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枝 大猫古风第二部完结第三部已开更 || 41.5万字

有淡淡的幽香缭绕在他的衣上指间。怀酘辨得出,便如她衣上的绣纹,那是一簇簇含羞草的清雅芬芳。微瞌双目,眼底也依然是她袅袅婷婷的身影,犹带了洁如玉璧的光华。他没有急于脱下染香的外袍,也没有急于濯洗相触的双手。不论想不想得明白,原来,在这世间,总有一个人,对你而言,会是与众不同。

皇都之南,津水渡。细晖若芒,风过如烟,是响晴的天日。怀馨从迎来客栈后门边的一棵老槐树上趴伏了许久,直到看着舅舅家跟来的四个家丁匆匆忙忙地跑远了,这才攀住几处略为粗壮些的枝条,轻轻盈盈地跳下来。不过是借口要小解便一个人急急进了客栈,那四个傻奴才竟还当真一般守在大门处痴痴地等,却不知自己早已穿堂而出又爬到了树上。便让他们四下里去找吧,怀馨可是觉得轻松又畅快。他惬意地掸了掸离开侯府时才换上的天青色素纹长衫,明眸低转,忍不住含笑轻叹,自由自在,哪怕便是一瞬间,也总会让人生出无限期盼。

“拦住他!拦住他呀!”先是一抺暗黄从身边携风掠过,接着又是一缕朱赤。怀馨还不明所以便接连被两人冲撞,平生都未遇到过如此的冒犯,怒起心头,紧跟了几步一把便抓到了最近处身着红裙子的。那小人儿逼迫得回头,他这才发现竟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丫头。许是跑得急惶,她额头上沾满了细密光莹的汗珠,这当口被人扼住了腕子,又怯又恼,明澈透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眉心间一朵枚色五瓣小花,不知是花钿还是什么,也跟着颤颤抖动,脸颊更是白里沁出石榴似的红。

“你别挡着我,别挡着我!我的钱袋。”她的声音透出哭腔,怀馨方才醒悟,放下那只小手,搞不清缘由便想着要帮她,箭一般追了过去。说是小家伙,仿佛也与他们差不多的年纪,只身形轻巧得如同林子中的小猕猴。他一下子换成被两个人追赶,步子更加慌乱,也顾不了脚下,只埋了头地东跑西蹿。不知这样穿街过巷的纠缠了多久,也不知撞倒了多少路人,冲过了多少摊子。虽是甩下了背后阵阵叫骂,一身破旧黄麻衣衫的孩子还是被逼到了一条已堵死的胡同中。他再也跑不动了,大口大口的喘气,乱蓬蓬的脑袋上汗水如同雨水一般的下淌。眼睁睁看着怀馨一步步逼近,再也无法,颓然地跪下来,抖着瘦长的胳膊将一个红绸金线悬细珠璎珞的荷包高高举过头顶,“少爷,饶了我,饶了我吧。”怀馨终于跑到他的面前,顾不得嗓间火烧似的焦渴,一手抢过荷包,一手抓实那人的衣领,直直地从地上薅了起来,“小蟊贼,朗朗白日行窃,走,送你去衙门见官。”枯柴般的小身子跟着挣扎起来,又脏又黑的小手死死把住怀馨,“少爷,我不敢了,再不敢了,别送我去见官,求求你呀!”

小姑娘也追了过来,弯腰杵在自己的膝盖上,又是摇头又是摆臂,只说不出一句话来。足足歇了快有半柱香的功夫,才断断续续地开口,“你们,你们俩,怎么跑得这么快?”怀馨忍不住笑了一声,松开了那人,任他软沓沓又跪倒在地上,回过身来走近她,“给,你的钱袋。”她扬起了小脸儿,头发都有些散了,略带些深褐色的长卷发编成粗粗的辫子,本是一圈圈用七彩宝石别针盘在头顶的,此时却有一绺绺垂到肩上。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些僵僵的,“你,你不是中原人?”她只点了下头,径直走向一旁的孩子,伸手扶他起来,“怎么了,为什么要出来偷东西,可是遇到了难事?”

孩子用袖管蹭了蹭鼻子,不敢抬头,还不敢说话,只“我……我……”个不停。怀馨冷哼了一声,“结巴了吗?还是找不出借口。”孩子的脸红胀得更加厉害,终于哭哭啼啼地道出了一句,“爹爹在码头搬货摔伤了腰,家里,家里,揭不开锅了,别送我去衙门。”他的声音到最后几个字几是轻不可闻。怀馨心中体味,面上却不显,“家里没钱,便去偷去抢,那还要王法何用?”小姑娘早已动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不会的,你放心。”怀馨忍不住摇头,斜睨着她,“你如此地宽宏大量,还追他干嘛?让他把钱拿去,全当做善事多好。拖累本……”那个“王”字好容易隐下没有说出来,硬生生改口,“还拖累本少爷跟着跑了那么久。”小姑娘似是带了几分歉然,两只小手举到面前上下揉搓,一副小心讨好的样子,“对不起了少爷,让您费心费神了,钱是无谓的,只那荷包金贵,是姑母送的,若是丢了,爹爹和娘定会责罚我。”怀馨还是看出了那双笑眯眯眼中的揶揄之意,只不知为什么丝毫也不恼,反而觉得她俏皮。那孩子终是过了事主这关,可见着怀馨不说话总放不下心来,战战惊惊地挪到小姑娘身边,轻轻牵动她的衣襟用眼神讨饶。她明白他的心思,却不看他,只盯着怀馨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再追究,少爷也不会。”怀馨佯装着不屑于理会他俩,转身要离开。她却当了真焦急地喊他:“哎,别走!”他便等着这一刻跟着回头,心也跳得快了起来。她握住那孩子,又冲着他摇了摇钱袋,“少爷,累你追了这么久,我请你吃餐饭。还有你,小家伙,带我们去个好吃的馆子吧。”

这个好吃的馆子,真是让怀馨张大了嘴巴。头顶是扯了油布的阳蓬,充其量只能算上摊子。没有涂过漆的原木桌子坑坑洼洼,小板凳的四条腿也多是高矮不平的。孩子本来小心翼翼地点了三碗阳春面,还是小姑娘强给改成了此处最贵的肉丝面。粗糙的酱色瓷碗里盛着满满的面条,肉丝只有零星的几根浮在不见一点油星的汤头上。怀馨折腾了这半日,本来真有些饿了,可是看到这碗、这面,还有老板娘泡进汤里的大半个拇指,哪还吃得下,抑制不住地只想干呕。她应是与他一样的,盯着面相看了半天,拿起筷子挑了几根又任着滑落,最终还是夹了肉丝放进一旁孩子的碗中。小孩吃得开心又尽性,脑袋恨不能埋进大碗里。西里呼噜地吃光了面条和两份肉丝,抺抺脑门上的汗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那卤汤。

他见着那两人的面一动未动,十分不解,“要趁热吃的,凉了就坨了呢。”小姑娘轻轻笑着,又往他的碗中拨进了两大筷子面条,“你很喜欢吃这里的肉丝面?”小孩儿有些脸红,低了声音解释,“我,我从来没有吃过肉丝面。便是最便宜的阳春面,爹爹也只在我生辰时才会带我来吃。我还有两个妹妹,我们三个人吃一碗,很开心的。”怀馨与身边之人深深对望了一眼,真是不敢相信,如此粗劣的面居然也有人未曾品尝过。要知道在宫中,他每日的膳食总有数十道之多,可还是常常觉得无处下著。

“少爷,小姐,你们快吃呀。这么好的饭,可不能剩下。”小孩儿的眼神满是期盼,可越是这样,那两人便越是羞愧。怀馨总算是端起碗来,先是将肉丝和大半的面条倒给孩子,这才闭了眼,硬着头皮连面带汤全都喝了下去。小姑娘低下头来,微皱了眉头,仍是斯斯文文的,倒也吃光了面条。三个人的瓷碗都见了底。小姑娘抽空瞅了瞅周边的食客们。五六张长桌都坐满了,可大多数人点得就是清汤寡水的阳春面。还真有父母与孩子共吃一碗的。大人哪舍得吃下,只心疼又怜惜地看着。她有片刻的默然,略带些怔忡出声,“盛世无饥馁,仍需耕织忙。”怀馨了然笑笑,却在摇头,“盛世尚有饥馁,有时勤于耕织也不能改变。德政之行,路久且艰。”

孩子听不懂他们的话,只茫茫然瞧着。小姑娘摸摸他的头,问道:“告诉姐姐,你几岁了?”小孩又羞赧起来,“我,我十岁了。”她乐得直拍手,“果然是你的姐姐,我都十一了。快,叫我‘姐姐’。”那孩子更犹豫了,使劲揉搓衣角,扭来扭去的,只是抵不过对面之人殷切的眼神。“姐姐”,他还是小声地叫出来。“哇,真乖。”她又去摸他的头。惹得怀馨忍不住撇嘴,“当姐姐便好吗?开心成这幅模样。”小姑娘转首哂他,“我在家中最小,从没有人叫过我一声姐姐,开心,我就是开心。”说到这,她停了一瞬,挑一丝戏谑地笑,“你几岁?不会也要叫我姐姐吧。”他伸手便在她的额上敲了一记,也不顾她哼哼唧唧呼痛,“讨打吧你?你是谁的姐姐,我早就十二了。”

这回连那孩子都跟着不屑起来,姐弟俩几是异口同声,“才十二么,有什么了不起。”怀馨装着气恼扬臂,两个小人儿吓得又嚷又叫抱成了团。笑闹了好一阵子才安静,小姑娘一手拉了一个,两边相望,“我叫锦瑟。你们呢。”小孩熟稔了,再不羞怯,“姐姐。我叫连天。爹娘都喊我‘小天’。”说完,两个人一同盯住怀馨。便要冲到嘴边的话,他还是犹豫了,右手在桌下躲闪着握紧刻有皇家徽记与封号的玉璧,停歇了一阵才回答,“我叫‘赵馨’。”

既是欣喜,更是为了掩饰这谎言,他对他们也亲密又和善,“小天,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哥哥我可是难得能跑出来一回。”锦瑟也跟着喊起来,“我要去,姐姐也是跑出来的。”听着这声“哥哥”的自称,小天可没觉得如身边的“姐姐”那样唤着心安,他依然是恭恭顺顺地模样,“赵馨少爷,渡口南边的雀儿山下有一处温泉,平日里的去的人不多,可以戏水、泡澡,倒是个好玩的所在。”怀馨听了这话,真地抬手拍到他颈上,“带着你姐姐去泡澡?你长没长脑子。”

这巴掌打得不轻,小天挤出了眼泪,鼻子也一翕一合地抽嗒起来。锦瑟本来臊得脸颊飞红,可看着小孩儿的可怜样又于心不忍。她拽了他到身边替他轻轻揉着,“好了,好了,我们知道你不明白,更是无心。”说完,她也不顾怀馨的哂笑,抱了肩膀扬头,“温泉也挺好的吧。不泡澡,可以泡泡脚吗。我们跑了大半天,是该歇歇了。我来自北戎,可不守你们那些天朝小姐们的规矩。”怀馨听着,只不知该如何答对她,便是觉得她的声音悦耳动听,一颦一笑更像水中盛放的芙蕖,比他看到过的任何女孩子都清纯都美丽。

“姐姐,北戎在哪里?很远吗?”小天忍不住要问。“是的,很远。”小人儿悠然抬眼眺向北方。“姐姐,你要回去吗。”孩子的长眉在一点点锁紧。她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那你还会回来吗?”这是他能想出的最后一个问题。她面上清淡的笑容在垂眸的瞬间轻轻收敛,“不会,怕是不会了。”短短的几句问答,一旁的怀馨却是体尝了幽幽折折太多复杂的情绪:青涩、朦胧、憧憬与失落。他想逃开这些,便将眸光的变换转为略深的笑意,口气像是不耐,“好了,别罗嗦了。抓紧动身,我还要早早回家呢。”锦瑟回过神来,对着日头挥挥手指,腕上珠饰亦随着这顽皮的动作叮咚作响,“我更要早些回去呢。是背着爹爹跑出来的,若是晚了,肯定有苦头吃。”怀馨眉梢轻轻一动,眨眨眼睛浅笑,“怎么,丫头不乖也会挨打么?”小天捂了嘴偷乐。锦瑟圆瞪了眼睛,想来想去,还是微微鼓起嘴巴回他,“挨打怕什么?我自有对付我爹的妙计。”

