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从那建在半山腰的女子私立学院回家,她都要走一段很长很长的下山的路。
多年的修缮,这条路虽弯曲却很宽阔,路的两旁遍植着高大的行道树。
初春,盛夏,深秋,寒冬,她拒绝了私家车的接送,着迷于踩着阳光穿越树叶撒下的细碎的金色,听着随季节而变化的呼啸的风声,在这条路上一遍遍地走着。
或许最深刻的原因是,这路旁的行道树,是她最爱的菩提。
菩提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出生时难产,三日三夜的阵痛,母亲和她都性命垂危,连父亲都绝望时,一通不知名的电话,一辆没有车牌的黑色轿车,载走了她和母亲,她平安出生,母亲也身体无恙,但却不记得被带往何处,只记得那个地方,遍植菩提树,空气里都弥漫着庄严的清香。
之后的10年里,她没有任何病痛,却在10岁的那一天,陷入奇异的昏迷。
跑遍大大小小的医院,偏方亦不知试了多少,甚至做法驱鬼避邪,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所有的答复都是药石罔医,悲伤的父母以泪洗面,带着她去各个寺庙参佛求救。同样在一座遍植菩提的小庙里,那有着灰白眉毛和胡子的主持见了她后,一声长叹,褪下手上的菩提珠链交给她,嘱她父母取菩提叶细细煎熬,日服三次,她竟奇迹般的醒了过来。
从此父母坚信,这孩子是被菩提救下的,那串手链,也再没离开过她的腕上。
或许正是这种种因缘,她从小就酷爱菩提。
只是每每望着那近乎心形的叶片,她总觉得莫名悲伤,尤其当那叶片由绿转黄时,她更觉得刻骨铭心的痛。
多次去医院也检查不出结果后,她只能安慰自己,或许是过于惆怅的女儿心思吧。
十八岁的年华,不正是伤春悲秋的时光吗?
如果不是那天,那辆刹车失控的车子向她呼啸而来,或许她不会见到他。
如果他不是为了救她,奋不顾身地将她推开,他肯定不会受伤。
如果他没有受伤,她在扶他起来时,那串手链,必定不会染上他的鲜血。
如果一切都是上述那样,那么她什么都不会记起。
不会记起很久很久之前,他们前世或更前世的纠缠与背叛。
她记不得那时的年月,是汉,是唐,是宋。是明?留在记忆深处的,只是那战火连天的岁月,群雄割据,民不聊生的惨状。
他们那偏安一隅的懦弱的君王,深深沉迷于佛教,大兴土木,重塑金身,甚至要将梵音寺内擅长绘画菩提的戒忍师父,册封为护国方丈。
要怪只怪,师父那时太年轻,这快速攀爬的地位,引起了朝中弄臣的恐慌。纵使师父百般推辞,众臣联名上书的反对,依然没能阻止君王。真是可笑,那道旨意,竟是那位君王在位时唯一的坚持。
当意识到只有彻底毁了师父,君王才能断绝念头时,一个恶毒的计划悄然成形。
她,就是那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那时的她,是和现在一样的十八岁,却已是名满天下的涵碧楼花魁。
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送往迎来的日子,纸醉金迷的背后,是多少心酸与无奈。
在那样的乱世,一个与父母失散,又被拐卖到妓院的女孩子,还能有什么办法活下去?
她挣扎过,逃跑过,却总是被逮回来,在那阴暗的地下室里,被嬷嬷用韧性最好的皮鞭,一次次抽得皮开肉绽,当全身都没有一块好的肌肤时,一根根金针仍毫不留情地扎进去,昏迷,再泼醒,一定要她认错求饶。
可是那样的折磨也没能让她屈服时,狠毒的嬷嬷干脆给她下了药,送与恶名满京城的王员外。
一室的红烛,滴泪到天明。
失去了清白倒也罢了,偏那王员外是个有着特殊癖好的人,那一夜她醒后的拼命挣扎,竟激起了他莫名的兴趣。
藤鞭,皮条…所有想得到想不到的工具,都成了凌虐她生活的噩梦。王员外家财万贯,挥金如土,却又不想一次把她打伤打残,所以她身上那最丰腴之处,一再成为他下手的目标。
肿着,伤着,总是布满了各色的印记。紫的,黑的,新伤压着旧伤,她不能坐,不能躺,只有每次被发泄后休息的一两天,绝望地垂泪。
不是没想过自寻短见,但她不甘心,难道她的一生,就该这样?或许还有一丝丝存在心底的希望,戒忍师父给她的希望。
那是王员外难得月余没来打扰的日子,她身上的伤微微见好,强撑着去梵音寺内烧香,只想问问佛祖,究竟做错了什么,让她这一辈子,受这样的折磨。
大雄宝殿里庄严的佛祖,回给她的是亘古的沉默。
答复她的,是戒忍师父。
师父是住持的高徒,平日里闭门谢客,专心研画菩提,那日正值云游归来,见到她疯狂的哭诉与诅咒。
师父扶起了她,由着她捶打发泄,给她讲了最浅明的佛法,并赠予了一幅菩提的画。她的心,竟异常地平静下来。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师父的画,一向是千金难求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幅画,让弄臣们找上了她,要求只有一个,诱惑师父,背叛佛门。并许诺事成之后可以达成她所有的心愿。
不愿空顶着这花魁的头衔,不愿再忍受这漫无止境的鞭打,又因着对师父的那一片朦胧的情意,她答应了。
要怪只怪那压抑的太久的恨,她出卖灵魂也要把折磨自己的人送去地狱;要怪只怪她当时还是太单纯,竟看不透政治上更深的腐烂与黑暗。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一次次巧妙安排的与师父的见面,一幕幕早被导演好的剧情,她施展了女性天生的所有才华与后天训练的演技,受伤被救,哭诉被聆听,她用她的柔弱迷惑她,用她的身体引诱她…一步一步,她拉着他堕入深渊。
很久之后她才想明白,在本被认为只是一场戏的过程里,是她真心动了情,放了爱,师父才慢慢爱上她的。
不是没被人骂过啊,气得须眉皆立的方丈,叫他过去狠狠训斥,在那样的时候,他还是全心全意护着她。最后那颓然的方丈,叹着“孽缘”,却默许了爱徒的选择。只是嘱咐,切切要注意如何应付君王。
她真的以为,只要诱得师父还俗,便是达成了目标,她可以要求从此脱离这个糜烂的京城,跟自己心爱的人双宿双飞的。
还是幼稚啊,那可以为了要她办事而将嬷嬷杖毙给她出气的弄臣们,怎么会让一个曾经阻碍他们前途,让他们灰头土脸的人活着呢?
