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大头当官记
1)古大头,名德修,字良材,蜀中内江人。今年三十一岁,头大面圆,稀眉笑眼,翻鼻阔口,耳大唇丰,五短身材,凸肚憨腰,和弥勒佛颇有几分形似。他爹是内江头号财主,有上千亩良田,十数万的家财。大头是独苗,从小送去学堂里,什么《三》《百》《千》,以《诗经》《论语》等,乱七八糟的,也念了几本“倒头经”在肚里。他爹本指望他光宗耀祖,谁知祖坟上没长这棵草。大头念到二十岁,只见衣服一年瘦几身,学问却丁点不见长进。秀才考了数番,每次都是胸有成竹的去,垂头丧气的回。他爹开始还想方设法的哄着他读书,后来渐渐看开了,也就松了这份心。
可巧那一年,县大老爷岁考在即,当年的课税却差了一万多两,求到了老财主门上。老财主灵机一动,答应帮忙出这笔钱,一个子儿的利息也不要;只求知县一件事,想法帮大头弄顶“头巾”戴戴。知县大喜——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当下满口答应。京察回来不久,和县学里的老爷通了个气,当年大头就中了秀才。一晃又是十来年,大头在老财主的运动下,又补了监生。时当朝廷为清剿白莲教筹饷,仿国初旧例,准捐纳前程。大头闻讯,便向他爹说了,爷儿俩计议一番,当下兑银子上库,四千二百十六两,捐了个正七品知县。大头随即上京,靠着“钱能通神”,不上一年,外放南安府大余(庾)县正堂。
大头上京时,只带了一个叫秋哥的小厮服侍。候选将近一年,在西城外租所小院,又雇了两个长随伺候。他虽然年过三旬,却未娶亲。恰好有个姓柳的京官获罪赐死,家中男丁发往关外效力,女眷官卖为奴。他有个小女儿,闺名芸奴,年方十七岁,要价八十两。牙婆子说与大头,引他去看。大头见那女孩儿颇有几分姿色,也很高兴。反正有的是钱,出手就是一百,买来做妾室——当晚就圆了房。因她姓柳,竟给她取名如烟。小两口鱼水相谐,着实恩爱。等到领了官凭,便聘了在京里结识的绍兴人钱宝作师爷,带着一众大小人等登程,兴兴头头的去大余上任。
大余山环三面,章水贯流,地少林茂,客土杂居,在当年绝对是穷乡僻壤。虽然地方不咋的,但是民风淳朴,赋税定额又低,对于他这样靠银子发达的捐班而言,倒也不失为一个当官的好地方。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头哥虽然是个捐班,却也谨遵古训。上任伊始,便命人搬出卷宗,要理一理前任的旧案。他虽然举业上不在行,但却很有些小聪明,尤其喜欢读书——当然不是“正经”——杂学知识广泛。什么诗词歌赋、医卜星相、奇闻野史、神道玄谈,杂七杂八的装了大半个肚皮。翻了几天案卷,还真的给他找出可疑之处。当下请来钱师爷,又叫了衙役中几个老人,把县里各位老爷家的情形问了一遍。
第二天一早,古大头升堂,命人去女监提姚王氏问话。值日班头禀道:“回太爷话:这姚王氏不必去提;她欠了人家银两还不出,前任太爷把她下在监中,五日一比。今天又是比日,只怕说话就要来了。”话音未落,只见远远的,一个禁婆前引,两个皂隶押着一个中年妇人向衙前走来。这天不是放告日,所以衙外并没有好事者围观,只有几个闲人,在对面茶馆檐下的日影里,懒洋洋的晒太阳闲扯。见皂隶押了人来,立刻都有了精神,连忙离了茶馆,跟在这伙人后面进去。通常大人断案,都许民众观审,因此守门的衙役并不阻拦。
众人到得堂前,禁婆引女人上堂跪下参见。大头仔细打量,见那姚王氏四十不到的年纪,上着手铐,低眉顺眼,形容憔悴。班头打千道:“大人,姚王氏依例追比,今该当堂打四十板,请大人示下。”大头把手一摆,道:“且慢,你等暂且起过一旁,我有话说。”皂隶们已经搬了长凳放在堂口,闲人们也都作好了看打的准备,见他不撒签,却要问话,都不禁一愣。姚王氏自被判入监,这大半年来,两爿屁股也吃过上千板子了,早已不作它想。因为图方便,今天早上连裤子都没穿,空身系条裙子就来了,只等呆会儿拖上凳去打 屁股。听见老爷要问话,也是出乎意外。
大头道:“姚王氏,本官看那卷宗,你一个寡妇人家,又无日进斗金的收项,如何敢借贷二千两巨资?却又抵赖不还?其中有什么缘故,从实供来。”这姚王氏听得这一句,扑倒便拜,放声大哭。她在监中多时,只道今生再无出头之日,如今听这位太爷的意思,竟是大有乾坤!哽咽着道:“青天大老爷呀,民妇实实的冤枉啊!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大头两只小眼睛一亮,抹了把肉滚滚的蒜头鼻子,扭脸洋洋得意的看了钱师爷一眼,道:“怎样?”回头对姚王氏道:“你只管从实说,不必顾虑。”
