中究竟?”梁从柯吊着佩瑶的胃口道,“那就先让相公看看你的杖伤调养的如何了,娘子许是不许?”



“悉听尊便。”佩瑶当然晓得眼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恨不得在他探视自己那儿时放个屁熏死他,转念一想不成,他死了自己得不偿失啊,还是得多给这棵摇钱树灌些迷汤,也就索性由他轻薄了。



“娘子这儿若待痊愈了,那可真是日暖玉生烟,销**魂犹等闲;广寒殿下月,谪降到人间。”梁从柯沉醉地盯着美人的万种风情处,啧啧称赞起自己的“杰作”道。



“哎,人家的便宜都叫你占尽了,你还不快告诉我那镯子怎么就是假玉了?”佩瑶娇嗔道,心想自己真是作贱,居然对这大色狼的调侃那么受用,殿下月是个臀字,可他是自己这俩半月终将归属的王子殿下么?



“我说娘子,这还不简单。那是用药料在罐子内烧造的假玉,颜色雪白,俗称雪白,与真玉十分相似,很难分辨真伪。只是这种罐子玉的做法成本太高,如今很少有人再做了,所以你给小碧的镯子也还算值些银子。”



“原来如此。”佩瑶恍然大悟,又好学地问,“我上回见小碧用那药膏补玉,竟能完好如初,这究竟用了什么秘方?还有,我知道三代时的玉器不独式样古雅,做工也十分精奇,其花纹极细的有如毫发,今人见之都惊赞为鬼斧神工。你晓得是怎么做出来的吗?”

“娘子要考我啊?据《珍玩续考》载,此种细如毫发的花纹不是用砣磨所作,而是用蛤蟆肪涂在玉上,再用昆吾刀镌刻而成。今人照此法制作,却达不到那个水平,也不晓得古人究竟是用什么法子做到这么好的。其实这门绝技并未失传,如今只有我们梁家还会此术,但世代只传长子,我不能告诉你秘方。至于蛤蟆肪敷玉凝膏,倒确是据此研制出来的。”



“敢情是这样啊,哼哼。拿我来给你的药做实验是吧?那你可得付给本小姐优厚的报酬才行!”佩瑶偷师不成便开始跟梁大少爷算起帐来。



“那好,不如这样……”梁从柯对佩瑶耳鬓厮磨了一番,直叫她面红耳赤。他说为了犒赏美人自己可以用昆吾刀帮她在那半月底侧刻一颗朱砂红痣,看起来准保与天生的一模一样,就如雪野上飘落的一小朵红梅那般娇艳非常。



“刻起来会不会很疼啊?”佩瑶傻傻地问,又举一反三道,“还有啊,你若是刻不出来是不是又要寻思用什么家伙把人家那里打出一堆梅花瓣来?”



“……”梁从柯险些被这话呛死,随手拿起一本书就朝自己头上猛磕。小碧则极力忍住笑意,继续装睡。



“哎,你怎么这么不懂得珍惜粮食、爱惜钱财、怜香惜玉啊?”



“Why?”梁从柯停下手来,忽然失口用英语问道。



“Fool!”佩瑶也没深究梁少爷怎么会口吐洋文,条件反射似的回敬道,“书中自有千盅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嘛!”



“然也!”梁从柯乐道,“好了,你看,我这不把你要的书都带来了?为了找全它们我可没少费力气,只是你要这么多女学的书做什么?是不是现在已经想通,还是快要想通了?”



“我想不通什么是想通。至于要它们来做什么,我干吗要告诉你啊?”佩瑶心说,就你会玩绕口令啊,本小姐也会。



“真的不告诉我?”



“就不告诉你!”



“你若再不招我可就要严刑逼供了?”



“你就是再打我的屁股,我也就不告诉你我要把它们翻译成英文……”



“哈哈,不打自招了吧?只是你把它们翻译成英文做什么?”



“我要让西洋的女人们也都去学习它们,然后才能懂得如何服侍别人如何相夫教子,把男人都拴在家里。那样西洋的男人们就不会再想着出来征服世界,也就不会再来跟大清朝过不去了啊。”



小碧窃听至此,险些笑出声来。



“好主意!”梁从柯笑着附和道,随之又从怀中掏出了一本书递给佩瑶说,“不过依我看,最该先去学这些的还是娘子你。而且,你还漏要了最重要的一本书,就是这本……”



“什么书啊?”



“《妒律》。”



“你什么意思?”



“紫消帐被你扔哪儿去了?你跟柳小姐争什么风吃哪门子醋?这本《妒律》你拿去好好读读,看看自己该罚多少板子。”



“谁争风吃醋了?人家不过是想把你引来,真是不解风情。”佩瑶弱弱地嗔道,说完自己都觉得像在狡辩。



“那我把书都给你送来了,这本《妒律》你还要是不要?”



“不要——”佩瑶嘴上说着,手却一把将书夺了过来,又道,“才怪!”然后只瞟了一眼便窃喜不已,这可是珍贵的善本啊!可惜,自己没有善本的治男人的《闺律》回赠给他。



“这本书娘子一定要好生去读,不然小心自己的屁股。还有,省城来的程臬台已来淦州复查你的案子,他想见你被我给挡驾了。在会匪之事没有了结之前,我是决不会放你出去的。”梁从柯意味深长地说完,也不给佩瑶一丝反应的空隙就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又道,“我要回衙门去了,叫小碧起来伺候你梳洗吧。”



“且慢。”佩瑶拉住起身要走的梁从柯,也勾着他的脖子在他面上亲了一口,嫣然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现在你可以走了。”



难成仙佛,吾爱文章又恋花。若是每日都能如此“礼尚往来”地互相“非礼”着,那真不知该有多好。梁从柯依依不舍地起身回衙时,坏坏地想。

他要是能把那根猪尾巴给咔嚓了,然后留一个如今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发型,那该有多好啊。佩瑶望着梁从柯拖着大辫子离去的身影,傻傻地想。

淦州士绅之首吴敬德,在礼部做过一任郎中,此职虽荣崇却俸禄微薄,他便告老回乡,打着致仕京官的招牌在淦州做起了地头蛇。当打听到程臬台是佯称养病而秘来查案后,他便没少动心思要扳倒这个杨抚台的眼中钉以邀宠,一边活动京里熟识的大臣寻个借口将其“以疾免职”,一边又在淦州做了布置。



只是前者结果难料,柳向阳正炙手可热,他若力保程启礼则程很难被扳倒;后者若要奏效,则必须借助于杜子谦却又不能对其交底,毕竟按察使若在淦州出了事梁从柯难脱干系,而杜师爷和梁知府是拴在一起的岁入颇丰,他岂愿自己东翁有事?思来想去,吴敬德总算琢磨出一计,便在鸿渐楼叫了包间宴请杜子谦,陪同的几位都是本地有名的士绅。



鸿渐楼的酒菜在淦州最负盛名,其惊鸿酒亦是一绝。开席后照例先上了几个冷盘,又依南方风俗上汤,好把胃口喝开,这还有个“吃饭先喝汤,胜过开药方”的说法。热菜还没上来,众人的酒杯便都已斟满。做东的吴敬德首先致辞,无非是给朝廷歌功颂德,又把杜子谦恭维了一番。诸人推杯碰盏地寒暄着,还夹杂对“妖女”去衣受杖那当口绘声绘色的品评。



不多时,一道热菜就上来了。刚吃到一多半,第二道菜又恰到火候地续上。接下来上的菜则一道比一道盐味要淡些,这就是厨子熟谙饮食之道了。略晚些上的是鸿渐楼的招牌菜“鸿渐于陆”,此名取自易经固是雅致,但其实就是野鸭肉,不过用了许多秘制的佐料烧制出来叫人吃过一次便会把舌头落在鸿渐楼。



酒尽席散后,几个士绅纷纷告辞,吴敬德独留下了杜子谦,吩咐贴身小厮取出一个紫檀木盒来,亲手拿起递与他道:“老夫久闻师老爷精通术数,今个中秋淘得一个好物件,然非老夫所好,打算为其寻一位好主人,此子可是非君莫属啊!”



师老爷是对衙门里师爷的尊称,吴郎中也如此相称叫杜子谦不由有些受宠若惊,他犹疑着接过盒子,打开来看竟是一个光灿灿的金算盘,忙道:“无功不受禄,老大人如此厚爱,学生如何当得起?”



吴敬德摇了摇头:“有什么当不起的?你师大老爷不就正是咱们淦州的金算盘嘛,这叫名至实归!当然了,老夫今日请你来还有一事相求。”



杜子谦按捺住喜悦之色,不迭地应道:“老大人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学生能做得到的一定尽力。”



吴敬德捋须道:“你告诉老夫说,那妖女已被梁知府收服,陈清源更不愿得罪众人而连累家人,所以他们就是心存疑惑也不会再翻案的。只是程臬台久治刑狱,破过不少疑难案件,他若穷究到底却是十分麻烦,所以老夫要请师老爷帮一个小忙……”



杜子谦听完吴敬德附耳告之的一番话后,心说这老狐狸还以为程臬台也和东翁一样怜香惜玉么,面上则满口应承道:“这事且容学生安排,请老大人放心。”



曲终人散,临别时杜子谦见回乡以来便养尊处优得大为发福的吴郎中竟憔悴了不少,颤巍巍地由小厮搀扶着起身离去。做好人难,做坏人又何尝容易?收了金算盘,杜师爷回头自然要为人把事办成。



人作孽,天知否?光天化日,多少阴谋策划于密室;浩瀚星空,多少陷阱埋伏在身侧!



月,想是在中秋叫尘世瞻仰了其全貌后有些羞涩起来,用夜幕遮住了玉面的一侧。



程启礼还没有睡下,都是官样文章的卷宗他早就推敲完了,此刻正在披阅府衙从佩瑶住处搜来的一些诗文书刊,观之不由得对这个留过洋的女子刮目相看。再读到佩瑶对维新人士“妇学实天下存亡强弱之大原也”之语的眉批时,思想倾向改良的他更是拍案叫绝:



 此何以推重妇人耶?泰西洋教之创世纪论称女子乃上帝

 取男子肋骨所造,故女弱则男即无骨欤?曰唯唯,否否。吾

 国古有娴训,女子以卑弱事人,遂以柔克刚而夫男陷于温柔

 乡不得自强不息乎?然天朝贞烈之女俯拾皆是,奈何无以激

 励男子,至甲午丧师削地,士之骨气何在也?妇须顺夫,复

 得匡夫,孰能为之?嗟夫!真真成则归功于男子而略誉及贤

 内助,败则归咎于女子不能正君子之行耶?



“讽谏,讽谏啊。”程启礼喃喃道,随后忽又有些忧心起来,此女见识端的不同一般,然言多必失,只恐反为其才所累。



“程先生,请用茶。”一个丫鬟进了房中,将茶盘放在案边,端起青瓷茶盏躬身递给程启礼道,面上犹带一抹羞涩的浅笑。因为程臬台的身份是保密的,此间下人都照梁从柯吩咐称他程先生。



“放下吧。”程启礼随口应道,却毫无想要红袖添香之意,跟着看也不看那丫鬟一眼,继续掩卷沉思。



约莫过了半柱香工夫,侍立在侧不曾离开的丫鬟柔声提醒道:“先生,茶该凉了,奴婢去帮您重新沏来。”



程启礼这才发觉丫鬟还没走,不禁抬头打量了一眼,但见她只穿着绿罗薄衫,容貌清秀如玉,神色柔美似月,裙下那两弯新月若隐若现。不想梁家的丫鬟都是要裹脚的,他暗叹了一声,收定心思后和气地说:“不必了,我就喜欢喝这凉茶。”



丫鬟待他将茶一饮而尽,便将茶盏放回茶盘端了出去,不多会又打了一盆洗脚水来要伺候其洗脚。程启礼忙推说自己不习惯叫女人服侍,还是自己动手的好,不想她却委屈地垂泪道:“先生莫非是嫌奴婢伺候的不好?”



程启礼促狭地苦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

丫鬟咕囔着小鼻子道:“那先生就可怜可怜奴婢,叫奴婢留下来伺候您吧。不然,管家老爷不会饶了奴婢的。”



程启礼寻思着梁从柯派个丫鬟来服侍自己怕是别有它意,硬是拒绝想来不成,那就将计就计吧,便道:“好了,那你就留下来吧。等我见了梁少爷,再叫他领你回去并一定不许为难你。”



丫鬟闻言破涕为笑,福了两福道:“多谢先生!奴婢这就服侍您洗脚。”



男女授受不亲,一授受却就亲。这顿脚搓洗得直叫程启礼通体舒泰,不由精神许多,想起妇学的题目来便问道:“你识得字么?”



丫鬟莞尔道:“粗略识得几句文字,我们做丫鬟的但能为君子的贴身青衣便再无奢求了。”



“姑娘倒是聪明伶俐,想必读过金圣叹的西厢记序了?”程启礼颔首道,“后之人既好读书,必又好其知心青衣。知心青衣者,所以霜晨雨夜,侍立于侧,异身同室,并兴齐住者也。我请得转我后身便为知心青衣,侍立于侧而……”



“先生,你怎么了?”丫鬟见他还没将下面的“以为赠之”说完就面色涨红呼吸急促起来,慌忙扶住他问道。



“你,你快出去!”残存的一丝清醒使程启礼意识到刚才的茶里有问题,赶紧要推开丫鬟,不然欲火攻心的自己怕是会挺不住了。



丫鬟事先也不知道茶里下了春药,叫她伺候这位面目骇人的程先生已是勉为其难,再与之成就那事她如何情愿?可当她想要推门而出时,却发现门已从外面锁上了。



听天由命,不如怜取眼前人?程启礼即将不能自持时,竟猛地一惊,陈谢之案难道果为眼下此间情形之前例?

多日下来,小碧渐与佩瑶厮熟,话自然就跟着多起来,两人也都真快要把监牢当成自己家了。不过,佩瑶知道分寸,并不曾透露半句不该说的内容。



“少奶奶,有一件事奴婢想了很长时间还是决定要告诉您,不过您可千万别告诉少爷啊。”



“放心。你快说,什么事情?”



“少爷说,他之所以对您这么好,是因为他是最先见过您身子的男子,所以他要对您负责。”



“啊?最先见过我身子的男人,他以为他是我爹啊!气死我了,我不在这里呆着了,我要离家出走!”



“少奶奶您先别生气。”小碧偷笑完才安慰佩瑶道,“其实少爷没说过这话,是奴婢胡诌来逗您玩的。”



“好啊,你竟敢戏弄我?看少奶奶不家法伺候,还不快把屁股伸过来领赏?”



“少奶奶开恩哪!不是您自己叫奴婢要配合您玩……玩什么幽,幽默的吗?”



“还敢顶嘴?该打!”



梁从柯进得监牢时,但见佩瑶正在用手打小碧的屁股,不禁为之失笑,便背过身去咳嗽了两声。随即,掌击臀声戛然而止。小碧慌忙束起衣衫遮住裙底风光,佩瑶则抖了抖自己的手道:“好痛!”



“怎么,现在才知道挨打很痛,打人自己也会很痛啊?那你可知道,有人在打你时不知有多心疼?”梁从柯深情地望着佩瑶说,见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便又存心打趣道,“这还没嫁给我呢,就执行起我们梁家的家法来了?”



“少爷,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打。”小碧跪下说道,“奴婢不该捏造少爷没说过的话来捉弄谢小姐,不,是少奶奶,不对,还是谢小姐……”小碧绕了半天对佩瑶的称谓,然后好不容易才把情况说清楚。



“小碧,她愿意让你叫她少奶奶你就这么叫好了。”梁从柯听完并未先叫小碧起来,“你敢杜撰本少爷的话,的确该打。不过这顿板子且先记下,就等谢小姐真的成了你家少奶奶后再叫她给你补上。”



“那还要加上利息。”佩瑶学着白扇香主的那招补充道,“就从今天算起,到本小姐正式成为梁家少奶奶那天为止,一天一板子算是利息,看你以后还敢捉弄我不!”



