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我们相遇 || 16.0万字

前世我们相遇
是我的缘还是你的劫?
现在我们牵绊
是上天对我的惩罚还是眷顾?
前世今生我对你如冰雪两界
却不知你情愫如丝缠绵左右
梦中人原是心中人
心中人已为梦中人
梦里梦外你我们是续缘 还是就此决绝 终相忘于浮世

第一章

王钰合上办公桌上的病历本,将身体靠在椅背上,忙碌了一上午,工作总算告一段落。他把手直直地举过头顶狠狠伸了一个懒腰,僵硬的肩膀立刻感觉舒服了很多。人的精神一放松下来,最原始的需求立刻蹦了出来,白大褂下瘪瘪的肚子发出了“咕咕”的抗议。王钰揉着肚子,扭头看了一眼侧面墙上挂着的旧钟表,已经快一点了,怪不得呢。
趴到办公桌上,翻开工作记录本,王钰瞄了一眼日程安排,除了下午2点半有一个复诊的病人外就没有其他安排了。满意地合上本子,他准备去食堂看看,虽然这个时间通常也只能去买小餐厅的炒菜了。没再耽搁,从抽屉里拿了钥匙王钰便走出办公室,顺手把门带上。
走在通往食堂的白色长廊里,王钰琢磨着这次假期的出行计划,除了工作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旅行了。距离上一次和驴友出游差不多有将近半年时间了,这次五一小假期再加上一直存下来的年假总算可以让他好好去享受一把了。所以在假期批下来的第一时间,他就找到了几个一直不错的驴友商量出游的目的地,最后决定去诺尔盖大草原溜达一圈。
不过每次出游如果有新团员加入,在互相介绍的时候王钰总是会遇到一个问题,那就是要准备好接受他们投来的好奇甚至是怪异的视线。因为……王钰是医生,但他又和普通医生不太一样,普通医生治疗的是身体,而他治疗的是精神——看不见摸不着的虚幻世界?郁闷的是他还不是那种坐在精致办公室,穿着白大褂和来访者慢条斯理谈话的心理咨询师,而是正经八百每天都要到这栋充斥着黑色铁门和灰色栏杆的精神病医院上班的精神科医生,用人们的白话来说王钰就是一个精神病大夫……
王钰其实一直对这个称呼挺有意见的,名词修饰名词,前面那个就成了后面那个的属性,听上去就好像他本身就不太正常。所以每每有人这么称呼他,他总是会不厌其烦地去纠正——我是治疗精神病患者的大夫。
不过即使别人不这么喊,王钰也知道,在一般人的眼里,治疗精神病人的大夫脑子多少也会有些问题,俗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成天跟神经病打交道,还都是些重症患者,再好的精神再粗的神经也保不齐得出点问题不是?
以前精神病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大部分都是男人,女性非常少,这既是工作需要,也是因为这压死人的社会大舆论,谁想被认为脑子不正常而耽误终身大事呢?不过在大学生就业率只有不到70%(还是保守估计)的现如今,市级甲等医院着实是个有油水的好地方。所以现在的人们不再挑剔,管他是治疗身体还是治疗精神,只要能进大医院就行,以致于这几年王钰所在的这个某市最大的精神专科医院多了不少女护士和女医生。
这个变化所带来的一个最大的影响便是:32岁已经是主任医师的王钰成了这些女人目光集中的焦点。183的身高,68公斤的体重,虽然偏瘦了些,但是天生的一幅大骨架和扇子面的好身材,再加上总出去旅游晒出来的健康肤色,让王钰整个人看上去阳光帅气十足。
护士和医生搞在一起本来就是医院最常见的戏码,但是让所有人不能相信却不得不承认的是:王钰从来没有过。别说暗地里的偷情了,就是光明正大的追求和介绍也都无疾而终。虽然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但因为王钰本身的条件明摆着,所以大部分人都觉得是他眼光太高。其实,只有王钰自己明白是为什么,不是什么眼光太高,也不是什么独身主义,只是因为他不喜欢女人。
王钰是个gay。
不过这个gay王钰自己都觉得当得有些蹊跷,有点离奇,他之所以会选择当个精神科医生也是想解答自己的性向问题。虽然现在还没有什么公认的gay的成因定论,每个人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不管是遗传天生也好还是后天形成也罢,总还是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原因。可是他呢?应该是不管跟谁说,谁的回答都是一样的——找乐哪吧。
王钰之所以会成为gay只是因为一个梦,那些从他记事起就一直在重复做的梦,他和一个天仙一样漂亮男人结婚的梦……
其实王钰自己也觉得挺奇怪的,不知道为什么会一直反复做这些梦,最开始都是些零碎的片段,到现在则是篇幅越来越长,情节越来越多,他总觉得那些梦应该是有关联的,却怎么也连不起来。
但有一个共通点就是他的每一个梦里都会有那个男人。别说男人,就是女人那么漂亮的王钰在现实世界中都没有见过,若不是梦境中有他和那个男人亲密的举动,他真的会以为自己做的只是每个男人都会发的最一般的春梦。
王钰给梦中的男人起了一个自觉恰如其分的名字——天仙男。天仙男一直都是古代装束,长发垂肩,细眉凤眼,白皙的皮肤让王钰甚至觉得被ps过了,没有一点点瑕疵。男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眉一眼,都会让王钰有种沉迷其中的感觉。不过最让他刻苦铭心的还是男人的眼神,每一次梦里的对视王钰都觉得有种揪心的难耐,就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难受之极却又扯不断。最后,他意识到他爱上了那个男人,那个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男人。
王钰知道这样绝对不能称之为正常,他曾经试着忘掉梦中的感觉,也在工作之余去过同性恋酒吧,但是却根本不行。别说天仙男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地仙男他都寻不到半只……人果然不能最开始出手太高么?王钰不得不感叹。后来考入医学院选择了精神科也只是想给自己找个比较合理的解释,但很可惜也完全不行。
王钰不得不放弃了,既然改变不了那就接受现实,一切顺其自然就好。这样一想,他也就不再纠结,整个人倒也轻松快乐许多。但是家人并不理解,用王钰他妈的话说就是这么大了也不考虑终身大事,天天除了上班就知道背个1700多块钱的驴包跟一群驴友满处疯玩。在多次软硬兼施的相亲无果后,他妈只能以一句话对王钰作出总结性发言:“你就是个神经病!”然后便终止了所有的干预行为,不再睬他,任其自生自灭。不过王钰倒觉得这样不错,落得个轻松自在无忧无虑。
吃过午饭,回到办公室王钰正打算稍微迷糊一会儿,就看见护士小李快步走了进来,“王主任,刚送来个重症患者,张大夫请您过去看看。”
王钰微微皱起眉,看着护士小李那略显兴奋的表情。在这里呆久了什么样的病人没见过?哭的喊的闹的,拳打脚踢大打出手的,低头不语做沉思状的……护士医生里很少有人脸上再会出现比冷漠更多的表情。王钰禁不住心生好奇,会是个怎样棘手的病人呢?饶有兴趣地站起来,王钰跟着护士小李走出了办公室。
站在病诊室门口,王钰往里面看过去,只见一个纤瘦的男人堆坐在诊室唯一的一张病床上,歪着头看着对面没有任何装饰物的白墙。他眯起眼仔细看了男人的侧脸,只觉得那是张很漂亮的脸,混着些熟悉的味道。
“王主任,”张大夫抬头看到出现在门口的王钰,边打招呼边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这是刚送来的病人,很棘手啊,问什么也不说话。”
“恩,我看看。”王钰说着走过去坐在患者对面的凳子上。
仿佛是察觉到身前的黑影,男人茫然地抬头张望,就在这一刹那,王钰近乎石化……怪不得刚才看到侧脸就觉得有些熟悉,现在在自己眼前的这张脸不就是梦中的天仙男么……不过怎么会?!!怎么可能!
男人的眼睛也在看到王钰的一瞬间突然睁得大大的,没有什么血色的嘴唇微微开启,喊出了一个绝对和当下的状况八竿子打不着的称呼,“少爷……”
少爷?!此时此刻,王钰大脑中那些梦的碎片像被同时抽起般突然在脑海中旋转起来,一阵眩晕过后,眼前浮现的居然是清晰的故事的全部……

第二章

古老的小镇,被周围的群山环抱着,放眼望去皆是青砖绿瓦,蜿蜒曲折的小路就像是古树的根脉把整个镇子连成一体。
镇子的南面是唯一一条通往外面世界的路,但是生长在这里的人们似乎很少会离开,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这样在这里度过漫长的一生。就像他们的需求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根本不屑一顾的东西一样,外面是哪朝哪代、谁执掌天下也都和这里的人们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他们关心的只有镇上几百年来一直流传的那个古老的习俗,一个真正能够改变他们整个家庭命运的古老习俗。
在所有青砖绿瓦的中心,有着一片醒目的暗红色:就像所处的位置所暗示的,那是小镇中最富庶、最有权力的家族的所在——王府。
传说是王家的祖先在战乱的年代带领着人们来到这里安居,人们感激他的恩德,历代奉他们为族长。他们是小镇居民的依靠,每年,王家的宗主都会离开小镇出去两三次,将镇上的特产卖掉换回必须的物品分发给大家,没有了族长,小镇的居民简直难以想象是否可以活得下去。相对于遥不可及的皇帝,王家便是小镇上每户居民的天。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小镇的居民也同样如此。面对清贫的生活,每个人都想要改变,但是在这里要改变命运,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在族长继承人选择配偶的祭祀中被选中,这就是那个古老的习俗。不知道已经延续了多少代,多少年,王家的宗族可以娶很多女人,因为他们需要男丁来继承偌大的家业和守护镇子的责任。当王家的继承人成年以后,就会被带到位于镇子北面的晴明山上的神殿中去,在那里由祖先的神灵甄选出他的配偶。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被选中的人连同他的家族地位都会彻底改变。所以在镇子中每一户家庭想要的并不是能够养老送终的儿子,而是能够改变整个家族命运的女儿。原来所有冠冕堂皇的风俗与习惯都不过是人们最原始的贪欲而已。
仪式举行的那天,寂静的小镇就会像换了一个面目似的,只能用沸腾这个词来形容。不过仪式几乎要20年才能举行一次,所以大多数时候,小镇都是波澜不惊的,甚至可以说是了无声息的。
但是今天,从小镇中心的那个深红色的所有人都仰慕的宅院中,却传出了似乎并不能算得上是平静的声音。
“我不想一辈子都呆在这里,我想出去走走看看。”声音虽然稚嫩语气却十分坚定。
“走走看看?落叶归根,你走到哪里最后也还得回来,干什么绕那么大的圈子?咱的家业都在这里,你去外面做什么?”略显苍老的声音里透着些许怒气。
正堂里王家的宗主王显德坐在正中央的红木龙首椅上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人,略微眯起的眼里尽是严厉。
此时站在王显德面前的是一位翩翩少年,看上不去不过15、6岁的样子,虽然还未完全长成,但已经能够看得出英俊的轮廓,唇红齿白俊朗的面容此时却布满了不服气的神情。虽然没有反驳父亲的话,但是从他的样子看得出来,他并不赞同这样的说法。
当然将少年表情尽收眼底的王显德也一清二楚,他看着小儿子的脸,那表情恍惚间忽然让他想起了另外一张相似的面容,心猛地紧缩了一下,那曾经持续过很久的痛原来依旧没有减轻。但这也让他软下心来,沉了沉声,他说:“鲲頔啊,你也快到成家的年纪了,还是收收心吧,别天天想着要出去,这个家这个镇子以后都是要交给你的,这就是你的命。”
王鲲頔赫然抬起头,明亮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不能理解父亲所说的话的意味,“我才17啊,成什么家??”
不知道王显德是不是回想起了自己年轻时,他无奈地看了小儿子一眼,摇摇头叹了口气,“20岁就是成年,你就要选妻成家,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王鲲頔听了紧皱起眉头,呼吸有些急促,但好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抬起头说:“既然到20岁就要成家,那我先出去3年如何?”
王显德听了儿子的话,本打算去端茶杯的手转而一把拍在了桌子上,他双眉紧皱瞪着自己的儿子,“王鲲頔!你最好死了想要出去这条心,从古到今作为这个镇子宗主的继承人,你就注定了必须老老实实地按照祖训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成家立业繁衍后代,然后守着祖宗留下的这份基业,守着咱镇子上的老百姓到你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从小到大我每天到那里都有人跟着,做什么都有人在旁边监视着,哪儿也不能去,哪儿也不能呆,就连出这个该死的家门都要几次三番地请示也未必会被允许。每天除了念书就是背那些祖训,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我想知道,我不想就这样被关着过一辈子,至少……至少您让我出去看看!”王鲲頔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他往前一步,身子因为急于想说出自己的想法而略微前倾着。
王鲲頔的这个动作似乎被王显德认为是一种对长辈和宗主权威的挑衅,他的脸色难看了起来。“你若是生在平常人家我也管不到你,但是你既然生于我王家,就是我王家的子孙,就不容你坏了祖宗的规矩!让我愧对列祖列宗!”王显德顿了顿接着说:“这种话以后别再提了,不可能!你最好给我安下心来,本本分分,不然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见王鲲頔满面通红地瞪着自己,王显德知道自己的话非但没有能够让儿子安下心来,反而激起了他的情绪……又是同样的状况,为什么就连说的话都是如此相像,不能再让那样的事情发生了,他现在只有王鲲頔一个儿子了……
“来人哪!”随着王显德的一句话,四个家丁从外面走进正堂,“老爷。”恭敬地施礼后等待他的下一步吩咐。
“把少爷带去训诫堂,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放他出来也不许让人进去!”
“是!老爷!”家丁面无表情地走到王鲲頔面前,“少爷走吧。”
王鲲頔厌恶地看着那些就像是根本没有生命的家丁,在这里,不管是这座深红色的宅院,还是这个死一般寂静的镇子,他们永远只会听从父亲的话,就像是一个一个牵线的木偶。狠狠地看了父亲一眼,王鲲頔扭头走出了正堂。
训诫堂就像它的名字那样,是一间类似于祠堂样的房间,区别只在于桌子上供奉的不是祖先的灵位,而是不知道王家哪一代人撰写的一本厚厚的祖训。训诫堂里几乎没有什么摆设,只有几把椅子和一个下跪用的垫子。四周除了进来的那扇门,就只有一扇高在房顶的竖着几根木棍的窗户,因为位置在整个庭院北边的角落,平时根本不会有人来,所以几乎听不到外面的声音,能看到的除了桌子上那两段苟延残喘的残烛颤颤巍巍的黄光,便只有一点点从门缝中透进来的亮光。
王鲲頔跪在垫子上已经快一个时辰了,心情却依旧没有平静下来。自小到大训诫堂几乎就是他成长的地方,不过倒无所谓,出了训诫堂也是一样,只不过是走进一个更大的牢笼罢了。
王鲲頔抬起头,看着墙上挂着的那些摘录出来的祖训,就像是一条条白色的绳索从小到大把他捆绑得牢牢的,就快要透不过气。为什么要生在这个家呢?无论什么时候出去都会有很多人簇拥着,读书学习也是把私塾的先生请过来……虽然周围的人都一口一个小少爷长小少爷短地叫着,可他们并不是真的关心自己。就像刚才那四个家丁没有跟自己动手一样,他们如此对待自己并不是因为自己是王鲲頔,而是因为自己是这个家族的继承人罢了。
思绪到此,王鲲頔烦躁地站起来走到门口狠狠踢了一脚那紧闭的大木门,钻心的疼痛让他跌坐在地上。蜷起身子捂住自己的脚,他忽然想起了哥哥。
其实父亲以前并不像现在这样严厉,但即使是那样哥哥还是跑了,再次见到的时候,却是躺在棺木中的冰冷的尸体。父亲娶了五个老婆,但只有他和哥哥王鲲鹏两个儿子,哥哥的死对父亲打击很大,从那之后就根本不让自己出门了。虽然能够理解父亲,但是王鲲頔却不能够接受,外面的世界或许危险,在家一辈子可能最安全,但那有什么意义呢?一辈子守着这个深宅大院,守着镇子里的这座大山,守着一堆老婆孩子一直到死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王鲲頔有些颓然,抱着脚呆呆地低垂着头。月光透过屋顶上的窗棱洒下来,一根根的黑色阴影让他更觉得身在牢笼。

第三章

“啊~~~~~~!!!”王鲲頔大喊一声,仿佛想要赶走这一瞬间弥漫在心中的那令人恐惧的几乎被淹没的感觉……最后他干脆把两只鞋子都使劲儿扯下来用力扔在那暗红色的木门板上,随着“嘭!嘭!”两声闷响,他卸掉身上所有的力量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
过了一会儿,王鲲頔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两声闷响,地面冰凉的温度透过衣服渗入肌肤,总算是让他稍微感到舒服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当门发出吱呀一声被整个推开,门外的阳光照在王鲲頔脸上将他吵醒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地板上睡了整整一夜。定了定神,王鲲頔这才看清,走进来的是四个家丁,当然已经不是昨天带他进来的那四个了,王家的家丁每天都是要轮换的,这是下人们要恪守的规矩。
家丁们看到王鲲頔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他们,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因为小少爷这个样子早已经就是见怪不怪了。打从进王府的那一天,他们就已经领教过这位小少爷的顽皮和不守规矩了。在他们看来,王鲲頔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愁吃穿的生活才能让他这位少爷有这个精力和时间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举动,而这些对于他们来说简直是奢侈。不过这就是命,生活在小镇当中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自己的命是什么样的,改变不了就只能认头,能进王府做事就已经是修来的造化了,若是真想彻底改变,那就只能指望祖先的神灵让家中生个漂亮的女娃娃了。
“少爷,老爷让您过去。”恭敬地走到王鲲頔跟前,行过礼以后一个家丁如是说。
无非就是要看看这一天一夜训诫堂的效果,王鲲頔慢腾腾地站起身,任凭地上的尘土挂在身上,就那样跟着家丁出了训诫堂。走到正堂,正如王鲲頔料想中的,父亲王显德早已威严地端坐在椅子上。见他进来,脸色更阴沉了几分。王鲲頔走到屋子中间站定,等待着父亲开口教训。
王显德挥挥手,站在王鲲頔左右两边的家丁立刻退了出去,堂中便只剩下父子二人。不知道为什么王鲲頔总觉得今天的气氛有些压抑,只见父亲呷了口茶,重新抬起头看着他开口说道:“想得怎么样了?”
王鲲頔微微皱了皱眉,并没有回答父亲的问话。他不想跟父亲闹得太僵,毕竟他现在根本就没有能力在闹僵后摆脱父亲的影响,而且他还有自己的顾虑……但他也不想说那些违心的话,只能用沉默代替。
但王显德是多么了解自己的儿子,他眯起眼睛看着王鲲頔,看着小儿子那倔强的表情。若是换作平时,就像以往每一次王鲲頔干出出格的事情一样,他也只会教训几句便让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但这一次,他却犹豫了。王鲲頔最近的表现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安心下来了……是因为那和大儿子如出一辙的表情和言语么?王显德自己也说不清楚,但是他现在只有王鲲頔一个儿子了,王家也只有这一个继承人了,他不能让他有任何的闪失,这一次他一定要让王鲲頔彻底死心,哪怕儿子会恨他一辈子。昨夜彻夜无眠,王显德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训诫堂呆得多了,恐怕对你的作用也小了,平日里就是为父对你疏于管教才会落得如今你如此顽劣完全不听为父之言。昨日你未进粒米居然还有力气在训诫堂中大喊大叫,想是仍然没有想通。”王显德严肃地说。
这是哪个该死的多嘴家丁!!王鲲頔不由得在心中咒骂。昨日真是压抑得紧了才会那样发泄,怎么就忘记了门外一直是有家丁看管的……听父亲的语气似乎和以往不同,隐约觉得这次的事情恐怕再难像以往那样不了了之了……想到这里王鲲頔有些后悔昨天的冲动,“父亲……”但他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王显德用表情制止住了。
“从你懂事起,镇上的事和咱王家的规矩就都已经悉数教授于你了,你说是也不是?”
“……”王鲲頔紧咬着嘴唇不语。
“为父的更是三番五次与你说明,但如今看来对你实属毋庸,现在我就给你两条路,一你安下心来在这里守着王家的祖业守着镇子,履行你的本分,另外一个……”王显德顿了顿,看到王鲲頔眼睛中闪烁出些许抑制不住的光彩心中不由一紧,下面的话又用冷了几分的声音说出来:“若你安不下心来,你同样也要做这些事情,由此带来的痛苦只能自己往肚子里咽。”
“这叫哪门子两条路啊??!!!”王显德话音刚落,王鲲頔就不满地大声喊了起来,原本还平静的胸口此时剧烈地起伏着,显示出他现在是何等气愤。这叫选择?!根本就是在说自己根本没得选择,不是安心地做一个木偶就是被强迫着做一个木偶,岂不是毫无分别?!
“这就是你的命!来人!”从王鲲頔的反应上,王显德显然已经认识到没必要再跟说些什么了。随着他的命令,待命的家丁走了进来。“带少爷去训诫堂反省,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靠近!”
“是!”家丁们仿佛也从老爷冰冷的语气里感受到了气氛中的火药味,不敢怠慢赶紧上来站到王鲲頔身边,见少爷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自己走,就要伸手去拉。
“都别碰我!!”心中的怒气无处发泄,王鲲頔忽然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一只任人宰割的蚂蚁,张牙舞爪了半天之后,也只能落个被人轻而易举碾死的结果!甩开家丁已经碰到自己胳膊上的手,王鲲頔转身冲了出去,两边的家丁愣了一下赶忙跟了出去。
王显德看着王鲲頔很快消失在门口的身影,紧紧地皱起了眉。
坐在训诫堂中,王鲲頔努力压下所有情绪,他必须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这个结果比他预先的要早来得多,他根本就没有应对之策。不过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老实的大哥最后会选择逃跑这条路,没有选择就只能自己去改变命运,可是……命运真的能被改变么?
王鲲頔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大哥冰冷的尸体被放在正堂中央时的情景,那时大妈那如死灰般的脸色和她那绝望的神情到现在仍旧让自己全身发冷,而在得知大妈最后的结局时自己也明白了为什么她当时会有那样的脸色和神情——大哥的死原来就是大妈一生的终结……
而这也是王鲲頔一直以来最大的顾忌,他不怕会在外面的世界遇到多大的困难,即便是死,也死得其所,只是怕自己的母亲会和大妈一样,就算自己不会像哥哥那样死掉,母亲在自己逃跑后的命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难道就这样妥协?!难道就真的一辈子按照不知道是哪辈的祖先的活法活一辈子?!那自己的人生算什么?!这个世上王鲲頔这个人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生而无义……
翻来覆去之间,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已经两天没吃东西的王鲲頔甚至忘记了饥饿,脑子里妥协还是抗争两种想法的争斗简直激烈得快要把他的头炸开了,就连房门被推开他都没有注意到……

第四章

“鲲頔……”
一个声音传进耳中,微弱得让王鲲頔一度以为是由于饥饿而产生的幻听,直到那个声音又一次出现,他赫然回头,才发现有个人就站在身后。那是个略显苍老的女人,遮盖在衣袖中的右手上挎着一个暗红色的提盒,本就瘦小的身躯看上去好像因为提盒的重量而又畏缩了几分,但是整个脸部轮廓却和王鲲頔有七分相似。
“母亲?!!您……”王鲲頔惊讶地喊出声,但下一秒便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太大了,便赶紧闭上嘴,快步走到还半敞开着的门前向外张望了一下,奇怪的是外面并没有家丁的影子。但是总算是稍微松了口气,探身把门关好,王鲲頔转身将依旧站在那里的母亲让到训诫堂里仅有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您怎么来了?家丁呢?”王鲲頔关切地问道。因为若是被父亲发现,自己受什么责罚倒不要紧,可体弱的母亲无论如何是受不得的。而且更让他奇怪的是,一直懦弱的母亲今天怎么会违抗父亲的命令跑来,又是如何进来的呢?

“鲲頔……”女人抬头看到儿子露出的关切面容,话未说完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在昏黄的灯火下仔细看了,才知道女人的实际年龄并不算大,不过是30多岁的光景,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都可以看得出年轻时定是个标志的美人,只是在那美丽的面容上布满了愁容,就连双眉之间似乎也因为总是皱眉头的关系,出现了一道深深的纹络。
“您怎么又哭了……”王鲲頔最见不得的就是母亲流眼泪,每每见到在心疼的同时总是会忍不住生气,却又发不得火……
父亲王显德一共有5房夫人,自己的母亲本家姓宋名小颖是父亲的三房,二娘生了2个女儿,只有大娘和母亲生的是男娃。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从母亲生了自己以后,父亲再娶的女人都没能再怀上子嗣,就连个女娃也没。原本并不是很在意的父亲在大哥夭折之后就忽然变得很看重这些,但是不管是前几个已经生育过的夫人还是未生育过的四娘以及才刚刚过门不久的五娘都没有什么动静,不知怎的父亲就觉得是自己母亲的过错,说母亲阴气太盛。
王鲲頔觉得若不是母亲生了他这个儿子,而且现在更是家里唯一的继承人,她的命运可能比大娘还要更难以想象,原本就懦弱的母亲从那时开始就更苍老了很多。
从小就总是看见母亲独自一个人流眼泪的王鲲頔一直想不通在别人眼中风光无限的王家夫人到底有什么好?母亲这一辈子活着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就为了生儿子看儿子接着看儿子生儿子么?这样的话和下人们圈养的那些牲畜又有什么区别呢?
王夫人抹抹眼泪,赶紧从提盒里掏出几盘小菜和两个馒头,放到桌子上,拉了王鲲頔的手把筷子塞到他手里,轻声说:“快吃吧,饿坏了吧……为娘的也保护不……”后面的话因为哽咽而没有说出来。
王鲲頔歪过头叹了口气,抓起馒头咬了一口,原本是真的饿了,可是看到母亲这样却怎么也吃不下……“没事,娘,我这不还活蹦乱跳的么,您别担心。”
“你这样叫娘怎么能不担心呢……你啊……要不是今天老爷在正堂招待几个很重要的客人,家丁都去帮忙了,我怎么能进得来,这次老爷是真的着急了,娘怕你有事啊……你要有个好歹,娘也不活了……”王鲲頔的母亲说着疼爱地捋了捋王鲲頔额前掉下来的几缕头发。
“哦……我说呢。”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母亲能进来。怕母亲担心,王鲲頔还是好歹吃了些。
王夫人在黄色的烛光下看着儿子,既是喜欢又是心疼,生在这样的家庭在外人看来十分幸福,却不知道他们的苦,偏巧自己这个儿子自小就有主意,也因此吃了不少苦头,做娘的她大多数时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挨罚受苦……想到这里,王夫人想起了今天冒大风险前来的目的,叹气说:“儿啊,你就听老爷的话吧,她们(指的是那四个老婆)巴不得啊,你怎么还拗啊,你苦为娘的好生心疼,你就转转性子认命吧……”
王鲲頔抬起头看着母亲,然后将视线移到高处的那扇小窗,沉吟了一下问道:“娘,您就从来没想过要出去么?去看看外面的天空。”
王夫人愣了一下,看着儿子摇摇头说:“天空还不都是一样的。”
王鲲頔忽然觉得心里很堵,扯了扯嘴角,胡乱吃了两口就把碗筷放回了提盒。刚想劝母亲回去免得夜长梦多,就听训诫堂外面传来了女人尖锐的大笑声。在一直寂静的夜里,尤其是刻意保持着安静的训诫堂周围,这声音更是突兀。王鲲頔吓了一跳,王夫人更是整个人重重地抖了一下,抬头惊恐地看着门口。
虚掩着的门这时也被人大剌剌地推开了,吱扭一声两扇木门闪到了两边,母子二人同时看清楚了站在门中间的来人。王鲲頔烦躁地皱起了眉,而王夫人则是硬生生咽了一口唾沫。此时站在门口的正是王显德最后娶进门的五奶奶——杨婉茹,王鲲頔的五娘。
“我怎么记得老爷说过谁都不能靠近这里啊,哟,这不是三奶奶么,您这是……难道您敢违抗老爷的命令啊?哎呀,您拿老爷的话当什么呢?”杨婉茹年纪不过17,人也漂亮,声音更是有着年轻少女的青涩,但是此时出现在这里,说出的这番话的她却让王鲲頔觉得无比厌恶,而此刻的王夫人更是慌不择路,捞了提盒从椅子上站起身就往外走,可刚走到门口便被杨婉茹横出一条胳膊拦下了。
“哟,三奶奶啊,怎么我才来你就要走啊。”杨婉茹挑着柳叶眉看着面前根本不敢抬头的王夫人,而后又把视线挑衅地投向了王鲲頔。
王鲲頔也一幅不吃亏的表情地回瞪着这个年纪和他相仿的五娘。其实杨婉茹刚进王府的时候是很简单的一个女孩子,但不幸的是一直都没能怀上王家的骨肉。在慢慢懂得了在王家没有儿子就永远没有地位,就要处处恭敬小心行事以后,她只好凭借仅有的杀手锏——年轻来为自己争宠,反之对于王鲲頔母子,这个于她最大的威胁则是处处刁难。
王鲲頔虽然顽皮但也守得分寸,从不会让他这个五娘抓到任何可以利用的把柄,而母亲更是做人小心翼翼,这一年下来除了遇到事情被说几句风凉话外倒也没什么损失,可这次杨婉茹可算是逮到机会了,想是不会善罢甘休。看到她伸手拦住母亲,母亲整个人吓得都快要抖散了,王鲲頔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杨婉茹虽然刁蛮但毕竟年纪轻轻又是女流之辈,王鲲頔此时已经生得快要高出她一个半头了,尽管努力不想让自己露怯,杨婉茹还是在王鲲頔走到跟前时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拦在王夫人身前的手也因此放了下去,“你……你想干什么?!”还没等王鲲頔回话,她却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哭叫起来:“打人了啊,有儿子就可以随便打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
王鲲頔呆呆地愣在原地,他怎么也没想到杨婉茹会如此不顾身份歇斯底里,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门外的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声,紧接着他就听见父亲王显德严厉的声音:“如此这般,成何体统!”

第五章

人未至声先到,王显德的声音冷冷得直叫人不寒而栗,所有人,包括前一秒还大喊大叫的杨婉茹一瞬间全没了声音。
“啪!”突兀的一声自身后响起,王鲲頔循声转过头,发现原本提在母亲手中的提篮如今已跌落在地,圆筒状的篮子围着把手的一端歪歪扭扭地旋转着,里面的饭菜早已洒落了一地,刚才吃剩下的馒头现在无声不息地向前滚去,最后停在一双靴子前。
王鲲頔不用抬头也知道,因为在这个院子里穿这种靴子的只有父亲王显德一个人。院子里就像没有人存在一样寂静,就连看家护院的狗都不敢乱吠一声。
“老爷……”杨婉茹满是委屈地娇哼了一声。
王显德看了杨婉茹一眼,然后环视了整个训诫堂,显然是在听到家丁报告后要亲自确认一下状况,接着突如其来的,王鲲頔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左边脸颊上就是一热,随着身边母亲的惊呼声他整个人往一边连挪了好几步才算勉强站稳,捂着火辣辣疼痛的脸王鲲頔低下头默不作声。
王显德紧皱着眉,伸手指着坐在地上的杨婉茹说:“你居然如此没规没矩,她年纪再小也是你娘!”
“老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您别生气,别打儿子啊,和他没关系……”王夫人不敢上前,只能站在原地哭求着。而王鲲頔注意到父亲王显德在进门时的环顾中看了母亲一眼后,视线就再也没有落回去过。
母亲是可怜的,但同时又是可悲的,眼前的这个威严的男人的确是有权有势高高在上,但是他却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丈夫。人有时真的很有意思,一辈子守着这样一个根本连看都懒得看自己一眼的人竟然丝毫不觉得不妥……还天天盼望着有一天他能够回心转意,做那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如果是别人也就罢了,但是现在这么做的人是自己的母亲,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真心疼爱自己的人,他还能说什么?或许母亲只有做着那个虚幻的梦才能继续在这个家活下去吧……
母凭子贵,反过来也是一样,儿子出了差错母亲就成为众矢之的,母亲的压抑的抽泣声让王鲲頔忽然领悟了,原来在这个家他是根本说不出道理的,原来他自始至终就没有可以去选择的余地。
“爹,我知道错了……”王鲲頔双膝跪地诚恳地道歉。是的,我错了……我也许太高估自己也太低估这座巨大牢房的力量了……
王显德楞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一直倔强的儿子会做出如此乖巧的举动,他注视了王鲲頔好一会儿似乎都在考虑这个一反常态的举动是不是和表达的意义是一样的。这一注视王显德便发现王鲲頔的眼角总是忍不住去瞥他的母亲,一瞬间了然于心:“给你五娘道歉!”
王鲲頔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侧过头恭敬地对杨婉茹说:“五娘,我错了,您大人大量别和儿计较了。”
杨婉茹眯起眼睛露出了胜利般的笑,满意地眨了眨眼睛,“五娘我可不是个爱计较的人……我……”
“行了,你还不快起来,他已经知道错了,我正堂还有客人在!”
听到王显德这么说,杨婉茹虽然没有尽兴但也没了办法,嘟着嘴悻悻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都回房去,没有一个让我省心的!”王显德看了仍旧跪在原地的王鲲頔一眼,犹豫了一下,然后用稍微缓和些的语气说,“少爷还要继续受罚,你们几个给我严加看管!”
“是!老爷。”
王夫人自然也不敢违抗老爷的命令,虽然对儿子是依依不舍,但也只好跟着丫头们回房去了。
众人散去,训诫堂中只剩下王鲲頔一个人,但是他却久久都没有站起来,一直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似乎只有借助身体上的痛楚让心中的绝望稍微缓解几分,他忽然觉得心中一直存在着的某样东西就在刚刚被他亲手弄碎了。
每次自己违抗父亲的命令,倒霉的都是母亲。想到母亲,王鲲頔扯了扯嘴角百般无奈,也许自从嫁进王家那天起就注定了她的这种命运:不生儿子不得宠,生了儿子时刻担心着,好像怎么都不好过。而自己呢,现在能做的似乎只有尽可能地让母亲的后半生好过些……就当是还她的养育之恩吧。
王显德大概还是不太相信自己儿子的态度真的转变了,所以他关了王鲲頔3天,其实他大可不必,人一旦想通了或者说放弃了,就会变得怎么都好什么都无所谓了。
第4天的早晨,就在王鲲頔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的时候,训诫堂的大门终于打开了,突然看见外面照进来的阳光,他不自觉地眯起眼睛。
“少爷,老爷让您去吃早饭。”耳边传来家丁没有感情的声音。
“……”王鲲頔已经没有力气吱声了,由着家丁把他搀扶着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训诫堂往正堂走去。
正堂当中的饭桌上,小菜、馒头和米粥已经悉数摆好,五位夫人和两位小姐都坐在了按照尊卑排列的相应位置上,正座上父亲王显德看着被家丁搀扶进来的王鲲頔没有说话。
他们当然不是在等自己了,王鲲頔知道这肯定是父亲刚刚到。王家的规矩:每天三顿饭,夫人和孩子们都要到正堂一起吃,必须要比老爷早到,只要老爷在家就得在此候着,等老爷落座说了可以吃才能动筷。
王夫人看到王鲲頔进来时的表情让人觉得她立刻就想冲过来,但是因为有老爷在她只能用视线紧紧地跟随着儿子。
每位夫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数五娘的视线最为刺眼,但是现在王鲲頔却顾不得了,他只觉得神志已经有些不清了。原来人最本能的需要如果得不到满足,就什么都想不到了……还真是可笑,人之所以为人的标准在生存面前似乎变得毫无意义。
好歹撑到桌边,王鲲頔仍然要照规矩行礼:“父亲,大娘、二娘、母亲、四娘、五娘,两位姐姐……好。”然后他又忍耐着听完众人对他的还礼后才终于听到父亲让他落座的声音。坐到硬邦邦的黄花梨凳子上,王鲲頔整个人总算放松下来,不管怎样,自己没有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晕倒,那就太难看了。
“吃饭吧。”王显德平静地说,然后第一个拿起碗筷,几位夫人和女儿也开始吃东西。
王鲲頔很饿,心里空得发慌,却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桌上的饭菜和平时一样,并没有因为他三天没吃东西而特别为他做些什么,这就是王家的规矩,没有人会为犯错的人弥补什么。王鲲頔只喝了几口稀饭就忍不住吐了。王夫人一下子站了起来就要上前,却被王显德用眼神瞪了回去。
“带少爷回房躺好,端些米粥过去让丫鬟伺候着吃。”
“是!老爷。”
王鲲頔虽然很难受但仍不忘向母亲投去一个“您别担心的”的眼神,在家丁的搀扶下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吃着丫鬟喂过来的米粥,他只觉得心变得更空了喉咙堵得更难受了……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工作的关系,文文更新的比较慢,汗,希望亲亲们见谅,偶会努力更滴

第六章

王鲲頔书房外的花园里有口水井,从他每天坐的位置可以轻松地从窗口看到那用白色山石砌成的井口,虽然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人经过这里,但偶尔还是会有下人打水出来就近浇灌花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王鲲頔的视线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投向那里,也许是因为相似吧,看着那静静躺在井边的木桶他就仿佛看到了自己。
王鲲頔觉得自己就好像是那个木桶,一辈子都要呆在井边移动不得,每天被摇上来然后扔下去,接着又被摇上来再扔下去,任由拉绳子的人摆布,重复做着无聊的运动直到有一天身体被井水浸泡得糟了、烂了,成为一个垃圾被扔进后院的焚场灰飞烟灭,留不下半点存在过的印记。
自己也是一样,在这座院子里慢慢腐烂……不过还是很羡慕木桶的,至少木桶是没有想法的死物,可悲的是自己却有……那是只有自己才能够体会到的痛苦。
“手拿来……”
一个苍老的声音将王鲲頔从自己的世界中喊了出来,他收回视线看着面前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教书先生,扯了扯嘴角无奈地笑笑,然后将自己的手乖乖翻开伸到先生面前,很快熟悉的痛感便自手心传来,那是戒尺打在掌心的重量。
王鲲頔其实挺佩服这位年近花甲的教书先生的,已经三年了,他居然到现在都没有放弃对自己的教诲,还真是应了孔圣人的那句“诲人不倦”的话了,不过……王鲲頔又仔细看了看老先生的面容,那诲人的表情中却有着八分的漠然。或者,他看重的只是那不菲的报酬罢了,不管教得怎样学得如何,只要他来了,在这间房间里和自己呆上一下午,就可以赚到镇上庄稼人一个月的口粮钱。
想到这里,王鲲頔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时常被老先生这样责罚,而父亲却从来没有责难过,想是他根本就没有将这等事情说出去吧。不过不管怎样,这也算是替自己省了些事。三年来一直压抑着的自己却也只能做到在父母面前装出乖巧样子的程度,要每时每刻都保持那样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天读书的这段时间便成了自己可以稍微卸下伪装的时候。只是,先生还是要有先生的样子,打手板还是要打的,不过想想王鲲頔还是挺庆幸有了老先生的虚伪的。
王鲲頔也很佩服自己,居然可以这样度过整整三年的时间,其实原本觉得既然已经选择了,就这样过吧,但在内心深处却压抑不住那越来越恐惧的感觉,真的害怕有一天,当自己一觉醒来的时候会认为这样的日子很好……如果真的那样了,那么生和死也就再没有什么差异,只不过是多了一口气罢。
在这三年中,父亲王显德也会教给王鲲頔一些经商之道,偶尔也会带着他离开镇子去做一两笔买卖,但绝对不允许他一个人行动。这所谓的出去并不是王鲲頔想要的自由,只不过是关在笼子里的小鸟被带出去溜溜弯儿而已。现在王鲲頔所有的希望就是等待他能够当家的那一天,到那时他一定要带着母亲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王鲲頔被父亲叫到了书房。看着桌子后面父亲王显德那容光焕发的表情,他却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鲲頔啊。”王显德喊道。
“是,父亲。”
“明天啊是个好日子,我跟你叔叔伯伯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去山上的神庙拜神。”
“明天?拜神?”王鲲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怔怔地看着因为他的表现而露出不满表情的父亲。他怎么也不能相信,那个仪式的序曲就这样突然地落到了自己的头上,而且拜神也就意味着他就要再被套上一个枷锁,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儿要在腿上再绑一条铁锁链一样……而那条铁锁链就是一位夫人,一位由那令他极其厌恶的祖先的神明甄选出来的女人……
按照祖训的记载,在拜神一个月之后的那天,祖先的神明便会在神殿的地面上用正午的阳光映出那个被选出的女人的名字。三天以后就要迎娶那位女子回来,成为王鲲頔正式的妻子。那一天既是他这个所谓继承人的婚礼,也是人们眼中那个女子的家族鸡犬升天的日子,那一天这个小镇会比过大年除夕还要更加热闹几分。
但是现在王鲲頔一丁点儿也不觉得开心,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女子结发是幸福么?应该开心么?如果那个女子和自己的母亲一样,那就意味着这个家中又多了一个可悲可怜的人;如果那个女子稍微有一点儿自己的想法,那么就又多一个坐进牢房的人,如果……那位女子是五娘那样的,那么自己的身上会被缠上一条带刺的荆棘……
“我才二十岁父亲,为什么现在……”王鲲頔不想成亲……
“二十岁不小了,按照祖训是该选妻的时候了,何况我请先生算过,明天和下个月的明天都是黄道吉日,完成这件事是再好不过的。”王显德边说边打开桌上的木盒,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黄纸,上面写着黄道吉日和一些王鲲頔认不出的符号。
“可是……”
“鲲頔!”王显德这时厉声喝止了还想说话的王鲲頔。
王鲲頔看着父亲,忽然明白了,现在父亲只是在通知自己,并不是要和自己商量,自己的意见没有人会觉得有价值,自然也就没有人会听。一切都已经被祖训安排好了决定完了不是吗?自己怎么居然忘记了……
“我知道了。”王鲲頔木然的回答换来的是父亲重新的和颜悦色。
拜神的那天都做了些什么,王鲲頔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跪下来叩头,然后站起来走了几步又跪下叩头,被很多人簇拥着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从始至终没有一件事一个举动是在他脑子的支配下做出的,王鲲頔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他的那个身体原来根本就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祖先的。耳边一直有父亲庄重的说话声,但是具体说了些什么他并不清楚,反正也没必要听明白,照办就足够了。
拜神一个月之后的同一天,祖先的神灵真的在神殿的地上写出了一个名字——史雅琦。

第七章

直到沐浴完毕,又被下人们伺候着一层一层套上大红色的新郎袍,王鲲頔仍然如在梦中一般。
按照镇子的习惯,他是不用去迎娶新娘的,娘家人自然会迫不及待地一大早就把带着简单嫁妆的新娘送进王府。当王鲲頔整装完毕走进正堂拜过新娘的父亲和两个哥哥时,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别扭。他们三个人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夸张笑容让他觉得那个女子就是一个商品,一个被卖了出去为家人换回富足生活的商品,而自己就是那个出得起价钱的买主。
这些人似乎根本就不在乎女子将来的生活,或者他们认为嫁进王家就意味着幸福,但更多的他们在为即将到来的,自己那不愁吃穿的富贵生活而沾沾自喜。
只是,这沾沾自喜太过明显,明显得让王鲲頔当时就忍不住想吐。但他忽然想到既然家里人是这样,那么那个女子又能是怎样呢?是不是也正在为自己能被所谓的神明选中,能嫁进这个大宅院一夜升天而沾沾自喜?想到这,王鲲頔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才是商品,或者更确切的应该说是——祭品,祭奠了从父亲王显德到这些陌生的丑陋的人们眼中的“幸福生活”。
而现在,他已经被装扮一新,就要开始那祭奠的仪式……
被丫鬟们簇拥着出了正堂往前院走,才走到回廊处王鲲頔就已经能听见自前院传来的嘈杂声——酒宴在他换衣服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待他站在月亮门的当口,视野中那乌压压的一片人头让王鲲頔感到一阵眩晕和恶心,脑袋也在一时之间涨大了好几圈……
王家的前院大概占地半亩,自懂事时起,王鲲頔就一直都觉得它太大了,种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都还显得空旷。但是今天,现在,他觉得这个前院太小了,不,简直是太拥挤了……
整个院子不知道一共摆放了多少张桌椅,王鲲頔只看见一院子的桌子,每个桌子边都坐满了人,椅子歪七扭八地横在他们身后。
这些来参加婚礼的人当中有一些王鲲頔觉得似曾相识,但也只限于面熟的程度,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压根他是连见都未曾见过。但是他们每个人脸上现在都是一副神采飞扬的表情,谈笑风生不亦乐乎。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是因为自己娶老婆而高兴么?可自己这个新郎官都不觉得高兴的事情,他们——不认识自己的人,有什么可高兴的呢?王鲲頔想不通……
不过已经容不得王鲲頔想通了,父亲王显德已经不耐烦地向他投来了催促的视线,显然是嫌他到得慢了,怠慢了宾客,让他这个做父亲做主人的很失面子。
王鲲頔叹了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情绪,摆出个过得去的表情,硬着头皮走了过去。身上的彩衣似乎是有些瘦了,因为从刚才开始,他就觉得裹得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哎呀,少爷真是一表人才啊,平日里见了就这么觉得,今天更是显得英俊非常啊!”不知道是什么人看见王鲲頔走近,赶忙往这边凑了凑大声说道,生怕王显德听不见似的。
“是啊是啊……”
“少爷真是人中之龙啊……”
“王老爷真是有福气,生得这么好的少爷,王家定会富贵百年啊……”
赞同声连成一片,王鲲頔只看见父亲王显德脸上罩了一层亮亮的光彩。
坐在另外一桌的王夫人今天好像也特别高兴,脸色是很久以来都没有过的红润。大概是觉得总算完成了她人生的一项重大使命:儿子结了婚就定了性,就安稳了,等有了孩子就会完全老实本分好好过日子了,她也就省心了。王鲲頔想,那大概是母亲一生的期待和活着的目的。所以母亲现在简直是在用看着神一样的眼光一直追随着自己,看得王鲲頔浑身不自在。母亲的眼神总会让他觉得如果自己不高高兴兴地接受这些命定的安排就特别对不起母亲……
“站着干什么?快去给客人敬酒!”王显德压低声音在王鲲頔耳边说,但声音里的严厉却无半分逊色。
王鲲頔收回自己的视线同时也收回思绪,冲王显德木然地点点头,便走到各桌去给客人敬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他觉得已经转得天旋地转的时候,有几个下人不知道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就推搡着他往后院走去。走到半路王鲲頔才意识到应该是到了掀新娘子的盖头,将他的新婚夫人带出来见客人的时候了。
后院背面的小院子是年初父亲新盖的房子,红木的回廊、红木的家具,现在走进去好像还能闻到新鲜的木头发出的淡淡香气。当时盖的时候王鲲頔并没有上心,现在才知道原来那时父亲就已经定下了今天的事情。
木偶!自己就是一个提线木偶……
但是现在王鲲頔不得不开始猜想那个已经成为自己夫人的陌生女子了……想到就要看到那个由祖先神灵甄选出来的套在自己身上的枷锁,他只觉得顶了一脑门子官司,而想起来那女子的家人,他心里又是一阵泛恶心。拖着沉重的步伐,王鲲頔觉得自己是在一步一步迈进一个再也不能翻身的深渊之中。
从前院走到后院的洞房,要走过八个转角和九段回廊,但就是这样王鲲頔还是觉得短得不行,他突然有想逃跑的冲动,逃开这些压在自己身上的束缚,但是身后却好像有无数只手在押解着他,就这样被推进洞房里。
房间里很暗,在灯火通明的前院呆得久了进屋的一瞬间王鲲頔根本看不清楚。似乎预料到他会这样,请来的媒婆早已候在门口,这时毕恭毕敬地凑上前来引领着他往里屋走去。在左转跨过一个圆弧形的镂空雕刻屏风后,王鲲頔的眼睛也稍微适应了这样黯淡的光线,然后他看见一整间只有红色和金色的内室。
在他的正面是一张满是雕工的红木床,挂着暗红色的绸缎帷帐,帷帐被从中间分开,挂到床两边的紫铜帐钩上。红色的用金线绣着龙凤的床单上此时端坐着一个人:一身艳红的绫罗百褶绣裙,裙底露出一双同样艳红的镶着金边的绣花布鞋的小小前端。头上盖着一块绣满龙凤的大红盖头,黄黄的流苏垂在胸前。大概是听见有人进来,原本没有动静的人稍稍动了一下。王鲲頔觉得女子应该是歪了一下头,侧耳倾听着自己发出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女子的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动作让王鲲頔的心停了一拍,人也忽然从之前的那种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开始仔细打量起坐在床沿的女子,虽然没有看到她的脸,又因为衣服宽大,根本看不出女人的身段,但是他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只是,落在女人身上的视线却怎么也不想移开。
“去掀新娘子的盖头啦,人家都坐了大半天了。”媒婆似乎对王鲲頔的反应很是满意,走过来把喜秤递给他。
“恩……”王鲲頔接过喜秤,又看了一会儿床边的人,不知道是在犹豫还是什么,然后他慢慢地走过去,慢慢掀开他新婚夫人头上的大红盖头。
下一刻,王鲲頔握着喜秤,整个人呆呆地愣在了原地……

第八章

王鲲頔不知道要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现在的感受:震惊?亦或是……难以置信?因为在掀开大红盖头之后,出现在他面前的女子实在是太美了……
凤冠霞帔中的女子有一张鹅蛋型的脸庞,蛋清般白皙光滑的皮肤衬托着挺直的鼻子和那朱红色的嘴唇,但最让王鲲頔移不开视线的还是那长长睫毛下的一双眼眸。此时,那双如湖水般纯净清澈的眸子正带着些许不安回望着他。

王鲲頔并不是未曾见过美丽的女子,父亲的五位夫人包括自己的生母都算得上全镇数一数二的美人,但如果现在拿来和眼前的人相比,那就算不上什么了。他从来都不知道人居然可以生得这样标致……
王鲲頔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也是俗人一个……这一瞬间他几乎忘却了之前的一切不满和烦躁,忘却了原本是多么不情愿走进这桩婚,也忘却了原本是多么厌恶被这样死死套住。相反,现在他的心里充满惊喜和期待,男人的本能么?他自己也说不清,就那样举着还挂着大红盖头的喜秤,目不转睛地看着坐在红纱幔帐中的人。

史雅琦一大早就被父亲和两个哥哥送进王府,梳洗打扮一番后便被带到了这个房间,坐在内室的红木床上直到现在,算算已经有四五个时辰的光景了。红色的盖头罩在头上让他完全处于暗红色的黑暗之中,能看到的只有膝盖上的一片巴掌大的金线绣花,对于其它则一概不知,就好像对未来的生活茫然不知一样。
不过,至少现在父亲和哥哥应该是高兴的吧,史雅琦想,在他活在这个世上的十六年里,这大概是第一次让这三个最亲近的人觉得开心。想到这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寂静的房间里响起的一声叹息将一切都卷进他记忆的漩涡之中……
从记事开始,史雅琦便知道他在这个家里是令人厌恶的存在,因为父亲和哥哥们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顶着的永远都是一张嫌恶的表情,说出的永远都是生硬的冰冷的责骂。虽然心里难受但是史雅琦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对待,因为他的出生便是一个错误,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性别。
从父亲和哥哥的谈话里,史雅琦知道,原来在母亲怀他的时候,家里请过一个算命先生,掐算的结果是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注定要嫁进王家。全家人听了简直喜出望外,欢呼雀跃得仿佛那天便是婚礼,就连名字也是特意找先生在他出生之前就取好的——史雅绮。但是当他终于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所有人的希望却在一瞬间全都成为了泡影。
不仅如此,用父亲的话来说,他就是这个家的灾星:母亲生产时因为大出血去世了,父亲因此失去了妻子,两个哥哥因此失去了母亲,家里从那以后便没有人打理,甚至连个洗衣做饭的人都没有,家境非但没有变好反而更糟糕了。
开始的时候,史雅琦还会觉得这不能怪自己,他明明也不想这样,可是久而久之,他也觉得全都是自己的错,的确是因为自己的出生让一切都变了……如果没有自己,母亲就不会死;如果自己是个女孩,肯定会被算命先生言中,嫁进王家,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如果……自己是个女孩就好了,史雅琦后来便总是会这样想。但事实就是事实,是不可能改变的,他能做的大概只有努力做好家事去补偿父亲和哥哥因为他的出现而失去的一切。也许在他心灵深处,也想用这种方式来换得他们的一丝温柔,最起码能像看一个家人一样看他一眼。
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史雅琦就包下了所有家务,小到收拾屋子,大到洗衣做饭,小小的脸上总是沾满了尘土或者是黑色的炭灰,细细的胳膊上还没有愈合的旧伤总是又会覆上新伤。尽管史雅琦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去期待,但失望还是一点点侵蚀着他的心。这么多年了,不管他做了多少事,做得有多细心多周到,从来没有一个人夸奖他一句,更没有人关心他一句。每个人的表情似乎都在告诉他这是理所应当的,因为这都是他原本就欠下的债,甚至他做的这些根本远远不够弥补他为这个家带来的灾难。
失望得久了,史雅琦终于学会了不再去期待。但是这一次,他却在父亲的脸上看到了从来不曾看到过的表情——欣喜若狂。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史雅琦甚至到现在仍然觉得虚无飘渺毫无真实性可言。
那天他正在灶台前忙着准备午饭,因为要在正午时分给在田里干活的父亲和两个哥哥送过去。但就在饭终于弄好,他掀开锅盖想把米饭盛出来的时候,突然听见门被猛地推开的声音,同时耳边传来了父亲兴奋的喊声。
“我的天啊!!老三!!老三!!!”
史雅琦有些茫然地扭过头去,看到的居然是挂了满脸夸张笑容的父亲。这突如其来的状况让他不知所措,但并没有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锅盖和铲子就被父亲一并夺了过去,随便丢在灶台的一边,发出“哐啷啷”一连串刺耳的碰撞声。
“那个算命的算得真准啊!!难怪他当初没说女娃呢,原来甭管是男是女都是咱家啊!!哈哈哈!!”父亲伸出手拉住史雅琦纤细的胳膊,一边兴奋地摇晃着一边大笑着说。
史雅琦不解地看着父亲兴奋的样子,感受着手臂上陌生的触感,整个人呆呆地愣在原地。
“你啊,哈哈,你啊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兴奋,父亲有些语无伦次,一连说了好几个“你”才总算把后面的半句话挤了出来,“你被神选中啦!”
史雅琦怔了一下,立刻明白了父亲说的是什么,因为他从小到大听的最多的便是这件事了——只要被神选中,嫁进王家,全家便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可是这怎么可能?他仍然是个男孩,这个事实并没有改变不是么?
“我……我是男的啊……”史雅琦小声地提醒着父亲。虽然觉得荒谬,但是在史雅琦心底却希望这件事情是真的。如果能嫁进王家,就可以把一切都补偿给父亲和哥哥了。可那只是期望,或者说是奢望,史雅琦还是不得不面对自己是男人的现实。难道是父亲太过希望这种事发生而出现了幻觉,这倒更可能些,可这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的罪过就更大了……
“你管这个做什么?!男的怎么了?!神说是你就是你!!我的儿啊,你是神亲自选出来的呢~~~”
史雅琦看着父亲神采奕奕得意洋洋的脸良久,才问:“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
可……可堂堂王家少爷怎么会娶一个男人回家?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吧……史雅琦不能相信,更不敢相信,他害怕如果就这样信了,如果真的是哪里搞错了,他自己怎样都好,只是空欢喜一场的父亲和哥哥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心情,又会怎样对待他……
“王家愿意?”史雅琦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不愿意又能怎样啊,就算是王家也不敢违抗神的旨意,刚就是王家派人来通知我,还说过两天王家老爷会亲自上门来提亲,哈哈~~~~”
尽管父亲这么说,史雅琦仍然将信将疑,直到三天后王家老爷王显德亲自登门,他才终于相信这一切居然是真的……
王显德说了许多话,大概的意思是让史家放宽心,王家不会亏待他们的儿子的。看着父亲和两个哥哥欢天喜地地送走了王家老爷,史雅琦却在琢磨王显德的那些话……
“王家少爷知道这件事么?”见父亲回来,史雅琦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
“你管他知道不知道啊,他爹都同意了,他不知道又能怎样啊?”父亲一脸扫兴的表情接着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加上神旨,他知道也得结,不知道不还得结么。”
父亲的话并没有让史雅琦感到安心,以后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毕竟不是王家老爷,而是王家的那位少爷,而那个人的态度他却无从得知。
就这样坐在这个陌生的房间思前想后忐忑不安了一天之后,史雅琦终于在傍晚时分听到了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当盖头被掀开的那一瞬间,他忍不住抬起头。当他看到王鲲頔看到他露出的表情时,一直不安的心总算是稍稍踏实了些,从小就习惯看别人脸色的他知道这个已经是他丈夫的人至少并不讨厌他。

第九章

此时,史雅琦看到的是一个仪貌不凡、英气逼人的男人,拖地的大红长袍把他的面容更映出了些许华丽的色彩。男人手里擎着一根喜秤,上面挂着原本盖在他头上的那块大红色的盖头。男人并没有走上前,也没有开口说话,就那样看着他。
不用问史雅琦也知道,这个男人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王家少爷,那个可以改变别人一家命运的人。现在,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的丈夫了,虽然这么说有些荒谬但却是事实,但是他真的能把身为男人的自己当做妻子来看待么?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虽然以前从来没有把这句话跟自己联系过,但现在用在自己身上却是再合适不过了。尽管这样想有些不情不愿,但是史雅琦也明白原本就不曾把他当过家人的父亲和两个哥哥现在也不会关心他在王家的生活,只要他还活着,还是王家的媳妇就够了。那么眼前这个已经成为自己最亲近的丈夫的陌生男人,又会如何对待自己呢?
男人投过来的柔和目光让史雅琦的心只稍稍平稳了一下便又开始不安,下意识地想躲开男人的视线,他微微垂下头。

