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淡淡的幽香缭绕在他的衣上指间。怀酘辨得出,便如她衣上的绣纹,那是一簇簇含羞草的清雅芬芳。微瞌双目,眼底也依然是她袅袅婷婷的身影,犹带了洁如玉璧的光华。他没有急于脱下染香的外袍,也没有急于濯洗相触的双手。不论想不想得明白,原来,在这世间,总有一个人,对你而言,会是与众不同。
皇都之南,津水渡。细晖若芒,风过如烟,是响晴的天日。怀馨从迎来客栈后门边的一棵老槐树上趴伏了许久,直到看着舅舅家跟来的四个家丁匆匆忙忙地跑远了,这才攀住几处略为粗壮些的枝条,轻轻盈盈地跳下来。不过是借口要小解便一个人急急进了客栈,那四个傻奴才竟还当真一般守在大门处痴痴地等,却不知自己早已穿堂而出又爬到了树上。便让他们四下里去找吧,怀馨可是觉得轻松又畅快。他惬意地掸了掸离开侯府时才换上的天青色素纹长衫,明眸低转,忍不住含笑轻叹,自由自在,哪怕便是一瞬间,也总会让人生出无限期盼。
“拦住他!拦住他呀!”先是一抺暗黄从身边携风掠过,接着又是一缕朱赤。怀馨还不明所以便接连被两人冲撞,平生都未遇到过如此的冒犯,怒起心头,紧跟了几步一把便抓到了最近处身着红裙子的。那小人儿逼迫得回头,他这才发现竟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丫头。许是跑得急惶,她额头上沾满了细密光莹的汗珠,这当口被人扼住了腕子,又怯又恼,明澈透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眉心间一朵枚色五瓣小花,不知是花钿还是什么,也跟着颤颤抖动,脸颊更是白里沁出石榴似的红。
“你别挡着我,别挡着我!我的钱袋。”她的声音透出哭腔,怀馨方才醒悟,放下那只小手,搞不清缘由便想着要帮她,箭一般追了过去。说是小家伙,仿佛也与他们差不多的年纪,只身形轻巧得如同林子中的小猕猴。他一下子换成被两个人追赶,步子更加慌乱,也顾不了脚下,只埋了头地东跑西蹿。不知这样穿街过巷的纠缠了多久,也不知撞倒了多少路人,冲过了多少摊子。虽是甩下了背后阵阵叫骂,一身破旧黄麻衣衫的孩子还是被逼到了一条已堵死的胡同中。他再也跑不动了,大口大口的喘气,乱蓬蓬的脑袋上汗水如同雨水一般的下淌。眼睁睁看着怀馨一步步逼近,再也无法,颓然地跪下来,抖着瘦长的胳膊将一个红绸金线悬细珠璎珞的荷包高高举过头顶,“少爷,饶了我,饶了我吧。”怀馨终于跑到他的面前,顾不得嗓间火烧似的焦渴,一手抢过荷包,一手抓实那人的衣领,直直地从地上薅了起来,“小蟊贼,朗朗白日行窃,走,送你去衙门见官。”枯柴般的小身子跟着挣扎起来,又脏又黑的小手死死把住怀馨,“少爷,我不敢了,再不敢了,别送我去见官,求求你呀!”
小姑娘也追了过来,弯腰杵在自己的膝盖上,又是摇头又是摆臂,只说不出一句话来。足足歇了快有半柱香的功夫,才断断续续地开口,“你们,你们俩,怎么跑得这么快?”怀馨忍不住笑了一声,松开了那人,任他软沓沓又跪倒在地上,回过身来走近她,“给,你的钱袋。”她扬起了小脸儿,头发都有些散了,略带些深褐色的长卷发编成粗粗的辫子,本是一圈圈用七彩宝石别针盘在头顶的,此时却有一绺绺垂到肩上。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些僵僵的,“你,你不是中原人?”她只点了下头,径直走向一旁的孩子,伸手扶他起来,“怎么了,为什么要出来偷东西,可是遇到了难事?”