“少奶奶开恩,少奶奶饶命啊!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少奶奶饶命啊……”小碧明知佩瑶也是拿自己打趣的,还是十分配合地磕头告饶不止。



“好了,起来吧。”梁从柯宣赦道,“少奶奶是以牙还牙,吓吓你罢了。不然的话,就你的小屁股只怕可没少奶奶的那么禁打。”



“你!你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欺负人……”佩瑶说着也不再顾及什么风度了,忽然掩面放声哭了起来。



“别,别,你别哭,别哭啊。”梁从柯一时被弄得手足无措起来,只是抱住了佩瑶抚着她的背。小碧见状,识趣地退出了监牢。



“呜呜……你明知道人家喜欢你,所以就故意勾引人家挑逗人家轻薄人家调戏非礼人家欺负人家,呜呜……人家稍有不从,你就把人家的衣服脱了打人家的板子来羞辱人家,把人家的屁股打裂的瓣数比这大清国的州县还要多,呜呜……现在人家都对你百依百顺了,你还来取笑人家,呜呜……”



“唉!可怜的孩子,你是该找个好人家嫁人了。”梁从柯先是任由佩瑶用秀拳捶着他历数其罪状,只等着她黔驴技穷不料她“人家”排列得没完,只得见招拆招地叹了口气说道。



“那你愿意娶人家?”佩瑶忽然止住哭声道。

“人家愿意嫁,我就愿意娶。”



“你确定是娶,不是纳?”



“是娶,不是纳!”梁从柯被佩瑶的斤斤计较弄得哭笑不得,心说,看来《妒律》她一定没认真去学,屁股又想找打了。不过这话他现在可没敢说出来,女人一哭,无论真假都一定要去哄的,只要你喜欢她。



“这还差不多。”佩瑶破涕为笑道,心说,拿下!



“先前你跟小碧说要离家出走,你真把这儿当成家了?”



“是啊。”佩瑶回答干脆得叫人意外。



“那你还愿不愿意想通,然后让我放你离开这个家?”



“你想叫我想通吗?”



“我希望你一辈子都想不通,然后我就一辈子都不放你走。”



“可你见识过的,我很能吃的,你养得起我吗?”佩瑶忽然问了一句叫梁从柯差点没笑死的白痴问题。



“我要是养不起你,你就把我也给吃掉好了。”梁从柯捧腹道。



“那本小姐现在就吃给你看!”佩瑶言出必行,当即朝粱从柯嘴巴啃了过去,待他将要迎上时忽又一错身在他左肩咬了一口。



“相公的肉比东坡肉香否?”粱从柯貌似对女人的这一口司空见惯,毫不以为然地笑意依旧,不过手下却打起了主意。



“哎哟!哎哟!”佩瑶刚要回敬,臀上已先吃了两巴掌。



“还是娘子的肉香啊,娘子且看,你把这只蚊子养的多么胖。”粱从柯用手捏着一只刚被打死的蚊子晃在佩瑶眼前道,“娘子可知,此物最是风**流成性。”



“Why?”佩瑶好奇心一起,顿时忘却身上痛。



粱从柯诡秘一笑,随之便告诉了佩瑶一个典故。昔日,蝎语蚊、蝇曰:“吾性刚勇,凡相遇者,无不受蛰,何英雄如之?”蝇曰:“吾素不治生,人有佳肴美酒,我得厌饮,何丰富如之?”蚊曰:“吾行藏独异于是,香闺艳质,常得偎倚。诗曰:纱厨浸月凉如水,赢得珠钿臂上眠。何乐如之?”蝎与蝇乃叹曰:“看你衣着尚无,原来如此风**流。”



“对,你就是那只风**流的大色蚊子!”佩瑶听罢噗嗤一乐,拍手笑道。



是夜,粱从柯也迷昏了狱卒——哦,还有小翠。然后,知府大老爷兼梁家大少爷不辞劳累地抱着佩瑶出狱跋涉到江边散心,为了不叫人认出来两人都披上了黑氅。一路上,佩瑶只恨自己怎么就没有杨贵妃那么丰腴,压不死他也得把他给压趴下——紧跟着嘛自然就是游龙戏凤。



夜静人稀,月色朦胧。粱从柯悄无声息地将佩瑶带上了一座豪华画舫,沿湖游览两岸夜景,还深情地吹箫给美人听。曲未终,心已倾。



焚香品茗,脉脉温情;秘语谈私,执手相拥。若非身上有伤,此刻只怕已然生米煮熟,遂定终生。奈何恍若梦匆匆,时过四更,当返狱中。



这样暧昧的情境,此后粱从柯得空就会同佩瑶再演上一遍,好叫美人温故而知新,越是见不得人越叫人心动。二人每次都是去时迎秋风,归来披着满天星——猪八戒背媳妇定没这般从容。



本小姐喜欢的可是孙悟空,怎么他的尾巴却长到了脑袋后面?佩瑶迷瞪地窝在粱从柯怀里时就在想,下次一定摸把剪刀把他的辫子咔嚓下来给本小姐跳绳!正做着美梦,忽地臀上一疼,“妖女”总算被梁大人的魔掌给拍醒。

省城的驻防将军、正白旗满人惠良丁忧完回本任后,柳向阳是第一个前来拜会的官员。他先是好生慰勉了惠良一番,而后却避开两宫失和的话题,言辞恳切地指出如今最要紧的是,满汉和睦则本朝可得永昌,满汉离心则动摇根基后果不堪设想。



驻防将军统率本省八旗防军,从一品,名位本优于总督,与总督联名奏本时亦署名在前,但实权远不及之,至晚清更几同摆设。何况柳向阳加有尚书衔与之平级,又是男爵,所以他能亲临拜访令惠良十分感动,也就先将紫禁城内那块御碑的告诫抛到一边了。原来,清朝大内有一专供满族重臣“恭读”的御碑,碑文略谓:汉人非同族,故不可轻授汉人以大权,惟令其供奔走之役而已。



最后,惠良很认真地对柳向阳说:“东帅,朝廷是信你的,咱更不必说。你是有大本事有抱负的人,以后不必照你说的凡事都与我商量,你看着办就成。你放心,我只管八旗之事,绝不会为东帅掣肘!”



翌日,朝廷谕旨下,道御史孙承斌以妄劾上官革职。



这说起来却又有一桩插曲。慈禧重新训政后,支持维新的官员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新法尽废。在此时,由于李鸿章的许多思想与维新派相近,故有人弹劾他为维新派。慈禧遂单独召见,向他出示弹章并说有人称其是康党。李鸿章答道:“臣实是康党,废立之事,臣不与闻。六部诚可废,若旧法能富强,中国之强久矣,何待今日?主张变法者即指为康党,臣无可逃,实是康党。”慈禧听罢默然,随后又叫他看了一个折子。李鸿章接过一看,竟是柳向阳治下的道御史孙承斌弹劾柳“甫一莅任即于中秋宴请外夷以献媚,尽失天朝颜面。”慈禧征询李鸿章怎么看,他便回答道:“此属无稽之谈,柳大人岂会谄媚洋人?其乃试探洋人对时下朝局之看法,欲为朝廷分忧也。臣敢断言,柳大人的密折不日必到京师。”慈禧拨弄着长指甲,颔首道:“汝言是也。柳向阳的折子已经到了,他倒是个有心的人。皇帝还未变法前,他就曾奏称:‘臣闻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又闻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康氏几无宦历,后效未观,一蒙圣眷即视满朝若无物,沽名钓誉之辈何膺重任?臣不敢谓其系真小人,然为伪君子则无疑矣。’后来康逆果欲谋害哀家,可见柳向阳早已洞烛其奸。可恨的是皇上却听不进他的忠言,还有那些洋毛子也同皇帝一个鼻孔出气,在宴席上竟只晓得祝皇帝万寿无疆,不把哀家放在眼里,是可忍孰不可忍!”李鸿章见老佛爷动怒,不敢再搭话随即跪安。嗣后,慈禧也知眼下还不能与洋人撕破脸,即传谕军机拟旨罢黜不识时务的孙承斌,既示好于洋人也算给柳向阳一个顺水人情。【注一】

慈禧之所以如此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柳向阳在秘折内特别提到了上海英国人办的《字林西报》转述北京外交使馆对百日维新的看法是:“维新党的计划是不合实际的。光绪皇帝可能把中国弄得不成样子,太后是宫廷中唯一头脑清晰的人,而她之及时干涉是有裨于时局的。”这无疑是搔到了老佛爷的痒处,心情也就略为舒畅,于是乎先对洋人“网开一面”,对于康梁之类逆奴则必“痛打落水狗”。



是后,柳向阳权势益固,并对奋武军大加整顿,使之完全听命于己。其实他并不反对变法,只是反对康有为的急功近利之策,他见过这位自诩南海圣人的狂人一面,观感很差,觉得这是一个言胜于行之徒。所以,柳向阳令各属官仍须照张之洞那篇得到两宫嘉许的《劝学篇》里“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宗旨办差。其后,又与惠良联名上奏称巡抚杨盛弹压得力使会匪谋合未遂,竟将黄嘉麟贪功失职之事遮盖了过去。朝廷下旨嘉奖,众人皆大欢喜。会匪代表踪影全无,到哪里去抓?有这样的结果杨鼎昌已很满意,既得了好处而后也就知趣地与柳向阳相安无事。

【注一】:

戊戌变法失败之后,全国各地大肆捉拿康有为及其党羽。李鸿章也接到了这个任务,出任两广总督,与慈禧辞行时,慈禧拿出有人弹劾他是康党的奏折给李鸿章看,李鸿章顿时硬呛,说道:“若旧法能强国,吾国早已强矣。若变法即为康党,臣罪无可逃,臣实是康党。”慈禧深知李鸿章的无奈,竟一时无语,与李鸿章草草辞别。

这番谈话实际时间应在光绪二十五年(1899)末,本书系小说,为照顾情节发展而将之推前,当告读者知之。本书后文亦有类似情形,则不复赘注。

这日,梁从柯接到抚衙行文,撤销了淦州府限期拿获会匪代表的前令。他终于松了一个气,随即夜访佩瑶,并屏退所有人,至此才将自己知道的实情告诉了她。原来,那晚他确曾带了个贴身家仆赴约而至,却发现有人偷偷潜入了佩瑶寓所。他便吩咐家仆埋伏在外面,自己则一直尾随其后,但见那厮进了厨下就从怀中掏出一包药倒入牛尾汤中,然后收好包药的油纸飞速遁去,却不知那春药早就被调包成了幻情散。幻情散并没有毒,只是药性发作起来会叫人失去意识只觉得如同交欢一般,陈清源就这样与佩瑶歇了一宿。至于那凉席上的一末血迹,自然是梁从柯划破手指滴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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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药是什么时候又如何被调包了呢?”佩瑶一直没有主动问这些事情,此次见梁从柯自动提起也就不妨问个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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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娘子,我只能告诉你,爷我是黑白两道通吃,在那厮还没拿到春药之前我就叫人把它给掉了包。至于我是如何知晓有人要陷害你又如何调的包,这个我不能告诉你详情,免得你去找那些人拼命,你死了不要紧,可本少爷到哪儿再去找一个这么可人的少奶奶啊?”梁从柯察言观色地同佩瑶说着话,最后还不忘来句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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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厌。”方才还有些窝火的佩瑶贪婪地偎入梁从柯怀里,用粉拳敲打着他娇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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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梁从柯叹了口气,怜爱地拂着佩瑶的秀发说,“知道我何苦要做出你同陈举人偷情的假象吗?只有这样我才能顺理成章地将你关押起来加以保护,不然放你在外面必是凶多吉少。那帮士绅有势力的很,弄死一个人是全不在乎的。只是实在委屈了代你受刑的姹紫姑娘,我把她留在了府中养伤,你不会吃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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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妒律》奴家已经读得烂熟于心,哪里还敢吃醋?除非是想豁出皮肉不要了。”佩瑶故作夸张道,随之又略带黯然地说,“有机会我想见见姹紫姑娘,好生谢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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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叫相公代娘子先行酬谢她一宿如何?”梁从柯贴着佩瑶耳边挑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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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没有不偷腥的猫,鱼儿若是愿意上钩,那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本小姐管得着吗?”佩瑶很洒脱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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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倒是真够贤惠,只怕言不由衷吧?”梁从柯说着却又转移了话题,“洋人给的期限将至,程臬台明日就要重审你的案子了。不过他就是能为你翻案怕也不能帮你到底,真正能帮得上你的只有总督柳向阳大人。柳大人是个极精明的人,派程臬台密查本案竟是为了暗度陈仓,他又另差心腹将你的案子怕是快要查清了。说来惭愧,这还是那个被我派人盯住了的给你下药的家伙突然被押入程大人的住处后我才想到的。等你洗刷冤情出狱后,若能得柳大人关照量那些士绅也不敢再找你生事,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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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你是有苦衷的,不想你为了我还这么用心良苦。”佩瑶善解人意地搂着梁从柯,妩媚地笑道,“这里眼下并无外人,是不是要人家好生奖赏你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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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这个一得意就忘形的毛病可是要改改。”梁从柯被佩瑶大胆的表白惊得心砰地一跳,却强作镇定地在她臀上印了两记雷公掌道,“相公今晚若是成全了你,明日重审时一旦验身,岂不要害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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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你吓的,怎么?我刚才不过戏言而已,你还当真了?”佩瑶知道了梁少爷的好意后却不领情地说,见他闻之变色,为自己可怜的屁股计又忙笑道,“好相公,别生气嘛,这话才是逗你玩的,人家对你是真心的。你既然不能同人家亲热,那就先送一瓶蛤蟆肪敷玉凝膏给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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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信了你的邪!”梁从柯无奈地从怀中取出一个羊脂小瓶递给佩瑶道,“反正你早晚要是梁家的人,就给你一瓶也无妨,你就是破解了配方总不能跟自己婆家抢生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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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谁是你们梁家的人?要是也是你是我的人,哼!”佩瑶收下药膏后语气就不客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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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奶奶,真怕了你了。”梁从柯亲了佩瑶一下道,“娘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相公要走了,只求你明日在堂上多给我留点口德,我就谢天谢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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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认得你是老几?要谢也该谢本小姐才是!”佩瑶在梁从柯离开后,有些失落地恨恨道。