这妇人是原来的县学教谕之妻,先有一子夭折,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今年才十四岁。教谕是直隶河间人,一年前病故了。因为此处没有亲眷,这王寡妇只得自己支持着发送丈夫,买棺殡葬,请僧道超度。准备出了七期之后,便和女儿扶柩北归。教谕在日,专好杯中之物,王氏又不善持家,那点俸银到手即光。这时家下没钱,便向教谕的同僚——洪训导家借了二十两银子;写了一纸欠据,说好丧事完毕,卖了房屋等项就还。谁知丧期过后,洪训导出差去了外县,他老婆门氏派人催债,拿出欠据来,上面明晃晃的写着,“借银二千两”!这下子王寡妇傻了眼,便和门氏分争起来。闹到最后,只好上了公堂。
当初借贷的时候,因为想着原系同僚,借的数目又不大,只是王氏自己和训导夫妻,所以并没有请中人做保。到了堂上,县太爷刁大人接了状,见有欠据为证,自然判王氏还钱。王氏矢口否认借了那么多,只认二十两。刁大人命当堂检验笔迹,确是王氏亲笔的欠据。见她只是不认,不由得勃然大怒。丢下八根签子,四十大板,把王氏两爿屁股打了个落花流水。又上了一拶,夹的屁滚尿流,登时招了。她全副家私只卖了六十多两银子,连个零头都不够。刁太爷便命将她女儿发在洪家为婢,连家私一共折银百两,待其成年后官卖抵债。余下一千九百两银子无着,将王氏下在监中,五日一比,追问银子的去向。
大头听她讲了详细过程,暗暗点头,命她先跪在旁边,差人去请洪训导问话。衙役去不多时,见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男子随同前来,上堂给老爷作揖,口称“学生县学训导洪 志远,见过老父台。”大头见了“学中”人物,不由便怒火暗炽,却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强笑着,命人设了座位,指着寡妇问道:“洪先生,这女子你可认得?”训导早看见了王氏,回道:“学生认得,她是前教谕姚启的夫人。”“噢,很好。她曾借过你家二千两银子,可是有的?”“不错,确有此事。”大头眯起眼睛道:“既然如此,可否请先生把当日情形再叙说一遍?”
训导心怀鬼胎,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形格势禁,也只得又讲了一遍。王氏在一旁叫起屈来,“我明明只借了二十两,怎么就成了二千两?真是屈死人了!”大头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本官又没问你,焉敢咆哮公堂?!”伸手掣出两根签子丢下,吩咐左右:“与我重责十板!”王氏本以为出头有望,却不料老爷突然翻脸,吓的魂不附体。衙役和众闲人虽也颇感意外,但是大人既下了令,当差的怎敢违抗?皂隶们连忙上去,把王氏拖出堂口,丢在长凳上趴好,掀起罪裙,把光屁股上一五一十打了起来。
王氏虽然在监中多时,身体大不如从前,毕竟已生儿育女,是成熟妇人身段,那两爿屁股依旧肥硕可观。她因为是欠债不还,所以被下监追比,这屁股和板子可算得“亲朋密友”,隔三差五的就要会面。尽管追比时用水火棍打 屁股,并非过堂时的毛竹大板。但是架不住数目积累,天长日久,屁股蛋子上终不免留下了板花。虽然她人到中年,已为人母,但无论如何,这东西绝非良人所应有,她本人也甚觉羞耻。只是出头无望,怕此生要老死监中,因此也就不大在意了。今天因是杖刑切责,皂隶忙换了大板,把她屁股结结实实十记,打了个红光满面。
打过屁股,王氏哭咧咧的重新上堂跪下,再也不敢开口。大头冲训导一拱手,“虽然老先生说的详细,总是一面之词,本案又无中人;下官斗胆,可否请尊夫人到堂一问?”训导见他打王氏,先前的几分疑虑烟消云散,忙欠身道:“老大人既有吩咐,学生敢不如命?”大头便命个衙役,和禁婆一同去训导家,请夫人到堂。闲人中有的看出眉目,知道今天定有好戏,大家你我相传,呼朋引类,招的一些路人也驻足观望。待衙役把训导太太请到时,衙前已经围了上百号人。
训导太太还不到三十岁,打扮的花枝招展,眉眼也还周正,只是略显肥胖。生的面如满月,虎背熊腰,几和大头的身材仿佛。有训导在侧,大头让她免跪,又问寡妇借贷的过程,门氏也说了,和训导一毫不差。大头摸着鼻头略一沉吟,突然对训导问道:“老先生平日置何产业?”训导愕然道:“学生为人师表,但知授业传经,置什么产业?”大头不等他回神,又问道:“然则先生祖上定然是富甲一方喽?”训导道:“学生家里世代耕读,清贫自守… …”说到这儿,似乎悟到了什么,忽然住口。大头一阵冷笑,正色道:“既然如此,足下一个小小的从八品教官,一年薪俸,连养廉银子一总,也不过百把两,如何有这许多钱放贷他人?不知足下何以教我?”