孩子用袖管蹭了蹭鼻子,不敢抬头,还不敢说话,只“我……我……”个不停。怀馨冷哼了一声,“结巴了吗?还是找不出借口。”孩子的脸红胀得更加厉害,终于哭哭啼啼地道出了一句,“爹爹在码头搬货摔伤了腰,家里,家里,揭不开锅了,别送我去衙门。”他的声音到最后几个字几是轻不可闻。怀馨心中体味,面上却不显,“家里没钱,便去偷去抢,那还要王法何用?”小姑娘早已动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不会的,你放心。”怀馨忍不住摇头,斜睨着她,“你如此地宽宏大量,还追他干嘛?让他把钱拿去,全当做善事多好。拖累本……”那个“王”字好容易隐下没有说出来,硬生生改口,“还拖累本少爷跟着跑了那么久。”小姑娘似是带了几分歉然,两只小手举到面前上下揉搓,一副小心讨好的样子,“对不起了少爷,让您费心费神了,钱是无谓的,只那荷包金贵,是姑母送的,若是丢了,爹爹和娘定会责罚我。”怀馨还是看出了那双笑眯眯眼中的揶揄之意,只不知为什么丝毫也不恼,反而觉得她俏皮。那孩子终是过了事主这关,可见着怀馨不说话总放不下心来,战战惊惊地挪到小姑娘身边,轻轻牵动她的衣襟用眼神讨饶。她明白他的心思,却不看他,只盯着怀馨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再追究,少爷也不会。”怀馨佯装着不屑于理会他俩,转身要离开。她却当了真焦急地喊他:“哎,别走!”他便等着这一刻跟着回头,心也跳得快了起来。她握住那孩子,又冲着他摇了摇钱袋,“少爷,累你追了这么久,我请你吃餐饭。还有你,小家伙,带我们去个好吃的馆子吧。”
这个好吃的馆子,真是让怀馨张大了嘴巴。头顶是扯了油布的阳蓬,充其量只能算上摊子。没有涂过漆的原木桌子坑坑洼洼,小板凳的四条腿也多是高矮不平的。孩子本来小心翼翼地点了三碗阳春面,还是小姑娘强给改成了此处最贵的肉丝面。粗糙的酱色瓷碗里盛着满满的面条,肉丝只有零星的几根浮在不见一点油星的汤头上。怀馨折腾了这半日,本来真有些饿了,可是看到这碗、这面,还有老板娘泡进汤里的大半个拇指,哪还吃得下,抑制不住地只想干呕。她应是与他一样的,盯着面相看了半天,拿起筷子挑了几根又任着滑落,最终还是夹了肉丝放进一旁孩子的碗中。小孩吃得开心又尽性,脑袋恨不能埋进大碗里。西里呼噜地吃光了面条和两份肉丝,抺抺脑门上的汗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那卤汤。
他见着那两人的面一动未动,十分不解,“要趁热吃的,凉了就坨了呢。”小姑娘轻轻笑着,又往他的碗中拨进了两大筷子面条,“你很喜欢吃这里的肉丝面?”小孩儿有些脸红,低了声音解释,“我,我从来没有吃过肉丝面。便是最便宜的阳春面,爹爹也只在我生辰时才会带我来吃。我还有两个妹妹,我们三个人吃一碗,很开心的。”怀馨与身边之人深深对望了一眼,真是不敢相信,如此粗劣的面居然也有人未曾品尝过。要知道在宫中,他每日的膳食总有数十道之多,可还是常常觉得无处下著。
“少爷,小姐,你们快吃呀。这么好的饭,可不能剩下。”小孩儿的眼神满是期盼,可越是这样,那两人便越是羞愧。怀馨总算是端起碗来,先是将肉丝和大半的面条倒给孩子,这才闭了眼,硬着头皮连面带汤全都喝了下去。小姑娘低下头来,微皱了眉头,仍是斯斯文文的,倒也吃光了面条。三个人的瓷碗都见了底。小姑娘抽空瞅了瞅周边的食客们。五六张长桌都坐满了,可大多数人点得就是清汤寡水的阳春面。还真有父母与孩子共吃一碗的。大人哪舍得吃下,只心疼又怜惜地看着。她有片刻的默然,略带些怔忡出声,“盛世无饥馁,仍需耕织忙。”怀馨了然笑笑,却在摇头,“盛世尚有饥馁,有时勤于耕织也不能改变。德政之行,路久且艰。”