人定胜天,佩瑶可谓言之有理,但有时候,却也人算不如天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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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程启礼最终并未能与丫鬟行云播雨,原因很简单。他患有讳疾,久已不能行房,只是被春药催发了欲火才险些失控。对付一个丫鬟,臬台大人总还是有些手段的,强自抑制住心神后,三言两语就唬得她按其吩咐熄灭火烛将他绑在椅子上,然后又摇了半个时辰的床。次日清晨,门外的锁早已被悄然撤去,程启礼知道丫鬟是受人利用的也不为难她,对昨晚之事更不声张,只是关切地附耳对她吩咐了几句,丫鬟忙不迭地应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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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这丫鬟便朝夕侍候身侧,程启礼却连她的名字都不问,因为除了案子没有多少眉目外,近来国内局势更令其忧心。十九日,李端棻被革职发遣,王照被抄家;廿一日,陈宝箴等被革职永不叙用;廿二日,张元济被革职。看着这些赞助维新的官员纷纷落难,难料自己会否与之同病相怜啊。还好,这晚柳向阳的亲随李参将总算给程启礼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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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参将奉柳向阳宪谕来见程启礼后,便派两名随从守在书房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然后将事情对其和盘托出。他已查明佩瑶和陈清源都是被人陷害的,幕后主使正是吴敬德,也是其买通了飞贼刘四潜入佩瑶寓所在牛尾汤里下了春药。刘四现已寻获,并认供画押。他按柳总督吩咐将刘四交与程启礼,同时转告其明日即可亮出身份重审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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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大人,卑职奉命前来淦州一是暗查陈谢案,一是暗中保护大人。只是柳大帅为保万全没有先与大人通气,所以吩咐卑职此次面谒臬台大人务必代他致歉。”李参将说完,即对程启礼长施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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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不敢。”程启礼连忙还礼道,“东帅的用心良苦我是知道的,他这是为了帮我啊。眼看洋人给的限期将至,若非你从天而降,我怕是就真要徒劳无功了。说起来,倒是启礼应当感谢东帅和李参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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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客套了一番后,程启礼这才唤丫鬟进来伺候。是夜,李参将即留宿此处,并派人连夜赶回省城向柳向阳禀告事情的最新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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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程启礼即以按察使身份借淦州府大堂重审陈谢案,并摆出了自己的全副仪卫:青旗六,杏黄伞、青扇、金黄棍、皮槊各二,回避、肃静牌各二。一时煞是威严,又因淦州难得见到正三品的大官,程臬台更有“南天活钟馗”之称,所以闻风而来观案的百姓不计其数。但见程启礼端坐在公座上,梁从柯和吴敬德则看座旁听。吴敬德自然晓得程臬台请自己来的真正用意,但他既然敢来就已做好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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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审淦州府审结的案子毕竟有伤梁从柯和淦州士绅的情面,所以程启礼虽不情愿,还是先说了一番场面上的话才一拍惊堂木道:“带陈清源、谢佩瑶上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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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顷,陈谢二人便被衙役带到堂上跪下,俱着囚衣,陈清源披枷带锁,佩瑶以女子得免。叩见完臬台大人时,佩瑶大方地抬头打量起程启礼来,眼前的尊容真是吓了她一跳,尽管她再三安慰自己人不可貌相,但还是觉得这位活钟馗长得实在是惊天地动鬼神,莫非他也是来捉自己这妖女的?再看他的冠服,倒显出大清朝官员的宝贵来,顶戴镂花金座,中饰小红宝石一,上衔蓝宝石,补服上绣着獬豸。通常文三品补服是前后绣孔雀,惟副都御史及按察使前后绣獬豸,这个佩瑶并不晓得,又因公案挡着那镂花金圆版朝带她也没能望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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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启礼咳嗽了一声,示意佩瑶低头却不见有反应,只得再一拍惊堂木道:“陈清源,谢佩瑶,你们究竟有无做出苟且之事来,淦州府审理得是否公道,有无严刑逼供,都据实告诉本司,本司一定会秉公为你们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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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清源叩了个头,抢先答道:“大人明鉴,学生酒后失德而做下错事,没有把持住自己是有的,但梁知府所判的刁奸则属不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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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奸即诱奸之意,佩瑶闻言忍不住插话道:“哎,陈公子,上次梁大人定案时你是认了罪的,现在又这么说,难道是我去诱奸你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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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听罢大骇,梁从柯在旁则偷乐不已,心说,娘子这张利嘴真是咬住谁都不放,这话倒是为相公我出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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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清源尴尬地慌忙解释道:“谢小姐,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我们是……总之,是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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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程启礼又朝佩瑶问道:“谢小姐留过洋,见多识广,敢作敢当,就请你从实道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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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瑶也不客气地答道:“民女听说大人是通晓洋务的,应该不会像陈公子那样抢夺女人的优先发言权吧?所以,敢请大人再将民女与陈公子并提时一定要女士在前。还有,苟且这个词大人用的不对。圣人都说了,食色,性也。我们若是彼此情愿,何谓苟且?若是被人设计陷害的,又如何叫苟且?再就是,请大人慎用做主之语,一者民女信奉基督,按教义只有基督才配做信徒的主;二者照中国的规矩只有民女将来的夫君才能做佩瑶的主,而民女也并未许配给大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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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顽固守旧宣扬礼教的吴敬德在旁听完面色铁青,却又不好越俎代庖在程启礼面前发作。梁从柯则琢磨出了佩瑶的用意,数落陈清源是为显得自己与之并不亲近,寒碜臬台大人是她那改不了的小性子被关着这些天憋坏了总要发作,其实跟当初对自己一样并无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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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启礼这回总算见识了女中鬼见愁,被抢白的一脸乌云,转念再想,如此也好,她这样顶撞本官,我还为其洗涮罪名,倒可以减少一些非议。于是,他容佩瑶一口气说完才微微一笑道:“谢小姐若是男子,实在是块做讼师的好材料。只是这大堂非尔撒野之所,不得妄言与案件无关的事,还是说说你自己上次为何会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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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瑶见程臬台定力颇深,也就不再胡闹下去,答道:“那可不是认罪,也不是屈打成招。梁知府对民女屈打是有的,但本小姐岂会一打就成招的?民女只是觉得这算不得什么罪恶,不过是个意外,这才认承了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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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启礼正要接过话来,李参将扮作的衙役匆匆来到堂上径至公座旁对他小声嘀咕了几句,随即退下。原来是李四突然变成了哑巴,程启礼心知必是有人下毒,不动声色地说道:“本案实情如何,人证物证固然可供斟酌,但还有一点最要紧的却未取证。淦州府,你知道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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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从柯躬身回道:“卑职愚钝,还请大人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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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启礼冷笑一声,并不答话,只是吩咐道:“传稳婆来为谢小姐验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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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验可把众人都惊呆了,佩瑶仍是冰清玉洁之身!陈清源更是直觉得自己真是运交华盖,造化弄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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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程启礼一拍惊堂木,制止堂下喧哗,又问梁从柯道,“淦州府,你有何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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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卑职糊涂了。”梁从柯离座谢罪道,“看来谢小姐和陈公子只是酒喝多了为了解热才致衣冠不整,共用一榻是醉昏了过去,其实并无逾越雷池之防。卑职审案未详,还请大人治卑职失察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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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敬德几次察觉到程启礼目光扫过自己时带着犀利,却一副稳坐泰山之状,心知底下人已经得手,便不动声色地看起热闹来。他倒要见识程启礼能否奈何得了后台强硬的梁从柯,又能否真的将此案详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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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启礼面无表情道:“梁大人失职之事,容后再议。谢小姐,陈公子,梁知府这番话可否属实,还是另有隐情?那个凉席上的血渍又是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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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臬台大人此次女士优先将佩瑶列名在前了,陈清源就也没敢先答话,佩瑶则回道:“如梁大人所言,民女也是到现在才知那夜是虚惊一场。既然如此,陈公子,就无须你为本小姐负责了吧?”见陈清源垂首无语以对,也就不再继续奚落其自作多情,接着说道:“至于当时喝醉后的详情,民女自是记不清楚了。而那血是哪来的,我倒是能推测出来。民女养有一只 cat,就是小馋猫,白天整日里酣睡,一到夜里就起来觅食。这猫儿虽说既好色又贪杯,却与我最是亲密,每夜都要在我身边守护,照例会舔几口洋酒壮胆。那晚我和陈公子将洋酒喝光了,它没喝到酒,又见有外人躺在我的榻上,一定是吃醋了,所以才在我和陈公子身上乱抓一气,弄得我们衣衫凌乱,我的左臂都被它抓破了,血便滴在了凉席上。”说到这,又一抬胳膊:“大人请看,民女这儿的伤疤还没全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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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供词完全将梁从柯遮掩了过去,那疤自然也是佩瑶自己弄出来的。梁从柯听罢只差一点就要乐得笑出声来,这“小馋猫”可不就是自己么!程启礼则追问道:“那猫如今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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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问不打紧,佩瑶竟扑簌簌地流下泪来:“我可怜的爱猫,它从没见过我同别人过夜,一定伤心死了,以为我不要它了。现在,只怕它不是饿死了就是离家出走了。他们上次搜查我那里时,也没人去管我的小猫,一点都不爱惜动物。呜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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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程启礼心知今日是无法将幕后黑手绳之以法了。那牛尾汤早就没了无从再验,刘四变哑已难凭其口供定案,搞不好要被倒打一耙,吴敬德会反诬其是逼供出来的。最后,程启礼只好先以“奸未有实”推翻淦州府原判,将佩瑶和陈清源即行开释,并各予官银百两以悯其无辜受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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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堂后,众人正要散去,佩瑶却突然击起了衙外的登闻鼓来。于是,心说看来此案或有转机的程启礼再次升堂问案,照例先问佩瑶为何击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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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瑶的回答叫梁从柯惊得一屁股栽在地上,她十分平静地说:“民女要告淦州知府梁从柯调戏妇女,请臬台大人治其乱**伦之罪。”

佩瑶一语既出,闻者无不惊骇。以民告官,有理无理都要先打五十板子,所告不实还要杖责一百,晓得此点的人都明白这下又有热闹可看了。只有陈清源见佩瑶如此不待见自己,总算明白自己是自作多情,就没再留下来凑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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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启礼见吴敬德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不想受理此案却又怕放过佩瑶可能提供出来的对幕后人物不利的供词,便道:“谢小姐可知道,以民告官须先责五十板,本司才能受理。若是诬告命官更是重罪,你可要想清楚了,究竟告还是不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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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瑶跪直身子,凛然道:“君子一言未必九鼎,小女子却是言出必行。好了,就请大人用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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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启礼用力点了点头,闭目朝衙役挥了挥手。佩瑶随即被几个皂隶押到堂下拖翻在街沿石上,举板一五一十打将起来。大清律例云:笞刑五[笞者击也又训为耻用小竹板]。又云:凡笞杖罪名折责概用竹板,长五尺五寸,小竹板大头阔一寸五分小头阔一寸重不过一斤半。此番是按察使亲审,皂隶自然要严格依律决杖,五十板按四折的折杖法实际只责二十板。可行刑的毕竟还是淦州府衙的皂隶,他们都晓得梁知府对佩瑶已算善待,自然对她状告自己主官很是不满,所以板板毫不留情。佩瑶这次算是见识了官刑的厉害,疼得呲牙咧嘴却绝不叫痛,但撑到第十八板时还是疼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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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衙役朝堂上回道:“启禀大人,告状人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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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从柯这会算是明白佩瑶为何要索要蛤蟆肪敷玉凝膏了,但还是没想通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听到她昏倒心知是皂隶晓得程臬台未必扳得倒他,存心为自己出气以示讨好,不由暗骂他们拍错了马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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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启礼心虽不忍,还是公事公办地说:“泼醒她,继续用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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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盆冷水泼下,佩瑶醒转过来,幽幽吐了口气道:“还有两下是吧?两位差爷莫嫌辛苦,赶紧打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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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左边的皂隶举板落下。右边的皂隶也用力地补上了最后一板,“二十。”这时,唱数的衙役朝堂上回道:“启禀大人,用刑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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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瑶被带回堂上后,竟也艰难地跪下照例谢打道:“谢大人恩板。”有人不由暗道,这“妖女”还真是不打不老实,一打就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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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启礼心里很不是滋味,非为怜香惜玉,而是这样没有道理的律条他一直希望建言朝廷删除,但于今却是不可能了。他收定心思,问道:“谢小姐,现在就请你说说,梁知府是如何调戏妇女又是如何乱**伦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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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大人,事情是这样的。上次梁知府以奸罪判了民女杖刑,但却找了别的女子代我受刑,而将民女押到别处用了私刑,因为这是不合规矩的,所以他便求我不要对外说出去,我不依他他就对外软硬兼施,最后认了我做姑奶奶我才答应了他。可那个杜师爷总疑心民女同什么乱党有牵连,说来真是笑话,像民女这样口无遮拦不知轻重的人若是乱党,只怕在哪个党便会将哪个党搞得天下大乱吧?梁大人却借口要用我作饵诱捕乱党来调戏本姑奶奶,这可不是乱**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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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听罢,又是一番窃窃私语。梁从柯哭笑不得,却不得不佩服佩瑶的口才,心下则已明白她说这番话的用意。这时,只听程启礼笑着说道:“谢小姐,不是本司说你,你这可是强词夺理。梁大人,你可曾真的认了这么一位姑奶奶,还对她有过非礼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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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从柯不慌不忙道:“回大人话,卑职和师爷是曾怀疑过谢小姐与乱党有牵连,这才在孔庙决杖时将其掉包,以免其同党前来营救时,万一官兵不能将之全部剿灭反叫其得手。当然,事后表明是卑职想错了,当日并无乱党出现。至于卑职又叫府里的得力妇人打了谢小姐一顿板子,这一招也是为了防备乱党会出人意料地不在孔庙营救而到狱中劫囚,总不能叫他们看出破绽来。卑职将她秘密关押,以乱党的手段一定能打探出来,而卑职早已做好了埋伏,只要他们敢来就一定会被一网打尽。可惜的是,经过卑职再三试探,谢小姐其实跟乱党并无牵连,可却叫她对卑职产生了误会,这是卑职无能,愿听大人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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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见识的人至此已知,佩瑶状告梁从柯就是为了公开当初去衣受杖的并非自己,看来她还是懂些羞耻顾虑名节的。这时,在做笔录一直未开口的杜子谦也为梁从柯作证道:“臬台大人,东翁所言确是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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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启礼没从佩瑶口中得出期待听到的内容,但还是很从容地说道:“好了,梁大人既然都说明这是个误会了,谢小姐,本司也不追究你所告不实之罪,你就撤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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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瑶虽决定买按察使的帐了,还是将嘴一撅,斤斤计较道:“民女可以遵命,只是人家的板子也总不能白挨,梁大人必须向民女道歉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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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启礼一听就乐了,心说难怪为人开明的东帅会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子有好感,微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一个挨了板子,另一个自然该有所表示。梁大人,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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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从柯拉着苦瓜脸来到佩瑶跟前,作了个长揖,一板一眼道:“谢小姐,下官多有冒犯,还望小姐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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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瑶心想这家伙在人前可一向最是口是心非的,便也借坡下驴地回敬道:“不敢,梁大人请起。本妖女是自作自受,只希望大人日后再要教训小女子时,辣手摧花若不怕被刺着尽管冲着最妖的那一朵,切勿再践踏一片。”

坊间早有传闻称梁知府与佩瑶关系暧昧,今日却见“妖女”对梁从柯处处都不留情,于是众虑释然,也就只当其是谣传了。而梁从柯心里清楚,佩瑶是一语双关话里有话,既为姹紫抱不平还又因自己留其养伤而吃她的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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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是表达迟了的醋意,梁从柯还是最喜欢佩瑶的这份小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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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总算是真的退堂了,众人也都以为事情将到此为止,于是一哄而散。吴敬德故意极尽恭维地又与程启礼客套了一番后,才最后离开。佩瑶则先回地牢去收拾东西,换回洋装,见小碧不在不免有些怅然。她又取了些银子酬谢那两个狱卒,要求最后在此再住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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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晚上,程启礼盛情难却下去赴了淦州士绅的迎贺宴后回来,习惯性地唤丫鬟为其更衣却无回应。他这才记起,是自己吩咐李千总今晚就动手“捉鬼”的。很快,李千总推门而入,见过礼后说道:“程大人,您的那个丫鬟与吴府的一个下人暗通消息时叫卑职给逮了个正着。现已审明,是吴敬德托府衙的杜师爷瞒着梁知府将她安插在大人身边的,目的就是监视大人的一举一动。此二人如何发落,请大人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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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启礼虽心知肚明却一直没动那个丫鬟是怕打草惊蛇,如今不能再顾虑太多了,自己务必要为淦州百姓除去吴敬德这个地方一霸。想到这里,便道:“辛苦李千总了。本官自有处置,你且先带我去看看他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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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间月色正佳,二人穿廊过院,缓步朝关押丫鬟之处而去。李千总头前引路,途中忍不住问道:“程大人,您今日虽未能惩治吴敬德,但出人意料地叫稳婆给谢小姐验身就一举推翻了淦州府原判,可您是如何想到谢小姐并未失**身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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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启礼淡笑道:“本官这南天活钟馗之称虽是人家谬赞,但也并非全是浪得虚名。说来这还要感谢梁大人,卷宗虽被杜师爷做的天衣无缝,而他每次都借故推脱不容我在重审前见谢小姐,我就留了个心眼。所以见到陈清源时,我特别仔细地问了他当晚之事,他回答说是喝了牛尾汤后才开始犯醉的,而对醉过去后的事情则一无所知。我就又问他醒来后有何感觉,他说只感到筋疲力尽却又血脉贲张仿若死而复生一般,这分明就是吃了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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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千总眉间一锁,轻声问道:“可是春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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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启礼冷笑道:“若是春药他们还不弄假成真了?春药的功效多在一时而不能久,所以根据我办案多年的经验推断,此药是一个秘密帮会独有的幻情散,服用后会神智不清感觉如在交欢。想明白这点,我这才敢赌一把给谢小姐验身。”



李千总钦佩地感喟道:“这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魔高一丈道终还会再高一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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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启礼叹了口气道:“如今看来,这个案子的后面水深的很哪。难怪东帅要在密信里好心地提醒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可本官提刑按察使司,掌振扬风纪,澄清吏治,既在其位便明知不可为亦要为之啊。”



人间正道是沧桑,奈何日薄西山,怎敌深秋那晚来风急!