洪训导脸上变色,真真成了“红”训导了。豆大的汗珠从鼻洼鬓角冒出,顺着脸颊流下来,一个字也答不出。门氏见状,急中生智道:“我家相公自然没有钱,那是我娘家的陪嫁,是我的私房。”大头哈哈一笑,道:“夫人娘家是槐树沟的农户,田地不过十亩,几时有数千金的嫁妆陪送了?”门氏语塞,涨红了脸,呆在当地。堂口众人听的清楚,不晓得是谁大声叫道:“好!”旁边有人凑趣,便拍起巴掌来,一个两、两个三,一刹时欢声雷动。洪训导见势不妙,不待人言,连忙离座站起;门氏双腿打颤,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大头好不得意,喝道:“还不从实招来?!”洪训导擦了擦冷汗,嗫嚅道:“是学生一时糊涂,误听妇人之言,望大人恕罪。”
原来当日姚王氏的确只借了二十两,过后门氏闲来翻看借据,突发奇想,竟让训导在“十”上添了一撇,变成“千”字。训导平时就“乾纲不振”,老婆大人发话,不假思索便照办了。后来事情闹到堂上,他心里也曾打过鼓。其实只要略为想想就能发现破绽:一个寡妇,带着个未成人的女儿,要扶柩奔丧,何须用得二千两银子?亦且这样大宗的钱财交割,如何没有中人?偏生刁知县为人执拗,见了借据,一口咬定寡妇抵赖,不容分说就用刑罚,是以草草结案。教谕既死,又无人替王氏出头。那女儿判给他家当使唤,洪先生便也乐得消受。隔上五日,但有空闲,便去衙前看打王氏屁股,着实是其乐融融。
谁想到“风水轮流转”,大头上任,竟又翻出这件旧案。他素日就喜欢看些杂书,虽然初次当官,却于断案上颇有心得。况且这又不是什么疑难大案,只要稍加分析便知有差。果然,只用三言两语,便问了个水落石出。这差不多算是新老爷上任后的“公审”第一案,下面观众兴致勃勃,七嘴八舌的赞叹老爷的手段。大头端坐案后,当真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顾盼睥睨、神采飞扬。待众人情绪稍平,方一拍惊堂木,“大胆洪 志远,身为朝廷教官,竟然做出这等滥行,枉读了圣贤的文章!左右,给我押回家去,命他邻舍取保看管。待本官禀过上宪,革了这厮的前程,再行推问!”两边答应一声,把训导拥下堂去。
回过头来,命将寡妇放起,看着门氏冷笑道:“好个刁妇,亏你想的出!你丈夫有功名在身,姑且不论;你这样昧心丧德的东西,若轻轻放过,何以教化百姓黎民?”喝一声:“左右,把这蠢妇拿下去,格老子去衣重打五十!”一时忘情,家乡土话都吐噜出来了!掣出硃签,丢将下去。两边衙役答应一声,鹰拿燕雀一般,把浑身筛糠的门氏扯到堂口。先把头面拔了,弄得披头散发;再脱去外衣,摁到长凳上手脚捆住;最后抽去系腰的汗巾,把条绿缎面、丝绸里的夹裤剥到膝间,放出两爿银盆也似白花花的大屁股来,围观众人暴雷般一声喝彩。
这些衙役、皂隶们,最拿手的就是察言观色,分明看出老爷有心让这两夫妻出丑;虽然尚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身为属下,忠字当头,推波助澜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掌刑的哥儿俩眼光一对,心有灵犀,掂起手中六斤半的毛竹大板,泰山压顶之势,恶狠狠的拍在门氏的大肥屁股上。俩皂隶在板子上下的功夫可不是一天两天,别说她个初经官刑的娘们儿,就是铜筋铁骨的江洋大盗,这顿板子也叫他不死脱层皮!门氏撕心扯肺的“妈呀!”一声鬼叫,滴水檐下的一窝麻雀都吓得“噗噜噜”飞了起来。她何曾受过这种摧残?火辣辣的感觉从屁股蛋子直冲脑门儿,浑身毛孔一起蹿火,汗珠子喷泉一般涌了出来。