孩子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茫茫然瞧着。小姑娘摸摸他的头,问道:“告诉姐姐,你几岁了?”小孩又羞赧起来,“我,我十岁了。”她乐得直拍手,“果然是你的姐姐,我都十一了。快,叫我‘姐姐’。”那孩子更犹豫了,使劲揉搓衣角,扭来扭去的,只是抵不过对面之人殷切的眼神。“姐姐”,他还是小声地叫出来。“哇,真乖。”她又去摸他的头。惹得怀馨忍不住撇嘴,“当姐姐便好吗?开心成这幅模样。”小姑娘转首哂他,“我在家中最小,从没有人叫过我一声姐姐,开心,我就是开心。”说到这,她停了一瞬,挑一丝戏谑地笑,“你几岁?不会也要叫我姐姐吧。”他伸手便在她的额上敲了一记,也不顾她哼哼唧唧呼痛,“讨打吧你?你是谁的姐姐,我早就十二了。”
这回连那孩子都跟着不屑起来,姐弟俩几是异口同声,“才十二么,有什么了不起。”怀馨装着气恼扬臂,两个小人儿吓得又嚷又叫抱成了团。笑闹了好一阵子才安静,小姑娘一手拉了一个,两边相望,“我叫锦瑟。你们呢。”小孩熟稔了,再不羞怯,“姐姐。我叫连天。爹娘都喊我‘小天’。”说完,两个人一同盯住怀馨。便要冲到嘴边的话,他还是犹豫了,右手在桌下躲闪着握紧刻有皇家徽记与封号的玉璧,停歇了一阵才回答,“我叫‘赵馨’。”
既是欣喜,更是为了掩饰这谎言,他对他们也亲密又和善,“小天,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哥哥我可是难得能跑出来一回。”锦瑟也跟着喊起来,“我要去,姐姐也是跑出来的。”听着这声“哥哥”的自称,小天可没觉得如身边的“姐姐”那样唤着心安,他依然是恭恭顺顺地模样,“赵馨少爷,渡口南边的雀儿山下有一处温泉,平日里的去的人不多,可以戏水、泡澡,倒是个好玩的所在。”怀馨听了这话,真地抬手拍到他颈上,“带着你姐姐去泡澡?你长没长脑子。”
这巴掌打得不轻,小天挤出了眼泪,鼻子也一翕一合地抽嗒起来。锦瑟本来臊得脸颊飞红,可看着小孩儿的可怜样又于心不忍。她拽了他到身边替他轻轻揉着,“好了,好了,我们知道你不明白,更是无心。”说完,她也不顾怀馨的哂笑,抱了肩膀扬头,“温泉也挺好的吧。不泡澡,可以泡泡脚吗。我们跑了大半天,是该歇歇了。我来自北戎,可不守你们那些天朝小姐们的规矩。”怀馨听着,只不知该如何答对她,便是觉得她的声音悦耳动听,一颦一笑更像水中盛放的芙蕖,比他看到过的任何女孩子都清纯都美丽。
“姐姐,北戎在哪里?很远吗?”小天忍不住要问。“是的,很远。”小人儿悠然抬眼眺向北方。“姐姐,你要回去吗。”孩子的长眉在一点点锁紧。她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那你还会回来吗?”这是他能想出的最后一个问题。她面上清淡的笑容在垂眸的瞬间轻轻收敛,“不会,怕是不会了。”短短的几句问答,一旁的怀馨却是体尝了幽幽折折太多复杂的情绪:青涩、朦胧、憧憬与失落。他想逃开这些,便将眸光的变换转为略深的笑意,口气像是不耐,“好了,别罗嗦了。抓紧动身,我还要早早回家呢。”锦瑟回过神来,对着日头挥挥手指,腕上珠饰亦随着这顽皮的动作叮咚作响,“我更要早些回去呢。是背着爹爹跑出来的,若是晚了,肯定有苦头吃。”怀馨眉梢轻轻一动,眨眨眼睛浅笑,“怎么,丫头不乖也会挨打么?”小天捂了嘴偷乐。锦瑟圆瞪了眼睛,想来想去,还是微微鼓起嘴巴回他,“挨打怕什么?我自有对付我爹的妙计。”