第六十二章:遥怜小儿女

进入雀儿山是一条碎石小径,沿路两侧只见密林如海,依顺地势连绵丛生。小天在山口处为他们指明了去路就要离去。贫苦人家的孩子,便是年幼也学会了跟随父母劳作养家。锦瑟掏空了荷包内的散碎银两给他。小孩依然是怯怯地接了,说不出什么话来,却淌了满脸的眼泪。怀馨立在一旁,眉峰稍挑,如常般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能解眼前之急便可。我虽普渡不得天下苍生,可要改变区区几个人的命运,还是容易的。”锦瑟清滟滟的杏仁圆眸跟着一亮,暖暖笑着推了推小天,“你可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快与馨哥哥说说你家住哪里,父母是什么姓名。”孩子便是孩子,越问竟越是懵懂,抓耳挠腮地也答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怀馨气哼哼地又踢了他一脚,“如此的蠢笨,怕是调教也调教不出来。”小天怕疼,躲闪着藏于姐姐身后,锦瑟挡臂隔开他们两个,轻盈一笑,“‘幼讷于言,人未之奇’。他比我们都小,将来如何,谁又能早早下得定论。”他与她的目光一触,微澜荡漾,“你年纪也不大,懂的却不少。”她不再理他,只嘱咐了小天离开。

两人默默拾阶而行,未走出多远便听到了潺潺淙淙的水声。他们都心生欢喜,对望了一眼,更加快了步子,循声向前。身旁先是金灿灿的秋叶丛丛,再见红如霞染的火枫,待到最后,眼前迷蒙起烟岚一般的雾气。一簇簇叫不上名的灌木环绕,是有别于当季的翠色欲滴。水雾深处,一泓温泉显现出来,泉水是自一壁陡峭山崖半腰处的孔洞倾泻,急急注入,浮起氲氤水汽,周围的景致也变得虚无还柔软起来。

锦瑟长于塞外,从未见过如此层峦叠秀的山石和泉水,雾气如潮,竟如有灵性的活物般贴着着她的面庞与发丝波动。小人儿像是害怕会打破这份清幽,屏住了气息,只站在那里,动都不敢动。怀馨清秀的眼睛此时也泛出的几许温和,唇边牵出上弯的弧度,微微笑着,“傻丫头,愣什么,过来呀。”边说,他已自顾自地走到泉边,曲身坐在软绒绒的草地上,旁若无人地除靴、去袜,又将纯白软丝罗的长裤绾起,露出蜜瓷色的小腿和修洁的双足。

小丫头有些局促还迟疑,看到他赤裸的肌肤,面上更是蓦的一热。刚想闭上眼睛,谁知最后一瞥正扫着那人的脚趾,竟是二趾明显长出一截。她耐不住伏低了小脑袋,吃吃笑起来。怀馨正遐适,看到她满脸莫名的喜色,倒添了疑惑。顺着她的目光,看看自己的双腿与双脚,并没什么不妥之处,转首横了她一眼。谁知那人却越笑越欢,竟蹲在了地上。他实在忍不下了,起身过去,不管她的躲闪,拧上白白嫩嫩的小耳朵,“说,你笑什么呢,笑什么呢?”她“哎呦、哎呦”地呼痛,他也不理,反而又加了几分力气,“快点说!”她不敢再挣扎了,双手都把在他的手上,瞳仁颤颤的,似是狡黠似是楚楚,“赵馨,我说,我说。我娘告诉我,民间有谚,‘二趾长,不养娘。’你,你就是那样的。”怀馨放开她,看了看自己的脚趾,还果然如此。不过,他可没有因着这说法释然。相反,竟反手将她拽起来,跟着便是几巴掌烙到了屁股上,噼啪作响。锦瑟是真得窘迫了,耳朵与臀上都麻酥酥的。除了父亲兄长,还真没有别的男子触碰过自己的身体。她深恼他的唐突,一股子傲然与娇嗔萌发出来,圆睁了大眼睛逼视过去,却迎上他依然作壁上观还心安理得的目光。“我不用养娘,我娘养着我。”那人款款带笑,举止戏谑,难得是不见丝毫轻浮,反而有种清高入骨的尊贵之气,也恰好衬得他玉人一般的容貌。北戎的男子自少年时便现粗犷英迈,表哥楚烈算是文静高华的异数了,可与眼前之人比起来,总是庄重多过了倜傥。

锦瑟还不知道,自己看似气恼还不语,他悄悄在心里惧了。犹豫了一下,带了几分讨好地碰了碰她的小手,“哎,是你先说的我。”“啊……什么?” 她终于有一点回神,扭了身子便要离开。他慌慌张张地抓住她,脸色都有变,“别生气,别生气。是我错了还不行吗?要不,你也打我,打回来。”她像是懒怠理他,甩开他的臂,走到温泉边上,又蹲下来,只用手指轻轻拨动草梢削尖的芒刺。他见她不走了,立时恢复了常态。温泉水暖,他已将双脚浸入池中,眼睛还盯着她发丝间淡金色的光影。她知道他在看她,并不起身,只是扭头,修眉淡蹙,掠入他澄澈又促狭的目光,“赵馨,你定不是家中的长子。”他的眼中多出了隐约的趣味,“为何这样说?”她愈发扮得若有其事,“你像是对什么都不曾在意过?”他侧过脸去,掩去了眸心处一缕幽静的笑痕,“在意了,却仍得不到。反不如不在意的好。”说到这里,他不想再提,略有些倦淡地阖目仰首,“水真得舒适,你也试试吧。我们还是孩子,没有长大,不用避讳什么,多好啊。”

她也如他一般,褪去锦鞋绣袜,舒展双腿伸入碧色的池中。池边山石的清凉与泉水的和暖纠缠交替。本是繁华盛世中,享得一片清宁人间,可她的心思却被他最的一句话撩得如缱绻流水一般百折千回,“赵馨,我也不想长大。我不如你,我心中在意的事情总是放不下。”

“你放不下什么?”怀馨的声音略带关切从水雾深处传来。小人儿艳丽丝衣在碧草间展如云霞,只是神情似是凄伤,又似无奈,不该出于这般的年纪。“我啊,我放不下……”说着,她又轻叹了停住。再开口时低眸转首,目光寸寸掠过不远处的他,“我们今后是不是不会再见面啦?”怀馨不成想她会这样问,自是长于皇家修成的风度,少年亲王面上静漠,声音也淡如止水,“不会再见了。放心吧。”她的胸口有丝丝薄凉,可总归轻松,明媚的眸中忽地波光浮泛,“长大了,便要嫁人,离开爹娘,离开家。世间女子所向往的为人妻与为人母,可总会有人不能如愿。我只担心,来日娶我的男子不让我生下他的孩子。”

听了这话,怀馨只觉得喉间噎了一下,使劲咽了口口水更立起了眉稍,“过来,你过来,趴到我旁边来。”她有些诧异,细细眯起眼睛,“你又要干什么?”他竟真得起身走到她近前,伸手捏向她的脖颈,“干什么?替你爹管管你。嫁人、生孩子,别说你自己还是个孩子,即便成年,这些也该是淑瑗闺秀耻言之事。北戎亦非化外蛮族,怎么你竟如此地口无遮拦,受没受过教化,还讲不讲礼法?快点,趴好,我要揍你。”锦瑟气闷,胸口跟着起伏,本来莹玉一般的面庞此时浮起难堪的潮红,扭了身子挣脱他本是虚张声势的手,“你倒受过教化了?男女授受不亲,别总动手动脚的。”放开了她,他在旁边盘腿坐下,双手置于膝上,挑在唇角的笑容愈发加深,“逗你玩呢,竟当真。”她本想背过身去不再理会,可耐不住那人欣欣然的神情,负气啐了他一口,终于相视而笑。

怀馨随手摘下一朵衣摆处草间的小花,放在鼻端一嗅,又盯上小人儿的眉间,“你的花钿很特别,也很漂亮。”她初时一怔,旋即便自得,也轻抚额上的一点娇红,“这可不是效仿寿阳公主的梅花妆,是胭脂痣呢。”他有些惊奇,笑得疏朗,“‘天生丽质难自弃。’长大了必是倾国倾城,你还用担心什么?”她倒像听惯了如此的夸赞,不但不觉受用,反而怅惘之色又起,“杨贵妃也不曾为明皇生下孩子。”“你,你,你……不打不服啊。”再也按不住性子,他直腰扑了上去,掀倒那小身子,又高扬了手臂,照着圆圆的娇臀一阵子肆虐,肉嘟嘟的双丘便在滑绡的绮罗下起伏波动。锦瑟又羞又疼,再不顾得什么了,一面躲闪,一面曲起小腿,蹬着光溜溜还湿漉漉的小脚丫拼了命地去踹他。谁知她越是挣扎反抗,他越是掴打得密集。两个人吵嚷、哭喊声不断,惊起泉边戏水的群群鸟雀,闹腾了好一阵子,那人才算是松手作罢。锦瑟一骨碌翻身起来,连绣鞋都不穿,赤着脚便走。又是他使力牵住了她的裙裾。“放开我,你放开我!”她的眉梢眼底皆是薄冰。觑着她的怒意,他却宽和起来,“好了好了,不闹了,对我说说吧。我们怕是止于一面之缘,不用顾忌的。”

锦瑟走还走不动,直挺挺地定在那里。日影已过中天,微风轻徐,带来阵阵凉意。轻雾缦影中,怀馨缓缓起身,竟是动手脱下柔软的外袍搭到她的身上。“我不要,不要。”她在扭摆,他抿唇不语,只紧紧拽了她的手,迫着她与他相对坐下。“回去吧。”她抽回的手指凉如冰玉。“还有时间呢,莫急。我虽帮不到你,却乐于倾听。”他是惯常的淡笑,可掩不住小心着她的悲喜。“赵馨……”她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如此轻意地顺从他。“嗯。”他轻轻的应和,也是难见得暖濡亲和。

“赵馨,我猜得出你身家不凡。定会明白子嗣对于女人来说,常常便是恩赐。”她稍低了头,注目于流水中一片片飘零的落叶。他看似一动不动,眸心处却已然波澜渐起。“我的娘亲是汉人,曾是爹爹家里最卑微下贱的女奴。爹爹喜欢娘亲,也许是因为她的美貌,也许是因为别的,我猜不透。可娘却视她的夫君贵如神祗。娘不配生下爹爹的孩子,每天都要喝下管家送来的断子药汤。”“那你……”他有些听不下去了,想着打断她,小人儿将指头轻触红唇,轻轻摇头,柔弱似水,“爹爹总说娘亲死心眼儿。还真是的,她就是想生下他的孩子。每每喝完药,她会偷偷呕掉,竟是天随人愿地怀上了我。盼了许久的孩子终于有了,心却惧了。她是哭着告诉爹爹的,以为他会勃然大怒,甚至会打死她。可爹爹没有。他只是抱了她许久,直到离开也一句话都没有说。那时祖父还在,掌握着族人的生死。数九寒天,爹爹未着裘服在祖父的房门外跪了整整一夜,直至冻僵昏厥。”怀馨安静到寂然,并不看向她开口,“于是,就有了你。”她可展眉笑了,一瞬便神采飞扬,“对呀。”她裹紧他的袍子,又拽拽他的衣袖,“爹爹有三个儿子,可就我一个女儿。”他感觉到她柔软的注视,恢复了戏弄的神情,“于是,你便如同我家扬扬一般,成了霸王。”她不理他,一味得意,“这次来帝都,哥哥们都盼着随行,可爹爹只带了我。”

怀馨睨她片刻,一样开心得弯起了眼睛,“那你更不用杞人忧天了。有这样的靠山,还愁什么来日。”她听了又开始摇头微叹,“爹爹愈是疼我,娘亲便愈受排挤。这几日我不在,还不知会有多少气受。在大妃的眼中,我娘仍是奴隶,我也是的。”“大妃?你爹爹……”怀馨有几分讶然,也估量过过她的家世,可未想会是如此尊贵。“别问这些。我不想说。”她一手托腮,俏眉微锁。他的黑瞳幽深透亮,霸气隐慑,“大户人家,妻妾间鲜有不生妒意的。用不着介怀,将来你嫁得如意郎君,自会与你娘亲生辉。”“姑姑喜欢我,想让我长大后嫁与表哥。爹爹却踌躇,大妃更常常讥讽。我知道我的血统不正,便是嫁了,也只能为人妾室,更怕……”她不说了,因为说不下去。他也凝眸,只在心中揣摩那“表哥”二字,面上的淡笑亦渐渐隐去。

周遭林荫无际,二人突然的静默使得石壁间流水之声越发清晰。过了好久,还是怀殷扮作若无其事地相问:“你的表哥对你如何?”锦瑟轻轻抬头,明眸流光,是小女儿的羞怯,“表哥很疼我,也像爹爹一般地护着我。”他略略怔了,跟着一哂,“那你还怕什么?大不了将来让你表哥也在冰天雪地里跪上一夜,只要他身子骨硬实,到时还不愁求男得男、求女得女。”她听得出他在讥讽自己,却无心辩驳,双目轻瞑,迷离一笑,“为什么,我要步娘的后尘,让别人为我受苦。”说完,她竟蜷缩着躺下,背冲着他,“我有些倦了,想歇歇。”