看到眼前的美丽女子忽然垂下头,王鲲頔这才意识到虽然对方已经是自己的妻子了,但像这样死盯着人家看的举动也太过失礼了……轻咳一声,他赶紧把手里的喜秤和盖头放到一边的红木椅子上慢慢走近床边,向前欠了欠身子轻声说:“恩……娘子,是时候出去拜见父母了,随我出去吧。”
婚礼的流程在这一天中已经不知听了不同的人讲了多少遍,史雅琦微微点头便站起身来。
坐着还不觉得,现在新娘站起身王鲲頔才发现,他这位娘子居然几乎和他一般高矮,不过似乎太瘦了些,尤其是腰身,纤细得好象一只手便可轻松揽过,王鲲頔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疼香惜玉之情。伸手招呼了媒婆和丫鬟过来,让他们搀扶着史雅琦随他出了新房。
走在通往前院的蜿蜒回廊中,王鲲頔忍不住回头去看,虽然现在他对那个祖先的神灵仍然十分抵触,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新婚妻子他真的非常满意。
王鲲頔带着新婚妻子出现在了前院,意料之中,宾客的赞叹和唏嘘声不绝于耳。但当和女子同时跪拜高堂的时候,王鲲頔却注意到一直满脸堆笑的父亲王显德的表情却好像有些僵硬,难道是自己多心了?不过这个想法在他的脑子里只停留了一瞬,嘈杂的环境和行礼过后不断举到面前的酒杯让他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
新婚妻子一直默默地跟在王鲲頔身后,得体地做着所有的一切,对所有赞美都只是颔首一笑,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这再次让王鲲頔感到惊讶,他一直以为在镇子中除了王家便没有礼数周到的大户人家,自然也教养不出特别有修养的子女,可是这个女子的举止却得体得没有半分突兀的地方,特别是在看到了那样的父亲和哥哥以后,这就更出乎他意料了,对这位新婚妻子王鲲頔自然又多了几分喜爱。
简单地见过宾客,新娘便由丫鬟们送回了新房,只留下王鲲頔一个人应酬这些陌生的宾朋,他开始觉得烦躁,希望这没完没了的惺惺作态能快些结束。也不知道在饭桌之间转悠了几个回合,当外面传来一声竹击的声音时,他终于可以离开宴席了。
再次迈进新房,王鲲頔的心情由烦躁变成期待,胸口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连他自己仿佛都能听得到。穿过大厅走进内室,他看见女子还是像刚才那样歪坐在床沿,只是绝美的面容没有了红色盖头的遮掩完全呈现在自己眼前。
“夫人。”王鲲頔轻唤了一声,随即想起了父亲曾经说过的这个女子的名字,便又补充了一句,“雅琦。”
史雅琦自然已经听到了王鲲頔走进来的脚步声,这时闻声抬起头看向王鲲頔。
看着史雅琦那双大眼睛里映出的橘色烛光,王鲲頔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自己心里磨蹭开来,他走过去坐在旁边,身边人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让他有些失神。
“……时间不早了,咱们……早点儿歇吧。”
王鲲頔能够感受到身边的人在听到他的话以后身体明显地一震,但是他并没有多想,只觉得这应该只是处子初夜时的正常反应吧。如此想着,王鲲頔抬手把床边的帷帐从紫铜的龙凤帐钩上摘了下来,将两个人围在了里面。
借着透过红色帷帐照进来的微弱烛光,王鲲頔细细端详身下的人,从眉眼到唇口鼻,每个部分都像是技艺精湛的工匠精心雕琢出来般。而此时正望着他的那双带着淡淡不安的眼睛更是让他觉得浑身燥热。慢慢俯下身子吻上那玫红色的嘴瓣,湿热柔软的触感让王鲲頔甚是陶醉。
“恩……”怀里纤细的身体在轻吻中终于慢慢放松下来,一声轻轻的呻吟自身下传了出来。
王鲲頔停下动作,支起上身看着身下的人:那白皙的脸早已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明亮的眼眸也多了分不知所措的迷茫,是那样楚楚动人。不自觉地伸出手,王鲲頔拉开了史雅琦头上束发的大红绸带,霎时乌黑柔顺的细发立刻散落在枕边,王鲲頔轻轻地拉起一束握在手心抚弄,那顺滑的触感让他欲罢不能。
再次低下头,王鲲頔的吻落在了史雅琦的额头,接着是长长的睫毛,微颤的眼睑,挺直的鼻子和已经有些红肿的嘴唇,然后他向下一边吻上那同样白皙的脖颈,一边轻轻拉开那些碍事的衣带,手慢慢覆了上去。
哎?
手上的触感让王鲲頔不禁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虽然之前从未和女人有过肌肤之亲,但是人之常情他还是知道的。女人——不是应该有胸部么?可为什么自己刚刚好像并没有摸到呢?不过他不想初夜就因为无知而被娘子取笑,见身下的人并没有察觉自己的异样,便不动声色地拉开了身下人雪白的内衣……
“这是怎么回事????”下一秒,王鲲頔一下子坐了起来,张大眼睛瞪着不明所以的史雅琦喊道,他太惊讶了,当他看到内衣下的身体时甚至还在想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否则怎么可能会有这样荒唐的事发生,但是当他再次确认的时候,却再也没有其他说法可以安慰自己了……“你是个男人??!!!”
史雅琦茫然地看着坐在床脚的男人,他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那样温柔的人会突然大喊起来,但是当他听清王鲲頔的质问时便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般登时清醒了过来。低头看了自己裸=露着的身体,想到自己刚刚在男人身下的迷离,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几乎将史雅琦淹没,他发疯般地抓住不整的衣衫将自己裹紧,退到床角紧咬着嘴唇。
看到史雅琦的反应王鲲頔却更加生气了,这明明就是在说他明白整件事情。想起刚才自己曾经那样动情地去亲吻抚摸一个男人,王鲲頔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儿就吐了出来。
“我问你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装成女人嫁过来??!!”强忍住恼人的怒气,王鲲頔再次质问道。
史雅琦闻声赫然地抬起头看着面前因气愤而涨红了脸的男人,“……我以为你知道……”,话刚出口他忽然明白了,原来王家少爷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是被硬塞给他的。可是……可是这也不是自己情愿的不是么……
“我知道个屁!!!!”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气,王鲲頔扯开帷帐跳下床,抓了椅背上的外衣就冲了出去。
这件事自己的父亲王显德不可能不知道,这是王鲲頔听到史雅琦那句“我以为你知道”后的第一反应。他这是拿自己当什么?!就是畜生交=配不也得拉在一起看看公母么?!王鲲頔越想越气,快步向正堂冲去。

第十章

王鲲頔穿过他刚刚才走过的蜿蜒回廊冲进仍然喜庆喧哗着的宴席,无视于那些还清醒的宾客投过来的讶异视线,也顾不上那些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远亲举到面前的酒盅,他放眼看去在混乱的人群中寻找着父亲王显德的身影。当他终于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子边发现目标的时候,王鲲頔却惊讶地发现父亲居然也正朝他这边望过来。
王显德的脸上并没有因看到此时本该在洞房之中的儿子出现而露出惊讶的表情,他只是微微蹙眉,吩咐了旁边站着的下人几句,就转身向正堂走去。父亲的这副样子让王鲲頔更加肯定这所有的一切被蒙在鼓里的大概就只有他一个人。
原本就已经满腔愤怒的王鲲頔此时更是火冒三丈,再没多想什么,他挤过人群在王显德后面冲进了正堂。迈进正堂他并没有看到王显德的身影,但旁边通往偏厅飘动的竹帘让他意识到父亲的去处,果然穿过竹帘的遮挡,他看到父亲坐在偏厅中那张椅子上,看着他走进来。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王鲲頔直导主题,他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什么父子尊卑,伦常礼数,他现在只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显德闻声皱起眉,很明显是对王鲲頔跟他说话的这个语气十分不满,但他却没有开口责备,反而叹了口气,说:“你以为我愿意你娶个男人?愿意我有个男儿媳妇?可这是神明的旨意……”王显德脸上露出些许无奈的表情,“你也知道,在咱这个镇子里神明的旨意就是天、就是命,是这个镇上所有人不能违背的定数,别看咱们王家最有势力,同样不可以违背,甚至要更加遵循。”
“什么神明的旨意?!您见过他?!还是他跟您说过话?!凭什么都要听他的安排?!”王鲲頔觉得似乎这些年来紧紧包裹着所有不满的心房突然被刺破,找到了出口的情绪根本不受他控制,一古脑喷涌出来,“您什么都听那神明的也就算了,为什么连我也要听他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听您的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是为什么我要听他的?!而且我已经听从你们的安排了不是么?!我也不闹了,我什么也不想了,就连结婚这样的大事我也让你们做了主,让那该死的神明给我选了媳妇,但是,但是至少请他先搞清楚性别好不好?!”越说王鲲頔越发觉得整件事情是如此的荒谬可笑。
“神明自有神明的安排,既然他选择了男人做咱们王家的媳妇肯定有他的道理。”王显德语气平淡地说。
王鲲頔强忍着不断上涌的怒气,喘了一口大气说:“好……就由得你们随便选随便定,但是无论选鸡选鹅选鸭子还是选狗总也得事先告诉我一声吧,是我娶媳妇不是么?是我要跟他过一辈子吧,为什么都洞房了就没人知会我一句呢?拿我当什么?!”
王显德看着王鲲頔半响才开口说:“说不说……不还都是一样么?”
王鲲頔听了傻傻地楞住了……整间屋子突然间静得可怕,他耳朵里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如鬼哭狼嚎般的声音,他不知道那是门外的风声还是前院那些陌生宾客的喧哗声。然后他笑了,狠命地冲父亲点点头,“对啊,我怎么忘了,我怎么如此不长记性,这一切,有我什么事啊,我就是个棋子,供神明娱乐的棋子!!”
王显德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王鲲頔面前,不知是王鲲頔的样子让他觉得心疼,还是其他什么,他的面色和善了很多,语气也柔和了些,“鲲頔啊,你要知道,在咱们王家世代生长的这个地方,神灵的意志就是人们的精神支柱,不管你我心中信他也好,不信他也罢,都要按他的旨意做,如果作为族长的王家推翻了世代人们所信奉的东西,后果你想过么?”王显德顿了顿又说:“而且咱们世代繁衍生息也确实是有了神明的护佑。”
王鲲頔抬头看了看王显德,冷笑一声。
王显德摇摇头拍了拍王鲲頔的肩膀说:“这不就是个仪式么,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你真媳妇不都在你么。”
王鲲頔皱着眉头看着王显德,有些听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王显德笑了笑解释说:“你娶他是因为要遵循神明的旨意,他嫁进来是为了改善他家的生活状况,各取所需,至于以后怎么做……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以后的事神明不管,那不都在你了么?你拿他当媳妇他就是你媳妇,反过来你拿他当下人、当朋友、当兄弟、当什么都好,不都是由着你么?”
王鲲頔愣了愣,忽然明白了父亲王显德这一席话的意思,一瞬间他张大了眼睛。
王显德看到儿子终于明白了他的话,满意地点点头,“不过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即使是神明的旨意,男人嫁进来未免也会有些闲言闲语,他家那边我已经都安排好了,为了过好日子我想他们是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咱家这边我已经嘱咐那个人以后都穿女装,好在他生得俊俏,不会轻易被人发现是男人。我已经想好了,等满一年咱就以他不能为王家传宗接代为名给你纳妾。”王显德似乎对自己的安排十分满意,笑着说完又特意补了一句,“其实不找理由你纳几个妾也是没问题的。”
“你太自私了……”
王鲲頔的回答让王显德得意的笑容顷刻间僵在了脸上,“什么?”
“你让他怎么办?”
“他怎么了?”王显德不解地皱起了眉。
“咱们王家合适了,他的父亲哥哥合适了,他呢?他就这样像个活祭品一样,白白搭上一辈子?!他是个男人,你让他扮女人扮一辈子?!”王鲲頔鄙夷地摇摇头,“原本我还觉得他是个骗子,最可恨,可现在我终于知道了,这是神的旨意加上你的自私!!”王鲲頔故意提高了嗓门,连他们王家都不能违背的东西,一个小小的农户的儿子又能如何呢?试想天下会有哪个男人愿意扮成女人嫁人……回想起刚才自己大声质问史雅琦的那一幕,还有他缩在床角那怯生生的样子王鲲頔只觉得一阵内疚和不忍涌上心头。
王显德却轻蔑地笑了,一副‘你太天真了’的表情,“他嫁进王家有什么不好,吃好的穿好的,我看他巴不得,你没看到他父亲和哥哥那兴高采烈的样子么?刚才都已经喝得烂醉如泥还是我让家丁把他们送回去的,他为家里换来一生不愁吃穿的生活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父亲语气里那理所当然和高高在上的语气让王鲲頔憋闷难当,良久他才说出一句:“所以您才会娶那么多老婆都心安理得得很。”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王夫人那孤单落寞的身影,“我不会纳妾的。”王鲲頔淡淡地说,但是语气里的坚定任谁都听得出来。
王显德很明显地一愣,不过见王鲲頔似乎并没有因为男老婆这件事要继续和他纠结下去,而纳妾的事也不是当前要解决的事,所以他决定现在先不跟儿子在这个问题上起冲突,便展开笑容说:“好好,都依着你,现在回去吧,让宾客们看到不好。”
王鲲頔再没有看他父亲一眼,转身走了出去。一阵冷风吹来,凉意刺入骨髓,他忽然想起洞房之中被他抛下的史雅琦,便快步往后院走去。

第十一章

一路上王鲲頔都在想:真是荒唐,活着的人被早已经死去了不知道几百年的人耍得团团转,而他居然还要算是那个比较幸运的,因为至少还有所谓的在一定范围内选择的余地,可是其他人呢?一辈子就这样被安排下来……若是他真的像父亲王显德说的那样纳了妾,那么史雅琦的结局就注定了孤独终老,比母亲现在甚至还不如——失去丈夫的母亲最起码还能有他这样一个儿子,而史雅琦在这个“家”里恐怕就只有刚刚才羞辱过他的丈夫了。
在迈进屋门之前王鲲頔还在想要如何去面对史雅琦,如何在那样冲他大吼之后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还有……然后呢?在那之后他又该如何和作为他妻子的史雅琦相处?但是当王鲲頔走进内室,视线所及的一切让他把这所有的顾虑在一瞬间都抛到了脑后。
一身雪白内衣的史雅琦一动不动地歪坐在大红色的床中间是那样扎眼,他的一只手仍然保持着王鲲頔离开时的动作——抓着胸前的两片单薄衣襟,但给人的感觉却已经不是想要裹紧起自己的用力,反而好像只是无意识地保持着那样一个姿势,那大敞开着的、甚至已经半滑落到手臂上的领口更给了王鲲頔这样的感觉,露出的颈子和肩头现在看上去已经不是之前见到的雪白而是一种近乎没有血色的苍白。
入秋时节,白天还算暖和,入夜之后就有了些寒意,王鲲頔穿着外衣都觉得凉,何况如此穿衣的史雅琦。但眼前的人似乎对此完全不知觉,就那样呆呆地坐着,一双眼睛空洞地凝视着床前的一寸地方……
王鲲頔的心像是被人重重地抽了一下,他不知道在他走后的这段时间里史雅琦到底想了些什么,但不管是什么肯定不是令人心情愉悦的好事。此情此景,王鲲頔隐约间明白了为什么史雅琦感受不到秋风的寒意,也许他心中的感受要比那更寒冷得多……
“……恩……”王鲲頔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想的好好的“史雅琦”三个字却怎么也没喊出口,嘴里只觉得干得要命,每个字仿佛都被生生噎在了咽喉里,上不来下不去……
像是才听见王鲲頔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史雅琦才缓缓抬起头,涣散的视线一点一点集中到了王鲲頔身上,一双眼睛在惊慌得张大之后很快就重新黯淡下去,眼睛里多了一抹自责却又无奈的神情,“……对不起……”
声音虽然很小,但王鲲頔却听得真切,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要如何去接话。为什么这三个字要由史雅琦说出来?为什么是他先于自己说出来?原本应该是自己要说的话不是么?如果说谁最应该说这三个字的话,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眼前这个男人不是么……一连串的疑问在王鲲頔脑海里轮番出现,每一个其实就已经是答案了。
史雅琦说完便低下头。
王鲲頔觉得史雅琦的身体紧紧地绷着,因为冷么?还是因为害怕?或者仅仅是因为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无论是哪一种王鲲頔都觉得心疼。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轻轻伸出手去拉史雅绮滑落到手臂上的衣襟。当他的手刚刚碰触到那柔软的布料时,王鲲頔能明显地感到史雅琦整个人重重地抖了一下。但当发现王鲲頔只是帮他把衣襟拉到领口,随后又把散落在床上的外衣披在他身上时,史雅琦惊讶地抬起头。
“小心伤风……哎?”抓起的外衣下面,王鲲頔无意间瞥到了一小块不太协调的白色布单,只愣了一下他便恍然大悟,不觉哼笑出声。房事大概是人们最私密的事情了,轻易不会在他人面前提及,即便要说也要仔细斟酌用词,可是现在居然用了这样一块白布,不就是要看到自己和新婚妻子房事之后那破处的证据么?本以为羞耻难当的事情原来是要如此这般招摇过市,让所有的人阅览一番。更可笑的是,所有要看这个的人本来就知道在这上面根本就什么都不会留下不是么?居然做这当子掩耳盗铃的勾当!
“呵呵……”
史雅琦见了王鲲頔的笑声,忍不住回过头去,只见眼前白色一晃,定睛下来才看到王鲲頔从床里拉了一块白布出来,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脸腾地红了,史雅琦再一次紧张地看着王鲲頔。

但王鲲頔却是柔声说道:“赶紧睡吧,折腾一天了,明天还要早起拜见我父母,我去把这个解决了。”说完便走出了内室。原本娶个男人当媳妇是一件极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王鲲頔现在却觉得跟他拜过堂的史雅琦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在他的心中占有了一席之地。
拿着那块白布坐到外堂的红木椅上,王鲲頔琢磨着:现在再起什么波澜对自己对王家对史雅琦大概都不是一件好事,既已至此,能做的也只有先按父亲说的那样把整件事瞒下去,也许等一切淡出人们的视线,或许他可以还史雅琦自由,还他一个男儿身。王鲲頔举起手里的白布看了看,这个大概就是自己要做的第一件事。想了想,他举起自己的左手看了看,不觉叹了口气。
“看来只有这个法子了……”虽然又犹豫了一下,但王鲲頔还是慢慢将自己的左手食指塞进嘴里,鼓足力气一口咬了下去。在闷哼一声之后,他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举到眼前,却郁闷地发现上面除了一道浅红色的牙印外,没有看到一点点血迹……
王鲲頔不免有些看不起自己了,曾经在古书上看到过很多仁人志士血书明志,当时都觉得那是何等的豪情壮志、英雄气节,没想到现如今到自己头上却如此气短……如此想着,他狠了狠心,扭身拉开旁边堂桌的抽屉,拿出来一把剪刀,对准手指就扎了下去。这一下王鲲頔差点就喊出声来,这一扎实在不轻,鲜红的血液登时顺着他的手指流了下来,他赶紧抓起那白布去擦。但很快王鲲頔发现了另一件很让人懊恼的事——血却怎么也止不住了……
“这却如何是好……”唤下人找郎中过来?断然不行,那不等于白扎了……可是摆弄了半天,血却丝毫没有要停止的迹象……就在王鲲頔着急的时候,眼前忽然闪过人影,他抬起头发现史雅琦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你怎么……”
“给我看一下。”没等王鲲頔说完,史雅琦已经拉起他沾满血渍的左手仔细看了看,然后便蹲下身去,把他的手指含进了嘴里。指尖随即传来一阵舒服的温热,王鲲頔怔住了,从上往下他看到的是史雅琦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将一片朦胧的阴影打在了漂亮的眼睛上。
“那个……扎太深了……”
“恩……”史雅琦轻轻地应了一声,却并没有停下嘴上的动作。
王鲲頔不再说话,看着自己在史雅琦粉红唇间的手指,感受着那丝丝拉拉传来的痛……

第十二章

“王主任?……王主任?”
一个声音仿佛在穿越了重重雾气之后终于传进了王钰耳中,眼前原本清晰的景象像是得到了信号般忽然都变得模糊起来,满眼的红色从最中央的地方开始向四周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明亮的白色,白色接着慢慢散开,最后王钰终于意识到他刚刚居然是陷入了一直以来的那个梦境之中不能自拔,可那梦境却已经不再是零碎的片段,而是一个连续的故事。可是为什么?明明是白天,而且还在工作当中,自己怎么会突然进入梦境?发白日梦?那为什么梦境又会突然就连在一起了呢?
但还没容王钰细想,目光所及的人就让他一颗心脏猛地撞了一下胸口。刚刚的梦最后留在他视野中的是他那新婚“妻子”的脸,而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居然是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就连那望着他的眼神都是那样相似……
王钰忽然想起来了,刚刚突然陷入梦境不就是因为一进病房看见到的这张脸和这个人喊出的那一声“少爷”么。
“你……?”心中的疑问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而面前的年轻男人闻声露出等待的神情。
“王主任?你没事吧?”张大夫拍在王钰肩头的手打断了他的问话,也把他的神智彻底从刚才的世界拉回到现实。
“恩?……没事没事。”王钰回头冲张大夫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转回头继续端详坐在床边的年轻男人。男人似乎一直保持着抬头的姿势,静静地望着王钰,但在那句“少爷”之后就没再说过话。此时,面对王钰的注视也只是眨了一下眼睛。
真的和自己梦中那个男人是同一个人么?虽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感觉也如此相似,甚至还有了那声“少爷”,但是王钰还是不能就这样相信自心中浮现出的答案——那简直是只有在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情节。
当然这些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的,作为精神科医生的王钰还是知道什么样的状况会被划为患病的那一类。以最快的速度作出决定,王钰开口对一直站在身侧的张大夫说:“这个病人由我负责吧。”
“……?”张大夫愣了一下,然后眯起眼睛一脸疑惑地看着王钰。
除非是力所不能及处理不了的病患,否则从别的大夫手中要病人是医院公认的忌讳,要是平时王钰也不会特意去犯这个忌讳,只是这次的这个人,他必须要自己来看。
“啊……”王钰故作神秘地凑到张大夫身边小声说:“这个病例我很感兴趣,我不是正在写学术论文么,这个病例正好可以作为临床资料,所以……”其实最近要去旅游才是真的,不过作为精神科的大夫又是主任医师,做论文基本上可以说是家常便饭,随时随地都需要,王钰自开始也没有想到原本一直被大家当作负担的这项工作,这时恰好能拿出来当借口。
“恩……那就交给你吧。”张大夫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护士手中拿着的男子的病历,点点头一幅大度地笑着说。
“我看看病历。”从旁边护士手中接过男子的病历,王钰转身冲坐在床边的人轻声说:“跟我来。”
男子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点点头站起来跟在王钰身后走出了病房。
走在狭长的医院走廊里,王钰能够清楚地听到身后人的脚步声和轻轻的呼吸声,虽然知道那人就跟在自己身后,但他还是总忍不住要回过头去看。
几次下来,王钰发现男子的眼睛似乎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他。意识到这一点他心中不觉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或许是想驱走那种感觉,又或者是想确定些什么,王钰开口问男人:“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的男人闻声微微皱起眉,但并没有回答王钰的问题,只是那样看着他。
男人的神情让王钰有一种是不是自己说错话的感觉,他尴尬地笑笑,但走了两步他忽然想起一个非常简单的可以解决心中疑问的问题,“恩……你知道今年是哪一年么?”
男子的脚步稍稍慢了一下,但这一次他回答了王钰,只是说出的话让王钰心中一紧,“天元5年。”
“……”王钰不觉停下了脚步。若是其他人听到这个答案一定会觉得男子就是精神有问题,因为这个纪年的说法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可是听在王钰的耳朵里却在心里着实掀起了又一次的波澜。男子说的这个日子王钰是知道的,那正是他梦中世界所处的年代……
自己做的那个梦从来都没有跟别人提起过,世界上绝对没有第二人知道!除非……难道?可这又怎么可能……
回到诊室,王钰伸手指了一下摆在最里面的诊断床试探着提出要求:“在那张床上躺下好吗?”因为精神病医院主要医治的是神经上的疾病,所以治疗其他身体疾病的水平是相对比较差的,而大多数精神病患者在身体上却或多或少都有些缺陷,为了更好地制订治疗方案,也为了避免因检查不周而发生的医疗事故而让医院担上额外责任,所有的病人在入院前都必须要做身体检查。
不过王钰不敢肯定这个年轻的男人是否会照着他的话做,当了这么多年的神经科大夫,他奇奇怪怪的事情见得太多了,其中很多都是一般人完全想象不到的,而大多数精神病患者都不会特别顺从地配合检查和治疗,因为从他们的角度来说自己根本就是正常人一个,甚至要比这些给他们治病的所谓医生要正常得多,根本不需要什么治疗。
但是男子只是看了王钰一眼,然后又扭过头去看了看那张诊断床,接着便走到床边顺从地躺在了上面。
如果是其他病人,王钰这时候会针对病情说出几句鼓励的话好为以后的治疗打下基础,但是面对这个男子,他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男子一直都很配合,做了简单的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王钰让男子整理好衣服先坐在床边,他走到桌边填写病历,翻开病历本,他看到了男子的名字——史林。他也姓史……这……是巧合么?如果很多次巧合集中到一起,那就不再是巧合了……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口传来了一连串的敲门声。

第十三章

“请进!”嘴上应了门,王钰的眼睛却没有离开史林的病历本,在扫到“婚姻状况”一栏的时候,他意外地看到黑色边框里填写的居然是“已婚”两个字,没来由地心里略过一丝莫名的惆怅,耳边已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王主任,我已经带复诊的病人做完例行身体检查了,您看是带过来这里,还是您过去那边的诊室?”
王钰这才把视线从病历本上移开,转过头便看见已经站在他身后的杨晓彤。杨晓彤是今年刚刚从医大毕业的研究生,分配到这里实习已经有小半年的时间了,别看她是这次分来的几个实习生里唯一的女孩儿,而且是年龄最小的一个,但却是王钰最看好的一个。杨晓彤原本的业务水平就很不错,成绩单上写满了教授的赞许,尤其是她对这份工作的热爱和那一股子钻劲儿让王钰很是欣赏,有时候他这个主任都会不由自主地自叹不如。
杨晓彤现在缺的就是临床经验,这大概是作为医生比学校那几年的理论学习还要更重要的东西,王钰觉得再过几年,这个年轻清秀的女孩儿一定能做出一番成绩。
“恩?”对于杨晓彤的话王钰一脸木然,根本没反应过来。
杨晓彤抬了一下原本就睁得很大的眼睛,露出不解的神情,她瞥了一眼坐在诊床上的史林,但很快又把视线放回到王钰身上,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说:“王主任,您该不会是忘了预约病人的事吧……”
“恩?啊!……”杨晓彤的话让王钰先是一愣,但很快他便意识到对方说的是什么了……2点钟有预约的病人要来复诊,自己居然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甚至就连刚刚杨晓彤提起都没能立刻想起来……王钰不觉皱起眉头,自己的时间观念一直很强,因为医生不像其他职业,如果耽误了还有改正或者挽回的可能,医生面对的是一条条人命而不是物件,所以容不得半分差池。把病人放到一边不管是作为医生的自己绝对不能够容忍的事……王钰不觉自责起来,公私分开是他的原则,如果精神科的大夫自己的情绪都不能调整好,又要用什么样的态度给病人治疗呢?
点了一下头王钰对杨晓彤说:“带来这里吧。”
“好,我这就去。”杨晓彤似乎也感受到了王钰严肃的态度,没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出了诊室。
王钰站起来走到史林旁边,注意到他的视线一直紧随着自己,最后以微微仰起脸的姿势望着自己,眼里满是不安,王钰尽量调整语气,柔声说:“你放心吧,刚才的检查,貌似没什么大碍,呆会我让刚才那个医生带你去观察室,等病症确定下来就可以进行治疗了,应该很快就可以康复回家了。”
史林对王钰的话似乎并没有太大反应,仿佛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病症,但在听到“回家“这两个字的时候,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明显浮现出了快乐惊喜的表情,然后他点了点头,露出了安心的笑。
王钰机械地扯了扯脸上的肌肉,做出了一个“笑”的表情,在转身回到办公桌前的时候,那所谓的笑容就立刻从脸上消失了。男人的笑容是那么美丽,美得让自己到现在心跳仍然不属于正常范围,但是为什么男人明明在笑,自己心里却涌出一股悲伤的情感呢?
没过一会儿,一个50岁左右的妇女就在家属的搀扶下走了进来。王钰站起来指了指办公桌前白色的木凳,让病人坐在那里。然后他招呼了跟着病人走进来站在一旁的杨晓彤一起走到诊床边说:“你带他去观察室,手续可能都在张大夫那里,如果有需要就过去找他要。”
“好,我知道了。”杨晓彤点头应了,转头对史林轻声说:“来,跟我去病房。”
史林又看了看王钰,才从床上下来,跟着杨晓彤出去了。
王钰赶紧整理了一下到现在还不能算是十分清晰的思绪,希望能在走回办公桌后坐下前完全恢复一个医生的精神状态。
让王钰庆幸的是,也许这是多年来的一种习惯,或者是对这份工作一直没有降温的热情,只要工作开始了,似乎其他的什么事都会被自动屏蔽,思绪和情绪都会渐渐回到应有的轨道上来。认真听了病人不能算条理清楚的描述,问了家属一些基本情况之后,王钰在病人的病历本上写下了这次复诊的诊断结果,然后把病人一直用的两种药物去掉了一种,另外一种减少了一半的剂量,在跟家属说明情况以后,又追加了一种对精神恢复临床效果很不错的新药。
送走了病人,王钰把最后一项工作内容——复诊病人的病历记录填写好,当他再次抬头看表的时候,时针已经正正好好指在了4的位置,这是他每天查房的时间。合上记录本,他拿起桌子上的电话,让杨晓彤喊上其他几个实习大夫到住院部一楼大厅等他。
巡房是值班主任每天都要做的工作之一,这样既能够随时观察病人的病情变化以免出现不必要的疏漏,又可以让病人和家属感觉到医院对他们的关心和重视,而对实习医生来说,这则是难得的学习机会,没有人会错过。所以王钰走进住院部大厅的时候,几个实习医生早已经等在那里了,他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就带着他们走了进去。
就像是一般医院的住院部会分出内科、外科;重症监护室、普通病房等类别一样,精神病医院的住院部也会按病理现象和精神损害程度划分为不同的区。一区主要是一些暴躁型重症患者,一般人要进入这里都是需要一些勇气的,而对于精神科的实习医生来说,这里则是最好的进行临床观察的场所,而跟着王钰则又会事半功倍。
从一区的一号病房巡到最后一区的最后一间病房,一圈下来差不多花了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杨晓彤低头看了看手上写满了密密麻麻记录的笔记本,不由得向走在前面的王钰投去敬佩和欣赏的目光。在她眼里,眼前的这个男人简直可以说是完美无缺。
每个主任都会带一带实习医生,最初还不觉得什么,但是轮了一圈下来以后,这个医院中最年轻的主任和别人不同的地方便显而易见地被杨晓彤注意到了。其他的主任,就像猫教老虎本领永远都会有所保留,没有人会真的倾囊相授,赞不赞同放一边,杨晓彤倒是也能理解,毕竟那些技术是人家吃饭的家伙,是升迁的工具,关系到个人利益。但是这个男人不一样,他每次都讲解得很细致,从临床表现到病理特征,从用药剂量到跟踪观察,一次巡房下来,似乎比研究生三年学到的东西还要多。
巡房完毕,其他的实习大夫都回去自己的办公室,杨晓彤很庆幸只有自己的办公室和王钰同在门诊部,所以每一次她都可以单独跟着这个优秀的男人走上一段路。在通往电梯间的走廊里,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喊道,“王主任?”
“恩?”王钰扭过头,看着突然出声喊他的杨晓彤。
“您好像从来都不会厌恶那些精神病人,不管他们病得多厉害多离奇,反正我从来都没在您脸上看到过那种表情。”
“是吗?”王钰笑了笑,“其实对于精神病人,我并没觉怎样,只不过是一些想法比较特别,性格比较偏执的人,超过了正常人行为的一个界限,而不能被正常人所接纳罢了。其实,历史上又有多少伟大的人曾经被冠以“神经病”这个称呼呢?”
“恩……”杨晓彤注视着表情柔和的王钰,若有所思地轻声应了一声。
停顿了一下,王钰忽然说:“其实有时候我很羡慕他们……”
“精神病患者?!”杨晓彤有些惊讶地问。
“是啊,敢说我们所不敢说的话,敢做我们所不敢做的事,不计后果,不在乎世人的目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很难不让人觉得敬佩,也很可爱不是吗?他们的世界也许更单纯更简单,或许在他们的眼睛里,咱们的世界才是真的荒诞不经、是非扭曲呢,呵呵。”王钰淡淡地说着,最后似乎带着些无奈和自嘲意味地哼笑出声。
杨晓彤却觉得面前男人露出的笑容是那样有魅力,她甚至有些看得呆了。直到王钰扭过头来喊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
“杨晓彤,要在今后的工作中这样想,你自然就不会讨厌他们,也不会害怕他们,而这正是你这份工作成功与否的关键,回去要好好想想。”
“恩恩!”杨晓彤充满干劲地答应着。走进电梯,她发现王钰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按了办公室那一层的按钮,觉得会不会是按错了,她刚想伸手去补按却听见王钰说: “我去看看今天新收的那个病人,你回去把今天的工作整理一下就可以下班了。”
“您又要加班啊。”虽然说着这样的话,但是杨晓彤心里对于王钰却更多了一份敬佩和仰慕之情。
“恩……我想看看他。”事实上就是加班,但是坦坦荡地去应杨晓彤的话,王钰却怎么也不踏实,去看望史林总是莫名地觉得并不完全是出于医患之间的公事。
“那个病人对您好象很依赖啊。”
“是么?”王钰随便应和着,脑子里却因为杨晓彤的话而开始自动播放起自从见到史林后他的所有表现:眼神、表情和动作。王钰在讶异自己居然记得这样详细的同时,电梯发出“嘀”的一声后门打开了。
“王主任那我先回去了,您也不要太晚啊,明天还要上班了。”杨晓彤礼貌地道了别后走出了电梯。
随着电梯门的关闭,静谧的狭小空间让王钰稍稍安下心,接着便再一次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第十四章

该怎么看待史林的行为呢?在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刹那,眼前竟然充满了史林的脸……这一点让王钰感觉异常焦躁,热辣辣的感觉在头皮上蔓延开,大脑根本无法正常运作,更别提对眼下的状况作出正确分析了。可是这个判断结果不管是对作为医生还是作为一个平常人的他都很重要。
史林他到底是不是精神方面出了问题呢?这个问题在王钰的脑子里一遍遍地重复。
王钰知道,如果从来没做过那些梦,他一定会非常肯定地作出判断:史林在精神方面一定是有问题的:幻想症、妄想狂或是别的什么,反正不管怎么说也绝对不会是个正常人——就像现在其他所有人认为的那样。可是……如果就是如果,事实上他确确实实地做了那些梦,而且一做就是十几年,再怎样粗神经的人也绝对不会认为那仅仅是一个连续了十几年的偶然。但那到底意味着什么?那些梦到底想要告诉自己什么?王钰现在想来,那些支离破碎的梦的片段仍然让他无从下手,不由得伸手抓了抓头发。
抬起头,王钰望着镜子般的电梯墙壁映出的自己,没想到的,下一秒史林的脸便恍惚地重叠在了上面,那双明亮透彻的眼睛望着他。那么……他和史林现在的相遇,又是偶然还是必然?他完全理不清头绪……
王钰又忽然想起以前的一件事,那是他还在纠结于那些梦,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患有精神方面疾病的时候,他已经忘了是因为电视里一直播放的古装电视剧还是学校里女生们无聊时的聊资,他跑去问了父亲一个问题——咱们家祖上是干什么的?原本只是问过后马上就觉得离谱的一个问题,没想到却从父亲那里得到了让他越听越心惊的回答。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父亲先是一愣,然后那因为心脏不是很好而常年呈现出的浅紫色的嘴唇向两边咧开,露出了兴奋的表情:“咱王家啊,我说了你可能也想象不到,咱们家祖上那可是大户人家……”父亲用满是自豪的口气继续说:“虽然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咱家原来是城里的首富那可是相当肯定的,我记得你爷爷跟我说啊,咱家当时在城里那是最有威信的,所有的人都很听咱家的。那买卖做的,长江南北都有家业,那还是祖辈有规矩不能离开故乡,要是像现在这样可以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去哪儿,那咱的家业还不定有多大哪。”
“真的假的啊……这么夸张……”王钰记得当时听了是这个反应。
父亲立刻不高兴得皱起眉,“哪夸张了,那可是真的啊,咱家可是有家谱的,我小时候见过一次,红褐色的卷轴,拉开得有这么老长了。”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把整个手臂伸展开比划着,“那里面都是竖着写的毛笔字,都是咱王家的祖先,大户人家那还有假?而且我告诉你,每一代的当家都是三妻四妾,娶的那可都是美女,都是城里最漂亮的姑娘,嫁进咱们王家那可是她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哪,要是我生在那个年代,哪有你妈嫁进来的份儿啊,哈哈……哎哟,你可别跟你妈说啊,咱爷俩的悄悄话。”父亲看了看里屋,小声和王钰说。
“不过啊,老话说得还真对,红颜祸水啊,咱们王家最后好像就是败在一个特别漂亮的人手里的,但是具体怎么回事连你爷爷也不知道,再加上文化大革命时把咱家谱给烧了,查也查不到了,反正就是从那时败了,唉……”王钰记得父亲大大地叹了口气,一脸的可惜,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不过也亏了败了,否则文化大革命会被整死,就因为那家谱我还被整得够戗了。”
父亲说得有模有样应该不是虚构的。原本只是一时兴起的话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答。虽然不是很精确的说明,但是父亲所说的所有景象和意思似乎都可以和梦中的情景对上,尽管不能确定,可不知道为什么,王钰就是觉得父亲嘴里说的那个红颜祸水便是自己梦中的那个绝美的——男人。
难道自己有所谓前世的记忆么?但是,这怎么可能?虽然王钰既不是党员也不是什么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是对于如此虚幻的东西他是不信的。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解释王钰倒是还可以接受,一定是自己具备做那些梦的前提条件,做了梦就先入为主,把什么东西都不自觉地往上套,下意识地找寻符合点,其实细想想更多的东西都是在证明着不可能不是吗?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王钰终于把这件事赶出了大脑。
但是今天史林的出现,就像是一个引信一样一下子勾起了所有的回忆。现在的状况又要怎么来解释呢?王钰对于今天的所见所闻完全做不出一个能让他信服的解释……
但是作为一个医生,尤其是最了解人心理的精神病医生,王钰深知有很多看上去不可思议的事情只不过是人逃避现实的主观臆造,甚至是不曾意识到的作为,所以他不可能轻易就做出一个没有任何证据支持的结论。世界上有很多不能解释的现象都被人们用这种很悬乎的结论来定义,就像是古代人不能认识自然,不能认识科学,所以迷信就蓬勃发展起来一样,现在的很多现象也只不过是还不能够给出科学合理的解释罢了,所以那一直萦绕在脑子里的蠢蠢欲动的概念都不是王钰认同的答案:穿越时空或是转世投胎?那怎么可能!
电梯这时发出滴的一声,王钰知道他已经到了要去的观察病区所在的楼层。走出电梯,他直接往观察室走。自己是绝对不相信什么转世投胎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一定会找出个所以然来。那么对待史林……他一定要客观,不能被梦中的一切所干扰,只有做到了这个,他才能达到他的目标。想到这里,王钰一直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开了些。
因为已经过了下班时间,观察室里并没有多少人,只有几个值班护士和家属样子的人偶尔从视野中晃过。在拐过走廊的转角后,王钰就来到了史林的病房门口。
就这么推门进去原本也没什么,但王钰还是犹豫了一下,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是怕吵到病人吧,他这样跟自己说,但是这个理由敷衍得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牵强。抬起头从门上的小窗口往里面看过去,窗口忽然变成了画面的边框,而中间就是以史林为中心的画面。
王钰看得有些呆,在这所医院工作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已经多少次像这样从窗口望进去观察里面的病人,但是却从来不曾看到过这样的情景,当然也就从来没有过现在心中的强烈感受。
史林歪坐在床边,仿佛一座雕塑般一动不动,头微微低着,一双眼睛似乎看着膝盖,可王钰又觉得他眼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初秋的天已经黑了下来,就像是歌中唱的那样大城市是不适合看星星的,因为灯光太亮,让月光和星光都失去了色彩,所以窗外的橘色街灯肆无忌惮地照进来,勾勒出了坐在窗边的史林的轮廓,莹莹的一道美丽的暖色金边。
但是看在王钰的眼里不仅仅是美丽的金边,更多的还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虽然他记不起究竟是什么时候曾看到过这样的画面……
明明才刚下了决心要客观,不能让心有任何动摇,保持住一个医生应该有的冷静,可在他看到那个人的一瞬间,却完全不能自制。一向以自制力强自豪的王钰赌气一样地强迫自己快速推开了观察室的门。
坐在床边的史林听到门开的声音后快速地抬起头,看到是王钰的时候,紧张的神情一下子放松下来。这些都真真切切地看在王钰眼里。
“怎么不开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职业声色,甚至还有意让声音更冷淡些。
史林抿了抿嘴,摇摇头。
王钰忽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了,房间静得只让他觉得尴尬,想要分散自己的窘迫般,他随便环视着原本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观察室,却意外地发现除了史林外,这个房间里好像没有一件东西是他的,想到这里王钰才忽然想到,史林在这里差不多也有六七个小时了,却没见到半个家属。他的病历表里明明写的是已婚不是么?就算是妻子不来,难道父母也不来么?那又是谁把他送过来的呢?
重新把视线投向史林,那单薄的肩膀让王钰产生一种他是不是一直过着很苦的生活的想法,甚至开始联想到一些更悲惨的可能性。不过很快王钰就意识到他这样胡思乱想好像没有一点实际意义,这些疑问明天去询问张大夫后应该就会有答案。今天他的状态实在是太差了,现在最应该做的应该就是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以饱满的精神再来,效果大概会好很多。这样想着王钰就不怎么觉得尴尬了,打算做一些简单的询问就离开这里。看到房间里没有任何吃过晚饭的痕迹,他问道,“吃饭了么?”

史林还是摇了摇头,自下向上地望着王钰,隐约露出了感激的神情。
对于这样官方的问话,史林眼睛里表现出的感激让王钰有些受不了,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值得感激的事不是么?中国人打招呼十之八九都会问这句话不是么?为什么眼前的年轻男人会有这样的反应?接下来,王钰根本就没有经过大脑地说出了一句话让他自己过后都很吃惊的话,“跟我回去吧。”
话刚一出口王钰就后悔了,作为医生的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先别说医院根本就不允许将病人随便带回家,就是让带他也没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啊……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就好象泼出去的水,对于精神病人更要处处小心谨慎,那么现在要怎么办?就在王钰后悔异常的时候,他却看到史林非常开心地笑了,就好像一直盼望的事突然实现了那样的笑容。
刚刚的后悔在看到那笑容的一刻彻底消失了,连王钰都觉得这也太奇怪了,可是身体就好像有了主意般,做着和他预想的完全相反的事,但王钰很清楚,身体的行为在他本心是没有一点违和感的。
带史林出了观察室,王钰先回了趟办公室拿了手包,然后领着史林坐员工电梯下到一楼,走到医院大楼后院的员工停车场。空荡荡的停车场里王钰的那辆威弛很是显眼。最后一丝犹豫也在俩人都坐上车以后放弃了,王钰发动车子,开出了医院的大门。
就在王钰的车子消失在医院大门口的石柱后面的时候,住院部六层的值班室里,站在窗前的张大夫不明所以地眯起眼睛。

第十五章

精神病患者和一般病人不同,患有生理疾病的人通常很害怕大夫不能准确地找出病症和病因,延误治疗,因而他们总是尽可能详细地把自己的感觉和病状描述出来。但是精神病患者不是,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都不认为自己有病,根本就不需要治疗,更没有必要描述什么感受和症状。再者,虽然他们的想法很不普通,但是感受神经通常却比常人更加敏锐,他们看得出来即便说了,大夫也会和周围的人一样,并不会把那些话当真,通常不是敷衍的赞同,就是包含着嘲笑的异样眼光。所以他们不会和你交流,因为你不可能去理解。虽然王钰总是会尽量地去扭转精神病人的这种意识,但是自我保护的壁垒通常在他见到病人之前就已经建立起来了,所以大多数时候他只能通过细致观察作为诊断依据。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习惯,他总是会不自觉地把身边人作为观察对象。
从走出观察室开始,实际上王钰就在有意无意地观察着身边的年轻男人。他惊讶地发现,从坐上电梯一直到汽车开出医院驶上公路,史林自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个古代人应该会有的惊讶反应。车门是在王钰的示意下史林自己拉开的,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关上车门,再系上安全带,这一系列动作史林做得都很自然。
王钰不得不想,如果史林真的是什么穿越或者转世,是古代的那个男人的话,那么当他见到刚刚所有的这些现代化的东西时不可能毫无反应,但史林的表情却一直都是淡淡的,面部肌肉没有一点僵硬和变化,王钰知道那不是一个人想装能装得出来的。
为什么这个年轻男人既有古代人的记忆,喊着少爷这样只有古代人才会有的称呼,却对现代的一切也司通见惯呢?王钰觉得这也太矛盾了吧……不过这也证明了他最开始的观点,史林绝对不是什么穿越或者转世投胎,似乎只是在有关自己的事情上全是古代的那一套,而其他的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唤醒了他古代那部分记忆又和现代正常的意识混淆到了一起么?
如果把史林的症状归入到精神病患的一类,大概也应该算是比较轻的那种,只要从这里下手,把古代部分的混乱意识驱散掉,应该就就可以恢复正常了。只是……自己和他之间的牵扯又要怎么解释呢……
低头看了眼表,已经七点多了,这个时间回家的话王钰通常会把前一天剩下的饭菜热热当做晚餐,但是现在要带史林回去,而且心里满登登的也让他没有做饭的心情,如此想着王钰干脆在快到公寓时,在路边的一个小饭馆里买了两个炒菜。
从大路拐进一个相对要窄上一些的辅路,王钰已经能看到自己住的那栋高层公寓了,“我就住那栋公寓。”
“恩。”史林应了一声,微微低下头抬起眼顺着王钰指的方向看过去。
这时王钰忽然意识到一路上他只顾着自己琢磨居然没有跟身边的史林说上一句话,微微偏过头他看了旁边一眼,史林好像并没有太在意。将车子开进公寓的地下停车场,王钰停好车就带着史林走进连接地下和地上的电梯。
大学毕业分配到这家医院后,王钰最先住了一阵子医院宿舍,等有了些积蓄以后,他就分期付款在附近的高层公寓买了这套六十多平米的小套房:卧室、客厅、厨房、浴室一应俱全,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晒台和一个小壁橱,面积虽然不大,但一个人住足够了,打扫起来也很方便。而且他喜欢极了每天早晨打开窗帘那能晒满整间屋子的晨光。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了12楼,“到了。”王钰一边迈出电梯一边说。
史林“恩”了一声,跟着他走了出去,转过一个拐角,王钰掏出口袋里的钥匙打开了面前1205号的房门,先一步迈进去,按开了门厅的灯,眼前一下子亮堂起来,“恩……请进,家里有点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即将要和史林在狭小的空间里单独相处,王钰只觉得有点紧张,扭过头他却在史林的脸上看到了一些新奇的表情。
在门口稍稍停了一下,史林看了一眼在玄关处就能够看到的房间布局,然后他把视线收回来,看到了门边放着的那个不大不小的双层鞋架。让王钰完全出乎意料的是,史林居然猫下腰从鞋架里拿了一双拖鞋出来。
“啊……不用不用……”等王钰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他就眼看着史林将鞋口对着他的双脚放在了他面前。“这……这怎么好意思……”哪有做客的人为主人拿拖鞋这一说……被这样对待让王钰感到尴尬异常,但是从史林的表情看来,他好象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
王钰赶紧猫了腰从鞋架上拿了另外一双拖鞋放到史林脚边,示意他穿上。这双拖鞋是他先前买小了,原本想拿到医院给病人穿却一直忘了,没想到这时刚好派上了用场。不过这时王钰才发现,史林居然能从这两双拖鞋当中准确地拿出他能穿的那一双,这是巧合么?
“随便坐啊。”王钰走到客厅中间把电视打开,看见史林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然后他从玄关的台子上把买来的菜拿起来冲视线一直跟着他移动的史林举了举说:“饿了吧,我去热热就开饭。”
“恩。”
王钰笑了笑,就提着塑料袋进了厨房。从橱柜里拿了几个碟子出来,用水冲了冲,擦干净以后就把买回来的炒菜从降解饭盒里倒出来。不知道这些菜有没有史林不爱吃的,刚才忘记问他了,王钰有些后悔。将已经变凉的菜放进微波炉打上,他淘了点米倒进电饭煲,胃口不太好的他吃不惯外面硬得像石头子一样的夹生米饭,所以菜可以买,但是米饭每次他都是一定要自己焖的。盖上盖子,王钰刚一扭头就看见史林从门口探头进来,对上他的眼睛时抿了一下嘴。王钰简直难以置信地发现,他的心居然因为史林的那个表情剧烈地跳了一下……
“怎么?”
史林看了看银灰色大理石台面上摆着的碟子,走进来说:“我来吧。”
“啊?不用不用,你去坐着看电视,马上就好了。”王钰愣了一下赶紧说。
史林停下动作,看着王钰,点点头并没有再坚持,“那我陪你说话吧。”
这是自下午那声“少爷”后史林第一次主动跟王钰说的话,他所有的动作和表情都很自然,自然得让王钰觉得脸发烫的自己才是神经不正常的病人。
看了一眼史林,王钰试探着问:“说什么?”
“什么都好。”史林的脸上露出了像孩子一般高兴的神色。简单的一句话,但是王钰却感受到了史林的声音里有一种隐隐的兴奋:不管他说什么,只要说话,史林就会觉得很开心。虽然这么想有些脸大,但是他真的有这种感觉。不过要说些什么呢?现在眼前的这个男人对于自己来说只不过是一个下午才刚刚见到的陌生人,自己对这个人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和从记事起就一直做的那些梦里的男人长得一模一样而已……

第十六章

“我很想你……”正当王钰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的时候,站在厨房门口的史林反而先开了口。虽然声音不大,但是他说出来的这几个字却让王钰完全不知道要如何作答……含情脉脉的声音,泛红的脸庞,任谁看来听的一方理所应当的反应只能是感动得一塌糊涂,但王钰却丝毫没有,更没有同史林一样的想念之情,反而有的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这句话史林确实是对他说的,可他却不能认可自己就真的是那个人。
但是王钰现在并不想反驳,一方面是出于以后治疗的需要,因为对于精神方面的治疗,走进病人的内心才是最关键的,要走进去就一定要融入他们的思想世界,绝对不能在最开始的时候给予打击,而另一个方面……就是现在面前史林的神情让他想反驳也恨不下心……
所以王钰只是暧昧地“恩”了一声,用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作为回应。
史林笑了,他看着王钰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接我的。”
史林脸上那掩饰不住的欣喜,话语里那坚定无比的语气,让王钰低下头,不敢再和他对视,有一种在欺骗他的感觉,同时王钰也在使劲琢磨史林为什么会跟他说出这样的话,难道在史林那里他们曾经分开很久了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搜遍了大脑的每一寸地方,王钰也没找到答案。
“啪!”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硬物撞击的声音,王钰愣了一下,回过头寻找发出声音的地方,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那是电饭煲停止工作时发出的信号,米饭已经焖好了。
“那个……米饭好了……”王钰回过头来说,这明显是一句不完整的话,只有前半句没有后半句,王钰知道自己是在狡猾地逃避,他不知道下面要说什么,也不想从自己嘴里说出可能会伤害到史林的话,就只好把定夺的权利交给史林,被动的位置让他可以逃避心理上的负担。
史林并没有察觉到王钰的不自在,他点点头,说:“那我把菜先端过去。”
“恩,我盛饭。”王钰松了口气,看着史林端着两盘热好的菜走出厨房,才转身从橱柜里拿了两只瓷碗出来,盛了米饭,又拿了两双筷子也跟着走出了厨房。
走到客厅王钰发现史林并没有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而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王钰奇怪地眨了眨眼睛,用拿着饭碗的手比划了一下椅子,“坐啊,怎么不坐?”
“等你啊。”史林有些无辜地看着王钰说。
“坐下等,干什么非要站着,快坐。”王钰一边将手里的一只碗递了过去一边坐在自己这一边的椅子上。
史林这才点点头,坐在王钰对面的椅子上。
不自觉地想逃避即将发生的谈话会带来的那种别扭的感觉,王钰从坐下起就开始闷头吃饭,但是尽管这样,他还是能强烈地感觉到对面投过来的视线……
“你好像瘦了,你晚上都是这么吃饭的么?”对面传来了声音,王钰不得不抬起头。
“啊?没有吧。”王钰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王钰记得大学是他最瘦的时候,那时功课特别忙,大概是因为各门功课都很出色,所以很早他就跟着教授去医院里实习。白天要看病人,晚上要做功课,那时候183的他好像只有120斤不到的样子,不过自从上班以后他开始胖了些。
王钰笑了笑,“上班以后他们还都说我胖了。”他低头看了看眼前的饭菜,黄焖牛肉、爆炒鱿鱼丝,虽然都是些不错的菜,但终究还是敌不过自己做的来得顺口,而且这样也没有汤。每天下班回来,焖米饭是自己最大的限度了,别的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每天一到家就懒得做了,呵呵。”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什么特别感觉的事情,今天说起来却多了一丝凄凉。
史林纤细的眉毛皱了皱,露出了心疼的表情,但是他并没有说话,只是拿起筷子伸到碟子里,夹了菜放到王钰碗里。
“呃……谢谢。”只是看见动作王钰就知道史林要给自己夹菜,赶紧说了谢谢。然后他低头看着碗里,虽然说买的是什么菜王钰自己当然知道,但是当他看到碗里的东西时还是忍不住愣了一下。
白色的米饭上是一小堆鱿鱼丝。王钰非常喜欢吃爆炒鱿鱼丝这道菜,但同时也很挑食,里面的青椒丝和胡萝卜丝他是最不喜欢吃的,但是每次跟朋友同事一起吃饭又不太好意思挑出去就只能硬着头皮吃掉。但现在史林给他夹的鱿鱼丝里,那两种菜丝居然连半根都没有。王钰抬头看看碟子里,如果不是特意挑的,一筷子下去是不能只夹到鱿鱼丝的……这些都是只有自己父母才知道的私事……这个男人怎么可能知道……
再抬头,王钰看到史林已经开始吃饭了,对于刚才的事似乎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得让他觉得有些坐立难安,想着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可是瞄了一眼对面,史林却有条不紊地低头吃着饭,一点没有想要开口说话的意思。难道他吃饭都不说话?虽然也听说过自古吃饭就有不说话的规矩,但现代人有几个可以真正做到呢?
没什么能做的,王钰只好塌下心来吃饭,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感觉眼前黑了一下,抬起头看见是史林站了起来,看到对面的碗里干净得没剩下一颗米,王钰在暗自佩服的同时也想知道史林站起来是要做什么?
“我去一下厨房。”史林边说边往厨房走去。
王钰以为史林是要添饭,扭过头说明,“电饭煲里还有不少了,想吃多少自己盛。”
“恩。”史林应了一声就钻进了厨房。
王钰等了一会儿,却没有见史林回来。难道是遇到什么麻烦了?毕竟史林是自己的病人,而且这里也不是他熟悉的环境,出问题是正常的吧……想到这里王钰懊悔不已,赶紧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厨房。不过刚走到门口就闻到一股清香的味道,探头进去竟然意外地看到史林站在煤气灶前,低着头,手里拿着大汤匙。
王钰顺着史林的视线看过去,才看到煤气灶上端坐着他平时都不怎么用的不锈钢小锅,连绵不断的热气从里面冒出来,“煮东西了?”
史林闻声扭过头,看见王钰笑着说,“是啊,马上就好,等一会儿我端过去。”
王钰没出去,反而走了过去,看到小锅里居然是黄灿灿的蛋花汤,“哎呀~~~你居然做这个。”王钰兴奋地忍不住喊起来。
史林笑,“你爱喝啊,从来不都是无汤不叫饭么。”史林说着抿了抿嘴,“天凉了,喝点儿汤舒服,对了,刚才路上买点黄瓜就好了,明天想着买。”
王钰真的傻了,半张着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如果这时史林回头,一定会问他为什么会是这个表情。
这怎么可能呢?无汤不叫饭,最喜欢喝蛋花汤,这个连自己母亲都经常会忽略的事情,眼前的男人居然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爱吃什么、爱喝什么、穿多大号的鞋……
这……这绝对不是一句神经出了问题就能够解释的事。那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十七章

王钰现在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得了失忆症而忘记了眼前这个男人……除此之外,他真的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好了,碗在哪儿?”史林往灶台左右看了看,最后扭过头来问王钰。
“啊?”
“汤好了。”史林看着傻乎乎的王钰笑。
“哦……”王钰猫腰从橱柜里拿了两只瓷碗递给史林。
重新坐回到餐桌边,喝了一口眼前还冒着热气的蛋花汤,王钰只觉得暖意从嘴里一直延续到胃里。这是许久没有过的舒心感觉,现在一下子充斥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人所有的感觉器官果真都是连在一起的,在身体舒服的同时王钰觉得自己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看着对面看着他笑的史林王钰忽然想:如果不去管对面的这个男人是不是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那么他不就只是一个自己喜欢了十几年的人么?
蛋花汤冒起的热气让王钰眼前有些朦胧,恍惚中他觉得眼前的史林和梦中的那个美丽的男人慢慢重叠在一起……和自己记事起就喜欢上的那个男人真的一摸一样,那个在任何一个地方怎么都找不到的梦中人……
“少爷?”
这个称呼让王钰一下子清醒过来,这些时不时就会突然冒出来的实在不能算得上正常的词语让他就算想忽略都难以做到。不过,这也让王钰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一直顺理成章的认为史林嘴里喊的那个少爷就是自己,但若真的细想下来,就算他们俩人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是自己也根本不是他嘴里的那个人吧。
“啊?”王钰想到这里不免心里有些别扭,可又说不太清楚为什么会别扭。
“以后每天我都给你做汤。”
“恩……”看到史林很高兴的笑,王钰觉得好像自己做了一件什么特别令人感动的事,可实际上刚才的那个“恩”只不过仍然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应。以后?真的有以后么?别说以后了,就算是明天,自己也不能保证史林还能在这个房子里出现,明天史林就得回去医院了,医生没有得到家属的允许把病人私自带出医院已经是违反规定了,更何况是过夜。
如果没有把他带回来就好了,王钰有些消极地想,不知道那时候自己到底是着了什么魔干了这样一件既荒唐又愚蠢至极的事。自己明明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去做,如果没有把史林带回来,那么今天好好地睡上一晚,明天可以精神百倍地去解决问题,也许一切都会按部就班。可是现在……
一团混乱外加心事重重的王钰直到史林把桌子都收拾好了才回过神,赶忙跟着进了厨房。看见锅碗瓢盆史林都已经刷洗得差不多了,整齐地排在台面的一角。
“真不好意思,你都……”
“怎么跟我这么客气……这不是应该的么……”
“……”应该的?王钰想问,怎么史林说得那么理所应当又那么合情合理,更要命的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一个地方居然就是觉得史林并没有说假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隐隐地开始希望他没有病,希望他就是跟自己说的,甚至开始觉得是不是他们真的是有前世今生的牵绊才会有今天的相遇……
王钰为有这个违反自己原则的荒唐想法感到挫败,都是因为那些梦!那些该死的模糊不清却又缠了他十几年的梦魇!他觉得现在应该清醒清醒了,照这样下去,别说治病了,恐怕连他自己会变得不正常。
“我去洗个澡,你看看电视或者那边书架上有小说。恩……一会儿就好。”冲个热水澡也许能让自己放松下来。王钰有些害怕自己现在的这个状态,也害怕由此带来的那种让他觉得难受的莫名感。
“我给你搓背吧。”史林站起来。
“啊?不用不用,我冲一下就行。”王钰没再多说什么,直接冲进了卫生间。
搓澡……外面澡堂子里有专门的搓澡师傅,在学校的时候也和同学互相搓过,就算自己是gay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一直以来自己不喜欢的人就算是赤-裸相向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可是刚刚史林的那句话,却让王钰像被火烧一样脸烫得难奈。难道……这个男人真的是特别的存在么?
脱了衣服,钻进浴室,王钰拧开水龙头开到最大,把脸放进水花之中。
虽然脑子里的事情仍然没有理出一个头绪,但洗个澡真的是放松了许多。王钰让自己退一步,就算史林真的跟他有着什么样的关系,(现在遇到的一切事情不得不让王钰做出这样的让步),那他这样沉浸在混乱和惊讶之中也没有什么意义,不管怎样,要做的都是把史林那一边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也许在了解的过程中,很多事情就可以迎刃而解了。这其实也是心理学的一个范畴,用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以退为进。
这么想着,王钰一下子轻松了很多,这时才忽然想起自己匆匆忙忙进来也没有拿换洗的内裤……紧张地推开浴室的门抬头往晾衣架上看,还好有昨天洗过晾在那里的一条干净内裤,松了一口气,王钰用热乎乎的毛巾捂了捂脸,深吸了一口气,从里走出来,穿好内裤套上浴袍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客厅里传来电视的声音,王钰看见沙发后面的史林正回过头来看他。应该是听见门声了。
“你去洗吧,我给你找找我没穿过的内衣裤,浴衣我没有另外一件了,干净的T恤和短裤可以吗?”王钰边说边走进卧室,拉开抽屉翻找。
“恩,行。”门口传来史林愉悦的声音。
王钰回过头看见史林站在卧室门口,他站起来把找出来的衣裤递了过去,“那~”,史林接过去抱在怀里笑着点点头。
史林进了浴室王钰才想起来不知道他会不会用淋浴,刚想喊,就听见里面传来了水流的声音,王钰不觉有些无奈,还真是奇怪,明明“少爷少爷”地喊着,和他有关系也只能类似古代的记忆,但一切现代的东西又都不陌生,能正常使用。
王钰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歪进去。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是自己当初精心挑选的,沙发也是自己的最爱,高高的靠背可以让劳累了一天的自己舒舒服服地享受工作之余的时间。今天就睡这里吧。如果史林只是自己的一个病人,睡一张床也没关系,但是明显不是那么回事。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睡在一起的话还是会胡思乱想。
所以当史林洗澡出来的时候王钰仍然歪在沙发里看电视。史林穿着王钰的白色T恤和黄色短裤,都有些大,有些滑稽地挂在他纤细的身上。史林坐在沙发上以后,王钰就闻到一股清香,那是沐浴液的味道,明明是他一直用的,但现在闻起来却觉得不太一样。王钰不自觉地斜了眼睛过去,旁边的男人真的很好看:皮肤雪白雪白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洗过澡的缘故,像是能够挤出水来一样,一眨一眨长长的睫毛上也挂了些水汽,那不是很黑的栗色头发顺着水流下的轨迹顺从地贴在因为领口宽大而显露出来的白皙脖颈上……
“去睡么?很晚了。”史林转过头来问。
“啊?睡……睡吧,是挺晚的了……”就像是被抓到正在做坏事的小孩,王钰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厉害。不过,过了一会儿发觉身边没有动静,他这才意识到史林在等他的下一步动作。
“我睡这里就行,你去卧室睡吧。”
史林有些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楞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转身走进卧室。
看着史林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口,王钰只觉得心里翻江倒海地不舒服,为什么他会露出那么凄凉的表情啊?使劲翻翻眼睛,史林刚才的隐忍让他心疼得像是受了内伤。叹了口气,关了电视和吸顶灯,王钰走进卧室。偌大的双人床上史林只占据了一个边,而另外的一大部分都是空着的,这让王钰的不舒服又高长了一层……轻手轻脚地躺上去,过了一会儿便感觉史林慢慢凑了过来,最后整个人紧紧地挤在他后背上。王钰没有动,就让史林那样紧紧地靠着,没有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第十八章