是个雨夜吧,在师父那植满了菩提的小院里,师父褪下从未离身的菩提珠链给了她,许诺天明就向君王说明原委,为她还俗。
就在二人忘情相拥时,门被踹开,隐忍了多时的弄臣们,终于露出了狰狞的嘴脸。
她不记得师父的解释,不记得弄臣们的欢笑,只记得当师父听闻一切都是骗局时,那吃惊而又哀伤的望着他的眼睛。
不,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她想冲着他喊,她想告诉他,她没有骗他,她是真心爱他的,可是在那铺天盖地的笑声中,她开不了口。
后来,雷霆震怒,师父被杖毙示众。
后来她才知道,师父担下了所有的罪名,未曾让她染得一分一毫。
杖毙的那天她去了,隔着远远的人群,她看见师父依旧是一脸淡定,呼啸的板子招呼在他的身上,受了好处的刽子手一心只想给他更深的折磨,所以,皮开肉绽,筋骨俱断,却不肯让他轻易断气。
师父没有叫喊,即使那剧痛已让他脸色雪白,即使那鲜血已染满了他灰色的僧袍,他依然尽最大的努力,望着她站立的方向。
她不知道师父是怎么在万人之中看见她的,她不敢喊,只是冲着他拼命地摇头,泪流满面。
相信我!相信我!我爱你!我爱你!
整整一天,师父才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望着他的眼神,依旧是那么澄澈,就像初次见面,为她讲佛,赠她画卷的澄澈。
她被邀请去参加庆功宴,听着弄臣们得意的笑声,看到他们高傲的面容,她的恨,排山倒海而来。
她去了庙里,见了主持,还了那串珠链,她想她没有资格拥有他,是她害得师父死得那么凄惨,连尸首都不能被掩埋。
她继续为他们做事,反正已经占了一手的血腥了,再多沾多少已经无所谓了,她最爱的人被她害死了,别人的生死,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取得了他们的信任,美丽的女人再加上工于心计,是最有利的武器,无往而不胜。
那一日,在他们再次为铲除了障碍而饮酒狂欢时,她冷眼旁观,在酒中偷偷下了迷药。
他们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沾满了师父的血,所以她一个都不会放过,等待他们齐聚一堂的日子已经等得太久了,她不会错过任何报仇的机会。
那一夜,一把冲天的大火,将曾经繁华得不可一世的丞相府,烧成了灰烬。
而她,带着笑,从容地一步步走进火中。
师父,我为你报仇了,你等我!
医院里,抱着重伤的他,她哭泣不止。
“今生你有三个劫难,是当日那些人的咒怨”,不知何时,那容颜仿佛亘古未变的方丈,来到了她的身边。
“他一直记得你,他知道你为他做的一切,所以他决定守护你,即使要用去他前世所有的福祉”
“请您救她,您能救我,自然能救他。”她跪下苦苦哀求。
“你们的纠缠已断,他不会记得你的”方丈叹息。
“我记得就好,我会爱他,把我欠他的,全都还他”。
“就算他一辈子想不起来吗?”
“是,那我也爱他!”
“唉”,方丈扶起她,“孽缘,孽缘!”
多年后的深秋,他们携手在这条路上散步。
“我当时怎么会拼命去救你呢?”他疑惑:“我又不认识你”。
她不答,温婉地笑着,把头靠在他胸前。
“对了,那小子该放学了,要是这次还考那么差,我要好好揍他一顿”碎碎念的父亲开始抱怨:“要是个女儿多好”。眼见妻子但笑不语,又恶狠狠地威胁到:“你再笑。连你一起打!”
没关系,即使他不记得,她只要他幸福就好。
身后,菩提叶飘然而落,心形的叶子,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
[ 本帖最后由 ffhappier 于 2007-12-10 19:55 编辑 ]
我不知道应该把它归结为什么?等我都写完后再请大家评判吧
好了,我把文写完了,开始盘腿静坐,等候各位拍砖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