他再看不见她真切的容颜,莫名地心痛,悄悄伸手靠近幽柔的发辫。倏然她又清泠泠出声,“赵馨,你会去北戎吗?”他以为她芥蒂于这一日的失言,向来洒脱不羁的容色也闪过落寞,“不会,永远不会,我说过了,你放心便是。”她听了急急转过头来,两泉秋水之中映出他略显寂寂的身影,“我是觉得,萍水相逢,再会无期,终究有些可惜。”一句执念,引出一心痴意,他真得将手指慢慢理入她的长发,“锦瑟,是我误会了,你不要在意。”她想着躲闪,还是停住,重新闭上眼睛,宠溺的感觉覆没了身心,“看着辰光啊,我要睡了,一会儿便叫醒我。”他俯身靠近她,笑语温润,气息拂动长睫,“别睡,再听我说一句话。”她只静静躺着,不动也不应。看着小人儿枕臂浅眠,神情安然如未经人事的婴孩。他抱紧双腿,将下颌抵在膝头。本想告诉她,“也许,那个‘别人’,便心甘情愿为你受苦。”只是话到唇边也未能出口。他的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红日偏坠,暮色已从西山而起。

第六十三章:为嫌衣少缕金华

上苑乃皇家牧园,依山僻地,有水溶溶。仪仗随护,玄黄御旗乘风腾云,肃穆禁地,却传来小女孩儿莞尔轻盈。帝君飞骑驰骋,披风间仿若阳光织就的刺金龙纹与天际彤云交相辉映,燃就赤烈如火。名驹照夜白上,如彬手把缰索,紧紧拥住身前的女儿笑若春风,“扬扬,这回可尽兴?”小丫头正痴迷于骑猎哪会有满足的时候,急急摆过小脸儿,莹莹晶眸,流光灵动,“不行,父皇,再跑一圈,就跑一圈吧,求您,求您。”如彬无可奈何,一边夹紧马腹放慢速度,一边柔和了声音哄她,“改日吧。想来你良叔叔带着北戎的可汗与世子快到上苑了。皇家礼重,怎可怠慢了远道而来的贵客。”丹扬自是知晓分寸,失望地拨弄着手下的马鬃,只掩不住娇气的性子,仍不死心地求着,“父皇,待一会儿见了客人,您让儿臣自己去骑马好不好?儿臣保证绝不再扰您。”如彬纵容一笑,轻轻点头,“好吧,依你,不过必须是见过客人之后。”她听了这允诺,乐得险些从马上蹦起,高昂了头刚要欢呼,忽地又像记起了什么,悄眼觑着父亲:“父皇,那楚烈真是蓝眼睛么?”如彬剑眉一扬,似是猜到了女儿的小心思,腾出手来敲上小脑袋警告,“蓝眸是北戎王族血统尊贵之兆。你见到世子不许胡闹。”丹扬什么时候惧过,依然笑得开心,“一个血统尊贵,一个帝王之相。四哥说的没错,楚烈果然与三哥一国,都是……”最后两个字她没有说下去,身后的如彬却已气结,“你三哥是太子,以后不可再无礼,记住了吗?”小人儿也不辩解,更不认错,只往那暖实的怀抱中又靠了靠,“父皇,儿臣就是当面说出‘妖目’来,三哥他也不会生气的。”如彬蹙眉语声已透出几分威严,“怎么说?”丹扬依然嘻嘻笑着,“因为三哥他怕您,他也疼我。”“殷儿他怕朕?”如彬复又俊逸儒雅依然,只眼中有精光闪掠,几如星芒,随即便是轻叹,“扬扬,你也怕父皇吗?”丹扬此时才收敛了娇俏的笑容,竟在马背了扭转了上身,眉目细细颤动,更伸臂揽紧父亲,“父皇,我从不怕您。因为,因为您是扬扬的爹爹啊。”

御马便停在上苑内湖边畔一处十八孔飞檐彩雕嵌石缦桥前。一拱飞虹,相接建在湖中央的九台连心水阁,正是今日选作招待来宾的淇月宫。有禁卫上前勒住缰绳,如彬翻身下马,又抱下女儿丹扬。顺天侯江良与礼部尚书裴克明早已候在那里。因着并非正式觐见,江良未着朝服,只一身牙白蛟纹锦衫,外搭银灰披风,形容潇洒依然。礼部正司藩国往来之事,裴尚书自是不敢怠慢,绣有双雁徽志的紫衣官袍规规整整。二人一前一后,先向主上行君臣之礼,又问帝姬的安好。丹扬早就挣脱了父亲的手,连跑带跳地冲到江良面前,青衣起舞,丽影灵动,声音更是清甜,“良叔叔,江承这几天躲到哪里去了?说好了要陪我一起做纸鸢,真是不讲信用。”“扬扬!”如彬稍提声调在身后唤了一句。小丫头马上明了,只嘟了下嘴巴还是略略后撤半步,微俯了小脑袋,“顺天侯。裴大人。”裴克明跟着欠身,江良则过去拉住她,纵容一笑,“扬扬,承儿病了,这几日才没有入宫。”如彬也闲步过来,“可要紧,有没有传太医瞧过?”都是相熟之人伴驾,江侯爷也不十分拘礼,语气更是随意,“谢皇上关怀。没什么大不了的,前儿个回家时淋着了雨,晚上便有些发热。只是云开惊惶,连学里也不让去了。承儿是个男孩子,倒让她惯得跟禁不起风似的。”如彬听了,轻轻摇头,“朕还记得,江良你十来岁前便是这样,每每换季都要病上一场。父皇那时也如你一般,常常怪责是母妃娇养的缘故。不过现在看来,倒不碍你成为国之栋梁。可见,慈母情怀,如何也不为过啊。”众人闻言皆含笑意,只勾起了江良的孺慕之情,他深深看向兄长,心念飘转却是切切深情,“太上皇与太上皇贵妃的养育之恩,良怕是至死也难报万一。”如彬抬手止住他,淡淡温然,“行了,行了。你能够悉心教导好江承与江恩两个侄儿,便是回报了。”

裴克明觑了时辰,躬身过来奏禀,“皇上,可汗一行已至上苑东门。”如彬颔首,“你便去通传吧。朕到淇月宫正殿相候。”裴尚书领了旨意离去,江良望向东门方向若有所思,“皇上,左明王也一同觐见。臣奉旨陪了可汗这几日,才真是看出那丰都非同一般。”如彬初时没有相应,而是看了看身边已然百无聊赖的女儿,转头吩咐身后的内侍小召,“先领了帝姬进去,小心照看着。”待等亲眼瞧着小人儿在众人环伺下兴高采烈地走远了,这才示意江良随到近前,一同缓步前行,“如何的不一般,你说说看。”江良也不掩饰,重重哼了一声,“自是不一般的才识,也是不一般的狂放。简直可以说是僭越。”“是么?”如彬听似慢悠悠地发问,可面上却已带了几分冷峻。江良忙跟着解释,“臣所指的是丰都在绪宏可汗面前屡有不敬之意。他对您,对大璃还是恭顺臣服的。”如彬薄唇冷挑,“绪宏早年坠马伤过心脉。病怏怏的身子需得倚仗如此一个胸有韬略又霸气过人的近亲之臣来掌控八大部族。只是功高自然便会碍主,以绪宏的实力想要压制住这样锋芒毕露的亲贵表弟怕是也难。”江良笑了笑,眸色阒黑,“所以这两年出身奚部的罗质王咄奇也渐渐受宠,他的妹妹去岁还为可汗诞下二王子,如今已然是第一侧妃,风头正盛。丰都与咄奇外争权柄,内护姊妹,早已势如水火,这在北戎根本不是什么秘闻。”如彬眉峰耸动,暗蕴幽深的情绪,“丰都再是跋扈,他的身上终有吾萧氏皇族的血脉。可那咄奇的母家却来自一贯狼子野心的党项。北戎本就是隔绝党项与大璃的一道屏障。所以,你们还是要留意着,不能让北戎与党项这两个藩国走得太近才好。”

瀛水阁在九台正中,是淇月宫的正殿,今日更以北戎崇尚的朱红之色装饰一新。琼楼相映碧水,玉宇得衬芳华,又有宫娥采女细罗轻纱棹舟而来,捧托珍馐佳酿奇花异果。粼粼波光之上,尽现翩跹靡丽,美不胜收。有绛衣使者执旌簇相引开道。绪宏可汗一袭赤狐皮如火华裳饰以青虎连纹革带,他体形高大只那面皮却是不同于游牧族人的温文白皙,双眸细长含笑,亲和之中略显优柔。与可汗几乎并肩而行的便是左明王。丰都也在三十六七岁的年纪,深目薄唇,神容威武。负手直背而行,隔着主上却与伴在另一侧的裴尚书朗朗谈笑,眉宇之间傲气隐现。世子楚烈跟随在他们之后,墨色底服外罩海青软甲轻袍,宽身窄袖,胸前用金线刺绣的玄羽三足神鸟,是北戎王族的象征。世子与父汗既相像又不像,风姿少年清光泺美,挺拔俊朗,只那一双墨蓝眼瞳异于常人,冷峭傲然,似波涌暗急的幽静深海,更添王者气息。

攀上琼阶,又下玉道,可汗一行终于进入正殿。帝君离席相迎,身后华盖庄重,宝扇雍容。绪宏自知天恩便欲在殿门处相拜,却被如彬伸臂扶住。二人笑语晏晏携伴而立,丰都早已退到后方,与少主一同跪倒俯身。世子语声清朗,传于大殿,“楚烈叩请皇帝陛下圣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如彬笑望过来,亦是抬手示意,“免礼平身。早闻世子夙慧殊常,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听得圣言,楚烈再度叩首,绪宏可汗也谦辞不已。

客人行礼如仪,如彬回身相唤女儿,“扬扬,你也过来。”此时的帝姬早已收敛了平日里的顽皮与娇纵,小大人儿般悠悠然瞥了身前众人一眼,将自是属于皇族的傲然与高贵隐于微微笑中,翩然前行,娴雅福身,“丹扬见过可汗、见过世子。”终还是促狭的性子,边说亦不忘带着好奇与谐趣的神情打量起楚烈的眼睛。绪宏等又是一番避身不受,丹扬却等不得旁人将夸赞的话讲完。她欢跃地跑回到父亲身边,按住项间璎珞轻摇,悄悄抻了抻那明黄的龙袍,“父皇,父皇,他果然是……”如彬轻折长眉,曲指捏了下一旁的小胖手。丹扬明白这告诫,不尽兴地转身,却正对上那人不掩探寻意味的细冷蓝眸。她可从未惧过任何凝视,高高扬起小下巴,让笑容迎就天光,水润润的红唇急急滑动,只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旁人的心思此时都随在皇帝身上,唯有楚烈留意到了,那恼人的小妮子刚刚冲着自己吐出了两个字——“妖目”。

第五十七章:似被前缘误

宾主即席,雅乐奏起。绪宏可汗等人留意到,丹扬帝姬并未坐到臣子所居的侧席下首,而是由皇帝牵引直接伴在鎏金龙凤的御案之畔。那个位子怕是除却太子之外的寻常皇子也不能企及。她的身后有一面半墙高的鸡血石插屏,雕刻着凤凰力战鸟狮的上古神话。石屏朱红之色烈烈,雄凤雌凰在阳光下展翼翱翔,煌然不可逼视,正相衬小人儿微微上挑的亮眸透出夏日骄阳般的神采。一身透彻雪青依偎耀眼明黄,明媚笑颜亦娇亦憨,看得如彬坚如玉石的面容也尽是如春暖色。众人方信,帝育五子,可正是这髫年养女独得宠爱无极。

晚间还有宴饮,案上便未设酒馔,君臣品茗,不过闲适而谈。可汗性子沉静,每每帝君发话才欠身作答,世子也相随父汗,蓝眸深深,只稳身聆听。倒是左明王,自恃博闻多才,笑谈侃侃,有时竟还抢过汗王的话锋。绪宏是一幅习以为常,不觉为忤的宽厚之态。楚烈环望父亲与舅舅,唯有低首蹙眉而已。如彬始终坐视旁观,目光落在那一对君臣身上,笑眸之中暗敛精芒,犹自风俊怡人。

钟罄丝竹,清徐悠扬,渐渐渲染出欣悦而谐和的气氛。大人们言谈正欢,小丹扬居高临下,揽尽淇月宫众人百态,先前的端正身姿早就不在,慵懒地斜倚椅靠,指尖故意将玉盏在几案上轻转,发出叮泠泠的声响。可便是这样也未能引起旁人的关注,她再耐不住性子,双臂抱住如彬的胳膊轻摇,“父皇,儿臣不想呆在这里啦。我要去骑马,我要去骑马。”如彬和蔼一笑,示意她稍安勿躁,又转过头去接着与丰都说话。“答应了,怎么反悔。真是的,骗人……”小人儿有些气恼地嘟囔,可当着番帮外臣又不敢随便撒娇耍赖,只得赌气似的甩开父亲,双手使力绞上衣带间的玉环附饰泄愤。正是粉面盈霞,却看见座下的蓝眼少年嘴角衔了若有若无的讥笑,暗暗觑着自己。丹扬哪里忍得下这个,红唇淡挑,目光沉沉扫过去。见那人垂眸似是要闪避,她却笑意凌盛,突然开口相问:“楚烈世子,你可会骑马?”