已经是深夜了,虽然两只张得很大的眼睛火辣辣得难受,但是王钰却仍然一点睡意都没有……
静静的房间中身后那均匀的呼吸声似乎是能够听得到的唯一声音,王钰甚至能够感觉到随着每一次呼吸,史林额头贴在他后背上的触感的细微差别,整个后背都是暖暖的——那是史林带给他的温度。
这个姿势王钰看不到墙上的挂钟,所以他不知道这一个姿势他到底已经保持了多长时间,只觉得左边胳膊与床接触的地方传来阵阵麻痛,身体也有些发酸,说不清具体是哪个部位,好像是腰,又好像是整条大腿。想象着变成仰躺着的姿势会带来的各种舒适感觉,王钰就特别想动一动。他尝试着歪了歪身子,这时身后的史林“恩”了一声,王钰立刻停下动作僵在了那里。
很久没有跟别人一起睡在一张床上的王钰实在拿不准熟睡中的人会不会被他的这个动作吵醒,也许不会,刚刚史林也不过只是“恩”了一声,但是他还是不想冒险,不想打破那均匀的呼吸,也不想扰乱史林安心的睡眠。不想压到史林,所以不能大动,王钰只好保持着后背悬空的状态,但是这个姿势难度实在不小,没有一会儿他就坚持不住了,仔细听了听身后人的动静,发觉史林没有再发出声音反倒睡得更沉了,他才慢慢地恢复成了一开始的那个姿势,然后把身下的胳膊一点点地抽出来,认命地叹了口气。
虽然睡不着但是闭着眼睛总会舒服些吧,王钰想着闭上眼睛,耳边轻轻的呼吸声像有节奏的拍子在脑海中回响,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眼前的人真的很漂亮,就算同是男人的王鲲頔也不自觉地被吸引,视线久久不能离开。
“止住了。”史雅琦把王鲲頔的手指从口中拿出来仔细看了看,抬起头说。
王鲲頔收回手,借着旁边的烛光看,真的,手指上原来呼呼冒血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道有些泛白的痕迹。
“你怎么知道这样可以止血?”王鲲頔问。
“在家里干活的时候受过伤,邻居大娘这样做的,很管用。”史雅琦站起身来腼腆地说。
恩?男女授受不亲,即使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也不会轻易和年轻男子有肌肤之亲,怎么会对史雅琦做出如此举动?王鲲頔有些疑惑,就算是乡野村民这也是应该懂得的最基本的礼数,难道……?“你几岁开始帮家里干活的?”
史雅琦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王鲲頔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仔细想了想说:“大概四五岁吧。”
“什么?四五岁?!”王鲲頔惊讶地张大了眼睛喊道。
史雅琦看着王鲲頔夸张的反映轻轻点了点头之后就把头低下,表情有些黯然。这些都看在王鲲頔的眼里。

“你家……真的穷到这个地步么?要让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干活……”王鲲頔只知道史雅琦家里穷困,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穷到这个地步。那史雅琦的生活也太苦了,怪不得就算是身为男人嫁进来他和他的父兄也可以接受了……王鲲頔忽然很敬佩眼前的男孩儿,要知道他四五岁的时候大概还过着到处给家丁找麻烦的无忧无虑快活日子呢,就是到现在又何曾帮家里干过些什么。
“你识字么?”王鲲頔想了想问。
史雅琦摇摇头。
想的也是,这样的条件又怎么可能读得起书呢,就连最差的笔墨纸砚应该也是买不起的……看了一眼史雅琦,王鲲頔为自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感到后悔,太失礼了吧,今天自己好像一直在对他做出失礼的事……
“等先生再来,跟我一起读书识字吧。”
史雅琦抬起头不解地看着王鲲頔。
“你又不是女人,读点书好。”看到史雅琦露出不太自然的表情,王鲲頔赶忙站起身说:“走了走了,很晚了,睡吧。明天还要早早起来拜见我那些个娘了。”
“那些个?”史雅琦跟着王鲲頔往内室边走边问。
“对啊。”王鲲頔伸手晃了晃五个手指头,“五个啊,咱可有五个娘呢,你今天盖着盖头磕头时没有感觉磕了很多啊,反正我腰都要弯折了。”走到床边,王鲲頔就像是证明他的话一样,一屁股砸在床上,大大地喘了口气。紧接着他发现原本跟在他身后的史雅琦忽然蹲了下去,在他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的时候,一只靴子已经被史雅琦脱了下去。王鲲頔这才反应过来,史雅琦这是在做一个妻子要为丈夫做的事情。
赶忙抬起另外一只脚,王鲲頔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说罢赶紧扒拉掉鞋,脱掉原本就穿得并不整齐的外套,王鲲頔一个翻身躺在床上。
“上来睡啊。”看到史雅琦站在床边没有动作,王鲲頔催促说。
史雅琦看看王鲲頔,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猫下腰把鞋子整齐地放好以后才慢慢爬上床,就着跪在床边的姿势把帐钩里的床帐放了下来。
之前并不觉床帐有多大用处,现在王鲲頔却完全能够体会到它的效果了,本来有烛光照亮视野,现在这一放周围一下子黑了下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也并不夸张。然后他突然感觉到身边的被子被压紧了,明显能够感觉到史雅琦在小心翼翼地越过他爬到里面去。隔了一会儿被子被轻轻掀起来,在感觉到凉意的同时,也感受到了一团温暖。
人好像就是这样,越是凑近你就越是嫌弃,现在和你拉开距离了,反而想要接近。已经完全接受现实也明白自己想要干什么的王鲲頔反而想和这个漂亮的男孩——他的新婚夫人亲近亲近。
“你是经过训练么?”
“什么?”身边传来疑惑的声音。
王鲲頔说:“是不是神选上你以后,我们王家就派了专门的人去教你作为一个大家媳妇该守的好多规矩?”
短暂的沉默后,史雅琦回答的是“没有。”
虽然知道看不见,王鲲頔还是忍不住扭过头,大概是眼睛适应了黑暗,可以依稀看到史雅琦的轮廓,“那你怎么会做这些?”
又是一阵寂静,王鲲頔静静地等待着,似乎已经习惯了史雅琦沉静的反应。
“我……可能在我娘肚子里的时候就一直被期盼着做这些吧。”黑暗中传过来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样的情绪在里面。
“恩?”王鲲頔没听懂。
“我娘在怀上我之前已经生了两个男孩儿,就是我那两个哥哥,按照老人的说法,该转胎气了,从阳转到阴,我一定会是个女孩儿。”说到这里史雅琦顿了顿,王鲲頔似乎感觉到了即将听到的就是他深恶痛绝的那件事。“镇子上家里生了女孩子就是有了希望,若是生了男孩子对穷人家来说就意味了没有希望。而在我家,第三个男孩子的出生简直是雪上加霜,所以我的出生,让他们很失望……但是……也许是以前的执念太深,这些事情都是我做。”
“所以你四五岁就要干活?”王鲲頔皱起眉问道,原来之前想到的贫困还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没有人逼我,只是我觉得那是我应该做的,如果我是女孩子就好了,可是干多少活都不可能改变这个事实。”
王鲲頔一下子坐了起来,冲着史雅琦语气坚定地说:“原本就不是你的错,而且你现在不是做了他们期盼的事么?虽然……虽然我是你丈夫,但是以后你不用讨好我……当然我也不会把你当女孩子照顾。”
王鲲頔看见史雅琦支起身子,半响之后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心中所有的阴霾都在这一刻一扫而光,心里亮亮堂堂地很是舒服。

第十九章

王鲲頔重新躺下,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最近几天接踵而至的事情开始在他脑海里依次浮现,好像从记事起他就一直在挣扎,可是最后仍然没有脱离那条早已被铺设好的路,想着,王鲲頔不免又有些沮丧。好像给自己打气,他吸了一口大气说:“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走出这里,一定要到外面去看一看,到时候跟我一起去吧,在王家的这个大宅院里呆上一辈子和死了没什么区别。”
史雅琦闻言扭过头望了王鲲頔半响问道,“你……要离开这里么?”
“恩,那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王鲲頔仰面躺着,视线仿佛穿过了木质床铺的顶部沙曼,然后穿过了青瓦铺就的屋顶,最后落到了看不到的远方。脸上挂满向往,就仿佛现在他满眼都是外面的精彩世界。
良久,王鲲頔才发现身边的史雅琦一直没有回应,脑海中闪过的猜测让他的心里不由得低落了几分,这种失望的感觉着实让人难受。王鲲頔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或许是知道了史雅琦的遭遇,觉得有过那样的经历再加上现在的境遇,史雅琦可能会和自己有一样的想法,至少会理解。但是,他的话却没有得到认同,甚至连个回应也没有。
“每天面对的尽是些一成不变的东西,遵守着那些让人啼笑皆非的祖训,过着被人安排好的生活。这简直就是戏子在唱戏,唱出别人编写的戏文,还是一出笑文。”王鲲頔翘了翘嘴角,“自小就让读书明理,可书上说,读万卷书要行万里路,为什么又不让人去做呢?”王鲲頔不知道他是在和史雅琦说话,还是自言自语,又或许他从来就没有过一个真正的听众。
就像入秋以来的冷风一样,王鲲頔的心也一天冷过一天,一天比一天刺骨,“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对于声音中那浓浓的遗憾,王鲲頔自己都听得十分真切。“……睡吧。”说完王鲲頔悻悻地翻了个身想睡,却在转头之间看见史雅琦那双明亮的眼睛是睁着的,“你没睡啊?”
“恩?没有啊……”史雅琦眨眨眼睛,似乎不理解王鲲頔为什么会有此一问。
“……”王鲲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大概又是一条史雅琦从他们家里带来的所谓规矩——妻子不能在丈夫睡之前入眠么?“睡吧,很晚了。”
半天没有回应,就在王鲲頔认为史雅琦已经睡着了的时候,耳边却传来声音:“我刚才……在想……”
史雅琦的声音很轻,但是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清晰。“什么?”王鲲頔问。
“……我说了……你别生气……”史雅琦小心翼翼地试探。
“说吧,生什么气啊……”史雅琦的态度一下子勾起了王鲲頔的好奇心,不知道他会说什么。
史雅琦没有立刻开口,似乎是在思考,王鲲頔沉住气,并没有催促,因为他知道刚才他的大发雷霆给眼前的人一定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想在史雅琦要说出自己的想法时把他吓回去。也许是因为在这个家里他已经找不到可以说心里话的人了吧,而眼前的这个人似乎是一个不同的存在。
史雅琦还是犹豫了一下,侧头看了王鲲頔好一会儿,才像下了个很大的决心一样开口:“我觉得……也许你是生在外面世界的人,可能就不觉得精彩了,就好像我……以前我一想到王家大院,就觉得那里面一定装满了难以想象的精彩,但是今天进来,和想象的却并不一样……”史雅琦抿了抿嘴继续说,“人好像总是会不自觉地美化自己向往的东西,大概越是得不到就越是精彩,而拥有的都是平凡的。我不能肯定,不过也许当真的得到所谓精彩的时候会发现它其实也不过如此,又也许到那时候才发现,已经丢弃的原本认为最平凡最无聊的东西,反而是最精彩的。”
王鲲頔怔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淡淡说着这些话的并不算清晰的轮廓。说实话,最开始他以为史雅琦或多或少会和他有共同的想法,在发现并不是想象的那样,并没有得到回应时,虽然失落但也是有心理准备的,而当他发现史雅琦是在思考的时候居然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最让王鲲頔没想到的还是最后的结果,史雅琦虽然说的并不是赞成的话,但是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反感,反而隐隐觉得有道理。
发现史雅琦真的跟迄今为止所有遇到的人不一样,王鲲頔很开心,原来不管是不是赞同自己的想法,只要对方能真正思考,有自己的想法就够了。用手支起上半身,王鲲頔对史雅琦笑着说:“你好大口气啊,小心被我老爷子听见,要打屁股的哪。”说着他还把一只胳膊从被窝里伸出来往自己屁股上比划了几下。
史雅琦愣愣地看着哈哈大笑的王鲲頔,明明自己说了否定他想法的话,为什么他听了居然还会这么高兴,这完全出乎史雅琦的预料。这个人好怪,这是史雅琦在他的新婚之夜给他的丈夫——王鲲頔下的定义。
第二天一早,王鲲頔就带着史雅琦按照王家祖上的规矩,去正堂拜见了所有的长辈,当然就是他的五个娘还有父亲王显德。史雅琦今天早上很早就起来做了女人的装扮,又恢复成王鲲頔第一次见到他时的美人模样。
站在大堂最中间,王鲲頔知道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站在他侧后方的史雅琦身上。在这些视线之中,有惊艳,有揣测,有嫉妒,还有憎恨……虽然千奇百怪但也都在王鲲頔的预料之中,不过最让他出乎意料又觉得好笑的还是父亲王显德。
围绕着正堂坐的这些人当中,除了王显德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史雅琦是男人,但是不论是接受敬茶,还是施礼,还有最后的训话,每一个步骤王显德都做得有模有样,居然还说了“早生贵子”这样虚伪的话。只有在好似随意的一次目光相对,王鲲頔才看到父亲深深藏在眼睛最深处的揣度和警告。
面对这样虚伪的父亲,王鲲頔突然很想吐,想直接冲出正堂一走了之。不过……看见王夫人——他的亲生母亲望着史雅琦时那喜欢的样子,王鲲頔觉得既欣慰又愧疚。自己呢?不是也一样虚伪么……

第二十章

“我们……行房吧……”
“什么?”史雅琦停下手里的动作,从一堆衣服中抬起头来,不明所以地望着站在他面前的王鲲頔。
王鲲頔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人。烛光下史雅琦脸上染了一层淡淡的铜色,把他原本就十分细滑的皮肤衬托得更加柔润。长长睫毛下那双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睛此时就像是两潭清水般清澈见底,王鲲頔觉得那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无形却又抗拒不了的吸引力。
尽管说出来仍然会感到一阵羞耻,但是这件事情王鲲頔确实已经想了很久了,如今看着史雅琦的样子,他越发地肯定了已经困扰他半年多的感情——他爱上了眼前这个男人。
窗外一阵微风吹来,烛光晃动,恍惚中王鲲頔好像回到了一年前。
因为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和史雅琦无关,他不过也是一个受害者,一个跟自己一样任人摆布的无奈人,所以王鲲頔对他没有一丝责怪的情绪,反而多了一份内疚。原本想着要好好地善待他,不让他再受到伤害,有机会的话就给他自由、放他离开。但让王鲲頔没想到的是,在相处的这近一年的时间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的感情却发生了变化——居然真的爱上了这个和他拥有同样性别的“老婆”。
当王鲲頔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惊讶不亚于当初洞房之夜摸到史雅琦平坦的胸部时的震撼。拼命去找各种理由反驳这个突如其来的“爱情”,因为他实在解释不通,为什么自己会爱上一个男人,明明一年之前还是那样不能接受,为什么一年之后会有如此天差地别的感情……但是不管他想到什么样的理由,也不管那理由是他冥思苦想了几个晚上才找到的,在面对史雅琦的那一刻都无一例外地会在一瞬间被轻而易举地推翻。
不得不接受现实的王鲲頔开始回忆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到底是史雅琦身上的什么东西让自己爱上了这个根本不可能爱上的人呢?但是他想不起来,也说不清楚,如果一定要说的话,他觉得大概是从一开始,当他觉得史雅琦是这个大房子里唯一一个不一样的存在的时候就开始了……
王鲲頔清楚地记得,当他第一次带着史雅琦到书房读书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像猫一样总是静静地偎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居然相当聪明而且悟性极高。
很多话王鲲頔根本不用多说他就能完全明白其中深意,王鲲頔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史雅琦话不多所以有更多时间思考的缘故。
那天王鲲頔拉了史雅琦一起去书房,教书先生虽然一脸“女人根本不用读书”的表情,百般地不情愿,却也不愿意得罪这个顽劣的王家少爷,就随便写了一首李白的《将进酒》递给史雅琦让他在旁边背诵,算是有个交代。然后就开始摇头晃脑地给王鲲頔讲解《易传》。王鲲頔偷闲看了一眼旁边,注意到拿着布满小楷宣纸的史雅琦,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有明亮的光彩闪动。
接着让老先生和王鲲頔都没想到的是,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篇并不算短的《将进酒》史雅琦已经可以流利地背诵了。从那以后,王鲲頔去书房都会带着史雅琦,不仅如此还会拿很多书给他看,没有什么基础的史雅琦最开始学得比较慢,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可以和王鲲頔一起听老先生讲课了,而且很多时候他学得比王鲲頔还要好、还要快。王鲲頔对他简直是刮目相看了,就连老先生也不得不露出了赞赏的神情。
在偶然的一天,王鲲頔透过窗户忽然瞥见书房外的那口井挂了崭新的木桶,才发现好像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在上课的时候分神往外看了,一切仿佛就如那个井上的木桶一样,有了一个崭新的开始。
两个月以后,觉得事态基本稳定下来的王显德开始让王鲲頔去帮他打理生意。因为不能让外人知道史雅琦的男人身份,所以基本上都不允许他走出后院。家里的女人们大多都是如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以也不会有什么人怀疑。一切过得平平静静,却显得有些无聊。王鲲頔怕史雅琦觉得闷就吩咐下人买了套钓具,既然不能出去,后院花园里有池塘,至少可以钓钓鱼,解解闷。
这一天王鲲頔回来得比较早,走进花园就看见史雅琦正坐在池塘边,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钓竿上的水漂。王鲲頔走过去拿起一根钓竿,挂好鱼饵甩了出去,然后静静地坐在史雅琦身边……
自那次新婚之夜,王鲲頔都没有再特意跟史雅琦说起过想要离开镇子的想法,而今天看着被钓上来的挣扎了半天终究逃不开命运的鲤鱼,王鲲頔突然有感而发说到自己。
史雅琦静静地听着,偶尔抬起头望向天空。
王鲲頔发现史雅琦好像很喜欢看天空,不管是白天的还是夜晚的,也不管是布满云彩的还是晴空万里的,每次看到他那样,总是忍不住会想,他在想什么,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向往着自由呢?然后史雅琦给了他答案,不过答案很出乎他的意料。
“天上飞的鸟儿,地上的人都羡慕它们的自由自在,可是它们却会合起翅膀,落在这个院子里,在这里筑巢安家。虽然它们每天会飞出去,但是傍晚还是会回来,外面有精彩也有危险,但只有这里是让它们安心的唯一地方。因为这里有它们的牵挂,是它们的家,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这里的生活有多无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无变化,它们都会再回来。在它们眼里,自己此刻的生活也许要比外面世界精彩很多吧。”
看着史雅琦安详的表情,听着他如吟诗般的语言,王鲲頔不由得也抬起头,看着从头顶飞过的鸟儿们最后停在了离自己不远的树枝上,兴奋地鸣叫着。他只觉得躁动的心突然沉静了下来,这些年来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平静下来的王鲲頔忽然发现,最近一段时间他似乎并不是像一直理所应当认为的那样总是想着离开,更多的反而是想着回来,回到这个后院,见到史雅琦。脑海里浮现出成亲以后的这几个月的生活,一种难以言喻的舒服感浮上了王鲲頔的心头。
成亲之后的一年,和史雅琦在一起相处的一点一滴都像是在王鲲頔心中点燃的一个个小火苗,最终烧成了大火……现在他的心里,选择的天平已经完全倾斜到了史雅琦的那一边,不能抑制。
所有的人都说成家了就能安定下来,就能收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连王鲲頔自己一直以来也是这样认为的,但是现在他觉得事实大概并非如此,他见过很多已经成家立业的富贾仍然在外面花天酒地,家里三四个老婆都是独守空房。现在他知道了,原来,只有当你找到一个真正喜欢的人,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四处飘荡的心自然会安定下来,原来让人收心的不是所谓婚姻,而是那个人,有他在的那个家。
家……这是王鲲頔第一次感觉到他住的这个地方是家而不只是一所房子,都是因为史雅琦的缘故吧。
想着他,想见他,看见好的东西会想买回来带给他,怕他寂寞伤心,怕他受到几位娘亲的欺负,总想着陪陪他。因为他,自己几乎忘记了一直以来的梦想——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王鲲頔甚至开始觉得,也许镇子里的传说是对的,神所选择的人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可是父母那一辈子又是什么样的道理呢,也许是自己上辈子积了什么德,送了他一个史雅琦。
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尽管那仍然不是他能够控制的东西。但是想亲近他,想拥有他的全部的欲望与日俱增,不仅仅是停留在名义上的夫妻,王鲲頔想让史雅绮真的成为自己的人。
“我们行房吧。”王鲲頔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
“可是……”史雅琦终于明白过来王鲲頔的意思,脸一下子红了,逃跑似地避开王鲲頔注视的眼神。
“你不愿意?”王鲲頔有些不安又有些心烦。
“……可……我是……”史雅琦低不可闻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无奈。
“男人怎么了,男人也是我老婆。”望着史雅绮绯红的面容,没等到回答,王鲲頔俯身吻了上去……

第二十一章

低下头,王鲲頔细细端详着身下的人。早已经被他拉散的黑发铺散在床头,手臂的皮肤碰触到就好像摸到最好的锦缎那样凉凉滑滑的。此时已经完全展现在他面前的美丽面庞已经泛出了淡淡的粉红色,长长的睫毛因为紧张而轻轻颤动着,但那双眼睛却丝毫没有逃避地注视着他。王鲲頔从那双如镜般闪动着黯淡烛光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如醉的表情。
双手捧住史雅琦的脸,从饱满的额头到小巧的下巴,每一个地方都很喜欢,每一个地方都想用力去亲吻。这样看了许久,王鲲頔终于吻了下去,但嘴唇却是如鹅毛般落在了史雅琦的额头上。感觉到身下人此时轻轻抖了一下,他用右手挽住了那纤细的腰,轻轻地来回抚摸。王鲲頔从来都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能有让他如此想珍惜的东西,一个吻就能让他感到无比幸福。
唇由额头慢慢移到史雅琦的眼睛上,能清楚地感觉到那细微的颤动的王鲲頔忍不住伸出舌头用舌尖小心地舔着那层浓密的睫毛。然后他抬起头,发现史雅琦并没有睁开眼睛,嘴紧紧地抿着,睫毛湿漉漉得就像是夏日荷叶上慢慢流进中心的露水,反射着烛光晶莹剔透。
王鲲頔再一次吻了下去,这一次吻上了那一直紧闭着的粉红色的唇。柔软的触感,带着淡淡的史雅琦身上特有的香气,渐渐全身的感官都失灵了,只剩下双唇连接之处。王鲲頔用心地品味着这份香甜无比的感觉,直到两人因为快要窒息而不得不分开。
慢慢向下,在亲吻那雪白的颈子的同时,王鲲頔伸手拉开了史雅琦腰间的束带,拨开外衣,手从内衣的下摆探了进去。
“……”史雅琦下意识地伸手过来阻挡。
“不想么?”王鲲頔停下动作问,同时也惊讶于那从自己嗓子里发出的沙哑的带着浓浓情-欲的声音。
史雅琦显然也感受到了,他紧咬着嘴唇,将脸扭向一边,按着王鲲頔的手慢慢放开了。
得到默许的王鲲頔顺利地摸上了身下人细腻如蛋清般光滑的肌肤,如上瘾一样欲罢不能。当他碰到史雅琦胸口那小小的突起时,明显感到身下人重重地震了一下。陌生的感觉让男人惊慌无助地扭过头来看着他。王鲲頔一边继续吻着那已经有些红肿的嘴唇,一边用手指轻轻地揉捏着突起。那里慢慢挺立起来,而史雅琦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但并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可就是这种隐忍着的呼吸声,却让王鲲頔越来越难以控制。
完全拨开史雅琦胸前的衣服,王鲲頔一口咬了下去。
“啊~~”史雅琦因为胸口这突如其来的刺激而喊出声,身体大大地弓起,这就像是给王鲲頔打了一剂鸡血,他就势拥住身下人,恨不得一把揉进自己身体里,继续用舌头和牙齿不断地勾勒着那小小的形状。
“啊……啊啊……”史雅琦再也压制不住呻吟出声。
最后那里变得像是浸过水的樱桃般晶莹,王鲲頔才罢手。身下人的一双眸子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虽然是看着他却好像跟对不上焦距。爱人迷离的样子让王鲲頔心中满满的。除去两个人之间最后的障碍,终于裸呈相对。在今晚之前,王鲲頔曾经很多次想象着此情此景,虽然很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每次都不能确定在看到史雅琦的男性象征时会不会有异样的感觉,这也是他一直没有开口的一个比较重要的原因,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欲起而给史雅琦带来伤害。但是现在,他终于明白,爱能把一个人改变成连自己都想不到的程度。
现在他看着史雅琦已经完全挺立起来的分-身,非但没有一点厌恶的感觉,反而觉得挺好看,甚至想要给它更多的舒服和快感,手便不由自主地覆了上去。
“啊……不……”羞愧难当的史雅琦慌忙伸手去遮挡却被王鲲頔拦了下来,他一边亲吻一边不断地抚弄着身下人的分-身。史雅琦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漂亮的眉毛也无意识地紧紧皱着。将他修长的双腿慢慢打开,王鲲頔一边轻吻那大腿内侧细腻的皮肤,一边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即将要接纳自己的地方。
这时史雅琦挣扎着往后退了退,低下头,在他因为看到自己正以大大张开着双腿的姿势躺在王鲲頔身下而感到无比羞耻的同时,也看到了早已蓄势待发的王鲲頔的分-身,明白即将发生什么,他抬手捂住了脸,好像这样能减少些那一阵阵往头上涌来的热浪一样。但几乎是立刻,他的手便被拉了下来,出现在他眼前的是王鲲頔充满欲望却全都是疼爱表情的脸。
“让我看你的脸……”
史雅琦摇摇头,没有出声。
王鲲頔疼爱地吻吻史雅琦的额头,慢慢伸了一个手指进去。只要看到身下的人有一点不适的表情他就会停下来,他不想在两个人第一次的时候给史雅琦留下痛苦的回忆,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也不想。过了好一会儿,那里终于能容纳下他的两根手指。把史雅琦的双腿抬起放到自己腰上,王鲲頔小心翼翼地将自己已经忍到极限的分-身对准了那已经准备充分的地方,慢慢送了进去。
“啊……”史雅琦抓紧了王鲲頔的手臂。
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整个分-身完全埋进了史雅琦的身体,被温暖包围的王鲲頔一瞬间几乎窒息。待史雅琦稍稍适应,他才开始慢慢抽动。同时温柔地抚摸着爱人,吻着他,减轻他的不适,直到听到了史雅琦紧张的喘息变成了带着欢愉的呻吟,才跟随着自己的欲望沉溺下去。
成亲一年多,今天自己终于真正拥有了,王鲲頔觉得心里的幸福,远比身体上的快感要来得更强烈。在一阵急促的呼吸声之后,两个人一起达到了高-潮。史雅琦那时的表情仿佛在王鲲頔眼前放慢了速度——紧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挂在脸上的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沉浸在情-欲中的史雅琦的脸是他第一次见到的,也是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

一下子睁开眼,王钰愣愣地看着熟悉的天花板,好半天才意识到刚刚的一切都是梦,但心中那波涛汹涌的感觉却一直持续着,不用去证实,他也知道呆会要去卫生间解决问题……一直以来的梦都是片段,和那个男人的欢爱也是一样,但是这一次却如此的完整、真实,真实得让他难以平静。难道是因为史林在身边么?
扭过头,对上的是和梦中一模一样的面孔,但和最后留在脑海里那惊艳的一幕不同的是现在史林脸上是像婴儿般安静的表情。
王钰重重地叹了口气,轻轻地下了床,向卫生间走去。

第二十二章

远处的天边终于泛出了鱼肚白,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的王钰却又遇到了另外一个棘手的问题,面对史林的疑问,他一时间无法回答。
“为什么要送我回去?”史林坐在床边,双手紧紧地攥着扣在膝盖上,仰头望着站在他面前的王钰。
史林现在的表情让王钰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内疚,可是细想想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若非要说错也是把史林带回来这件事……更何况经历了昨晚的一切,他更加后悔那个决定,如果今天不能在大部分人上班之前把史林带回去的话,恐怕自己的麻烦要比现在多得多。可是心里的别扭却没有因为这些合情合理的解释而得到缓解,王钰不由得有些急躁,很想就这么直接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因为你是病人,所以带你回去是再正确不过的事情……但是话哽在嗓子里却怎么也挤不出来。史林的那双眼睛,现在居然充满恐惧和受伤的神情,让王钰甚至觉得自己好像是要把他推进刀山火海里去……

啊啊啊!!怎么又让病人的情绪牵着鼻子走了呢?王钰皱起眉头,自己的病人提出这样不合常理的问题不是经常会遇到的事情么?怎么一到史林面前就总是会乱了阵脚呢?不知不觉就忘了自己是个精神科的医生,而他是自己的一个病人……王钰努力让情绪稳定下来,平日里的自己面对病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时是怎么应对的呢?也不会直直白白地对他们说 “就是你不对,你不合理”这样的话,也不会把自己的理由强加过去,因为那对于精神病患者来说根本是完全不可行的,也就更加不能走进他们的心里,那么……自己平时都是怎么做的呢?
“我不是要送你回去,而是你跟我一起回去。”王钰特意在说“跟我一起”时加重了语气。因为史林似乎怕的只是把他一个人留在医院,如果回避了这个问题应该就没事了吧。
“一起?”史林楞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
“对啊。”王钰赶紧说。
史林不安地看了王钰半天,才说:“那晚上呢?像昨天那样一起回来?”
“……”王钰半张着嘴,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回答。他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或者说这个问题在他潜意识里根本就是不需要考虑的。一起回来?怎么可能?有了昨天的教训,他又怎么会重复同样的错误。但是看着史林望着他的眼睛,和眼睛中那个怎么都让人揪心的神情,王钰清楚地听到从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回来啊,一起……”天哪,自己到底是在干什么……
虽然在心里这么喊着,但是看到史林立刻缓和下来的表情,王钰还是笑笑,也只能在心里冲自己大大地叹口气。

不过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从这天开始,这样晚上带史林回来,早晨再一起回到医院的日子居然持续了整整一个多星期……
把从水龙头里接的一捧水全都拍在脸上,王钰觉得总算精神了些,双手撑在白色大理石的盥洗台台面上,他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两条非常明显的黑色印记圈住了眼睛,看不下去的王钰低下头,这一次干脆把整个头放到水龙头下面……
一个星期以来,王钰一直都是这个状态——严重睡眠不足。虽然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要去刻意在意史林的存在,为此还特别背对着他,但却总是事与愿违,越是不想去注意却越是敏感,史林的每一次呼吸,睡梦中的每一个动作他都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地感受到了。
但最要命的还是王钰发觉自己有哪里不对劲了,心跳得很快,完全不受控制,那个梦里的情-色片段总是在睡不着的自己眼前来回来去地播放……如果碰到史林想要取暖般地靠近,王钰便觉得他的罪就受大了。
有时候王钰就会冒出这样的想法:男人……如果做了应该也没什么吧,更何况史林现在就是拿自己当丈夫的。但是每次这种想法一出现就会被他立刻否定,之后就多了一份自责和自我厌恶。医生的职业道德让他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想法简直是玷污了医生这个名号。而且除去别的不说,他和史林之间还什么都没有搞清楚,如果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只想着满足自己一时的欲望和冲动,从某种意义上就是趁人之危,就是对史林的不负责任,对自己也是一样。
自己柔软的床如今变成了思想斗争的战场,而战争的根源则一直很平静地睡着,完全不知道他都带来了什么样的波涛汹涌,王钰想想,还真是有点悲哀……
不过王钰也注意到一件事情,已经一个多星期了,竟然没有人来看望过史林,也没有人跟他交代有关情况。他找过护士,结果也是不清不楚。
这样史林的病根本无从下手,自己和他之间的牵绊到底是什么也无从查明,加上持续的失眠,王钰不免有些急躁起来。为什么所有正常的事到他这里都变不正常了?不管史林有病也好没病也罢,为什么一个来看望的人都没有?病历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已婚不是么?这么多年临床其实也不是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状况,的确有不负责任的家属把病人扔在医院不闻不问的例子,本来应该已经习惯的王钰这一次却怎么也控制不住,是因为和自己有关,人果然脱离不了人性的弱点,关己则乱。
王钰让杨晓彤去找史林的入院登记簿,却意外地得知有关史林的一切全都查不到了,就连院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不是他办公桌上摆着的那份从张大夫手里接过来的病历,他真地会怀疑是不是有人在和他开玩笑。不过反过来说,这也太奇怪了,当了这么多年医生还没有见过有哪个病人还在医院了,所有的档案却都被删掉的怪事!对了,张大夫,最开始接手这个病例的是他,他至少应该知道史林是谁,是从哪里来的吧。
推门进去的时候,张大夫正坐在办公桌前打电话,看见王钰进去只是露出了因为突然有人闯进的惊讶,但看见是他后就仿佛一切了然于心般,沉着冷静地和电话那头说了再见。挂断了电话,笑着冲王钰走过来,边走边说:“我们王主任这是怎么了?这一脸严肃的。”
“你知道那个叫史林的病人的所有入院档案都不见了么?”王钰让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毕竟他跟张大夫发不着脾气,而且他现在还是有事要问人家。
“哦~~你说这个啊……”张大夫的语气有点意味深长。
“你都知道些什么?”
张大夫看了王钰一眼,走到门口关上虚掩着的门,转身回来才撇了撇嘴:“你就让他住这里就行,不用特别去关注,你不是要写论文么?写你的,就是……别点名道姓就行。”张大夫说到最后,冲王钰摆了个我没必要再说下去了的笑脸。
“什么叫住这里就行?不用特别去关注是什么意思?。”完全听不懂的解释,让王钰不明所以地紧紧皱起眉头。
“啧啧……”张大夫直唑牙花子,“上面传下来的话,院长都不说什么了,你这个主任能怎样?照办就完了。”
“上面?”
“市里。”
“市里?”王钰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学舌的鹦鹉,从刚才到现在一直在这样反问着,但是这些跟他现在的状况完全不挨边儿,这不都应该是侦缉片或者反腐倡廉的主旋律电视剧里才会有的台词么……
张大夫看看王钰那一脸疑问的表情,笑着摇了摇头,说:“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人就说让他在这里好好养病,钱照给,反正这种病的治疗时间说短就短说长就长,听吆喝吧,对你……对我们也是有利无害的事。”
王钰现在顾不上张大夫从刚才就莫名其妙的语气,满脑子全是混乱不堪的信息,但是很显然从他这里已经不会再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再留下去也没有什么用,说了一句“我知道了。”王钰走出了张大夫的办公室。
在通往办公室的路上,王钰迅速地整理着得到的信息。史林的亲属或者是相关的人在市里,而且权力不小,一句话就能让院长答应把医院变成疗养院,或者……软禁的地方,把史林关在这里。但是为什么呢?有什么样的原因要这么做?史林和那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又是什么关系,和史林的病应该有关吧。这些问题的答案自己要去哪里找?史林么?他是病人,说出来的话至少50%不可信,去市里找那个人么?市里人多了,搞不好会弄巧成拙。
该死的政治!王钰在心中暗骂,怎么当个神经病大夫也能和政治扯上关系,他忽然想起了《挪威的森林》里那个把政治视为游戏的永泽,要考进外交部就是“想试试在这么一个既蠢又大的政府机关里,自己究竟能爬到多高,能握有多大的权力”。 难道史林也是这样?结果游戏失败而落到现在这一步田地?脑子里闪过史林的那双眼睛,王钰放弃般的摇摇头,史林怎么可能……不过,他还是觉得本来就讨厌政治现在更加让人厌恶了……

第二十三章

虽然刚刚了解到的情况让王钰十分反感,也更让他有如坠入五里雾中的感觉,但是想了想,他目前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去改变,就像张大夫说的,既然院长都没有异议,他这个不大不小的主任又能如何?既然医院的相关费用家属一个子儿不差地交了,那让病人住院接受治疗或者是纯粹调养,只要在病房不紧张的情况下也并不是什么会被指责的事情,更何况史林目前的状况的确是需要治疗。
尽管王钰非常想知道在史林身上都发生了些什么,和他到底又有什么关系,但目前也只能等待,他不可能像电影里那些虎胆英雄去展开调查,现实是他只是一个精神科医生,而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男一号。好在凡事终究都会有个结束,这件事情王钰觉得也不会例外。或早或晚总会有一天和史林有关系的人将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这个时间应该不会太长。已经迷惑了十几年的他也不在乎多等这个把月的时间。
想到这里,王钰停下脚步转头穿过走廊里明亮的窗户看向外面蔚蓝色的天空,心情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但是这种轻松持续的时间并没有太长,当晚上他又要和史林同床共枕的时候,王钰的心情不可阻挡地再次低落下来……
现在这种情形自己又要怎么解决呢?王钰这几天只要没有病人就会考虑这个问题。就算要等待的时间不会很长,但是严重失眠的自己照这样下去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却也不得不承认,王钰对睡在自己身边的史林是有感觉的。他很清楚自己不是一个生理决定一切的男人,那么结论就只有一个——他至少对史林是有好感的。
这虽然不是一个医生对病人应该出现的情感,但是王钰也有着他自己的解释:任谁在整整十几年的生命中,有一半的时间都能看到另一个男人的画面,而且还充斥着那些暧昧的场面,甚至王钰觉得自己变成gay都跟这个有直接关系,那么当真实的人出现在面前的时候,有谁还能保持冷静毫无感觉呢?
除去最初的震惊和疑惑,平静下来以后王钰清楚地察觉到了自己的感受。但是这样可以么?拿史林当做一个普通的男人去喜欢,然后在一起?不……
王钰最先想到的是史林入院时填写的那份病历,上面婚姻状况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的“已婚”两个字。不管他现在怎么想怎么做,史林都是结过婚的男人,有妻子也许还有孩子,那么自己掺和进去算什么?一个男性第三者么?别开玩笑了。王钰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成为那样一个存在。
然后他想到的就是史林现在的精神状态,如果用最简短的语言来描述的话,只需要三个字,那就是“不正常”。史林现在对自己异常亲密的态度和举动,甚至把自己当作丈夫一样对待,其实也是“不正常”的一个正常表现,既然“不正常”,那就会有恢复的一天,不管那一天是早来还是晚到。更何况想尽办法让这一天早一点来到的就是他这个主治医师的职责。所以……那天到来以后呢?
按照王钰的专业判断,史林100%会忘记现在发生的一切,就像他忘记了他原本经历过的一切一样。那么到那时,自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完全放下所有,重新开始一个人的生活;要么就要承受史林厌恶甚至觉得恶心的目光和言语。王钰知道自己哪个都不想要。
第一种,他大概做不到,就算真得能放下,要承受的痛苦也远远比现在要沉重得多,这个不用想都知道。那么第二种呢?只是想一想,王钰都觉得浑身直冒凉气。
在做梦的这些年里,虽然觉得幼稚但是王钰也曾经想象过和梦中的人相遇的场面,但是他说什么也没想到,真的有一天见到了,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和关系。
理智告诉王钰,现在应该停下来,如果任由这样发展下去,一定百害而无一利。还是……把史林送回医院吧,就像对待一个普通病人那样去治疗。但是王钰又发现,自己和史林现在就像是已经滚动起来的车轮,在惯性的推动下,想要停下来已经没那么容易了。脑子里出现了那天早晨史林的脸,王钰只觉得心里一阵搅动,难耐地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决定先这样维持现状吧,也许真的能船到桥头自然直呢。尽管他非常了解自己的这种想法是自欺欺人的逃避,但还是不想再看到史林恐惧和受伤的表情。
不管怎么说,先解决掉睡眠问题吧,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才能和史林分开睡呢?就这样想着这个问题,王钰又熬过了几天。
这天晚上,就像往常一样,王钰跟上战场一般躺到床上,他还没来得及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史林,耳边就传来史林幽幽的声音,“你……是不是嫌弃我……”
“恩?”王钰完全没听懂史林突然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嫌弃?好陌生的词汇,怎么史林会觉得自己嫌弃他了?搞不清状况的王钰没有回话。
史林抿了抿嘴,用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我去客厅睡。”就掀开被子下了床朝卧室的门走去。走到门口,却又忽然站住,转头看着王钰躺的那个方向,沉默了一会儿说:“明天……我不跟你回来了。”
又是那种揪心的感觉,王钰不由得皱起眉,喊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根本什么都还没有弄清楚的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内疚的感觉?先不管史林到底是怎么了突然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又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然后通知自己,关键的是为什么他给自己的感觉是他受到了伤害,而那个罪魁祸首就他王钰?到底怎么回事?明明这么严重睡眠不足的是自己,这种状态还要死撑着工作的也是自己,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被那个张大夫一脸莫测高深地搬出来市局压下去的还是自己,怎么现在还要承受这种难以忍受的内疚感?
王钰从床上爬起来,快步走到卧室门口,伸手抵住史林已经拉开的门,“你把话给我说明白了!”
因为王钰的突然大喊和一连串的动作而有些惊呆的史林,这时才抬起头看他。那副样子在王钰看来,根本就是在质问自己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问?天哪,他只觉得自己要发疯了……
“你别看我,你说话!”
看到王钰发火,史林脸上露出了歉疚的神情,摇摇头轻声说:“没什么……我就是想让你好好睡觉……”
不痛不痒的话完全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这让王钰觉得自己好像一头撞在棉花套子上,没抓没挠的火气越发地大,把史林的手从门扶手上拉下来,他狠狠地撞上门,不管身前的人因此畏缩了一下身体,他继续大声说道:“我告诉你啊,我听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我现在也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在我弄明白之前,你最好给我老实呆着,什么决定也别擅自做主,回去床上睡觉去!”
史林没做任何反驳,点点头重新回到床上躺好,但是从几乎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王钰还是看到了一种任人宰割的放弃。
是不是自己太过分了?王钰忍不住想,原本情绪就不会大起大落的自己在当上精神科医生之后就变得更加沉稳了,很少有冲动的时候,更很少有情绪严重波动的时候,但是这些在史林出现以后都改变了,今天也是如此……史林是病人,自己怎么又忘了,精神病人说什么的都有不是么,那蹲墙角等外星人来接他的,难道冲他喊,让他别蹲了?怎么就认真起来了……看着静静躺在床上,明明没有睡着却一直闭着眼睛的史林,王钰不免有些后悔。
重新回到床上忍了一会,王钰最后还是决定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一直沉默的史林,声音里混着浓重的顺从色彩。
王钰微微皱起眉头,又无奈何地摇了摇头。

第二十四章

要从哪里说起呢?王钰想。
原本是完全没有向任何人说起关于自己做梦这件事的打算的,但是在看到史林那种好似放弃一切的表情后却有了告诉他的冲动,话就这样脱口而出,王钰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想要抚慰对方,还是想要消除自己心中那种难以忍受的别扭感觉。
但是,不管是出于哪一种目的,隐约的王钰还是想借由自己的这句话从史林那里看到“想听、好奇、或者更加期待”的表情,然后就这样缓解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可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好像他的这个行动跟史林没有任何关系,说与不说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因为他要说,而这里因为只有史林一个对象,所以就只能成了那个被动的听众。
想要讲出来的欲望一下子冷却了,可是话已经说出口,不继续讲下去似乎又会增加不融洽的氛围。王钰一边感叹着“还真是别扭啊……”一边决定草草说说了事。
“其实也没什么,可能也算不上故事,是……恩……你听听就完了。”在仍然没有得到史林任何回应之后,王钰自虐地笑了笑,认命般喘了一口大气,想着就当说给自己听好了而继续讲道,“就是有个小男孩,原本他的生活和其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子没有什么区别,家庭和睦,父母虽然都是工人,但是都很爱他。喜欢在外面和小伙伴们玩耍,总是要到母亲满世界喊他吃饭时才恋恋不舍地回家。会因为不计后果的淘气而挨打,然后哇哇大哭到震天震地的程度,不过等睡醒一觉的早晨就会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完全忘记。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中大概只有一件事情不太寻常,好像从记事起,他就会三五不时地做一些梦,一些他根本描述不出来的混乱的梦。不过,在从母亲那里得到所有人都会做梦的回答后,小男孩就带着“这很普通”的认识继续快乐地生活。直到有一天,他所学习到的信息足以让他发觉原本一直以为普通的事并不寻常——人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连续很多年都做些同样的梦的。不过,他这次没有再和父母说,他知道就算说了,也会被以“太大惊小怪,或者学习压力太大、太累了”之类的话含糊过去。再有……就是在不断增加的梦境片段中,也多了些他不便于启齿的情节。”
说到这里,王钰斜起眼睛看了一眼旁边一直都没有出声的史林,原本做好了看到平淡眼神的准备,却意外接收到了专注的视线,他心中立刻有了一种踏实感,“男孩在梦里总是和一个人在一起,有生活的片段,也有让人觉得羞耻的画面,但更让他震惊的是,尽管梦的画面总是模糊不清,情节总是连接不上,但他仍然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人,那个男人……”感觉到身边的人倒抽了一口凉气,王钰扭过头,看到史林怔怔地张着嘴。
是觉得这样的事情很不可思议吧,这是可想而知的事情,任谁听到这样的描述大概也都是这样的反应吧,这也就是自己一直没打算跟任何人说的原因,不过既然现在已经讲出来了,王钰也就做好了接受这样眼光的准备。
“不知道是不是日久生情……可能……虽然用这个词可能不太恰当。”王钰笑着耸了耸肩,“不是事实确实是这样,过了几年之后,男孩居然慢慢喜欢上了梦中的那个男人。那时候,对男女之间的事情都不是太清楚的男孩对此特别紧张。在压抑了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是有这样的感情存在的。想要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男孩后来做了有关精神研究这方面的工作,但是依然一无所获。”
“不过,就在他几乎放弃的时候,毫无预兆地那个一直只出现在梦中的男人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王钰从床上坐了起来,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说,要清楚地告诉史林自己梦中的人就是他么?
身后的史林居然也没有开口询问。整个房间仿佛陷入了时间停滞的状态,但是寂静中啪嗒啪嗒发出规律声音的钟表告诉王钰,时间是流动的,这样的停滞状态自然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如果是你,会怎么办?”原本只是想简单说明,现在却认真起来。想听听史林的想法,虽然可能是不合情理的,不能直接解决自己的困惑的,但是现在充满胸口的难以抉择的烦恼让王钰真的想有个人来给自己指一个方向。如此不能左右自己命运的感觉让王钰感到泄气,同时却又真真实实地希望得到些什么解决办法。
房间又一次陷入寂静之中。王钰等待着,良久,他终于听到了史林的声音,但是说出来的话却似乎和他的问题完全没有关系,似乎又有些什么说不清的联系……
“我还以为是那个穿白衣服的女人……”
那个白衣服的女人?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让王钰莫名其妙地转过头,仰面躺在床上的史林显然是在和他说话,但是一双眼睛却没有看向他。
只见史林轻咬着薄薄的下唇,又过了半响才再次开口,“是男是女其实都是一样的……我早就有这个准备,但是……没想到真的听到了还是会很难受呢。”说到这里,史林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但是看在王钰的眼里,却觉得那似乎是比哭更难过的表情。
“你说的是……”王钰因为听不懂史林的话而皱起了眉头。
“其实你不用这么隐晦地跟我说这样一个故事,我能理解,你没有什么可过意不去的,你这个反应才是正常的吧,是我自欺欺人地想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就好像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你,就像我昨天还在这里一样……”
恍惚之间王钰觉得史林哭了,但是仔细看了却没有从那黑色的眸子中看到泪水。自己是不是不该把梦的事情说出来呢?现在看来它非但没有让事情好转,反而越来越乱,或许想要和状态并不好的史林把事情说明白本身就是一个很白痴的想法。王钰有些后悔,但是他又不知道要如何挽回,搞不清楚状况的他也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入手,最后只好干脆放弃了想要说明白这个打算,回头和史林说:“睡吧。”
史林无声地点了点头,就那样闭上眼睛。
王钰也重新躺下,经过刚才的一幕他已经完全没有了这些日子以来困扰他的欲望,可是睡不着的状况依然持续着,大概是刚才史林的状态让他有些在意吧,那挂着淡淡惨淡笑容的脸总是在眼前晃来晃去。王钰忽然觉得史林就像是一个纸娃娃,看上去做工精致、十分华丽,但仿佛只要用手指轻轻一碰就会立刻破掉。而现在,他的一行一动都有可能成为那轻轻的一碰……
就这样胡思乱想,王钰无奈地接受了再次失眠的事实。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身下的床有些轻微的震动,地震了?好像不是?难道?王钰从床上爬起来,伸手拧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暗黄色的灯光下,他看见史林用被子遮住了多半个脸,手紧紧地捂住嘴,整个人像是脱了线的风筝一样剧烈地颤抖着,即使是这样,那压抑到极点的抽泣声还是断断续续地从被子下面传出来。
“你……怎么了?”
听到王钰说话的史林只是在被子下面摇了摇头,因为这个动作额头上的碎发散开,王钰看见眼泪不断地从他那已经完全浸湿的睫毛下面涌出来……

第二十五章

“怎么……哭了……”
才刚刚稍微松了一口气的王钰没有想到接下来的居然是更让他手足无措的发展。史林居然哭了,而且看上去还哭得那么伤心。王钰是真的不知道现在要做些什么了,也不知道还要再说些什么……说些安慰的话吧,这一晚上似乎说的已经不少了,但完全没有起到预想的效果。
原本对待思维和正常人不一样的精神病患者就是自己的工作,是最拿手的事情,虽然不可能立竿见影地解决问题,但至少不会让患者情绪激动起来。大概也正是因为工作上的出色,王钰才能在辈分排序十分严格的医院里,在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就当上了主任。
尽管并不会因为主任这个头衔而有沾沾自喜的情绪,但这毕竟也算是一种对自己能力的一种肯定,让王钰对待工作多了几分自信。但是这几天下来,特别是今天晚上的事情,让王钰几乎自信全失。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史林的情绪稳定下来呢?没有强烈的让人心痛的气息,不会像现在这样伤心欲绝地哭泣。到底应该怎么做呢?难道真的是关己则乱么?
王钰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是一个被放在冷风中的突兀的存在,尴尬异常却又不知道要如何改变目前的状况。
就在这时,一直哭泣的史林突然坐了起来,用力地喘了几口大气,瘦弱的肩头甚至因此而微微向后,好像要借着这几口气把不断涌出的泪水压回心里一样。一边这样做着,史林一边带着愧疚的眼神望了望王钰,发现王钰的注视,他努力要露出微笑的表情,但好不容易才稍稍忍住的泪水立刻违反了他的意愿,从因为想要微笑而容量变小的眼眶中又流了出来。感觉到泪痕的史林露出了焦急懊恼的表情,双手紧紧抓着被子,口中嘟囔着,“又吵你睡觉了……对不起……”
“没事,哭出来可能会舒服一些……”王钰下意识地应了一句。为什么要如此压抑自己呢?是因为作为一个男人哭泣是一件丢脸的事情?或者……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还是怕这样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又或者是因为史林觉得他现在的哭泣是毫无意义的……
史林听了王钰的话努力翘了翘嘴角。
王钰看在眼里嘴里划过一丝苦味,他不知道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是否已经形成了习惯性思维还是变得神经质了,在史林的脸上他好像又看到了多出来的一分凄惨。
“我以为……”一直抽泣的史林突然开口,“我以为……迫不得已的……选择不算选择,被动接受……的自己不用承……担任何后果,但是……不是……我错了,不管是什么样的选择,走上去了……就再也没有退路……但是虽然知道,我还是想要退回去,非常想,非常想……怎么办呢?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可是怎么办呢?”
抽泣不停地打断史林的话,最后他几乎泣不成声,整个人颤抖得有如风中败柳一般。王钰下意识地伸出手去,在就要碰到那个纤细的肩膀时被史林突然抬起的手臂挡在了原地。
史林双手紧紧地抓住头发,乌黑的发丝从他苍白纤细的指缝间七零八落地滑落。“你……既然嫌弃我……为什么……还要接我回来呢?……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不该责怪你,但是……我要怎么办呢?……要怎么办……”
史林崩溃般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然后王钰觉得自己也要崩溃了,连想都没想他毫不犹豫地伸出停在半空的双手把史林紧紧揽进了怀。
“你还有我……有我在,没事的。”王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但是他现在就觉得他要这么说,他想这么说,他必须要这样说。

怀里的人只是在最初的时候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但王钰同时也清楚地感觉到史林一直在摇头。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把手臂收得更紧,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史林的眼泪像是一片片的利刃,从王钰的胸口扎了进去,刺痛了五脏六腑。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也许半个小时,也许一个小时,也许更久,因为王钰觉得自己的两条胳膊已经没有什么知觉了。怀里的人已经没了动静,睡着了么?激动过后会因为体力耗尽而睡着是最基本的生理知识,但是史林这样睡了多久刚才情绪也很激动的王钰说实话也不是太清楚。想要把史林放到床上好好休息,王钰小心翼翼地稍微松了松手,但是一直紧紧抱在怀中的人此时却仍旧一动不动。王钰皱了皱眉,把右手整个放下来,用左手扶着史林,但当他对上史林的脸时,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史林并没有睡着,他的双眼是睁着的,但是原本清澈晶莹如宝石一样闪烁的黑色眸子如今却像是两口没有任何色彩的黑色枯井。一张苍白的脸麻木得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睁着却好像什么都看不到,明明没有睡着整个人却好像毫无意识一般。赶紧摸了摸史林的四肢,那冰冷的触感让王钰的心登时沉了下去,作为精神科的主任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王钰轻轻地把木偶一般毫无生气的史林在床上放好,迅速从床上爬起来,找了件衣服给自己套上,又拿了几件回来,单腿跪在床上扶起史林。
“我不想回去那里。”史林突然开口,眼睛漠然地看着天花板。
陌生沙哑的声音让王钰愣了一下才问,“跟我一起也不?”
“不。”
王钰忽然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裂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冷风从中灌入,卷走了身体所有的温暖。把史林重新放回床上,塞好被子,王钰从床头柜的药瓶里拿出了两片安定,去厨房倒了杯水让史林喝下去。
眼前的史林真的变成了一个娃娃样的木偶,任由王钰摆弄。
王钰一直守在床边,当他确定史林真的睡着了以后才出了卧室,到卫生间洗了把脸。一张疲惫不堪的面容出现在镜子中,王钰忽然觉得自己这一晚上一下子老了许多,而且他也确定,他再也不可能自欺欺人地将史林当做病人来看待了,他做不到了……
一夜未眠的王钰在早上第一时间给杨晓彤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带回家的病人的状况短期内不太适合在医院那样的环境下治疗,先在自己家里观察一段时间再说,连带原本已经请好的年假就这样连着休了。
带史林回家这件事情一天两天还瞒得住,但是这么长时间是不可能逃得过负责任的护士的,不过王钰很庆幸最先发现的是自己一直带着的杨晓彤。虽然想过要不要编个动机瞒过去,但没想到杨晓彤似乎坚信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是一种崇拜的笃信还是带了个人色彩王钰不得而知,但这确实帮了他大忙。杨晓彤把她负责的病区与王钰负责的病区之间打上了一个盲点,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史林在王钰家住了下来。
王钰觉得事情能如此顺利大概也是因为上面觉得只要按要求让病人在那里呆着,并不需要特别的照顾,反而越是冷处理越好,就没有人去特别注意史林。所以王钰这次违反医院规定的举动并没有遇到什么意外反而很顺利。
当然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张大夫。