大头坐的远,看不真切,只听那婆娘高一声、低一声的叫了一阵,忽然便没了声息,正在纳闷,却见监刑的班头上来回话。“禀老爷,犯妇受刑不起,昏过去了。”“嗯?”大头一长身站了起来,“昏过去了?待我看来。”说着从案后转出,几步来到堂口。果然,只见门氏双眼紧闭、牙关紧咬,真的晕死过去了。再往下看,那两爿大屁股上,横亘贯通着几条两寸宽暗红的板痕,皮肤表面都涨起一指来高,也吓了一跳。他万想不到,这些家伙下手如此凶狠,不由得向掌刑的二人看了一眼,自言自语的道:“厉害、厉害!”其实这才打了不到十板,皂隶们例行公事,手段还没放出来呢!他顿了一顿,道:“哼!难道就罢了不成?弄醒了,再打!”
老爷有令,大家心中越发的有底了。衙役早搬来草纸、凉水预备着,两瓢冷水泼下去,门氏便哼了出来。大头手一挥,皂隶的板子就又落在门氏的屁股上,女人的叫声又高起来。皂隶们有经验,刚经过一番拷打的人,抵抗力反倒会增强,一时半会儿不能再昏了。大头双手叉腰,嘴里不时的喝道:“给我狠狠打!”大家从没见过这样的老爷,皂隶打犯人的屁股,他在旁边给“加油”!因此倒有许多人都不看门氏,却把目光都投在古老爷大头哥身上。老爷对这女人的屁股如此关注,俩皂隶自然不遗余力,那板子又快又狠,没用几下,门氏的屁股就开了花。女人强捱到三十多杖,头一歪,又昏了过去。
热烈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众人都看着老爷,大头不为所动:“弄醒,接着打!”一个皂隶看看门氏血肉模糊的屁股,大着胆子道:“大人,这女人的屁股实在不能再受刑了;再打,只怕要毙于杖下了。”小民的屁股打打无妨,但未曾定罪就刑毙人犯,那可是攸关前程的事情。皂隶见大头初来乍到便昭雪冤案,大义凛然,不禁好心提醒。大头虽然痛恨训导夫妇,却不是疯子,也知道人命关天。沉吟片刻,低声道:“打大腿。”衙役们又是烟熏,又是水浇,女人总算缓了过来。听说还要再打,差点又昏过去,挣扎着哭叫道:“太爷饶命啊!小妇人情愿变卖全部家私赎罪,只求爷爷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大头骂道:“你害人家寡母弱女几乎家破人亡,怎不饶她一饶?贱妇!你有钱就赎了罪?老爷便打烂了你,也还要你赔钱哩!”吩咐皂隶:“着实打!”俩皂隶你看我、我看你,苦笑一下,不敢怠慢,只好把门氏的裤子撸到小腿上,又举起板子… …刑毕,大头当堂宣判:“门氏私改合同,王氏原欠据无效,焚毁勿论;其女还家,由洪家出银二十两为酬;另罚银一百两入官。(命书吏查实姚王氏共受了多少板子,加上一倍,着落在门氏的屁股上找补回来。仍按五日一比,由她自来衙门领受。)洪洪 志远申明上宪,具折参革。”不久公文回报:照准!大头忙将洪 志远拘来;那日恰逢门氏严比之日,大头命将夫妻俩当堂去衣行杖,每人直打够一百才罢。
2)此案之后,大头声名大噪,被呼为“青天”。只是他有个怪脾气,但有人被告到堂,不问青红皂白,一律先打二十。对于这种做法,虽然几位僚属颇有微词,可百姓们却并不反对;不仅不反对,相反还非常拥护,并且热衷于此。为了区别于刑讯,他叫人把刑杖换成竹竿子,并且强调,非有特别命令,嫌犯的屁股一律不许见红。每当那些倒霉的男女(尤其是女)被扒光了屁股,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酒杯口粗的竹竿子揍的扭着屁股爹妈乱叫的时候,观众们都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由此看来,有施虐心理的人还真不在少数,人性的丑恶于此可见一斑。话说回来,看热闹还怕事大?毕竟板子又不是打在自己的屁股上,再多打几下才好呢!