深牢不见下弦月,女子犹怜心上人。佩瑶一下敷了半瓶蛤蟆肪敷玉凝膏在伤处,果然立见奇效。她望着满室的奇珍异宝,趴在软榻上怎么也睡不着。回想起粱从柯那次在画舫里一边心疼地向自己赔罪,一边又全无正经地挑逗调**情,她就乐得慌,还记得当时自己装出一副十分感动的样子,依偎在他怀里柔情地说:“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的,以后人家还情愿给你欺负,但你要负责为人家养老送终。莫做牛郎织女星,红尘自古无长生;天堂有路我先走,地狱无门你慢行。”粱从柯听罢哭笑不得,只是觉得她真的很欠揍,随即寻了她一处严重的过失质问她。



原来,佩瑶暗中作的哀悼六君子的诗稿不慎遗失,幸好落入了粱从柯手中。他看了后,凄然对佩瑶叹道:“谭复生临刑前高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卿亦欲步其后尘耶?倘此诗为外间所获,我又何来回天之力再保住你?不瞒你说,那日我判你杖刑,并非全因事出无奈,也是有些叫你气糊涂了,才出此下策。本朝文字狱最多,娘子总是这般不知轻重,当真舍得弃我而去吗?”



佩瑶闻言心头一暖,却咽泪装欢地笑道:“阎王爷要是长得比你英俊,还又比你有钱,我就舍得。”粱从柯抱紧佩瑶,贴耳语之:“阎王虽是寡人,未闻有寡人之疾。娘子正当青春,名花堪折,他却不解风情,奈何?”佩瑶面上一红,故意恨恨道:“阎王若晓得你敢如此奚落他,又这么风**流成性,来世一定罚你做一只花蚊子。”



粱从柯见佩瑶娇羞之状,亦不觉心旌神荡,以密语私谓道:“此蚊向把****谙,独爱佳人臀上眠。纤手一拍惊未起,犹贴半月共呢喃。”佩瑶着实叫此诗轻薄了一番,却还觉得好玩,不知自己因何这么作践,甚至心痒痒地想与其同逐云雨之欢。



她说不出地喜欢这样刺激的幽会,也许偷情总比光明正大的洞房格外有情调。正胡思乱想着,梁大少爷竟不期而至。



“喵——喵——”梁从柯故意先学了两声猫叫。



“你个死猫,又嘴馋了吧?”佩瑶嗔道,待其近前却又主动与之拥吻起来。



吻罢,梁从柯见佩瑶仍趴在自己怀里不愿挪窝地打起盹来,心痒痒不已,但最后控制住了自己,只是不轻不重地在她臀拍了一掌将她击醒。他告诉佩瑶已得到密报,总督柳向阳明日将到本城巡视,似乎就是奔着她来的。



佩瑶闻言,却并不感到惊喜和兴奋。梁从柯见状,便问道:“怎么,娘子还不舍得离开这里?”



“舍得,舍得才怪呢!这里这么好,有那么多宝贝,每天有好酒好菜供着,还有人伺候……”



“什么?你身上有伤还喝酒,小碧是怎么伺候你的?”



“你别紧张,是给那两个狱卒大哥喝的,收买人心嘛。”



“好了。那你是舍不得这里的好东西,还是舍不得什么人呢?”



“你说呢?明知故问。”



“听娘子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先在此再委屈两日,等柳大人亲自来请你出去。不过,这些东西我回头就都要先叫人搬走了。你放心,它们迟早一定还是属于娘子你的。”



“哼,只怕它们很快就都要改姓柳了吧?你那未来的老丈人这都杀上门来了,什么要等他来请我出去?他一定是知道了你跟我的事情,所以要为女儿做主,来将我们棒打鸳鸯,好防患于未然,以免耽误他女儿的终身幸福吧?”



“你别这么激动啊,总督大人怎么会知道我们之间的事呢?你多心了。”



“我不管,你告诉我,你究竟要我还是要她?”这真是许多女人都会问的笨问题。



“相公两个都要。”看到一个漂亮女人为自己吃醋实在是很让人陶醉,于是梁从柯索性火上浇油道,“不过叫你做大,让她做小。实不瞒你,跟柳小姐的亲事我虽然能拖则拖,但我是不会推掉的,也推不掉的。”



“你,你——哼!你给我滚,带上这些东西马上就滚!”佩瑶闻言怒道,然后却又像个孩子似的赌气说,“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

“好,我这就滚。不过这些书还是给你留下吧,总督大人见了也不会说什么的。”梁从柯说完之后,果然说滚就滚。



“你?哼!”佩瑶心有不甘地望着梁从柯转身离去,气得牙和全身都直痒痒。主啊,从前有个犹大背叛了你,如今又有个梁大辜负了我,看来痴心女子负心汉,真是逃不脱的宿命啊。她心下一横道,所以自己还是要——花心!对了,还有那个蒙面的白扇香主呢。



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来救自己出去呢?佩瑶这才顾着想起他,游戏就要结束了,只是人言可畏,自己还如何回得去慈航救容院?自己若是离开此地了,他还能找到我么?



梁从柯回府后连夜唤来杜子谦,诘问其为何背着他帮吴敬德安排女人去监视程启礼。对杜师爷闪烁其词的解释,梁从柯并不满意,难得一次措辞严厉地训斥他道:“师爷,吴郎中固然是杨中丞面前的红人,本官也一向遵从老师吩咐,我知道他们都视程臬台为眼中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你们千万别忘了一个人——我那将来的老泰山可绝非好糊弄的人!”



吴敬德歇宿在新纳的五姨太房中,天还没亮就被下人叫醒,原来是杜子谦差人前来报信,说吴府的家人与负责监视程启礼的丫鬟接头时被抓住了。听到这个坏消息,吴老爷却镇定的很,就算他们都招了也没什么好怕的,最重要的机密可只有自己知晓。



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为了显摆自己老且益坚,吴敬德又折回五姨太房里,再度与之颠鸾倒凤起来。可惜他还是得意的早了,因为正如李千总所言,魔高一丈道就会再高一尺。只须这一尺,则邪不压正。



吴敬德最致命的失算即忽略了一个也一直隐在幕后的人,那就是柳向阳。

纵怜闺内守孤孀,犹羡沐恩居未亡。

 如许三生盟石约,何嗟一世作参商。

 ——漱玉《江宁秋日寄怀》



入秋以来柳向阳的心情一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总算有一方天地可以施展抱负,忧的是朝廷如此守旧下去终不是个法子。这日处理完公事,他回府正要去看看自己那淘气的宝贝女儿,却忽然收到了漱玉的来信,信中还附着一瓣题有上面这首七绝的落花。



漱玉在正文详述了自己探望沈鹊应及陪其同住至今的情形,又称江督刘坤一对她们很是关照,请柳向阳放心。其下笔锋一转,伤心人遇伤心事,不免道了些多情之感慨。柳向阳读到其中引用的“不许人间见白头”这心酸之句,不觉五味杂陈。



此句一语双关,既指沈鹊应与林旭不能白头偕老,又何尝不是指自己和柳向阳呢?可怜今世,一对已成永诀,一对生难成双。“落花非为好风尘,如水由来情最深。”柳向阳呆在书房里,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天下皆因一字恨,此中俱是奈何身。”



相期无负平生,只恐情深不寿。对于沈鹊应甚至漱玉的未来,柳向阳都隐隐有一丝不详之感。还没容他再细想下去,有家人来报,李千总派回报信的人已经到了门外。柳向阳连忙吩咐道,快请!



听完来人详实的禀告后,柳向阳又很仔细地问了一些细节,便叫管家程福带他下去用饭后好生歇息一宿,明日还要他陪自己微服同往淦州巡视。



总督大人到了淦州终是瞒不住神通广大的淦州士绅,只是因知其乃“微服私访”才不好公然出迎,私下里则都在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寻思着如何钻营巴结。众人多以为柳向阳是迫于教会洋人的压力前来慰抚佩瑶,以绥靖地方防起民教冲突。殊不知此为其表,柳向阳更重要的用意是来保全程启礼。



淦州目前的形势是知府梁从柯奉行两头都不得罪,而余下的强势人物都站在了程启礼的对立面,其势已孤。果然不出所料,柳向阳意识到程臬台就是避到淦州朝野的政敌也不会放过他,自己不得不来为他出头了。与程启礼相见之后,柳向阳随即命亲随封锁其住所,对臬台大人可能接触过的任何物什进行严格排查。



程启礼有些不解道:“东帅何必如此小题大做?那个丫鬟虽是他们安插在我身边的,我也故意每晚都叫其留宿房中以掩他们耳目,不过却是井水不犯河水各睡各的,她既不愿委身于我自然也不会据实告诉其主人以免受责罚。至于下官每日的饮食,自那次吃了药茶后就都有人先行查验,也并无异常啊。”



柳向阳苦笑道:“程大人,本督送你这位南天活钟馗一句话,鬼易对付人难缠。可怜那个丫鬟怕是为人火中取栗还犹不自知呢!暗中给你和她下药,想把你也弄得不干净,这是虚实结合的一手。若成则可以此要挟你,不成就是虚晃一枪,使你会多留心那丫鬟而疏于其它防范。你未与那丫鬟同睡,他们会真的不知道?”



程启礼若有所悟道:“我说呢,难怪我夜夜叫丫鬟留宿他们对此却一直并无动作。”



二人正要再往下深谈,这时李千总急匆匆地进了门来,没顾上见礼就说道:“回禀大帅和程大人,查出来了!”



真相大白后,程启礼却还能苦笑着自我解嘲道:“这几日我只觉得身子一天比一天沉了,还以为是自己勤勉公事忧劳所致,如此看来我是配不上这份殊荣了。”



柳向阳则脸色阴沉着,沉吟道:“原来他们真正想做的并非对付谢小姐,而是要借机暗中加害程大人。谋害朝廷钦命的按察使,我想背后若无人授意,就凭吴敬德是未必敢做的。程大人,时下国内恐非你能久留之地,我已表荐你为驻外公使,遇缺即补,料想朝廷于今应会给我这个面子。你可以先到上海暂避,赶紧就医将体内毒素排出治好病再说。”



程启礼叹了口气道:“我早已打算办完此案就辞官不做的,多谢东帅的美意了。上海我自然会去,只是以后就不能再为东帅帮衬,还请多多见谅。”



柳向阳从其语气中听出去意已决,也就不再勉强,对李千总交代了一番话后,便改与程启礼攀谈起其他可供开怀的事情来。李千总带人去吴府捉拿吴敬德时扑了个空,柳向阳闻讯后便示意此案就不要再深究下去,免得有无辜知情者会遭灭口,并将那个丫鬟和吴府家人都放了。



这个口风自然会被泄露出去,而柳向阳实则另有布置,他要使恶人自有恶人磨。

吴敬德得知柳向阳到了淦州,风闻其要拿问自己为佩瑶出气,便来省城躲进了杨抚台的一处专门招待特殊客人的别宅。杨鼎昌因公务繁忙,两日后的晚上才来相见,并设宴对酌为其压惊。酒过三巡,杯盘狼藉,吴敬德借着酒兴得意道:“程启礼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最后还是栽在了他最提防的‘红袖添香’上,如今他便不死也只能剩下半条命,至少这按察使是再也做不下去了。”



杨鼎昌微微一笑,捋须道:“事情办的可利索,没有留下什么破绽吧?”



吴敬德被酒劲涨红了脸,阴笑道:“老夫做事一向天衣无缝!”



杨鼎昌颔首道:“那是自然。吴老爷面上从来都是以礼待人,谁能躲得了你老哥背后下刀子?只是兄弟平日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老哥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可要手下留情。”



吴敬德连忙赔笑道:“中丞言重了。如今老哥哥我可是还要仰你这巡抚大人的鼻息呢!来,我再敬你一杯!”



碰杯后,杨鼎昌一饮而尽道:“老哥哥可真会说笑话,那兄弟也给你说个故事听吧。”



故事是这样的:某山路口有家客栈,凡是往来的有钱主儿住店,店主必亲自把盏敬酒接风。一次有位浙商住了进来,此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平白无故店家敬酒,他怕酒里有毒,图财害命,就让店家当面用同一把酒壶倒上两杯酒,见店家先喝下一杯酒后,自己再喝。结果,这位浙商却撒手归西了。此后,还有不少有钱的客商都在这里神秘失踪。又有一天,店里住进一位来自京城的大客人,派头不小,店主自是喜出望外,又亲自把盏敬酒。而那客商接过酒壶,反客为主,倒了两杯酒,自己端起先喝了一杯,将另一杯推到店主面前说“请啊!”这下,店主面如土色,连连推辞。客商道,莫非酒里有毒吗?原来这客商是乔装打扮的差官,于是店主当场被捕。



杨鼎昌说完,给吴敬德斟了一杯酒对饮尽后道:“老哥可知道那酒壶的玄妙何在?”



吴敬德饶有兴趣道:“愿闻其详。”



杨鼎昌拿起面前的酒壶道:“我来给你比划一下。其实说穿了也简单,那壶和这一般的酒壶无甚两样,机关就在壶有两层,底层盛毒酒,上层放好酒,中间有一小孔,平时隔断。壶颈可以旋转,倒酒时上边的一种酒倒出后,旋转壶颈,中间小孔打开再倒出第二杯酒,如果头杯是好酒,那这后一杯就是毒酒了。”



吴敬德听罢猛地惊醒道:“你刚才给我喝的……”言犹未尽,就一头栽倒过去。杨鼎昌打开壶盖,冷笑道:“老哥可知那个差官正是程启礼,而那酒壶却落在了我手里。”随后叫来管家,吩咐道:“你晓得怎么办吧?”



管家躬身答道:“老爷尽管放心。”



杨鼎昌点了点头,深深吸了口气,心说自己终是略逊一筹啊,他能做上总督确是有些手段的。原来杨抚台有今晚之举,是因收到了柳向阳的一封信,其中并无其它内容,只有一则故事:林则徐被重新启用后,伍崇曜用重金请人毒杀之而不成,于是贿赂其家人,将极毒的药研成粉末混入蜡烛中,林则徐每每阅读公文都通宵达旦,毒烟渐渐渗透其五脏六腑,十日不到即暴亡。



柳向阳这分明就是暗示自己已知有人在效仿伍崇曜欲毒杀程启礼,背后授意的人自然是他杨鼎昌——当然,这一点他自信还无人能拿出铁证来。但柳总督既不愿与其撕破脸而有此信,杨鼎昌也只得痛下决心舍车保帅了。



在这些官绅的明争暗斗中,佩瑶其实只是个花絮。

柳向阳来见佩瑶前,私下先以世交长辈的身份将梁从柯好生训斥了一番,起因主要是得知他曾物色美人进献给杨抚台享用。按说官场中巴结上司而有此举,原是自古已然之事;但取悦一时,不必计及后果。通常进献者多是名妓,其为达官贵人作妾,即令家规森严,行动不自由,然而锦衣玉食,排场阔绰,总也有贪图。风尘中爱慕虚荣的多,珠围翠绕,婢仆簇拥,夸耀于旧日小姊妹,听得啧啧称羡之声那一刻,也还是很过瘾的。若梁从柯所献亦妓,柳向阳还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其送的却是黄花闺女,就难怪总督大人要发火了。



“我不管你是用什么手段叫她甘愿进了杨府,不过他日其若为杨府所弃而回来寻你算账,我可是会为她做主的。此事既木已成舟,再说你也无用,只是以后你再敢去害人家女儿我决不轻饶你!”柳向阳说吧,又缓和了下语气道,“好了,谢小姐现在何处,你这就带我去见她。”



“小侄遵世叔吩咐,还不曾放她离开。”梁从柯讨好地说,“她如今就在府衙地牢内,侄儿这就陪您去看她。”



佩瑶滞留于禁室,百无聊赖就习诵起女学书来,今日则寻了最简洁明白的《闺训千字文》来背:“凡为女子,大理须明;温柔典雅,四德三从。孝顺父母,唯令是行。问安侍膳,垂手敛容。言辞庄重,举止消停。戒谈私语,禁出恶声。心怀浑厚,面露和平。裙衫洁净,何必绸绫。梳妆谨慎,脂粉休浓。黄昏来往,秉烛擎灯。闺房严肃,方谓贤能。勿效谄媚,毋纵骄奢。卤莽浮躁,非人所宜。偶然获咎,婉转熟思。苟云已错,推委则愚……”



刚背到这里忽闻得有脚步声,佩瑶心知是柳总督来了,但她不想再看见随从的梁大,索性装睡起来,并把那些女学书籍都翻开盖在身旁。对柳向阳,粱从柯曾经告诉过她,因其字润东,故人又以润公或东帅称之。



柳向阳没穿官服,一身便装地由梁从柯陪着进了地牢。顺阶而下时,他对梁从柯说道:“我赴任时曾途经此地,又正好打慈航救容院前路过,曾驻足旁听过谢小姐给那些女孩们授课——这个,你是不是也要指责本督没有非礼勿听啊?”