殿内诸人不意帝姬会冒出这样一句话。楚烈没有立时作答,只平和看向上位。如彬回转了身子,握起一旁的小手,慢悠悠言道:“乖乖地呆一会儿,不许胡闹。”丹扬正在兴头上,哪肯理会这劝慰,卜楞着小脑袋嚷嚷,“孩儿不过是问问吗。”边说,她边再次直视那人,“到底会还是不会,世子为何不回答孤的话。”看着小丫头凌人的气势,楚烈仍面带笑意,声音却清淡,“殿下,楚烈不才,自是能够走路,便能驭马。”丹扬从父亲掌中抽回手来,欢快轻拍,“很好,很好。孤习练骑术不过年余,倒常想同旁人切磋。世子,此处正在骑场上苑,你可愿与孤比试,我们去赛马?”

未等有人发话,左明王先“哧”的一声笑出来,“帝姬年纪虽小,却是巾帼不让须眉,可叹可敬。只是,只是这‘赛马’一事,不是轻意说得的。”此语一出,席间一片异常的安静。丹阳懵懂,旁人可明白,依北戎习礼,未婚男女借马相会,乃有婚嫁之意。如彬依然端然而坐,笑意不减,眸色却冷淡下来。绪宏微凝面容,深深觑了边席的表弟一眼,那人也像是自知唐突,已扮作低头饮茶收敛了前时的锋芒。江良随侍在旁,瞧见如彬神色,心下知晓他的喜恶,更怕丹扬再说出什么无遮无拦的话来,跟着温言相劝,“帝姬,时辰不早。皇上已在长明宫设下宴席,世子与可汗还要伴驾呢。”丹扬最近便痴迷这骑马一事,刚被挑起的兴致哪有那么容易压下,依然是跺脚又摇头,“不嘛,不嘛,天根本就没黑。我要赛马,我就是要赛马。”“扬扬!”如彬侧目,已然攒了眉心。

大家略有惊怔,正不知该如何劝解,却是楚烈看似随意地将袖一振,站起身来,“陛下,臣子不敢僭越。只是若帝姬有此雅兴,楚烈自请为殿下引辔扶缰。”江良等人顿时都松了一口气,不是“赛马”,而是“扶缰”,还“不敢僭越”,这世子不过十二岁的年纪,轻轻松松的一句话,已化解那父女与君臣间的尴尬于无形。如彬也眼稍轻扬相望,面前的翩翩少年,恭谨小心,言语间试探分寸却拿捏精准到位,实在是不容小觑。丹扬刚刚被父亲已显不悦的语气骇住,可看到此时像是风波已过,又渐渐放开了胆子,轻轻地扯扯如彬的袍袖,“父皇,可以吗?”

如彬便见不得女儿这般欲言又不敢言的胆怯模样,自是满心满眼的心疼,宠溺笑意跟着盈溢出来,无奈点了点头,“真是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去吧。去吧。”丹扬顿时欣喜非常,急急施礼,连笑带跳地向殿门跑去,走过那人的身前,更不忘招手相唤,“快点儿,你快点啊!”世子离席,向皇帝与父汗相辞,如彬无话,只颔首示意。绪宏也闲闲挥手,谆谆相嘱,“小心照顾好帝姬,若有什么不是,为父定要罚你。”楚烈唯唯称诺转身,此时再也没有人能看到自己的面容,和煦的笑色终于可以隐去,他望向她欢快无忌的背影,却是冷淡还厌弃。

秋日的黄昏,沉晖迷蒙,不曾有风。楚烈微阖了双目,依稀能够看到,巍峨宫殿红墙翠瓦深处,遗留着点点滴滴或明或暗、或金或赤的阳光。这与家乡,那茫茫草原之上,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恢宏之景是多么的不同。“世子,帝姬请您过去。”小召躬身相候。楚烈不认识他,但看得出,此人该是皇帝面前有几分头脸的内监。不想驳他的面子,楚烈扭身回头,望见那帝姬正被一大群人围着挑选马匹,她好像也翘了脚盯向自己,只是隔得太远了,辨不清彼此的面容。

“世子……”小召明白少年心中的不情愿,可为了更难伺候的贵主还得赔尽笑脸。楚烈清浅地叹了一口气,负手迈步过去。丹扬已择好马昂着小脑袋立在那儿。他的目光从她面前扫过,见若未见,只觑了她身后一骑凛凛紫骝,锁紧了眉头。“去,牵那匹出来。”他顺手便指,正是一匹没几年牙口的掠地云。“快点,蠢东西,没听到世子的吩咐吗?”小召得遇救星,就差欢呼出来。丹扬倒有几分惊奇,轻轻弯眸,“世子,你要骑这小马?”“是你骑!”他的眼仁本就深蓝玄幽,衬着容华俊面,更是一番烈烈逼人。小丫头早就看出这人自打离开大殿便换了脸孔,原不过借他的势跑出来撒欢儿,本不打算计较什么,真没成想他居然会如此傲慢多事。她的目光微微一闪,唇边讥笑涟涟,话也不说,只转过身去,一把夺过仆役手中的缰绳,翻身自控,稳稳坐于白鼻长嘶的枣红马上。楚烈终是心惊,跟过去拦住马头,压制心中的怒气,淡淡泛出些笑意,“帝姬,此马虽是神骏,但过于高大性猛,怕是不易驾驯。”小召也小跑着过来相劝,“殿下,世子所言不虚。上苑名驹甚多,您若是不喜掠地云,还骑前几日皇上为您挑的雪面可好?”

丹扬看似也和软下来,星眸笑眯,眼尾上挑,带出迷媚的莹光,缓缓在马背上俯身,一手拍打马颈,一手轻捋马鬃,小脸贴近楚烈的面庞,声音软糯话意却冷冽,“孤就是相中这马了,怎么样?”楚烈五指收拢,马缰上铆钉的玉石镂扣流过温冷的触觉。他鲜与女孩子接触,父汗的后宫倒有三个王姐,可因为是隔母的并不亲近。再有便是表妹锦瑟相伴的日子多些,虽也被舅舅千娇百宠,但在自己的面前总会压了性子,稍稍寒些脸色便会乖乖听话。哪像这个娇娇天家女,看似白里透红的肌肤闪着缎子般的柔泽,阳光下仿若一尊亮晶晶的冰雕娃娃般剔透无瑕,只那眼神笑意却尽是无遮无掩的倨傲与挑衅,刺得人心生焦躁。若依着本来的脾性,真恨不得立时便把她从马背上薅下来,撩了裙子照着那小屁股狠狠踢上几脚,想来她也会老实些。

可如今是被逼陪着尊驾,他自知不能这样做,依然双手握紧,说话的神情与先前并无异样,却自然而然流露出一方少主的隐隐霸气,“说了不许便是不许,下来,换马,听到没有?”侍从们都跟着一凛,丹阳只耸了耸肩。帝姬缓缓坐直子身子,目光湛湛如水地睇了那人一眼,忽地便敛笑扫向小召他们,“孤要骑马,尔等不得追随!”说完,盯着楚烈放在马上的手,又换作甜甜的小女儿笑容,只一字字清晰入耳,“世子,孤不用你扶缰。”他哪里肯放手,愈发拽得实落。她容色不改,突然间挥了马鞭抽下来。他本能地闪躲,她的鞭子便改了方向,“啪”地甩上后座,紫骝一声长嘶,碧玉蹄双飞腾起,青衣赤马绝尘。小召和众人还呆立在原地。楚烈忍不住点指,“你们,你们……”一伙子侍从跟了小主人数年,如何还不知道她的脾性,一个个都苦着脸却动也不动,“世子,世子,您行行好,救救奴才们吧!”楚烈又是担惊又是咬牙,更无从泄这火气,急惶惶拽过一匹马来,纵身跃上金鞍,疾踏绿茵也相逐而去。小人儿的骑术不过尔尔,平日里还是父亲、兄长相伴共乘的时候居多。此时是赌气又逞能才驾驭这高头大马,谁想一下子便急驰似电,心尖儿都跟着颤悠起来。正不知如何是好,猛然间听到身后有人在喊,“殿下,慢一点,慢一点!”她知道是他跟了过来,说不清作何想,竟没了先前的懊恼,反而沉静了心思。耐住耳边呼呼的风声,她小心侧身,隐约能看到他衣襟翻飞,越驰越近。

第六十四章:马作的卢飞快

紫骝奔骋,如龙在野。丹扬渐渐再不觉得享受,很想听他的话,慢下速度,可是任自己尽力挺住上身,拉紧缰绳,那马儿偏就是越跑越快,根本无法掌控。“世子。世子。”她不能回头了,话音也断断续续被风吹散。“慢下来!慢下来呀!”他几次都快要追上她的马,可又被甩下。“我慢不了!呜呜。慢不了!”她几是哭出了声,仿佛下一瞬便会跌下马背,摔碎全身的骨头。“丹扬,别怕,别怕。一定不要松手,我就在你身后。”他在慌乱之中喊出了她的名字。她也用劲地点头,更死死咬住了嘴唇。

衣袖之下,冷汗涔涔浸透丝绫,楚烈自认从未有过如此遽急的时候。可看着那小人儿终是又能转首,他还是蓦然而笑。便是这温雅的笑意,看在她回身的刹那,竟仿佛破云的灿阳如金。“世子。楚烈。”团团的小脸儿有泪水漫出。“来了,来了。”他那厢又怜又恨,终不忘使尽气力夹腹挥鞭。他的马头终于赶上了她的马鞍。一溜溅起的黄尘中,他将脚尖死命内扣顶住铜蹬,身体倏忽而起,伸臂斜斜探向那同侧急驰的小身子。第一次,他只撞到她的马尾,第二次也勉强刚刚触到马腿。马跑得飞快,人便后仰得厉害,双脚的脚踝都像要生生折断。他不能坐下来,还是立着身,抓了缰绳不断催动坐骑。终于,他越过了她,看到了她项前凌乱飞舞的璎珞。他双目陡张,出手如电扣住了她已然冷僵了小身子,“松开!快!”“啊,啊……”她叫喊着迅急放手,被他大力地向侧面一带,飞起一般脱开了自己的坐骑,重重跌落到他的马背上。紫骝摆脱桎梏,转眼不见了踪影。他已顺势坐稳,只一手扶缰,一手按了她的腰肢。丹扬能够觉察出他的马儿在慢慢放缓速度,终于安全了,刚刚险些被硌晕过去,此时才能挺了背脊回头,便与一双已转为乌沉沉的蓝眸对了个正着。“世子,我趴着难受。”她说得全是实话,也觉得足够谦卑示好。他只是瞟着她冷哼了一声,依然按得实在,连句回话都没有。

黑色的骏马又奔出去百余尺才踏蹄而停。那人一揽缰绳,轻身纵下。她猜着他不会再管她,小心翼翼地顺着马脖子出溜下来。肋骨隐隐作痛,可看到他笑容收敛,目光冷冽,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两尾密密羽睫还是忍不住地眨了又眨。她谈不上畏惧,只是有说不出来的愧疚,一步三挪地低头过去,曲膝而下,话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婉,“丹扬谢过世子。”原本以为这一拜会让他惊惶避让,谁成想他竟直直过来,未来得及让她反应,便是带了风声地一脚横着扫到侧臀上。一下子被踹翻在地,她只觉得刺生生的疼和热辣辣的泪同时涌将出来,“你,大胆……”“你早该被教训。”他就对着她灼灼逼人的眼睛,淡淡启口。如此漠然的语气另她心口都窒得难受。何时受过如此的羞辱,小丫头想得不想起身便扑了过去,他抻臂要搡开她,反被她抓住了左手。一口尖牙狠狠咬到他的虎口处。“松开,你松开!快松开!”他被她咬得钻心般疼,一叠声地呵斥。却是任他推,任他甩,那颗小脑袋只随了手臂乱舞,竟像是长到了他身上。

实在扛不过了,楚烈探下右手大力掐到丫头的屁股蛋上。他手上较劲几是将一处嫩肉快拧了个满轴,“看看谁能耐得住。有本事你便不要张口。”还是丹扬没挺多久,整个身子都跟着屁股颤抖起来。她“哇”地哭出来,终于松开了嘴。他也顾不得手上一排深紫的牙印和血水、口水混着滑淌,一把便将她倒提起来按趴在半曲的右膝上,高扬的巴掌急舞而下,冷俊少年脸色发白唇角轻搐,“你,你今天再也别想好过!”