古大头这样热衷于打 屁股,其中的奥妙,实在不足与外人道。他当监生的时候,和同窗们闲暇时“侃大山”,说起当官的威风:喝道、执事、坐堂、撒签、打人,那真是羡慕、嫉妒、恨!因为每逢岁考,他老人家总是排在等外(成绩非常稳定!);三等、四等就该挨戒尺了,您想他这“等外品”,屁股不打个满堂红,怎对得起孔圣人?每次被打完屁股,他就会和那班“志同道合”的学友们聚在一起,先把教谕、训导的祖宗十八代好生问候一番。(这也是他仇视洪训导的原因之一)再就是憧憬美好的未来——有朝一日自己作了官,不论什么人,只要上了大堂,一定要先打一顿屁股再说!
话休繁叙,大头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落了脚,一干就是大半年。每天催粮讨赋,断案抓贼,巡视农桑,勘察水利,听词理讼,甚为勤勉,官儿当的有滋有味。这期间,他还把《大清律》翻了几遍,大有收益,断案已不必全靠师爷指点。他老人家别出心裁,叫人把板子按大小轻重分别刻上文字,最大最重的是“王法”二字,其实就是原来的讯杖,用来鞫问口供的。次一等是“反省”,作为附加刑,用来打已经定罪的囚徒。再次一等是“自律”,专门惩罚徇私的公人。最末等的叫“公道”,主要针对一般的治安案件;用来执行三十板以下的责罚。竹竿子是特例,只要上堂,就是雨露均沾——它其实倒挺“公道”!
怎奈老话说的好,“穷山恶水出刁民”。大头哥尽管勤勉,但是违法犯纪的事情仍然不断发生。好在他手下有个心腹班头胡二,胡二又有两个狗腿子,这三人是对犯人用刑的老手,颇受他器重。两个狗腿子一个叫王贵,另一个叫李德福。为了避老爷的官讳,他自觉的让人按排行叫他“李三”。这李三是个匠人出身,受老爷的启发,伙着王贵又制作了许多“非刑”——即官刑以外的特殊刑具,并研发了许多相应的刑法。别看这家伙大字不识,搞起这些邪的歪的来,那可头头是道。大头虽然喜欢打人屁股,但并非酷吏一流;相反的,在本县百姓的心中,他还是个有慈悲心肠的好官。况他又圆头胖脑、慈眉善目的,人们就送他个外号:大菩萨!
早起升堂,未曾点卯,大头先发话道:“昨天傍晚,上宪旗牌快马来报,说襄樊一带白莲教匪被朝廷大军击灭,斩其渠首罗其清、冉文俦。其中一部漏网,约有百余人,窜入咱江西地界,命咱们严加巡捕,不可放纵。我想咱们这地方僻偏,林茂山深,只怕贼人真就来呢!咱们县又没有营兵驻防;只有三十多土兵、五十乡勇,加上你们三班人役也不过百十几号人;若真有教匪,我估计屁也不顶!(众衙役都笑)好在教匪都是外乡人,只要大伙留心,一听口音便知,极好分辨的。若有风吹草动,赶紧回报,咱们请上面发兵会剿;千万不要自己去触霉头。”
众衙役齐声答应——不让他们去冒险,大伙儿求之不得,只觉得古老爷真是贴心人呐!大头先叫人吩咐土兵,小心把守城门。又写了张条子,命人送去团总那里,请他协助防卫。然后照例发放公事,留下四个衙役当值,其余各人分头去办差。书童秋哥送上茶来,大头坐在案后,跟师爷商讨一些钱粮赋税上的事情。书手面前一摞册薄,正拿着毛笔,伏案翻看卷宗、查对文书,衙门里通常每天如此,流水帐一般。四个当值衙役拄着刑杖,没事可做,也无聊的聚在一边小声闲聊。堂上气氛沉闷,连天气都象格外的热了起来。