梁从柯一边引柳向阳下来,一边慌忙赔罪道:“世叔言重了,小侄岂敢!”



二人虽语声不高,但好在内外层的门都是打开着的,佩瑶还是全听清楚了,心下解气道,哼,你也有被人教训的时候。



“世侄,不是我说你,你处事也太孟浪了,对你的处分还是要有的。而翩儿若晓得你这样对谢小姐,只怕会再也不愿理你。”



“世叔教训的极是,是小侄太莽撞了。”



哼,假惺惺!佩瑶在一旁偷听着,心想,果然兴师问罪来了,他也果然一见未来的总督老丈人就服软了,没骨气的东西!



“世叔,谢小姐还没醒,您看是否让小侄叫醒她,然后再请您问话?”梁从柯小声问道。



“不必了,先让她睡吧。这样就不用再总想着身上的伤,或许会不感觉怎么疼了。”柳向阳轻声答道,又望着侧身靠墙装睡着的佩瑶说,“古人云,士可杀而不可辱,况佳人乎?”



这话听着还算入耳,佩瑶心说,看来他刚才教训梁大负心汉,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事要来为他女儿出气的,好象倒是为我挨的那顿板子抱屈,看来自己真是以小女子之心度大总督之腹了。



“世叔有所不知,此女子刁蛮非常,如何谓之佳人?”梁从柯知道佩瑶必在假睡,故意抬高了声音道。



我不刁蛮你会那么纠缠我?佩瑶心里恨得牙痒痒道,那些三从四德的小脚女人还不都早叫你玩腻了!



“佳人者,非惟温婉女子之谓也。若代父从军之花木兰,娘子军之平阳公主,非佳人乎?昔日鲁国之漆室女尚知忧国,我中华当此三千年未见之世,以二兆方里江山之广,岂无一女子亦存救亡之心哉?谢小姐留学西洋,而犹恋故国,回到父母之邦兴救容之善举,教女娃以救时之新学识,此虽古之佳人,未能及也。当日旁听,尝闻其所教之自填长短句《沁园春》一阕,律虽不工,概不以词害意,然慷慨有渐离击筑之风也。”



梁从柯在旁洗耳恭听,而佩瑶则险些脱口而出道,总督大人,您真是佩瑶的知音啊,您比我亲爹还亲哪,阿门!只是他怎么没有一并提及梁红玉和秦良玉两位巾帼英雄呢?哦对,她们一个是抗满人的祖宗金朝的,一个是参与过抗清运动的,他当然不能为之歌颂了。



“世叔之胸怀见识,可谓高屋建瓴,固小侄所不能及也。”梁从柯恭维道,“等谢小姐醒来,可需小侄找个清静之所请世叔与她再见一见?”



佩瑶心道,哼,马屁精!



“不必了,意已尽矣。”柳向阳语气婉转地说,“我为慈航救容院写了一幅字,等谢小姐醒了,你代我转交给她并告诉她,她出去养好伤后若不想再留此地,可去省城找我,有什么难处我自会帮她。”



这总督大人人倒真是不错,佩瑶心下赞道,very good!只是自己去省城找他做什么,难道去跟他女儿商量谁给梁从柯做大谁又做小啊?要不就是他老婆死了想叫我去做个填房,什么帮助人家,只怕是叫人家帮他续弦吧?这些道貌岸然的官老爷最是靠不住,梁大就是最最最好的例子!佩瑶想入非非至此,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柳向阳,只望见个轮廓再想起他刚才说过的内容,不禁心里咯噔一下道,啊,怎么是他!



世事无常,谁能尽料?以小女子之心度大总督之腹,日后竟会,一语成谶。

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临别前佩瑶如愿见到了姹紫,拜谢其代己受刑之恩。姹紫身穿梁从柯当日在孔庙为了以假乱真而为她置办的与佩瑶那件一模一样的洋裙,千依百顺地对他亦步亦趋,见佩瑶朝其拜了下来慌忙还拜,连称不敢当。



姹紫说话间的语音,竟与佩瑶惟妙惟肖,简直真假难辨。还是梁从柯打断了一见投缘的两个女子,再三向佩瑶赔罪,不受;又再三请其留在府上养伤,不许。犹不甘,复欲强留,坚不从,抵死力拒。他亦无奈,只得以胎发笔赠别并将柳向阳的题字转交给她,期其气消后再寻相会。



斯情殷切,佩瑶无复谢绝,打开柳向阳的题字来看,不觉会心一笑,这真正是一语双关,原来其上写的是“帘卷西风”四字。她遂也手书词一阕以为回赠,正是柳向阳提到的《沁园春·怀古》。梁从柯读罢果觉如柳向阳所言,虽与词谱不合,然慷慨有渐离击筑之风,心知此亦含点化自己之意。只是却未曾细察,佩瑶心下对其实犹不舍,但自知不便再留此地,又何必因而累其名声。分别之际,乃以“此词有影射当朝之嫌,君或慎藏,或看后即毁之,勿示之他人”相告而去。梁从柯闻言凄然,本欲籍此玩笑几句之念遂罢。后来再看那阕词,细察之下,方见边角有“我恨你”三字,字极小,不知何时所书。



行前,佩瑶曾将衣饰尽还与梁从柯,仍着初见时之白裙。其换装时,梁色胆包天,乃从旁窥之。佩瑶虽察,并未点破。她最后又告诉梁从柯一事,鸿渐楼的招牌菜“鸿渐于陆”其实并无什么特别,其中玄妙不过是用了罂粟粉做佐料。



其时佩瑶伤未痊愈,行动不便,然仍婉拒梁从柯所备软轿,勉力徒步离狱,遂不知所往。此其存报柳总督之恩,不与其女争夫之心;亦其对梁从柯既然勉强,不若成全之意。



由来女子的细心之处,可惜这世间的男子,总是不懂,遑论珍惜。

卷上完。子慕,己丑五月初一。

求治翻为罪,明时误爱才。

 伏尸名士贱,称疾诏书哀。

 燕市天如晦,宣南雨又来。

 临河呜犊叹,莫遣寸心灰。

 ——严复《戊戌八月感事》



光绪二十五年,岁在己亥,春寒料峭。



自戊戌政变后,掌握朝廷实权的慈禧太后再度出来训政,百日维新宣告失败。其后,清政府下令全国缉捕维新党人,一时各地局势紧张,人们相聚皆是一片莫谈国事的气氛。



佩瑶其时所在的省城亦如是。或有不同的只是,此间并未抓出一个康梁党羽,佩瑶也是后来才知道,这是柳总督在其中使了许多手段。



穷苦人家只知道累死累活地做活,好挣些铜板最多是些可怜的散碎银子养家糊口,自然也没心思去理会什么国家大事,朝局变动。富贵人家依旧花天酒地歌舞享受,明哲保身地坐视山河破碎,又哪里顾得上百姓死活。



六君子英勇就义之事迹已成旧闻,加之时下闻维新色变,众人茶余饭后所能消遣的,也就是谈谈风月之事,坊间无关朝政痛痒的新闻。



如是而已。



而近来省城最大的新闻,莫过于丧妻多年都不曾续弦的总督大人柳向阳,迎娶了已故陆老中堂的千金陆蔓蓉。



更叫人吃惊的是,陆蔓蓉居然就是曾声名远扬的妖女谢佩瑶。



接着还有令人刮目的事情,二人新婚后的第二天,一夜之间,曾经的妖女谢佩瑶,如今的总督新夫人陆蔓蓉,竟能脱胎换骨,贤良淑德得让一众素负名望的士绅交口称赞不已。



众人议论纷纷,猜度着这其间不知又有多少故事,一时说什么的都有。就是难以理出头绪,这样看似格格不入却又门当户对的两个人如何走到了一起。



然后又有传闻说二人婚后十分恩爱,还曾有人见过他们牵手联袂,一道踏雪寻梅。柳总督每微服私访,也都会带上其新夫人。涉及洋务,须与洋人交涉之事,更是必偕夫人一同出面。等等。



也有些与柳向阳亲密的人不免感概其原配萧雅真是寿短福浅,或又为漱玉惋惜,怎奈她就没出生在相门高第呢?真是时也,命也。总督新婚夜的详情外间无从知详,不过其与新妇洞房时合写的一首诗却传诵了开来:



 香消非薄命,十载胜江城。

 结发唯原配,续弦有旧盟。

 巫山情逊色,巾帼义分明。

 一样为连理,从今恩爱同。

 ——《洞房又花烛》



梁从柯被巡抚杨鼎昌保荐为候补道员,也到了省城,每次听到这些,都只是,淡淡一笑。



这日,柳向阳又一早就出了府去巡阅新军(即奋武军,亦通称新军)。佩瑶知道他必是要操练到天黑才能回来,便吩咐丫鬟烧水伺候自己沐浴。



不出府独处的时候,佩瑶就喜欢将自己泡在撒满香花的浴桶内,看花瓣漂浮,回想着这几个月来发生的许多事情……



此情此情尝得斯人在,斯人却将侬,拥往他人怀。

年年三九寒,岁岁都依然。戊戌年冬,虽是南方,亦比过去的此季冷甚。连日雪袭省城,百姓多不得出门。



傍晚,总督衙门,签押房,火炉烧得正旺,柳向阳还在和最为亲密的幕僚欧阳煦(号庐翁)研究军机大臣荣禄发来的一封密电。欧阳煦比柳向阳年长二十大几,是他三顾茅庐才请来的,其年轻时曾入曾国藩幕府,虽才济经纬却一生不愿入仕,竟欲以幕客终老。两人面色都十分凝重,只为这份密电大有来头。



原来,慈禧太后发动政变时就想废掉光绪帝,故在将光绪软禁的同时又令太医捏造脉案,制造皇帝“患病”的假象,并将这个伪造的情况通报给驻京的外国使馆及密电各督抚,欲藉此为废帝制造借口和观察外界的反应。但当政变发生,西太后一手炮制的“训政”上谕颁发后,光绪帝在政界的活动骤然消失,立即使那些对维新变法寄予希望的人们大为震惊,国内舆论为之大哗。工商人士代表、上海电报局总办、江苏候补知府经元善与沪上华侨联名致电西太后“请保护圣躬”,而流亡在外的康有为闻讯后则率先揭露了慈禧的阴谋,外国人也纷纷起来加以指责。



在这种情形下,并不太赞成变法的洋务派官僚湖广总督张之洞和两江总督刘坤一也不敢公开附和西后的意见。张之洞对慈禧发来的试探密电“依违不剧答”,采观望之态;刘坤一则复电荣禄说,“君臣之义已定,中外之口难防,坤一为国谋者以此,为公谋者亦以此。”至此,封疆重臣中还要看柳向阳如何表态了。



“依我之见,皇上今虽失势,然近来益得中外人心,张刘二帅必不敢轻言废立也。庐翁以为可是如此?”柳向阳沉吟着问道。



“尊见极是。”欧阳煦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捋须道,“润东,太后以为你不得圣心而着意提拔,这如何回电可要仔细斟酌才是。”



“我想就这么回荣相,庐翁,你听听可为妥当。”柳向阳顿了顿说,“此天家之事,虽有霍光故事臣下者不敢与闻,惟知纲纪肃然也。”



“这样回电甚好,老佛爷也没得可说。”欧阳煦颔首道,“纲纪肃然也算有保皇之意了,然霍光所废者庸主也,润东此比固是无奈,却未免冤枉了皇上。”



“向阳何尝愿意如此?赴任前陛见圣躬时,我曾劝皇上多读读《汉武帝本纪》,可惜皇上并未领会我的苦心,奈何?”柳向阳黯然道。



“欲速则不达,曾文正公当年若也是急于求成,只怕长毛和捻匪还不晓得要剿到什么时候呢!皇上阅历不足,哪里晓得循序渐进因势利导之真谛。”欧阳煦说着说着有些激动了起来,叹道,“所谓穷则思变,然自古可见无权而能变法者乎?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应当向曾文正公学的地方太多了!”



“诚然。郑苏戡(郑孝胥,字苏戡)入京前曾去见张香帅(张之洞,号香涛,故人称香帅),极论宜及时破除积习以作天下之志气,但又说,举世方共保护积弊,非变法之世也。今京师元黄颠沛,是非溷淆,观朝中士夫皆不足有成;两湖,天下之中,亟当养士、劝商、兴工、励吏,以待北方之变。此言甚是。康梁过激,皇上又一如甲午战时之初急于求成,不待时机成熟便仓促变法,今反为所累矣!”



“其实,皇上争胜之心不亚于左文襄公,惟不能与太后争,争……”欧阳煦正说着忽然连声咳嗽了起来。



“庐翁,可是身子不适?”柳向阳忙问道。



“无碍的,只是老了啊。”欧阳煦咳嗽完了道,“自随曾文正公办理天津教案以来,这些年目睹山河日非,国势颓败至此,我这把老骨头不过就是苟延残喘而已,唉!润东,我怕是帮不了你多久了,所以有些话也就不得不对你直言。”



“愿闻赐教,向阳洗耳恭听。”



“我们这些老朽眼见着是不顶用了,你应该延揽些有见识的年轻人在身边。再就是,我知道你对亡妻用情至深,可你又那么疼惜翩翩小姐,还是再找个贤内助,也好省得你分身劳神。”



“庐翁,眼下这光景,我哪里有心思去考虑这些?大丈夫既以国为家,就算有对不住翩儿的地方我也认了。至于招纳人才,眼下我晓得且能相中的,苏戡被香帅引为心腹,想是难到我这里屈就,几道(严复)又受到弹劾,我也不便请他来招惹朝廷猜疑。而年轻的固然有锐气,只恐气盛则过犹不及,这个我再留意吧。再说,只要有您在,我这就有了主心骨不是?”



“你这又是何苦呢?唉……”欧阳煦说着又咳嗽起来,柳向阳便吩咐人送他回去歇着。



这时,外面的雪已停,督署的仆役正在清扫积雪。柳向阳送走欧阳煦后,唤来一个贴身的戈什哈问道:“谢小姐最近有消息了吗?”