淡淡青袍,煌煌神鸟,贵为世子的楚烈,一贯傲然却平和,相较于他的年龄略显深沉,多缘于父汗的性子再有那嗣子之位的历练。只是此时此刻,怕是任谁也难辨得出,上苑林中这个胸际燎火、眸光灼然还语无伦次的少年便是众人心中文质彬彬的诸侯少主。从眼见着那个不知死活的丫头清藐地吐出“妖目”二字,他就一直在克制忍耐,一直在提醒自己她天朝帝姬的身份,可这一切的介意与顾忌还是在心惊胆战地看着她几要落马坠身的一瞬崩颓。踹出了一脚,他都没有来得及懊悔与疼惜,她的尖牙与利齿竟已悉数上阵。不都说中原的女子柔弱如水吗?怎么他遇到的她,小小年纪却是火一般的炽烈。他不容易发怒,可一旦发起怒来,也够人生受。按了那小身子在膝上,软软的还有些份量,起初的几巴掌扇下,揍得她尖叫连连,显然是难以置信。板了双手过来遮挡屁股,没触到衣缘,已被捉住反剪在背上。她又跟着挣扎,拼死拼活地往地上坠。他如何会放过她,在他的心中她便是欠了一顿好打。弓腰又趋身,他把她箍在臂弯揽于胸腹下。屁股高高翘起,再没有半分活动的空间,刚刚受到的惊吓与燃点起的火气控制不住地倾泻出来,汇聚成力凝于掌心,然后便是狠狠地击打在她的臀尖,“啪啪啪啪啪”,堪比疾风暴雨。包裹圆丘的丝绸薄薄的又很光滑,巴掌拍上去竟像是长在皮肉上一般跟着震起圈圈涟漪。“啊啊……疼呀……”身下的丫头耐不住高一声低一声的呼痛,却不敢再像先时那样仗着身份没遮没拦地威胁高喝。可也正是这楚楚可怜的抽泣和小胖屁股随着掌风的颤悠,倒刺激他生出一种盛强挟弱,似是教训似是泄愤的畅快感觉,让人莫名地痴迷,更伴着无穷征服的力量。巴掌不间断地落下,力道从不曾减弱,直挥得他手臂开始酸痛,这才查觉两团娇肉在自己的责打下又热又肿,更让人心虚的是,小丫头不知从何时起不再哭也不再叫,诡异地沉默。他没有就此停止揍她,可心里还是开始惧怕起来。

丹扬的头都快垂到草地上。那人高高在上恼羞成怒,自是看不到她扭着倒挂还憋得通红的小脸儿,透过夕阳之下纷飞的黄叶,认认**得相看路旁马儿雪色的蹄子,一步一击敲打在地面。耳际“哒哒”的叩响竟与身后屁股上“啪啪”的掴打保持了相同的节奏,真是奇妙无比。忍不住分神,是因为这顿打太过冗长,她喊也喊过,骂也骂过,哭也哭过,求也求过,可依然感觉不到尽头。他还不累,她都累了,时间拖得久,只好让人思考。最先时,她一门心思地想要报仇雪恨,巴不得立时扑到父皇怀中哭诉,降旨治他的罪。可就在咬牙切齿之际,她忽地记起了那匹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的紫骝。她是聪明的孩子,明白父亲千娇百宠也有底限。逞强驭烈马,便是以身涉险,只这一条就足以引火烧身。君父的怒气她是没承受过,可却见过。落在哥哥们身上的板子、藤棍、戒尺,她是哪个也不愿意体尝。报不了仇,有些懊丧,不过好在嘴里还留着血气的腥甜。那一口咬得足够狠,先发制人是她与四哥过招时练就的手段,为的就是挨了打也不后悔。想到四哥,她突然觉得臀上胀胀还麻麻的痛意也不过如此。那人一定不知道,她是天之娇女不假,可并非人人都捧着她如同明珠照雪,至少她四哥不是。小丫头还耐心比较了一下,发现这个世子多多少少惧着她的身份,下手很急但不算很重,也不只盯着一处发力。哪像那 “毒辣”的萧怀馨,每每发火教训一点儿也不顾及兄妹之情,就可着一块肉肉起劲,三五巴掌烙上就足以让自己失声嚎啕,越哭他反而打得越狠,揍肿了一处再奔另一处“找平”,哪还会留着功夫让她想东想西。

丹扬的右脚始终绷着力有些发酸,她费力扭了扭身子,连带屁股也晃动起来。楚烈本就有些担惊,见她这样还以为是疼不过了,有意放慢了动作,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更具威慑,“还想不想再挨打?”小丫头是一阵子心惊,这简直与四哥的结束语是只字不差。她立马贴着地皮儿卜楞起脑袋,“不了,不了。”楚烈可没想到她会一下子如此乖顺,强按住心头的满足与得意,扬起手来又是一巴掌拍下,“说,知不道错哪了?”扬扬疼得一缩脖子,更是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尖咬出血来,真是想不明白,天下的男人怎么都是一套路数。为了不再受皮肉之苦,他既是按着怀馨的话来问,她想也不想就按说惯了的去回他,“哥哥,我再也不敢咬你了。”她忘了改换称谓,他却是心头一暖,对身下的小家伙蓦地生出甜甜还涩涩的亲近感觉。不过她没有说到点子上,他便不能半途而废,咬了牙跟着一掌打上臀峰,“还有呢?”丹扬有些发懵,皱了小眉头苦思冥想。等了一阵没见动静,他对着她的小屁股又开始不歇气的左右开弓。“世子,别打了,呜呜,求你别打了……”丹扬向来是屁股一疼脑子便清明。她慌忙转头,盯上那人的蓝眸,可怜兮兮地抽噎,“世子,你不是‘妖目’,不是‘妖目’,你是高贵的血统。”楚烈差点儿就被她气乐了,两汪幽蓝都闪烁出宝石般的色泽,他的左手按得更紧,右手也举得更高,“我是说这个吗?是吗?”丹扬可被吓坏了,大眼睛睁得圆圆的,“我不知道了,我想不起来了,真得,我不哄你……”“啪”,这一巴掌可是拍了个十成十得结实,她被揍得从屁股到头皮都跟着要炸开,那只骇人的手都离开身子了,仍有绵绵不绝的余痛回味得她泪如泉涌。丫头又吭哧了半天还是说不出什么来,倒是他一句怒吼震得人双耳轰鸣,“记住,不许再逞能!不许再冒险!”他竟是为了这个,她有些迷惑,呼吸也跟着不畅快,白白咽下了一大口鼻涕眼泪。

楚烈终于停了手,放了她下来。丹扬还有些抽抽嗒嗒的,但也没有高声哭了。他不再管她,从袖筒出抽出帕子轻拭被咬过的左手。血迹什么的都可以擦干净,可那一排红红紫紫的小牙印却是醒目还分明。他淡淡扫了她一眼,她便有些不自在,带了几分讨好开口,“要不,世子,唤太医来给你敷些药?”他又低头看手,“母妃说过,让女人弄出的伤口长不死,会留疤。”她听了,忍不住低叫,“不可能。我咬过我四哥好几回了。可他的胳膊也好,手也好,都还是白白净净的。”他被她气得五官都移位皱紧,“你就是让你那父皇、兄长惯得无法无天。”她吐了吐舌头,“别人都宠我,可四哥从不宠我。我咬他,他也跟你一样揍我。”说到这,她是忍住了才没翻白眼儿,“我还小,又没有气力,你们欺负我,我也就只能动嘴了。你,不是你,先踢的我吗?”他实在是懒得再理会,转身去牵坐骑,忽的被人扯住了衣袖,是她曳眉抬眸,依依看着自己,“世子,逞勇骑马是我冒失。你救了我,可也打了我,我们各不相欠。我不会在父皇面前多说什么,你也不要,不要……”他似笑非笑地觑着她,“怎么了?知道怕了?是担心你父皇会教训你,还是你四哥会教训你?”她立时面若流霞,咬了牙瞪他,“不是啦,不是。只让你别再多事。”

楚烈的眼角带了一抺温润的弧度,他领着她来到坐骑边,抱了她上马,自己也扳鞍上去,拉扯辔头,又仔细环住胸前的小身子,这才信马由缰回返。看着离淇月宫越行越近,丹扬还是踏实不下心来。她稍稍偏了小脑袋,轻轻咬唇,“你答应我啊,答应我。”他的面色平静,与她微一对视便转开目光,“你四哥,可是赵王殿下?”她有些意外这问话,迟疑了一下才答对,“是的,世子。”他像是逗她,“赵王打你,你为何不去你父皇面前告状?”她撇了撇嘴,“告了也无用。父皇教训他,他回头会更狠地打我。总是我多挨一次。”他听闻加重了语气,“赵王待你不好?”她立即摇头,“打归打,闹归闹。可我知道,四哥在心里疼我。有时上书房里有我爱吃的点心,四哥都会偷偷带回来给我。”他笑着敲敲她头上的花冠,“你虽娇气些,可还不算糊涂。”她跟着转过脸来,正看到他飞扬的长眉和深蓝的眼睛有着咄咄逼人的光彩,那份霸气傲然与含笑凝望的真诚,令小丫头心跳一窒,竟是动人心肠。“世子。”她甜糯唤他。“叫我的名字。”他的唇畔笑意自若。“嗯,嗯。楚烈,烈哥哥。”她扮乖巧,自是无人能敌。虽是瞬息相对,却似有潺潺流水纵横心间,于他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不用怕,在皇上面前,我会一力担下紫骝之事。”

握了一双小手共同扶上马缰,楚烈的掌心骤然收紧,“小东西,等你长大了,会不会忘了哥哥?”她稍稍低头,冠外的青丝婉转如云,“也许会,也许不会。烈哥哥,你呢?可会忘了扬扬?”他有微不可闻的叹息,“扬扬,也许会,也许不会。”她缓缓抽出手来,双臂伸展,飘飞的衣袂迎风肆舞,染尽落日金晖,光照华艳,如同振翅的刍凰。他的眼瞳漫过异彩,她却咯咯轻笑出来,“楚烈,我们都是诚实的人啊。”

第六十五章:相见时难别亦难

一乘青玉乌恒骏马载着两个仙童一般的小人儿。九龙明黄仪仗隐见,楚烈知晓,定是那位放不下心的父皇赶来了。天朝帝姬,万金之躯,旁人不可近身触碰,更遑论男子。一念轻动,他便要下马。小丫头似是查觉了,还以为他要丢下她离开,长长的颈子仰成纤弱的弧度,甜脆的声音也变得细而颤,轻且婉,“烈哥哥,父皇就在前面,你别走,别走。”望着这楚楚无依的小可怜儿,他的目光分外清明,忍不住伸手抚上她光洁的额头,含嗔相慰,“勿怕,哥哥在呢。”

离着御驾十步之外,楚烈纵身跃下坐骑。这青玉相较那匹紫骝要矮小一些,但比丹扬平日骑的还是略显高大。她急着下来,又有些局促,伺候宫人未及赶到,她想也不想,嘟起樱红小嘴儿伸出双手,等着他去抱她。楚烈看向她微笑,落日光影,细细碎碎地跳跃在眼底眉稍。一根海蛟乌金鞭自他的手上递到她的臂前。小人儿初时一愣,随即便明了,抬起亮晶晶的眸子,偷偷扮了个鬼脸儿,扶住鞭稍跳下。世子退在帝姬身后,只盯了她稳住身形,并未出手相扶。刚刚还堂而皇之地圈在怀里策马归来,这时又是循规蹈矩授受不亲。如此掩耳盗铃小儿女之态,那父皇、父汗看在眼里早已暗自咬牙,陪侍一旁的江良、丰都和裴克明等人惧于主上的威仪又实在是耐不住笑意,只得低了头掩饰。