第二十六章

重新回到床边,清晨安静的卧室中能听到的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床头的灯还亮着,是此时还挂着窗帘的房间里唯一的光亮,橘红色温暖柔和的光线笼罩着床上史林的脸庞。这是一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可能要比父母的脸都要更熟悉些,因为自记事起几乎每一个夜晚都是凝望着它度过的。如今看起来他仍然像是第一次做梦时看到的那样,纯净而美丽。但是现在史林脸颊上那斑斑的泪痕还依稀可见,再温暖再柔和的灯光也没能填补上那低陷下去的有着淡淡阴影的眼窝,他看上去是那样憔悴。
一直以来隐隐徘徊在王钰心里的想法此时变得强烈起来。从在医院见到史林到现在,自己其实一直都没有真正给他做过什么像样的治疗。“关己则乱”,真的是乱了么?也许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潜意识里就不想给他治疗吧,因为自己清楚地知道,治疗了史林就有好的可能,病好了就意味着他将变成一个“正常人”,自己的疑惑或许再也不能解开,而他不会再是这个和自己的梦有着同样记忆的人,也便不再是他当下凝望着的男人。
或许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才故意放任自己的“乱”吧,现在这种状况是不是自己自私的想法造成的呢?现在是真的一团糟,一团乱了。
那么,要不要开始着手治疗呢?想象着成为正常人的史林就不认识自己了,回到了他原来的生活,那是自己并不了解的生活,也是没有自己的生活,和自己完全无关的生活,王钰有些黯然,他不想……只是这样想想他已经觉得全身发冷,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但是那不重要,他不想失去史林,这才是关键。
可是就因为自己的自私就要让史林一直这个样子下去么?王钰看着因为药物而沉沉睡着的人。也许在史林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在乎他是否能够变得正常,或许还希望他就这样一直疯下去……这么想让王钰很难受,但他更为自己也是其中一个而感到一阵厌恶。没有人想过史林的想法吧,处于现在这种状态是他的意愿么?他觉得幸福么?若是幸福或许自己还能找到一个借口,但是望着史林的脸,想着刚才自己紧紧抱住的那个颤抖着哭泣的男人,王钰无法给自己肯定的答复。
精神病患者一般都是因为受到了一个承受不了的刺激或者是压力过大所致的,想要逃避现实不想困于其中,在脑子里描绘出一个美好的、安全的世界,但在内心深处却有一根尖锐的刺在刺痛着他们的心。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才会有了精神病医生这个职业,医生的初衷大概并不是想要把他们从那个世界拉回到这个所谓正常的世界,而是要准确地拔出那根刺,那样的话不管今后他们活在哪个世界,都能够坦然,也才能够感受到真正的幸福。
而自己作为一名医生,精神病医生,患者的健康应该是第一位的,就该努力把史林心中的刺□,不管那时候他会变成什么样子,是记得自己还是忘记,那都是他的选择,对他来说才是最好的。
但是自己心中的疑问该怎么解决呢?也许只要知道那些梦到底是怎么回事,和史林的问题就都能得到解决。那么现在到底要怎样做呢?
各种各样的想法、解释出现在王钰的脑子里,然后被他一一推翻。墙上的始终滴答作响,好像也在为他的这种状况而焦急。
“恩……”床上忽然传来声音,王钰赶忙让自己从杂乱无章的思绪里脱离出来,看清楚了才发现是史林醒了。
“醒了?”王钰仔细观察着慢慢清醒过来的史林,好像睡了一个对时以后他的精神好了许多,苍白的脸有了一些血色,情绪似乎也没有太大起伏,没有昨天晚上那种让人觉得恐惧的即将崩溃的气息,也没有控制不了的激动,王钰稍稍松了口气。
史林歪过头看了看王钰,沉默了一下然后问道,“几点了?”
王钰扭头看看墙上的挂钟,“下午三点了。”
“你吃午饭了么?”
“没有。”王钰摇摇头,诧异着史林先问的居然是这句话。同时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又守着史林到了下午三点,胡思乱想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知道了时间加上被问起,王钰的肚子还真有点前心贴后心的感觉了。
看到史林掀开被子像是要下床,王钰问:“干什么去?”
“做点吃的。”
“你躺着,我去。”王钰这才意识到,史林跟自己一样,一直都没吃东西,这时肯定也饿了。
“我没事。”史林没有任何寒暄的意思,从床上下来,稍微适应了一下站立起来的感觉,走出了卧室。
有点事情做或许对史林比较好,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病人似乎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这样想着王钰也没有再阻拦,但还是不放心地跟着史林进了厨房。
史林的动作很流畅,一边打了几个鸡蛋,和了一点面,然后淘了一些米放在小锅里熬上,再把准备好的面和鸡蛋和在一起摊了两张鸡蛋饼,又把黄瓜切成小块拌了一小碗爽口的黄瓜小菜,都弄好的同时那边的白米稀饭也飘出了米香。
王钰在一旁看得有些出神,昨天还不觉得,可能是经历了昨晚的时间,他忽然发觉,若是能和史林这样度过早晨的时光应该是一种很美好的享受。
“吃饭吧。”史林把饭菜端出厨房时跟站在门口的王钰说。
“恩。”
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史林安静地吃着东西,为了不让自己的动作显得怪异,王钰也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不过可能是太饿了,就这样一转眼的功夫两个鸡蛋饼已经进了肚子。
“你不去医院可以么?”吃饭时一般都不会开口说话的史林突然出声。
“啊?哦,我休假了。”
“……我不去医院呢?”
王钰笑笑,“你今天就没去啊。”
史林有些内疚地垂下眼睛,轻声问,“会不会让你很为难?”
“也不会吧……”如果从医生的身份出发,把史林带回来就已经是破坏了医院的管理条例,从这一点上来说应该是为难的吧,但是说实话,王钰早就已经几乎没有为难的感觉了。
“给你添麻烦了……”史林低着的头似乎又垂下了些。
“史林。”王钰很认真地看着听到他喊而抬起头来的史林,确定对方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后他才开口说,“你听我说,你是我的患者,我是你的医生,从这一点上来说,你什么时候康复了我才会安心,但是……从私人角度来讲,我有很多事都想弄清楚,这个……我需要你帮忙,你愿意帮我么?”
史林点点头。
王钰稍稍放心了一些。一直到傍晚,史林的脸色都不错,看上去也很平静。看看时间,已经五点多了,王钰走到沙发边问史林,“晚上想吃点什么?我出去买菜。”
“我能一起去么?”史林抬头小声问。
望着自己的黑眼睛又恢复了那种清澈见底般的澄净,王钰放心的同时还很开心,“这有什么不能的,走。”
“恩。”
王钰买了几根黄瓜,史林貌似很喜欢用黄瓜做菜,又买了一斤鸡蛋和西红柿。史林一直静静地在他身后跟着,路过一个卖水产品的摊位,王钰发现史林停了下来,看着其中的一缸鱼。
“想吃鱼?”王钰走过去问。
史林点点头。
“师傅,给拿两条。”

“怎么样?”史林看着王钰有些紧张地问。
“啊,我爷爷熬鱼就这个味。”王钰说着又夹了一筷子。买了菜回到家,史林就进了厨房准备晚饭。过了一会儿坐在客厅里的王钰就闻见了从厨房那边传来的鱼的香气,没想到第一口就吃出了小时候家里的味道。
史林笑了,“也许是他教我的也说不定。”
“瞎说。”
“我印象中你穿的一直是电视里那种古代的衣服。”史林突然说。
“古装么?”果然是梦里的世界么?
“可能是吧,你现在穿这个我到现在都还看不太习惯。”史林看着王钰身上的衬衣说。
“恩……这个比较方便。”
史林笑笑,“你喜欢就好。”说完就没再说话,低头吃着自己碗里的饭。
王钰知道史林吃饭时不喜欢说话,虽然想问些什么终于还是咽了回去。“……”忽然嗓子眼传来一阵刺痛的异物感,坏了,卡刺儿了。王钰赶紧停下来,猛咽唾沫,可是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却一点都没有减轻。
“卡着了?”大概是注意到了王钰的奇怪表现,史林抬头问。
王钰抻抻脖子,想说话,可是刚想发出声音嗓子的刺就扎得他赶紧放弃了这个想法,只能紧咬着嘴唇点点头。
“嚼两下就整个咽下去。”史林从碗里挖了一大勺米饭递到王钰嘴边。
今天脸可丢大了,王钰沮丧地想,费劲地张大嘴把一整勺米饭塞进去,按照史林的说法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
“下去了么?”看见王钰咽下米饭,史林赶紧问。
王钰小心翼翼地又咽了几口唾沫,异物感终于消失了,“啊,没了。”想对史林说点抱歉和感激的话,但是还没等他说史林却先开口。
“你知道么?大妈嘱咐过我,吃鱼的时候要择给你,因为你几乎每次吃鱼都会被卡到呢。”史林说到这里时脸上的表情柔和得几乎让王钰失神,但是那表情消失得太快了,快得王钰几乎想伸出手去抓住,“不过……”随着转折的词语史林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低落的黯淡表情,“不过老爷不让……吃饭吧。”
望着不再出声低头小口吃饭的史林,王钰真心希望,自己就是古代的那个男人,和史林过着他口中所说的那种日子。

第二十七章

“要我帮你搓背吗?”
已经推开浴室门的王钰回过头,看见史林站在客厅里看向他,虽然脑海里有那么一闪念的犹豫,但理智最终还是让他做出了个摇头的动作,“不用不用,我自己就行,厕所也挺小的,俩人站不太开……”
“恩。”史林点点头,没有再坚持。
疲惫了一天,没有比洗个热水澡更舒服的事情了,王钰置身在充满了水蒸气的浴室里,感觉随时都可以就这样睡着。把脸放到喷洒下面,感受着水带着重量落到打在脸上,刚才史林的样子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脑海中。如果能毫无顾忌地说“好啊”,那该有多好……史林不是自己的病人,自己也不是他的医生,即使梦永远闹不清楚似乎也没多大关系,只要能像那样生活在一起……
要不就这样吧,什么都不管了,不管史林想不想恢复正常,也不管自己那些莫名其妙的梦,喜欢他,想这样在一起,那为什么不?反正让史林住院的人似乎也希望他并不存在,连住院登记都注销掉了,那就让自己来拥有他吧。就这样一起生活下去,早晨可以吃他做的早餐,晚上可以吃他熬的鱼,可以毫无顾忌地让他给搓背,不用在夜里辗转反侧,可以直接拥他入眠。
王钰因为自己的想法而激动起来,但就在这时喷头里洒出的水突然变得冰凉,就好像上天在让他清醒一样,“该死!”他不由得咒骂出来,没有心情再继续洗下去,随便擦干了身子,王钰裹了浴衣就出了浴室。
客厅里传来了电视的声音,王钰走过去,看见史林坐在沙发上,抱着腿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屏幕。
“看什么呢?”王钰坐到史林旁边,看到电视里正在播的好像是一个古装电视剧,几个男人正坐在一个大宅子的前厅喝茶。
“你原来穿的衣服和他们这个有点像。”史林没有转头,眼睛仍然注视着电视里那些穿着古装的演员,目光里充满了怀念和向往。
虽然自己的T恤牛仔裤、衬衣西裤才是现在最正常的穿戴,但是王钰还是忍不住因为没有穿史林所说的那种只会出现在电视里的古装而内疚。正想着不知道现在是否有地方能租到这个,或者说哪里可以订做这种衣服的时候听到身边的史林说。
“去睡吧。”
是自己多心么?可是……自己好像是刚刚才坐下……王钰看看史林,但从对方脸上并没有能够看得出情绪的表情。
“昨天没睡好吧,今天早睡一会儿。”史林扭过头来说。
史林说的的确是事实,洗了一个热水澡,身上所有已经累得麻痹的神经也苏醒过来,疲惫的感觉便更加强烈,“恩,那你呢?”
“我马上也睡,不会太晚的。”史林笑了笑。
“恩,那我先去。”原本还想躺着等史林上床一起睡,但是一挨枕头王钰就睡着了。 他睡得很沉,很香,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太累了的缘故吧,或者今天史林柔和的表情让他的心终于踏实了些,所以史林进来的时候他都毫无知觉。
慢慢走近床头,史林看着酣睡的男人半响,然后蹲了下去,伸出手轻轻摸上王钰的脸,轻得好像鹅毛拂面,是怕扰了他最心疼的人的甜梦?还是怕捧住这个男人的脸后就再也舍不得放开?或者根本是觉得已经没有资格再触摸这个他最想珍惜的人了……俯下身子想亲一下男人微张的嘴唇,但是模糊了的视线让他找不准地方,也许注定就是这样的结局,自己怎样强求也无法改变。史林慢慢直起身,好像这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力量,身体控制不了地颤抖,他快走两步冲出了卧室。在黑暗的客厅里稍稍站了一会儿,他穿好衣服推开门消失在楼道的黑暗里。
王钰睁开眼睛,从虚掩着的窗帘背后投射进来的阳光照得他不得不扭过脸去,再次闭上的眼睛好半天也不舍得睁开。这一晚睡得真好,一夜无梦,不过也难怪,已经差不多两个星期都没有好好睡过觉了。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心脏却差点停跳。身边是空的,也就是说史林没在卧室。不好的感觉从脚底一下子直窜上来,王钰从床上弹了起来。
“史林!!史林!!”王钰冲出卧室,客厅没有人,厨房没有人,卫生间也没有人!!一切都和昨晚一样,只是少了最重要的人。史林不见了,这个事实让王钰的脑袋一下子懵了。
到哪去了?出去了?不可能,他从来没有自己单独出过家门,而且他哪儿也不认识,就是去过几次的菜市场也是自己开车过去的,他不可能认得。被人带走了?不可能!谁会无缘无故地带走一个精神病患者?他的家人?不会!丢在医院放任不管的那些人怎么可能会特意找到自己家里来带走史林。难道真的是史林自己出去了么?他能去哪儿?他为什么要出去?他不回来了么?各种各样的可能在王钰的脑袋里飞速滑过,却没有一个能停住。王钰猛地抓紧自己的头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镇定!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镇定!不管到底怎么回事,以史林的状态来说出去都是危险的,而自己不能坐在家里等。想到这里,王钰两步冲进卧室,套上裤子,扯上衬衫,抓了椅子上的外套就冲了出去。
紧紧地抓着方向盘,王钰的眼睛不断地在左右两边寻找着史林的身影,但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越来越想砸了车子。不知道要到哪儿去找,他根本没有一点儿线索,他不知道史林为什么要离开,他更不知道史林会去哪里?
王钰扔掉了车子,他甚至不记得有没有拔掉车钥匙,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麻烦您问一下,有没有看到一个男的,比我稍微矮一点儿,挺瘦的,长得挺好看的……”
“麻烦问您,有没有看到一个挺好看的男的,有点呆呆的……”
“麻烦……”
…………
没有,没有人看到史林,也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了,没有人能够帮助自己找到他,现在该怎么办呢?史林现在就是个古代人,他怎么敢自己出去呢?!他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会不会遇到什么困难什么危险呢?是不是已经遇到了……
王钰颓然地坐在不知道哪里的便道牙子上,抱着越来越疼的脑袋,每一个从脑袋里冒出的想法都像是给脆弱的大脑狠狠的一记鞭子。现在该怎么办呢?
——给你添麻烦了……
——你听我说,你是我的患者,我是你的医生,从这一点上来说,你什么时候康复了我才会安心……”
王钰猛地抬起头,这个昨天晚上自己跟史林的对话,难不成?难不成……他一下子窜起来,招手打了一辆出租车,“去市安定医院。”看不到司机从反光镜里投来的怀疑视线,王钰在心中不停地祈祷着史林在他去的这个地方。

第二十八章

“真够让人讨厌的,明明那么没用,还得白白给他饭吃。”
“行了!我这够烦的了,妈的人走茶凉,吃了我多少好处,临走连个屁都没放!”
“对啊,打他来咱们家就没好事,当初这桩婚事我就不同意,门不当户不对的,咱闺女什么样的找不着,非弄个农村老塔儿,哎?哎!你又不在家吃饭了啊……真是丧门星!”
听到楼下岳母毫不避讳的辱骂声史林觉得自己就快要疯掉了。他不禁想这样的日子自己到底还能坚持多久?还能不能用“这一切都是为了成全亲人”这样看上去悲壮而又伟大的理由来填补胸口那个越来越大的空洞呢?
在别人眼里,史林是令人羡慕和嫉妒的,一个农村来的穷小子就因为一张脸被大款的女儿看上,然后就飞上枝头变了凤凰,轻而易举地进了挤破头砸个十几二十万也进不去的海关工作。或许表面上看真是如此,可是又有谁知道在婚后的这6年中,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如果能让他重新选择一次的话,他宁可一身臭汗地去挤人才招聘会,宁可去当别人瞧不起的民工。但是,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卖后悔药的人,他当然也没有再一次选择的机会……
史林出生在江苏阜宁县农村,如果不是考上大学那么他一辈子就是一个地地道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电视里经常会有报道说现在农村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甚至很多地方的收入比城市还要高出很多,不过史林没见过那样的农村,也不知道那都在什么地方,他只知道他所在的村子辛辛苦苦干一年也存不下明年买种子的钱。
其实村子并不算偏僻,离最近的城市只有几十里的路程,但是因为村子里的土地特别贫瘠,只能种一些什么都不要求也不值钱的高粱玉米。村子里也没什么副业,头几年村长倒是想搞搞环保能源这一块,因为村子里每次收成以后都会留下很多没用的秸秆和碎木屑,为此还跑了县里和市里好几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还是无疾而终。记得从那以后,就总能看见白了头发的村长天天蹲在村口的那块大土坯上默不作声地抽烟。
史林在家排行老四,是最小的儿子,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世代都是农民的父母把穷家翻身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他们兄弟姐妹四个人身上。每天除了下地干活,他们就眼巴巴地盼望着两个闺女能嫁到好人家,连带改善一下家里的条件,然后能存些钱给两个儿子攒下聘礼娶上媳妇,再留点给自己当棺材本。
不过最后史林的两个姐姐也没能让父母如愿。为了供学习十分优秀的他读书,哥哥姐姐们都早早地退了学在地里干活,风吹日晒让两个姐姐脸上的皮一层层地往下暴,接着干裂变粗成了土黄色,遮了原本秀气的面容。和很少下地干活的他站在一起,甚至会被误成母子。城里的人看不上这样的女人,村里又没有条件好的男人,最后年纪大了就只能在父母的催促下在媒人那里随便挑一个嫁了。用母亲的话来说,不能给家里添彩的话至少也要少一张嘴来吃饭。家里唯一劳动力的哥哥年纪也不小了,但是因为太穷,没有女人愿意嫁过来,现在农村的女孩也一样变得现实了。
希望就这样全部落在了史林身上,父母盼着这个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不断上学的儿子能考上大学,然后给整个家庭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没有辜负他们,史林考上了,背起行囊带着全家的重托来到了大城市。
在农村史林并没有发觉自己有什么特别,到了大城市突然发现很多女孩子的目光会在他身上停留,原来自己的这张脸能够被她们称作漂亮。但是在从小受到的教育中,脸长得好看是最没价值的,作为一个男人,脸并不是他应该拿来炫耀和利用的东西。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张脸却带来了不曾想到过的好处。女生会无缘无故地请他吃饭,会给他买并不需要的东西,会很亲切地照顾他关心他,即使他犯错或者很笨拙,得到的也绝对不是批评和嘲笑,反而是谅解和称赞,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因为这张脸是与非、好与坏都能够扭转么?这张脸的能量有这么巨大?
更让他想不到的就是很多女孩子的告白,自己并不认识她们,她们也并不了解自己,都没有说过话的人也能喜欢上?他不能理解,又是因为这张脸么?他婉拒,他回避,但是这些行为反而让追着他跑的女生有增无减。他毫无办法,既然不能控制别人,也只能随他们去。
上大学,他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好好念书,然后找一个赚钱多些的工作,寄回家去,改善家里的贫困状况。但是成绩一直十分优异的他满心希望地以优秀的成绩毕业,却没想到根本找不到工作。每次从电话里听着父母的询问,就感觉一条绳子勒在脖子上越收越紧。
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范颖,一起找工作的同学的朋友。那是他第一次因为心情不好而跟朋友出去饭馆里坐了坐。从那次见面以后范颖就一直找他,“喜欢”的意思再直接不过地传达给了他。但是史林并没有那个意思,总是吆五喝六地颐指气使,总是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范颖这样的女孩他避之唯恐而不及。后来才从同学嘴里知道范颖家里非常有钱有势。尽管他拒绝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了,但是范颖却并没有放弃的意思。找工作的事情也让史林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搭理这个自以为是的富家女孩。
人穷志不短,这是他一直坚持的。但是这种坚持往往在现实面前会被击得粉碎……
为了给已经快到而立之年的哥哥娶上媳妇传宗接代,家里把买种子和化肥的钱都凑上了也不够聘礼的一半,给史林打来电话,他一样一筹莫展。不过即使这样他也真地希望没有接到家里后来打来的那个电话。
自然是父母打来的,充满兴奋地跟他诉说了他“女朋友”的种种好:给家里出钱盖了三层小洋楼,买种子、化肥居然还有拖拉机。言语之中还充满了对史林隐瞒不报的带着喜悦的责备。家里的穷困得到了根本上的解决,毕生的希望得以实现,父母就差痛哭流涕了。
经过询问他才知道,原来范颖把喜欢自己但遭到拒绝的事情告诉了她父亲,对于闺女宠爱得无以复加的某贸易公司董事长范喜荣。深知人情世故的男人并没有直接找史林,而是直接去了他农村的家。史林震惊又反感,但是对着电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范颖找到他,扔下来一个重磅炸弹——他的工作问题她全包了。

天上没有白来的馅饼,史林当然知道这所有的一切不会是范颖白给他的,虽然她一口一个为了他,只想对他好,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的回答是不行,那么一切都会被明码标价地要求偿还。有的时候,人的尊严和原则在金钱面前真的狗屁不如……史林相信如果只有他自己,就是饿死也不会要范颖拿来的珍馐美味,但是要饿死的如果是父母、是兄弟姐妹呢?自己还能拒绝么?不能……史林也不知道这样是自私还是无私。
在别人艳羡的恭维声中,在父母老泪纵横,感叹着没有白养这个儿子的声音中,在别人惊叹女财郎貌这样绝佳的搭配声中,他和范颖结婚了。
那天热闹得甚至稍嫌嘈杂的婚礼,喜庆得火红的洞房都不能填补史林心中的那个空洞。

第二十九章

“我说女婿啊,你觉得老丈人我活到这把岁数混成这样算成功么?”突然被单独叫到书房的史林对于岳父的这句开场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本市最大的进出口贸易公司的老总,住着梅江中心湖畔的花园别墅,家里有保姆和园丁,开的是奔驰公司最新款的商务轿车,出席的都是汇集高层人士的高档酒会,每天过着这样日子的岳父居然会问他一个这样的问题,不过史林明白,不管岳父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的答案只能有一个。
“当然是成功的。”他还能说什么?从婚礼那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半年的时间,但是史林却从来没有感到过快乐。婚礼过后的蜜月旅行,面对范颖自我中心的大小姐脾气他完全没有新婚燕尔的幸福和甜蜜。接下来的日子,面对和岳父岳母住在一起的入赘生活和那总是伴随左右的轻蔑视线,他也丝毫感受不到温馨和放松,压抑和空虚的感觉反而越来越强烈。
但是史林知道自己必须要忍耐,因为这样一条路是自己选的,就要努力走下去。岳父岳母和妻子的慷慨解囊让自己远在农村的父母过上了一辈子盼望的富裕日子,光棍儿的哥哥也终于定下了一门不错的亲事,而早已嫁出去的两个姐姐也全都沾了光,不再受婆家的气。这些都是压在自己身上的山,是自己要还的债,而债主就是范颖他现在的妻子和他的岳父岳母大人。
难耐的目光只要假装看不到就好,难受的事情只要不去想就好,史林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努力做一个完美的丈夫和优秀的女婿,也许有一天能还清那些他得到的,也许那时他就可以无所顾忌地离开了……
“不过啊,你是不知道,这再成功的人这一辈子也肯定会有遗憾,像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我们范家从我这断了香火,唉……”岳父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会啊,现在城里不是都不太讲究这个了么……”岳父怎么会突然扯到这个问题上?史林仍然摸不清楚他的岳父到底要说的是什么?按照他以往的经验,越是需要拐弯抹角的话,就越是让人为难的事情。
“你们年轻人啊懂什么?天天总是要追求什么时尚什么解放,把老人的规矩都忘干净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岳父似乎对史林的回答很不满意,提高了声音说着,那语调很像电视上的领导讲话。
难道指的是范颖怀孕的事情么?三个月以前,范颖因为身体不舒服到医院检查,结果是怀孕了。这个消息就像是一颗小型原子弹在范家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岳父岳母突然像是变了脾气转了性格,原本总是冷漠的面孔突然一天一天地挂着笑容,很少开口喊他的岳母也一口一个女婿地叫。史林第一次有了一种他是范家一员的感觉,但同时却又觉得这个感觉如海市蜃楼般不真实。
“颖颖今天去做B超,大夫说……是个男孩儿。”岳父挤压着脸部的肌肉,露出带着些许尴尬的笑。
史林看着岳父,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那个啊,就是……女婿啊,你看你哥哥那边也结婚了,听说你嫂子也怀孕了,没准儿就给你们家添个大胖小子……而且你也年轻,颖颖也年轻,咱家也不怕交罚款,以后还能接着生,你想要几个就生几个,咱家养得起。”
“您的意思是?”越来越迷惑的史林忍不住抬头问。
“……”岳父稍微沉吟了一下,然后说:“让咱这个外孙随我们范家的姓你看如何?”
“啊?”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史林,下意识地问出声。
“你岳母啊,以前生颖颖的时候难产,差点就没了,结果把子宫给摘了,生不了了,而且当初啊,我在国家的买卖干,生俩那可是要开除党籍的,所以啊,你看这事?”
“行。”在最初的惊讶消失以后,史林并没有太多的迟疑便给出了答复。
“真的?”史林的岳父似乎不敢相信事情会进行得如此顺利,史林会答应得这么痛快,不禁再一次确认。
“恩。”史林点点头。
“哈哈,真是我的好女婿啊,等这孩子生下来,颖颖身体恢复,我去和她说去,咱再生啊,哈哈!”岳父一把搂过史林使劲地拍着他的肩膀。
自己这样就算是个好女婿了么?也许吧,其实范颖再不再生一点儿都不重要,自己能不能传宗接代也不重要,现在重要的就是要还上范家那压得自己喘不过来气的债!这是自己痛快地答应了,如果相反,史林相信现在搂着自己一口一个好女婿叫着的岳父一样会用最让自己难受的方法达到目的,这就是交易,只是交易。
但是当医生一脸严肃地站在那里说出所有人做梦都想不到的结果时,史林呆住了。他的儿子居然是先天性脑瘫,在医院的特护病房昏迷了十天以后就死掉了……
“我就说男人长得油头粉面靠不住吧!你看生个孩子都是残疾,你说当初找个男人样的多好!你爸那边,我那边给你介绍了多少好小伙子,你就是不乐意,这可好!真气死我了!” 史林记得范颖第一次带自己到家里来见她父母的时候,岳母看着自己看得愣了神,一个劲儿地夸自己英俊,但是现在,她却说得全是完全相反的话,自己的英俊非但不再是优点,反而成了错误的象征。
从那时开始,岳父岳母的视线从原来的蔑视变成了怨恨和厌恶,每天都要在这种目光下打招呼、吃三餐的史林觉得自己就快要窒息了。范颖开始还会替他说一两句好话,但是渐渐的,就好像谎言说上一百遍就会变成真话,她也开始把孩子的死归结到史林身上,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在最初的难耐之后,史林强迫自己去适应,说不好听的,他也许就是范家养的一条小狗,能让主人取乐就能得到宠爱,如果犯了错就要接受要拳脚相向的待遇。但是让他觉得可笑的是,被骂得一文不值的自己,居然被他们寄予希望去孕育下一个生命……
带着自我嘲讽和无奈,史林迎来了他的第二个孩子,仍然是个男孩儿,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和他有着八分相像,但是那不正常的抽搐和休克告诉所有的人,这个孩子也没能逃过命运的安排:他仍然是一个脑瘫婴儿。
史林受到的打击并不比这个家里任何一个人小,但是却没有得到半句安慰的话,以前还会称他为女婿的岳父现在家里来了客人都不会介绍他,就好像他是透明的。岳母的冷言冷语甚至是谩骂经常没有任何预兆地劈头盖脸砸过来。
不知道是适应了,还是认命了,或者是自我暗示非常成功,这一次史林反倒不像上次那样难受了。又或许是因为不管这个孩子是脑瘫也好,还是别的什么,至少活下来了,是一个小小的生命。史林喜欢他,在这个家里他只有这个婴儿可以说说话。虽然岳父岳母还有范颖都认为这只是有口气儿的肉块,但是史林却觉得这个孩子听得懂他说的话,就算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至少也能感受到他的情绪,看到他的时候会裂开嘴笑,尽管笑起来的样子有些滑稽。
小生命是无辜的,他甚至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他的妈妈在知道他的状况后除了喂奶都不会多看他一眼,他的外公外婆看到他时都会露出厌恶的目光,但是他仍然在笑,史林觉得这个孩子比他要坚强得多。
但是史林并不知道,他生活中仅有的这项快乐也没能拥有太久……

作者有话要说:开了个新文《天使的外衣》,希望大家一如既往地支持,会尽力更得快一些,另外《当小受遇到纯T》那文也续更了,大家鼓掌!!!

第三十章

日子似乎又重新陷入到一种奇怪的平静之中,史林不知道是他们太过麻木还是自欺欺人的功-力变得更加高超——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家里没有多出一个孩子,一个随时有可能出问题的脑瘫的孩子。但是这个小小的婴儿对于史林自己来说,却是一盏可以照亮黑暗生活的灯,但是命运就是这样残酷,残酷到不管人怎么哀求也不为所动。孩子仍然没有能够撑过三个月,就无声无息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是史林先发现的,当然只可能是他先发现的,除了喂奶孩子的母亲范颖根本就不会到这个房间里来,有的时候甚至连喂奶这件事都能省则省……当史林下班回来的时候,孩子小小的身体早已经僵硬了,保持着那病态扭曲的样子,只有细小的胳膊向前伸展着,好像在竭力寻找着什么东西。史林真不愿意去想孩子找的是他,他承受不起那沉重的痛苦。他不知道是怎么下的楼,也不知道是怎么给范颖打的手机。
看见匆匆赶回来的范颖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男人,史林没有精力去追究那人是谁,更不想打听那人和范颖是什么关系,他的脑子里全是孩子那小小的身影——总是咧着不太对称的小嘴,然后发出咯咯的笑声,自己摸上去能真实地感受到那小小身体的柔软和温暖,但是刚才在他抱起孩子的时候,他能感受到的只有僵硬和冰冷。
生了第二个脑瘫孩子,范家没有通知任何人,所以孩子的离开也像他来时那般安静落寞。回到家里岳父向范颖使了个眼色,史林看见了,那是让范颖跟着到书房去。他什么都没问,既然他们不想让自己知道也就没有问的必要,而且他也不想知道,史林觉得不管他们要说的是什么都跟自己没有关系,因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再失去的了。
卧室静得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史林只感到浑身无力,甚至就要站不住了,他重重地跌坐在床上,柔软的床垫在这个瞬间深深地陷了下去……
“本来就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他跟你回家?!”书房隐约传来了争吵的声音。
“我怎么知道,你问他去啊!”
“我告诉你范颖,要不你就离婚!要不就老老实实地好好过日子,总之你别给我弄这些猫啊狗啊的事,已经够丢人的了,你还嫌我这张老脸丢得不够是不是?!”
“谁给你丢人了?!丢什么人了?!谁啊,谁说的啊?!我找他去!!”
“行了你!”
“跟你说不明白!”
当!门重重被摔上的声音过后是一连串高跟鞋敲打地板的声音,随着脚步的临近卧室的房门被一下子推开,范颖一脸烦躁地像一阵狂风一样灌了进来,抬脚甩掉高跟鞋的同时,用手指勾住脖子上的黑色丝巾一把扯了下来,“个个都这么让人讨厌,烦死人了,还让不让人活了!”说着,眼睛一瞥看到床上的史林,她才翻翻眼睛闭上嘴,但是动作却仍然像在发泄着怒气,粗暴地拉开衣柜的门,从里面拽出了睡衣扔在床上。
“离婚吧。”史林淡淡地说。
听见身后的声音,范颖猛地扭过头来,一双眼睛瞪得好大,就好像看到了什么怪物似的看着表情漠然的史林。
史林没有再重复刚才的话,他知道范颖听见了,这句话并没有什么歧义,他并不需要再多加解释。在这个家的日子过到今天这个地步,他真的不觉得有什么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如果说以前范家用金钱来交换自己,至少还有范颖的一份喜欢在里面,那么这个家里至少还有一个人因为这段婚姻而感觉到快乐和满足,继续下去似乎还有一个合理的理由。但是现是他不觉得这个家里的任何人过得开心,那么那笔交易就毫无意义,也就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如果范家要他还钱的话,他会还的,这几年来他也存下不少工资。相比较这些年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忍耐,史林觉得那点钱不算什么。
“你别想!”
看着范颖绷得紧紧的脸,史林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明明不快乐,明明根本不再需要这桩婚姻更谈不上需要自己,为什么能回答得这样不假思索、斩钉截铁。
“史林,你别想,我知道刚才我跟我爸说的你听见了,我实话告你,那男人跟我就是没关系,不过就算是有关系,也轮不到你甩我!当初我怎么对你?我们家怎么对你?婚礼是我们家办的,房子也是我们家的,蜜月旅行也是我们家掏钱,你给我什么了?就给了我两个脑瘫孩子,两个死孩子,我为了你白挨了两刀,你还有什么?也就剩下你这个人了,还跟我提离婚?!史林我告诉你,要离也是我跟你说!”说完,范颖抓了睡衣,气冲冲地进了浴室。
史林平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从那天开始史林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明明困得要命但就是不能入眠,明明眼睛辣到流泪可就是想睁着。这些年里每一天的画面像是被搅碎机搅得粉碎了一样混乱,不停在史林脑子里乱窜。他控制不住,也阻止不了。上班的时间他总是会愣神,被时间无情地留在过去,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通常都过去了好几个小时,或者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里早已空无一人。
办公室的同事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他们永远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史林忽然觉得很恐怖,如果这样下去,是不是有一天他就在这样的恍惚之中死掉了,还要等到尸体发臭影响到他们上班时才会被发现呢?他觉得他快要疯了,仅剩下的一点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下去,就是再痛苦他也不能就这样疯掉,周末他去了医院。
诊断结果是压力太大造成的精神性失眠,大夫给他开了一些上面没有中国字的安神药,史林也不关心那是什么,只要能让他睡着就好。
从医院回来,走过客厅时听见书房里有人说话。
“你怎么这么笨?送点礼都送不出去!”
“人真不收……我去了好多次……”好像是岳父助理的声音,史林跟他打过几次照面。
“那就是不对心思,我就不信有不贪腥的猫!”
听岳父的语气似乎心情很是不好,不知道又遇到什么麻烦事了,不过现在史林不想再往自己身上牵带任何事情了,他承受不了也没能力解决,如此想着他快走几步上了楼进了卧室。
从自己提出离婚的那天开始,范颖就很少回家,不过说实话史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范颖平时在家,俩人一天也几乎说不上几句话。晚上临睡前他喝了药,没想到这个药真的很管用,躺下没有一会儿工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是转天早上起来,史林却有点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做了一个梦,一个让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的梦。

第三十一章

史林在梦中看到了一个男人,虽然一直不能完全看清对方的脸,但是他知道那应该是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但是似乎……他们很熟,又似乎……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能用一个熟字完全概括,他想开口询问,却只能张嘴而不能发出声音,接着他看见那个男人转过身来正对着他,微微笑过之后非常温柔地唤了他一声——雅绮吾妻,史林一下子惊醒。
尽管知道自己已经醒了,刚才的一切是做梦,但是太过真实的感觉让史林愣愣地躺在床上许久都没有动弹,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如果是现实他还可以猜想是不是对方认错人,或者是自己误会了,但是在梦中那就是在喊他的意识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里。
“真是够离谱的……”史林摇摇头苦笑着对自己说。不过既然是梦,即使很怪异,即使感觉很真实,人们一旦醒来也不会再去深究。史林也是一样,他稍微寻思了一下后也没有再多想。把还没有到时间的闹表取消,起来洗漱完就去上班了。
但是那个梦并没有像史林认为的那样只是一个离谱的幻境,半个月之后,他就再不能用这样的话来对自己解释了。因为他几乎每晚都会做那个梦,梦中的情景虽然不同,但是人物一直都是他和那个陌生的男人,而且每晚梦见的片段似乎都可以连接在一起,就像是电影剪辑一样,而内容就是他和那个男人的日常起居生活。虽然觉得离谱,但是事实就摆在眼前,所有的梦境都告诉史林,他的确就是那个男人的妻子,在梦里他管那个男人叫少爷,会很自然地伺候那个男人,不仅如此,晚上还会和那个男人做-爱。
史林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每天早上醒来他都会想这个问题,却想不到半个可以让他满意的答案。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一切让自己太压抑了么?还是因为好长时间没有过性生活了欲求不满?或者单纯地因为吃的那个药?他也仔细看过药盒里的说明,上面的英文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但是也知道那是舒缓神经的药物,再说他去的又不是荒村野店,而是正规的大医院,应该不会开出假药来。不过……史林记起大夫曾经说过这个药在起作用的时候可能会伴随有幻觉出现,一般情况下会随着身体的适应而慢慢消失,如果严重就停止服用。
但是这些梦,是幻觉么?身为男人的自己梦见和男人做-爱是不是大夫所说的严重情况呢?那药是不是该停用,或者去找大夫询问呢?可是,不管梦也好,幻觉也罢,应该都是和自己生活相关的事情吧,曾经遇见的,或者曾经想过的,但是梦中的男人自己是的的确确没有见过的,完全是个陌生人,和男人做-爱这种事情更是连想都没有想过。可在梦中的生活却那么自然。即使是在做-爱的时候,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他都没有半点排斥,反而觉得很舒服……
除了这个,说实话梦中的男人史林也并不觉得讨厌,不管是毫无自尊的无条件遵从和服侍,还是反过来被他呵护和疼爱,都没有一点违和感。是不是自己太缺乏爱,太想要被爱才会做这样的梦,可是那为什么梦见的对象不是女人?难道自己除了被爱更想要有个依靠么?史林不知道,他想不通。但是如果除却脑海中存在的道德和理智,光就感觉来说,这些梦真的让他觉得很舒服。这么长时间以来,似乎只有在梦里,他才能够真正地放松下来,才能够做回他自己。
史林觉得自己的世界忽然被一分为二了,闭上眼睛就可以进入梦的世界,能享受到被爱和依赖的温度,但是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又会重新回到冰冷的现实生活之中。
在家里史林已经好久没有看到范颖的人影了,岳母每天除了讽刺和挖苦就是视他若无物,而岳父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总是愁容满面,脾气暴躁。但是这些史林就觉得好像是隔着什么东西看过去,雾蒙蒙的,好像跟自己有关,却又好像没什么关系,不过这样他觉得挺好。自己不找任何人麻烦,也希望不要再有麻烦来找自己。史林没有再去看大夫,当然也没有停止服药,他不知道梦是不是和这个药有关系,如果有他就更不想停。在不知不觉中,史林发现自己已经害怕不做这些梦了,他想要保留这唯一能够让他刚到温暖的地方。
范颖有聚会要参加,岳母有没完美了的韩剧要看,而岳父也有必须要念的生意经,所以没有人知道史林做梦的事,也没有人关心他为什么一吃完饭就把自己关在卧室不再出来,史林就这样度过了一段尽管有些飘渺虚幻却平静幸福的日子。
年前的时候,岳父突然请了海关王关长到家里来吃饭,史林知道岳父是做国际贸易的,也知道海关是他必须要打点的重要一环,但是这些年他从来没见过岳父把要打点的大人物带到家里来,而且还是在春节前,不是要避嫌么?是现在查得松了还是……
在饭桌上,史林隐约觉得岳父和这位关长的关系并不像他最初想得那样要好,尽管岳父努力活跃着气氛,使出浑身解数来攀谈着,但是这人似乎并不太领情。他想起了前一段时间岳父总是愁容满面,不知道是不是和这位王关长有关。不过,不管是什么,都和他没什么关系,这不是他该参与的,也不是他能操纵的。但是有一点让史林挺在意,就是那位王关长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投向他。是因为看着面熟么?这倒很有可能,毕竟自己在海关工作。史林记得曾经在海关的大会上看过一次关长,可是对这个人他却没有半分熟悉的感觉。

“你们海关关长换人了你都不知道?!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是怎么当的?我贴了老脸费半天劲让你挤进去,虽然是不打算指望着你干什么,但是如果你有点本事,现在不也能省我点事么?唉,你说我们范家指什么能指上你呢?”岳父指着坐在沙发上的史林,喘着粗气生气地说。
史林在心里苦笑,他这个办公室主任只是挂个名,每天去了也只是看看报纸喝喝茶水,办公室的职员显然事先都得到了通知,知道他是什么来头,没有人真的来跟他汇报工作。史林也什么都不想,既不想升职加薪,又不想搞好人际关系,他没有那个精力,也没那个心气儿。所以关长换人,尽管不知道不太可能,可是他却真是不知道。
“你说我现在还能指着谁?新来的这个王关长吧,死活不买账,小姐小姐看不上,钱钱送去了给退回来,送车子他居然给充了公了,不过我就不信了,这世上就真有不偷腥的猫、不想要美女的男人、不想捞油水的官!可就是打听不出来这人他妈的好什么!!这样下去,公司支持不了多久啊,你们,就你们这好日子谁都别想过了!”岳父气急了,但也知道说气话什么用都管不了,只能放下一句泄愤的话摔门出去了。
史林装作没看见岳母的白眼,装作没听见身后传来的数落,拖着疲惫的身子上了楼。如果他能一睡不醒该有多好,就能离开现在这个让人窒息的空间,永远留在梦里。

第三十二章

史林的梦境就像是水中不断蔓延生长的植物,原本各有根系,最终却攀附缠绕在了一起。简单、零碎的片段现在已经连结成了完整的情境。每晚,史林的眼睛就像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开关,合上他便跃入和现实迥然不同的山水之间。
就像是在看一部电影,却又有些许不同。电影纵使再能使人融入其中,也不会忘记那最终是别人的经历、别人的感受。史林却不然,他能够深切地感受到,梦中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每一个动作都是他支配肢体做出的,每一句话都是他开口说出的,每一次接触他都有切肤之感,每一次感动都能让他心灵震动。
梦中的他,视线总是会停驻在那个被自己唤作少爷的男人身上,看着男人忙碌、嬉笑还有茫然。他的情绪也会随之发生变化,男人的兴奋、温柔、不甘和痛苦,都是拨动他心弦的手指,激起层层波澜。男人叫做王鲲頔——他的丈夫。
尽管在心中某个地方仍然认为这简直不可思议,但是史林很清楚,他爱上了那个梦,爱上了梦中的山山水水、亭台楼阁,更爱上了那个男人。
人们常常说,人之所以能够成为人,正是因为他们拥有理智,不像动物那般完全依赖于生理本能。但是史林现在觉得事实也许恰恰相反,人能够被称为人更在于感性。人类的情感要比任何一种生物都更加丰富,也许正因为这样,才能创造出如此瑰丽的文明。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文明了,人却忘记了最初的愿望——想要自由的生活,忠于自己的内心反而变得越来越困难……
史林觉得自己和梦中的那个男人才是一对真正的夫妻,会因为对方不在身边感到孤单,会因为相聚感到甜蜜,会有不能排解的痛苦,同时又会因为体贴的温情而感动,在困难面前会因为无能为力而沮丧,但拨云见日后便是无法形容的欢喜……总之,在梦中,史林得到了人生中所有的喜怒哀乐,却从来都不觉失去了什么。他觉得充实,觉得自己是在生活而不仅仅是活着。
不知道是不是内心的趋向,史林突然之间有些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无数次早晨睁开眼睛,他都不能确定是在梦中醒来,还是已经回到现实。如果接下来映入视野的是现代的塑钢窗户和代表工业文明的家用电器,史林就会被一阵强烈的空虚感吞噬,心像是被咬开了一个大洞,五脏六腑全都坠入无底的黑洞之中。
每当这时候史林往往非常不愿意相信事实,他会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好半天,一遍遍地回忆刚刚还置身其中的美好世界,反复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个男人的面容和表情,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填补胸口的空洞。但是,这却又像是饮鸩止渴,让他虽然是刚刚醒来却又迫不及待地想要睡去。
就像小时候玩的拔萝卜的游戏,每一次史林都要费尽力气才能将自己从床上拔起,无奈地洗漱,然后走出家门去做并不喜欢的工作。
很多时候,史林总觉得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男人的面孔,但一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但就是这一瞬间紧张到心悸的兴奋,让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多了一个习惯——看陌生人的脸。
在寻找什么?寻找王鲲頔么?史林自己也说不明,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却阻止不了这种行为。可他真的希望梦境才是他的现实,而现实的一切只是他的一场噩梦……
突然想起大学时,男生寝室的话题总是围着女生转,那似乎是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追求。“要找个什么样的女朋友?”、“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子?”是他们最喜欢问的问题,轮到史林回答的时候,他说:“想找一个,怎么说呢,就是一种感觉,好像是对自己的手,不会刻意去想,也不会每天举起来反复看,但是十指连心。”
记得他回答完了,周围一片寂静。他没有解释什么,每个人对喜欢或者爱都有自己的诠释,不能强求别人理解,也不能去否定什么,只可惜,他终究没有娶到这种女生。
史林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走到靠海的窗边,举起自己的左手掌,注视着。明明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却从没有仔细看过,掌纹如此杂乱,却不知道是生来就如此,还是后天平添的,原来最熟悉部分却又是最最陌生的。

史林抬起头看向窗外,他的办公室是海关大楼里最好的一间之一,他当然不会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的能力,别人的眼睛里根本没有他,有的只是他背后作为大贸易公司老总的岳父大人。不过,窗外的景色不会因为人们的想法而变换,虽然眼前的海并不是使人心情愉悦的亮蓝色,但是在阳光的照耀下还是波光粼粼。不过,却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明亮。整个目光所及的海面中,只有那么窄窄的一束反射着太阳无私投下的碎金。
史林仿佛着魔般凝视着那一束金闪闪的光亮,慢慢地,光亮没有变化,只是他眼前的海面幻化成了一片静谧的池塘。史林认得这是梦中王家后花园里的池塘,他和王鲲頔在闲暇时钓鱼的地方。没有任何预兆,他突然开口询问,就好像知道只要开口问就一定能够得到想要的答案,“为什么太阳照到水上不是一大片,而只有那么一束呢?”
身边的男人露出了熟悉的笑脸,嘴唇不断开合,但是让史林感到惊恐万分的是他根本听不到一点声音,情急之下他突然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办公室窗前。史林皱了皱眉,转身离开办公室去了卫生间。洗了把脸出来的时候,恍惚中没有注意到对面过来的女孩而差点撞个正着。
“您没事吧?脸色不太好看。”女同事关切地问。
“没事,我早走一会儿。”顾不及女同事担心的视线,史林匆匆走出海关大楼。直到坐进停车场上的汽车里,他的心仍然有些烦躁,不能平静。
清楚地记得梦里的王鲲頔给了自己很完美的答案,如今却完全记不得。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呢?为什么所有的画面都记得,却只有这个答案忘记了?隐约中,史林觉得这是他明白一切的钥匙,是能够逃离现实得到梦中一切美好的关键,可就好像想要的东西已经近在咫尺,可就是拿不到,史林心中像有千万只蚂蚁啃食一样难耐。
无奈地把所有的焦急和怒气发泄到油门上,史林开车驶出了海关停车场。

第三十三章

一路上,史林当然知道开车的是他自己,但恍惚间又觉得并不是,好像有一道无形的网把他和周围的世界分开了。在他眼前,道路和车流只是个再简单不过的背景,而不断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不同场景中王鲲頔的身影。每一个画面都可以看得见他眉飞色舞地在对自己诉说着什么。史林知道王鲲頔说的应该就是他现在想要知道的答案,耳中也能隐约听到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但那声音就像是特意放慢了速度而变成了极其怪异扭曲的声响,传进史林的耳朵,仿佛一把锉刀,摩擦着他的每一根脆弱的神经。
史林只觉得身体中有一团烈火在剧烈地燃烧着,五脏六腑都在承受着几千度的高温灼烧,痛苦万分却无处宣泄。
史林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开回家的,直到开进院门他才意识到已经到了,然而一路走来的一切都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一样完全记不起来,但是,这些都不重要,现在萦绕在他脑海中的只有想知道答案的迫切,整个人像是被催眠了,车都没锁就径直冲进了门。
“哎!史林啊,正好正好,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哎?史林?史林!”
岳父越来越不友善的口吻,终于在已经踏上楼梯的史林脑海中掀起了一小片波澜,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见站在客厅中岳父那愠怒的脸。他知道这个表情代表着他的岳父现在很不高兴,也就意味着他接下来要听到的是带着浓厚机关腔的责骂。
和每次的无所谓不同,这次史林的胸中忽然涌起一阵烦躁,他突然想知道早就已经不在机关工作,已经下海做了很多年贸易公司董事长的岳父大人为什么到现在说话依然是政府机关里那种最典型的腔调,和新闻里的领导讲话没有任何区别,难道商海的历练也不能冲去政治对人的影响,还是说商人同政治家一样,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但是,史林自己也不知道是这么多年已经形成的习惯还是本性使然,他最终还是压下了心中的烦躁,尽他作为女婿的本分,恭敬地喊了一声“爸。”
“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史林看到岳父正一脸责备地严厉注视着他。对于这样的表情和眼神他其实早已习惯,即使最初有些惧怕,现在也早已消失殆尽,留下的除了麻木,好像再也没有其他的什么了。不过今天,岳父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像是能够激发出身体中蕴藏的灼热能量的引子,史林需要拼命忍耐才不至于爆发失控。
“没怎么,我只是走得急了。”嘴上如此说着,史林却有些邪恶地想如果就这样发作或许也是对现在自己生活状态的一种拯救。
“你说你在自己家走那么急做什么……”令史林出其不意的是岳父今天居然奇迹般地没有发怒,不仅如此,声音反而从高亢转为温吞,表情也随之换上了一副在他看来似笑非笑的诡异。再次开口时已经是和刚才完全不同的话题,语气异常和善,“今天晚上王关长要来吃饭。”
“哦……”说实话史林甚至一开始都没有意识到岳父大人说的王关长是谁,迟疑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那是他的顶头上司,前两天来家里吃过饭的现任海关关长。
“我还想给你打电话让你早回来了,呆会人来了陪着说说话啊。”
岳父的话拖了一丝拜托意味的尾音,让史林越发觉得迷惑。他王关长要来为什么自己得早回来?为什么自己还要陪着说话?就因为同在海关工作?还有这个王关长为什么又来家里吃饭?记得距离上次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如果是谈生意上的事,更高级的餐厅雅间不是更适合么?不过虽然迷惑,史林仍然没有开口问,他早已经学会了不再发问……
“恩,我知道了……”
“去洗个澡解解乏。”岳父慈爱地拍了拍史林的手臂。
“恩。”不想再纠结于岳父异常的表现,史林快步上了二楼。
史林进了屋连衣服都没换就直接横趴在床上,他想立刻就睡着,就这样进入梦的世界,他想去那里好好问问王鲲頔那个他想要的完美答案。但是闭上眼睛不到五分钟,史林就知道他肯定睡不着,脑子混乱得就好像大型机械的生产车间,无论怎么平心静气却就是安静不下来,非但一点儿不迷糊,反而还越来越清醒,越来越清楚地混乱着。
史林直起身伸直胳膊拿到放在床头柜上的药瓶,倒了两粒在手里正要倒进嘴里,突然想起岳父刚刚跟他说的话。史林很明白,如果他现在吃药的话,晚上是绝对醒不过来的,那么明天早上就肯定躲不过一顿劈头盖脸的谩骂。
把药片重新倒回药瓶,又把药瓶重新放在床头柜上,史林再次重重地跌回床上,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前又开始出现王鲲頔的身影,这让他感到惊喜,但就在接下来的一秒又颓然地发现自己仍旧什么都听不到……史林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出现的王鲲頔的嘴,想看出他到底说的是什么。盯得眼睛都发酸了,只好认命般闭上了眼睛。
“史林?史林?”
终于有声音传进了耳朵,史林拼命地伸出手,想抓住眼前的人,想要问个清楚,但就在手即将碰到对方衣袖的时候,眼前的一切突然灰飞烟灭,一瞬间变成了冰冷的石灰墙面,接着就是岳父满是担心的脸。
史林愣了愣,才想到刚才应该是睡着了。可是现在究竟是在现实里还是在梦中?如果是现实,岳父怎么可能会对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应该是看出了史林的茫然,岳父露出了紧张的神情,“你不舒服? ”
“没有……”史林支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定了定神,周围的一切都让他确定他不是在梦中……
“那擦把脸下楼,王关长到了半天了。”
“恩。”史林应着,从床上爬起来,去洗手间擦脸。
从二楼可以看到客厅的沙发,史林看见王关长正坐在沙发上和早他一步下楼的岳父说着什么,岳父先抬起头看他,随后王关长也循着岳父的视线回过头。
史林觉得和王关长视线相交的时候,似乎看到了一种雀跃,但只是一瞬然后就消失不见,就好像从来都没有产生过一样,自己眼花了么?
“您好。”史林勉强笑着打了声招呼。
“好好,又来叨扰了啊,实在不好意思,哈哈。”王关长也笑着寒暄。
“看您这话说的,您能来我这简直就是蓬荜生辉啊,来来,坐下说话。”岳父招呼史林走过去,坐在王关长对面沙发上。
史林坐下以后环顾了一下客厅,岳母没在,范颖也没在。将近一个月了,他几乎都没有在家里看到过妻子的影子。
“你脸色好像不太好。”王关长忽然关切地说。
“啊……可能是最近睡不太好。”史林有点受宠若惊,不过这个王关长如此客气也是给了岳父很大的面子吧,不然自己一个走后门进去无所事事的蛀虫有什么值得关心的。
“要不我给你几天假,歇歇。”
“不用……我没事。”史林急忙摇头拒绝。
“您不要那么宠后辈嘛,年轻人,睡一觉就好了。”
王关长听了,冲史林岳父客套地笑笑,然后又转过头来对史林说:“如果一直睡不好就到人事去领几天假,睡眠不足最伤身体了。”
“恩,好。”
聊了几句,饭菜就摆上了桌,岳父招呼王关长入席,史林作陪。席间史林发现王关长和他说的话似乎比和岳父还多,他还害怕岳父受了冷落会不高兴,没想到抬眼看过去,只见岳父脸上是几乎可以称作眉飞色舞的欣喜表情。
吃过饭王关长要告辞的时候,岳父把他那辆大奔的钥匙给了史林,“王关长喝高了,你送他回去吧。”
史林见王关长也没推辞只好点头答应了,扶着走路已经有些摇晃的王关长出了家门。

第三十四章

春末,即将入夏的夜晚仍然能够感到丝丝渗入毛孔的凉意,日间的温暖仿佛随着太阳的离去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史林搀扶着已经醉得不能自己走路的王关长出了大门,朝院子另一边的车库走去。席间神采奕奕的王关长此时就像是一个得了软骨病的人一样,身体完全失去了支撑,整个人几乎吊在史林身上。史林有些吃力地向前走着,他很难想象一个比他矮了将近一个头的男人会如此沉重。
王关长靠在史林肩膀上的头随着俩人很难一致的脚步一起一伏,散发出一股股发胶混着烟酒的刺鼻味道。
史林偏过头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上司的脸,其实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看这个男人。没有什么特点的一张脸,却是中国官员最普遍的“干部脸”——国字轮廓,短而粗重的眉,阔而圆润的鼻,宽而厚重的唇。史林不禁想起前段时间还有同事曾经议论过这位长着饱满嘴唇的关长讲话是怎样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仔细端详,不免觉得与岳父有些神似,只不过,这张脸多了几分官场上特有的优越感。
“咯……”
王关长突然猛打了个嗝,顿时酒臭味混杂着半消化的饭菜味道让史林忍不住别过头。
只觉得通往车库的这条不足20米的小径忽然变得好长,长到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史林只好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开。小径两边的草由初春时的嫩绿变成了现在的深绿,叶子在月光清冷的照射下泛出点点银光,好像满天星斗顽皮地眨着眼睛。
偶尔能看到些黄色和粉红色,那是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野花的种子,或许是飞到这里时风变弱把它们留下,也许是因为高出地面的石灰墙挡住了它们的去路,又或者是它们喜欢这个院子,自己想留下来。经过地下一个冬天的蜷缩,它们终于在此时钻出了地面,开出小花,充满生机。史林经过时,大概是带动了空气,它们小小的身体也随之颤抖。在清冷却皎洁的月光下越发显得楚楚动人。史林不禁有些感慨,如果抛却身后这栋别墅中的人,那么这里还是美好的,是值得留恋的。
史林按下墙上的黑色按钮,随着车库门慢慢升起的声响,里面的灯也亮了。岳父的黑色奔驰就如一匹毛皮闪亮的黑色骏马,精神百倍地蓄意待发。史林迟疑了一下,把王关长放在了后座,他实在不想开车的时候继续闻那令人作呕的酒臭混着半消化的饭菜味道。然后他绕过车头,钻进驾驶室,转动钥匙发动了车子。这时史林才想起他根本就不知道王关长住在哪里,岳父也没有告诉他。现在进去问虽属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但是肯定少不了被讽刺挖苦。想了想史林还是决定问问王关长试试看,还好王关长并不是醉得完全不省人事,对于家庭住址似乎有着习惯性的敏感,虽然舌头不利索,但是说出来的仍旧是确切的住址。这就省却了史林的麻烦,他挂上档把车子开了出来。
王关长的酒品倒不算坏,自始至终都没有吵吵闹闹或者做出什么异常举动。史林觉得这可能也是当领导必须要练就的功-夫,喝酒吃饭是现在官场少不了的应酬,真要是酒后失态也是个影响领导形象的事情。
不过生理反应就不是能练就的了,车子开出去不到半个小时光景,史林就感觉到座位靠背被重重地拍打着,扭头迅速看了一眼,只见王关长脸色铁青,昨手捂着嘴,右手搭在驾驶座的靠背上,一副马上就要吐出来的难受样子。可能爱车如命的岳父并不在意王关长在他的车里留下些纪念,但是史林却不认为自己能在呕吐物的陪伴下开完后面的车程,然后再去24小时营业的洗车房洗车。抬头看了看后视镜,确认没有车以后,史林快速打轮把车停到了路边。王关长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打开车门冲了下去,还没等史林下车就已经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呕吐的声音。
“您没事吧?”顶着呛鼻的味道,史林走过去轻轻拍了拍王关长的后背,好让他吐得彻底些。
“没……事……咯~”王关长半猫着腰冲史林摆摆手,又干呕了两下。史林没有再问,但手上仍旧拍着并没有停下来。过了半天王关长才喘了口大气直起身子,“真是不好意思啊……”
“没事,吐了就舒服了,我去买瓶水给您漱漱口。”史林说完就跑向路边的便利店。没一会儿工夫,抓着矿泉水跑回来,拧开瓶盖递给王关长。看着他一个仰头灌了满口,鼓起腮帮子左右漱了漱,然后低头吐在旁边的地上,又一口气喝下去少半瓶。脸色比刚才好看了些,“走吧,没事了。”
“恩。”
坐回车里,史林重新发动了车子。王关长显然比刚才清醒了很多,沉默了半响之后忽然说:“我今天特别高兴,喝多了,你别见笑啊。”前言不搭后语的似乎是对他刚才出糗的解释,不过强调他高兴的意思好像更加突出,不知道是他自己也觉得说的比较突兀还是怎么的,又干笑了两声。
“高兴就好啊。”史林客套地寒暄着。
这么多年,从单纯地认为所有人都是善良的,到说话看脸色听尾音,最后因为实在说不出奉迎的话,但也不想被人刁难,就习惯于说些不痛不痒的寒暄来蒙混过关。史林觉得自己就像是块被磨平了棱角的石头,只是让看的人感到舒服罢了。
“你要不要做我的助理啊?”依然是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虽然是询问,但是王关长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高高在上的语气。
史林先是一楞,然后有些释然地笑笑,“您喝多了。”
混到现在,史林当然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有得到就一定要付出,这句话简直就是他一直以来生活的写照。
“不想升官啊?”王关长舌头还有些伸不直,说最后一个“官”字时,史林真为他的舌头捏一把汗。不过听到这句话,史林心里很清楚,他的婉拒应该是被王关长当成了欲拒还迎的官场伎俩之一。
史林不知道王关长为什么突然要提拔他,是岳父的意思?还是刚才自己的表现显示出非同他人的才能?不过不管是为什么他都不想再搅合进去。史林想更直接地加以回绝,但又不想破坏岳父这段时间以来苦心经营的一切,更觉得没有必要因为一个还不能算是清醒的人说的酒话而较真,他只好露出对于玩笑的无奈笑容,没再说什么。
王关长却会心地笑了笑,不过史林当然不知道他们两个人笑的内容是完全不一样的,大相径庭。