佩瑶在圣诞节前到了省城,栖身于城东的大教堂里。说起来有些匪夷所思,她之得入会党并称为老爷子的闭关女弟子,全在于烧得一手好菜讨好了客居海外的师父的脾胃。因她只与师父单线联系,故其所接触过的几个会党则并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除了她在国内单独联系的上线师兄不才堂白扇香主。



白扇香主与佩瑶是老爷子最欣赏和宠信的一对金童玉女,本会更是在白扇的努力下才由一个反清复明的秘密帮会改造成了排满共和的革命团体,尤以不才堂为骨干。白扇的真面目极少有人知晓,但不才堂却被其打理得很有起色。他不主动相见,佩瑶自是寻不着其,只得先走一步看一步。



佩瑶在教堂里每日虔诚祷告,有时也为唱诗的教众弹钢琴伴奏领唱。她身上的伤已经痊愈,新肌复生,娇皎更胜旧时。因而来到基督面前感恩礼拜,并作例行的忏悔。只是,心里的痛,自己不除,主也不能解救。



“人生就像是一匹用善恶的丝线交错织成的布;我们的善行必须受我们过失的鞭挞,才不会过分趾高气扬;我们的罪恶又赖我们的善行把它们掩盖,才不会完全绝望。”佩瑶在心里默念着莎士比亚在《终成眷属》中的一段台词,这也是她所就读的那所女子寄宿学校处罚学生时必会引述的训诫。



“孩子,你看这雪赖天地而生,天地却舍它而存。雪随时都会化去,天地却因主的光辉而恒在。愿仁慈的主,时刻在你心中。”长老牧师蒙雷不知何时到了正在长廊观雪的佩瑶身后,意味深长地说。



“长老。”佩瑶低垂眼睑,屈膝行礼道。



“孩子,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吧。像你这么美丽的鲜花,一定会有一个好归宿的。主,也会保佑你的。”蒙雷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说完又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阿门。”



“谢谢您,长老。”佩瑶礼貌地致谢道。待到雪化时,她的确是就要走的。就像伦敦的雾,弥漫不了她的故国之思;即便是基督,也不能令她永远匍匐在十字架下。



这些日子以来,佩瑶并未能将中华的女学发扬光大成英文,去教育——确切说是荼毒——全世界的女同胞,从而打倒她们的男人,将之同化成像大清朝的只知荒淫享受的老爷们,然后成就世界和平。为着这个罪恶的念头,佩瑶向基督作了深刻的忏悔。但很快她又有了一个好的念头,并立即付诸实施,那就是翻译十八世纪英国女作家玛丽·沃尔斯通克拉夫特的《为女权一辩》。



随手翻开这本厚厚的英文原版女权经典巨著,瞟见一段话时佩瑶不禁哑然失笑:



“一个少女的精神若没有被无所事事弄得委靡不振,她的天真若没有被虚假的羞耻所玷污,她将永远是一个顽皮的孩子。”

——玛丽?沃尔斯通克拉夫特《为女权一辩》,1792,87页



“这可不就是对本小姐的真实写照么?”佩瑶乐不可支地拿起钢笔就要开始翻译。“单是她名字里的‘斯通’二字,只怕就够让大清国的老爷们编排出不少罪名吧?”佩瑶在翻译作者名字时,忍不住笑着想道。



算了,还是等自己新婚之时把它作为定情之物,送给自己要嫁的人吧。也许,佩瑶暗想,丈夫看后会不屑地给自己一顿“痛快”。

腊月初八晚,雪后初霁,佩瑶正在教堂一个空置的房间沐浴,浴桶内兰汤潋滟,刚没酥胸。琉璃吊灯虽熄,月光撒下,若是从玻璃窗外相觑,依稀得见室内颜色。



佩瑶素来不喜洋式浴池,唯爱以檀木桶入浴,又先到教堂外去寻了多瓣梅花回来,点缀水间。玉骨冰肌,浸泡其中,花木之芳与佳人体香,仔细嗅来,相得益彰。



听说汉成帝喜欢在赵昭仪洗澡时,从屏风的缝隙间偷看而乐此不疲,赵合德却佯作不知,如此挑逗男人,咱们中国古时的女子对心理学倒是无师自通,知道非礼而视才别有情调。想来那些礼教无非便是用来让男人“非”的,至于女子却是连想入非非都不许的。



佩瑶一边用双手捧水洒向香肩,一边想入非非道,会不会,有一位白马王子也来偷窥本小姐……



如是一想,果然心想事成。其时,一个黑影立在了窗外,天冷夜寒,竟还手持折扇。一身夜行衣,正是那位蒙面会党,白扇香主,佩瑶都不用去猜。



“阁下在此偷窥,可是会亵渎主的。”佩瑶心说每次都来得这么是时候,随即将身子向水中又没下去一些,冷笑道。



“亵渎主?貌似小姐还未曾名花有主吧,敝人何来亵渎?”白扇笑声道,“不过,我倒确实是很乐意做小姐的主的,只是不知是教主还是夫主?”



白扇说罢,手上一运气便轻易地推开了窗户,纵身跃入室内。



凭什么主就该是男的?是哪个没妈生的孩子造出名花有主这个重男轻女的厥词的?佩瑶自我呢喃着,并不搭理白扇的举动,心里恨恨道,从今天起,我就改拜圣母玛利亚,再也不拜什么主了,哼!



“我方才到巡抚衙门探听机要,不慎遭发现被清兵追至此地。他们若是前来搜查,只怕我就得在小姐的浴桶内做一回柳下惠了。”



“你放心,你摘下蒙面后就是长得貌比潘安,本小姐也会坐怀不乱的。”佩瑶说完忍不住都要对自己的口才佩服得五体投地,心下却又计议道,但愿他别长得像罗隐先生一样不敢恭维,那我不坐怀也会被吓乱的。



“那小姐这就是同意我在这桶中暂避了?”白扇说着便朝浴桶靠近了一些。



“且慢。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难道不知道,柳总督曾经下令无论官民皆不得到教堂寻衅滋事,那些清兵自然不敢擅闯的。不过,他们一定会在外面埋伏,守株待兔。”



“哈哈,我要是不知道,还会有心思在这陪小姐调**情吗?”白扇仰头轻声笑道,然后随手拿起了佩瑶褪下的衣衫道,“不过,我若是换上你的这一身装束出去,他们安能辨我是雌雄?”



“好啊,你敢戏弄本小姐。”佩瑶捧水向白扇泼去,泼了两下后罢手问道,“那你把我的衣服给穿走了,我怎么办啊?”



“那就凉拌好了。要不,现在就让我来帮你办……”白扇忽然从袖中真的抽出了一把白色折扇,扇面上只有殷红斑斑,“记得你还欠我一顿打,不如眼下便在这里将此事办了。”



“你——”若不是怕自己春光泄尽,佩瑶真能将一桶澡水尽泻在白扇身上。



“算了。”白扇收住革命调**情两不误之心,佯作无奈道,“此间隔音不好,扇击俏臀,噼啪之声定会引人耳目。姑且再留待下次吧,不过利息照旧还是要加的。”



“唉,会党里怎么混进了你这样的败类。”佩瑶哭笑不得道。



“妖女与败类,正好是一对。”白扇笑道,“好了,咱们还是谈正事吧。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有个任务非你莫属。既然在此遇上,我这就向你交代了吧。”



“啊?这不是让我去做那……那个吗?”佩瑶听完白扇交代的任务,险些从浴桶里跳起来,“虽然我曾立志为革命献身,但也不能把自己的感情都出卖了。”



“感情?我知道你在牢里的时候粱从柯不时地去看你,和你亲热得紧,所以我一直都没再敢现身。莫非你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外表道学内里风**流的知府老爷?”



“我就是喜欢他怎么了!”



“他可是我们的敌人。”



“哼,敌人就是用来化敌为友的!”



“可他还害过你,让你当众难堪。不过话说回来,他那么做倒也算是救了你一命。”



“他是害过我不错,只是他太笨又太坏,用那么一招来救人,占尽了人家的便宜,我也只好认了。”



“所以你就要以身相许?”



“他要是肯退了跟柳小姐的亲事,我就打算嫁给他。”



白扇闻言先是很欣慰,接着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道,看来自己不亮出庐山真面目,她是不会就范的。可他刚要摘下面上黑巾,突然身上的伤发作起来,身子顿时倾了下去,跟着吐出一口鲜血来。



“你受伤了?”佩瑶在浴桶中双手交错护住胸前,抬直了身子紧张地问道。



“我一不小心,中了清狗的一记阴掌。此掌初受之时并无多少感觉,然后却会在你不注意之时突然发作,叫人不能及时疗伤。不过还好这一掌没有打中要害,我还撑得住。”白扇勉力直起了身子道,“你先穿好衣服,去帮我找一身修女的衣服来,我换上它混出去。”



“好吧。可这样还是不太保险啊,不如我换上你的衣服先去将他们引开,然后你再换上我的衣服离开。”



“不行,我可不能也脱了衣服叫你再占我的便宜。”不愿连累佳人的白扇很是委婉地谢绝了佩瑶的好意,“就照我说的办吧,这是命令。违抗命令,我可要对你的屁股军法从事了。”



“到现在还有心思开玩笑,真是不知死活。”佩瑶小声嘀咕道。



“那我不开玩笑地问一下你,你之前说的愿意嫁给粱从柯是真心话吗?”

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问这个?”佩瑶没好生气地道,“那我告诉你,就是真心话。”



“你不会后悔?”



“不会!”



“这个只怕你马上就会言不由衷了。”白扇说完,就着月色缓缓解下了蒙面的黑巾。



“啊?是你!”佩瑶一见之下直惊得一下子站起了身来,失声说道。随后才顾及自己衣无寸缕,瘫坐在浴桶里。

国泰民安无期,元宵佳节又过。



正月十八日暮,晚来天欲雪。佩瑶尾随一个中年男子到了城郊临江的青坡楼,近半个月来每逢他出门她都会女扮男装悄悄跟上,而深居简出的他偶尔出门都身着一件粗布棉袍,孑然独行,却不知有人在和他演绎着女追男的故事。



青坡楼始建于前朝,乃省城最富盛名的酒家,其得名亦有出处。概以青莲居士李白善饮,东坡居士苏轼工吃,遂集二人号中各一字以为店名,题曰“青坡楼”。又因前朝与本朝各有一士子曾在此题诗,后来皆考取功名入了翰林,而声名远播,是文人墨客喜来聚会之所。青坡楼正门两旁还贴有一副对联,上联为“酒菜香溯李苏二居士”,下联为“诗文法随今古两翰林”,横批“食墨风**流”,此又为该楼招揽了许多客源。



今日的青坡楼却又比往日热闹许多,只因曾为江南第一名妓的水如素将到此献艺。佩瑶对水如素也略有耳闻,因其小字漱玉,人皆以漱玉姑娘称之。传闻其与本省现任总督柳向阳关系暧昧,自十年前在江宁与柳相识,此后柳每迁转一地任职,其必追随而至当地卖艺。她倒是比我还会追男人,十年来千里辗转而不知疲倦,佩瑶心道,只是她既如此心诚,为何柳向阳连纳她做个妾都没有,莫非亦因烟花见弃?看来男人的确都不是好东西,佩瑶方下结论,又想起还有传闻说柳向阳曾要帮漱玉找个更好的男人从良,她却断然谢绝,至今依然栖身风尘。



这其中的隐情却又不好琢磨了,佩瑶正寻思着,中年男子已落座点了一壶酒和两个小菜。佩瑶刚要在他后面寻个空座,忽从楼上下来一位伙计,到得男子身旁揖道,“这位先生,漱玉姑娘请您到楼上赏心厅用餐,小的这就帮您将酒菜都端到楼上去。”男子也不客气,径直随其上了楼去。佩瑶连忙跟上,但见他上楼后即寻了一处靠着半开半掩之窗的僻静角落坐了,便也在他斜后方的一张空位上坐下。赏心厅生着多尊火炉,颇为暖和。



那男子甫一落座,赏心厅内顿时又点起了两盏琉璃灯,屏风立撤,照见佳人入目来,绝色惊为天人。佩瑶举目望去,但见水漱玉正端坐在一柄桐木古琴后,轻纱罗衫隐现一痕雪脯两弯藕臂,羽睫低垂,纤纤十指从如碧绸袖中露出来,漫拨琴弦;霞飞双鬓,芙蓉斜绾,云髻高挽,翠耸巫山,几缕青丝轻拂削玉双肩,垂至腰间;神情素然,一抹浅笑隐现腮边梨涡,一缕柔情千回百转,琴声更是如泣如诉,扣人心弦……佩瑶直观为之痴听为之呆,暗度其才貌,自己皆弗远能及。再望其琴状似唐之名器“九霄环佩”,不禁愈加面露羡慕之色。



众人皆屏息凝神倾听着,秀色可餐,妙乐入怀,酒不醉人人自醉。一曲终了,男子望了眼窗外,雪已下,漫天飞白花。之后他似乎触动了什么心事,自斟了一盏茶,叫过堂倌以目示意轻声道:“与她。”堂倌依言照办了,一时满座侧目,却见漱玉浅浅一笑,接过茶盏仰首饮尽后道:“君子之交淡如水,知音邂逅共清茗。既蒙佳客赐茶,妾当为君先歌一曲。”



于是,抚琴歌之曰:

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

歌声婉转如空谷回音,修习过声乐的佩瑶听了只觉得在西洋时虽欣赏过使人荡气回肠的歌剧,然若论幽妙远不及此,仿佛一点一滴都要浸透到人的骨髓里,灵魂不由随之共鸣。回过神来,忽见有一滴清泪从那男子面上滑落,滴在了他面前的酒杯之中。想必是这首歌勾起了他的什么伤心之事吧,佩瑶心说。

接下来便是座中客人点了曲子请漱玉演唱,多为典雅之作。这时几个原是来看热闹只为一睹漱玉姑娘芳容的少年子弟似乎听得不耐烦了,开始聒噪起来。



“漱玉姑娘虽然美若天仙,才艺双绝,可尽唱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曲子,叫我等如何风**流快活起来?”



“刘少爷,漱玉姑娘可是笑傲王侯的下凡仙子,岂是你我这些凡夫俗子所能染指的?”



“二位也太高看她了,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介烟花而已。既入风尘,还装什么高雅?只要少爷我肯出银子,还怕她不陪少爷我开心开心?到时候,我就让她给你们唱一曲十八摸,哈哈……”



“诸位兄台莫要再争论这个了,漱玉姑娘可是有许多达官贵人极捧着她的,惹恼了她就怕咱们都吃罪不起。小弟这里倒有一样好东西,管保叫你们大开眼界。”



佩瑶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却是厅内的几个公子哥正在嬉笑,一桌四人,看样子都是些附庸风雅的纨绔子弟。又见其中一人从身上掏出了一张图纸来,对其他三人道,“诸位兄台请看,这就是小弟新近弄到的一张‘留洋妖女去衣决杖图’。”



原来,当初佩瑶的替身姹紫去衣受杖时,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依着其时的情景将之画了下来,就题名为“留洋妖女去衣决杖图”。后来,此图流至外间,又被人翻印了多份流传开来,只是碍于风化很少有人敢公然拿出来张扬,唯私下秘相传阅。此人不知从何处得到一张,拿来这里炫耀,跟自己的狐朋狗友一道啧啧赞为佳作。



“看这妖女模样倒是十分标致,还穿着个洋裙子,只可惜看不清脸蛋。本少爷玩过不少女人,还就是没有一个是留过洋的呢!若是得与这妖女快活一番,那倒也算咱见过了洋世面,大快平生啊!”



“就怕这妖女沾了西洋女人水性杨花的习气,你降服不了她她还得天天出去给你戴绿帽子吧?哈哈……”



“是啊,这妖女只怕不懂规矩,哪会伺候男人,倒要你去伺候她吧?”



“她要是敢不听话,那本少爷就像这幅画上画的那样,扒了她的裤子拿毛竹板子伺候,还怕她不依吗?”



几个公子哥在一起出言猥琐地议论着,惹得众人为之侧目,也跟着指指点点起来。佩瑶在一旁听了,只是隐忍不发。待到厅内琴声戛然而止,忽闻中年男子沉声说道:“今待女子犹以礼困之,而欲相与恣欢,岂非缘木求鱼哉?”



“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教训我们?”其中一个公子哥率先起身转向那男子,用手指着他质问道,其他三个公子哥也跟着起身附和。



“不要以为漱玉姑娘吃了你一口茶,就把自己当成人上人了!实话告诉你,在这省城里还没什么人敢跟我们哥几个过不去!”



“是吗?”佩瑶默然旁观,正要看那男子如何应对,漱玉却抱琴上前道,“那奴家可是要被你们吓跑了。”言罢转身向男子深深福了福,柔声说道,“总督大人请慢用,奴家先行告退了。”这时,佩瑶得以就近望见那琴上有着唯千年古琴才会出现的魄水断纹,双目霎时齐射异彩,心道,果然是稀世珍宝,难怪音色如此之佳。



“总督大人?”几个公子哥望着漱玉翩然离去的身影,再回过神来全吓得瘫倒下去。他们皆是官宦子弟,也都晓得本省新任柳总督是个厉害角色,为人正直,如李鸿章那样的重臣都敬其三分,并举荐他做了现在的位子。



“见过总督大人。”众人知悉了柳向阳的身份,纷纷下拜道,佩瑶也跟着跪了下去。



“大家请起。”柳向阳待众人起身之后,便朝那几个两腿还直打哆嗦的公子哥走去,从一人手中拿过那幅画来问道,“高公子,这幅画是你的吗?”