丹扬也知道这一关不好过,可还是想着惯常的法子,扮作无邪懵懂,一蹦三跳地跑到如彬身前,调皮笑着,“父皇,父皇,您怎么来了?”如彬打眼看着女儿发冠上象征皇女身份的鸾鸟刻纹,微眯的长眸中怒意流闪,面色也是不似以往地阴沉。小丫头发觉不妙,软袖一飘,悄悄向着江良轻挪步子。只是还未等她躲到倚仗的所在,已有冷冷的诘问过来,“你的马呢?你选的紫骝呢?”玉指如葱,颤巍巍地埋进裙褶,精美的宝石花发钗也悠悠轻晃在乌发之侧,“父皇,我的马,我的马……”丹扬吓得要哭,江侯爷已抢先一步过来将她拦在身后,白衣流云,亦带了几分惶恐瞄向帝君,“皇上,帝姬,扬扬,她还小……”闻言,如彬便是一笑,随上那笑,他竟一把挡开江良,伸手揪住了女儿,“小?小就可以恣意妄为,小就可以强驭烈马?你不要命了,是不是?看来还真是朕平日里对你太过娇纵少了教训。今天决计不能轻饶。”如彬面容冷冽如浮冰碎雪,手臂也高高扬起,又狠狠落下。登基十数载,他在人前鲜有如此怒意盈盛的时候,莫说是对女儿,便是对几个儿子也从不曾当众教训。“父皇,父皇,孩儿错了,孩儿不敢了……”丹扬扭来扭去的屁股再次燎起火来,不用看也能猜到上面重新烙了一片又一片鲜红的五指山。本来就敏感着呢,当爹的手劲更大,扇起来像撕皮一般。完全肿透发胀的疼痛感觉迅速传遍全身,小人儿嚎得气都喘不匀称,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脸蛋儿早已是斑驳一片。她一边坠着身子使力挣脱父亲,一边伸手去拽江良的衣襟。江侯爷与裴尚书也顾不得还当着一众北戎贵宾,一人一个拉住这父女,更是一叠声地求着,“皇上,皇上……”如彬哪里会理会这些,正在气头上,也不分孩子小屁股大腿的,一阵子猛擂。

正是胶着时刻,楚烈越众上前,单膝跪下,声音急迫却清朗,“陛下,紫骝是臣子相陪帝姬选下的,但帝姬并未驾乘。”如彬容色微变,手掌悬在空中,侧首冲向他,“你说什么?”那人跟着扬头,一瞬肃然,“帝姬谨慎,深知紫骝性烈,只牵行了几步便换骑了这匹青玉。”如彬还扯着女儿的胳膊不放,倒是口气已带了几分迟疑,“是吗?真得如此?”望着父亲怒气凌人的气势,丹扬神情慌乱,可觑见那人隐射精芒的目光,还是重重点头,“是的,父皇,孩儿,孩儿骑的青玉,是青玉啊。”如彬将信将疑,不过已然松开了手。江良立时便将小丫头揽到怀中,隔开那余怒未消的爹爹,口中跟着劝慰,“皇上,您莫要错怪帝姬。扬扬如何会是不知深浅的孩子。”如彬并不理会,眼梢一扬,先是瞪了女儿一眼,又转向跪地之人,“紫骝呢?你们如何会同乘一骑回来?”丹扬怔住,原想避重就轻拖延一时,没想到父亲可没打算将此事轻意放过,她扁扁嘴巴打算屈膝跪下,谁成想楚烈依旧容色不改,“回陛下。是楚烈骑术不佳,驾驭紫骝时,马儿脱缰,走失了名驹。楚烈知罪,请您责罚臣子吧,不要再迁怒帝姬。”少年世子清漠低头,倒让如彬一时无言以对。

“你好大的胆子!”这回换了绪宏可汗勃然怒起,“临行前,为父是如何交待的?让你照顾好帝姬,你如何还敢挑那烈马?若是有什么差池,你可担待得起?”丰都知道可汗向来教子极严,立时便护到外甥身前,“可汗息怒,世子虽有莽撞之处,倒也没惹出什么祸事来,您便宽恕他这一遭吧。”裴克明跟着相劝,“左明王所言甚是,世子也是无心之失。”丹扬见那人为自己所累,莹莹明目水波氤氲,楚烈却并不看她,只伏低了身子一幅甘愿受罚的姿态。

如彬长眸深沉,探寻的目光从两个小人儿身上淡淡闪过,随即又长吁出气,“好了好了,不关世子的事,朕的心中自有计较。”绪宏可汗带笑躬身,“臣代犬子谢过皇上。”说完他又扬眉看向丰都,“责成叶氏部进贡的一百匹骏马可曾上路?”那人立时回答:“该是下月才能成行。”绪宏点头,“你传本王的旨令与他们,进贡马匹再加一倍。”丰都垂首称喏。江良牵了丹扬的小手上前,“皇上,可汗,该是起驾长明宫了。”丰都也拽起跪在地上的楚烈。世子与帝姬极轻快地对视了一眼,都是忍不住莞尔。如彬与绪宏同时相看这小儿小女,目光俱是复杂莫名。还是绪宏稍停了一下,沉沉发话,“楚烈,皇上饶恕你,为父却不行。你现在就回行馆思过,今晚的夜宴不必参加了。”丹扬听了差点便要失声叫喊出来,楚烈火却是温文低眉,“是,父汗,儿臣知错,儿臣领命。”

这厢稍定,众人刚欲随侍皇帝起驾,又见大内总管牟平急奔而来。牟总管额上带汗,气吁喘喘,跪倒叩首问安,只迟迟不敢言事。裴尚书心思敏捷,立时掬笑躬请北戎君臣前往内湖边畔的水榭歇息。待等客人离开,素来稳健的牟平才慌张抬头,“启禀皇上,刚刚恒远侯派手下来内宫回事。他说,他说……”“他说什么?”如彬眉骨一跳,已带了惊然凝视于他。牟平身子都微微发晃,勉强稳下心绪,“皇上,侯爷说,赵王,赵王殿下他,找不到了!”

当锦瑟在迷蒙中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一汪墨玉般暗雾流淌的天空,有星有月,闪闪烁烁,又明明净净。这绝不是故乡草原上的苍茫夜色,这里的天比那里宁静曼妙,只不如那里幽远广袤。忽然间,她不知身在何处了,心中慌乱如撞鹿,急着扭转头颈,更发觉脖子下还枕着一条软软的胳膊。那人仿佛也醒了,一样的双目半开半阖,却是水眸流光,如星映碧潭。“你,不睡了?”青衣,乌发,笑颜清清潋潋带了醉人的波光,他的眉眼似笔描画。她可没有被他迷倒,倏地坐直身子,“赵馨,赵馨,你醒醒,你醒醒啊,都什么时辰了?”他这才完全转过神来,也噌地从地上弹起来,望望周边又盯上已过中天的月影,待等全都打量一遍,那薄薄的唇角都开始轻搐,“还什么时辰呢?怕是都快有亥时了!”“怎么会?怎么会?”她直接哭出了声,“不是让你叫我吗?我不敢回行馆了,不敢回了,爹爹他一定在找我,他会打我的。”他的眼里皆是不耐,抻手便去拽她,“别磨蹭了,快起来,出山去。你还怕你爹打你。那我呢?我爹怕是会打死我,我还没哭呢。”“赵馨,我的脚麻了,我起不来了。”她仿佛越哭越伤心,被他抓牢了手臂,小身子却始终离不开一片草地。他实在是无法了,盯着她目光相触,“锦瑟,我告诉你,如果要我背着你走,咱们怕是天亮也回不到家。是挨一顿打,还是挨一顿狠打,你自己选择吧。”她终于像是明白,可膝弯依然是颤颤的,屏住腔子里的一口气,才撑着他的胳膊站直了身子。“别怕,锦瑟你别怕。山外便是一个镇子,我们找个客栈,多使些银子,总能雇上辆马车。我会先送你的,放心吧。”他渐渐绵软下来,从不知道自己还会有如此的时候,居然见不得这丫头脸色发白、六神无主的样子。勉力定住心神,星光落了满眼满身,他依然浅浅笑着,小心搀了她,一步步往山外走去。

怀馨起先便有猜测,待等她轻轻说出行馆的方位,才终于确定,她就是相伴北戎汗王而来。锦瑟在车内仍旧慌乱,自是没能看到他倚在门厢处哑然还又无奈的神情。

北戎部族雄踞大璃西北边陲。绪宏可汗身为八部首领,亲携世子持重礼朝觐绝非一般番邦使臣来贺可比。为表礼遇之隆,更显亲厚,帝君如彬不仅遣长子齐王为专使出京都五十里相迎,更超越番属之遇,破例将都城南郊锦湖边畔的一处皇家行宫辟为馆舍供可汗一行下榻居住。行宫距着雀儿山很近。木辕车奔行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两个小人儿扒开窗帘便能看到不远处焰光灯火,殿阁华奢,侍卫林立。马儿早早停住,怀馨抱了快要瘫作一团的丫头下来,淡淡笑着问她:“我送你进去可好?”她初时还点头,可没走几步,忽的又踌躇起来,“赵馨,你,还是不用了吧。能不能帮我把表哥叫出来。只要他在,我便不怕了。”他依然修眸如海,只是不见从容,稍侧了头,借了天光轻轻咳道:“好,我听你的。只是你总要告诉我他的名字。不然让人怎样去和侍卫讲,难道就说要找‘表哥’?”再是心虚,她还是被逗笑了,抬首看向他,风吹发丝飘扬,“我的表哥名叫‘楚烈’。”他微觉诧异,“楚烈?北戎的世子?”她轻轻点头,笑意妩媚如花。他的目光似被凝住,又硬生生别开,右手敛住青泠色的衣衫,转身向正门处走去。

锦瑟挪步停到一旁的梧桐树下等着。看到他未近得门旁便被执戟巡防的卫队拦住。还担心着,却隐隐瞧见他似是举起了什么,立时兵士便跪拜了一地。也容不得小人儿多想,那人已被簇拥着进了行馆。再也抑不住心中狂跳,只得用晶莹的指尖按住胸口。怕是都没到一盏茶的功夫,两个同样青衣的少年已一前一后奔行过来。她还在犹豫要不要扑进表哥的怀中诉诉恐惧与委曲,楚烈看着这几是蓬头散发的小人儿却已然吼了出来,“你跑到哪去了?哪去了?”伴着诘责,他蓝色瞳仁中厉色大盛,扬臂便扇了过来。锦瑟吓得都忘了要躲避,任泪水充溢了眼睛也呆呆地迎向那掌风。是他,稳稳格住他的手,攥了一掌顿在半空,开口淡漠如霜,“行了,不是回来了么?”刹那僵持,他也冷冷瞟向他。两个人的手臂稍稍拧了一下,还是一个松开,一个垂下。楚烈上前半步,觑着战战兢兢的丫头,掩住气息激荡,“还不谢过赵王殿下,护送你回来。”

“赵王?”她眉心的红痣都跟着轻动,脸上映着远处缓缓摇曳的宫灯,恻恻得时青时白。怀馨的眼底也泛起莫名的情绪,与她展颜相望却是寥落一笑,“锦瑟,我,我……”他本想说出那句,“我骗了你。”她倒先冲他轻轻点头,眼光如清辉琉璃,不曾沾染周遭任何的明与暗,冷与暖,“我知道了,没什么,总之我认得你便好。”想是刚刚跑得急了,他的面上灼热,身上却有薄汗渗出发肤,洇入里服丝滑又湿凉的纹路,心里也跟着一瞬漫过热流,一瞬又涌过寒意,“锦瑟,我不是赵馨,我是萧怀馨,你记住,我是怀馨。”有清凉覆上他身侧紧紧绷住的手背,是她冰水般的掌心,“好了,我记下了。要照顾好小天,你答应的。”他的拳握得愈紧,更使力点头。

“舅舅与父汗派了数队人寻你不着,早已候得焦躁。快随哥哥进去。明日我定会相陪舅舅亲往赵王府道谢。”楚烈忽然扬唇,清晰的唇峰现出傲然神色,臂弯一紧,已将锦瑟带近身旁。回转之际,平日里柔若无骨的小人儿,却有些执拗起来。她不敢抽回自己的手,可还是用力将小脸儿探向怀馨,“我是左明王家的小女儿。赵馨你如果能去北戎,一定要来看我,不要那么快,那么快便忘了我。”眼前明艳的容颜却因泪痕沾湿而见楚楚柔弱,我见犹怜。怀馨漆黑的眸子也在这暗香浮绕中浮浮沉沉,他只觉得痛,却说不出哪里痛,切切地叹息化作轻不可闻的呓语,“锦瑟,我不会的,我不会的……”“还有,记住,如果回去你爹爹打你,你就用力扑到他怀里,没错的,这便是妙计。”她已经被那表哥强拖着离开,只余急迫的声音散进风里。

刚刚他与她挨得那样近,她面上温热的液体溅上他的腕子,静静滑过肌肤。怀馨还是痴痴得没动,正看到又有人从行馆中走出来,身形高大魁梧,手中还握了一竿又细又长的马鞭。未等他移动步子,那人已然奔过去推倒楚烈又揪住了小人儿的衣领,一记又一记的鞭子,没有间歇也没有间隔,密密匝匝地抽上她纤细的腰背与扭动的屁股。“爹爹,爹爹啊……”与她的哭求相伴的是凶物在挥动时的破空嘶鸣和落在身上沉而闷的声响。他紧锁眉头,直勾勾看向那边,却不能相救。果然,也用不用他相救。楚烈很快便从地上跃起来,不管不顾地扑过去,将已然抖成一团的小东西护在身下。任着那人如何推如何搡,他也绝不松开。怀馨轻吁了一口气,可心中却辨不清喜憎。