第三十五章

车子开上了一条并不算太宽阔的马路,以前出来办事的时候,史林曾经到过这里几次,每一次都会产生一种强烈的落差感。在这座绿化并不太好的城市当中,两边整齐地栽满碗口粗的白杨树的道路可谓屈指可数,这里便是其中一条。
时值春末,白杨的树冠已经长得很繁茂了,到夏天的时候它们就会在头顶的上空连成一片惬意的绿荫。现在的树身上还残存着入冬以前园林工人涂上去的白色防虫病涂料,一眼看过去就像是路灯下等待检阅的士兵般精神抖擞,整齐划一。
这里没有占据街道的私搭乱盖,也没有冒着浓烟的嘈杂夜市,更没有刚刚铺上又被掀起来的地砖,甚至,路上行驶的车辆和行走的路人都比其他地方少很多。这里仿佛是一个远离城市喧嚣的极有灵气的地方,一个修养身心的处所。但是其实,这里是这座拥有千万人口的大城市的权利中心,城市各个部门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居住在这里。越过层层的白杨树后的围墙就可以看见里面那些若隐若现的二层小楼。
车子开了不久,史林就在右手边看到一个并不算大的小区入口。抬起眼通过后视镜看到坐在后座的王关长昏昏沉沉地迷糊着,他体贴地没有开口问。不过门口既然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那么多半就是这里了。因为没有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门口会站着武警,大多数都是几个穿着不合体制服闲聊天的三流保安罢了。不过史林一直不明白在那些领导们一再宣扬的安康社会中,他们自己住的地方怎么会如此守备森严。
右拐弯开到门口,史林当然被武警战士客气地伸手拦了下来,史林放下车窗。
“您好,请出示证件。”武警战士不屑地扫了一眼史林驾驶的派头十足的大奔说。尽管语气礼貌,但是人却面无表情,史林觉得站在他面前的好像是一个按照提前设定好的程序运作的机器人。
“……”史林有点为难,他从来不随身携带身份证,驾驶证倒是一直放在车里,可偏偏现在他开的是岳父的车。史林从车里探出头,“证件我没带,恩……我就送个人进去,他就住这,送进去我马上就出来。”
“送人?”见史林拿不出任何证明身份的证件,武警战士戒备起来,怀疑地打量着史林。
史林正想继续解释,忽听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王关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摸索着要打开后车窗。史林见状赶紧放下后车窗,王关长探出头去冲站在前车门边的武警战士喊,“哎呀,是我啊。”
不过王关长那略带醉意的沙哑声音并没有能够让武警战士立刻认出来,反而让他更加警戒起来,往后面走过去,借着并不算明亮的门灯仔细看。
“我啊!看不出来啊你!!!”见每天进出都要打头碰面的警卫居然没有认出自己,王关长似乎觉得很掉面子,脸色不善起来,有些急躁地瞪起眼睛嚷道。
这次武警战士终于认出了王关长,赶忙立正敬礼问好,没再多说什么,小跑着到值班室里按下按钮,银白色的自动门便沿着地上的轨道向两边慢慢滑开了。史林一给油门开了进去。
史林忽然觉得守在这里的武警战士也是很不容易的,他们要保卫这里的安全,但是每天进出这里的人都是大人物,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一个不留神说错了话,办错了事可能就丢了饭碗立刻复员自谋职业。可是又不能敷衍了事,虽然说进出的100个人里有99个都是官员本人或者他们的亲戚朋友,但只要有一个是恐怖分子,而他们没有查出来的话,那就是盖棺定论永世不得翻身的重大失误。怪不得刚才那小武警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一脸的世故和沧桑。
这样想着,车子已经开上了一条由低矮灌木勾勒出来的小径,宽窄只能容得下两辆小轿车并排驶过。矮灌木的后面种植的是到了夏天叶子就能长得比一个成年男人手掌还要大的桦树,风吹过树叶摩擦发出沙沙声。
行驶了5分钟不到的样子,一栋栋二层小楼就出现在了眼前。所有的小楼几乎都是一样的,四四方方的形状,暗红色的砖墙黑色的瓦,楼前都有下面是砖上面是铁艺护栏的半墙围起来的小院子。每户门口的墙上都悬挂着一盏灯口朝下的黑色铁艺灯,照亮门前半径两米的地方。
现在这个时间有的小楼已经黑了灯,大概里面的人早早睡了,又或者是像王关长这样还没有回来;还有的灯是亮着的,不知道里面的人是在为城市的发展辛劳还是在接待白天不能露面的关系人士。挂在天空中的月亮像是一双明亮的眼睛,正默默地看着这片寂静的住宅区。
按照王关长的指挥,史林最后将车子停在了大概处于小区东南方向角落里的一栋小楼前,下了车他抬头看到二楼的灯还是亮着的。
史林绕过车头,给王关长开了后车门。王关长下了车笑着跟史林说:“真是麻烦你了啊,既然来了上去坐坐吧。”
“没事,太晚了不太方便吧……”史林觉得这应该就是一般的寒暄,都到了家门口好像不说这样的一句话就不能算是会待人接物。虽然人情世故是他的弱项,但是这种基本的眼力价儿他还是有的。
“咳,有什么不方便的。”王关长说着半推半就地将史林拉到门口,伸手按了门前墙上黑色的对讲机按铃。过了一会儿传出了一个有些低沉的女人声音。
“谁啊?”
“我。”
“哦……”带着些不屑的语气,接着便是咣当一声,门被打开了。
“走,认认门儿。”王关长不容史林再推托,将他推进了门。
史林没有办法,想着上去寒暄一下就走便不再挣扎。走进小院,门外铁艺灯的光线被已经就快要关上的大门遮挡了,瞬间暗下来,史林只是匆匆扫了一眼,看到的只是堆满墙边各种纸盒纸箱还有装着枯枝烂叶的花盆。
并没有人开门迎出来,王关长似乎也并不期待,直接伸手开了家门,按开了一楼的灯。
史林一走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个6平米左右的小厅,与其说是客厅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楼梯间,因为左手边就是转角向上的黑褐色木质楼梯。正对面一共有三个房间,中间的房间门敞开着,从摆设看得出是客厅,左边一间的房门紧闭,右边一间则是带着印花玻璃的木门,看样子不是卫生间就是厨房。从外面看不出来,进来才发觉小楼的样子很有点国民党统治时期官宦人家的宅邸。
楼上忽然传来了开门声,接着是脚步声,史林随之闻到很强烈的潮湿的味道,还夹杂着化妆品特有的不自然的香气,这让他觉得很尴尬,显然这家里的其他人已经洗漱完毕或者正在洗漱,准备睡觉了,而他却在这时候来“做客”……
而紧接着他看到的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女人也证实了他的猜测。女人穿着时下最流行的丝绸睡衣,脚上是一双暗紫色的绒毛拖鞋,但是说实话有些暗黄的脸色跟她这身衣服并不太相配,尽管不自然的发亮说明她是才刚涂了昂贵的保养品,但那层叠的皱纹还是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
女人看见史林先是一愣,随机露出了让史林觉得有些怪异的表情。女人的右边嘴角微微上扬,下颚向上抬起,但视线却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同时也不时地扫着他身边的王关长。明明已经站在高处,却用这副样子看人,史林只觉得浑身不舒服。
“这位是?”女人开口。
“送我回来的同事,来来,咱客厅坐。”王关长似乎对女人的询问很是不耐烦,随便答了一句就把史林让进客厅。
她应该是王关长的太太吧……在外人面前遭到冷遇会很尴尬吧……史林有些不安,坐在沙发上以后,往楼梯望过去,却发现那个女人并没有离开,反而跟着走了进来,脸上并没有他想象的尴尬神情,反而是堂而皇之地将视线直愣愣地放在了史林身上。

第三十六章

“去沏杯茶来。”王关长回头看见女人跟着走进来,就抬手指了指门口说。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女人此时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她将视线从史林身上移开看着正要在沙发上坐下的王关长,鼻子微微向上皱起,从因此而紧绷起来的嘴唇中间发出了一声“哼!”
“你喝得醉醺醺这么晚,还带个男的回来,我还没问了,你倒指使起我来了?!”
“你什么意思?我不能带客人回来?这是我家。”王关长大喇喇地在沙发上坐定,眯起眼睛看着女人,脸上还特意挂了不屑的笑。
“你的家?!旅馆更贴切吧!”女人显然是被这句话和那个笑容激怒了,气势汹汹地抬起原本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环抱在胸口,下巴比刚才抬得更高了,一副绝对不让步随时开战的架势。
“算了算了……不用麻烦了。”史林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赶忙摆摆手并从沙发上站起来,“时间真的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改天再来拜访吧。”说着就往门口走。
“没事啊,你不用管她……她更年期。”王关长跟着站起来凑到史林身边小声说出最后几个字,回头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转过头遗憾地对史林说:“你看看,送我回来,结果连口水都没喝上……”
“看您说的,我先告辞了。”史林没再拖拉,快步出了门,走出小院回到车上,发动引擎直接开出了小区。
车子已经开上来时的大路,史林却还觉得刚才那种异常尴尬的气氛没有完全从身上褪去。他其实都不太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关长和他老婆怎么就剑拔弩张起来。就他的了解,中国夫妻就算是有矛盾,一般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争吵,“家丑不可外扬”这是中国人亘古不变的古训,身为一关之长和关长夫人不是更应该恪守么?但是刚刚明显不是,那女人看上去毫不在乎在外人面前出王关长的丑,又或者她就是故意要在外人面前灭王关长的威风。不过……王关长似乎也自己的妻子近乎无视,进门时甚至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这是什么样的夫妻状态?
当史林意识到原来其他人的婚姻状态并不比自己好的时候,心中居然闪过了些许安慰,但是很快他又觉得悲哀,既为自己这样想觉得悲哀,又为那些已经完全忘记婚姻初衷而痛苦地绑在一起的人们感到悲哀。

不知不觉间开到了家,史林停好车子习惯性地看了一眼表,时针已经划过了11点。这么晚客厅的灯居然还亮着,难道是岳父在等自己回来汇报送王关长回去的情况?史林如此想着推门走了进去,不过意外地,他发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那已经很久未见到面的老婆范颖。
坐在客厅沙发上的范颖听到门声,抬起头看了史林一眼,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说了一句“我有话跟你说”便先一步走了出去。
史林没有多想,也一转身跟着走了出去。院子中青草的味道混着泥土的潮湿气味沁人心脾。他忽然想,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财富,现在好多人追求的不就是这种自然健康的味道么。然而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候不是已经沉沉睡去,就是在声色场所流连忘返,又有谁能够真正停下脚步,好好闻上一闻呢?这味道让史林想起了家乡村子的春天。这么多年,自己到底得到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呢?
“我怀孕了。”
史林听了有些迟疑地转过身,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自己的妻子,而范颖也正望着他。史林从范颖的那双大大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他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月亮慷慨地撒下凄冷的白光,遇到史林和范颖则无奈地在地上拉了两条长长的影子,甚至因为太长而变得有些扭曲,不再像是影子,仿若两条黑乎乎的平行线,就那样朝花丛里延伸出去,没有交集。
“我只是想要个孩子……”范颖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幽怨,就像是一个长年独守空房的可怜女人提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
“我知道。”史林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异常平静的,他并不感到惊讶,尽管似乎他应该为自己的平静而感到惊讶。奇怪的现在他的心中完全没有波澜,他当然知道范颖怀孕意味着什么?这个能令任何一个作为丈夫的男人暴跳如雷的消息却在他的心中犹如石子落深潭,无声无息。
范颖看着他,复杂的眼神过后是史林再熟悉不过的目光。很多年以前范颖就是这样看着他,然后走过来大大方方地向他表白。那是一种少女般痴迷、憧憬、兴奋的目光,只是现在多了些黯淡,少了些光彩。
直到现在史林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让范颖喜欢,一个农村来的土包子到底哪里让这个千金小姐心动,许多年过去,现在范颖又是这样地看着自己,同样是表白,只是内容相差甚远……
史林的思绪被范颖突如其来的拥抱打断,被紧紧拥抱着他感觉最强烈的却是因为衣服布料紧贴在皮肤上而传递过来的冰冷触感。范颖在颤抖,他不知道是她也同样感受到了冰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范颖的拥抱如此陌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你为什么不骂我,不打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说……”范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史林没说话。
“我真的很喜欢你……真的……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可是……可是我想要个孩子,要个正常的孩子……”
史林仍旧没有说话,他只是有些无措地低下头,却看到那两条刚刚还平行的黑影子,现在缠绕纠结在了一起。顿觉一阵强烈的窒息感袭来……史林轻轻推开范颖呼吸才稍微感到顺畅。
范颖仰望着史林,满脸受伤,流水浸湿了脸庞,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白光,显得柔弱无助,“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对不对……”范颖的脸上挂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笑容。
史林仔细想了想,对范颖,说没有感情那是骗人的,但是他不知道那是亲情还是爱情,抑或仅仅只是习惯。心中忽然升腾起一股内疚的情绪,史林想伸手抱抱范颖,抱抱这个谈不上幸福的女人。他知道生了两个脑瘫的孩子不仅对自己来说是痛苦,对范颖来说也是一样,而且除了心理,身体上的痛苦大概是他永远不能体会得到的。但是范颖的下一句话让他的双臂僵硬地停在了半空中。
“你喜欢的是我家的钱对吧……”
史林突然觉得疲惫灌顶,差一点就将他击倒。他一直不想任何人受伤,但岂知道其实所有的人都已经遍体鳞伤,包括他自己。走到这一步再没有必要用冠冕堂皇的话去掩盖虚伪自私的自己。
“是。”史林坦白得近乎残酷。
“……什么?”范颖的尾音有些失落地拉得过长,就好像在等待史林的否定,但是她并没有等到,“你……你个混蛋!你这个大混蛋!”范颖在下一秒便开始发狂,举起手臂疯狂地捶打着史林的胸口,“我有了孩子!孩子不是你的!你居然没事人一样!你还是男人么?!你冷血!你没良心!钱钱钱!我就让你一分钱都拿不到!我要跟你离婚!离婚!!”
史林不知道是他的身体在晃动还是整个世界在晃动,但是却一直没有说话。范颖闹得倦了累了,慢慢停下动作,眼里透出绝望的目光,然后狠狠地踢了史林一脚,哭着跑进了房子。
史林突然觉得轻松,他笑笑,也许自己真像范颖骂的那样就是个混蛋。可是,到底要怎么做?一个女人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健康的孩子,这无可厚非,他给不了,也就没有理由去责备。那么面对别人给了自己老婆一个健康的孩子的他,到底要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妻子?高兴还是愤怒?史林突然觉得,在这几年的人生中,他似乎一直都游走在一种灰色的中间地带,总是左右为难……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的人生都是这样,就好像一片微不足道的浮萍,由着风吹来吹去,不能自已。
或许觉得轻松的理由仅仅是不管是什么样的岸现在他总算能靠上一边了,至少能从无所适从的境况中摆脱出来。仅这一点就足够了,想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进了屋。因为不想和范颖继续争吵,所以史林打算在客厅里将就一夜,他不想吵得岳父岳母都起来,然后三个人一起围攻他。他太累了,就好像走了好远好远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疲惫感就像是汹涌的海浪沉重地拍打着他。
刚刚在沙发上坐定,楼上就隐约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史林不知道是范颖还是岳母,不过不管是谁,他现在都不想见,尽管疲惫非常他还是站起来拉开门重新走了出去。

第三十七章

走出房子,史林却忽然发现,在这个偌大的城市中他除了身后这个“家”和那个每天只能无所事事的办公室,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在这里,他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更没有容身之所。
夜里的气温似乎更低了些,一阵风吹过,好像要带走身上所有的温度,史林不禁打了个寒战。
如果带着车钥匙就好了,掏了掏空空的裤子口袋,史林想,那样至少可以去车上将就一夜。要回去拿么?可是现在他不想再回到那间房子里去。走到自己的普桑旁边,史林负气地拉了一下车门。没想到的是车门居然随着他的动作“咔”的一声开了。他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今天到家时因为走得太急根本就没锁车。史林扯了扯嘴角,古人说得好,“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人其实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自己做的哪件事,能带来福气还是祸端。
史林一个低头钻进驾驶室,打开暖风,放低座椅靠背,然后躺了上去。时间就那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很久,寒冷的感觉却仍然没有消散。他有些无奈地侧过头望向窗外,风格各异的别墅林立在如水的月光中。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是这个城市当中绝大多数人艳羡的对象,但是,那些已经熄灭了灯火的黑洞洞的窗户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是否也是让那绝大多数人羡慕并向往的呢?他不敢断言,但至少他的生活远远不是。
坐起身子,抬起座椅靠背,史林发动车子开出了院子。
宽阔的马路上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史林这才知道这个有着1000多万人口的大城市的夜晚竟会如此空洞寂寥。偶尔有风刮起塑料袋从挡风玻璃前飞过,把落寞渲染得更加淋漓至尽。
史林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他不知道除了家里和单位,还能去哪里,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要做些什么。就像是一直存活于漂亮笼子里的小鸟,出了笼子也只会在笼子附近茫然地徘徊。
道路两旁是一片片新盖起来的居住小区,史林曾经听说过拆迁时人们的哭喊吵闹,也曾经看到过搬入新居时人们的满脸欢喜,但是现在他看到的却仍然是一个个黑洞洞的窗户,仿佛洞穴般蛰居着各种各样的人,过着各种各样的生活,但都与他无关,属于他的只有那个笼子,那个人人羡慕的漂亮笼子。
整个世界安静得出奇,恐惧感在一瞬间席卷而来。史林害怕了,他害怕就这样坠入那无底的恐惧之中。
不管是什么都好,不管是哪里都好,史林需要声音。他疯了似地向周围看,一个闪烁着绚丽霓虹灯的酒吧跃入了他的视野,在这个黑暗无声的世界中显得那么突兀鲜明,史林好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迅速掉头拐了过去。
推开酒吧那两扇大大的用厚厚皮革包裹起来的隔音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仿佛潮水般向史林涌来,侵入他的每一寸肌肤,占据他的每一根神经。流光溢彩的镭射灯和不停闪烁的镁光灯下扭动穿梭的人影,是否跟自己一样,在城市生活中无所适从,所以只能来这里发泄或者寻找归宿?
在炫目的灯光中站了一会儿让自己的眼睛适应,史林走近吧台,在一把空着的高脚椅上坐下来。柜台后面身穿着白色衬衫、黑色套脖坎肩的酒保在利落地擦着高脚杯子,然后一个一个地挂在头顶的杯架上。暧昧的橘红色灯光扫过晶莹剔透的玻璃切面,整个吧台仿佛一个刚刚拉开帷幕的迷幻的舞台。就要离婚的自己,大概就要飞出鸟笼的自己,是不是值得庆祝一下呢?
“有烈酒么?”史林不知道要喝点什么,在家里一般只喝葡萄酒或者红酒,再或者就是别人送给岳父的他并不知道名字的洋酒。岳父有时心情好就会拿出来一瓶,满面红光地细数酒的名字、年代、来历,可惜史林对酒并没有什么兴趣,所以每次都不太用心听。
“怎么?心情不好?”酒保擦杯的动作并没有停下,但是视线转移到了史林身上,那口气就好像询问一个久未相见的老朋友的近况,面带微笑。
“不,非常好,好得想要喝酒庆祝。”史林挤出一个仓促的笑容。他并不习惯于在这种橘红色的灯光下露出笑容,有些怕这个笑容显得突兀,甚至滑稽。
酒保无所谓地耸肩笑笑,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各种各样的客人,或者说见多了世间百态。
“稍等。”将手中的玻璃杯和毛巾放在旁边的吧台上,酒保回身从柜台里拿出一个贴着漂亮英文字母“Tequila”标签的细长酒瓶,转回身抬起另一只手,拉了个高脚杯下来,麻利地从旁边的冰桶里舀了几块冰,一歪瓶子倒了多半杯,推到史林跟前,“尝尝这个,喝完了可以再叫。”
“恩。”史林点点头,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刺激的感觉从口中直穿过嗓子和食道最后在整个胃部扩散开来。
对于不沾烟酒的史林来说,这种火辣辣的感觉并不舒服,但却有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快感,堆积于心的东西似乎被化解开了,随着这种感觉一起扩散开来,怪不得总有人借酒浇愁。
一杯接着一杯,火辣辣的感觉越来越淡,不知道是身体适应了酒精,还是酒精占领了身体。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史林只觉得身边有人来有人走,终于,迷迷糊糊地趴倒在了吧台上……

第三十八章

“……爹知道不该让你去做这么一件事,可……可是真的实在没有办法了……”王显德坐在书房的红木椅子上,身子向前微微倾斜,双手紧握扣放在桌案上,似乎不这样做整个人就会在下一刻向前瘫倒下去。
王显德说话时,眼睛并没有看向史雅琦,而是略微低头,直直地看着桌案上那方醉八仙形状的端砚。那是去年他大寿时王鲲頔特意托人从肇庆花重金买回来的,他甚是喜欢,常为了用砚而伏案书写半日,但是现在,端砚上只剩下些许斑驳的墨迹和尘土。
明明已经入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仍然会觉得寒气逼人,穿着夹衣站在书房之中,史雅琦感受到的丝丝凉意仿佛千百条细小的蠕虫侵蚀他的身体,努力忍耐着才不至于打颤。两只手不自觉地紧紧抓住浅蓝色短衫的下摆,浑然不知那块衣角早已在他手中褶皱得不成样子。史雅琦就这样呆愣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坐在桌案后面垂头丧气的“公公”……
拜堂转天的敬酒仪式之后,将近三年史雅琦便没有再像这样面对面跟王显德说过话。他只有在每日三餐之时才会见到这位王家的执掌者,其余时间他则只被允许在新婚的院宅里走动而不能出来,不过即使是三餐时分王显德也几乎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
史雅琦一开始并不明白,这个男人,明明拜堂之前还亲自到家里来提亲,对他曾经很温声细语的面目和善的人,为何在他嫁进王家以后变得如此冷淡。不过很快他就了解了,原来王家老爷和父亲哥哥是一样的,在他们眼里自己只是个用来满足神的旨意的物件,满足自家衣食无忧愿望的同时也不过是在成全王家在镇子中的光辉形象。
他现在比王家的下人还不如,下人最起码还能为家里出份力,不白吃白穿赏给他们的那份衣食,而他呢?作为王家的媳妇既不能做下人的营生,也不能承担传宗接代的责任,所以他便是这个家中最没有用处的一个,甚至反而是一个负担。虽然就王家的财力养他一个人并不算什么,但是商人的天性就是没有好处的人、事、物即使微乎其微也会觉得碍眼,只好尽量不去看。
因为王显德的态度,家里的大多数下人对史雅琦的态度自然也是出奇的冷漠和不屑,这些早已习惯了争权夺势、明争暗斗的人自然是不会把精力和心思赌在一个永远不会翻身得势的人身上,更有甚者,会在史雅琦的不经意间从背后使坏。王家最初的日子在史雅琦来说就像是永远晴不了的灰蒙蒙的天空,很是难挨。
但是几个月之后,史雅琦在他昏暗的天空一角,发现了一盏明亮的灯,慢慢冲破厚重的乌云向他靠近,最后照亮了他的整个天空,那就是王鲲頔——他的丈夫。
最初史雅琦对待王鲲頔总是小心翼翼的,不知道是自小养成的习惯还是天性使然,他总是喜欢观察对方的表情神色,试图从中猜测出对方的情绪和心意再行事。或许是由于一直以来他身边所有人的一个情绪和心意就能轻易决定他的生活,才形成了这种生存本能。小心地对待王鲲頔,只求能够平静地活下去,每个人都可以无视他,每个人都可以轻蔑地不拿他当什么少夫人,只要能容他一个小小的空间活着就可以了,但是史雅琦没想到的是,他得到的却远远超出了他想象的。
在史雅琦认为所有的人都是一样时,王鲲頔让他出乎意料。他没想到这个最开始对他怒气冲冲的人反而是最为真实最为亲近的。虽然接受不了他这个身为男人的媳妇,但是王鲲頔也没有嫌弃他、厌恶他,更或者虐待他,而是把他当做了朋友。总是会跟他说些话,一些不会和别人说的话,这让史雅琦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至少王鲲頔在想说话的时候需要他,愿意跟他说,这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所以每次他都会仔细听,认真想,偶尔会试探着回应一两句。
然后史雅琦突然发现,在他说话的时候王鲲頔也会仔细听,接下来是让他更想不到的,王鲲頔居然带着他一起去书斋念书。
成亲后的半年,王鲲頔开始跟着王显德出去做生意,不过只要他回来,就会去新房后面的花园池塘边找史雅琦,在旁边坐下,拿起另一套钓具,静静地垂钓。虽然王鲲頔每次都钓不上什么来,但每次他都会这样静静地陪着史雅琦。
史雅琦开始以为自己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容身之所,但是后来才发现,人原来都是贪心的动物,起初的不贪心只是因为知道不可能,但一旦尝到了甜头就会变得贪婪;他也发现,原本以为一个人静静地活着就可以了,但是现在,静静地活着变成了静静地等待王鲲頔,等着他回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史雅琦的生活已经离不开王鲲頔了。
然后他听到了喜欢。
然后他们肌肤相亲。
这一切的一切让史雅琦觉得措手不及但却是如梦般的幸福,他的生活自此被染上了五颜六色,绚烂夺目。
“雅琦?”王显德的声音将史雅琦唤回现实。
王显德这半个月来像是老了几十岁,原本总是红润的面庞现在则泛着憔悴的土黄色,总是挺拔的身子像是背了个沉重的包袱般被压得微微向前躬起。虽然王鲲頔没跟他说什么,但是史雅琦知道这都是因为王家的生意现在陷入了困境。
年初最大的一单买卖在走货时马队在山东遇到了山贼,所有的货物被抢得精光,损失惨重。但如果就单单这一桩还不至于使王家怎样,但是俗话说“祸不单行”,王家江西的钱庄借出去的款项收不回来,这如同雪上加霜。墙倒众人推,这时候非但没有人来帮忙,原来那些做生意时有欠账的商家却还都一个个找上门来讨账。这段时间平日的小镇因为这些陌生人的到访而变得呱噪起来。慢慢的小镇上风声四起,人们也听到了这样那样的谣言,说得比王家现在的境遇还要恶劣许多。
家财损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王家在小镇中的名誉和地位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王家是神明的象征,是祖宗基业的守护者,又如何可以又怎么能够衰败呢?小镇里人心惶惶。
王鲲頔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从他隐秘在眸子中的愁闷里,史雅琦能清楚地看到。他也在想怎样才能帮得上忙,但是他根本无能为力,只能束手无策。没想到今天,王显德居然将他找了过去,说出的话更是让他如迎头一击当头一棒。
“杜家是苏州城中有名的大户,上次杜老爷到咱家里来时的排场你也看见了。我是万万没有想到,他杜老爷居然会看上你……”说到此处,王显德终于抬起头看着史雅琦,似乎在找寻那吸引了自己儿子,又被杜老爷看上的地方。“现在他听说咱家的窘境,前日到访,说是可以借款给咱家周旋以解燃眉之急,但是有个条件,那便是……便是将你送了过去。我迫不得已告诉他你是男儿身,他居然说无大碍……”王显德咧咧嘴,露出甚是难堪的苦笑。
“也怪爹爹我,当初介绍的时候碍于面子没说你是少夫人……如果说实话他今天大概就不会开这个口了,但现在既然开了,我再回绝,恐怕杜老爷会颜面尽失,就怕他不能帮忙反而加害于咱,如果真是那样,王家就真的一蹶不振,永无重振之日了……”王显德这时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史雅琦跟前,“雅琦啊,也许祖上神灵让你下嫁到王家来就是知道我们王家会有这么一天,要不怎么那么多女儿不要,偏偏选中了你做鲲頔的媳妇,料想是有这么一天你会是我们王家的救星。雅琦啊,如果你去了,爹爹保证只要王家的生意有所好转,就让鲲頔接你回来,善待你一辈子。”
见史雅琦一直愣愣地站着没说一句话,王显德急忙改口,大概是怕惹恼了他,此事便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不过爹爹也不强迫与你,今天你回去想想,明天给我答复。唉……真没想到王家的基业就要断送在鲲頔这一代了,罪过啊罪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王显德万分无奈地摇着头转身走出了书房。
史雅琦一直木然地站在书房中,有如一尊青铜铸造的毫无生气的雕像,直到残败的夕阳懒洋洋地挂在窗外,血红色的阳光打在他青衣白衬的衣服下摆上仿佛一团火焰慢慢燃烧……

第三十九章

剧烈的火焰伴随着夕阳的垂暮而渐渐燃烧殆尽直至熄灭,不知不觉间周围完全黑了下来,房中人的青衣在暗影下就像是经过烈焰洗礼后的灰烬般毫无生气。没有灯火的书房现在如同一座终年不见天日又杳无人烟的地窖,死寂一片,阴暗又冰冷。史雅琦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他没有能力去思考,王显德的那一席话,他的整个世界便已经伸手不见五指。
“我还寻思你怎么没在池塘边钓鱼呢,怎么跑爹书房来了?小心被他知道骂你啊。”
宠溺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渐渐接近。史雅琦只觉层层包裹住自己的无边的黑暗在一瞬间被打破,一股暖流淌入胸腔,让几近冻僵的心慢慢融化,狭小的身体似乎容纳不下越来越多的温暖液体,它们纷纷涌向他那因为呆滞太久而有些发痛的眼睛。史雅琦想转头,但是脖颈却不能顺利执行主人的命令,他想伸出手去,但是四肢却不能立刻收到主人发出的信息。史雅琦觉得他的魂魄似乎已经和即将死去的身体相脱离,但仍然被冰冷的身体死死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动弹不得,尽管焦急,他能做的也只是紧咬住嘴唇。
就在这个时候,一团炽热紧紧包裹住了他几乎没有体温的右手,然后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向外面拉去。史雅琦越发地说不出话,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几乎死去的身体正在一分一寸地脱离泥泞的池沼,一点一滴地恢复温暖和生机。
史雅琦茫然地抬起头,呆呆看着眼前人的背影。这个只比他高了勉强半个头的男人,这个最近由于生意上的烦心事而日渐消瘦的男人,那只紧紧握着自己的手却有不断的温暖传过来,能够温暖自己的整个身体。
转过回廊,史雅琦眼前突然大亮,仔细看去,才意识到王鲲頔已经拉着他走进了前院中间灯火通明的正堂。堂中桌椅早已摆齐,五房夫人都已经落座,王家老爷王显德正端坐在最上方的位置向这边观望着,现在空出来的只有他和王鲲頔的那两把雕工红木椅子,在坐满人的桌面很是突兀。
“鲲頔,快来坐下,老爷和几位娘亲都等了许久了……”王夫人看见两人,赶紧站起身来,让身边的丫鬟上前招呼两人坐下。
“是,娘。”王鲲頔点头,拉着史雅琦入席就坐。
“哎哟,这都什么时辰了啊,还让不让人吃饭啊。”史雅琦刚刚坐定,就听见五娘杨婉茹那如同尖利指甲在磨蹭铁制锅底一般刺耳尖锐的声音,抬起头只见对面那人正夸张地撇着艳红的嘴唇,恶狠狠地瞪着他和身边的王鲲頔,“屁股都坐得快要生根发芽了,吃顿饭容易么。”说着还特意扭动了婀娜的腰肢加以说明。
“对不起,五娘……”史雅琦怯怯地收回视线低声嗫嚅。虽说早已习惯了五娘的刁蛮任性,但此时此刻听来心里却比往常更加难耐。
“雅琦最近总是陪我查看账本至三更天,不像五娘那样每日早早便歇息了,所以今日午睡过了头自是事出有因,五娘还是大人大量不要如此这般怪罪。”说完,王鲲頔抬起头露出一个礼数周到大方得体的笑。
“你……”听了王鲲頔的话,杨婉茹的一双柳叶细眉几乎在同一时间就立了起来,就要发作却被王显德一句话拦住。
“行了,快吃饭吧!”
见当家老爷开始动筷吃饭,杨婉茹也就不再开口,虽有千百个不情愿也只好作罢。
虽然五娘没有再加刁难,但这顿晚饭史雅琦还是吃得如同嚼蜡,席间王显德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间或停留在他身上,他不想抬头,不想对上那两道别有意味的视线。
晚饭过后,并没有多做停留,王鲲頔便拉着史雅琦快步离开了正厅,在听不到前院下人收拾碗筷的喧闹声后,王鲲頔回过头问:“你今天到爹的书房是要去干什么?找书?”
“……是……”史雅琦压抑着内心的不平静勉强回应了一个字。
“想看什么书?我明天出去买给你,你以后别去他书房啊,省得被人抓到小辫子欺负。”王鲲頔说着仿佛看到了那个情景而不由得皱起了鼻子。
“恩,我知道了。”
回到两人位于后院的居室,王鲲頔随手脱去披在身上的外套搭在一边的椅子背上,然后走到卧室和厅堂中间的屏风处,从挂在旁边墙上的布包里掏出了两本用白色棉线装订起来的深蓝色封皮的账簿,回头和正在收拾他刚脱下衣服的史雅琦说:“我还有些账目要过目,你先睡吧。”边说他边把账簿放在厅堂的书案上,然后去烛台挑了一个蜡烛最长的烛签,拿起旁边的剪刀剪了剪烛心烧焦的棉线,然后用手护着端过来放在那些账簿旁边。
王鲲頔拉了椅子坐好,翻开一本账簿正要拿毛笔蘸墨时发现案头的砚台里如往常一样早已经有了研好的墨汁。抬起头发现史雅琦一如既往地站在案桌边正低头注视着他,但是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烛光太近的缘故,史雅琦的面色有些苍白,脸上的表情有些诡异。
王鲲頔咧开嘴笑笑,温柔地拉过史雅琦交握在身前的一只手拍了拍说:“别担心,没有外面谣言说得那么糟。再说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且还有我了不是么?”
“……”
“……再说也瘦不死。”似乎觉得有越描越黑的嫌疑,王鲲頔有些尴尬地往两边牵了牵嘴角,又拍了拍史雅琦的手,说:“去睡觉吧。”
史雅琦木讷地点点头,转身离开案桌,但是并没有按王鲲頔说的那样去卧室睡觉,而是走到烛台边的椅子上坐下,从灯台下的隔断中拿出一个细竹条编的小篮子放在腿上,里面是他刚刚起头做的一双黑色高帮布鞋。
王家虽然有偌大的院子,但是真正能和史雅琦说话的人却少之又少,除了王鲲頔也就只有王夫人了。王夫人非常喜欢念叨王鲲頔小时候的事情,史雅琦记得前段时间她曾经说过,王鲲頔小时候穿的都是她亲手做的鞋,然后便感叹外面虽然各种各样的鞋都有的卖,但终究不如自家做的合适舒服,只是现在年纪大了,眼睛和手脚都不怎么听使唤了便做得少了。从那时起,史雅琦便总是想着要给王鲲頔做双鞋,现在又加上王鲲頔常常整天在外面奔波,光是鞋子就穿破了好几双,他便边学边动手做了。
借着昏黄的烛光,史雅奇一针一针地缝制着,那些细密的针脚,钉在鞋上,却有如锥入他的心里,密密麻麻,反反复复。

第四十章

账簿一页页打开,一页页翻过去,一条条被王鲲頔用黑色重墨勾划掉的死账像是不断叠加的巨石压得他就要透不过气来。

刚刚对史雅琦说的话只是为了让他少些担忧,后来王鲲頔自己也编不下去了。因为他清楚地知道,现在王家就像是风雨飘渺中的枯黄落叶,只能随风飘荡,完全不知道下一刻会被刮向何方。他的手中如今已经没有一点可以用来周转的银两,没有钱进货也没有钱借贷,这就意味着王家生意已经破败,断了所有的收入来源。相反的,那些闻风而至的讨债者却越聚越多,就像是啃食腐烂尸体的秃鹫般眨着一双双贪婪的眼睛。
父亲王显德每日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王夫人整天以泪洗面憔悴不已,而五娘则已经在偷偷收拾细软,王鲲頔只觉得焦头烂额。
今天好不容易有了半晌的空闲,他忽然想起了江西的钱庄,记得那边应该还有些没有收回来的借款,有的应该是早就到期的,只是钱还没有到位,没到期那些如果和对方说一说当下的苦衷是不是能先还上一些呢?毕竟现在是有一点就比没有好,能挡一时是一时。
其实,现在只要有一些可供周转的银两,王鲲頔觉得他还是能让王家起死回生的,怎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王家现如今山穷水尽,而原来合作过的各大钱庄得到消息后,都跟商量好了般,谁也不肯来趟这滩浑水,冒这个风险,把生意人只讲利益不讲情分的本质暴露无遗……所以王鲲頔现在能想到的也就只有江西钱庄这一条道了。
可是,看了半天账目王鲲頔只觉得一阵阵眩晕,这才发现原来的王家是多么的“慷慨”,“慷慨”得让他为之震惊。一页账簿最多不过记录着十几笔进出款项,却竟然有一半以上都是查无对证的死帐。到期没有归还的,王家钱庄的人似乎也不会刻意去追讨,有的时间太过久远了,甚至连借据也遗失掉了无从查找,而那些尚存有凭据的也干脆被他们不知出于什么原由一并划掉销了账。虽然每笔金额都不算太多,但是整本账目算下来就是一个惊人的大数字了。王鲲頔苦笑,若是现在手里能有这笔钱的话,可能王家的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为什么?王鲲頔不禁自问,我们每个人不是都会担心自己的未来么?都要把自己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未来么?娶妻生子是为了传宗接代,老来相伴,过日子要先吃苦,把甜头留给未来不是吗?为什么在这些账簿上他却完全没有看到王家人为未来的担忧?难道在王家就什么都不需要担心了?难道生下来就锦衣玉食便会意味着此生甚至生生世世都不会有食不果腹的一天?
几乎被墨汁浸黑的账簿就如同王鲲頔心中最后的希望一样被一笔一笔地勾划得墨迹斑驳,残破不堪……
当他再一次举笔蘸墨时,发现刚才还有一大片墨汁的砚台里现在只剩下了浅浅的一个小黑圈儿,边缘部分甚至已经干涸,反射着刺目的烛光。心中突然如乱麻缠绕般混乱,王鲲頔将手中的毛笔扔在桌案上,站起身走进卧室。
史雅琦闻声抬起头,正好看见丈夫的身影消失在隔在卧室与厅堂之间的那个圆弧形的镂空屏风后面。他赶忙将手里才刚刚缝了一部分的黑棉布鞋放进竹篮,起身把竹篮放到灯台上,跟了进去。
王鲲頔沉默地上了床,拉上被单后就闭上了眼睛。
史雅琦看着默不作声的王鲲頔,又回身透过镂空屏风看了看那张凌乱的桌案,心里一阵绞痛……
回到桌案旁,沾着墨汁的毛笔在干净的桌面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乌黑墨迹。史雅琦觉得那些或大或小的毫无规律的墨点就像是王鲲頔现在的心情,凌乱非常,而他则无能为力,只能袖手旁观……
伸手把两本账簿摞在一起放到砚台边,把歪躺在桌上的毛笔涮干净后挂在旁边的笔架上,最后将蜡烛吹灭重新放回到烛台上,史雅琦再一次慢慢走进卧室,脱去外衣越过王鲲頔轻轻爬上床躺下,扭过头看着身边的人。王鲲頔面无表情、双目紧闭,但是微微颤动的睫毛、紧皱的眉心还有那稍显急促的呼吸都在告诉史雅琦他并没有睡着。
史雅琦回过头仰面躺着,愣愣地看着红木床顶上的浅色帏帐,他似乎在那里看到了王鲲頔被讨债人围攻的场景,看到了王鲲頔愁眉不展的疲倦面庞,看到了王鲲頔四处碰壁筹措钱款时的狼狈相,更看到了王鲲頔无可奈何无计可施的苦笑……
尽管隔着衣衫还是能感受到身边人传过来的阵阵温暖,这让史雅琦感到安心的同时却也在心里豁开一道口子,只觉得自己现在就好像是悬空躺着,身下便是黑漆漆万劫不复的千丈深渊。身体不由自主地因为恐惧而颤抖,为了摆脱这种恐惧,史雅琦本能地扭过身往王鲲頔身上靠过去,抬起手轻轻地环住了丈夫的胸口。
“我今天累了,睡觉吧。”
手被王鲲頔轻轻推下了他的身体,史雅琦默不出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终于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史雅琦轻轻地坐起身,给王鲲頔拉了拉被子,蹑手蹑脚地爬下床。走进厅堂,点上蜡烛,他重新拿出那双尚未完成的黑棉布鞋放在腿上。一个针脚紧挨着下一个针脚,史雅琦仔细地穿动着每一针。记得王夫人说过,只有这样的鞋子才结实,才耐穿,才舒服,不会让王鲲頔在半路因为鞋子不合脚或者被磨破而吃苦受罪。
是盯得太过专注还是看同一个地方太久,还是因为蜡烛的青烟熏到了眼睛,细细的针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这时史雅琦才看到白色的棉布鞋底上早已阴湿了一片……
为什么会流眼泪?为谁而哭泣?为自己?破烂不已的生活在遇到王鲲頔之后刚刚有了色彩就要失去,觉得委屈?为王鲲頔?舍不得他郁郁寡欢、愁眉不展,舍不得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家业毁于一旦一蹶不振。还是……只是因为舍不得嫁进王家后舒适安稳的生活呢?史雅琦不知道……他抬起左手用衣袖拭去眼泪重新开始手里的活计。似乎今天不做好他便再也没有机会做了一般……蜡烛燃尽,他就起身去灯台再换上一根新蜡,直到天空露出鱼肚灰白。
史雅琦走进了卧室,弯腰把一双崭新黑棉布鞋放到床边,把那双沾满了泥土的旧鞋卷起来收好。注视着在午夜时分才沉沉睡去的王鲲頔憔悴灰暗的睡脸,转身离开卧室出了门。

第四十一章

几声几不可闻的声响惊得王显德从床上弹了起来,他支起身子,右手无意识地紧紧抠着硬邦邦的黄花梨木床沿,侧头仔细听门外的动静,一双充满血丝的浑浊眼睛里装了满满的紧张和畏惧。那仿佛细碎脚步般的声音由远及近,王显德的心也跟着慢慢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凝视着房门的方向,衷心希望这一次也是他听错了……
良久,房门并没有被推开,王显德终于没有看到他脑海里儿子鲲頔那张怒气冲冲的涨红的脸。不过他还是不太放心,又仔细听了一会儿,在几次确认那“脚步声”原来只是风刮起树叶扫过地面的声音后,他紧张僵硬的表情才一下子放松下来,重重地跌回床上。
“老爷……您这是干什么啊,都折腾一夜了……”睡在王显德旁边的四夫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小声抱怨。
王显德没有理会,烦躁复杂的心情让他只是躺在那里喘着粗气。
这是报应么?还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王显德不由得哀叹出声。自己一辈子遵从祖训,守家护业,为了小镇兢兢业业,没干过什么缺德事,为什么最后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居然害怕自己的儿子突然闯进来被质问得哑口无言而一夜未眠……
王显德不知道他的这个小儿子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那么多他从未听闻、匪夷所思的“大道理”,但每每却都能问得他无言以对。突然想起一直以来让王鲲頔纳妾的那些事,王显德不觉皱起了眉头。
到现如今王显德也不觉得这件事他做得有什么不妥,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最终王鲲頔会那样有失体统地跟他大吵大闹。自古至今这世上的人不都是如此?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难道自己想让王家的烟火延续下去反倒是错了?
如果不是神灵的旨意,王家要娶一个男人做儿媳妇他是断然不会应允的。但既然是有了神意,王显德便觉得那肯定自有其道理,他必然要遵从。只不过男人不能生养是不能改变的事实,王家不能断子绝孙更是亘古不变的真理,那么让王鲲頔纳妾不是再合情合理的事情么?他为此甚至早已寻觅好了好人家的闺女,也备好了彩礼找了媒人,只要王鲲頔一个点头,便立刻就能迎娶进门。不出差错的话转过年来他就能抱上孙子。即便是王鲲頔不愿意再纳三房,四五年过去,王家也能儿孙满堂,这简直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是让王显德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才刚刚跟王鲲頔提起一句,就被这个小儿子一个“不”字直楞楞地顶撞了回来。以后再提起,王鲲頔不是扭头离去,就是高谈阔论讲一番大道理,反正就是铁了心不会再娶,要守着那个史雅琦过一辈子。
这怎么行!王显德绝对不能允许,最后他想了个先斩后奏的办法,把生米煮成熟饭的主意,没成想却很快被王鲲頔识破。当天晚上他才刚刚睡下就被“砰”的一声门响惊起,抬眼就看见满脸怒容的王鲲頔站在床前。这件事情闹得王家上下鸡飞狗跳,整整大半年没得安宁……外人都道王家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可又有谁知道里面会是如此热闹。
“唉……”王显德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已经对这个儿子没辙了,不过好在王鲲頔结婚以后的确是收了心跟他学着做生意,不再吵吵闹闹要离开这个家。王显德权衡再三只好暂时作罢,想着再过两年,等王鲲頔对史雅琦厌了倦了再提此事为好。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王家居然会有家境堪忧的一天。眼看着几百年基业就要毁在自己手上,王显德夜不能寐,食不能安。如果他守了一辈子的家业毁了那真是要比杀了他还不如。所以听到杜老爷提起的条件,虽然知道于情于理都很难启齿,但他还是跟史雅琦提起了。
那天傍晚从书房出来以后,王显德一直心神不宁——他怕史雅琦会跟王鲲頔直说。虽他原本怎么也想不到两个男人能有多么亲密,可从这三年来看,史雅琦和儿子甚至比他和已经养育了儿女的几位夫人还要恩爱。王显德一直不觉得儿子是喜好男色之人,对此虽然不能十分理解,但事实却已硬生生地摆在眼前。如今,他跟史雅琦提出了这样一个有悖伦常的要求,要是被王鲲頔知道,后果大概是他应付不来的,到时候很有可能事情没办成,还颜面扫地,在儿子面前抬不起头来。
还好那天晚饭时王鲲頔的样子不像是已经知道,王显德松了口气,但他随即便又担起心来,他不能保证晚上回去史雅琦还能保守秘密,毕竟说出来于他本身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瞬间,几年间王鲲頔半夜踹门而入,闹得个鸡飞狗跳的情景逐一跃入脑海,王显德发了一身冷汗。想着自己年岁已高,又被家事堪扰,断然再禁不起这个折腾,所以从躺下之后就没有睡着。脑子里反反复复想的都是在王鲲頔闯进来之后要如何面对,要说些什么,该如何收场。
王显德抬起手擦擦额头上的凉汗,坐起身,这时屋外传来了四更天的打更声。他看着窗外朦胧的白光照进屋子,大大地又叹了口气。他原本也不理解为什么神明要让他王家娶一个男人做少夫人,但是他一直坚信神明就是神明,肯定有他的道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遵守祖训也终于得到了回报,那就是可以用史雅琦为王家换来起死回生的一线生机。虽然对史雅琦来说有些过分,但是他的使命便是如此。既然已经是王家的人就要为王家的兴旺发达做出努力,不能开枝散叶,还不能救王家于生死之间么?如果史雅琦是个女人,或许会有所顾忌,既然是男人反而好办很多。
“这就是命中注定,是他的命,也是我们王家的命啊……”王显德望着那有如浸洗了很多次的白色绸缎般的晨光,愣愣地自言自语。

清晨的后院充满了带着丝丝潮气的凉意,可以看见地面上一掌多高的草叶上面挂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慢慢行走的人经过时裤脚则被浸湿了一片水渍。史雅琦对此毫不理会,顺着院中的鹅卵石小路慢慢向前,像是被水塘在清晨冒出的淡淡雾气吸引般来到了水边。湖水如一面明镜,波澜不惊,四周寂静无声,偶尔岸边蔓延到池塘边的树冠会滴落下些许露水,在平静的湖面上漾出层层微波,但不过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见,湖面再次回复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史雅琦不知道自己的生活是不是也是这样。他在树下找了一块顽石,轻轻坐上去,任凭露水打湿了他乌黑的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响亮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我一猜你就在这里。”王鲲頔看见史雅琦仿佛松了口气似地露出微笑,走到史雅琦旁边,对着湖面伸展开双臂,闭起眼睛仰起头深呼吸,吸入满满一胸口的新鲜空气,人仿佛一下子也跟着干净清透了许多。睁开眼睛的瞬间,王鲲頔看见一群鸟儿飞过头顶,他不禁笑笑,透着些无奈,“我一直很羡慕那些自由自在飞翔的鸟,总是想像他们一样自由地行走各处,离开这里。可是,现在反倒舍不得了,我是不是很虚伪很懦弱呢?”王鲲頔是在问话,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史雅琦抬起头,有些茫然地不知道如何回答。
“啊~~~~真舒服啊。”王鲲頔忽然一改刚才的神态,轻松地笑着大声说。
“什么?”
“鞋子啊。”王鲲頔低头看着史雅琦仍然由衷地笑着说:“我看咱家生意要是不行了,搬出去找个地方,你可以做鞋子开鞋店卖嘛,比我妈做得还好还舒服了,要不人都说男人要娶媳妇呢就是代替妈妈照顾他一辈子……因为妈妈不会跟儿子一辈子吧。”
史雅琦闻言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咽喉一阵发酸,他赶忙站起身快步走到池塘边,学着王鲲頔的模样伸开双臂深深吸气……他怕他又哭出来,他不想让王鲲頔看见他哭泣的样子。
一阵温暖突然包裹住了他整个人,王鲲頔从后面揽住史雅琦,深深揉进怀里。
“其实,也没什么,也就我爸那么怕。有什么关系呢?大不了卖了房子搬出去,做别的营生。从古至今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王家也一样,不可能世世代代延续下去。舍不得归舍不得,要发生的也一样会发生,所以要接受现实,重要的是重新开始。”说到这里,王鲲頔又紧了紧双臂,“相信我。”然后换了一副轻松的口吻,“走了,吃早饭去,好饿啊。”
见史雅琦若有所思,仿佛心事满怀地默不作声,王鲲頔摇摇头,“别担心。”说完宠溺地低下头亲吻了史雅琦饱满圆润的额头,然后拉了他的手走出后院。

第四十二章

“我这次出门,时间可能会长一点,去江西那边的钱庄走一趟,之后还要去江南几个跟王家世代有生意往来的商户看看。虽然……那边传来的消息不太乐观……不过我想我亲自去一趟也许会有所改观也说不定。”虽然这样说,但想到这一趟行程的艰难王鲲頔还是不觉愣了愣,往布包里装账目的手也停在半空。等他终于回过神时,发现坐在床边原本正在整理他这次要带的衣服的史雅琦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正担心地望着他。王鲲頔忽然意识到他无意中将心中的不安流露了出来……看到妻子那秀气的双眉微微锁住,投过来的目光里满是踌躇,他忙笑了笑,安慰着说:“没事。”
“不要太勉强自己……”
“恩……对了,你要看什么书?我买回来给你。”不想让史雅琦过多的担心,王鲲頔转移了话题。
“恩?”史雅琦疑惑地看着王鲲頔。
“你昨天不是去父亲书房找书么?”王鲲頔将已经整理好的布包放在桌案上转过身。
“……恩。”史雅琦笑笑,“《金瓶梅》。”
“呃,你居然去书房找这书,老爷子能堂堂正正地摆书房?那肯定得藏被窝里……”王鲲頔露出一副夸张的猥亵表情,说完自己也咧开嘴笑了起来。
史雅琦歪过头静静地看着王鲲頔,总觉得已经好久没有看到他这样轻松的笑了,不想去打扰,想让那笑容自然绽放到想它自然凋零的时候……
可是笑容还是如昙花一般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啊……时辰差不多了。”王鲲頔扭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把整理好的布包背在身上,然后走到床边从史雅琦手中接过那个装着换洗衣物的蓝色棉布包裹,“我该走了。”
带着满心的怅然若失,史雅琦点点头默默地跟在王鲲頔身后走出了房间。
俩人出了门并没有沿着长廊走去前院,而是绕过花园来到了王家大院的后门。陪同王鲲頔出门的下人们早已经备好了马匹在那里等候,看见少爷和少夫人走过来,赶紧上前接过行李跑去挂到马背上。
王鲲頔看着这用“杂草丛生、门庭冷落”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的后门,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难受。不知道那些讨债的从哪里打探到王家再也付不出一分欠款的消息,虽然知道一时半会是拿不到钱了,却绝舍不得就这样空手而归,于是就派了这许多手下不分白天晚上的在王家宅子前镇守,就好像他们只要稍不留神王家便会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在王鲲頔看来,这简直是一种侮辱,王家即使是山穷水尽也绝不会连颜面一并丢光。这些在王家得势时舐痈吮痔的卑鄙小人在王家落魄后落井下石,如今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们没有人相信所谓的人格,他们相信的只是能够拿到手的白花花的银子。
这时出门若是被这些人知道,恐怕谣言会再次声声四起,给王家早已经千疮百孔的声誉致命的一击,但王鲲頔又不得不去,因为这是他能想到的让王家东山再起的最后机会了。虽然不愿意也只能暂且忍耐走后院新辟的小门。
拉了拉马背上的行李确定挂得稳妥,王鲲頔回身走到史雅琦面前,见他脸色异常苍白,在正午斜阳的照射下都未显得红润,但一双眸子中却有橙色的光采在微微颤动,一丝心疼划过胸口,王鲲頔轻轻捧起他的脸,柔声说:“只是去的时间长一些,但也不过是个把月的时间,如果有什么事就去找娘,虽然作用不会太大,但至少有个照应。”
“恩……”史雅琦只觉得自己被王鲲頔的温暖和细语包围,可心里的怅然若失反而越来越浓重,几乎将他层层包裹。
王鲲頔放心地点点头,捏了捏史雅琦的面颊,最后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我走了,等我回来,带书给你。”不知道是怕多做停留便会舍不得离去,还是不想脸上那有些许扭曲的表情被妻子看到,王鲲頔转身就牵了自己的马招呼下人出发。
史雅琦楞楞地站在原地,看着王鲲頔的身影逐渐远离然后消失在小巷的尽头,而脸上王鲲頔双手留下的温暖也渐渐被刮过的冷风掠得一干二净……
对着空荡荡的巷子站了约莫半个时辰,史雅琦迈着有些僵直的腿顺着原路走回房间,推开房门,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他环视四周,眼睛扫过每一个地方:烛台、桌案、座椅、屏风、木床……这是他生活了3年的地方——他的家。思绪飘然仿佛一下子回到了3年前,回到了那个良辰吉日,他穿了一身火红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在这里的那天。
绕过屏风,走进卧室,史雅琦打开衣箱,从里面翻出3年前嫁进来时穿的那件艳丽的红色罗衫,慢慢脱去身上的衣服,他把那件罗衫换上。然后坐到梳妆台前,缓缓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人,只见那人神情哀婉、面色苍白。伸手拉开梳妆台右边的小抽屉,史雅琦拿出许久未曾用过的唇纸,双手捏着两边,放到双唇间轻轻抿了几下,只几下,再看镜中人,仿佛阴沉的天气拨开乌云般一瞬间亮丽起来。
重新走出房间,仔细关好房门,史雅琦顺着长廊往前院走去。
想着长久以来的自己,终于可以为王鲲頔做些事情,为王家做些事情,史雅琦有些激动,脚下不觉加快速度,就连走过他身边的下人向他问好,他也全然没有听到。径直走到了王显德的书房门口,一个抬头便推门走了进去。

一件件地脱去衣服,史雅琦赤条条地平躺在方方正正的雕满工的黄花梨大木床中央。听到急促的喘息声渐渐逼近,史雅琦赶紧歪过头,闭上眼睛。然后他感觉到湿热的嘴唇粘上了耳朵,接着是湿漉漉的舌头,慢慢舔上脸颊、脖颈、前胸、小腹、大腿……被舔舐过的地方仿佛蜗牛爬过般留下了一串粘糊糊的液体。
突然很想一个翻身脱离这种让自己无法忍受的处境,可是手臂却被紧紧地压在身体两侧动弹不得,压住自己的是身上这个年过不惑的已经发福的男人?还是那些给了王家用于资金周转的5万两黄金?略一迟疑,两条修长的大腿就被大大地分开了。任命般地,史雅琦紧紧地闭上眼睛,仿佛绑在死刑柱上的犯人,等待行刑。

“先生?先生!”
“……”身体被剧烈地摇晃,史林想要摆脱,却完全使不上力气。
“先生?先生!您醒醒!”
“恩……”史林挣扎着睁开眼睛,可映入视野的似乎只是一片忽明忽暗。
“您终于醒了啊,吓死我了,您怎么了?是不是做恶梦了,刚才的表情很恐怖啊……”
“做梦?”史林撑着桌子直起身,使劲眨了眨眼睛,眼前的景物这才慢慢清晰起来。他坐在一个吧台前,而此时站在他面前冲他微笑的不是什么发福的中年男人,只是一个不停擦着杯子的酒保……昨晚的情景一下子出现在脑海,史林意识到自己刚刚好像是酒喝多了睡着了。
“……对不起,我好像喝多了……”头撕裂般地疼,想起昨晚似乎喝了不少,史林皱了皱眉。
“没关系,不过我们差不多要打烊了,您看……”酒保婉转地说。
“恩……”掏出钱夹付了钱,史林出了酒吧。
天已经蒙蒙亮了,一阵凉风吹过,被酒精控制住的浑浑噩噩的大脑似乎稍微清醒了些。不想开车,而现在的状况似乎也开不了车,史林干脆走上了河边新修的小路。
刚才梦到的一切并没有因为醒来而忘记,而最后那令人既羞耻又恶心的感觉真实得让史林感到恐怖。这怎么一回事?他想要思考,但大脑却如同灌进了一车水泥,凝固了般不能转动分毫。干脆什么都不去想,史林茫然地走在小路上,直到周围晨练的大爷大娘越来越多,他才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随便找了个早点摊子吃了点东西,史林转回去取了车,直接开去了单位。