“回,回制军大人,正是学,学……学生的。”高公子战战兢兢地答道。



“吃了它。”柳向阳将画递了过去,冷冷地说。



“啊?”高公子见柳向阳一瞪眼,连忙将画吞了下去,“我吃,我吃。”



“滋味如何?香不香?”



“不——呃——”高公子打着嗝连连摇头。



“你父亲高翰林可是最工于笔墨丹青,想必你已尽得真传,之前既称此画为佳作,这佳作怎么会不香呢?”柳向阳显然认识这些公子哥都是谁家的少爷,厉声说道,众人闻言都为之失笑。



“啊,香!香!”高公子慌忙又连连点头。



“那你们说香不香?”柳向阳又转向其他三个公子哥道。



“当然香,一定是香的!”



“非常香,十分香,特别香,格外香……”



“香哉,香乎哉,其香无比哉!”



“够了!”柳向阳喝止了几人的附和声,冷笑道,“你们几个败家子,就知道在这里穷究一幅女人画香不香,好给你们的老子丢脸是吗?枉你们平日里读的也都是圣贤书,却不思发奋报国,以雪君父之耻,就只晓得拿女人来寻开心,言辞龌龊,真是败坏风化,辱没斯文!”



“大人教训的是,是学生糊涂,学生知罪了。”四公子哥齐声道。



“既然知罪,那你们是认打还是认罚?”



“如何认打,如何认罚,还请大人明示。”



“若是认打,就叫你们跟刚才那幅画上的女子一样当街决杖。”



“啊?大人,我们认罚,您说要多少银子吧?”



“本督不要你们的银子。你们既然对这个画如此有兴致,又都深爱其香,据本督猜度,省城内一定还有此画,那就罚你们三日之内将它们全部找齐,但不得传示他人,然后将其送到总督衙门,当着本督的面把这些香喷喷的画全都吃了!”



佩瑶听到这里,差点要脱掉帽子跳起来拍案叫绝道,我的主啊,柳大人,你简直让我感动得只差要对你以身相许了!不过让他们吃本小姐,不,是本小姐替身的画像,那可就真是暴殄天物了。



“啊?!”四公子哥全听得傻眼了,众人顿时一片哄笑。



“如若不然,本督就将你们当街杖毙,以谢斯文!”柳向阳继续补充道。



唉,他若是再年轻一些,长得再比梁大英俊一些,佩瑶心想,那这个西施第二我一定主动请缨去当。



男子如能真惜美,佳人怎得不垂青!

佩瑶有三天没再给柳向阳跟梢,因为她在追踪那个高公子。



为了保住自己的比许多女子还要细皮嫩肉的鹅毛堆雪之臀,高公子四人可不敢寄希望于柳总督也像怜臀惜娈的郑板桥先生一样舍不得打他们屁股板子,所以无不竭尽己能地动用了一切手段去找画。好在几个都是有权势的人家,舍得花银子,又是奉了总督大人钧命,三日下来全省城所藏有的裸杖图竟都被他们弄到了手,加上被吃掉的那幅共计是一十三幅。



四人一合计,恰好每人当吃三幅,不至于被胀死,也不至于会被杖死了,终于都松了一口气,只是委屈始作俑者的高公子先多吃了一幅,其他三人还要拿他取笑道他多占了人家妖女的便宜。



第四天一早,高公子四人一道带上了画前往总督衙门交差。途经一条没有其他行人的巷子时,突然有一个白面粉净的后生右手持一把洋枪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

“你是谁,为何拦住我们,想,想打劫吗?”



“本小姐见几位公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所以想劫色!”后生用左手摘下了帽子,露出了飘逸的秀发,正是女扮男装的佩瑶。



“啊,原来是个大美人啊!小姐这么漂亮,劫色还要用这洋枪吗?你就先来劫哥哥我吧……”



“小姐,还是先劫我吧!”



“先劫我!”



“小姐你看,本少爷最有风度了,我就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所以小姐还是先劫我吧。”高公子的确技高一筹道。



“几位哥哥,你们就先别争了。”佩瑶存心要好生捉弄他们,便媚声道,“人家倒是有一个好主意,哪位好哥哥第一个猜出来人家是谁,人家就先劫他。”



“小姐是九天仙女下凡。”



“不对,是月中嫦娥谪降人间。”



“小姐就是那织女,在下愿做那牛郎。”



“娘子就是七仙女,相公我就是那董永。”高公子一下子又将自己与佩瑶的关系比其他三人提高了一个等级。



“那几位公子就不怕人家是妖精吗?”佩瑶扭动着腰肢妩媚笑道,心说除了王母娘娘中国的女神仙还有哪一个你们没让本小姐当上啊。



“小姐要是妖精那就更好了,我最喜欢的就是像娘子这么标致的妖精。”先前两度后来者居上的高公子这次忽然先下手为强道。



“那公子是不是还要再把人家吞到肚子里去啊?”佩瑶朝高公子抛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媚眼道。



“你是——”高公子闻言立时大愕。

“怎么,几位公子手里都还捏着几张本妖女的画像,这就不认识人家了?”佩瑶说着举起洋枪指向四人,而对自己男同胞的弱视跟近视真是感到悲哀。



“啊?你就是那妖……这画上的那位留洋回来的小姐?”高公子与其他三人相顾失色道。四人再一寻思,总督大人如此护着她,不定和她有着什么非比寻常的关系,语气顿时都软了下来。



“小姐饶命啊,我们不知道小姐原来是总督大人看上的人,才会胡说八道,我们该打……”一个说着就真的抽起自己的耳光来。



“我们有眼无珠,冒犯了小姐。不,我们就是猪,是蠢猪,小姐就饶了我们一条猪命吧!”



“小姐要是非得罚我们,在下愿意这就跟小姐去总督衙门,让小姐也重重打我一顿板子。”这位认错态度倒是很诚恳,心里盘算着就是被美女暴打一顿做鬼也算风**流了。



“本小姐对要你们的命没兴趣,更懒得高招玉手去打你们。”佩瑶只得循循善诱地教育他们道,“我说的劫色指的当然是要你们手里那些本小姐的画像,你们却真的笨得跟一群蠢猪一样!”



“小姐教训的是,我们就是一群地道的蠢猪。只是小姐把画要去了,我们怎么向总督大人交代啊?”



“你们怎么就是还要跟蠢猪似的?总督大人叫你们把这些画全都找来吃掉,还不就是不想叫它们流传出去?现在它们落到本小姐手里,总督大人自然就不用再担心了。”佩瑶真恨不得将这帮公子哥全送英吉利的女子寄宿学校去吃藤条,好帮助他们脑子开窍。



“那小姐陪我们一同去见总督大人吗?”



“猪脑子啊?!本小姐还没有过门呢,再者你们又不是我的娘家人,本小姐岂能同你们一道去总督衙门?”佩瑶心说,你们不是以为总督看上了我么,那我就顺着你们的意思下坡。



“那,那我们这四头猪该怎么办,还请小姐给我们指条明路。”

“好吧,你们几个猪头虽然笨了些,但还算听话。”佩瑶从身上掏出一张字条递给他们道,“你们将这个交给本小姐的世兄柳总督,他自然不会为难你们了。”



“世兄?”四公子哥闻言齐声惊道。然后,高公子抢着接过了字条说,“都说士为知己者死,我们四人活了这么大,就小姐肯告诉我们原来我们是四头蠢猪,小姐真是我们的知己。为了小姐,我们就是被总督大人给当街杖毙了也认了,这些画就还给小姐吧。”



“那本小姐就笑纳了。”佩瑶心说,我使了个美人计你们就回敬个苦肉计啊,本小姐才不上当呢,照单全收。随后抄起一张看了眼,不觉失笑道,“这画得倒是栩栩如生,果然是上乘的艺术佳作,不过这玉臀变血洞的过程还是能录成电影才够生动。”



四头蠢猪在一旁听了,虽然听不太懂,这次却不太蠢地心道,她看了那画还能笑得出来,这不是妖女是什么?只是猪脑子哪里晓得佩瑶的如意算盘,自己若是把这些画拿到西洋去拍卖,然后再以自己的亲身经历现身说法,一定会赢得许多人反对野蛮而落后的清王朝,拍出一个好价钱来支持革命,同时也算是为世界艺术史做出了贡献。为了筹集革命经费,她在西洋还曾为大学美术系的学生当过东方女性之裸**体模特呢。



为革命献身的以苦为乐,拖着猪辫子的他们怎么会懂呢?佩瑶扬长而去后,四公子哥才挤破猪头地争着打开了那张字条来看,只见上面写道:



通世之交制军柳大人钧鉴:

 世兄高义,愚娣钦佩。高公子等人所集之画,惟娣乃

 画中人,焉能容其腹纳?今俱已笑纳之,望兄勿责其空手

 而至也。

 知名不具,

裣衽百拜。

高公子等人未能及时将佩瑶的信札面呈柳向阳,因为他去了辖下另一省的省城晟州拜会满人巡抚端睿。若是论官衔,总督高于巡抚;论职权,二者却差不多,且总督非得特旨并无节制巡抚之权,倘若督抚闹矛盾到不可收拾,惟有各自奏告皇帝,听天由命。这种一山二虎的官制虽不合情理,却符合中央集权之需,以防出现疆臣尾大不掉。咸丰朝时,汉总督吴文镕就曾被满巡抚崇纶逼迫,在缺兵少饷的情况下战死黄州。所以,柳向阳此举也是未雨绸缪的举措。



端睿向来是多磕头少说话,四平八稳地做官,因是旗人而得迭次升迁,以至封疆一省。然其以皇室之忠心奴才自许,既惟操柄实权的老佛爷马首是瞻,又慑于纲纪名分而礼敬光绪帝,故变法诏下便称病退养私第,将烫手山芋扔给布政使了事。结果,慈禧再度训政,高度近视的布政使被以“目疾”免职,端睿则安然无恙地复行视事。



柳向阳吃定了端睿,郑重其事地屈尊来拜,使其虽惶恐却又更感激,嗣后自是不便非难他这顶头上司——以免背上忘恩负义之名,那还能在官场上混不?不过话说回来,若换做别人,端睿恐不免疑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可柳向阳则是出名的厚道之人,从未以私怨报复异己,这一点他早已打听的很清楚。给足了端睿面子后,柳向阳便在全部辖境内尝试畅行其志,如通商、惠工、重农、育才及修武备、浚利源,实系有关国计民生者,皆切实次第举行。但这些却都是“雨点大雷声微”,因为他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默默地去做些变革性的实事总比口惠而实不能至要好些。



一位从随晟州的心腹亲兵奉承柳向阳能调和满汉,诚为殊能,柳并未答语,其后与欧阳煦言及此,则摇头叹道:“笠翁当知,似湘淮之同族尚难相谐,何况满汉?此不过作一表面文章耳。军兴之后,督抚几乎尽为汉人,然自甲午以来,满人之为督抚渐次盛矣。由此可见满汉之隔阂终是难解,奈何?”



从晟州回来后时已黄昏,柳向阳遂直接还府,经过后花园时忽听见自己的宝贝女儿翩翩在唱一首禁曲,正是在南方乡野间流传很广的民谣《不见哥哥回家中》:



豌豆花开花蕊红,太平军哥哥一去影无踪。我黄昏守到日头上,我三春守到腊月中,只见雁儿往南飞,不见哥哥回家中。

豌豆花开花蕊红,太平军哥哥一去影无踪。我做新衣留他穿,我砌新屋等他用,只见雁儿往南飞,不见哥哥回家中。

豌豆花开花蕊红,太平军哥哥一去影无踪。娘娘哭得头发白,妹妹哭得眼睛红,只见雁儿往南飞,不见哥哥回家中。

豌豆花开花蕊红,豌豆结荚好留种。来年种下小豌豆,花儿开得更加红,太平军哥哥五个字,永远记在人心中。



柳向阳见四下并无外人,就没有立即上前制止翩翩,紧皱眉头一直听到她唱完,才自言自语了一句道:“若由百姓著史,诚不知数千年之国故又当如何也。”随后,放步入园来到女儿身后,在她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道:“鬼丫头,这几日爹不在,你是不是又跑出去玩耍了?这歌从哪儿学来的?”



翩翩回身扑入父亲怀中,撒娇道:“爹爹放心,翩儿是您的将门虎女,女扮男装出门安全无虞。我去看望外公,回来时在乡间听见几位姐姐唱的,便记了下来。怎么样,女儿的记性好吧,听完自己就会唱了。”



柳向阳祖父便死于洪杨之乱,按说与太平军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他不愿将这些沉痛的往事加诸于女儿天真纯良的心灵,只是委婉地告诫道:“翩儿,你要出门爹不拦你,但总须叫程伯派人随扈才好。你喜欢唱什么在家里也可尽情去唱,只是像你刚才唱的这样犯朝廷忌讳的歌是唱不得的,你知道么?”



翩翩眨巴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问道:“为什么那些姐姐能唱,翩儿就唱不得?糊涂先生告诉我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那皇太后不还照旧临朝听政么!但要没有外人偷听,女儿嘛还是要——嗯,想唱就唱!”



“糊涂先生”是翩翩为刚被其气走的西宾胡老夫子起的绰号,对这个小活宝,柳向阳任是英雄也拿她没辙,至于历来所请的塾师更无一不被古灵精怪的柳大小姐折磨得落荒而逃。听她这番言语,柳向阳语气中略带赞赏地教训道:“你这丫头可真鬼的很,一学什么其实都明白,为何就总爱拿老师开涮?看来没有玉姨能狠下心来管教你,你便真要上房揭瓦了。也罢,先生爹就不再给你请了,不过你若再一味胡闹,小心爹给你找个后妈好生管你!”