第六十二章:遥怜小儿女
进入雀儿山是一条碎石小径,沿路两侧只见密林如海,依顺地势连绵丛生。小天在山口处为他们指明了去路就要离去。贫苦人家的孩子,便是年幼也学会了跟随父母劳作养家。锦瑟掏空了荷包内的散碎银两给他。小孩依然是怯怯地接了,说不出什么话来,却淌了满脸的眼泪。怀馨立在一旁,眉峰稍挑,如常般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能解眼前之急便可。我虽普渡不得天下苍生,可要改变区区几个人的命运,还是容易的。”锦瑟清滟滟的杏仁圆眸跟着一亮,暖暖笑着推了推小天,“你可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快与馨哥哥说说你家住哪里,父母是什么姓名。”孩子便是孩子,越问竟越是懵懂,抓耳挠腮地也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怀馨气哼哼地又踢了他一脚,“如此的蠢笨,怕是调教也调教不出来。”小天怕疼,躲闪着藏于姐姐身后,锦瑟挡臂隔开他们两个,轻盈一笑,“‘幼讷于言,人未之奇’。他比我们都小,将来如何,谁又能早早下得定论。”他与她的目光一触,微澜荡漾,“你年纪也不大,懂的却不少。”她不再理他,只嘱咐了小天离开。
两人默默拾阶而行,未走出多远便听到了潺潺淙淙的水声。他们都心生欢喜,对望了一眼,更加快了步子,循声向前。身旁先是金灿灿的秋叶丛丛,再见红如霞染的火枫,待到最后,眼前迷蒙起烟岚一般的雾气。一簇簇叫不上名的灌木环绕,是有别于当季的翠色欲滴。水雾深处,一泓温泉显现出来,泉水是自一壁陡峭山崖半腰处的孔洞倾泻,急急注入,浮起氲氤水汽,周围的景致也变得虚无还柔软起来。
锦瑟长于塞外,从未见过如此层峦叠秀的山石和泉水,雾气如潮,竟如有灵性的活物般贴着着她的面庞与发丝波动。小人儿像是害怕会打破这份清幽,屏住了气息,只站在那里,动都不敢动。怀馨清秀的眼睛此时也泛出的几许温和,唇边牵出上弯的弧度,微微笑着,“傻丫头,愣什么,过来呀。”边说,他已自顾自地走到泉边,曲身坐在软绒绒的草地上,旁若无人地除靴、去袜,又将纯白软丝罗的长裤绾起,露出蜜瓷色的小腿和修洁的双足。
小丫头有些局促还迟疑,看到他赤裸的肌肤,面上更是蓦的一热。刚想闭上眼睛,谁知最后一瞥正扫着那人的脚趾,竟是二趾明显长出一截。她耐不住伏低了小脑袋,吃吃笑起来。怀馨正遐适,看到她满脸莫名的喜色,倒添了疑惑。顺着她的目光,看看自己的双腿与双脚,并没什么不妥之处,转首横了她一眼。谁知那人却越笑越欢,竟蹲在了地上。他实在忍不下了,起身过去,不管她的躲闪,拧上白白嫩嫩的小耳朵,“说,你笑什么呢,笑什么呢?”她“哎呦、哎呦”地呼痛,他也不理,反而又加了几分力气,“快点说!”她不敢再挣扎了,双手都把在他的手上,瞳仁颤颤的,似是狡黠似是楚楚,“赵馨,我说,我说。我娘告诉我,民间有谚,‘二趾长,不养娘。’你,你就是那样的。”怀馨放开她,看了看自己的脚趾,还果然如此。不过,他可没有因着这说法释然。相反,竟反手将她拽起来,跟着便是几巴掌烙到了屁股上,噼啪作响。锦瑟是真得窘迫了,耳朵与臀上都麻酥酥的。除了父亲兄长,还真没有别的男子触碰过自己的身体。她深恼他的唐突,一股子傲然与娇嗔萌发出来,圆睁了大眼睛逼视过去,却迎上他依然作壁上观还心安理得的目光。“我不用养娘,我娘养着我。”那人款款带笑,举止戏谑,难得是不见丝毫轻浮,反而有种清高入骨的尊贵之气,也恰好衬得他玉人一般的容貌。北戎的男子自少年时便现粗犷英迈,表哥楚烈算是文静高华的异数了,可与眼前之人比起来,总是庄重多过了倜傥。