他不想再看下去了,便在这当口,竟然见到锦瑟已拼力从表哥的胸口挣脱出来,展了双臂冲到爹爹的身前使力揽住。那爹爹显然还在气头,骇人的鞭子再次高高扬起。她也不惧,只用一颗小脑袋左摇右晃地乱蹭拥着的胸怀。爹爹手中的鞭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到地上,臂膀收缩将女儿团团抱紧。小丫头呜呜的哽咽还有当爹的低沉倾诉,隔得太远俱是听不分明。怀馨面上泛起的笑容逆了夜光,清湛无底。他终于明白,她的妙计是要如何施行。

第六十六章:人之爱子

四帘隔绝明暗,车驾颠簸在崎岖的路面。怀馨曲臂曲膝缩成紧紧的一团,头也垂靠在胸上,痴痴地听着车轮轧轧,脑海中再容不下别的,满满皆是小丫头被拽离身前时,眼中再次涌上的泪水。一日的欢聚,永远的分离,他终于知晓哪里在痛了,是自己的一颗心。曾经飞扬跳脱又不可一世的少年,幽黑如星的瞳仁竟也渐渐氤氲起来。

忽的闻听外边有急响如雷。怀馨跟着一懔,一手撩起车帘,半个身子都挺出去相看。只见桐油火把亮如白昼,皇家御林军坐骑骠悍,个个弯刀革甲,行如疾风,动地而来。“舅舅!舅舅!”怀馨冲着为首之人大声地呼喊。一阵骏马嘶鸣,骑队急急止住。怀馨跳下车来,那人也翻下马身。“舅舅,是我,是我啊。”他似得遇救星,却未察觉舅舅额上青筋绽跳,俊朗面庞几是灰白如鬼。璟瑓口中的牙齿都快咬碎,看着迎面跑过来的外甥,想都不想,一脚便跺了过去。还是跟在身旁的管事陈诚机敏,越了几步上前抱住小王爷,躲闪到一旁,连声劝着,“侯爷,息怒,使不得。赵王身娇体贵,若伤到了可如何是好?”“打死他,我去偿命便是。”璟瑓依然赤红着目光。怀馨却已挣脱开,靠近舅舅,垂首而立,“舅舅,孩儿知错了,您别,别气坏了身子。”

如此的乖顺,倒让惊怒之中的璟瑓无计可施。副将马僖也赶到近前,按剑俯身,“侯爷,殿下既已找到。末将还是先行去向皇上与娘娘回禀,也省得两位上殿心焦。”“嗯,你去吧。多带些人手,召回顺天侯他们北向寻人的骑队。”璟瑓颔首,正看到怀馨微微发抖的肩膀,跟着冷哼,“如今再怕也无用。你爹这回决计轻饶不了,看不揍烂你的屁股。走,上马,回侯府。”说着,他一把薅起孩子的衣领拥到自己马上。

马蹄得得,怀馨还是觉得混沌又恍惚。他知道此时应该惊惧于怕早已怒极的父亲,可就是偏偏害怕不起来,心乱如麻,全被离情别绪搅扰着,竟什么也顾不得了。璟瑓也察觉了这孩子不同寻常的沉默,只当他是被吓坏了,倒跟着和软不忍,使力拥住略有些僵硬的小身子,轻声安慰,“馨儿,别担心。舅舅与你良叔叔都在呢。到了侯府,我俩会护着你的。”“去侯府?舅舅,为什么不是回宫?”怀馨终于沉定些心思,稍蹙了眉头回首相问。“还回什么皇宫。你父皇与母后日暮时便移驾至侯府,这都大半夜了,连晚膳都不曾用过。娘娘和无忧不知哭昏过几遭。你这哪里是贺寿?分明催命来了。不管我们倒也不论,你母后还有孕在身,你都十二了,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心疼人呢?”璟瑓说着说着忍不住再次怒气蓬盛。怀馨一脸愧色,“舅舅,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我只是……”有些话他咽入口中,不想也不能倾诉。缄默半晌,才又问了一句,“父皇晚间不是设了宫筵,相迎北戎可汗吗?怎么……”“宫筵?儿子都丢了,他还哪来的闲情逸致去请旁人吃饭。”璟瑓狠狠在身前之人的背上拍了一掌,“自打我十六岁回到京都,便是当年琅琊王叛乱之时,都不曾见皇上像今晚这般惊惶过。太子也无辜被累,让皇上痛骂一番,罚跪在前堂。说是只要寻不到你,便不许他起来,任着娘娘与众人苦苦求情都不行。”“我惹的祸,与怀殷何干?”怀馨愕然还自责,掌心都沁出汗来。

夜色森然,恒远侯府却是灯火通明。江良便负手立于正门前,目光深敛,焦灼难掩。终是听到人声马嘶由远及近,他哪还有寻常一般的沉稳,广袖凌风朝身过一拂便急步迎上。璟瑓携了怀馨下马,江良也一把握上孩子的臂膀,眸色越来越冷,挺透的鼻尖上覆着一层细汗,“可是寻到了。这是跑去哪里了?”怀馨在叔父的注视之下缓缓低了头。璟瑓惦记着妹妹,赶忙相问:“玲珑她没事吧?”“差一点儿便要宣太医了,亏得马僖回禀得及时。”江良依然又惊又怕,瞪着这惹祸精又想起了那个被牵怒的,“快进去吧,太子还跪着呢。皇上是任谁劝也不发话。该有两三个时辰了,孩子的脸都煞白,就那么直挺挺地强撑。看着都心疼。”

怀馨前脚刚刚迈进正堂,玲珑与无忧便已寻声冲了过来。那当娘的想是离宫匆忙,深紫的外裳平纹无华,头发松松的只绾了玉簪金栉,眼皮更是又红又肿,面上湿迹斑驳。“母后……”怀馨从不曾见过母亲有如此憔悴不堪的时候,忍不住怯怯出声。玲珑舌尖都格格而颤,攥了拳拼力捶上他的肩背,“你还回来干什么?不是总嫌爹娘管你管得紧吗?不是报怨皇宫是金子打的牢笼吗?你就野在外边吧,是死是活与我与你父皇没有半分干系,谁也不心疼,正不缺你这个儿子!”玲珑越打越骂,悲声也越重,掩了面抽泣,那泪似走珠一般滚了下来。“娘娘,娘娘,身子要紧啊!”无忧便伴在一旁,一样的泪如雨下。璟瑓与江良自是一个抱住妹妹,一个护住怀馨,都跟着相劝,“找回来就好,小孩子哪有不贪玩的。”

这厢里哭天抢地乱作一团,那厢紧闭的南窗下却传来一声呼喝,“过来!”众人皆被震住,只见如彬立在窗边鼻翼微微翕张,有烛光映衬,数九寒冰般的脸孔蒙上一层阴翳之色,愈发显得天威难测。大家都惊惧回头,玲珑则攥上儿子的手,惶然相望,“表哥……”“朕叫你过来,听到没有?”如彬根本不看旁人,深目森冷,只盯着怀馨,口吻陡地凌厉。众人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担心这孩子不知要受到怎样的责罚。倒是怀馨却是连怕都顾不得了,他悄然深吸一口气,脱开玲珑的手,低了头迈步。走过怀殷的边侧,那跪地之人,气息似是不稳,重瞳眸光随烛影曳曳,仍轻轻唤他,“弟弟!”

怀馨终于来至父亲身前,双膝跪倒,以头触地后扬首,“父皇,儿臣……”话都没能讲完,只听得“啪”的一声暴响,如彬已朝着儿子狠狠扇了一记耳光。怀馨一下子受力不住仰翻在地。玲珑双腿发软只能扶着无忧与江良才能站稳身子。还是璟瑓快步过来想要撑起外甥,觑着那当爹的面容依然生硬如铁,忍不住低呼出来,“皇上,皇上。”丹扬就站在一旁,没胆子明着幸灾乐祸,本来扮了不解世事,一脸无辜的样子,可真看到父亲震怒,哥哥被掌掴,还是又惧又怜,一双小手都牵上明黄的袍袖,抽抽嗒嗒地求着,“父皇,饶了四哥吧,别再打他了,别打了。”如彬余怒未消,推开挡在身前的璟瑓,顺手抄起左边长几文王鼎旁香盒内的一根长杆乌木錾金匙著。璟瑓不敢深拦也拦不住,江良又被玲珑绊缚,如彬是咬了牙,一杆接着一杆,“噼噼啪啪”,挂了风声向倒在地上的儿子挥去。

一屋子哭地哭,叫地叫。怀馨则捂住左侧早已高高肿起的脸颊,微阖双目蜷缩起身子,一下下死命忍耐。由臀至胫,父亲的责打没有半分怜惜,每一杆都抽得他一阵抖动,冷汗接连不断地从脸上背上滑落,从头到脚似乎就剩下灼痛这一种感觉。要是换作以往,疼不过他定会躲避甚至求饶。可今天,却只余木杆敲击身体的声音,他口中甚至连声轻哼都不曾发出过。如彬也隐隐感觉到不安。他知道这个儿子顽皮更不易驯教,就像他的舅舅与娘亲,可却从不曾如此隐忍还执拗。倾泄了一阵子火气,借着璟瑓阻拦,他有意放缓了动作,只是力道依然不轻,又是几下狠狠抽到臀下,眼见着青衫包裹的小身子拧着劲儿地翻滚,当爹的立时便担心自己下手过重怕要破皮出血。再是心疼也有恼恨,还不到停手的时候,他依旧边抽打边冷声训斥,“从小到大,就没让人省过心。你说说,生你养你做什么?”

脸上,屁股上是一阵又一阵的火燎,可这些个苦楚都远远不如那句诘问来得刺心刺肺。本来就深藏着的对小人儿百般思恋与不舍,此时竟因着父母平日里常挂在口边的声声怨责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眼底的泪意汹涌上来,旁人都来不及反应,他已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正如那丫头一样,低头直直扑进父亲胸前的一片九龙云纹之中,沉淀了许久的积郁混杂着今日方生的哀痛化作几是绵绵无休的啜泣,“我,我不是故意的呀。呜呜。我在温泉边上睡着了,我不知道误了时辰。回不了家,我也着急,我也害怕。可谁也不会问问我,不会安慰我,从来就只是打我。还都说后悔生下我。我便那么招人厌烦,那么多余么?”

初初长成的少年,发冠都高过了父亲的眉际,便是这样扑进怀里,如彬都被撞得止不住向后趔趄。紧紧的如同稚子一般的依偎,淡淡的像自己少时一般的棠棣气息,再相伴这样没头没脑的哭诉,如彬真是辨不清该气恼还是好笑。他轻轻放下木杆,用两只手捧起儿子的小脸儿,左腮至耳处殷红还泛着青紫的指印让他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复又紧蹙。一边小心摩挲肿痕,一边疼惜地相问:“馨儿,你怎么了?告诉父皇,你怎么了?”怀馨的委曲在父亲的抚慰下竟没有丝毫缓解反而更加盈盛,他再次“哇”一声哭出来,用手背抺起了眼泪,“父皇,您与母后都只喜欢太子,只喜欢他,根本不喜欢我……”“哈哈”屋内的人们,刚刚相看这父子还擒了眼泪,此时却都耐不住笑成了一片。只有跪在地上的怀殷,两双瞳仁交扣,自有说不出的茫然。

如彬也和蔼笑着,更把儿子拥紧在臂间,轻轻拍上他的背脊低斥:“胡说什么呢。打你,哪是因为不喜欢你。你跑出去这么久,派人四处去找,也找不到。都快吓死爹爹了,你知不知道?”怀馨抬起头来,只觉父亲神色清淡温然,有着让人平静的力量。赖了这许久,他都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太过留恋这暧实的怀抱,依然贴近了身子,腻在胸前。“呵呵”丹扬靠近哥哥手指轻刮俏面,“四哥真会撒娇啊?还流眼泪呢。这么大的人了,羞不羞?”怀馨一怔,不觉面红过耳,跟着气结,使力推开嘲讽自己的小丫头,“一边去!哪都有你的事。”如彬自是见惯了两个孩子如此,一巴掌揍到儿子的屁股上,“又忘了疼了,是不是?整日里不是欺负弟弟,便是欺负妹妹。”丹扬见有人撑腰,更没好气地白了那人一眼,斜拧着身子也挤进父亲的怀里,小下巴翘得极高,“我偏不到一边去。父皇不是你一个人的。”玲珑不知何时走到了怀殷近旁,轻抚儿子的脖颈,目中隐有爱怜,“馨儿最为讨嫌,何止欺负弟弟、妹妹,今儿更连哥哥都一起连累了。”如彬闻言看过来,像是才想起还有个儿子跪在地上,他的神色似是有些心疼的痕迹,隐隐约约的,不过最后还是只淡淡唤了一句,“起来吧。”