第四十三章

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向外望去,整个渤海湾最美丽的风景尽收眼底,正午阳光下灰蓝色的海面泛出如碎金般粼粼的波光,炫目异常,璀璨无比,史林不禁有些恍惚。
从酒吧回来的一个星期之后,史林仍然被那天的梦魇折磨着,不论何时何地,只要一想起梦中的情景,那让人作呕的不适感便会如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海啸一般,吞噬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肤,撕咬每一根神经,让史林觉得仿佛又一次次地经历了那个既羞耻又让人难以忍受的场面,仅仅是一个抚摸都能让他整个人从脚尖一直麻到发梢。
史林想不出来为什么梦中的美好世界会突然急转直下变成那个样子,尽管他知道那条路是梦中的他自己选择的。
梦中的世界是如此混乱,现实的发展也让史林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原本属于井水不犯河水的他和王关长似乎因为那天的事情开始有了交集。这几年在单位里连续几个月也见不到关长一面是常有的事情,可现在他几乎每天都能和关长大哥打照面。史林甚至有一种感觉,觉得王关长是故意频繁在他的面前出现的。不然偌大的海关,他和关长既没有职务上的联系,办公室又相隔甚远,怎么可能在他抬头睁眼之间总能看到关长的影子?有时候“巡查”过来的王关长会突然扭过身询问一下他的工作,有时候又会在中午时间恰好路过他的部门,问他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起先史林还会想是不是他自己神经过敏,或者自作多情,但是周围同事的议论证明了他的想法。在同事们的眼中顶头上司突然这么积极造访他们这个不起眼的部门,让他们终于猜测出了史林能进来海关并且坐上这个既轻松钱又多的职位到底是多大的后台。在嫉妒声中,史林接收到了无数羡慕的视线。然而史林却毫无感觉,因为被羡慕的那些并没有让他感觉到幸福。他只是暗自祈祷,关长的这件事千万别和岳父的生意兴旺发达扯上关系。
不过让史林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原以为只是王关长随便的一句客套话,他却在半个月之后真的接到了关长亲自签署的调令,他被任命为关长秘书……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调动。关长秘书主要负责关长讲稿的起草、常规事务的安排,甚至参与某些事务的决策,其实就是半个关长,看上去是调动实质上是升职,而且还是连跳好几级充满戏剧性的直线狂升。
上午接到调令,下午关长就派了人来帮史林搬东西。他在一天之间从海关大楼3层东面直接搬到了顶层的西侧整栋大厦视野最好的地方——关长办公室的隔壁。看着全新的单人办公室,看着摆在眼前的巨大紫红色办公桌,还有那和关长办公室直接连通的半透明的玻璃门,史林没有欣喜和兴奋,有的只是茫然和不安。
王关长在史林搬过去以后就到了办公室一次,问他还少些什么,少的话就直接打电话给后勤添置。史林想了想还是问了为什么要提拔自己。王关长只是无谓地笑笑,高深莫测地拍了拍史林的肩膀,说了一句,“好好干。”
好好干?怎样才是王关长口中的好好干呢?受宠若惊但头脑却异常清醒的史林不禁自问,自己到底有何德何能受此厚禄,自古便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晚上下班回家,史林看到从房子里迎出来的岳父大人意味深长的笑脸时,他心里的不安更甚了。
岳父居然还特意在饭店订了桌,为史林这个新上任的关长秘书庆祝。史林不知道接下去命运的编剧会给他安排什么,他甚至不清楚他下一刻要做什么。
坐在金碧辉煌的高档单间里,史林环顾着围坐在一起的他的“家人”……范颖坐在他左手边,从岳父把她从房间里叫出来一直到现在她都是耷拉着一张苦瓜脸,没有笑过,甚至没有一个表情,就好像这次庆祝跟她全然没有关系。不过史林却觉得这完全可以理解,怀着别人的孩子、要跟自己离婚的妻子还能露出什么表情呢?
坐在他对面的岳母则一直悻悻地看着他,一副不屑一顾却又碍于岳父面子不能发作的郁卒表情,在这个饭桌上,真正高兴的大概只有一直忙乎着点菜、倒酒的岳父一个人。

“我就知道我们范家没看走眼,你小子前途无量啊,这回可要好好干啊。”岳父使劲拍了拍史林单薄的肩膀,每一下他都能深刻地感受到岳父是真的很高兴。
好好干,又是好好干……史林木然地扯动嘴角,露出的却不知道是不是笑容。没有好好干也升到了这个职位,那么是不是接下来真的要好好干点什么了呢?史林知道岳父一定不会干赔本的买卖。不过他很奇怪,为什么一直都不打算让他参与家族生意的岳父会突然把他安排进来,而且似乎还是很重要的一颗棋子。史林并不觉得他能够胜任岳父安排的这项重要工作,其实他一直就觉得他的性格真的不适合当公务员,更别提在关长秘书这种要和大人物们打头碰脸交际应酬的职务了。
不过这话要是被别人听到,一定会说史林是白吃馒头还嫌面儿黑,生在福中不知福。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那些人因为艳羡而略显夸张的嗔怪表情。可是,白吃的馒头就好吃么?福到底又是什么?果然鞋子舒服与否只有穿鞋的人自己才知道,史林只觉得自己的两只脚现在已经磨出了泡,然后泡又被磨破了,剩下一片血肉模糊……
“唔!”
身边突然传来的异样声音让史林转过头,只见范颖扔下手中的筷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捂着嘴冲出了房间。妻子害喜害得如此严重,而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毫无关系的旁观者。不久,范颖重新回到座位,她的面色惨白却仍然一副高傲者的姿态,仿佛出轨的不是她而是史林。
“来来,陪爸爸喝一杯。”岳父突然出声打断了史林的思绪,他转过头,机械地拿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岳父倒满的酒杯,茫然地碰杯,然后将杯子举到嘴边,一饮而尽,火辣辣的酒一路灌进他的心房。
还有比自己更称职的演员么?史林不禁自嘲,白天在单位扮演一个大秘书,晚上回来则要扮演一个好女婿。史林只觉得自己脸上的肌肉越来越僵硬……

第四十四章

接近九点,“一家人”终于结束了滑稽可笑的表演回到家中。岳父岳母像是事先商量好一样,在进门之后就立刻上楼进了卧室,偌大的客厅里只留下相对无言的史林和范颖。
范颖似乎并不因此觉得尴尬,随手拨了拨粘在脖子上的卷发,若无其事地走进厨房,不一会儿端着一杯果汁走出来,目不斜视地经过史林身前径直上了二楼。
范颖一连串的动作让史林丝毫看不出,楼上的那个房间已经是这个女人两星期以来都不曾进入过的地方。反倒是他自己……站在卧室门前良久,都无法伸手转动门把打开门,总觉得现在要是和范颖同处一室会很尴尬,可是不进去,就意味着今天要睡客厅。但就算是睡客厅也要进去卧室拿换洗的衣服和被褥,史林不想带着从饭馆沾回来的浑身油烟味睡觉。
想来想去并没有其他选择,史林还是伸手转动门把开了门,慢慢走进去,听见从浴室传来水声,这让他不觉松了口气。说真的他现在害怕和范颖单独相处,他实在不知道要跟这个一起生活了将近七个年头的女人说些什么……趁着范颖在浴室的工夫拿了需要的东西就出去吧,这样想着,史林加快脚步走到嵌在整面墙里的直顶房顶的巨大衣柜前,拉开柜门拿了换洗的内衣裤,然后走到床边,抱了自己的枕头和被子。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史林将所有的东西放在床上,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把前几天去医院开回来的药瓶揣进裤子口袋,当他再次伸手去抱枕头、被子、内衣裤的时候,浴室的门开了。
范颖从浴室里走出来,身后仿佛拖着无穷无尽的雾气,让她整个人看上去虚无缥缈。她仍然穿着平时她最喜欢的那件粉红色的蕾丝吊带真丝睡裙,脖子上搭着一条白色的浴巾,浴巾的一头垂在因为怀孕而显得略有些臃肿的胸前,另一头则被她拿在手里反复擦拭着正在滴水的头发。抬起头,范颖注意到了站在床边的史林,她停下手里的动作,视线扫过史林半抱在手中的枕头、被子和内衣裤,没有立刻说什么,仿佛这只不过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将浴巾从脖子上拉下,范颖举着双手歪着头继续若无其事地擦头发。
史林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无可奈何?愤愤不平?抑或是近乎毫无感觉的麻木……不过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就是他一刻也不想再呆在这里了,可是在他抱起东西刚迈出一步的时候,范颖的声音即刻响起。
“我爸不让我跟你离婚。”范颖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斜着眼从不断摆动的毛巾和浓密卷发的缝隙里瞟了史林一眼,在确定他停下动作后又继续冷淡地说:“他还让我把孩子打掉。”
平淡如水的声音陈述着让史林既惊讶又难以理解的内容,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范颖想要表达什么,这个半个月前告诉自己怀上了别的男人孩子的女人,哭喊着捶打着要和自己离婚的几乎歇斯底里的女人,现在却不痛不痒地说着这样的话。史林只能默默不语地愣愣看着眼前的女人。
终于满意于头发的干度,范颖将浴巾随意扔在床角,走到床边的化妆台前坐下,熟练地从各种瓶子里倒出价格不菲的液体,一样样仔细拍在脸上。然后,才抬起眼皮从镜子里看了一眼一直没有做声的史林,冒着亮光的脸上露出了些许不屑的神情。
“婚我可以不离,反正我也没打算和他结婚,但是孩子我一定要生下来,我想要个孩子,上次跟你说过了吧。”把最后一样乳白色的液体仔细地在脸上脖子上拍匀,范颖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大喇喇地掀开被子钻进去边躺下边说:“你有时间跟我爸好好说说。”
“说什么?”史林微微皱起眉。
“得!合着我白说啊。”范颖一脸不耐烦,烦躁地将被子扯到胸前,“还能让你说什么啊,当然是让你跟他说这孩子你愿意让我生出来啊……”仿佛觉得这样说低了面子,范颖自卫般地皱起小鼻子,发出一声虽然不大,但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的哼哧声。“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不乐意离婚怕我让你还钱也就罢了,居然还跟个男的说不清楚。”
“什么?”史林如坠五里雾,完全听不明白半句。
“你自己心里明白,你说你至于的么,为那点钱?你不嫌丢人我还嫌脏了我的嘴呢,真恶心。”
“我明白什……”
“行了行了,既然不离婚,就没必要分房睡吧。”范颖一脸厌烦地硬生生打断了史林的话,重重叹了口气,仿佛要将刚刚的郁闷全部排出体外,她往下挪了挪身子整个人钻进被子里,抬眼见史林仍然怔怔地站着发呆,悻悻地说:“我都不介意,你更不会介意吧?”说完范颖用关掉自己那边的台灯的做法作为对话已经结束的信号,但似乎又怕刚才的话起不到作用,不想因为一时骄傲而自找麻烦,便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是非分房睡,老爷子又要找我谈话了,你就当是行行好积点德吧。”随后,卧室陷入一片无声之中。
史林不清楚自己究竟那样呆立了多久,只知道最后机械地将怀里一直抱着的枕头、被子和内衣裤一样样地放回原处,又掏出裤子口袋里的药瓶拉开抽屉放了进去,然后重新拿起内衣裤慢慢走进浴室。
打开水龙头,史林闭上眼睛仰起头,让逐渐由温变热的水花浇落在脸上,不知道是不是水太多了,不知道是不是头仰得太高了,有水呛进了鼻子,史林使劲捏了捏鼻子,可那酸酸的感觉却怎么都去除不掉……
路是自己走的,鞋是自己挑的,史林不禁自嘲地想。
“怎么了?”突然传来的温柔声音让史林不顾水流猛地睁开眼睛。
“……少爷?”站在他面前的人可不就是王鲲頔么……“你怎么……”史林难以相信,因为他已经许久都没有在梦中见过这个男人了,但是他又愿意相信,王鲲頔来了,来接他回去了。
王鲲頔抬起手轻轻抚上史林的脸,为他擦掉面颊上的水痕,静静地看着他,然后露出了笑容,但只是那样笑着。
那笑容像一股暖流奇迹般地抚平了史林心中的伤痛,像一束阳光直洒洒地驱走了史林心中的阴霾,感受着面颊上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史林只觉得自己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了。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直到冰冷的身体打出抗议的冷战,史林才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发现刚刚出现在眼前的男人早已消失不见,原来那仅仅是一场幻觉……巨大的失落感凭空压将下来,史林随便冲了冲身体,走出浴室,拉开被子在床上躺下却久久不能入睡,一直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直到闹钟发出让人从生理上心理上都已经厌倦抵触的声音……

第四十五章

慢慢撩开沉重的眼皮,史林伸出手按掉床头柜上兀自丁零当啷铃声大作的手机,然后愣愣地盯着高高的白色屋顶,只觉得双只眼睛涩得就像是干涸已久已经龟裂的土地,无论怎么眨眼也挤不出一点点水分,然而视线却没有一丝迷离,大脑也如睡饱了一般清醒。额角的神经在睁开眼的同时也随着心脏的跳动频率一下下开始抽搐起来,丝丝拉拉的疼痛让史林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虽然不很强烈却能预感到这种状况将会持续很久。昨晚睡前应该喝药的——这是第一个闪过史林脑海的意识。
慢慢转动酸痛僵硬的脖颈侧过头,史林看到旁边的范颖呼吸均匀地依然睡得很实,甚至还发出些轻微的鼾声,就算是刚刚那有些聒噪的手机闹铃都未能对她有丝毫干扰。史林无端生出些许羡慕,而自己只有借助药物才能安然入睡的状况已经持续多久了?他记不得了……
想到这里史林忽然发觉自从在酒吧迷迷糊糊做了那个令人浑身不舒服的梦以后,不管睡前吃药还是不吃药,他都再没做过梦,自然也就再也没有在梦中见到过王鲲頔。但是昨晚……想起昨晚的事,史林有些恍惚,王鲲頔明明是那么真实地站在他面前,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清晰,甚至能看清眼角的笑纹,而那抚摸自己脸颊的手掌余温仿佛到现在仍未散去……难道那是幻觉?
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史林才爬起来,慢吞吞地走到洗手间洗漱,回来的时候,范颖依然连姿势都没换地沉沉睡着。
不管精神状态怎样,生活的车轮都将继续沿着既定轨道转动。
然而,当史林站在二楼楼梯口看向客厅时,却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出现幻觉了。
客厅右侧高出地面的平台是吃饭用的餐厅,摆着用岳父的话说能衬托出身份的红木长方餐桌,通常只有在没有应酬的晚饭时间才能在那里看到岳父的身影,但是今天,现在,史林却惊讶地看见岳父那发福的身体正在餐桌边忙碌着。他肥厚的手掌一只捧着瓷碗,另一只则擎着汤勺,正从旁边的小不锈钢锅里往外舀着热气腾腾的东西,看上去……应该是云吞。
史林愣愣地站在原地,正努力分辨着自己看到的这一幕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觉,岳父却一个抬头向二楼看过来,正好对上史林的视线,“哎?起啦?来来,我刚打回来的早点,快下来吃。”只见岳父脸上又浮现出昨晚自己回家时看到的那种令人毛躁不安的夸张笑容,史林心里不由得冒出一层像是因为发霉而生出的绿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史林有一种感觉,这顿早点根本就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岳父好像就是算准了时间等他下楼去吃。这让史林觉得诡异非常,在这个家这么多年了,他从来都没见过岳父做过家务活,更别提是琐碎的诸如买早点、伺候早饭的事了。而且……居然还是他最爱吃的云吞。在这个家里从来没有人为了他喜欢吃的东西而特意去买过,甚至范颖在最开始交往的那些日子里也几乎没有过:大小姐虽然喜欢,但是喜欢永远也战胜不了强烈的自我意识。
岳父的举动并没有让史林感到高兴,反而越发觉得不踏实。史林有些懊悔,本来就睡不着的自己为什么不早起一点,那样就可以避过现在这种不明所以的诡异状况了……从刚才就开始噔噔跳个不停的神经现在似乎跳得更厉害了……
然而,时间不能倒流,他也不能在这样的状况下重新返回卧室或者径自离开,所以他只能拖着两条僵硬的腿下了楼。
出于礼数,史林走到桌边伸出手想接过岳父手里的碗和汤勺,但却被巧妙地躲开了。岳父冲旁边的四方镂空红木凳子扬了扬胳膊说:“你别沾手了,坐那儿。”
史林迟疑了一下后按岳父说的在旁边坐下,但是身子却绷得紧紧的,微微向前倾着,似乎随时准备着再站起来。
岳父把满满一碗云吞放到史林面前,一股清香也随之窜入鼻腔,乳白色的汤汁上飘着几叶嫩绿的香菜,浅黄色的蛋花上能看到一小洼一小洼不断变换深浅闪着光亮的香油,这时,岳父又把卷着油条的饼递到史林面前,“这家油条不错,又酥又脆,快趁热吃。”
史林木讷地接受着这一切,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要用怎样的心情,怎样的行动和怎样的语言去回应这一切。
“这人啊岁数大了觉就少,天还没亮我就醒了,一看也没什么事,就出去溜早,顺便把早点给买回来了。”岳父边说边给自己也盛了一碗,然后在史林旁边坐下。
“快吃啊!怎么了?”抬头看到史林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没有动,岳父立刻一脸担心地看着他关切地问。
“没有……”史林生硬地运动脸上的肌肉做出一个笑容,同时为了配合这句话,他赶紧把手里的饼夹油条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口,饼很劲道,油条也很香脆,可是他却觉得如同嚼蜡。为什么明明是关心、关切,却让自己觉得如此不安呢?为什么明明只是普通的长辈对晚辈的呵护,为什么会让自己如此诚惶诚恐呢?是岳父变得奇怪了,还是他早已经不习惯被“家人”如此对待了呢?史林看了一眼见他没事就放心地低头吃早饭的岳父,却看到对方偷瞄过来的眼神,目光交会,都只好尴尬地笑笑移开视线。这时史林忽然想起了昨晚范颖的话。
“爸,让范颖把孩子生下来吧。”选择只有在一开始才能成为选择,后面的根本就谈不上是选择,仅仅是些零碎的附属,只能一味地接受,只能毫无怨言地承担责任。史林又咬了一大口饼夹油条,压下心中不断向上翻涌的胃液。
“……”岳父听了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和不确信的狐疑。
“她想要个孩子。”史林对此不想再多说什么,他也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他知道聪明的岳父肯定听懂了他的话。
“再来根油条,我给你再盛点汤。”岳父有些激动地从史林面前抢过碗。
“恩。”史林接过油条,大口大口地嚼着。可能是云吞的香气让史林忆起小时候,虽然家里拮据得很,但每天早晨母亲一定会给他做一大碗云吞,配上自家烙的饼,自家腌的黄瓜菜,那有许多层的松软热饼夹上脆生生的黄瓜菜,喝上一大碗飘着黄灿灿蛋花和绿油油香菜的云吞,这从来都是哥哥姐姐们羡慕却不曾得到过的待遇。因为只有史林一个有可能考上大学出人头地,这是全家对他的期待对他的期望而带来的特别礼遇。那时候史林只觉得那是一种对自己的肯定,一直引以为豪。所以这么多年下来,这种味道他一直都记得。
在这个家,自从范颖生了两个不健康的孩子以后,史林就再也没有在家里吃过早点。开始的时候他还会到外面吃,或者好歹买个面包打发一下,后来便没有吃些什么的心情了。时间久了就渐渐习惯了,早晨即使什么都不吃他也不会觉得太饿。但是今天,史林喝了整整一大碗云吞,还有一大角饼和三根油条。
“不用收拾,一会儿钟点工就来了。你上班去吧。”岳父拦下要将空碗筷收拾到厨房的史林说。
“那……我去上班了。”
在岳父慈爱的目光注视下,史林到门厅拿了公文包和车钥匙出了门,把身后传来的“好好干”挡在了门后。
将车子开出小区,刚刚拐上大路史林就再也忍受不住,赶紧把车停到路边推开车门冲出车外,推着一株白杨树的粗壮树干,刚刚才吃下去的丰盛早饭一鼓脑全被吐了出来,难闻的气味刺激着史林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呕吐犹如恶性循环般不能抑制,兴许连昨天未消化的晚饭也一并吐了出来,可胃依然一次次地抽搐痉挛,已经没有什么可吐的史林持续着干呕,这让他几乎透不过气,脸憋得通红。赶着上班的路人从他身边匆匆走过,纷纷投来好奇却又冷漠的目光。
直到连仅剩下的供消化用的胃液也吐得干干净净,史林才慢慢地直起身,眩晕的感觉让他深锁住眉头,金灿灿的星星自眼眶处迸出,无名的火焰在心中剧烈地燃烧着,他突然强烈地厌恶起现在的生活、现在的一切。
迈着软绵绵的双腿坐回车里,史林缓了将近半个小时光景,才有力气重新发动车子,自暴自弃般地将油门踩到底向海关大院开去。

“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刚刚开完例会,所有的人都拿起文件散去,坐在史林左手边正席的王关长突然扭过头问,脸上满是焦虑。
“没什么。”史林愣了一下才回答,他明明在开会前特意去洗手间洗了把脸,难道脸色还像早晨那般差?放下手里正在整理的报关材料,史林抬起头冲着王关长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
“回去休息休息。”
“没事,我就是没睡好。”看来自己勉强做出的样子似乎并不能让王关长信服。吐过的食道和嗓子眼儿依然火辣辣地难受,仿佛还存有异物般不适,胃口则时不时地抽搐,额角的神经也突突地跳得正起劲。但即使这样,史林也不想回那个家……
“你怎么老睡不好?”王关长干脆转过身,仔细看了看史林,奇怪地皱起眉问。
“习惯性失眠。”
王关长又看了看他,不可思议般地摇摇头没再说什么。不过,晚上准备出去应酬时他拦住了史林,“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反正也不是什么大场面。”
“我真没事。
“真的不需要回去好好睡一觉?”
“恩,不用。”
王关长见史林一再坚持,只好作罢,转身往车子那里走,史林快走几步跟了过去,拉开车门让王关长坐进后座,自己钻进副驾驶室示意司机朝约定好的地点开了出去。

第四十六章

益利国际私人会馆位于闹市中心,环境却是出奇的静谧祥和,会馆前面两条平行的栽有参天古木的绿化带,恰巧把它和周围喧哗的一切隔离开来,仿若人间仙境。即使开车驶过,若不放慢速度加以留神的话,也绝对会错过隐蔽在层叠的绿叶中的这座城市中最高档的私人会馆。
整个建筑呈扇形,由透明的钢化玻璃配以白色的造型墙巧妙切割完成,看上去既典雅又不失时尚。会馆实行的是VIP会员制,只有缴纳了高额会费才有资格在这里自由出入。当然,能成为这里会员的人绝对不会在乎这对他们来说九牛一毛的会费,因为他们要么是掌握着这座城市经济命脉的巨头要么就是政府之中有权有势的首脑。这就是史林今天要陪同王关长去的地方。
他们这次要见的是国内外几个进出口巨头,早在一个月之前就约好了。看上去海关是不用做广告也可以高枕无忧不愁买卖上门的国家机关,但是实际上内部之间也存在着很激烈的竞争。除了地理位置和硬件配备,比如码头吞吐量和港口停靠条件,人的运作实际上起着更大的作用,在中国尤其典型。比如从美国运输过来的货物,可以走渤海湾也可以走大连,甚至跑去上海港,每个地方都有自身的优势,那么究竟如何选择就要看人具体怎么运作了。即便是在这方面比较迟钝的老外,大概和中国人买卖做得多了,也变得精明了许多。
中国人的生意永远都是在饭桌上谈成的,史林自是早就晓得这个道理,但是今天他才算是真正见识到。原来再高级的地方,里面所进行的一切和一般的路边摊也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是地点高档了些、花费多了些、交易金额大了些、参与谈判的人员身份地位更高了些,说话也就自然委婉圆滑更多,但这一切的一切也就更加给“谈生意”这件事本身镀上了一层厚厚的虚伪外衣。
环顾着围坐在桌边的这些人,这些操纵着国家对外贸易额几近60%的精英人物虽然长相各不相同,却很奇怪地全都顶着一模一样的面孔,挂着无可挑剔的笑容,但那笑容背后却是对于自身利益的算计,他们不断互相奉承和寒暄,望着对方的瞳孔背后却是审时度势的揣度。为无厘头的祝愿敬酒,为无所谓的理由干杯。
史林在其中不明所以地陪笑着、敬酒喝酒,然后感觉全身慢慢变得轻飘飘起来,看见自己慢慢分裂成了两个,一个仿佛被上紧了发条,如机器人般笑着、寒暄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另一个则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地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然而在史林心中有苦却没有痛,因为这是陌生人之间的事情,在他们之间没有感情只有利益上的牵绊,虚伪是被所有人认同的表现,在这里的任何人都早已不会再去天真地期待真诚。
但是为什么自己的家人跟这里的人几乎没有任何区别?这些年在家中发生的一切忽然一股脑全都浮现出来。家是什么?从小不管是课本上学的还是大人们说的,那是心灵的港湾,但是真的如此么?自己的家为什么是个暴风骤雨聚集的港湾?为什么从来没有带给自己片刻的宁静和丝毫的安全感?史林真的不想再回去,他宁可在陌生人的虚伪之中翻滚,即使被吞没他也不会觉得痛苦,因为不抱期待,就不会失望,更不会受到伤害……
不知道喝了多久,不知道喝了多少,史林只觉得眼前那些人的影子逐渐重合到一起,幻化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是王鲲頔。
他最后留下的意识只是一小段对话
“我送你回去。”谁的声音?
“我不想回去。”好像是自己的声音……
“你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
沉重的身体似乎被人费力拉起,史林想睁开眼看,但眼皮却无比沉重,怎么也睁不开,最后在耳边留下的是汽车发动的声音……
朦胧之中似乎有人凑近自己用沙哑的声音说着“喜欢”,然后便是一双宽厚温暖的手掌开始抚摸自己。是王鲲頔,他来了。史林只觉得自己仿佛被大片大片的阳光照耀着,驱走了心中最深处的阴霾。如果这是梦,他不想再醒来……
天阴沉沉的,史雅琦抬头看着远处不断翻涌着聚拢过来的黑灰色乌云,胸口感觉有些憋闷。明明已经入夏,但是全然看不见太阳,空气里弥漫着腐烂在泥土里的草叶的潮湿味道,街上的人们神色匆匆,不时抬起头看一看那随时都有可能下起倾盆大雨的灰色天空。
史雅琦只是那样站着,仿若他身边匆匆而过的人们的背景,就像是街边的一棵树、一块门牌坊,以至于没有多少人会去认真在意这个脸色苍白的瘦弱女子。但只有眼睛,史雅琦的眼睛在这灰蒙蒙的世界中是那样明亮,仿佛映衬着乌云遮挡后夺目的阳光。原来,他的太阳不在天空,而在不远处的那幢二层小楼。
那是一座钱庄,暗红色的木墙配上层叠的黑瓦一眼望去在整条商街上分外显眼。黑色的一丈多宽的木门向两边大喇喇地敞开着,隐约看得到门上两个被擦得铮亮的金色门环。两只巨大的石狮子威武地蹲在门两边,注视着进出的表情不一的人们,他们有的眉头紧锁,有的急不可耐,有的终于展颜一笑……石狮子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可怜,但更多的只是尽忠职守的骄傲。从门上偌大的红底金字的招牌可以清楚地看到——王记钱庄四个字。
两条腿因为走了很远的路加之又在这里站了很久,早已经酸痛难忍。脚下的淡绿色亮缎子面布鞋沾满了灰尘失去了原有的颜色和光泽,身上的丝绸华服也早已经不堪入目。匆匆经过的人偶有侧头观望,会因为史雅琦那绝美的容颜而感到惊艳,但同时也因为那里同样布满了疲倦而感到好奇,他们不知道穿戴这样好的是哪家小姐,何以会一身灰尘满脸疲倦地站在这里。眼看就要下雨了,而且看样子必定来势凶猛,这位小姐却定定地站着,没有丝毫想要避一避的意思。但他们的惊讶好奇只有一瞬,很快便又低头匆匆离去。
史雅琦的眼中却完全不见这些路人,他的精神全然集中在了不远处的钱庄大门。好不容易才能骗得杜员外放松警惕,才能躲过家丁的耳目偷偷跑出来。这些年他等得很是辛苦,前几年听了王家生意大为好转,他还满心欢喜地殷切盼望,盼望着王鲲頔来接他回去,但他等来的只是时间无情地流逝。
后来从杜员外口中听到王鲲頔娶妻生子的消息,史雅琦只觉得那是杜员外编造出来哄骗他的天方夜谭,然而面对王鲲頔迟迟不来接他回去的事实,史雅琦只能反复对自己解释——他只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腿脚,他一定会来的。但时间久了不安开始充斥了他的每一个感官,再也等不及,他决定跑去找他。
钱庄就在眼前,想见的人就在里面,史雅琦却停下脚步。如果杜员外说的都是事实那要怎么办?如果王鲲頔果真娶妻生子了那又如何是好?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应该会来接自己的不是么?王老爷也承诺过了不是么?果然他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一定是的!那么现在自己的突然出现,他会是什么样表情呢?会是惊喜吗?冲过来像以前那样抱住自己?还是如往常一样默默地走到自己面前,用那温暖宽厚的手掌捧起自己的脸仔细端详?如此想着,史雅琦咧开有些干裂的嘴角漾出甜蜜的笑,鼓足勇气正要迈开步子往前走,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他抬起头,就看到了这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的人自钱庄中走了出来。
王鲲頔变得更加成熟稳重了,轮廓清晰的越发俊朗的脸上挂着得体而自信的微笑,一身蛋清色的缎子长袍衬托出他的颀长身材。进出钱庄的人都会主动上前点头作揖,他也一一回应。他果然做到了,就像他当初对自己说的那样,王家的生意果然再次红火起来了。
史雅琦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止了,但是心却跟随着王鲲頔的每一个脚步剧烈地跳动着。自己要迎上去祝贺他吗?还是就这样等着他走过来?那么,在他看到自己的时候要说些什么?要用怎样的表情呢?
正想着,史雅琦看见王鲲頔一个弯腰,抱起了从旁边冲他跑过来的小男孩,一边走一边宠溺的摸着孩子的脸庞。
终于两人之间的距离足以让王鲲頔发现站在他面前的人了,在下一刻史雅琦对上了王鲲頔无意中投过来的目光。就在那一瞬间,史雅琦居然紧张得忘记了心跳和脉搏,大脑一片空白。

然而,王鲲頔只是在最初的时候怔了一下,随后就稳住脚步,带着只有面对陌生人时才会浮现在脸上的寒暄的浅笑,从史雅琦身边走过,就像刚刚那些走过史雅奇身边的许许多多匆匆赶路的人一样……
雨,倾盆而至,不由分说地淋湿了史雅琦的头发,多余的雨水更是野蛮地顺着他的脸颊流淌到衣服上、鞋子上,最后飞溅到地上,和那些没有障碍直接溅落到地上的雨水汇合到一起,无情地带走了他身体里所有的温度,在周围升腾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将史雅琦吞噬……
只觉得窒息的史林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王关长正赤条条地压在自己身上……

第四十七章

史林呆呆地看着半趴在自己身上陷入沉睡中的男人,木然的表情中隐约透出些许疑惑,慢慢转动眼睛,看着视力所及的一切,完全陌生的人和完全陌生的地方。微微皱眉,他收回了视线,想推开身上的男人坐起来,但只一动,下半身令人羞耻的地方就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嘶……”
没有再继续,史林低下头,见自己从酒店白中带灰的被子中露出来的身体是完全□的,胸前和手臂上星星点点分布着散发淫靡意味的红色印记,而盖在被子中的腰部以下的部分此时给他的感觉也是不着寸缕。史林再一次看向因为他的动作已经扭身躺到床另一边去的男人,如黑色珍珠般眸子中的最后一点点光亮也慢慢暗淡下去。
“……你醒了?什么时候醒的?”半响过后,慢慢转醒的王关长抬眼见史林正低垂着眼睑望着自己发愣,人一下子清醒过来,趴起来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探询,语气里满是讨好的意味。
史林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回应,这让王关长有些尴尬,干笑一声想掩饰过去,但手还是不自觉地伸到腰间将被子拉到胸口。昨晚临睡前,他也曾预想过,今天早上史林醒来的时候他将要面对的会是怎样一种情景。
想起昨晚,王关长突然觉得当时那种完全控制不住的激动直至此时仍然顽固地存留在他神经的每一个末梢上。当他看到酒店房间那暧昧的暖色调光线下,床上史林那毫不设防的面容,颤抖的睫毛和散落在额头的碎发时,便知道一直以来所刻意保持的冷静很难再继续坚持下去。视野中的史林就像是一朵盛开得最美丽诱人的罂粟花,强烈刺激着他的感官神经,如着魔般俯下身子对因为酒醉并不清醒的史林说了喜欢。
其实说的那一刹那他还能明白,即使是酒醉,作为直男的史林也很有可能不能接受另一个男人的亲近,但令他丝毫没有想到的是事实却刚好相反。在他紧紧抱住史林那纤细的身体时,怀中的人只有最初的几秒有些僵硬,很快便接受了他。完全顺从配合的感觉让王关长大脑中残存的最后一点点理智也消失殆尽了,他低下头疯狂地亲吻起这个第一次见面就令他惊艳不已的年轻男人。
潮起潮落,待一切结束之后,从未有过如此满足感的王关长依然凝神望着沉沉睡去的史林好久才侧身躺下,此时理智总算是慢慢返回到了大脑之中。尽管史林表现得那样顺从甚至有意挑逗,但是王关长也不能完全确定那是史林自愿的,毕竟一直到最后,史林的意识都不能算是清醒的。到了明天早上,待史林清醒了,事情将会如何发展呢?他和史林的关系将会怎样呢?不觉得一阵心烦,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眼前却突然掠过史林岳父那张谄媚讨好的嘴脸,不自觉地王关长的嘴角爬上了自信满满的笑,原来事情会如何发展,他和史林的关系将会如何,全都取决于自己,如此一想,心情大好,加之刚刚的翻云覆雨,疲惫感倍增,再次闭了眼睛就睡了过去。
然而今早醒来却未能如昨晚睡前所愿……王关长这才意识到事情也许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不过再复杂的事情也总是要解决,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支起身子,直视着依然一动不动仍然反应全无的史林。
想了想措辞,王关长试探着开口说:“史林……我是真的很喜欢你,跟我好吧,有我的就有你的,就有范家的,我不会亏你的。”
史林眼睛都不眨一下,木木地盯着原来盯的地方,好像在听他说话,又好像没在听,整个人显得呆滞迟钝。
见没有被拒绝,王关长仿佛受到鼓励般凑近史林笑了笑继续说:“说来你可能笑话,连我自己也没想到,但是,真的,你是我这么多年来遇到的第一个让我动心的,那天你岳父邀请我去家里吃饭,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得不得了……不是我自吹,以我现在的地位,想找漂亮男孩那是一点儿都不难,其实就是不找往身上贴的自然也是不少,可我不喜欢他们那双势利眼,不喜欢他们的铜臭味,他们眼里只有我的权和钱,但在你身上这些完全感受不到,你真的很干净。原本我以为到这把年纪就不会也没有希望再动情了,可是没想到居然能遇到你,史林,跟我好吧,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然而,王关长炙热如火的视线和煽情的大段话语并没有在史林那里造成任何影响,也没有产生任何效果。史林仍然表情木然,愣愣出神,像是被灵魂舍弃的人偶。
王关长有些烦闷地皱起眉头,看来这个事情的复杂程度超过了他的预想,重新调整口气,他又一次开口说:“你是不是不能接受?或者说你不愿意?”不管怎么说,至少应该有个反应才是吧。
“……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或者……你想要什么补偿?恩……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昨天我那也是一时冲动了……不过你也很配合你也没反抗啊……我以为……我以……”说到这里,王关长有些说不下去了,整个房间里静得出奇,只有他自己的声音诡异地扩散开来,然后被寂静吞噬。
顿了顿,王关长再次直视史林的脸,那张脸在透过窗帘的晨光中散发着僵硬的毫无生气的气息,那双大大的眼睛虽然睁着,却好像并没有将这房间里的任何事物收入其中。不知道为什么,王关长突然有一种史林看的好像根本不是这个世界、这个房间的感觉,沁骨的凉气开始自脚底慢慢上窜,不安的感觉也不知道从哪里的缝隙里钻了出来……
“你……没事吧?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么?史林……史林!?”仿佛想摆脱渐渐爬上全身的凉气,仿佛想从不安的包围中抽身出来,王关长紧张地伸出手箍住史林的双肩摇了摇,然后又抬起来一只手在史林眼前来回摇了几晃。
不知道是不是眼前胡乱晃动的手指起了作用,史林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抬起头,涣散的眼神终于在几秒后汇集到了王关长脸上,然而下一句话让王关长的心直接跌进了看不见的无底洞里,“你是谁?杜员外呢?他把我抓回来了吗?……把我卖给你了?”史林的声音很轻,好像浮动在空气中近乎透明的飘渺薄纱。
“啊?”王关长虽然字字听得真切,却完全未得要领,只得一脸糊涂地半张着嘴。
“不管怎样,你放心吧,我不会再跑了,我没地方可去。”说到这里,史林摆了张惨淡的笑脸出来。
王关长听完,使劲咽了口唾沫,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光着屁股从床上跌跌撞撞地爬下去,两步并作一步迈到散落一地的衣服边,弯腰一把抓起西裤,从口袋里掏了手机出来。他现在必须给史林的岳父打电话,事情简直不是复杂两个字可以概括的了,可以说是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

第四十八章

踢开地上凌乱的衣物,弯腰从里面扯出团成一团的内裤,床边都没敢危坐,依次轮换地抬起左右腿快速蹬进去,王关长抓着手机钻进厕所,一屁-股坐在马桶盖上。这一连串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让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定了定神平了平气,他才点开手机的名片夹,在里面寻找史林岳父的名字。谁知“嘀嘀嘀”一声接一声的按键声使他好不容易定下的神、平下的气又再度慌乱和烦躁起来。
感觉翻了一个世纪才翻出史林岳父的手机号码,王关长赶紧按了拨通键,但就像是诚心跟他作对,电话一直响可就是没人接,一声一声拖长尾音的铃声就像一把带着细细锯齿的铁锯一样,来回撕磨着王关长的心,让他整个人甚至跟着那锯条滑动的节奏开始颤抖起来。怎么不接手机啊?聋了还是故意不接?!就在愠怒爆发的前一秒,他突然意识到现在的时间似乎尚早,习惯地抬起左手想看看表,却发现手腕上空空荡荡,这才颓然地想起手表在昨晚也跟随着随意甩掉的衣服早就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现在的自己,除了一条内裤,其它的一无所有,狼狈的感觉仿佛复活的猛兽般向王关长袭来。
好像是在大学时期发现比起女生男生更能够吸引自己,但在那个跟女生说句玩笑话都会被当成流氓抓去派出所的年代,只能把所有的想法和冲动都深深压抑在内心的最深处。后来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劳动局做办事员,在那里,所有人都习惯于勾心斗角,习惯于互相踩踏着奋力往上爬,渐渐自己也忘了本性,一门心思地仰起头望着上面,就像流水再湍急也终究只能循着河道汹涌一样,人生在不知觉间被复制:结婚生女、升官发财。年华在眼前瞬间流逝,一转眼早已年过不惑。
人生可以被复制,但是幸福却不能……和妻子的关系已经到了冰点,只是碍于颜面和财产分割谁都不提离婚,女儿则被宠得十分叛逆,根本是油盐不进、刀枪不入,跟一帮狐朋狗友在外面鬼混;官场上虽然每个人都点头哈腰、阿谀奉承,实际上各怀鬼胎,想找个人说说真心话,诉诉苦都变成了一种奢望。现在终于遇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存在,觉得每天去单位上班简直是享受而不是应付差事,却是现在这个结果……自己上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缺德事,直落得现今这步田地……
如此负气想着,电话里面早已经响过了7、8下,却仍然没有人来接……使劲按了挂断键,仿佛要杀杀周身的晦气,王关长才又再次拨通电话。
“喂……谁啊?!”电话那边的人显然还没睡醒,迷迷糊糊带着抱怨的声音自话筒传出。
听到对面那懒散的声音,王关长突然涌起一股无名火,一个想法闪过他的脑袋,是不是史林的岳父原本就瞒着自己什么?史林是不是本来就有什么问题,只是平时不犯就看不出来?或者是他们合起来算计自己?越想越有这个可能……“我!”
“哟!哟!王关长?这不是王关长么,您这么大早起来给我打电话有什么吩咐啊您说。”史林的岳父在第一时间清醒过来,声音顿时变成了谄媚的调调。
王关长决定单刀直入,“你女婿是不是脑筋有什么问题?”他知道,像这种时候,越是直接越是显得理直气壮,反过来才能让对方心虚。
然而,对方只是稍微愣了一下,仿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然后便毫不犹豫坚定地说:“没啊,怎么了?”
似乎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而且的确,史林在海关任职好多年了,俗话说纸里是包不住火的,如果他有这方面问题的话,即使是毫不张扬的他,肯定也早就被传得沸沸扬扬混不下去了。难道只是因为昨晚的事?能有这么严重?有这么大打击?王关长心中的怒气在这个想法掠过的时候瞬间熄灭。可是,昨晚自己并没有强迫他,史林从头到尾也没有反抗,反而配合得极其温顺乖巧。
“喂?”史林的岳父见半天没有回应试探性地轻轻喂了一声,但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挂断电话。王关长愣愣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深褐色防滑瓷砖,即使此刻脑筋不太好使,但还是不由得感叹:女婿一夜未归,现在自己又打电话过去,史林的岳父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自己刚才说到精神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方还能如此冷静,为了不让自己感到嫌恶和困惑而耐着性子等待,真不愧是在机关干了这么多年的老油条。唉~不管怎么说,现在问题出了,怎么都是要解决的,至于说,自己到底是被他们算计了还是现在的局面谁也始料不及,但是对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利用自己手中的职权,那么,这就好办。当初自己之所以冒险对史林的岳父提出要求,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只是交换而已。
王关长抬起头,清了清嗓子,然后才说:“你现在过来金皇大厦,1106房间。”
史林的岳父果然聪明了得,应该早就已经猜出个八九分,所以没有任何质疑就干脆地答应了。挂了电话,王关长坐直身子,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呼出来,站起身走出卫生间。
史林仍然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和表情,几乎静止不动,王关长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他还是无法接受就因为自己的冲动,史林神经就出了问题。慢慢走了过去,他俯下身子凑近史林的脸不甘心地再次问道,“你仔细看看……你真的不认识我么?”
史林闻声慢慢抬起头,注视着王关长近在咫尺的脸,半响之后摇了摇头。
“不认识我,却跟我光着身子躺在一张床上,你觉得可能么?”人就是这样,一旦在脑子里形成一个想法,就会执着地创造各种条件、做出各种努力去付诸实现或者证明。现在王关长无论怎么想、怎么看,都觉得史林是在装疯卖傻地联合自己岳父骗他耍他。然而,现在史林望着他的那双空洞却依旧没有任何杂质的透亮眼睛却让他在内心深处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算了!”王关长不情愿但又无计可施地别开脸,走到靠窗的沙发边坐下,闭上眼睛使劲揉搓着越来越痛的太阳穴。
大概二十分钟以后,敲门声响起,王关长抬起头,他并没有从史林脸上看到任何表情变化,也没从史林身上看到任何动作,叹了口气他站起来去开门。
“王关长,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史林的岳父进门就赶忙开口问。
“恩……我也说不好,你进去看看史林。”王关长想不出准确的词语去描述,或者他不愿意亲口说出那个让他头痛的状况。
史林的岳父听了扭头看向卧室。“史林?”他走进卧室,走到床边,而史林并没有对他的到来和呼唤产生任何应该有的反应。
史林的岳父不明所以地扭过头来一脸困惑地看着王关长。
“早上起来他就是这副样子。”王关长说着皱起眉头,手无意识放到太阳穴上。
史林的岳父再次把头扭过去,“史林?史林?……”
“你别喊了,我喊半天了,他完全不认识,确切说是印象全无……唉,你女婿如果不是精神上有问题,就是你思想工作做的不到位,这不是给我找麻烦么。”当领导当惯了,王关长总是习惯性地把能推的责任第一时间先推出去。
“不可能啊,他没毛病……是不是……这件事情对他刺激太大了?”史林的岳父下意识地照实否认,但很快像是想到了什么,偷瞄着王关长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试探着。
沉默了一会,仿佛在寻找恰当的措辞,王关长才开口说:“昨天他是喝多了,但是他没反抗,反而很配合,一般男的就算喝多了也是不可能配合的,所以我还想是你工作做得到位,谁知道……”
史林的岳父没有说话,他看看王关长,又扭头看看史林,想了想才说,“这样吧,我先带他去看看,有什么结果给您汇报。”
“恩,也只能这样了。”
岳父把史林带走了,史林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没有做出反抗,似乎现在谁带他去哪里,谁会对他做什么都已经无关紧要。

第四十九章

随着房门被关上的撞击声淹没在空气中,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能听到的只有王关长自己费力的呼吸声,那声音像是气体在吸进呼出的过程中大力摩擦肺叶和气管而发出的声音,粗糙的感受让他甚至开始觉得呼吸困难。这样继续下去或许真的会死掉的意识让他使劲干咳一声,想要从自己制造出的呼吸空隙中逃离出来。
王关长弯腰从地上拽起西裤,套在腿上,然后从口袋里摸出几乎压憋的一包烟,摸遍了所有口袋却怎么也找不见打火机,想要放弃的时候余光忽然瞥见床头柜上酒店用来做广告宣传之用的大尺寸火柴盒。他走过去一把抓起来,为了确认里面有没有而上下摇了摇,听见稀疏的琐碎声音,打开一看,果然只有5根,抽了一根划着,点燃手指间的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尽量让那有毒却能发挥异常作用的灰色气体一直弥漫到胸腔最深处,仿佛只有这样在吐出的烟圈的时候才能把所有不舒服的感觉全都带出体外。
头脑终于慢慢清醒过来,但是虚脱的感觉顿时袭来,王关长不由自主地跌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整个人几乎陷了进去一动不动。只有夹在手中的香烟向空中持续散发着一缕青烟,从细到粗最后在透过窗帘的黯淡晨光里扩散不见。
“嘶……”手上传来灼热的刺痛,王关长才终于从真空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望着凌乱不堪的双人床和空空如也的房间,王关长的脑子里突然闪过这样的想法:自己是不是应该跟着他们一起去?到现在为止他都不能确定史林是不是真的在精神方面出了问题。万一是那俩人合伙骗他,这岂不是给了他们一个串供合谋的机会?
这样一想,越来越多的诡异便在脑海中纷纷冒了出来。就算是直男,就算是被人给上了,也不至于在一夜之间疯掉吧?大吵大闹打打骂骂才是正常的不是么?而且什么员外,什么卖掉,这又是哪儿来的黄历啊?越想越不对劲,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朝门口快步走去。但是……这时候出去还追得上么?……就算是追上了想必该串的也早串完了,该装的也会继续装下去。在门口停下脚步,一股烦躁从额头蹿升至头顶进而蔓延开来占领了整个脑袋。
怎么就没想到呢?唯利是图的商人自然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从一开始史林的岳父应该就没真想让女婿跟自己,不管怎样,史林都是他的女婿,从一开始他自然就是打好了这样的主意。商人果然是商人,要不俗话说“十商九奸”呢,用女婿的一次就像换来自家生意从此在海关畅通无阻。自己小心谨慎了半辈子居然在阴沟里翻船。也怪自己,都这把年纪了还天真地要谈什么感情,命中注定得不到的东西,非要跟命争就是这样一个下场!
这样想着,王关长转过身快步走回床边,将手中燃烧殆尽的香烟狠命地按熄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中。从地上捡起衬衫套在身上,披上昨晚进门时搭在沙发上的西服外套他出了门,在前台推掉房间以后,打车回了家。
回到家好歹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重新出门时他已经恢复了平日里上班时的模样。接他上班的车子已经停在楼下,司机照例替他开门,除了王关长自己,没有人会看出今天的他和往日的他有什么不同。
走进海关的办公室,墙上的钟表时针刚好指在八点半的位置,没有迟到。除非有公事要办,否则他是绝对不会迟到的。王关长尽量让自己像往常一样去做,希望借由这样能暂时忘掉不快,哪怕只有一会儿。坐到办公桌后面的大转椅上,他伸手去拿早已经有人送来的最新的人民日报,这是他每天早晨的第一项工作,他深知只有在信息上保持最新才能对下面有话说,只有跟上面保持一致,自己说的话才具有必须的效力和约束力。但是今天他盯着报纸已经有二十分钟了,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随后进行的例会也没有任何改观……
重新回到办公室,王关长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时间是上午十点。通常每天上午的时间是最好过的,但是今天却如此漫长。坐进自己的大椅子,他使劲儿掐了掐太阳穴,头疼的感觉似乎越来越强烈。
躺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王关长看着上面显示的名字紧紧地皱起眉,他似乎已经能够预料到他即将听到的会是怎样一番话。
“王关长?王关长我在安定了,史林他情况不太好……”
“是吗?”果然,跟自己想的一样,王关长扯了扯嘴角,“大夫怎么说?”
“说是什么妄想症,也不还什么情感分裂症,我也听不懂,不过听大夫那意思挺严重,说得住院观察……怎么办啊王关长。”
“按照医生说的先安排住院。”
“……也只能先这样,不过……”
“我还有事要忙,再打给你。”控制不住厌恶的情绪,王关长直接打断了史林岳父的话,随便找了个借口,没再说什么便挂断了电话。果然如自己所猜,他们商量好了,自己真是没事找事,天真的以为找到了爱情……那么好啊,既然想住在精神病院里装病,既然要演戏,那就请继续。自己倒要看看,这精神病能装多久?这安定医院能住多久?到时候这父子俩要如何收场。
接下来连着几天,王关长都接到了史林岳父打来的电话,本来还想耗着等他们自己熬不过去原形毕露,可看意思史林岳父还惦着把戏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实在懒得再费神费力,王关长不得已拨了一通电话给他的初中同学,现在任市局局长的老宋,“喂,宋局啊,好久没见啊……是啊是,说起来今天是有点事情想麻烦……我想调份病例查个病人,你给安排下……是啊……哈哈,不忙不忙,看你时间,行行,友情后补,请吃饭算什么啊,咱请全套的,哈哈,恩恩,回头见。”

愣愣地盯着摊开在办公桌上的病历和调查资料,虽然很难相信,可是病历上白纸黑字写着——重度妄想症和情感性精神分裂症。如果这是自己去医院看的,或许还有怀疑医院和史林岳父串通造假的可能,可这是宋局专门派便衣去安定医院要来的,没有倒手直接送到自己这里来,医院没有理由骗市局的警察。
原来自己一直都想错了,他们没骗自己,史林是真的出事了。王关长忽然想起了以前史林岳父曾经对他说过的家里的事,当时只是为了博取自己的同情增进关系才说的吧,但也就是从那里开始了解史林,了解到他那种被压抑的纯净。又想起史林曾经说过的经常失眠的事,也许,自己的行为就是史林在压抑了那许久之后的导火索,引爆了他所有的负面情绪。
王关长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史林的病例,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是我,史林怎么样了?”
“王关长?恩……他还是老样子,不太好,基本上不开口说话。”
“好好给他治,我一会儿让人事给他办病休,停职留薪。”
“啊……”电话里史林的岳父下意识地发出诧异的声音,很明显没有想到一直态度冷淡的王关长怎会突然有个360度的大转弯,连声在电话里谢过以后,陷入沉默,两边都没有再说话,却很默契地都没有挂断电话。
王关长知道,老谋深算的史林岳父想必是猜到自己还有话说,的确,他定定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至于你家的货,你就别太操心了,我不会太亏你的……有机会我去看看史林,好好给他治,我还有事,先挂了。”
最终还是这个结果:自己心里不太好受,史林也不好过,恐怕高兴的只有他岳父一个人吧。

第五十章

迎面走来的男人眉头紧锁,面色暗黄,平时总是梳理得十分整齐的头发如今随意耷拉在额前,他视线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甚至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
呵呵,张大夫不禁在心中暗笑,果然,这件事对王钰的打击真的很大呢,不过也难怪,作为倍受院长青睐的主任医师——医院里最年轻的精神科主任,却在事业青云直上的时候犯了一个谁也不会想到的严重错误,不仅把自己的重症病人带回家,最关键的还是那个病人居然从他家里跑掉了,而且到现在仍然没有找到。真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还没有将这件事说出去就已经东窗事发。这件事情对一个精神科医生来说就相当于狱警把看守的重刑犯人弄丢了一样。如今,咱们这位大主任恐怕一世英名就要毁于一旦,不过,对于这样的结果,自己能送给他的也只有两个字——活该。
张大夫甚至可以直言不讳地说,他期望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他早就觉得应该出一件大事来教训教训王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谁让他总是那么自以为是,谁让他总是那样我行我素,谁让他总是和周围的人和事格格不入,谁让他……总之现在他就是自作自受!张大夫在心中大喊,这些年来郁积在心中的对于王钰的不快总算能找到出口发泄出来了。
王钰总是和其他医生不一样,在别人已经拿这个工作只是当做谋生手段时,王钰却满腔激情;在别人早就不会傻傻地认为能用温情来感动神经病患者的时候,王钰却相信相互理解有助于治疗,他总是能找到一些别人想不到的新鲜的方法来问诊,当然有成功也有失败,但他总是乐此不疲。原以为这只是暂时的,王钰会像所有新医生一样,刚刚参加工作时都拥有激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认清现实之后就会变得和所有老医生一个样,但是事实却不是。一直到现在,几年过去了,王钰却仍然和刚来时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有业务水平飞速提高。
张大夫知道有些老大夫在最初的时候曾经有一句没一句地“教育”过王钰,传授给他在医院中的生存之道,毕竟医生这一行不同于其他职业,错误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那么唯一的途径就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这样哪怕没有效果,也不会出问题。但是这些金玉良言似乎对王钰没有任何效果,他不和你争辩,也不表露自己的观点,只是依然我行我素。不管别人如何在背后议论他甚至重伤,他好像都无动于衷、毫无改变。在张大夫的眼里王钰俨然是一个完全活在自己世界中的、和现在的这个社会大环境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的,满脑子充斥着不现实思想的另类。
另类在这个有严重趋同心理的国家是不被允许的,张大夫知道,除了自己还有很多医生期望王钰出问题,看他的笑话。只不过这几年碍于不知道脑袋搭错什么筋的院长的维护,王钰不但没倒霉反而节节高升,这更加剧了其他人的敌视。他们表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都在纷纷议论“院长眼睛瞎了吧。”“不知道这小子有什么后台,私下里给了院长多少好处,有什么资历啊,就当上了主任,不过是发表几篇论文,参加几次形式主义的学术论坛,说实在的,能为医院创收还是咱们这些踏踏实实做事的人。”“小护士们还都吹捧他,不过是个小白脸儿罢了。”

张大夫想,自己当初之所以把史林这个病人交给王钰多数就是想看看他怎么收场,他早就知道史林这个病人不一般,市局关系的人,治疗好了一切都好说,但要是治疗坏了有可能以后再努力也无济于事,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的,还要继续往上爬呢。不能保证稳赢,就要保证不输,这是医院里不成文的规矩。当初还抱着如果王钰把史林治疗好,自己肯定会后悔的担心,现如今看来当初的决定简直就是英明。
张大夫看到王钰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出奇地舒服,还治疗病人,这回让病人给治了不是,不,是让病人给毁了,呵呵。早就说过安安分分地赚这份钱就得了,不要老整出什么幺蛾子,这下直接完蛋了吧。现在就等着接受处理吧,那病人能找到还好,要是还搞出什么别的乱子……呵呵。
不过王钰也够强的,都已经让他停职在家反省了,居然还天天往医院跑,要是搁自己肯定就没脸再来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果然有个性的人干得出有个性的事来,自己这种普通人理解不了。想到这里,张大夫回头看看已经从身边走过去的王钰一眼,扯了扯嘴角,回身朝住院区走去。
平时走过无数遍的走廊如今好像变成了冗长而迷蒙的隧道,将自己低落的心情无限拉长……王钰在电梯前停下脚步,抬起头望着依次递减的红色数字,感觉它们就像是自己的心情,慢慢接近低谷。史林到底去哪里了……已经三天了,自从那天早上醒来发现史林不见之后已经过去了三天……自己跑遍了所有地方,他可能去的、不可能去的都找遍了,却完全找不到那熟悉的身影。
史林现在怎么样了?他能安然无恙地度过这三天么?即使他能安然度过,那么接下来还要有多少天?他要如何度过?会不会有危险?还是……他会不会已经……王钰不敢再往下想,这三天来,这些问题像无数只蚂蚁在大脑中啃咬一般折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记得医院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院长震惊的表情让王钰差点儿以为这位年过半百的男人会在下一秒钟疯掉,不过还好这只是他个人以为。然后就是被勒令停职,在家反省,等病人找到再做处理。可是他怎么可能在家里呆得下去?他不能忍受什么都不做静静等着史林的消息。即便他没有能力找到人,至少他也想呆在能最早知道消息的地方,所以即使来医院会接收到许许多多异样的眼光和冷嘲热讽的语言,他还是每天要来。
突然,口袋里传出熟悉的手机铃声,第一句歌词还没有唱完王钰就已经接起电话,“喂!?”
“啊?啊,王主任……”似乎对于电话这么快被接听完全没有想到,对方错愕地结巴起来。
“史林找到了?”是杨晓彤,王钰的第一反应就是她要告诉自己史林找到了。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刚才院长来电话,让我通知您现在赶紧来一趟医……”
“我这就上去。”未等杨晓彤说完,王钰已经挂断了电话。电梯刚好在他面前打开,他一步跨进去按了6楼的按钮。他真希望当他踏进院长办公室的时候,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史林找到了……”