锦瑟还不知道,自己看似气恼还不语,他悄悄在心里惧了。犹豫了一下,带了几分讨好地碰了碰她的小手,“哎,是你先说的我。”“啊……什么?” 她终于有一点回神,扭了身子便要离开。他慌慌张张地抓住她,脸色都有变,“别生气,别生气。是我错了还不行吗?要不,你也打我,打回来。”她像是懒怠理他,甩开他的臂,走到温泉边上,又蹲下来,只用手指轻轻拨动草梢削尖的芒刺。他见她不走了,立时恢复了常态。温泉水暖,他已将双脚浸入池中,眼睛还盯着她发丝间淡金色的光影。她知道他在看她,并不起身,只是扭头,修眉淡蹙,掠入他澄澈又促狭的目光,“赵馨,你定不是家中的长子。”他的眼中多出了隐约的趣味,“为何这样说?”她愈发扮得若有其事,“你像是对什么都不曾在意过?”他侧过脸去,掩去了眸心处一缕幽静的笑痕,“在意了,却仍得不到。反不如不在意的好。”说到这里,他不想再提,略有些倦淡地阖目仰首,“水真得舒适,你也试试吧。我们还是孩子,没有长大,不用避讳什么,多好啊。”
她也如他一般,褪去锦鞋绣袜,舒展双腿伸入碧色的池中。池边山石的清凉与泉水的和暖纠缠交替。本是繁华盛世中,享得一片清宁人间,可她的心思却被他最的一句话撩得如缱绻流水一般百折千回,“赵馨,我也不想长大。我不如你,我心中在意的事情总是放不下。”
“你放不下什么?”怀馨的声音略带关切从水雾深处传来。小人儿艳丽丝衣在碧草间展如云霞,只是神情似是凄伤,又似无奈,不该出于这般的年纪。“我啊,我放不下……”说着,她又轻叹了停住。再开口时低眸转首,目光寸寸掠过不远处的他,“我们今后是不是不会再见面啦?”怀馨不成想她会这样问,自是长于皇家修成的风度,少年亲王面上静漠,声音也淡如止水,“不会再见了。放心吧。”她的胸口有丝丝薄凉,可总归轻松,明媚的眸中忽地波光浮泛,“长大了,便要嫁人,离开爹娘,离开家。世间女子所向往的为人妻与为人母,可总会有人不能如愿。我只担心,来日娶我的男子不让我生下他的孩子。”
听了这话,怀馨只觉得喉间噎了一下,使劲咽了口口水更立起了眉稍,“过来,你过来,趴到我旁边来。”她有些诧异,细细眯起眼睛,“你又要干什么?”他竟真得起身走到她近前,伸手捏向她的脖颈,“干什么?替你爹管管你。嫁人、生孩子,别说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即便成年,这些也该是淑瑗闺秀耻言之事。北戎亦非化外蛮族,怎么你竟如此地口无遮拦,受没受过教化,还讲不讲礼法?快点,趴好,我要揍你。”锦瑟气闷,胸口跟着起伏,本来莹玉一般的面庞此时浮起难堪的潮红,扭了身子挣脱他本是虚张声势的手,“你倒受过教化了?男女授受不亲,别总动手动脚的。”放开了她,他在旁边盘腿坐下,双手置于膝上,挑在唇角的笑容愈发加深,“逗你玩呢,竟当真。”她本想背过身去不再理会,可耐不住那人欣欣然的神情,负气啐了他一口,终于相视而笑。