正在百无聊赖的时候,那小厮——书童秋哥忽然跑进来,附在老爷耳边说了几句话,老爷笑道:“什么?真是孩子气;钱兄,你看这~~?”他笑着问师爷,钱宝笑道:“左右无事,大人就‘与民同乐’一回,也是美事,有何不可呢?”知县便打着哈哈站起来,“那好么?呵呵,如此衙中就托付先生了,下官就出去走走;这孩子,真是缠人的很呐!”钱师爷拱手作揖道:“送老爷;恭喜老爷艳福不浅!”大头举起手里的扇子,朝他做势虚打了一下,笑骂道:“你也拿我开心,哈哈哈!”跟着秋哥转向后堂去了。
不一会儿转出前面,连衙役们都笑了。原来今天天齐庙有庙会,小夫人如烟闺中寂寞,听小厮说堂上无事,就派他来找老爷,要让他陪自己去逛庙会。大头对这小妾十分宠爱,况且长日无聊,也想出去走走,便顺水推舟,应了下来。小夫人素面未妆,头发在脑后挽个家常纂儿,上身灰布短褂,下面鸦青色镶月白滚边散腿裤,脚上却是双和这套装束不太协调的天蓝缎面绣花弓鞋,胳膊上还挎了个小篮子——篮上盖了块花布,里面装着二百麻钱——样子很是活泼、可爱。县太爷光着大脑袋,辫子盘在头顶上,穿了件细竹布大褂,土黄色夏布单裤,裤脚打着绑腿,脚上是黑布面圆口单鞋,小秋哥戴顶草帽,随侍身后。如烟娇小玲珑,和大头站在一起,不象夫妻,倒象父女;还别说,她和秋哥倒蛮象对姐弟。
大头为人随和,也不讲究那些繁文缛节,因此深得阖衙上下的爱戴;也都敢和他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见两口儿这般打扮,以师爷为首,都纷纷围过来打趣他们。小夫人年青,亦且恃着大头的娇纵,也和衙役们言来语去的斗嘴。大头和小秋哥站在旁边,咧了嘴只是傻笑。闹了一阵,大头才道:“好了好了,再不走,庙会可散了;走罢。”带了如烟和小秋哥,向钱宝师爷拱拱手,看着大家道:“兄弟‘且偷浮生半日闲’,衙门里,就有劳各位费心啦!”两下虚客气一回,三人兴致勃勃的去了。
本来天齐庙离这边有小三里路的样子,谁知才转出县衙前的街口,路上就摩肩接踵了。街道上熙来攘往、人潮涌动,好不热闹。大头翻阅户籍时,上面说大余共一万七千不到的丁口,那么按一般三倍左右推算,全县应该是五万人上下;就加上四乡八镇,也就六万挂零而已。不过看今天这情形,似乎十万也不止。流动人口一多,街道都显得狭窄了,没多大工夫,大头的前后心就被汗水给湿透了。他本就怕热,这一路又挤又撞,好不辛苦;只是怕扫了如烟的兴致,只好硬着头皮往前挤。
这天齐庙本是道家的香火,却因为有道士窝藏山匪,事发获罪充军,人也不来烧香,就慢慢荒废了。如今年久失修,山墙颓倒,房子也塌的差不多了,只剩正殿还有个空架子;连东岳大帝的胡子都脱没了;破败不堪,成了乞丐们的“贼窝子”。别看里面这样,外面却热闹非凡。当年鼎盛的时候,山门外开辟了一片广场,旗杆、刁斗,煞是威风。现在虽然东西都没了,广场还在,便被人们废物利用,甚至还有人在广场边盖了几间门房出租,逐渐发展成了三、六、九固定的集市。
但见广场上推车的、挑担的、摆摊的、搭棚的,一排排、一趟趟,秩序井然——场面宽阔,连风也比刚才凉快多了;小贩吆五喝六的叫卖声,面红耳赤的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塞目盈耳。这般热闹场面,大头虽是挤了一身汗,却也不禁高兴起来,一面护持着小夫人,一面好奇的四处看——他还真没赶过集。如烟比他还兴奋;他不过是土财主的儿子,人家柳小姐可是货真价实的宦门之女,哪有机会到这种地方来?她一手拉着小秋哥(以为是大头呢!),一手挎着小篮子,嘴巴几乎一刻不停的打听着各种货物的价钱(和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