第五十一章

“这次没事你就烧高香吧……”
院长夹杂着疼惜的一句责备却将王钰瞬间拉出了万丈深渊,“找到了?!”害怕失望,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想听到确切的回答。
院长看了看王钰,点点头。
“我去看看他。”王钰说完,转身就朝门外走。现在立刻就想见到史林,他怎么样了?这几天他是怎么过的?身体状况怎么样?精神状况怎么样?王钰觉得自己有好多话要问,有好多话要跟史林说。
“你站住!”虽然万分不情愿,但身后传来的院长那不容忽视的严厉声音还是让王钰不得不在门前止住脚步。转过身,他看到了同样严厉的表情。
王钰知道老院长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平日里也很是照顾自己,能当上主任院长也是顶住院里院外很大的压力,只为了让他能更好地发挥所长,这一次自己真的是给医院也给院长制造了很大的麻烦,真的很抱歉,但是现在只想快点看到史林……
“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但是……”院长突然停下来,注视着王钰,直到王钰视线的焦距终于准确地对上了他的眼睛后才缓缓地继续说道:“我希望你现在先把情绪稳定下来,如果你做到了,我觉得你应该想得到,不论从哪个方面考虑现在你去见病人或者病人家属都不太合适,虽然他们不打算追究你的责任。”
“……”追不追究责任倒是无关紧要,就是这个医生不干了也没什么关系,犯了错就应该承担后果,王钰对此毫无怨言,他只是想看看史林,看看他现在的样子,知道他好不好……
“你这次惹的麻烦不小,你也知道那个病人很特殊……不过这次也幸亏这一点才能拜托到公安局的人出面帮忙,否则……”说到这里院长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如果真的没有找到,或者找到了但出了什么事情,你说该如何是好?你要怎么办?医院又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这些后果你在做这件事之前都考虑过么?”
“对不起,院长。”王钰不无惭愧地低下头。他不是没有想到过可能出现的状况,但是当时,在他从门上的窗户看到史林在夕阳下的脆弱表情时,仿佛一切都从头脑里消失了,仅存的只有心疼和必须要做些什么的想法。可是这些感觉,恐怕没有人会理解,包括面前一直以来支持自己的院长。
“……当我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怎么也不能和你联系在一起,工作是要讲究方法,但也要遵循固定的原则。是,对于精神病患者,我们要给他们更多的关爱,是要把他们当成最亲的人,但是也要有个限度,这就是医院的规章制度。你带病人回家很明显就是超过了这个度,那就不对了,再怎么说他们毕竟不是正常人,你工作了这么久怎么这点还闹不清楚呢?”院长有些不满地皱起眉头,仿佛到现在他都不能理解为什么王钰会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来,“你让我……你让我怎么说你,让我说你点什么是好……你也不想想,就算他没跑,反过来要是对你干出点什么来,你后悔都来不及啊……”
王钰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是那些困扰自己二十多年的梦?还是史林给他的感觉?他不明白,更说不清。就算说出来,恐怕也只会被当成胡言乱语,徒增院长的震惊和不解,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
“还好人家比较明事理,答应不追究了,真是万幸。”说到这里,院长也终于放松了神经,表情也不再那么严肃。他坐回办公桌后的转椅,看了看王钰,见他几天来憔悴异常的样子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停职的事就算了,吃一堑长一智吧,以后要严格按照医院的规章制度办事听到了吗?”
“恩。”
“好了,你出去吧,把年假休完,整理好自己的情绪,然后来上班。”院长冲史林挥挥手,翻开办公桌上的文件。
从院长室出来,王钰并没有按照院长说的那样直接回家,而是立刻朝最近的一部电梯跑过去。他必须要见到史林,不然他怎能安心……电梯终于停在了住院部那一层,门只打开一条缝王钰就伸手抓住一边的电梯门,仿佛是自己使了浑身力气才使它打开了一般,钻了出去。
“哎呀!”
着急之间没有看清电梯门前恰好有人,若不是及时闪躲,就肯定要撞个满怀,但还是引得对方大叫一声,但王钰顾不得去看对方是谁,调整脚步就往住院区跑。
“王主任!”
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总有人喊住自己呢?如此想着,王钰不耐烦地扭过头,看到刚刚撞到的人正是杨晓彤。
杨晓彤稍微打量了一下王钰,仿佛洞穿他心事般地瘪瘪嘴说:“您别去了,那个病人刚办完出院手续,已经被家属带走了。”
“带走了?”王钰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简单重复了一遍。
“您别担心,他们走时我刚好在楼道里碰到,那个病人状况挺好的。”看到王钰的焦躁不安的表情,杨晓彤安慰着说。
走了?离开了?失而复得的史林自己连见上一面都没有就又消失了?
“为什么?”
王钰突然厉声问话,吓了杨晓彤一跳,“什么……为什么?”
“他的主治医生是我,没我的签字,他怎么就出院了?”
“这……我不知道啊,可能,可能是院长特批的吧……”杨晓彤话还没说完,就见王钰掉转方向撒腿朝楼梯间跑去,“王主任!”
医院大门口,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车子几乎堵塞了整个大门,这是每天都能见到的情景,此刻的王钰却由衷地希望往日被人咒骂的堵塞在今天能够延缓史林离开的脚步……
疯了似地在车海中穿梭,疯了般地想要在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车窗里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但是无论王钰怎么看,怎么找,满眼都是陌生的车子与陌生的人,还有他们对自己投来的漠然的,质疑的,甚至是厌恶的视线。
在哪里?在哪里?!
随着不断有车子开出开进医院的大门,王钰渐渐失望,继而演变成无底的绝望,最后他唯有呆呆地站在车流之中。他忽然产生一个意识:史林是被找回来了,被医院,被他的家人,被公安局,但却不是被自己,也许自己永远把史林弄丢了……
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王钰才拖着麻木的神经麻木的双腿慢慢挪回办公室。
杨晓彤正在写着什么,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王钰进来,赶忙站起来问,“追到了没?”没有得到回答,她想了想又开口说:“恩……您也不用觉得太内疚,我们都知道您这么做全都是为病人好,我觉得家属也能感觉得到,要不他们怎么不追究责任了呢?重要的是我觉得病人也能感觉到的。”
王钰抬起沉重的头想对杨晓彤笑笑,算是对她安慰自己的感激,但是他真的笑不出,最后也只是有些滑稽地扯了扯两边的嘴角。
“我收拾一下,休年假去。”坐在办公桌边发愣到下午,王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来跟杨晓彤说。
“啊?”杨晓彤被这突然而来的没有前言后语的话弄得有点不知所措。
“年假过后我会回来上班。”没再多说什么,王钰从抽屉里拿了手包就离开了医院。

第五十二章

史林找到了,然而王钰觉得只有在最初听到消息的那短暂的时间里他的心是踏实的,但是现在,他不仅没有了安心的感觉,相比前几天充斥整个神经的担忧,如今心里却是空落落的,甚至觉得这早已经住习惯了的房间也空空荡荡的,躺在床上,王钰被落寞和孤独团团包围住。
放在床头的手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响起,等到王钰终于意识到的时候,似乎已经响了很久,特意设成的柔和铃声在现在的房间中却显得异常刺耳,但是王钰一根手指也不想动,甚至连一直凝视着天花板的视线也不想移动半分,所以他任凭铃声继续,直到打来电话的人终于放弃,房间再次陷入空落的安静。
王钰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一整块僵硬而没有生气的石膏沉沉地架在床垫上,忽然之间,他不知道接下去要做什么。去旅游?毫无感觉,完全没有之前那种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期待心情。去工作?工作又是为了什么?
王钰愕然发现,他的生活和之前已经完全不同……
史林突然出现在生活之中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短暂得只有一个星期,表面上并没有得到什么,也没有失去什么,没有改变什么,也没有被什么所改变,所有的一切只不过又恢复成原本的面目,但实际上一切又都不一样了。史林好像带走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王钰说不清楚。
“……你不去医院可以么?”
“……我不去医院呢?”
“……会不会让你很为难?”
“……给你添麻烦了……”
随着声音,那天早上史林说话的样子渐渐浮现。王钰眨了眨眼睛,画面是那样清晰,就连说话时睫毛的微微颤动都看得一清二楚。就像是按动了播放按钮,几天前的记忆开始在王钰的脑海里回放,似乎史林跟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总是很小,视线也不会在他身上停留太久,一副小心翼翼观察他的样子,但是现在想来,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史林眼神中淡淡的期许和不安,隐约还有些对于结果的认命般的无奈。那双幽深明亮的眸子再一次出现在王钰的脑海里,这次深深地刺痛了王钰的心。
王钰开始后悔,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当时没能够这样细致地去观察史林,没有去想史林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怀着怎么样的心情,期待的是什么,不安的是什么……而自己给予史林的又是些什么呢?
“……你听我说,你是我的患者,我是你的医生,从这一点上来说,你什么时候康复了我才会安心,但是……从私人角度来讲,我有很多事都想要弄清楚,这个……我需要你帮忙,你愿意帮我么?”
自己是这样说的……自己一直以来想的都是自己,自己的梦,自己的疑问,自己的感觉,自己的担心和踌躇。那么在史林的眼睛里,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冷酷还是残忍?然而,自己却没有听到史林一句埋怨的话,印象中他最后也是冲自己笑着……
或许是真的太累了,王钰在混乱与自责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算宽阔的马路,中间有一条修剪得非常整齐的绿化带,种植的是北方城镇中最常见的低矮灌木,深深浅浅的绿色塑造出不同的图案,它将马路分隔成左右两道,互不干扰。
……这里好像是自己中学时上下学的必经之路,自己怎么在这里?王钰无意识地沿着人行道向前走着,头上不知道名字的树冠挤满了细碎的紫色小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忽然,王钰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自己忽然变小了,变成了中学时的样子。还来不及惊讶,路中间的隔离带中忽然有一团白色闪过他的视野,王钰停下来朝那里看过去。
居然是一只如一团棉花球样的黑白相间的小狗,正蹲在灌木的枝杈之间,小小的耳朵向后无力地耷拉着,身上的毛脏脏的,滚了很多尘土,此时正抬着小小的脑袋看着面前不时过往的汽车。
王钰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小狗似乎是发现了他,一双黑豆般明亮的眼睛朝他望过来。从最初的警惕慢慢变成像是揣测的眼神,最后王钰在那双黑色晶体几乎占据整个眼眶的眼睛中看到了怯生生的一丝期待。王钰有一种冲动,想走过去,摸摸它,抱它回家。他朝小狗过去,但是却在半路硬生生地停下脚步。让他百般无奈的事实摆在眼前,走过去自己又能怎样?真的抱小狗回家?自己那个超级爱干净的母亲能容得下它吗?如果不行,那就意味着自己要把它再抛弃一次……
灌木中的小狗直直地盯着王钰,往前凑了两步。
王钰却下意识地往后退,他明白小狗在期待,他也想抱它回去,但是真的不得已,咬了咬牙王钰一个扭头就走,一口气走出去好远。甚至一边走一边在咒骂——肯定有很多人看到那只小狗,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好人去收养它呢?难道如今的世道,人们的同情心都退化了么?……直到拐过路口,王钰似乎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两道灼热的视线落在他的后背,但他没有回头……
镜头一下子换到餐厅,王钰拿着碗筷却怎么也安不下心,眼前总是晃动着小狗那双漆黑透亮的凝视着他的眼睛。被它期待是因为自己先朝它走过去……如果一开始没有走过去就好了,这样它便不会对自己有所期待,可自己明明已经做了,却又在半路落荒而逃,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小狗在明白了他的意图之后那双眼睛终会露出什么样的眼神,会有多么失望,他甚至隐约听到了悲哀的哼哼声……
时间越来越晚,城里的夜空黯淡得一颗星星都不愿意停留,外面被黑暗笼罩,会有好心人救它么?如果没有,到现在它仍然饿着肚子蹲在那里吧……它能撑多久……
承受不了出现在脑海中的推测,王钰放下饭碗便跑了出去,顾不上身后传来的母亲的责骂声。
气喘吁吁地回到那条路,却看不到小狗的影子,是不是没找对地方?王钰抱着最后的希望顺着隔离带走,但哪里还有狗,狗毛都没有半根……愣愣地站在马路中间,王钰喘着粗气,口中干涩得如火烧般。
“……”一下子惊醒,王钰意识到刚才原来都是梦,但他知道那却也不完全是梦,那是他小时候确实经历过的事情,到现在当时站在那里的心情他一直记得。这个记忆一直被他下意识地压在内心最深处,但现在却如此清晰地忆起,就像是硬生生地揭开了他心里的一块疤。
其实,并不是抱着什么样的治疗目的才去对精神病患者亲切,只是每当王钰看到那些没有人同情甚至被厌恶的被扔来医院的精神病人,就会有多年前站在马路隔离带边时的那个感觉。病人没有选择,他们只能等待家属或者医生作出选择,如果你此刻不管他,放弃他,那么下一刻,他或者他的希望也许就不在了,在哪里呢,没有人会知道。
王钰总觉得精神病人和小动物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他们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单纯的出于本能,他们毫不掩饰,没有半分虚伪。他们要是相信你,这辈子都会相信,如果你告诉他们在一个地方等你的话,即使天上下来刀子他会聪明地顶着一张面板继续原地不动地等你来,这种执着是一般人所不能比拟的,却正是一般人眼中的所谓不正常甚至变态。王钰有时候很佩服他们,毕竟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正常人又能如何?出于本性的事情正常人却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很难做到。王钰想起了马克吐温的一句话,“达尔文的进化论是错误的,人类不是由低级动物进化而来的,其实是由高级动物退化而成的。”失去了本性的自然,多的都是虚伪的恶习。
但是对史林,自己并没有真诚,并没有出于本性……对史林,自己总是有所保留,因为自己一直在害怕,可笑的是到底怕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所以现在的结果就是对自己的惩罚。
此时,在王钰面前,史林的眼睛和小狗的眼睛重合了,他们的神情居然惊人的相似。原来他们自始至终对自己都没有埋怨和指责,他们理解自己的无奈和选择,默默承担着后果。但是正是这一点最让人难受,王钰觉得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透不过气来。
当初要是把那条小狗抱回家就好了……下一步的事情到下一步再考虑不迟不是么?最起码现如今至少不会后悔,不会在那一刻就失去。史林也是一样,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说那些话呢?为什么要有那么多顾虑,为什么想到的全是自己,为什么要害怕那么多也许根本不会发生的事情而看不到眼前的一切……自己和一直以来厌恶的那些所谓的正常人到底又有什么区别?做出了那样让人厌恶的选择,出事以后就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消息,其实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安心罢了……
王钰痛苦地蜷缩起身体,把脸埋进双手之中。
第二天,他简单地收拾行李逃也似的离开了家,随便坐上了一列南下的火车。

第五十三章

在不知名的小镇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差不多十几天,王钰重新回到了这座城市。然而他发现这次的离开不过是一相情愿自欺欺人的行径,在踏上归途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一切便都重新回到了脑海,人为中断的生活轨迹仍然无法避免地再次接上了之前的轨道。
把不多的行李扔在门边,王钰走进浴室洗了个澡,便自暴自弃地将身体扔在了床上。这段短暂的逃离没有能够缓解内心的内疚与自责,反而让他更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他之前所做的事情,和史林共同经历的一切,是永远也无法抹去的。王钰发现他根本忘不了史林,不管是因为什么,也不管那感情到底是不是爱情,史林对他来说都像是一个在心中生根发芽的种子,已经成为一个无可替代和刻意掩埋的存在。王钰认命了,他和史林或许真的是命中注定,从那一天俩人在病房见面的那一刻起,或者从自己开始做梦时开始,又或许……要更早……

“我回来了,雅琦!我回来了~~”王鲲頔快步如飞地冲进后院,因为长途跋涉而顾不上梳理的头发有几缕随风飘在额头两侧,布满灰尘的脸上却尽是兴奋的神情,在外面奔波了整整三个月,他终于回来了。
原本对于这趟江南之行王鲲頔并没有抱太大希望,毕竟之前不管是父亲王显德还是自己都已经多方拜托过很多次,却未能得到期待的答复。但是出乎意料的,大概是他完全放下自尊的诚恳态度和不眠不休地站在门外恳求的执着终于感动了对方。这一次,几个和王家有生意往来的大钱庄终于有一家愿意借款给他。虽然银两不算太多,但如果精打细算计划好使用的话,应该足够维持王家目前仅剩下的几单生意,只要这几笔买卖做成,王家便能有些资金周转过来,到时候就可以从现在的窘迫之中脱离出来。
拿到银票的那一刻,王鲲頔的第一个想法便是立刻赶回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史雅琦。之前对他无论有多少承诺和誓言都只是水中月镜中花,有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是现在终于有望了,他要告诉史雅琦不用再担惊受怕了,自己可以保护王家,可以保护他。
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甚至有好几次错过了客栈而在野外驻扎休息,但王鲲頔却一点也不觉得累,不觉得苦,只要他想到离家的路程越来越短,见到史雅琦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就充满了干劲儿。尽管这样让跟随他的几个家丁都在背后叫苦连连,王鲲頔也不得不报以歉意的笑。
十日之后,王鲲頔终于回到小镇,回到了王家的宅院,他先打发家丁去书房跟老爷夫人报告,而自己则顾不上喝口水喘口气的工夫径直朝后院奔来。但是当他推开门,却没有看到想象中史雅琦迎接出来的身影,也没有听到那阔别已久的亲切回应,扑面而来的只有房间中那好像许久不曾有人居住过而散发出的阴冷的潮气。
“雅琦?”王鲲頔轻唤一声,在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之后他慢慢走进了房间。
房间中的一切跟他离开时几乎没有什么不同,正堂中间是他平时读书查账写字用的书案,涮得干干净净的毛笔整齐地挂在桌案右上角的笔架上,砚台、镇纸、笔搁则并排放在靠下一些的地方。
抬起头看到的是靠墙的烛案,上面一边一个放着插着红色蜡烛的烛台,红烛燃了一半,右边那个烛台下面的莲花托盘上还放着史雅琦剪灯芯用的黑铁小剪子。
烛案下面的隔层上放着他临走前史雅琦一直在用的竹扦子,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几枚银针,其中一根针尾上还穿着一段蓝色的棉线,竹扦子最下面零星散落着几块和他脚下穿的布鞋同样颜色的碎布。
王鲲頔把头转向卧房,床前的帷幔被整齐地撩起挂在两边的紫铜帐钩上,被褥很整齐地叠靠在床里侧,对面的梳妆台上还零星地散放着一些胭脂水粉。
但是,面前这熟悉的一切却让王鲲頔感到了一丝不安,所有这些无一例外地让他感觉不到任何生气。王鲲頔走到梳妆台边,伸出食指在台面上刮了一下,举到眼前,望着指腹上那厚厚的一层灰尘紧紧地皱起眉。这个房间已经完全没有了温暖的人气,一切都在告诉他这里根本已经许多都没有人居住了,甚至下人都不曾来打扫过。
这是怎么回事?雅琦呢?王鲲頔扔下肩头的行李包,转身飞奔了出去。
后院的池塘是史雅琦经常去的地方,平时谈完生意回来只要发现他不在房中,那就必定能在那里看到他的身影。但是,当王鲲頔站在池塘边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妻子的身影。风吹池塘,水面掀起层层波纹,却不见往日倒映在水面上的人。王鲲頔愣住了,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人呢?到哪里去了?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搬去别的院落了?那最有可能的地方便是母亲王夫人的东院,自己临走的时候曾经嘱咐过母亲,让她帮忙照顾史雅琦。应该是这样的,压抑住内心越来越升腾扩大的不安,王鲲頔迈开大步朝东院走去。
“少爷?”这时,一个手提木桶的家丁迎面走过来,看到王鲲頔先是一愣,但随即认出是自家少爷,赶紧扔下手里的东西跑上前来,“少爷您回来啦,我这就去禀告老爷!”
“等等!”王鲲頔一把抓住就要转身的家丁胳膊,“少夫人呢?他搬去哪个院子了?”
“啊?”家丁楞了一下,刚刚还兴奋的脸上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少夫人……少夫人……小的只知道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少夫人了……”
原本只是想从下人这里快点打听到史雅琦到底搬到了哪个宅院省去些寻找的时间,快一点见到他人,但王鲲頔却怎么也没想到,听到的竟然会是这样的回答。什么叫好些日子没见到少夫人了?不管是在哪个院子,三个月的时间也不可能完全不打头照脸,而且王鲲頔认得出这个下人恰恰是负责正堂花园的,至少他应该会在早中晚三餐的时间见到史雅琦不是么?照他这么说……难道雅琦不在府中?得出的结论让王鲲頔瞬间绷紧了神经,“什么意思?”
“呃……小的……小的只是在几个月前见过一次少夫人,就是……就是少爷走的那天,那天少夫人……少夫人她……”下人欲言又止的神色让王鲲頔的不安升级成了烦躁。
“她怎样?”手上不由自主地加大力度,捏得下人差点叫出声来。
“少……少爷,少夫人……她……她那天打扮得……非常漂亮急匆匆地出去了……”
“非常漂亮?”王鲲頔听了皱起眉头,揣度着下人话中的意思,却仍是不明白,他用疑惑的眼神示意下人继续解释,但下人说什么也再不肯再说。
无暇在这里继续无谓的纠缠,王鲲頔松开手把下人甩到一旁,快步朝父亲的书房走去。肯定是哪里不对劲:空空荡荡的院落、下人吞吞吐吐的神情还有只言片语的凌乱描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雅琦你在哪?

第五十四章

王鲲頔气喘吁吁地冲进书房,但眼前的情景却让他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想象之中,把祖业视为生命的父亲应该是家中除了史雅琦以外最盼望他回来的人了,所以尽管他立刻就想见到史雅琦,到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还是派同行的下人到书房去向父亲王显德禀报消息。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他冲进书房时,看到的居然是父亲王显德站在那巨大的红木桌案前俯身写着毛笔字。

王鲲頔愣愣地看着面前如此悠然自得的父亲,难以想象这个在他离家之前还因为生意的窘境而愁眉苦脸、寝食难安的人,现在竟然可以平心静气地练习书法。就算是父亲已经从先自己一步的下人那里得到了消息,知道这次南下自己终于带回了能解王家燃眉之急的银两,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眼前这样的平静祥和……而且自己刚刚冲进来时的脚步并不轻,但父亲却似乎完全不为所动,就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只是因为过于聚精会神?还是……故意如此这般?
从刚才就开始出现的莫名不安感忽然之间向王鲲頔席卷而来,他的呼吸甚至比刚才奔跑时还要更加急促几分……顾不上什么繁文缛节、礼数孝道,他凑前一步直接问道,“雅琦呢?雅琦在哪里?”
王显德执笔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显然是听到了王鲲頔的问题,但是却没有立刻抬起头看他,低垂着的视线似乎仍然停留在刚刚未写完的那一笔上。没能够得到回应让王鲲頔越发急躁,“他去哪儿了?”他再一次问道,声音比之前又提高了许多,任谁都能听出他语气中的迫切。
王显德此时终于慢慢抬起头,视线对上了站在他面前风尘仆仆却满脸焦急的儿子的眼睛,但只有那么一瞬间,下一刻他便借着将手中的毛笔放在右手边的笔搁上的动作而移开了视线,然后就好像从未听到任何问题一样,用平淡至极的声音说道,“听家丁说你这次出去筹到钱了?”
“……”王鲲頔强忍着咬了咬下唇,不对,急切等待着盼望着自己带回救命稻草的父亲怎么可能是这样一副淡然处之的态度?凝视着面前的王显德,王鲲頔一心想要从父亲脸上看出到现在为止这所有一反常态的原因。强压住内心的焦躁和不安,王鲲頔回答,“恩,虽然不多,但是足够应付目前的燃眉之急。”
提出问题的王显德并没有对王鲲頔的回答做出任何积极反应,只是低头拉开书案下面的小抽屉,取出一张叠捏得方方正正的纸,伸手放在离王鲲頔最近的桌边。
王鲲頔疑惑地看了看父亲,伸手拿了将纸展开,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后,他愣住了,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对于自己的归来父亲并没有预料之中的高兴,因为他手中的这张纸居然是张五万两银票,远远超过了他筹回来的钱,但同时他却更加困惑,这钱是哪里来的?“这……?”
王显德一个欠身在身后的红木椅上坐下,叹了口气说:“这是你走以后,我拉着老脸求到的……为父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王家的兴衰……”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抬头看着王鲲頔,不知道是想观察儿子的反应还是别有意味,然后加重语气继续道:“王家的兴衰就全都包在你身上了。”
王鲲頔闻言锁紧了眉头,他再次看了一眼手中的银票,若是在三个月前,自己从父亲手中接到这样一张银票的话,必定会兴奋异常,但现在,他有的却只是满脑子的困惑和越来越难以压抑的不安。王鲲頔不能不想,为什么在之前已经到处碰壁、对状况完全无能为力的父亲能在这三个月之中突然获得如此巨额的资助?为什么到现在为止父亲都未曾回答他的问题?到现在都未曾出现的史雅琦和这些是不是有关系?有什么关系?……
“雅琦呢?”王鲲頔直视着王显德再次问道。
只见王显德皱起眉,忽然摆出一副从王鲲頔开始接管王家生意后就几乎没有再看到过的一家之主的威严,厉声说道,“你不要这么没出息好不好,堂堂七尺男儿怎能一肚子儿女情长?你现在最关心的应该是王家的安危!况且……他还不是个女人,你这副摸样让我怎么放心把王家托付给你?!”
“我又没在外面花天酒地,我找我老婆,明媒正娶的老婆,怎么就没出息了?!”父亲明显是在故意岔开话题的感觉让王鲲頔终于意识到肯定是出事了。他逼近书案,不顾宣纸上的墨迹是不是已经干了,双手支在上面,“你知道他在哪儿对不对?到底怎么回事?”
王显德不由得被儿子的气势逼得身子直往后仰,紧紧地靠住靠背,心中暗暗叫苦。他知道自己的做法有悖伦理,也肯定会伤害到儿子,但还是抱着些许侥幸心理,觉得不管怎样,面对王家的兴衰,面对有养育之恩的父母的家业,王鲲頔也总不会把事情做绝,总还是要从大局考虑,最后理解自己也是没有其他的办法才会出此下策。
但这想法全在他从前来禀报的家丁口中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被推翻了。王显德懵了,他忽然发现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没想到王鲲頔这次出去能筹到钱。但现在他确实筹到了,所以也就是说,原本完全可以不用将史雅琦送给杜员外,只要他再多等三个月……
现在要怎么说?要怎么做?要怎么面对辛苦筹钱回来的王鲲頔?……更重要的是王鲲頔知道以后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王显德不禁浑身发冷,他太了解自己儿子了。他完全能够想象出知道了真相的王鲲頔大概会做出何等事情来。肯定会立刻奔去杜员外家赎回史雅琦,但那个杜员外绝对不是省油的灯,就算还回这五万两银票也绝对换不回儿媳,而那时王鲲頔可能会真的舍弃王家,舍弃他这个爹而不惜一切代价……
不,绝对不能容忍那样的事情发生,祖宗的基业不能毁在自己手上,王家的香火不能在这里断送。而且,作为一个父亲、一个公公他或许是做错了,但是作为王家的主公他并没有错,不可能也不能够用王家的命运作为赌注,错过了杜员外他便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能够筹到救命钱的机会,所以根本不可能冒险去等三个月,当时的他只能这么做,也必须这么做。王显德反复对自己说,他做的是对的,他的选择是对的。况且不管怎么样一切都已经做了,都已经选择了,早已无法改变,那么他现在要做的只能是稳住倔强顽劣的儿子,守住这个家……
在故意摆出家长气势和威严仍然没能够震慑住王鲲頔之后,王显德咬了咬牙,刻意表现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叹了口气说,“咱家没钱了……”
王鲲頔听了眯起眼睛,散发出的气息让王显德犹如硬生生地吞下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但是他知道他必须要说下去,一口气说下去:“你也知道,如果当初咱们王家是现在这样的情形,他断然不会嫁过来。”
王鲲頔仿佛没听明白似地看着王显德,嘴唇因为下意识地紧咬而泛出些苍白。
王显德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句话他必须说得理直气壮才不会让王鲲頔再起疑心,必须说得有足够的杀伤力才不会让王鲲頔再有可以反抗的气力,所以他鼓足力气抬起头,一副毋庸置疑的表情,“你这次南下,没有人认为你会带钱回来,王家的衰落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我们不能再给他想要的生活,也不能再给他的家人想要的生活,你觉得他会怎么做?女人都会另做盘算,何况一个男人。能享受荣华富贵也就罢了,若是吃苦受罪又怎会甘心情愿地守在你身边?唉,只是为父的我也没有想到他居然做得这么绝,居然在你离开家的当天跑掉了……”
王鲲頔此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相信父亲王显德刚才说的一切,这几年和史雅琦的生活情境历历在目,他不相信和自己心心相印的史雅琦、如同出水芙蓉般纯净的史雅琦会是个贪图富贵享乐之人……
“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跑去更有钱的人家了吧,本来为父不想跟你说这些的,还不是你非要问,哎,你说你问这么清楚对你有什么好啊儿子,还不是自讨苦吃……”这话一说完,王显德便知道他的一席话奏效了,因为他看到儿子王鲲頔眼睛中好斗的光泽在一瞬间黯淡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鲲頔才慢慢转过身,踉跄着往书房外走去,手中紧紧捏着那张五万两银票。
王显德看着儿子仿佛被抽离了灵魂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门外,卷起袖子揩了揩额上的汗水,喃喃道:“儿啊,不要怪为父的,为父的也是没有办法,这都是为了王家,为了保住祖宗的基业啊…… ”

第五十五章

“就是……就是少爷走的那天”
“少夫人……她……她那天打扮得……非常漂亮急匆匆地出去了”
耳边充斥着下人断断续续但是表意却极其清晰明了的话语,所有的困惑和不安仿佛都找到了出口,一瞬间便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却是滔天巨浪般强烈的被背叛和被欺骗的感觉以及这些感觉带来的不可抑止的愤怒。
“你也知道,如果当初咱们王家是现在这样的情形,他断然不会嫁过来。”
这时父亲的话也在耳边合时宜地再次响起……
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的眩晕,王鲲頔趔趄着紧走几步扶住小径边的一棵参天古树张嘴喘气。可是愤怒却并没有随着身体出现的不适而减轻半分,反而带了不甘和仇恨再度向王鲲頔席卷而来,直逼得他血气上涌,口干舌燥。
大剌剌咣的一声推开正堂的门,王鲲頔仿佛看见史雅琦穿得异常鲜艳,打扮得光彩照人地匆匆往外走。还是那张漂亮的脸,还是那双闪动着流彩的美丽眼睛,还是那股出水芙蓉般的气息,却看都没有看上他一眼,就擦肩匆匆而过。王鲲頔只觉得心中那团怒火越烧越旺,就算自己的身体被烧成灰烬也不会熄灭半分。进得正堂,他顾不上点燃蜡烛,只借着门口和窗口潜进来的皎洁月光,一个箭步冲到中间掀翻了书案。顷刻间毛笔、笔架、砚台、镇纸、笔搁伴着些零散的宣纸仿佛瀑布般顺着书案的斜面飞流直下,落到地面四下飞散。砚台和镇纸则有如湍急的水流撞击到岩下坚硬的礁石般,迸发出一大团波光粼粼的碎片。顿了顿,仿佛需要些时间恢复元气,王鲲頔踩过那些掉落在地上的物什和碎片,凑近靠墙的烛案,一抬手横扫过案面,两个烛台连同上面粘着的半截红烛也难逃坠地分离的命运,剪灯芯的黑铁小剪子也顺势横飞出去落到更远些的地上。
经过这两下折腾,怒气原本发泄出了几分,谁知,不经意的视线借着对面窗棱间斜打过来的黯淡月光瞥见烛案下面隔层上放着的史雅琦做布鞋用的竹扦子,怒气便再次升腾起来,一个抬脚抓下来一只拿在手里仔细看着地面,确定了那黑铁小剪子的位置,准确地走过去弯腰捡起,照了鞋面就胡乱地剪开来,直到剪得面目全非,才颓然地扔了剪刀,仿佛泄了气的皮球般,怒气全无,只是紧紧地攥着那只鞋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为什么?……”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赶紧走了几步扶住烛案,却发现泪水有如决堤的洪水般不可自制地顺着脸颊淌下来,想要强忍住泪水而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抬起头,却见史雅琦的笑脸清晰地浮现出来。但是此刻看过去,那笑容仿佛披了人皮的狼,尽是虚伪做作,是对自己最大的讽刺、对自己最大的嘲笑。好像梦中人在噩梦中猛然惊醒,王鲲頔想要驱散梦魇般猛地一个摇头睁开眼,把抓在手中的鞋子一把丢了出去,又抬起脚嫌恶地甩开另一只,“我一定要你后悔!”说完,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攥紧了双拳。
翌日,一夜无眠的王鲲頔早早起来,唤了下人打来清凉的井水,洇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敷了敷有些红肿的眼睛,然后坐在镜台前花了大把的时间把自己收拾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才起身去了正堂。
进得正堂,见饼子、小菜、米粥早已摆上桌,再抬头便对上王夫人万分怜惜的视线,一张脸凄苦得仿佛一拧就要挤出水来。有些不忍,环视四周的空椅子见其他人还一个未到,王鲲頔赶紧凑到母亲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哎,我儿命好苦……”话还没说完却已带了哭腔,王夫人从腋下抽了绣花手帕掩面而泣。
王鲲頔轻轻地拉过母亲的手,交握在两手之间,抬起眼仔细端详母亲,只觉得母亲愈发苍老了。“她怎么就……你说她怎么就……舍得丢下你……”,听着母亲仿若梦呓般的喃喃自语,王鲲頔加大手上的力度,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经过深思熟虑般顿了顿才开口道:“妈,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我们不能控制别人,但我们最起码不能拿别人的选择来作贱自己,儿子没事,您别难过了。”更紧地握住母亲的手,与其说是说给母亲听,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王鲲頔继续开口道:“现在对于我来说,把咱家的生意做好才是第一位的,您一定要注意身体,别让儿担心……”还要再说些什么,却瞥见门口一个黑影闪进,走得近了才见是五娘,王鲲頔赶紧打了招呼起身坐到对面自己的位子上,五娘则一脸幸灾乐祸地点点头坐下。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其他的几位夫人和两位小姐也都到齐了各就各位,大家都怀揣着自己心事互不言语。
最后进来的自然是王家老爷王显德,绕过大桌子坐进最里面的正席淡淡地说了句“吃饭吧”就拿起面前的筷子夹了一口小菜送进嘴里嚼着,伸出手去拿了一个饼子,抬头看向仍旧楞坐在自己左手边没有任何动作的王鲲頔,“快吃饭吧。”边说边伸出手把饼子递给他,看到递到眼前的金黄色饼子,王鲲頔才回过神点头接过,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说:“我想今天就动身去钱庄。”
王显德有些出乎意料,“今天?”
“恩,速战速决,这种状况不宜拖太久。”
“恩……”王显德略有所思,“我儿子长大了,懂事了。”说完摆出个终于放下心来的宽慰笑脸。
吃过早饭,王鲲頔稍事收拾一下,带着一行人启程去了城里的钱庄。
王显德坐在书房的红木长椅上,一个人楞楞地看着眼前不远的地方出神,就那样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阳光从身后的窗口悄悄溜走,又不放心似的从身前的窗口探进头来,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被压得越来越沉,心里的结被系得越来越紧,自我排解似的自言自语道:“你别怪我雅琦,等王家东山再起,我一定照实跟鲲頔说,让他接你回来,好好待你……一定……”

第五十六章

不知道是情场失意生意场得意,还是佳人已去了无牵挂心无旁骛,抑或是那五万两银票和自己千辛万苦筹来的款项最终发挥了效力,总之王鲲頔这次去城里钱庄简直是如有神助一帆风顺,不仅批批货走得畅通无阻顺顺利利,很多呆账死账竟然也不费吹灰之力收了回来。
有了前车之鉴,王鲲頔吸取教训,令账房把那些陈年旧账都翻了出来,查对归类往来商户的规模大小和信用好赖,分门别类重建账本。信用好的大商户单立账本可以稍加含混,而对于那些信用赖的、规模小的定要合编一本,详细记录各笔交易账款流向及发生年月、到期时日,以便安排专人及时催账追款。如此大力整顿下来,钱庄日渐步入正轨,出账进账清晰明了。
不过就仿佛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害了大病一场,去病却慢得形容抽丝,总体说来却已无夺命大碍,只待各项身体机能慢慢恢复元气。所以王鲲頔一直留在城里钱庄,事必躬亲。一来是因为生意刚刚有所好转,还要多加小心怠慢不得,二来是因为只要一闲下来,必定会生出些许“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惆怅。就这样度过了忙碌的小半年,年节都不曾回家看看,只差人给家里送了封大意为“生意好转一切安好,勿挂念”的信。
王显德拆开信读了,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似落了地,突然觉得喘气都痛快了许多,正要盘算到自己生日那天王鲲頔回来如何开口告知他史雅琦的事,突然觉得心里又倏地升腾起一块更大更硬的石头——祖宗的基业算是守住了,王家的香火要如何是好?断了香火那再庞大的基业又有何用?脑海中此刻很配合地出现以往自己儿子坚决抵制纳妾的拙浊劣迹。王显德深深地皱起眉头,仿佛被自己心里那块新增添的石头堵得马上就要气绝倒地身亡。王显德心里的那片天空,并没有因了王家生意的日益转好而拨开乌云见天日,那里仍然弥漫着厚重的云,只将他里里外外裹得个严严实实。
一连几天,王显德茶不思饭不想。他在心里反复思量,断定一旦告诉王鲲頔实情,纳妾的事铁定又要打了水漂,那么王家的香火真可谓凶多吉少……可是不告诉他实情,又对不住自己良心,毕竟那是答应过史雅琦的事。日子就在这样的左右为难之中煎熬着缓慢流逝,直到他生日的前一天晚上王鲲頔回来的时候,王显德仍然没有作出任何决定。
时隔半年,王鲲頔再次推开后院的房门,目及的一切,井井有条:那被自己推倒的书案,如今正好好地立在正堂中间,上面那些当初分崩离析洒了满地的纸、笔、笔架、笔搁,当初变成碎片四下飞溅的砚台、镇纸也都神奇地破镜重圆恢复原本的样貌,重新被摆放在原先的地方。抬眼过去,靠墙的烛案被擦得一尘不染,上面仍然立着插着新红烛的烛台,还有那黑铁的小剪子,仍然静静地躺在右边烛台下面的莲花托盘里。显然这一切应该都是父亲或者母亲细心吩咐下人去做的,所有种种都仿佛他先前江南之行离开时的样子。
一瞬间,王鲲頔有些恍惚,甚至觉得那所有的不快乐,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仇恨,所有的一切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噩梦。轻轻地穿过正堂,他走进卧室,意料中的到处仍然还是静静地等在原地的死物,不见自己心里念想着的人,这才清醒:那不是噩梦,那是现实。心中不免滑过一丝“物是人非事事休”的痛楚和无奈。
吃过晚饭,不想回那压抑的房间睹物思人自己难受,自然也不想去后院的池塘。王鲲頔只好穿过中堂右边的回廊向花园走去。王显德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几乎就在这一刻,他便拿了主意作了决定,跟在王鲲頔身后也去了花园。
走进园中荷花池中的小木头亭子,时值晚秋,荷花大多早已凋零,在清冷的月光下,一朵朵形容枯槁地瘫倒在脚下的荷叶上,偶有几株开得迟的,还在歪歪扭扭地做挺立状,却也时日不多敌不过时节。王鲲頔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哪里都躲不掉逃不开似的,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无可名状的烦躁,欲要转身回房蒙头睡觉,却看见父亲走进亭子。
“你若早些回来便看得到满池的荷花。”王显德一副惋惜的口气。
“现在看满池的莲蓬不是更好。”王鲲頔抑制不住满腹的烦躁没好气地答道。
“鲲頔啊……”王显德换了有些心疼的口气,“爹知道你不愿意回来,可这是你的家啊……你总不能连家都不要了……”。说到这里,王显德竟然声音里带着些哽咽。
“……”王鲲頔听了有些不忍,“没有的事,我信上不是说了么,生意才刚有好转,我想亲自过问恢复得比较快。”
“那就好,”王显德顿了顿,好像需要些时间稳定情绪,才重新试探着开口问:“以后可有打算?”
“以后?”王鲲頔一时没听明白。
“父母也都老了,不管你是回家来,还是在城里钱庄,都要有个人照应不是,下人毕竟是下人,你看……”王显德说了一半停下来,小心谨慎地在淡淡如水的月光下仔细观察儿子的脸色,发现并无愠色后才又继续道:“你看是不是等生意恢复得差不多了纳个妾,你年纪也不小了……我看周家二姑娘……”
“哪里是纳妾?”王鲲頔没等王显德说完不耐烦地打断道:“分明是娶正房不是,父亲您老糊涂了?我看挺好,正好把后院拆了一并重建,我回去睡了,您张罗吧。”说完,没有稍作停留便一个转身走下亭子,消失在夜幕下曲折的回廊里。

第五十七章

一直望着儿子的身影直到消失在曲折的长廊尽头,王显德都没有回过神来,他到现在仍然不能相信自己刚刚提出的让王鲲頔纳妾的要求,儿子居然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想起几年前为纳妾之事还闹得王家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的情景,他真的难以相信刚刚的平静干脆。直到半响之后,王显德才慢慢认清楚这确实是真的,欢喜之意不禁涌上心头,几年来一直让他苦闷的王家香火问题总算是解决了,心中石头终于全落了地。他深吸一口气,已经入秋的凉爽空气进入胸腔之中,感觉通畅无比。王显德转身步入凉亭,举头望月,却忽然在空中依稀看见了史雅琦的脸,那哀怨愁苦的面容让他心中为之一拧,当即像是被人迎头浇下一盆冷水,方才愉悦的心情一瞬间消失殆尽。
王显德这时才忆起王鲲頔方才所言,“不是纳妾是迎娶正房……后院也要一并重建……”自己儿子的心思他怎会不明了,这是要和史雅琦断个清楚彻底从此两不相干……王显德当然也知道这都是他对儿子编造那一席话、演那一幕戏的结果。
可是眼看着王家在王鲲頔这近一年来的苦心经营下逐渐恢复,实情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他害怕知道实情的王鲲頔会立刻就要赎了史雅琦回来,自然要从钱庄抽了大笔银子去,怕再影响王家刚刚恢复的生意,更会就此断了王家香火。他便想到缓兵之计——先让儿子纳一房妾,等生了孙儿对祖宗有了交代,到那时他便将事情全盘托出,以后的事情他便不闻不问,安享晚年。
然而,王鲲頔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纳妾之事是完全出乎王显德意料的,他更没想到儿子居然会对过去的一切如此决绝,但是这却也让他再次认清儿子决绝的背后是对史雅琦用情至深。虽然对不起史雅琦,但王显德也深知,他现在绝对不能说出事实,否则必定如他所料,王家必定家业败了香火断了。
王显德不禁侧头哀叹,不意间却看见孤零零悬于夜空的一轮明月,不免有些心虚地低声念叨:“雅琦啊,我想你也明白,不是我不想说,我是真的有说不出来的苦衷啊,想你也是个善解人意之士,想你也是为人大度,想你也是为了王家考虑,为鲲頔考虑,所以……”干涩的喉咙让王显德在此时顿了半响才又继续叹道,“想那杜员外家境殷实,又对你一见钟情,也不会亏待于你……再等些时日,等鲲頔一完婚我一定告诉实情,让他快快接你回来,到时候为父做主,再改了名分恢复你正房的身份也是一样,再等等啊……再等等……”此时一片乌云飘过遮住了空中明月,朦胧的轮廓像极了掩面哭泣的脸。
王显德看了直摇头,赶紧垂下视线,却见满池凋零的荷花仿佛又倒下几枝,较之方才更加破败凄惨了许多……此时,晚秋入夜的冷风吹得他不禁打了个寒战,王显德皱起眉头缩了缩脖子,垂下双手,慢慢向卧房走去,远远望去他的背影好似一下子又老了几分。

王鲲頔撒手不管,成亲的事情全都交给家里操办,早已经选好亲家定好媒人事情倒也进行得十分顺利,半月之后的八月初六便到了大喜之日。
还是家里的那个院子,还是那样一袭红袍,还是那样的一场亲事,只是此情此境却非了彼人。王鲲頔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些发懵。几年前的那场典礼,他年少轻狂,满脑子装的都是山外面的世界,成亲只是想要脱身的计谋而已。跟在父亲王显德的身后敬酒喝酒只觉得无聊和乏味。然而没想到的是,在洞房花烛夜的一场喧嚣过后,老天给他带来的是那样一个人儿,也不曾想过两人会日久生情终到了夫妻恩爱,但却更不曾料到,如今他却形单影只再次成亲。恐怕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他原来无论如何都想要逃脱的命运轨迹上来,如了父亲的愿,接管了王家的产业,娶了女子成了亲只为了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王鲲頔现在终于了解,原来他的命运从在王家呱呱坠地的那一刻便早已注定,无论怎么逃,怎么抵抗都是徒劳,不过是徒增伤心事罢了。
思及此处,王鲲頔不由得哼笑出声,引得身前的王显德回过头来,露出担心的神情。
王鲲頔也不加理会,径自走到另一桌继续敬酒。心境虽已不同,但所作所为却依然不能由衷,若是注定如此,又何必徒劳挣扎。既已经决定如此,便放下所有,再不计较感情,只做好祖宗的交代,便无所谓背叛无所谓伤害。一杯杯烈酒下肚,王鲲頔决定再不去想过去种种。
侧身续杯,却收到了父亲投过来的视线,王鲲頔不解,今晚父亲王显德的视线一直跟随着他,其中有许多他不明白的深意,似焦虑,似愁苦,似无奈……王鲲頔想不通怎的一切都按照父亲的意愿去做了:安守家业,娶妻生子,再不张扬,何以还是不能使其欢喜?想想,王鲲頔便不再纠结于此,也许人终究如此。
拜堂成亲后,新人洞房,熙熙攘攘的酒宴也在不久之后散去,王家终于尘埃落定,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然而,这天夜里,王显德却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只见他双眼紧闭,眼睑不停颤动,口微张着,时不时发出难以分辨的声音。他呼吸急促,额头上流下大滴的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到枕边,洇湿了一大片。屋外被夜里秋风吹得摇曳不停的树影映在纸窗上,直叫人感到诡异非常,如同王显德此时的梦境。
在梦中王显德看到了史雅琦,只身站在一处破败的木桥之上,身着绫罗绸缎、面容圆润、皮肤白皙、唇色红润,俨然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王显德见状放下心来,想是自己料得不错,史雅琦在杜员外家并没有受苦,这也算是稍稍慰藉了他一直郁积在胸中的内疚。但当王显德刚想上前招呼时,却忽然见眼前的人儿瞬间变得蓬头垢面,浑身是血,看不清五官的脸上只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仿佛是见望而无果,便硬生生伸出一只如枯藤老树般苍白的手冲王显德抓来。王显德被吓得想要转身疾退,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眼看着那双手抓到了自己的衣襟,嘴里还不断念叨着些什么。不能呼吸的王显德陡然惊醒,此时耳边那凄惨却一直都听不清的话语却分外清晰,那分明是史雅琦在质问他:“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掀起被子坐起身子,王显德只觉得心扑扑直跳,猛烈得仿佛一个张嘴就要蹦了出来,只好紧紧闭了嘴,直到憋得脸色发紫。睡在旁边的杨婉茹此刻也被惊醒了,不明所以地赶紧拉开床幔,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到面色青紫的王显德着实吓了一大跳,赶紧下床唤下人去请郎中,再摸王显德身下的床褥,居然汗湿了好大一片。
郎中来了诊过脉只说是操劳过度,又受了风寒所致。王显德吩咐下人和杨婉茹都不要告诉王鲲頔,只说是怕影响了他新婚,而个中缘由王显德只能一个人闷在心中。
可王显德慢慢发现,事情的发展却是一环扣着一环,两个月后新婚的少夫人传来了有喜的消息,8个月之后王家便添了一男丁。怀抱着刚满月孙子的王显德,看着王鲲頔高兴的模样和全家的其乐融融,他忽然发现事实真相越来越难以启齿。他真的害怕一个闪失就破坏掉这来之不易的安宁,所以几次忍不住话到口边都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然而对史雅琦的歉疚却也因了王家徒增的喜气而与日俱增。

这一年的冬天,王显德感染风寒,虽然经过三个月的调理没有大碍,身体却大不如前,每况愈下。

第五十八章

“养儿方知父母恩”,不知道所谓“老话”真就是许多前人经历过之后得到的经验之谈,还是当下的人有意无意在妥协之后用来安慰自己的辞令,不过王鲲頔发现,自从有了儿子,他似乎越来越像父亲王显德了。
好像在这人世间的每个人,都有一个或者几个身份在不同的时间去扮演,从前自己扮演的是一个恣意妄为的儿子,不满周遭的一切,反抗束缚自己的所有,而现在已经成了一位父亲,虽然自己还是自己,但就会不由自主地去考虑更多东西,再没有先前年少轻狂时的激情和想法。要关心王家的兴衰,要照顾越来越年迈的父母,要养育尚且年幼的儿子,当然还有那一直以来本本分分的妻子。一路想来,王鲲頔发现留给自己的已经寥寥无几。他不知道这样的结果里面是否含着些刻意,但当初在婚礼上的决心如今已经实现,自己和以往大概真的再无瓜葛。
然而,老天爷却是这样变幻无常,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情去安排,像极了一个任性并且恶劣的顽童,耍得世间的人团团转……
就在王鲲頔觉得自己的心早已平静如镜时,却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史雅琦。他不知道老天爷现在是不是就在天上看着他,嘲笑他的呆滞。
最初,王鲲頔以为自己花了眼,从那时起再也不曾谋面的人怎会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然而很快他便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眼花,史雅琦确确实实就站在离他不远的钱庄大门口,一双依旧动人的眸子正望着他。
王鲲頔从来也不知道一个人的心情竟然可以在一瞬之间大起大落:前一刻还出奇的平静,波澜不惊;下一刻却变了波涛汹涌,仿佛能吞噬天地的风口浪尖。原以为早已经牢不可破的心房转瞬间崩坍粉碎,王鲲頔欲哭无泪,却也笑不出来。原来自己还是放他不下,也许从来就不曾放下过,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只是现在想骗自己都很难。
王鲲頔真的很想冲过去,一把抓住史雅琦的衣领,质问他当初为何要落井下石在最困难的时候丢下自己?为何明明爱的是钱是王家少爷的名头却还能够装出一副恩爱有加的样子?为何有那么龌龊的灵魂却张着那双清澈透明的眼……
现如今出现在自己面前又是要做什么?是来看自己过得怎么样?何必呢?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你跑去了哪里?或者,是来炫耀的?王鲲頔看向史雅琦身上那尘土也掩盖不住的绫罗绸缎。又或者……王鲲頔有些鄙夷地扯起嘴角,因为他看到了在那华丽外表下的一丝狼狈,难道杜员外那里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想和我重修旧好?
呵呵,王鲲頔在心中嗤笑,史雅琦啊你也太低估我了,人作践自己也是要有个限度的。我是不是还该感谢你,没有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回来呢?被骗过一次也就罢了,难道你真就算准了我王鲲頔会被你一次次玩弄于鼓掌之间?在被背叛之后还能伸开手臂感谢、感激、感动于你能回心转意?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爹爹……”儿子自旁边向王鲲頔跑过来,他蹲下身子。自己现在有了家室,有了孩子,不管他们是否是自己所爱,那都是自己的家人……
如此想着,心情竟神奇地重新归于平静,就如同沉船的汹涌之后海面上什么都不会留下,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平静得虽然诡异,但也只剩下平静。
王鲲頔抱起儿子,径直向史雅琦走去,擦身而过的时候对他报以寒暄的微笑。只觉得他们之间最多也就剩下这些,王鲲頔甚至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痛快。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王鲲頔坐在轿子中却忽然觉得恍惚,刚刚的痛快也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空虚之感袭上心头,只觉得茫然无措。此时一双小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襟,王鲲頔低下头冲孩子笑笑。大概只有这双无邪的眼睛是他以后活下去唯一的慰藉。
虽然王家的生意早已经运转顺利,不用王鲲頔事事亲为,但他还是一直呆在城里,外人都道王家的这个少爷转了性安了心,一日比一日能干,却没有人了解王鲲頔深埋心中的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王家的生意在王鲲頔手里逐步扩大:商铺、钱庄遍布大江南北。小镇再也不能束缚住王鲲頔的手脚,他却再也无心离开。
“少爷!少爷!不好了,家里叫人捎信来,说,说……”这一日,钱庄里的小厮突然从外面冲将进来,气喘吁吁地嚷嚷着。
“说什么?”王鲲頔见状不安地皱起眉头,放下手中的账簿扭过头问。
“老爷病重……请您速回……”
王鲲頔惊得一下子站起来,等不到转天,立刻让人备了快马往家中狂奔。
父亲王显德的身体自他娶妻生子后突然就大不如前,几年来大部分时间都卧病在床,虽然也请了很多名医前来问诊,诊断出的结果却都是风寒、劳累过度这样不大不小的病,用尽了大夫开的药也不见多大起色。王鲲頔直觉这似乎和父亲终日郁郁寡欢有关,问了,却总是得到“没什么”这样的答复。原来还想着是不是让几位娘亲陪父亲出去走走,在遭到拒绝以后他也没什么办法可使,只好每次出门前都仔细嘱咐几位娘亲好生照料父亲。没想到这次居然这么急地叫他回去,心中忐忑,王鲲頔使劲抽着马鞭。
尽管早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王鲲頔仍然没有料到自己父亲的病居然已经生得那么重了……走进父亲的卧房,他只看见床边放着一只一尺高的痰桶,里面居然有呕出来的黑血,而躺在床榻上的王显德气若游丝。
他大声质问家中的这许多人为什么不早些喊他回来,下人们都不敢回话,几个娘亲也只是哭,最后王夫人走上前来告诉他这是老爷的意思,最后大概是觉得自己不行了,才吩咐了人唤他回来。
不管之前父子感情如何,到了这个时候,王鲲頔的心也只是紧紧抽搐着。他不眠不休地守在父亲病床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的状况一天不如一天。王显德时睡时醒,但意识一直模糊不清,甚至认不出自己儿子。
这天趴在床边迷糊的王鲲頔忽地听见父亲唤他名字,心中欣喜的同时也更加多了几分不安。早就听说人要是重病中突然清醒便是回光返照,所以他一边吩咐下人去叫郎中,一边赶紧凑过去,“父亲……”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面也亲,原来那个令他生厌的顽古不化的糟老头子,如今看上去是那样脆弱,苍白瘦弱的面容,凹陷空洞的双眼,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身躯……忽然,不想让这个人离自己而去的念头异常强烈,王鲲頔眼眶湿润,“父亲,父亲!”
只见王显德空洞地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声音,“鲲……頔啊,去接……他回来……王……王家对不起……他……”
“什么?”王鲲頔不解。
见王鲲頔并不理解,王显德有些焦急,张开嘴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忍不住开始剧烈地咳嗽,突然一个呜咽,又呕出许多黑血来……
“少爷,郎中先生来了。”王鲲頔听罢想站起身让郎中凑上前来问诊,却没想到手臂被王显德一把钳住,力气大得让他一惊。只见病榻上的王显德单手撑起身体,好像因为太过用力,眼球向外几乎整个凸显出来,泛黄的白眼球上面布满血丝,“银票……银票是用雅琦换来的……去……去杜员外……接他……接他……给他名分……对他好……”王显德抓着王鲲頔的手不住颤抖,似乎是想尽全力传达他的意思。
然而,突然的,王鲲頔感到手臂上的力气消失了,王显德整个人倒了下去,只有那双突出的眼睛一直死死瞪着他。王鲲頔感觉身后有人冲了过来,推开他,看到眼前人头攒动,但是他却呆呆地立在原地,不能动弹,父亲刚刚那些断断续续的语句在他的脑中慢慢拼凑起来。王鲲頔懵了……原来不是史雅琦贪图富贵,而是王家拿了他去换钱……原来骗自己的是父亲……
史雅琦纤细的身影忽然出现在王鲲頔的眼前,从洞房花烛夜的惊恐眼神,到平日里夫妻恩爱的你侬我侬,从王家日渐衰败后默默的付出,到自己每次出门那担心的目光,最后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那一日站在钱庄门口的消瘦身影。
啊!!王鲲頔猛地抬起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只觉得浑身发冷,天旋地转……
尖叫般的哭泣声传开,将王鲲頔暂时拉了回来,看着病榻上无声无息的父亲,王鲲頔泪如雨下……

第五十九章

待王鲲頔稍事冷静下来,心中充斥的愧疚让他立刻就想飞奔到杜员外处,将史雅琦接回家来。然而,下一刻他却不得不面对眼前的现实:房间中哭作一团的一家老小,还有屋外院外混乱不堪的王府上下。这许多棘手的事情也在同一时刻全都落在他肩上。作为王显德唯一的儿子,也是现在王家当家的人,王鲲頔清楚,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没有人能够替他来处理这一切,所以他不得不咬紧牙关将心头的急切强压下去,先着手处理好眼下父亲的后事再做其他打算。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王鲲頔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只知道无论怎么忙碌也难以掩盖心中那不断上涌的痛苦,就算已经疲惫不堪,甚至到了意识模糊的程度,脑海中却总有一丝清醒尚存,时刻提醒他王家还有他自己对史雅琦都做了些什么。
父亲的离开自然让王鲲頔悲痛欲绝,但在这个时候知道事实真相更让他痛不欲生。每每在灵堂望着父亲那冰冷的牌位,王鲲頔心中都是说不出的复杂。
小镇上的人几乎都前来拜祭,王鲲頔跪在旁边衷心地感激。他知道这些朴实的人们是真的为父亲的离去而悲伤,因为他们如此善良,发自内心地感激着王家为他们带来无忧的衣食和平静的生活,尽管那只是粗茶淡饭、麻布粗衣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平淡日子。然而,王鲲頔不能不问自己,王家就真的值得么?王家虽然世世代代苦心经营着这里,但真的是为了让小镇上的人们过上富足幸福的生活么?其实,王家只是把整个小镇都看作是自己的家业,看做是祖先留下来的要守住的东西而已,所以,当祖先想,当王家要的时候,就可以随意牺牲这里任何一个家庭、任何一个人的一生……史雅琦不就是这样么……其实,他自己,还有王家的这所有人哪个又不是呢?
如今的王家是用史雅琦换来的,那个在神的旨意下被安排嫁进来对自己的命运没有一点点选择权、自主权的人,才是最应该被感激的,而他却得到了什么?
王鲲頔回想着,距离史雅琦离开王家的那一天到底过去多少年了……似乎是怎么计算都算不清楚的漫长时日。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表面上平平静静的自己,其实内心深处一直在怨恨着他……甚至还可怜兮兮地把自己当做受害者:一个被欺骗被背叛的人,哭着喊着要和过去诀别,彻底忘掉那个默默付出的人……
王鲲頔永远都不能原谅在那个暴风骤雨的日子,那样冷酷无情地对待史雅琦的自己。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天的史雅琦,全身上下污迹斑斑,望着他的那双眼睛清澈而明亮,充满了紧张的期待和抑制不住的兴奋……
头七过后,再也无法忍耐的王鲲頔顾不上不孝的罪名,踏上了前去杜员外家的路。随着行程的缩短,王鲲頔却越来越不安,他不知道经历了这一切,史雅琦还愿不愿意跟他回来。已经娶妻生子的自己,背叛了史雅琦的自己,把他丢在一边不闻不问的自己……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王鲲頔是那么愧疚,愧疚于自己的狭隘,愧疚于对妻子的爱竟会是如此浅薄……
两天后,王鲲頔终于见到了杜员外。
这个身材矮小,肚腩微凸,圆饼似的脸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的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王鲲頔后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王家少爷?风尘仆仆光临舍下所为何事?”
近几年王家和杜家已经没有太多生意往来,王鲲頔现在才知道那应该是父亲王显德在自己被蒙在鼓里这段时间的刻意安排,“家父上月过世,这次是……”
“啊?王老爷过世了……”王鲲頔还未说完,就被杜员外的惊呼硬生生打断。杜员外惋惜地摇摇头叹口气道:“唉,想我与你父亲也是多年的旧识了,没想到……真是让人难过啊……本应过去祭拜,可……这家里家外也是一摊子事,而且人老不中用,不比当初,腿脚不便就不大出门,见谅见谅啊。”
王鲲頔从杜员外脸上并未看到任何哀伤的神情,自然知道这不过是表面上的寒暄,原本来意就不在于此,所以并不在意。只跟着客套了两句王鲲頔就忙着环顾四周却不见雅奇的人影,焦急之情难以抑制,索性直截了当开口问道,“敢问员外史雅琦在哪里?”
“谁?”杜员外一愣。
“史雅琦……”王鲲頔皱起眉重复。
“史……雅……琦?”杜员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一双短粗的眉毛皱在一起,仿佛这是一个他从来不曾听晓过的名字,根本无从想起。“啊!”半响过后,杜员外忽然拍了一下他宽大而油腻的脑门,扭过头来冲王鲲頔道,“我想起来了,是你家那个比女人还漂亮的下人?”
王鲲頔神情冰冷,“不是下人,他是我妻子。”
杜员外瞬间瞪大了绿豆粒般的小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妻子?”
“是。”王鲲頔傲然地站起来,从腰间抽出一张银票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定定地看着杜员外,“这是10万两银票,劳烦您肯放他与我回去。”
杜员外好似听到了天方夜谭,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木讷地低下头看了看桌子上的银票,又迟钝地抬头看看王鲲頔,忽然笑着摇摇头,“哎呀,十万两啊……比我当初多了一倍,不过这钱我可无福消受了啊。”
“怎么?”王鲲頔心下一沉,怕他跑了似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杜员外,“如若嫌少我可以再加。”
可是杜员外只是摇头,脸上露出万分惋惜的表情,紧接着他说出的话让王鲲頔如五雷轰顶,“不是嫌少,人我实在是没得还你,因为那人……早就死了啊。”
王鲲頔仿佛被施了咒语变了石像般,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杜员外。
“他死可跟我没关系,我也没办法啊,谁让他自己偏要偷着跑出去淋了雨,结果害了肺痨,每天大口大口地咳血,亏我还请了最好的郎中与他诊治,不过还是……不到一个月就一命呜呼了。”说完杜员外无奈地耸了耸肩。
淋雨……淋雨……是那天……
王鲲頔只觉得自己的脸在抽搐,杜员外和周围的一切在眼前扭曲变形,全身一瞬间变得冰冷,只有头皮一阵阵发麻。
“你……没事吧?”杜员外这时发现王鲲頔脸无血色,不由得问。
“你葬他在哪里?……银票给你,我要带他回去。”
杜员外见王鲲頔还能说话,有些放下心来,转身指了指房屋后面,“后山,我记得好像立了块木碑,不过贤侄啊,我劝你也别抱太大希望。你也知道,连着下几场雨就什么都冲不见了……”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意,杜员外忽然在王鲲頔脸上看到了嗜血般的怒气,不过他毫无惧意地笑笑,含着些轻蔑和不屑,就连语气也变得轻佻了许多,“不过他是少夫人怎么你父亲没跟我说起,说了我又怎会讨他过来……再说,你怎么不早些来接他?我听说王家生意早就转败为盛?你好像还有工夫娶了太太生了儿子?”
王鲲頔如临当头一棒,怔怔地被质问得哑口无言,突然胸口一闷,一口鲜血自口中喷薄而出……