怀馨随手摘下一朵衣摆处草间的小花,放在鼻端一嗅,又盯上小人儿的眉间,“你的花钿很特别,也很漂亮。”她初时一怔,旋即便自得,也轻抚额上的一点娇红,“这可不是效仿寿阳公主的梅花妆,是胭脂痣呢。”他有些惊奇,笑得疏朗,“‘天生丽质难自弃。’长大了必是倾国倾城,你还用担心什么?”她倒像听惯了如此的夸赞,不但不觉受用,反而怅惘之色又起,“杨贵妃也不曾为明皇生下孩子。”“你,你,你……不打不服啊。”再也按不住性子,他直腰扑了上去,掀倒那小身子,又高扬了手臂,照着圆圆的娇臀一阵子肆虐,肉嘟嘟的双丘便在滑绡的绮罗下起伏波动。锦瑟又羞又疼,再不顾得什么了,一面躲闪,一面曲起小腿,蹬着光溜溜还湿漉漉的小脚丫拼了命地去踹他。谁知她越是挣扎反抗,他越是掴打得密集。两个人吵嚷、哭喊声不断,惊起泉边戏水的群群鸟雀,闹腾了好一阵子,那人才算是松手作罢。锦瑟一骨碌翻身起来,连绣鞋都不穿,赤着脚便走。又是他使力牵住了她的裙裾。“放开我,你放开我!”她的眉梢眼底皆是薄冰。觑着她的怒意,他却宽和起来,“好了好了,不闹了,对我说说吧。我们怕是止于一面之缘,不用顾忌的。”
锦瑟走还走不动,直挺挺地定在那里。日影已过中天,微风轻徐,带来阵阵凉意。轻雾缦影中,怀馨缓缓起身,竟是动手脱下柔软的外袍搭到她的身上。“我不要,不要。”她在扭摆,他抿唇不语,只紧紧拽了她的手,迫着她与他相对坐下。“回去吧。”她抽回的手指凉如冰玉。“还有时间呢,莫急。我虽帮不到你,却乐于倾听。”他是惯常的淡笑,可掩不住小心着她的悲喜。“赵馨……”她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如此轻意地顺从他。“嗯。”他轻轻的应和,也是难见得暖濡亲和。
“赵馨,我猜得出你身家不凡。定会明白子嗣对于女人来说,常常便是恩赐。”她稍低了头,注目于流水中一片片飘零的落叶。他看似一动不动,眸心处却已然波澜渐起。“我的娘亲是汉人,曾是爹爹家里最卑微下贱的女奴。爹爹喜欢娘亲,也许是因为她的美貌,也许是因为别的,我猜不透。可娘却视她的夫君贵如神祗。娘不配生下爹爹的孩子,每天都要喝下管家送来的断子药汤。”“那你……”他有些听不下去了,想着打断她,小人儿将指头轻触红唇,轻轻摇头,柔弱似水,“爹爹总说娘亲死心眼儿。还真是的,她就是想生下他的孩子。每每喝完药,她会偷偷呕掉,竟是天随人愿地怀上了我。盼了许久的孩子终于有了,心却惧了。她是哭着告诉爹爹的,以为他会勃然大怒,甚至会打死她。可爹爹没有。他只是抱了她许久,直到离开也一句话都没有说。那时祖父还在,掌握着族人的生死。数九寒天,爹爹未着裘服在祖父的房门外跪了整整一夜,直至冻僵昏厥。”怀馨安静到寂然,并不看向她开口,“于是,就有了你。”她可展眉笑了,一瞬便神采飞扬,“对呀。”她裹紧他的袍子,又拽拽他的衣袖,“爹爹有三个儿子,可就我一个女儿。”他感觉到她柔软的注视,恢复了戏弄的神情,“于是,你便如同我家扬扬一般,成了霸王。”她不理他,一味得意,“这次来帝都,哥哥们都盼着随行,可爹爹只带了我。”
怀馨睨她片刻,一样开心得弯起了眼睛,“那你更不用杞人忧天了。有这样的靠山,还愁什么来日。”她听了又开始摇头微叹,“爹爹愈是疼我,娘亲便愈受排挤。这几日我不在,还不知会有多少气受。在大妃的眼中,我娘仍是奴隶,我也是的。”“大妃?你爹爹……”怀馨有几分讶然,也估量过过她的家世,可未想会是如此尊贵。“别问这些。我不想说。”她一手托腮,俏眉微锁。他的黑瞳幽深透亮,霸气隐慑,“大户人家,妻妾间鲜有不生妒意的。用不着介怀,将来你嫁得如意郎君,自会与你娘亲生辉。”“姑姑喜欢我,想让我长大后嫁与表哥。爹爹却踌躇,大妃更常常讥讽。我知道我的血统不正,便是嫁了,也只能为人妾室,更怕……”她不说了,因为说不下去。他也凝眸,只在心中揣摩那“表哥”二字,面上的淡笑亦渐渐隐去。