翩翩晓得父亲是决不会容任何人欺负自己的,抬脚对柳向阳耳语道:“任谁要管您这鬼怕神愁的女儿都要借力打力才成,只怕后娘会好生管的是爹爹您吧?”说罢,抿嘴笑个不止地奔回绣楼,因为不曾裹脚,转瞬即逝,只留下柳向阳苦笑着立在园中怀远亭内。

柳向阳折回书房时,老管家程福已将室内整理妥备,并点燃了蜡烛,沏好热茶放在书案上。程福总是如此事必躬亲,叫他很是过意不去,但劝也无用,老管家总怕别的下人粗手粗脚的打理不好书房这样神圣的地方。呷了口茶后,柳向阳又翻阅起梁从柯整理出来呈送给他的佩瑶的诗文集,梁从柯将其中犯忌之处多已删去,这个他自是一眼就看穿了。不过梁从柯也吃准了他的胸怀宽宏,竟将佩瑶的《闻道六君子捐躯菜市口》一字不落地抄录呈上。



若将首句“谁料维新作楚囚”中的起字“谁”易作“讵”,则意境更佳矣,柳向阳如是眉批道。再读至佩瑶那番对维新派所鼓吹之妇学的批判,他对此女则更多了一分敬佩,乃为评曰:“然哉斯言!所谓妇道,实缚道也。于女子既缚之,何以兴亡责之?若卫汝贵之不负妻望,敛饷肥己,善自为计,勿当前敌,以至丢盔卸甲,其妇固无良,或有无知之故;然为统帅者令出家门,私以代公,贻羞千古,武士之耻辱尽矣!先贤有云: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余窃以为,待妇人亦当如是。又如大禹治水,与其严防死堵,不若妥为疏导,使男女各得其宜,勿结强扭之瓜,岂不善哉!”【注一】



题罢,柳向阳却也如程启礼一般为佩瑶感到些许隐忧,因为巡抚杨盛一直不遗余力地吹捧名教,对她这样的异类断然是容不得的。但柳向阳偏就有一分“世人皆欲杀,我独怜其才”的血性,所以决计在其治下一定要保其万全。



杨鼎昌自从纳了新宠,对绥靖地方有所放松,凡事多交与兼任省城保甲局委员的候补道梁从柯办理。他自己则每日在府内醇酒妇人以为行乐,但最令其乐此不疲的却是另一桩言之不雅的癖好。因他与梁从柯原是一省同乡,该省历来有笞责侍婢的风气,他尤好此道。也巧了,梁从柯献给他的美姬嫣红对此似乎很是受用,久之自然得专房之宠。为了安抚其他妻妾,杨鼎昌便动起坏心思,寻嫣红一处不是,叫她们轮番笞其以为解气。



傍晚,杨鼎昌安坐内堂,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眼前的美妙情景。秀气中透着些野性的嫣红正伏倒在座前的砖石地上受杖,紫菱裤退至膝弯,雪白粉臀毕露无遗。臀上鲜血淋漓,红白杂错,色彩惊艳,叫人赏心悦目。嫣红努力地抬起头,面朝杨鼎昌,似要让他看清其受刑时的神色。嘴上衔着一根他的金烟杆,以防咬伤舌头;额头冷汗如注,秀眉紧蹙,竭力忍痛。脸上那种哀婉凄惨的表情既让人怜惜,却更叫他产生一种施虐的兴奋。新换上的两名赤**裸上身的执杖侍妾领会了主人的神色,双手挥动刑杖加力狠打,落杖噼啪有声,血珠飞溅,而二女的四颗肉弹也颤巍巍的弹跳不已。嫣红直痛得死去活来,却坚咬银牙不敢出声。



嫣红未进门之前,时日推移中姬妾们是行刑者与受刑者不断交替,这令杨抚台御下众雌无不私下苦研行杖之技,但凡出手都能打得对方痛不欲生,以报往日一杖之仇,如是亦使他观刑兴致更浓。每当看到摧花折玉的刑杖在那万种风情上肆虐,行杖者累得娇喘吁吁,受刑者痛得俏脸变形,汗泪滚滚如同骤雨打新荷,一边捱杖一边在心底酝酿下次如何报复打自己的人——当然,这种机会杨鼎昌一定会给的,他由此而生一种玩弄众生于掌间的无上快感,立时一柱擎天,性致勃兴,整个人都似年轻了两三旬。刑毕,正好可以将受刑者搂在怀中轻怜蜜爱,且施一番恩宠。杨鼎昌多年精研房中术,认为大刑之后女子元气淋漓,与之交合最为有益。尽情屑越后再温语抚慰,厚赏珠玉,并赐药令之好生调养。受刑者反而只有感激,却将一腔愤恨完全转到了行刑者身上。此即老杨之养生法与御女术,亦是其施政之法门。行之有年,杨鼎昌如今虽年过半百,然犹似生龙活虎。但他真正期待的用武之地,则是驰骋宦海,入阁拜相而位极人臣,绝不甘居柳向阳之下。



自从杀出嫣红这个“程咬金”,也不知用了哪“三招斧子”便叫老爷夜夜歇在她房中,夫人年过五十后遂不与同寝,余下的侍妾也几近在守活寡。于是,嫣红落到她们手里,自是休想得半分容情。两轮数杖足,杨鼎昌叫了停,唤一婢取备用家法来,乃是番黄板子。



“嫣红,平日老夫最为宠你,所以对你管教不得不更加严厉。她们不知自己何处不如你,却由此心怀怨望,妒意横生,罪过更大。今日罚你不过是薄惩,重在儆戒她们。好了,现在你就把这番黄的来历说与她们听听。”杨鼎昌说罢,即命放开嫣红。



“谢老爷恩典。”嫣红谢了打,便有丫鬟上前为其拭血上药,帮她穿好裤子。随后,她就跪在杨鼎昌座前将“番黄板子”的由来娓娓道来。



【注一】:

甲午战争时,淮军统领卫汝贵带军开赴朝鲜。行前,卫把饷银二十四万两之三分之一汇往自己家中,其妻与夫书一封说:“君起家戎行,致位统帅,家既饶于财,宜自颐养,且春秋高,望善自为计,勿当前敌……”后来卫果不负妻望,平壤之战一开,与叶志超弃城逃跑,狂奔三百里,一度逃得不知去向,七八天后才找回清军大队。日本人看到这封家书,视为奇闻,将其作战利品,一度放入自家教科书里。

明初,金陵一带富贾众多。有伙来自关外石嘴山一带的窜匪,一路南下,十分剽悍,就在京师周围方圆不出百里的地方频频劫掠。匪首阮兀是一个非常阴毒之人,就好掳掠富家千金和贵少妇,更喜欢在她们的玉臀那鲜活嫩肉上寻开心,其最常用的方式即“刺团肉”——原来,在阮匪老家的石嘴山上生长着一种独特的灌木,特别耐寒,也特别难长,而最独特之处是它的枝体上长满了一种棕色的芒针,每个单独的芒针又有三根芒刺组成,三根芒刺呈“爪”子状分布。芒刺很细小,皆尖细根粗,但却十分锐利,人手不小心碰到它,一触即破。就是这种东西,阮匪在南下之前进行了大量收集。他们用砍刀砍下它的枝体,再用刮刀刮下它的芒针,然后用几层子的麻布袋进行灌装。阮兀曾得意地说对其手下说:“带上它们,我们说不定还会坐享其成呢!”南窜后,他们经常夜闯富户,抢走人家的少女少妇。到了寨子里,他们就把她们按趴在一张木板上,褫去下衣,摁住其臀,把一小袋一小袋的芒针倒上去,再用厚实的胶鞋底在上边使劲的踩,慢慢的揉,用力的蹬……直至满臀嫩肉里里外外到处陷满数不清的芒刺,成了完完全全的“刺团肉”,然后便把她们放回去。这些获释的女子其实已得不治之症,那些深陷密布在肉里的芒刺任你找也找不完,挑也挑不清。其臀三天之内就会锃光发亮,七天之内就会肿胀得象一大盆发酵面!可是那丰满的痛肉你又剜也剜不得,割也割不得。她们整日坐不得凳子,挨不着床沿;有的甚至穿不得裤子,盖不得被衣,就只能整天趴在床榻上呻吟,徒惹邻里乡亲争相观看。那些女子原先好端端的堆雪臀之到最后究竟会如何呢?化脓,溃烂,腐死……除非日后能奇迹般地又长出个新臀出来!阮匪们的这一损行使他们的名声大显,所到之处,方圆百里有钱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无不闻风丧胆,拼命催促家里人主动跑到寨子里送金献银,以保平安。多年后官府下了很大气力才肃清阮匪,并活捉匪首阮兀,从其供述中弄清楚了“刺团肉”的根底。其后官府也想用此法对付那些罪名大而又十分顽固的女犯,可石嘴山远在关外,去何处弄那些“芒刺”呢?再说大堂上用这种阴招对付女子,也实在不雅。于是,他们发明了“番黄”——即把大毛竹一剖为二,不经打磨加工,毛刺刀刀的,用其行杖,会有许多竹刺留在肉里,如此既不失官府大堂的威慑力,又有利于女犯刑后醒悔悟过。



嫣红波澜不兴地侃侃说罢,在场的众妾婢无不听得胆战心惊。这时,杨鼎昌一捋山羊胡道:“于今,你们可知老夫为何要选这番黄作备用加法了?实话告诉你们,今日嫣红实在替你们受罚。你们见她受宠,便整日里争风吃醋闹得阖府不安,老夫原是要就用这番黄板子惩戒你们的,可嫣红却一再为尔等求情,这才惹恼了老夫。人家如此贤淑,你们不觉得羞愧吗?做老夫的女人,首戒在一淫字,犯此者必诛之;次戒即在一妒字,犯此者今后一概番黄伺候!尔等记住了否?”



群女闻言,俱双股战栗不已,垂首应道:“谨遵老爷教诲。”



杨鼎昌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自己亦有如孙武操练宫女之能,既已齐家,何以不可治国平天下,也做这大清朝的一颗顶梁柱?在他看来,妇人就该对自己的夫主惟命是从,不得有半点违拗;百姓只合躬耕匍匐于地,而为安分守己之农牧顺民;读书人以仕代农,便当以尽忠朝廷为立身之本。至于国号、礼制乃至发式与服饰等,更皆神圣不可侵犯也。



清初,即有留发不留头(不肯剃发留辫就砍头)之说,在维新的*****,康有为却竟然提出要剪辫子、改国号(把大清改为中华)、变服式!儒家经典是士绅赖以安身立命的宝贝,康有为却偏偏说是伪经,如此将政治与学术绞在一起,自然疏远了大批有改革要求的士绅,徒然招致怨恨和敌意。杨鼎昌就是这样坚定地站在了康党的对应面,其实甲午战后他原也曾附和过变法的,不独是他,就连他的座师、最以顽固闻名的大学士徐桐当时都曾上折子要求变法。



可惜,康有为等人将事情搞砸了,徐老相国遂充当西太后的急先锋,跳出来攻击光绪帝支持的维新变法,其门生杨鼎昌自然也就要见风使舵。于是,杨巡抚对打击新党不遗余力,只是前面横着一个上宪柳向阳,他不便专断用事,就将一些隐秘之事交与梁从柯代办。



杨鼎昌以为将柳总督的准女婿拖下水,他们督抚二人就别想能掰扯清楚了,这招看似很高明,却恰是最为失算——因为梁从柯能否称为柳向阳的乘龙快婿还是未定之数,可其另一层秘密身份可是真切无疑的。



这日掌灯时分,省城一家名曰涵璧楼的行院热闹非凡,因为恰逢该楼例行“打金枝”的日子,所以城中子弟无不趋之若鹜。原来,照这风月行的规矩,每月若不能按其姿色和才艺的等级从寻欢客身上赚足额定的银两,便不免要出乖露丑,在大厅当众褫去下裳受责。



如此好戏,有几个闲钱的男子谁肯错过?即如白扇,也常扮作各种身份前来捧场,这次自不例外。待他带着装成其家仆的佩瑶到涵璧楼时,已是高朋满座,大厅上搭起了高台,数名女伶正在台上翩翩起舞,公子哥们则在下面指手画脚品头论足。少顷,但闻一声锣响,满楼的姑娘都涌了出来,衣袂飘飘,姹紫嫣红,真若百花齐放。只消看她们的神色,就知今晚谁那粉雕玉琢吹弹可破的臀儿要遭殃了。可眼下白扇却无心思去想这些,趁着主戏就要开演时,便同佩瑶退至内院他的包房。



今晚,是他精心挑选的叫佩瑶正式晋级加入不才堂的时机。众人都去看热闹了,自然不会留意他们在做什么。包房内设有香案,供着黄帝画像,佩瑶在白扇引导下上香礼拜,并啮血滴于香灰坛内,盟誓辞道:“某虽不才,愿竭愚诚,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服从号令,践行此志,牺牲一切,在所不惜。”言罢,再拜之。礼成,复对白扇执谒见香主礼,白扇则以堂口暗号授之。



至此,佩瑶方知不才堂得名的由来和代号白扇的梁从柯为何又叫梁不才,盖自谦以发救国之奋也。由是,她也晓得了他所谓的黑白两道通吃原来如此,不过却觉得这实是黑白颠倒了。

古人云:月黑风高,正是杀人好时候。



佩瑶也这么以为,于是女扮男装,装备了一身夜行衣,一副蒙面黑纱,携一柄——她总意淫地想是一位白马骑士送给自己的,实则是从梁从柯的一处金屋藏娇之所顺手牵羊来的——长剑。若问她为什么不用那把洋枪,当然是因为里面其实没有子弹,否则有四个猪头早就变成死猪头了。



这个样子,自然是要去杀人。杀一个男人,但并非是对她负心的男人。



女人其实对自己喜欢的男人,就是其已经负心了却也往往下不了手。而男人往往,就吃定了女人这一点。



佩瑶心想,只要除掉对本省革命威胁最大的巡抚杨鼎昌,自己也就不用真得出卖感情和贞操英勇无畏地去为革命献身,给省内唯一能制衡杨鼎昌的柳总督填什么房续什么弦了。再说柳向阳那么仗义,自己若是去欺骗人家的身体跟感情那也太不够义气了。



另外,白扇还画蛇添足地告诫佩瑶不可轻信洋务派和维新党。前者自不必说,至于后者,孙文伦敦蒙难事件后,康有为竟认为把自己的名字与孙氏联系在一起是一件极冒险的事,其弟子麦孟华还据此事件斥孙为“盗匪、会党分子,使中国丢尽了脸的人。”其实早在乙未年(1895)时,孙中山和康有为就联络过。那时孙中山正在准备广州起义,他派陈少白到上海去找康有为。陈正好和康有为住在了一个客栈,仅仅一房之隔,于是孙文的特使和康有为有过一次“颇欢”的谈话,谈的全是如何推翻清廷之事。但到政变失败,康梁出逃,孙中山有意与康合成一股力量时,康的回答让其吃惊不小:“今上圣明,必有复辟之一日,余受恩深重,无论如何不能忘记,惟有鞠躬尽瘁,力谋起兵勤王,脱其禁锢瀛台之厄,其他非余所知。”会党由此视康党如陌路,最为机密的不才堂更是信不过维新派了。



入不才堂后,白扇向佩瑶介绍各地会党时,提到的一个例子叫她印象极深。说的是左宗棠驻军汉口,奉命去镇压新疆叛乱时,恰好哥老会头目(人称大龙头)犯法逃到汉口。左大帅正准备从汉口开往西安,忽见队伍自动集中,排成十几里的长队,非常诧异。不久接两江总督的文书,说有巨匪要从汉口逃往西安,着地方查办。老左摸不到要领,无计可施时,忽见队伍更形活跃,说是去欢迎大龙头,左更莫明其妙了。还是幕僚明白究竟,说道:“军中士兵上至将官都是哥老会中人,所谓‘匪首’就是他们的大头目。”并建议:“大帅最好加入哥老会,做大龙头。不然,我们无法到新疆。”左听后便去开山,做起大龙头来,收留会党,这才平平安安地到了新疆,新疆也因此有了哥老会。佩瑶听完这个故事,立即知晓香主同志说这个的用意,他们如今干革命也不得不借重江湖上的力量,且道上的人讲义气,不似康圣人那般反覆无常。



其实,佩瑶从无轻视绿林之意,甚至在西洋习练了些剑术后即颇以侠女自居,所以她也想为不才堂成功送上一份“投名状”,好扬名立万于江湖,昭告天下——不惟壮士能除暴安良,巾帼豪杰更是青出于蓝。作为有教养的女性,她并不爱好暴力,但却不反对在必要的情况下以血还血——对杨鼎昌这样镇压过革命的刽子手尤其应如此,就像莎士比亚在《罗密欧和朱丽叶》中说的:“对杀人的凶手不能讲慈悲,否则就是鼓励杀人了。”



夜色渐深,杨府里死寂阴沉。



佩瑶先扔了一颗石头到院内,见无动静,于是纵身逾墙翻入。她蹑步而行,却仍偶有轻微声响,此时倒要恨自己怎么没有裹了小脚。如是折腾良久,依然没有找到杨鼎昌的卧房,不过可是没少偷窥到不少漂亮女人孤枕难眠地躺在绣床上辗转反侧。这样的美差梁大色棍一定十分乐意来做的,佩瑶心想,再一转念又抱怨起杨鼎昌果然比梁大还色有那么多房妻妾还不算丫鬟侍婢,害得自己连他今夜****何处都找不到。



我总算明白了有权有势的男人为什么要养那么多大小老婆,原来这样可以大大提高自己性命的安全系数啊。佩瑶恍然大悟道,狡兔三窟,难怪自古皇帝们都要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真是寻欢作乐生龙育凤免费享受防刺保险三不误,敢情如此啊!



佩瑶研究完后已经又穿过了一道回廊,但还是没能实现偷窥男人的作案步骤,心说这杨鼎昌的雷墙之防怎么比那些贞女烈妇还强啊?再一估摸时间不禁又犯起了嘀咕,自己明明偷听到他们几个会党今晚子时要来行刺杨鼎昌,这才提前赶来想先下手为强,可现在都已近丑时了怎么还不见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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