第六十章

看着鲜红的颜色自口鼻喷薄而出,王鲲頔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脚底下一软,整个人接着便向后仰去。
“少爷!”王鲲頔身后的随从们猛见他喷出一团鲜血而惊立当场,但随后发现王鲲頔的身体直直往后倒,不自主地惊呼一声,赶忙跨前一步托住。
站在一边的杜员外被这突然而来的变故吓得张大了嘴,生生咽了口唾沫缓解一下喉头因肌肉紧缩而带来的不适感,抬手招来几个下人帮着王家的随从把王鲲頔扶到最近的椅子上坐下。
半坐半卧在椅子上的王鲲頔双目紧闭、面若死灰,苍白的唇边和胸口星星点点沾着鲜红的血斑,样子甚是骇人,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还能看出些活人的气息。
杜员外着实有些意外,他没有想到,这王家少爷居然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脑海中只依稀记得那史雅琦生得十分俊俏,所以当初才会趁着王家败落的机会弄到府中,但再俊俏也不过是个男人,即使当下富贵人家喜好男色的不在少数,但大多都不会认真,不过是玩玩罢了,而眼前这位王家少爷似乎是动了真情来了真格。不过这跟他没多大干系,他可不想摊上人命。于是,赶紧吩咐下人去请郎中。
“不用……麻烦了。”此时,倒在椅子上的王鲲頔恰好缓过气回过神,虚弱地向杜员外摆了摆手,然后示意随从扶他站起来离开。
杜员外空空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麻烦的人和事还是不要沾上身的好。
出了杜府,王鲲頔让下人将他放在门口的石阶上,斜靠着旁边巨大威凛的石狮子沉默不语。半响,才似乎用了全身的力气喘出一口大气,活着的感觉仿佛重新慢慢回到体内,但同时,无尽的懊恼和悔恨犹如排山倒海的洪水巨浪般席卷而至,仿佛要将他推进万丈深渊。史雅琦死了……那个一直被自己怨恨着、自己想方设法想要忘记的那个人,原来已经死了……在自己为了发泄怒气而再次娶妻生子的时候,在自己用那五万两银票重振王家而处处受人尊敬的时候,换来这张银票的人居然死了……在这个陌生的院落,在某个房间,大口大口吐血之后,燃尽了年轻的生命,然后就那样被人随意埋了……忘了……没有人去祭拜……没有人去看望……甚至……没能留下一丝痕迹,仿佛从来没有在这个世间存在过……
而自己到底又都干了些什么?为什么就那样轻而易举地相信了父亲的话?为什么都未曾想过要找他问上一句?为什么自己的爱要如此肤浅如此浅薄?为什么自己对妻子的信任会是如此不堪一击?
史雅琦却是一直坚信着,所以才会在那一天风尘仆仆、期待满怀、满心欢喜地去找自己,即使是在一直都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即使是在那么多年没人去接他回来以后……然而,最终,却是自己亲手掐断了一切,也亲手杀死了史雅琦,是自己把他孤零零地丢在那里,丢在冰冷的瓢泼大雨中,也寒了他的心,夺走了他的希望和信任……
王鲲頔现在真的希望父亲王显德当初对自己说的话是真的,他宁愿史雅琦是贪了富贵,抛弃了自己,去了有钱人家,过丰衣足食的生活,他宁愿那一切都是真的……
王鲲頔只觉得胸口空荡荡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跟着刚刚的那一团血喷了出去,如今剩下的,只有悔意化成的酸水,一股股地涌上来腐蚀着他的每一寸神经。慢慢地抬起头,僵硬的脖颈发出卡卡的哀鸣,他多么希望现在也下上一场瓢泼大雨,他多么希望冰冷的雨水能够冲刷掉他的罪。但是太阳明明晃晃地挂在当空,仿佛是在讥讽他的自私和无情无义。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鲲頔让下人搀扶他上了马,朝杜员外刚刚指的后山走去。
看不出已经是秋风落叶的时节,山坡上依旧郁郁葱葱,山脚下开遍野花,大片大片的像是铺在那里的不同颜色的地毯,但是果真如杜员外所说,王鲲頔并没有能够找到史雅琦的墓碑,甚至没有看到一个像是坟冢的小土丘……一阵凉风过后,树叶摩挲着发出连绵不断的沙沙声,王鲲頔倍感凄凉地坐在马背上愣愣出神……
没有人知道王家在奇迹般的重振之后却又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里破败的原因,小镇上的人只听说王家少爷王鲲頔在继任当家后不久便消失了,似乎是花重金在一个他们从来没听过更没到过的地方买了一座山,在那里盖了房子,挖了池塘,没有带一个下人,就那样一个人孤独终老,最后也葬在了那山里……

王钰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和脸颊上潮湿的感觉让他明白他哭了,刚刚梦中的滋味并没有因为他的醒来而消失,相反,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胸口那依旧撕裂般的疼痛和几乎窒息的酸楚。他一动不动若有所思地看着头顶上苍白的天花板,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会一直做那些奇怪的梦,为什么他又会和“神经不正常”的史林相遇。只是因为王鲲頔有太多的悔恨,史雅琦有太多的心愿未了。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史林会露出那种怯生生的眼神,会那样在意他有没有嫌弃他,又为什么会无声无息地无奈离开。

第六十一章

王钰觉得这一夜的梦境仿若在黑暗中看了一场电影,结局昭然若揭,电影落下帷幕,可是当散场的灯光打开,观影的他却久久不能离去,也许是因为看得太过投入以至于有些分不清楚现实与虚幻,不能立刻从电影中抽身出来,思维还在被剧情控制着,心情仍然被情节压抑着,久久难以平复。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床上呆呆看着头顶的天花板,他好半天没有动一动。
晨光透过鹅黄色的窗帘照亮了房间,也带来了一丝温暖,王钰缓慢地偏过头向窗边看过去。好像是需要些时间意识到天已大亮,几分钟以后,他才从床上爬起来凑到窗边,伸手拨开窗帘将紧闭的铝合金窗扇整个推开。清晨清新的空气一下子扑将进来。王钰从窗口望出去,高楼林立,就像是小孩子玩耍的积木,以不同的角度矗立在狭窄拥挤的地平面上。有的高过他的视线,遮挡住了大部分阳光,天空也被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
盯视了一会儿,王钰有些恍惚,眼中这些建筑物居然幻化成了茂密的树林,一棵挨着一棵,一棵连着一棵,就像是刚刚梦境里后山的那一片狼藉的树林……
“史林……”王钰微微眯起眼睛,喃喃自语,“你在哪儿……”,然后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紧紧抿起嘴,最后轻唤了一声“史雅琦……”
一阵莫名的目眩让王钰赶紧闭上了眼睛,心中却越发难以平静。真是造化愚人,当他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因为搞不清楚状况而躲闪回避,现在自己全明白了,可是他呢在哪里?不管是史林还是史雅琦,到底在哪里呢?
王钰慢慢睁开眼睛,越发强烈刺眼的阳光让他的眼睛感到一阵刺痛,他抬手揉了揉,转身走进洗手间。用冷水擦了把脸,王钰穿好衣服拿了车钥匙出了门。
年假还剩3天,王钰不禁心疼起之前被自己白白浪费掉的那些天,但时间到底不能倒流,只剩下的这短短3天他再也不能继续浪费下去。
王钰记得当初院长告诉他的话,说是史林的家属帮他办了手续,转院了。如果真的是转院,那自己就肯定能够找得到。王钰有这个信心,或许在其他方面自己人脉不多,但在医院这方面还是有些熟人有些关系的。
一边开车王钰一边在手机的电话薄中一个个找出本市其他医院特别是精神科同学或是熟人的电话号码打。
然而,隐隐让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得到的回应全都是没有,他所询问的市内各大医院都没有叫史林的病人。难道是被转到小医院或者离开了本市去了其他城市的医院?王钰开始推测,但是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他要寻找的范围就太广了,那不是凭借他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完成的。
十几天的功夫史林几乎可以被送去任何地方,可能会在北方的某个城市、也可能去了南方,就算他现在在美国、欧洲或者非洲的某个地方也不是不可能的……王钰有些茫然无措,甚至开始憎恶现代交通的便利。但是他没有放弃,一个一个地找,只要是他能够找到的熟人就一个个地拜托帮忙留心一下。3天的时间不够,在回去开始工作以后,他就利用休息时间继续找。但是,结果却一次次地令他失望。
王钰不能不得出一个结论,史林可能并不是被转院了……他不知道史林被送到哪里去了,但不管是哪里,一个病得那么严重的病人,不能得到良好的治疗,甚至是被藏了起来,那么他不可能过得好……这个意识让王钰感到抓狂,他不得不制止自己继续想象下去,那么人海茫茫他该怎么办?
忙碌的工作是现在王钰唯一的慰藉,医生的职业道德和他对这份工作的责任感让他在对待病人的时候强迫自己全身心投入马虎不得,所以工作的时候实际上是他不那么痛苦的时间,他紧绷的神经可以得到短暂的放松,但是工作过后,同样的问题就会萦绕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不安的情绪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
合上最后一个病人的病历本,王钰暂时结束了他上午的工作,办公室墙上的时钟告诉他现在早已过了午饭时间,医院的食堂这时候当然也不会再有午饭供应,他只能去门口随便买点什么将就一下。刚要起身,只见一个保温饭盒自旁边递了过来,同时耳边响起了清脆的女声,“我就知道您要忙到这个时候,我帮您打了午饭。”
“呃……谢谢。”王钰抬起头,看见杨晓彤笑呵呵地站在身边。他伸手接过饭盒,还是温的。
杨晓彤顺势在王钰办公桌边那个用来给病人问诊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偏过头仔细地看着王钰。
“主任……”
“恩?”王钰打开饭盒盖子,拨了一小口米饭进嘴里。说真的,其实他没什么食欲,但是理智告诉他,如果不吃一点的话他没有办法做好下午的工作。
“……您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都有黑眼圈了,而且好像总是皱着眉头。”在杨晓彤的印象里,王钰一直都是阳光开朗的,除去病人跑丢的那几日,可是那件事情早已经解决了,而且对王钰没有造成丝毫影响,她不明白为什么年假回来的王钰情绪却更低落。
“我没事啊。”王钰硬挤出来一个笑容,生硬得仿佛抹了浆糊硬贴到脸上似的,还特意连挖了两大口米饭塞进嘴里。
“恩……那就好……”杨晓彤看着如此明显的掩饰,也不好再问,只好点点头。
“对了,晓彤,你还记得史林么……就是上次那个走失的病人,替他办转院手续的是什么人啊?是家属么?”王钰咽下口中的饭,没头没脑地抬头发问。
“恩?这个我不太清楚……”杨晓彤摇摇头,不知道王钰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哦……”王钰有些失望,脸色比刚才更黯淡了些,拿起躺在一边的饭盒盖,盖在还剩下多半盒饭的饭盒上推到一边,然后站起来,边往外走边说,“我去趟院长室。”

“主任……您忘了院长前天就去北京开会了,得下个礼拜才回来。”杨晓彤不无担心地看着已经走到门口因为她的话而停下来的王钰的背影。这是前天在医院中层例会上通知的,王钰当时应该是在场的。
“哦,我忘了……我去查房。”说完王钰就出了办公室,把杨晓彤疑惑和担心的视线关在门后。
如果史林不是转院的话,那么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来接史林走的人了,在医院的档案里王钰知道他查不到任何资料,因为那在史林最初入院的时候就已经被神神秘秘地销掉了,这也证明了张医生当初跟他说的话,史林的“家属”听说是市里的。王钰猜想或许还有什么事情在里面,所以他更不可能轻易查到,那么现在唯一可能打听到史林家属情况的就只有院长那里了。
像销除病例和住院档案这样不合规定的事,没有院长的批准是肯定做不到的,但是院长现在不在,只好等,而就算是几天的等待对于王钰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第六十二章

一个星期之后,王钰终于见到了院长,不过是在召开的全院职工大会上。看上去春风满面的院长简要传达了他这次去北京开会的精神,并且在会议最后通报了一个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那就是经过此次去北京开会研究,决定下月月初派本院几位骨干医师去香港参加一个有关精神疾病的世界论坛,并留在那里进行为期半年的交流学习。
在院长念的名单里面,王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但此时此刻他在意的并非这个,他满脑子都在想这个该死的会议到底什么时候会结束,那时他就能去找院长问清楚史林到底被送到哪里去了。
终于熬到会议结束,他顾不得前来祝贺他,和他寒暄的许多同事,小跑着赶出来叫住先他一步走出会议厅大门的院长。
院长闻声转过头,见是王钰,笑容立刻出现在脸上,“王钰啊,怎么样?刚才的消息令人兴奋吧?”
“恩,院长……”王钰随声应了,破不接待地要开口询问,院长却打断了他的话。
“对了,本来我还想会后找你呢,就你上次发表的那篇论文在学术界反响很大,举办方想让你到时候做一个与这个论文相关的学术报告,你这些日子好好准备准备,这可是为咱们院,为咱市争光的大好机会啊。”
“恩,我知道……那……”
“我果然没看错人啊,你小子好好努力前途无量啊。”院长语重心长地拍了拍王钰的肩膀,脸上洋溢着无限自豪,仿佛一直以来对王钰的栽培终于露出了一丝回报的曙光。
“我会的,谢谢院长,我……有件事情想问问您。”王钰赶紧见缝插针。
“什么事?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咱院一定大力支持!”
“那个……您知道史林被送到哪里去了么?”
院长听了一楞,“谁?”
“就是前一段时间那个走失的病人。”
院长听到这里,脸色立马变了阴天,越过王钰看了看身后陆陆续续走出来的人,为了隔开距离,径直往前走了一段路,王钰怔了一下赶紧跟过去。
“你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还纠缠在那个病人身上?”院长回过头问跟在他身后的王钰。
“我就想看看他。”王钰脱口而出,但随即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又注意到院长听了这句以后那越发阴霾的脸色,便极力粉饰,“看看他那个病治疗的效果怎么样了,那个病例挺特别的,我正好在写这方面的论文,找到这样一个吻合的病例挺难的……”
听到王钰这么说,院长的表情有了些晴间多云的迹象,脚下也放慢了速度,“依我看……你这个论文倒可以先放一放,先全力以赴香港之行,你去香港交流学习期间肯定会接触到不少精神疾病领域最前沿的知识,当然也能见到很多特别的病例,所以论文我看不愁没材料。而且……那个病人被送到哪里去了,我真不知道。”
“……”王钰只觉得心往下一沉。
院长也不是心拙眼盲之人,一手提拔起来的王钰居然无视院里的规章制度把病人擅自带回家,他知道这里面肯定有缘由。如果当时病人那方面一定要追究王钰责任的话,作为院长他肯定是要把来龙去脉问个清楚明白的,但是人家显然想息事宁人,就是不想这个中缘由流传出去。那么现在事情已经和平解决,对院方对王钰个人都没有造成什么损失,而且对方来头也着实不小,让这件事情无声无息地过去大概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所以他没打算再提起。只是没想到今日王钰居然会没头没脑地问起,现在这个时候惹上麻烦绝不是明智之举。见王钰低头隐忍的样子,院长想了想说:“那病人家境不错,应该也不会延误治疗,你放心吧。”说完,他还安慰地冲王钰笑笑,可没成想王钰再次抬起头来说的这句话,让他着实难堪。
“他家属的情况您能告诉我么,我想找去问问。”王钰眼睛里透着一贯的执着和坚定,这让院长感到自己刚刚的那番话不但对他没起到任何的安抚作用,反而被他捉住了一个继续追问下去的把柄。这让院长感到异常懊恼,极力遮掩不住,竟然有些恼怒。
“行了王钰!赶紧准备去香港的事吧,不关你的事就别想那么多!”狠狠瞪了王钰一眼以示警告,院长毫不迟疑往前快步走去。
院长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声把后面不远处走着的人们吓了一跳。走在前面看得到状况的医生惊讶又好奇地看着迅速离开的院长和很明显被丢在原地的王钰,走在后面一些的则在发现异常以后,叽叽喳喳地询问情况,努力想往前凑一凑,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院……”王钰刚要奋起直追,却突然被一个力量拉了回来,他急躁地回过头,发现杨晓彤正拉着他的胳膊。他想挣脱,因为院长就快要消失在走廊尽头了,王钰心里突然升腾出一种如果他现在不追上去的话就再也不能打听到史林消息的绝望和无力感。
“你干什么?放手!”
“你看看周围的状况,现在追上去有什么用!”杨晓彤说着用眼神瞄了瞄周围,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语气很决绝,同时手上也加大力度,奋力将王钰拉离众人的视线。
杨晓彤当然知道王钰在生气,因为他生气的时候通常都是沉默不语的。从事发地点一直到进入电梯王钰一直沉着脸不作声。可是杨晓彤觉得自己当时就应该那么做,尽管她才来医院没多久,但也知道像王钰这样年轻有为又受到院长重视的人是很容易招来麻烦的,再加上刚刚会上那令人振奋的好消息,王钰现在已经成了医院的焦点人物。所以当她看见王钰追着院长出去的时候,就有意跟了出来。说实话,她没想到王钰会惹得院长发那么大的脾气,因为就算是那次病人走失院长都没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王钰动怒。她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为了王钰以后着想她也只能拉住他。
电梯里仍旧是令人难熬的沉默,杨晓彤想说点什么打破这样尴尬的气氛,但又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好,就在她决定就这样一直沉默到电梯门打开的时候,突然听到王钰带着情绪的声音。
“接走史林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杨晓彤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却没想到这让王钰更是一脸愤怒。
“怎么连你也忘了啊!怎么回事啊!自己的病人说忘就忘啊!”
“我不……我没……记得就是一个中年男人,看岁数可能是他爸爸吧,穿得挺体面的,好像是有钱人。”杨晓彤赶紧搜罗脑海中的信息和词汇描述着。
“面善么?”王钰喘着气继续问,明显是在努力压抑越来越不稳定的情绪。
“什么?”杨晓彤眨眨眼睛,完全不能领会王钰想要问的问题。
王钰自己都不知道,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知道什么。这时电梯门开了,他迅速走了出去。
就好像憋着一口气,王钰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去了他绞尽脑汁想到的跟“市局”这个简称有联系的任何地方:市政府、市公安局、市卫生局、市监察局、市税务局……但史林就仿佛空气一般自人间蒸发了,一丁点消息都没有……
在无边无际漫无目的的寻找过程中,王钰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眼睛总是不自觉地扫过视野中的每个人。开车的时候、走路的时候,有好几次看到熟悉的背影,他居然就那样直接冲了过去拉住那个人,但是结果却并不像电视电影里演的那样……最后王钰无力地发现,这个世界真的太大了,而他自己却是那么渺小,想找到史林也许真的有如大海捞针……
三天以后,王钰飞去了香港。

第六十三章

王钰从报告厅出来,关上身后的门他仍然能够清楚地听到尤未结束的掌声。呼了口气,王钰把手里的材料放进提着的公文包里,他感觉十分疲惫,想立刻就回到下榻的酒店房间。
“您好,王医生……”这时,一位身着得体西装,戴着无框眼镜的斯文男人走到王钰跟前,文质彬彬地伸出右手自我介绍道:“我是香港华侨综合病院的付睿霖,您刚才的报告很精彩,能否占用您一些时间,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
王钰暗自在心里叹了口气。连着几天报告做下来,几乎每天结束之后都会有像这个男人这样的同行找到他就他做的报告聊上那么一会儿。王钰有些后悔为什么没走另外一边相对隐蔽一些的通道,因为这种情况是他早该预料到的。
“哪里的话,谈不上请教,旁边的咖啡厅可以吗?”王钰礼貌地露出笑容回应着。看到同行能够如此热爱自己的专业、忠于自己的工作是很令人开心和欣慰的事。
“当然可以,谢谢。”来人感激地笑笑,跟随着王钰向咖啡厅走去。
结束了谈话,王钰看了眼表,已经是下午3点多钟了,他庆幸刚刚在两人交谈的过程中他提议顺便吃顿简单的午饭,这样至少不用回去以后再花时间来填饱肚子,或者一直饿到晚上要参加的酒会。
从大厦出来,香港潮湿燥热的天气让王钰感到有些难耐,还好门口恪尽职守的服务生几乎立刻就代他拦了一辆计程车。坐进车里,空调刻意制造出来的低温让王钰感觉舒服了许多,伸手扯开被领带紧锢了几乎一天的衬衣领口,整个人慵懒地歪倒在座位上。
来香港差不多已经有一个星期了,但王钰还是不能适应这里潮湿闷热的天气。每天的工作就是听报告、作报告,然后在接下来的交流论坛或是晚上举办的宴会上讨论和交流当天的报告内容。到今天,其实这次学术会议已经接近尾声,剩下的半年时间要在几个提供交流机会的国家参观和参与工作。其实这些都是王钰很喜欢做的事,而且也能做得得心应手差错全无,甚至还会得到些好评和赞赏,但是这次王钰却觉得很累,心情并没有因此而有所好转,只是觉得越来越疲惫。
至于原因王钰当然很清楚,他根本没有办法做到像原来那样全身心地投入到专业工作中去,即使是在完全陌生的城市、完全陌生的地方。王钰坐起身看向窗外,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街道、建筑物、行人……心境却和到香港之前没什么两样。他依旧放不下史林,仍然每天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他到底会在哪里能在哪里……即使理智不断地告诉他,能够找到的几率微乎其微,但是他仍然会觉得只要这个人还在这个世界上存活着,就一定会有办法找到,只是自己想不到这个办法而已。越是这么想,王钰越觉得心里空落落地没抓没挠很是难受。他甚至奢望,出现肥皂剧中的情节:茫茫人海中能够突然灵光一现,让他看到那个人。脑子里胡思乱想,王钰的眼睛也没闲着,下意识的寻觅早就成了他出门的习惯。
“麻烦,停车!”
不理会司机在身后恼怒地叫嚷,王钰扔下钱就冲下了计程车。他刚刚好像看见了,看见了那个熟悉的人的背影,难道老天爷真的听见了他心中的祈求,然后赐给他一个奇迹么?王钰奋力地穿过拥挤的人群,视线则一直死死地盯住那个背影,生怕在一眨眼之间会消失不见。还好,他追到了那个人,但是当他满怀希望地拍了那人的肩膀,甚至几乎觉得他已经找到了松口气的时候,事实却再一次让他跌入失望的谷底。
“对……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王钰几乎已经被这种心情上的大起大落打败了。
颓然地重新拦了一辆计程车,王钰回到了酒店房间。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将自己扔在床上,然而却睡不着……尽管他能根据自己丰富的理论知识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但这仍然让他感到极度的不舒服,最后只好坐起来,斜倚在床头,认命地打开电视,打算这样消耗掉晚宴前的几个小时。
王钰发现这几天的电视几乎都在报道同一件事情——金融危机。它来得既突然又毫无征兆,但是影响之大、范围之广却是人们始料不及的,所有的经济领域几乎无一例外地受到牵连,遭到冲击,而且预计未来只会更加厉害不容乐观。王钰不禁笑笑,怎么都是些令人开心不起来的负面消息。忽然一阵心烦,觉得似乎一切都没什么意思,王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口,看着下面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愣愣发呆。

“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卖出去的东西还让他们退回来!我这是公司不是仓库!”史林的岳父气愤地嚷嚷着,使劲攥着手机,仿佛那就是此刻通话的对方,同时焦躁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夹着香烟的左手也增加气势似的在空中上下比划着。坐在沙发上的史林的岳母,怀里抱着才几个月大的外孙女惊恐地看着大发雷霆的丈夫,大气也不敢喘。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了几个月,有一种大难临头的不祥预感。
“行了行了,别跟我说什么他妈的金融危机,半年了天天拿这个给我当幌子,金融危机就都退货?!金融危机我他妈就得等着破产?!你自己看着办,干不了都他妈给我滚蛋!”
咣!的一声,史林的岳父将手机往茶几上一扔,喘着粗气,下意识地将香烟往嘴里塞,却发现早已经燃到了过滤嘴儿,狠狠地唑了一下牙花子,十分不耐烦地将烟头按进满是烟蒂的烟灰缸。
“怎么倒霉事都让我赶上了啊!好不容易把海关那边都打点好了,又金融危机了!我怎么这么倒霉!”
大概是被史林岳父的怒吼声吓到了,一直窝在史林岳母怀里的小女孩这时突然哭了起来,史林岳母赶紧站起来,边拍边哼哼着哄,但似乎并不管用,小孩子只是一味地咧着嘴放声大哭。
史林岳父眉头一挑,暼了一眼老婆怀里的孩子,更加烦躁地咒骂了一句:“还他妈的断子绝孙!”接着一屁股歪坐在沙发上急促地大口喘气。史林岳母不敢再呆下去,抱着孩子赶紧上了楼。就在这时,刚刚放下的手机又不合时宜地丁零当啷响了起来。
史林岳父伸出手拿起来按了接通键,态度十分生硬蛮横,“喂!!谁啊?!……疗养院?!”听到这里史林岳父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因为电话里所说的内容而怒气冲天地喊道:“钱!钱!钱!怎么都他妈找我要钱!我找谁要去?!我没钱!……爱怎么办怎么办!”再一次恶狠狠地把手机扔在茶几上,史林的岳父只觉得焦头烂额,一筹莫展。

第六十四章

市郊,一处浓密的树荫背后,坐落着一栋欧式建筑风格的四层小楼。白色的围墙在楼前圈起一片不到半个足球场大的庭院,院子里种着不少花草树木。紧挨着楼身有一条一米多宽的带顶子的回廊,大概是乘凉避雨的地方。这里的空气特别清新,是市内绝对找不到的,加上又是清晨,空气里透着一丝潮湿泥土的自然馨香,让人倍感舒适。不管从哪个方面看来,这里都是一个疗养生息的好地方。
一连串快速的脚步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一个身穿白色护士服的女孩从楼后面的热水房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淡绿色塑料脸盆,里面是半盆还冒着热气的清水。她快步穿过回廊,拐进了小楼。

现在这个时间,来这里疗养的人们大多数还没有醒来。护士小杨穿过走廊时,只听到了不知从哪个房间里传来的一两声空旷而遥远的咳嗽声。在这里她已经工作了将近三年,原本最喜欢的就是上早班,能有充裕的时间供自己随意支配,晚上还能约几个朋友出去放松一下。但是今天她有点儿高兴不起来,刚才护士长交代的事情让她有些左右为难。
自己负责照顾的104室的病人今天必须要离院了,院里几次向其家属催款都被言辞拒绝了。这年头不管在哪里做什么事都是需要钱的,何况疗养院这种打着社会福利幌子的盈利机构。而被派去传达这个不幸消息的人就是她这个倒霉蛋儿……想到护士长刚刚那张正义凛然义不容辞的嘴脸,小杨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诅咒。
想起104室的病人,小杨心头再次略过一丝不忍。那个人是半年前被送来的,作为一个男人来说长得确实有些太过漂亮了,所以刚开始的时候总有几个花痴小护士有意无意地往那里跑,但很快她们就发现这个俊秀的男人并不“正常”。一句话不讲,每天除了坐在床边眼望窗外发呆就还是发呆,只是偶尔听到嘈杂的人声经过院子的时候,会欠身起来看看,但很快便又恢复成发呆的样子。
负责照顾了半年多,小杨惊讶地发现那么久居然没有一个人来探望过这个人,就好像一只被随性丢弃在街边角落的小猫小狗,主人偶尔会因为良心的不安扔来一点点食物作为自我慰藉,实际上并不真正在乎他的死活,但现在连仅有的这一点点“食物”也不愿意再扔了……
“真是世态炎凉……”小杨不禁咒骂出声,但咒归咒、骂归骂,同情归同情,怜悯归怜悯,她一个连养活自己都嫌费力的小护士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就像现在,尽管百般不情愿,这不讨好又让自己心里难受的差事还得硬着头皮去做,因为那是自己工作的一部分,还要靠这份工作收入维持生活。小杨大大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了辛苦的自己还是为了那个叫做史林的可怜病人。
站在104室门口,小杨腾出右手敲敲门,像往常一样等不到回应她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清晨并不强烈的阳光在干净整洁的白色房间中幻化成一团柔和的金色光芒,静静坐在床边的史林还是像她每次进门时一样眼睛看着窗外一动不动发呆,每次小杨都会有一种错觉,好像史林是那团柔光的一部分。
把水盆轻轻放在史林脚边的木头凳子上,小杨强迫自己挤出一个还算得上自然的亲切笑容,“早啊!昨晚睡得怎么样?”虽然每次都不会得到任何回应,但她还是坚持着每次都这么问。从门后面贴着的挂钩上摘下毛巾浸到盆里洇湿,小杨拧出来递到史林眼前。自从第一次要给史林擦脸被他一抬手拦下后,她每次就只是弄好毛巾递给他。
看着史林如平时一样默默的擦脸动作,今天小杨心里却涌出一种悲伤的情绪。她不禁要想,到底是什么事让好端端的一个男人变成这个样子,又到底是些什么样的人忍心这么对待他……
接过用完的毛巾,小杨站在原地半天没动也没说一句话。她踌躇着该如何开口,不过好像不管怎么说似乎都不能避免伤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脆弱得近乎一碰就会彻底碎掉的男人……
大概是察觉到她不同以往的异常,史林转过头望向她,眼神里似乎含着一些疑惑。
“那个……怎么说呢……就是你家里……不交钱了……恩……也不知道今天会不会有人来接你……不过护士长的意思……你今天得出院了……”小杨觉得自己的这一番话说得根本就是语无伦次逻辑全无,吐了口气才敢对上史林看着她的眼睛。在开始怀疑是不是说明白的同时,内疚感逼得她简直要再次慌张地别开视线。慌乱中只觉得面前忽然晃过一个身影,视线急忙追随而去,却发现史林早已经走到门边,毫不犹豫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哎……”小杨赶紧小跑着跟了出去,看见史林正朝院门外大步走去。她这才意识到史林一定是听懂了她刚才乱七八糟的说话,打算就这样离开。赶紧快跑两步追上前去,她伸手一把拉住了史林的手臂:“你等我一下。”说完,转身跑进了护士休息室。没多久掕了一个塑料袋出来,是她早晨在路边摊买的三个准备当早点的素包子,硬生生地塞进史林手里,“给你……今天的早饭。”
史林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然后笑了,说了声“谢谢”转身走出了院子。
半响以后,小杨才回过神,意识到这居然是她半年多来第一次见到史林笑,第一次听到他说话。

史林漫无目的地走在陌生的人行道上,稀稀落落的车影人影进入他的视野接着又很快消失不见,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要走去哪里,只觉得脑子里空空荡荡,像是被类似抽水机的什么东西给抽空了一个样,只剩下一个毫无用处的空壳。手里的包子还是热的,他将它们提起来放在胸口的位置上。
史林觉得自己仿佛一直是在这样地走着,一直走一直走……恍惚中觉得似乎应该有一个目的地,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哪里,同时似乎又害怕到达那里,隐约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是自己不想看到的……
正午的太阳掠过头顶慢慢滑落到了地平线上,怀中的包子早已经变硬变冷。不知不觉间史林发现自己走进了一大片阴影之中,他停下脚步向周围张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大片高大的建筑物中间。
“……”下一秒史林愣住了,他发现矗立在面前的这栋建筑物,就是他不久前刚刚才离开的地方……突然史林眼前涌现出一幅幅直令他感到窒息的影象。他看见王鲲頔向他阔步走来,那张冷漠的脸和上面挂着的陌生的客气的笑容,然后他又看见王鲲頔的衣服在一瞬间换成了白色的长袍,拉着他的手跟他说“我是医生,你是我的病人……”
恐惧感瞬间充斥了全身,就像是无尽的海水淹没过他的头顶。史林努力控制住开始剧烈颤抖的身体,只求立刻逃开这里。但就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一般,在他即将要走出这群建筑物阴影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如同闪电一样击中了史林那根最脆弱的神经。
“史……”
啪的一声,史林怀里的包子掉在了地上,但此时他已经全然顾不得了,拔腿就跑夺路而逃。

第六十五章

完成学术交流,回到T市已经四天了,按照市里的要求,王钰分别在全市、全院范围内做了两次有关这次交流活动的专业报告和心得体会,所以今天是他回来以后第一天投入到真正的工作中去。虽然已经知道自己的照片被医院放到了院门口的专家栏,号也变成了专家号,但看着预约的病人名单和诊室门口排队的人数王钰还是吃了一惊。所以这一天忙碌下来,等看完最后一个病人,他才意识到居然一天粒米未进,肚子这时也发出了抗议的咕咕声。
将车子开进小区,王钰才想起冰箱里也早已经是空空荡荡,打从回来就一直忙碌着根本没时间去超市采买东西。他转动方向盘,正想着打个回轮再开出去找个地方安慰一下自己空了一天的肚子,却突然发现公寓下面站着一个人。虽然只是余光一瞥,虽然只是一个并不清晰的轮廓,但那熟悉的感觉仍然在一瞬间揪住了王钰的心……
那个人是史林?!如此想着,王钰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方向盘,他发现自己居然不敢就这样立刻上去确认。他真的不敢相信,费尽周折找了大半年的人会出现在自家大门口……咬了咬嘴唇,定了定神,王钰想伸手按下车窗,但按了几次都没能把车窗按下去,这才发现手指竟抖得厉害……不知道是因为心中那团强烈的期待,还是再次面对失望的恐惧。
深吸一口气,强稳住期待与恐惧双重作用下越来越混乱的情绪,他终于按下车窗,探出头试探着喊道,“史……”
“啪!”的一声,似乎是物体坠地的声音斩断了王钰的喊声,他循声看过去,只见公寓下那人面前的地面上多了一团白色的物体,定睛细看才看清那原来是一个塑料袋,几个外皮儿有些浮囊的包子正从里面滚落出来。还没有搞清楚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王钰又惊讶地发现刚刚还站在公寓下的人居然开始向另一个方向奔跑。
几乎就在这一刻,王钰身体的所有神经都在传达给他一个共同的讯息——那个人绝对就是史林!!顾不得拔下钥匙,王钰猛地推开车门窜了出去。
那个人的脚步并不稳当,显然是体力不济,但似乎铁了心肠不想被抓住,所以尽了全力在往前奔跑,王钰几次就要追上都被他突然加速躲开了。
“你这是干什么啊?!”王钰突然大喊一声,放慢脚步停了下来,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涨红得犹如秋收刚下秧的番茄,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前面因为他的喊声而僵立在那里的人。
“我是说错话了,你不开心你直接告诉我啊!我改还不行么!你倒好,一跑了之!我会着急你知道么!我到处找你!这半年一直在找,你知道么?!”王钰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口裂开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怒气,他感觉咽喉干涩酸楚得很是难受……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几分钟,或者仅仅是几秒钟,王钰看到那个人慢慢转过身来,当他看到那张脸时,他丝毫不感到意外,因为从他追出去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史林。只是他有些惊讶,史林居然变了那么多,明明还是那张俊俏的脸庞,但是光泽全无而且异常苍白,明明还是那个颀长的身躯,但是瘦骨嶙峋而且单薄非常……心中那股无名火焰再度燃烧起来,炙烤着王钰每一个细胞。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抓住史林的手腕,只说了两个字,两个掷地有声的字:“回家!”不是询问,不是请求,而是不容置疑、不容反驳的命令。
几乎同时,史林感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了过去。
史林愣愣地跟在王钰身后,刚才回头那一瞬间看到的东西让他直到现在都难以平复心中的波澜,他看到了王钰的表情,那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王钰愤怒而且强硬的样子,但从瞪着自己的那双眼睛里分明却看到了受伤的脆弱……史林垂下眼睛,看着紧紧攥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他几乎感觉不到王钰的体温,是那样冰冷,甚至在不停地颤抖。但即使是这样,抓着自己的力道仍然是那样强烈,强烈到他甚是怀疑自己的手腕会被捏得粉碎……

“谁这么缺德啊!大下班的车子停马路中间,这谁车啊?”这时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从前方传过来。王钰抬起头,看见自己车后面停着的那辆闪着黄火的本田和站在本田旁边一脸怒气的中年男人,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的车子挡了小区唯一的机动车道。他快走两步到跟前,拉开车门把史林推了进去,然后跟车后的那人说了句“不好意思。”就跟着也坐进车里。
中年男人原本想要趁势爆发,但看到王钰阴沉的脸色硬是把顶到嘴边的咒骂咽了回去,看着王钰的车子打着闪火儿绕了个弯开出了小区。
史林一直都没有说话,他看着王钰开车到了小区附近的一个餐馆,看着王钰把他锁在车里去买了饭菜,然后又开回了小区,将车停到停车场。史林注意到,王钰只要离开之后再回来,脸上就会出现惶恐不安的神情和一双紧张地似乎在寻找自己的眼睛,而当王钰看到自己时脸上就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安心。最后他仍然被王钰紧抓着手腕拉上了楼,拉进了公寓。
王钰打开客厅的吸顶灯,接着回手锁上门,这才把手里的饭盒放到客厅一角的餐桌上。“去厨房把碗筷拿过来。”王钰的声音还是很强硬,但较之刚才怒气明显减弱了不少。
史林看了看王钰,没说什么,转身去厨房拿了碗筷出来放在餐桌上。
王钰已经把饭盒打开,却一个不小心被渗出来的菜汤弄油了手。低头看看自己的油手,又抬头看了看史林,王钰皱起眉头,犹豫不决。
“我不跑了……你去洗手吧。”史林轻声说。
“算了。”王钰摇摇头,好像这样就能把手上的菜汤油渍一并摇掉了般。他伸手拿了一个碗放到自己面前,又拿起装米饭的一次性饭盒,拨了满满一碗饭递给史林。但是他发现史林虽然接了过去,但并没有坐下开始吃饭。“吃啊,你不是一天没吃饭了么,不饿啊!”
“你怎么……”史林惊讶地看着王钰。
“你那包子是早晨的吧……”王钰讷讷地说,把菜盒往史林这边推了推,“快吃。”
史林紧咬着嘴唇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热乎乎地米饭。虽然他一直低着头,但也清晰的感觉到了王钰投过来的那道强烈的视线。
“吃菜。”王钰夹了几片瘦肉,又挑了一些青菜放到史林碗里。
“……对不起……”史林低着头轻声说。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他能听到的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和对面人那里传过来的剧烈的心跳声……

第六十六章

心跳声被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取代了,史林有些木然地循声抬头望过去,但见对面的王钰大剌剌地卷了袖子正撕扯着盛米饭的一次性餐盒盖子。并不是很顺利地歪七扭八总算是撕开了,获得胜利似的丢了盖子在一边,拿筷子把餐盒一拨竖过去直对着他自己的嘴,心满意足地夹了一大口菜到空中才发现史林正呆呆地看着他。
“哎?快吃啊,你看你瘦的。”心疼伴着埋怨的口气说完,还配合地把悬在空中的一大口菜直接送到了史林碗里,然后便心无旁骛旁若无人般地大口吃起来。
见他心情如此之好,史林一时间反倒有点不知所措,印象里,半年前自己回来以后,每次晚饭,他都是一副心事重重若有所思的样子。难道他不嫌弃自己了?如此想着,史林再一次抬起头看过去,居然见王钰一盒米饭已经几乎见了底儿。
“你慢点吃,会被老爷骂。”史林的表情柔和了许多,声音里多了些宠溺,仿佛王钰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然后他站起来,往厨房走去。
在厨房里东翻西找了好一会儿,史林无奈地发现跟半年前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一个样,这里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最后只好从冰箱里拿出仅有的两个鸡蛋和一包不知道什么时候拆开封的紫菜。弯腰从灶台下的橱柜里拿了个小碗出来,史林把两个鸡蛋打在里面,看到鸡蛋并没有坏,他松了口气,但把袋子里的紫菜抽出来些放到鼻子前闻时,却不由得皱起眉头,只好重新塞进袋子有些惋惜地丢进橱柜边的垃圾桶里。就在他拿了灶台上的不锈钢小锅转身要去接水的时候,一眼瞥见王钰正斜靠在厨房的门框上,歪着头看他,脸上满是笑意。
“吃完了?你等下汤马上就好。”看到王钰笑盈盈的眼睛,想到王钰今天愉快的心情,史林心里不免升出一丝宽慰,也许他并不是那么嫌弃自己。如此想着,不由得心里有些高兴,翘起嘴角,“出去等着,很快好了。”
把汤端出去,刚摆在王钰跟前,就见他迫不及待地张嘴就喝,自己甚至都来不及阻拦,看到尽管被狠狠烫了一下但还是一个劲地喊着香的人,史林觉得心里满满的,突然觉得即便是被嫌弃,若能每天这样看他开心也挺好的。
“今天你让我深刻体会到一个成语。”一碗汤喝进肚子,王钰开口说道。
“什么?”史林没有听懂,露出诧异的神色。
“秀色可餐啊,你不吃饭,老看我干什么?都凉了。”王钰毫不掩饰不满的情绪。
听懂了王钰话里的意思,史林脸上泛出一丝绯红,慌忙抓了筷子低头吃饭,不再说话,即使王钰再夹菜过来,他都没有再抬头。
收拾了碗筷,王钰打开电视,和史林并排坐在沙发上。王钰平时很少看电视,问了史林得到都可以的回答后,他就把台调到了偶而会看的探索频道。看着史林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王钰心满意足地向后靠了靠,将自己舒舒服服地悠然埋进沙发柔软的靠背里。但是,随着一段段节目的结束,随着夜色越来越深,他开始坐立不安……王钰快速地瞥了一眼挂在右边墙上的时钟,已经十点多了……意识到马上就要再次面对那个上一次处理得完全失败的问题,他不免有些发慌。那天晚上史林在他怀里抽泣颤抖的样子他仍然历历在目,甚至还能清晰地感受到胸前被泪水渗透的潮湿感觉。 “你去洗澡吧,时间不早了。”史林毫无预兆地突然扭过头来对王钰说。
“啊?”王钰吓了一跳,惊恐地看向史林,难道自己刚才看表太过频繁了?“啊,都十点多了啊,这么晚了,我都没觉得,哈哈。”不由自主地想要掩饰,他干笑了两声,但似乎更加尴尬的气氛只让人觉得那样不过是欲盖弥彰的做作行为。“那个,你先去洗吧,我去给你找替换的衣服。”话还没说完,王钰就迫不及待的站起身往卧室走,他真的觉得自己很差劲,这样简直就是在逃避……
拿了T恤和大裤衩回来递给史林,“把水稍微调热一点,有助于睡眠。”王钰有心想要弥补刚才的拙劣表现,耐心地嘱咐,但是说到最后,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滑稽得要命。
史林只是淡淡一笑点点头,仿佛一切都了然于心地接过衣服站起来走进浴室,不一会儿里面就传来水花的声音。
王钰有些负气地坐在沙发上,直骂自己不争气又要把事情搞杂,他懊恼地两个胳膊肘杵着膝盖抱着头,发现自己的脑袋在这时竟然忽然混乱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史林出来了,王钰看到在自己那件大T恤的衬托下史林的身板越发显得单薄了,心上不免滑过些心疼。史林一言不发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只传过来一缕缕淡淡的沐浴液伴着洗发水的清香。
“我……我去洗……”王钰头都没敢歪一下,只怕克制不住越来越烦躁的心绪嚯地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浴室走去。
果然还是嫌弃吧……我在乱希望些什么呢……史林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无力的靠在沙发上。不过就算是被嫌弃,也不希望王钰像现在这样为难,怎样才能让他真正开心呢……

第六十七章

关上浴室的门,王钰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蹲在地上。潮湿的空气里依然弥漫着沐浴液混着洗发水的暧昧香气——和史林身上的味道一样。王钰抓了抓头发,但是烦躁的情绪却丝毫没有消减半分,反而伴了懊恼一起重新涌了出来。他几乎可以肯定,刚刚的表现在史林看来完全就是一副做贼心虚、处处想要掩饰的说谎者的丑态,和半年前不加掩饰光明磊落的自己相比,这只能徒添了虚伪的印象。
“不是那样的!”王钰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焦急和无奈。
心里虚是真的,但绝不是史林想的那样,只是因为太紧张太在乎,害怕不妥当的言行会再次伤害到史林,就像半年前一样。可是,史林刚刚在洗澡前那仿佛看穿一切却又十分平静的神情却让王钰觉得仿佛又回到了那时……想到这里,他猛然想起自己说洗澡的时候,史林没有像那时一样说要帮他搓背……难道只有自己回去了半年前的状态?
最能伤害到史林的是什么?是被那个古代的自己嫌弃,古代的自己……王钰对突然想起这个词的自己简直极为佩服。半年前的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史林会问自己是不是嫌弃他,又为什么会哭得那么伤心……所以,即便知道史林受伤了,却也无法了解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结果。然而,现在不一样了,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因了做后续的梦而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也终于知道让史林哭成那样的“嫌弃”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么……自己嫌弃么?古代的自己自然是无从了解,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现在的自己绝对没有那个想法。
想到这里,王钰抿抿嘴站了起来,脱掉衣服扔到一边的脏衣篓里,拧开淋浴喷头开始洗澡。
“帮我搓背来。”过了一会儿,王钰推开浴室的门冲外面大声喊。
“啊?”客厅里传来史林有些惊讶的声音。
“搓背啊,快来。”
“……恩。”
虽然史林答应了,但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看到他进来,王钰有些担心,刚想擦干身子出去打探,却听到浴室门开的声音,然后他看到史林走了进来。故意忽略对方尽管极力掩饰但仍然明显不安的表情和游移的视线王钰笑着说:“怎么这么半天,冻死我了。”边说边把手上的沐浴球凑到旁边架子上的沐浴液瓶口处挤了些上去,双手搓出些泡沫递了过去。
“……”史林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了过去。
王钰见状松了口气,自觉地转过身子。
王钰从来都不知道等着帮自己搓背的人将沐浴球落到身上竟然是这么难耐的过程,长得感觉身上的水珠都已经干涸了,不知不觉间注意力好像都集中到了后背上,那里的神经也因此而变得敏感非常,所以当史林手里的沐浴球终于落在他背上的时候,王钰竟然忍不住整个人紧了一下,几乎就在同一刻他也觉察到背上的压力消失了,快得好像触电……王钰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抑制住马上扭过头去解释的冲动,就保持着那个姿势再次等待着。他不知道史林的手还会不会再次落上来,但无论怎样他都要等待。
让王钰感到欣慰的是,没过多久史林就重新开始帮他搓背了,只是手落下来时比刚才更轻了些。不过即使这样,王钰仍然很高兴,他享受着不曾体验过的美好感觉,所以当史林已经搓完停下来时,他甚至因为还没满足而不自觉地问道,“啊 ?完了啊……”
史林看了看他,默然地点了点头。
王钰接过满是泡沫的沐浴球扔进洗手盆,把头上的喷壶拿下来拉过史林的手仔细地冲了个干净,然后拿了毛巾帮他擦干。
“你先去睡,我冲冲就完了。”王钰一边把喷壶挂回去一边对史林说。
史林仍旧默然地点了点头走出浴室关好门。
王钰边冲去身上的泡沫边不断提醒自己,一会儿出去时想着给医院的值班室打个电话,虽然院长会不太高兴,可是必须要请两天假陪陪史林。可是,当他出去时却发现史林还坐在沙发上。
“怎么没去睡?”
“我想……我睡这里就行,你去……”
“睡沙发不舒服……”王钰硬生生截断了史林的话,看着似乎不明所以的史林,他扯了扯嘴角,“去卧室睡。”
王钰复杂的语气让史林愣了一下,但他没再坚持,沉默地站起来走进卧室。看史林进去,王钰泄愤似地伸手把眼前沙发扶手上的靠垫抄起来扔到另一边去,大口大口地呼吸以便能压住心里不断上涌的烦躁。他知道,史林现在所有的行为都是因为自己刚刚的表现,他也能想象到史林心里是怎样的感受。借着收拾客厅的短暂时间,王钰稳了稳情绪,然后他关掉电视和客厅的灯向卧室走去,然而当他推开卧室门时却愣在了那里。
卧室里静悄悄的,只听到墙上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的声音,没有灯光,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月色之中。借着月光,王钰看到史林,本该已经沉沉睡去或者至少应该钻进温暖被窝的人,现在却仍旧穿着刚才的T恤短裤无声无息地侧身背对着卧室门口蜷缩在那里,单薄的身体似乎只占据了床的一个外缘。
突然之间王钰觉得眼前的空间向着背离他的方向被无限地拉长了,史林似乎突然被拖到了他怎么伸手也够不到的地方。然后就在王钰大脑能够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史林。
史林似乎因为突然被抱住而吓了一跳,想要转过身来,却因为被王钰抱得更紧而难以动弹。
王钰把脸深深地埋进史林的肩窝,感受着来自那里的温暖,“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感受到怀里的身体在自己话音刚落的那个瞬间僵住了,王钰加大了手臂上的力量,想用整个身体包裹住开始微微颤动的人,不知道就这样抱了多久,王钰将史林的身体慢慢转过来,伸手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水,然后用双手捧住试图别过脸去的史林,让他正对自己的眼睛,看了良久,他才幽幽地说:“别再离开我……”
史林看着王钰认真的脸庞,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感情,泪水像是决堤的潮水再次涌出了眼眶。王钰低下头,一一吻上了那湿润的眼睛、脸颊上的泪痕,最后慢慢夺走了那因抽泣而一翕一张的嘴……。
王钰只觉得身下的人是那样美丽,饱满的额头上贴着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发,迷蒙的双眼一刻都没有离开过自己,被自己啃咬得微微肿起的艳红色的嘴唇发出撩人的喘息,白皙无暇的身体跟随着自己的律动扭动,修长的四肢紧紧地环住自己的身体。今晚的史林异常主动,仿佛要使劲全身的力气,这让王钰感到从没有过的疯狂,却也在心里划过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安。然而那不安只是一瞬,很快就被接下来的一次次□所淹没。最后筋疲力尽的两个人仍然没有分开,相拥着睡去。
“这是哪里?”王钰纵起眉头眯起眼,仔细打量着周围,觉得一草一木都有些面熟,似曾相识。他正站在群山之间,满眼绿树成荫,野花遍地,而身后是一座四方庭院,“难道是杜家后山……”
王钰忽然惊觉,这是自己梦中那个古代的自己王鲲頔最后居住的地方。自己怎么会在这里?王钰移动脚步往前走,他并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似乎有一股看不见的强大力量在指引着他。穿过一片几乎没膝的茂盛草丛,他来到一片花海,环顾四周,突然一个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王钰张大眼睛,兴奋地开口喊,“史林!史林!”
然而,他的喊声就像投入浩瀚大海的渺小石子,激不起一丝波澜,史林反应全无,只是一动不动地目视着前方。王钰顺着那视线看过去,不由得惊讶得直张大了嘴。他看到了自己……不,是古代的那个自己……是王鲲頔!他注意到尽管身上穿着满是灰尘的布衣布裤,发髻也有些凌乱,但这些都掩盖不住王鲲頔满足而快乐的神情。王钰还没回过神来,刚刚站在那里的史林却早已迎了上去。他们四目相对,相视而笑。接着,史林环住了王鲲頔的胳膊,边说边笑一起沿着小路往远处走去。
王钰傻傻地愣在原地,看着那两个人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小路尽头白茫茫的氤氲里。他也终于明白,那个人不是史林……或者说,那个人现在叫做史雅琦……
猛地睁开眼,王钰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汗水浸透,他有些紧张地快速扭过脸去,看到史林仍在身边安详熟睡着,整个人才放下心来。为了抹去心中仍然挥之不去的浓烈不安,他顾不上可能会吵醒他,伸出手抱住了史林纤细的腰肢使劲拉向自己,揉进怀里。
“恩……”大概是感受到他的力道,史林轻哼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睛,暂时对不上焦距的眼睛有些扑朔迷离,他又眨了眨,慢慢清醒过来,接着就瞪大了眼睛,满眼疑惑地看着王钰。

第六十八章

王钰紧拥着史林的手慢慢松开了,注视着那双望向自己的漂亮依然却陌生非常的眼睛,他的心一点点往下沉,终于明白了昨晚那个梦所代表的意义:史雅琦离开了,在他几世不曾了却的遗憾终于在昨晚得到满足之后。而现在自己眼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拥有相同皮囊的陌生人,是今世真正的史林……
王钰忽觉恍惚,从懂事起便开始做梦,慢慢爱上了梦中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虚幻,为了寻找答案考上医学院成为一名精神科医生,然后……遇到了生病的史林,现在想来自己的人生似乎早已经有人预先安排,为的便是偿还祖先过去欠下的债。那么……我是谁?是王钰么?那之前二十几年的人生对我来说又算什么?以后的人生又该如何?眼前这个人呢?他是否也跟自己一样?
“这……是哪里?你……是谁?”
听到说话声,王钰木然地抬起头,发现眼前的史林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有些尴尬地将滑落到腰际的被子向上拉了拉,紧皱着双眉,脸色有些苍白,紧紧抿住的双唇像在忍耐着什么,又像在思考着什么……他在想什么?他会有什么样的感受?这不到一年的时间对他来说应该是一片空白,他现在会做些什么呢?王钰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扔进了一片浓稠的漩涡,不论是感觉还是现实都理不清、说不明,他撑着床垫坐起身,下意识地抓了抓头发。
原本觉得这个人会有更为激烈的反应,毕竟眼前的状况从哪方面来看都太不寻常,但王钰发现他除了低声问了一句,便消沉地看着自己不再开口。虽然已经知道物是人非,但是看着一模一样的脸上有着如此陌生漠然的神情,王钰心里还是涌起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感,“这是我家,我叫王钰。”
“那我们……”史林瞟了一眼和他同样光溜溜未着寸缕的王钰,慌忙别过脸移开视线欲言又止。
“……”王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们两人的关系……
只觉得床那边传过一阵轻颤,王钰再抬眼便看到史林已经穿好衣服下了床,昨晚的事情显然在他身上留下了些痕迹,走起路来也有些不稳。
“你……没事吧?”王钰下意识地要下床过去扶,却在下一秒想起这个人并不是那个人……动作便一下子变成了嘴上的寒暄。
“……”史林停下来,回头不明所以地看着王钰。
王钰惊了一身汗,他居然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抹熟悉的东西,让他一瞬间仿佛觉得眼前这个人就是昨晚自己拥在怀里的那个人。然而,史林却什么都没有说,转身朝门口走去。
“等等!”王钰的大脑明明是空白一片,身体却先一步行动了,他跳下床冲了过去,一把抓住史林的手臂。
史林被他突然而来的鲁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把胳膊从王钰的手中挣脱出来,却没有成功,只得瞪大眼睛有些气愤地看着王钰。
王钰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了,可是他要离开的举动却让自己感到异常恐惧,剧烈跳动的心脏清晰地表明自己有多么不想让他离开。
“你等我一下!”顾不得全身□的羞耻,王钰回身跑回床头,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抽出便签本撕下两页,快速地在一张上面写下自己的主要信息,然后回到门口塞进史林手里,“我叫王钰,你记住了,这是我的电话和这里的地址,你收好了,恩……你的呢?告诉我。”
史林莫名其妙地低头看看手里的纸条又抬头看一副认真的表情准备记录的王钰,“这是……?”
“我不想再找不到你了。”王钰有些尴尬地笑笑,他心中的某一处,隐约觉得如果就这样让这个人走掉,他一定会像之前一样后悔,这似乎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属于他的人。
“……”史林无声地看着王钰,对于这个人,他并不觉得陌生。只记得见过这个人,但是又忘记了是在哪里见过的,“我不确定那个地址是不是还可以用。”
“恩?”王钰愣了一下,不明白史林说话的意思,但他很快做出了决定,“你等下,我穿了衣服送你。”不等史林说出反对的话,王钰以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裤子和上衣,顾不得再穿上袜子,就蹬上皮鞋跟史林一起下了楼。
“不用送。”站在车边,史林满是拒绝的口气。
王钰一边拉开副驾驶室的门,一边绕到驾驶室说,“你身上没钱,坐不了公交也打不了车,难道你要走去啊?上车吧。”
史林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车。
“去哪儿?” 王钰发动车子歪头问。
“恋日风景。”史林说了一个名字。
“我怎么都没听过。”王钰故意要问得更详细。
“……固店区朔阳街56号。”
知道了详细的地址,王钰心里多少踏实了些,将车子开出小区,拐上大路。一路上史林都沉默不语的样子和偶尔从眼神中流露出的伤感,反而让他越来越放他不下。可是,事情似乎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也有些明白为什么史林会说出“我不确定那个地址是不是还可以用”这样的话。车子最后开进了一个高档小区,但停下来时王钰发现面前的别墅居然是座空楼。从窗户上没有卸下来的窗帘和门前散落的报纸杂物可以看得出,这里以前确有人家居住过,只是现在已经人去楼空。
史林呆呆在楼前站了好一会儿了,王钰想了想还是走过去,“你确定没记错地址么?”他没听到回答,但是史林失落的样子已经告诉了他答案,“那现在……”
“我去单位看看,谢谢你送我。”史林仍旧看着那座空楼,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他的情绪。
“我送你。”说着王钰转身上了车,打开副驾驶室的门。
史林转过身愣愣地透过挡风玻璃看王钰,“不用……我单位很远……”
“远你才走不去啊。”见史林依旧没有动,王钰笑了笑说:“我保证我不是坏人,上车。”
史林的脸上闪过一抹异样的情绪,然后点点头上了车。
王钰没想到史林的工作单位居然是海关,但是询问的结果并不好,同事倒是都还认识史林,但也只限于表面上的寒暄,因为多半年没有上班,编制也早已经让给了别人。史林去找了关长,但似乎他要找的那个人已经升官了。从海关大楼里出来,史林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王钰看得出来,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
“谢谢你送我。”在去停车场的路上,史林停下来冲王钰感激地笑了笑便没有继续往前走的意思了。
王钰看了看史林,下了决定似的说:“跟我回家吧。”
史林听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惊讶地抬头看王钰,只见他一脸坚定与认真。
“你昨天答应不再离开我,你忘了,但是我没忘。”王钰顿了顿,往前一步凑近史林面前,“我怕有一天你想起来,找不到我,所以跟我回去,慢慢想。”王钰边说边仔细观察着史林的表情,“也许这就是咱俩的缘分,是他们给咱俩的补偿。”说完,王钰注视着史林,几分钟以后,毅然拉起史林的手腕朝停车场走去。
“在看什么?”从海关开出来,王钰发现史林一直看着车窗外,原以为他只是随意地看着疾驰而过的风景,但发现那若有所思的表情之后又觉得不是。王钰顺着史林的视线向外看去,却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阳光下的海水波光粼粼地反射着耀目的阳光。
“为什么阳光照在海面上只是一束而不是一大片呢?”史林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喃喃自语。
“因为就算是博爱的太阳真正喜欢的也只是那一束啊。”
史林听了赫然转过头,看到王钰的嘴唇此时形成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他释然地笑了,然后他释然的笑了,眼睛重新看向前面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