周遭林荫无际,二人突然的静默使得石壁间流水之声越发清晰。过了好久,还是怀殷扮作若无其事地相问:“你的表哥对你如何?”锦瑟轻轻抬头,明眸流光,是小女儿的羞怯,“表哥很疼我,也像爹爹一般地护着我。”他略略怔了,跟着一哂,“那你还怕什么?大不了将来让你表哥也在冰天雪地里跪上一夜,只要他身子骨硬实,到时还不愁求男得男、求女得女。”她听得出他在讥讽自己,却无心辩驳,双目轻瞑,迷离一笑,“为什么,我要步娘的后尘,让别人为我受苦。”说完,她竟蜷缩着躺下,背冲着他,“我有些倦了,想歇歇。”
他再看不见她真切的容颜,莫名地心痛,悄悄伸手靠近幽柔的发辫。倏然她又清泠泠出声,“赵馨,你会去北戎吗?”他以为她芥蒂于这一日的失言,向来洒脱不羁的容色也闪过落寞,“不会,永远不会,我说过了,你放心便是。”她听了急急转过头来,两泉秋水之中映出他略显寂寂的身影,“我是觉得,萍水相逢,再会无期,终究有些可惜。”一句执念,引出一心痴意,他真得将手指慢慢理入她的长发,“锦瑟,是我误会了,你不要在意。”她想着躲闪,还是停住,重新闭上眼睛,宠溺的感觉覆没了身心,“看着辰光啊,我要睡了,一会儿便叫醒我。”他俯身靠近她,笑语温润,气息拂动长睫,“别睡,再听我说一句话。”她只静静躺着,不动也不应。看着小人儿枕臂浅眠,神情安然如未经人事的婴孩。他抱紧双腿,将下颌抵在膝头。本想告诉她,“也许,那个‘别人’,便心甘情愿为你受苦。”只是话到唇边也未能出口。他的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红日偏坠,暮色已从西山而起。
第六十三章:为嫌衣少缕金华
上苑乃皇家牧园,依山僻地,有水溶溶。仪仗随护,玄黄御旗乘风腾云,肃穆禁地,却传来小女孩儿莞尔轻盈。帝君飞骑驰骋,披风间仿若阳光织就的刺金龙纹与天际彤云交相辉映,燃就赤烈如火。名驹照夜白上,如彬手把缰索,紧紧拥住身前的女儿笑若春风,“扬扬,这回可尽兴?”小丫头正痴迷于骑猎哪会有满足的时候,急急摆过小脸儿,莹莹晶眸,流光灵动,“不行,父皇,再跑一圈,就跑一圈吧,求您,求您。”如彬无可奈何,一边夹紧马腹放慢速度,一边柔和了声音哄她,“改日吧。想来你良叔叔带着北戎的可汗与世子快到上苑了。皇家礼重,怎可怠慢了远道而来的贵客。”丹扬自是知晓分寸,失望地拨弄着手下的马鬃,只掩不住娇气的性子,仍不死心地求着,“父皇,待一会儿见了客人,您让儿臣自己去骑马好不好?儿臣保证绝不再扰您。”如彬纵容一笑,轻轻点头,“好吧,依你,不过必须是见过客人之后。”她听了这允诺,乐得险些从马上蹦起,高昂了头刚要欢呼,忽地又像记起了什么,悄眼觑着父亲:“父皇,那楚烈真是蓝眼睛么?”如彬剑眉一扬,似是猜到了女儿的小心思,腾出手来敲上小脑袋警告,“蓝眸是北戎王族血统尊贵之兆。你见到世子不许胡闹。”丹扬什么时候惧过,依然笑得开心,“一个血统尊贵,一个帝王之相。四哥说的没错,楚烈果然与三哥一国,都是……”最后两个字她没有说下去,身后的如彬却已气结,“你三哥是太子,以后不可再无礼,记住了吗?”小人儿也不辩解,更不认错,只往那暖实的怀抱中又靠了靠,“父皇,儿臣就是当面说出‘妖目’来,三哥他也不会生气的。”如彬蹙眉语声已透出几分威严,“怎么说?”丹扬依然嘻嘻笑着,“因为三哥他怕您,他也疼我。”“殷儿他怕朕?”如彬复又俊逸儒雅依然,只眼中有精光闪掠,几如星芒,随即便是轻叹,“扬扬,你也怕父皇吗?”丹扬此时才收敛了娇俏的笑容,竟在马背了扭转了上身,眉目细细颤动,更伸臂揽紧父亲,“父皇,我从不怕您。因为,因为您是扬扬的爹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