“谢父皇。”怀殷强忍住腿脚的麻木与膝间的刺痛直立站起,身子不被人察觉地微微发颤,底眼与心间也是波澜轻涌。他沉静看向父亲,殷殷有所期盼。可父亲便只瞥了自己一眼,又低下头去,不知与弟弟妹妹们在说着什么,远远的只能瞧见他投向他们的目光那样慈爱,那样令人眷恋。怀殷怔怔望着,容色一点一点回归淡然。玲珑似是发觉了什么,拍拍他的手背,想领了他也到那父亲身边去。怀殷蓦然低头,更扮作不经意地闪开母亲的手,不再多言,也一动不动。

第六十七章:如何心事终虚化

中宫,凤仪殿外,鹅毛大雪纷扬。条石铺就的宫道之上,恒远侯璟瑓步履急促,青貂风氅随风翻卷,隐隐可见内里的海蓝锦衣,雪天中衬出一抺晴空之色,更显旷达清贵。“舅舅,舅舅,您这就出宫吗?”有伶俐带笑的语声从曲廊处传来。璟瑓驻足转首,正是怀馨裹着猩猩毡风毛斗篷红如流火,神色轻快踏了碎雪而来。璟瑓迎上去,怀馨则屈膝俯身,“馨儿给舅舅请安。”璟瑓拽起孩子,凝视着犹带了几分稚气的俊朗面庞言道:“已经下学了?”“早下了,舅舅。您怎么这么急,为何不在母后宫中用过晚膳再走?”怀馨挎住舅舅的臂膀相问。“今儿个不得空。我领了皇命还要连夜离京,去趟北边。”璟瑓边说抬手,轻轻掸去少年鬓旁洒上的雪粒子,更絮絮叮嘱,“玲珑月份大了,身子不便。你也要懂些事,别再一味淘气憨玩惹你父皇母后生气,知道了吗?”怀馨早就听熟了这样的话,懒得辩驳便撇了唇角。璟瑓知道他是敷衍,长眉斜飞一睨,“你呀,让皇上打死都不冤。”怀馨嘻嘻谑笑,“舅舅,您若能走得快些,说不定能在宫门处遇上四婶的暖轿。”瞧见璟瑓面上掠过一阵潮热他更是得意,“今日在上书房,怀祋拉了江承跑去岱妍苑玩雪,师傅们寻了半晌才找到,这会子还被罚默书。四叔早得了信儿想是在王府气恼,婶婶记挂怀祋便亲自进宫来接。你们俩啊,十有八九会遇到,您正好可以安慰安慰四婶。”璟瑓强打精神扮作饶有兴趣地笑对,“宝郡王闯了祸,轮得着我去安慰楚王妃吗?”怀馨憋住揶揄,眼中流露出诧异之色,“舅舅,我还当您与四婶情谊匪浅。今年夏天,也是这个地方,我便在廊柱之后,明明看到您叫住四婶,当时没有下人在旁,就你们两个,您还问婶婶,‘阿珞,你最近可好?’连闺名小字都叫得,还不是很关心么?”

璟瑓便盯着眼前那双与自己一般无二的黑嗔嗔的眸子,早有邪火蹿出了胸怀。他一把揪住他的胳膊,照着大根处就是几脚。怀馨则哈哈大笑,捂了屁股四下里躲闪,“舅舅,您,您这是要灭口啊。”璟瑓星目中精光骤闪,“你果然宫里宫外的知道太多,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怀馨又挨了几巴掌,这才咬唇止笑抱住舅舅,“别打了,求您,疼死了。您放心,放心,我是不会说出去的呀。”璟瑓推开他,依然是恨恨的,“说出去?你敢吐一个字试试。我不掐死你,如彧也得掐死你。”怀馨揉着自己身后,讨好地点头。璟瑓抬头看看辰光,也忍不住露了笑意,搡上那孩子的玄金发冠,低斥一声,“快进殿。别再招惹我揍你。”说完,便展衣离去。

风轻雪密,凤帘无垠,玲珑身上搭片柔暖的丝衾,正斜倚在一张镶贝雕山水贵妃榻上,手里捧了个黄绫红里的兜肚,一针一线地绣着。“母后。”怀馨早已除下袍服,连靴子都蹬掉,一头扎进娘亲怀里。玲珑慌忙收住针线,不迭声地吩咐完宫人摆上点心,便长一句短一句地问将起来,“今日雪紧,你们学下得也早?”“不早了。天都快黑了。”怀馨靠在母亲的肩上,拿起那个绣活,“母后,这个是给我做的吗?”玲珑的手便摩挲在儿子的手上,笑着嗔他,“你都多大了,还穿这个。”怀馨坐直了身子,板起脸来,“又是给怀殳的?还是给它?”他用指尖触碰娘亲凸起的肚腹。玲珑也低头看着,“馨儿,你是盼着有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怀馨直接便哂出声来,“我什么也不盼。最好弟弟、妹妹,加上太子全没有。您和父皇就我一个孩儿才好。”玲珑听得都快歪倒在儿子身里,抽出帕子来不住擦拭眼角笑出的眼泪,“若真是那样,你还不如给我们根绳子,让我和你父皇勒死算了呢。”

怀馨最不愿听这样的话,他拂开母亲,皱了眉头拈起一块合意饼放进口中,“母后,我都饿了,什么时候开饭啊?”“快了快了,殷儿与扬扬呢?你没见到他们?”玲珑又将几碟蜜饯也推到儿子近前。“父皇在御书房暖阁考问我和怀酘功课时,扬扬也在。父皇问完便让我们退下了。怀酘前些日子从他那些道友手中弄来一个水晶球的法器。扬扬盯上了,要过一回不成,今儿又涎皮赖脸的跟去澹兮馆,估计这次没有问题了。除了我,怀殷和怀酘都是软柿子,他们根本拿那丫头没办法。”玲珑忍不住拍了儿子一记斥他胡说,跟着再问大儿子,“殷儿呢,他怎么又没与你们一起去你父皇那里?”怀馨看了眼娘亲,像是有一丝犹豫,“母后,您也知道太子去上书房向来比我们到得早,走得晚。他与苏太傅更是日日都有谈讲不完的功课聊不完的话题。以前回来迟些他还会自己去见父皇。可最近,他下了学常常不是来了您的凤仪殿便是回他的紫云馆。如果父皇不传召,他便不过去。”玲珑听着不由一愣,拢了拢臂间缎织掐花的奉圣巾,似是漫不经心地又问一句,“殷儿这样多久了,你父皇可曾说过什么?”怀馨低眉摇头,“得有两三个月了。父皇也从不曾怪罪过。其实父皇与太子一直便是那样,看似淡淡然然,可谁也不会先开口。”他说到这,随着又哼了一声,“再是如何,爹爹总是爹爹呀。难不成,怀殷他连谁生谁养,谁亲谁疏都辨不清。”玲珑神色不变,只是沉静下来。

怀馨说了哥哥这许多的事倒有些心虚,推了推了娘亲想换个话头,“母后,我在殿门前见到舅舅了。他匆匆忙忙的,还说要连夜离京呢。”玲珑茫然了一阵,才点头,“是,你舅舅急着赶去北戎。”“北戎,北戎怎么了?”怀殷隐隐觉得不祥,背上的寒毛都根根竖起。玲珑觉得血腥又薄凉不想多提只择要讲与儿子,“北戎王族发生了内乱。绪宏可汗朝觐回到都城后旧伤复发,一度情势危急。罗质王咄奇趁汗王卧病,联合了几大部族首领揭发左明王与汗王妃以巫蛊之术谋害君上。咄奇想是蓄谋已久,突然发难,左明王应对不及,满门一夜遭屠,连汗王妃都被赐死。如今咄奇已逼迫汗王立下他的妹妹为正妃,北戎也几是被奚部掌控了。”“满门遭屠?”怀馨的身子似是脱力般一晃,只觉气还喘不过来,脑子竟似被掏空,他紧紧抓住娘亲的衣缘,面容也变得湿漉漉的,“都死了,都死了吗?锦瑟,锦瑟她如何?”“锦瑟,锦瑟是谁?”玲珑也看到儿子的变化,还以为他被吓到。“您别管是谁?您只告诉我,左明王的家人都被杀死了吗?”怀馨如今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是字字剜心。玲珑不明所以,也只能将知道的全都讲给他,“咄奇嗜杀戮,多敛掠,在北戎各部人尽皆知。你父皇得到的线报,十日前那夜,咄奇执汗王旨令闯入左明王府将丰都及家眷一概杀尽,妇孺不免。左明王也曾抵抗,最后还是被斩下头颅,父子四人暴尸城头,至今还未收殓。”怀馨摇晃着起身,眼神迷乱仓惶,“母后,孩儿在外边时可能是呛了风,现在觉得有些晕眩。容儿先行告退,回德润馆去。”玲珑一把拉住他,“馨儿,你没事吧。还没有用晚膳呢?要不要传太医来看看?”“不用了,母后,孩儿没事的。”他轻轻笑着道出无事,可玲珑却是心惊胆战,只因她从未见过儿子面上,有过那般深凉透人的笑容。

雪夜风紧,御书房暖阁门前,犀角纱罩宫灯闪烁,光影明暗间,宫人伏跪于地,“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玲珑略略抬手,早有大内总管牟平上前挑开锦帘,“娘娘,快进去吧,皇上便在里间。”

室内光亮如昼,如彬坐于书案之后,半阖双目,右手拄着额头若有所思。听到宫人的通传,他似才从冥思中转醒,起身展臂,对她露出潇洒迷人的微笑,“天都黑了,还跑来做什么?我正要回去。”玲珑狐裘内一身淡紫丝衣,柔帛碎金,如波飘盈,她挽了挽斜髻被风儿吹落的几缕发丝,扶住日渐丰盈的腰肢走进夫君身前,“孩子们都睡了,还不见你回宫,我担心你。”他又进一步,拥住她,手也覆到她的腹上,“不用担心,只是这几日的事多繁杂。”“表哥,可还在为北戎的局势担忧。”她多少能猜到些他的心思。“嗯,算是吧。”他说着递过一封加盖了三足神鸟火漆徽记的信函。

玲珑展开看了,唇边竟是勾起一抺阴郁的笑痕,“可汗不是已有月余混沌不醒么,怎么还能写出这样言辞恳切的信来求表哥你搭救他的世子。”如彬也是嗤笑,“以豺驱狼,这回绪宏可是下了一招昏棋。”“结发妻子便死于眼前,不知他是护不住,还是不想护。毕竟是八部之王,却连正妃都不保,往后他该如何面对臣民,如何面对他与她的儿子。”玲珑说出这些话来都觉得齿寒。“他对他的嫡妻如何,我们猜不透。但对那楚烈,看得清还是舐犊情深的。要不然,他也不会派人送来这封密函。”如彬一时若有所思,她却冷冷接过话来,“舐犊情深?表哥千万莫要以已推人。且不说番国世子均由天朝敕封,更迭也需另请喻旨。现实更明摆在那里,如今的绪宏若是再失去楚烈,让那个奚部女人生下的王子成为世子,恐怕他便真会长昏不醒,等着咄奇拥立幼主夺走汗位了。”

如彬长眸淡淡,“局势已然如此,别无他法。对于楚烈,绪宏护不住,我也要护。大不了过些年,以游学的幌子,将那孩子带到京都来。只要大璃手中握有这样一个天生高贵蓝眸的世子,便是咄奇翻了天,我也能够扭回来。”玲珑低眉,终是不掩笑意,她也揽住他的身躯,“好了好了,别一门心思在别人的儿子身上了。想想你自己的儿子吧。”“我的儿子?馨儿他又干什么了?”如彬语声立时便带了几分焦虑。“表哥,你就怀馨一个儿子吗?怎么心思都在他的身上。”她是忍不住嗔怪,“殷儿呢?最近你们父子到底要做什么?”“这话你还敢来问我?都是你生的好儿子。”他说起来笑意都冷诮,随手便在那人圆滚滚的翘臀上狠狠拧了几把,疼得她“哎呦”一声痛呼出来。“就因为那次打馨儿时,训了他几句,又罚了他跪,这可好,我们的太子殿下除了日日晨昏定省跟本就不到我面前来了。这是多么大的气性。还有那个苏龢,选了他作太子太傅,是让他辅佐我的儿子,不是让他抢走我的儿子。”他越说越恼,她却笑着用手指轻按他跳动的眉稍,“‘用赏贵信,用刑贵正’。弟弟有错,你却罚哥哥,这本来就失之公允。事后更是连句安慰话都没有,也难怪孩子伤心。”他急着推开她撩拨的小手,“我是真得要训他和罚他么?馨儿是璟瑓放出去的,可我又不能骂璟瑓,让璟瑓跪着。他是哥哥,却一点委曲也受不得。也真是不明白,当初我们作皇子时,也就江良和如彧还敢在父皇面前玩笑几句,谁不是父皇一个眼神都吓得不敢抬头。现在,再看看我的五个儿子,怀毅大了懂些事,那小的还看不出脾性,剩下的三个,明着暗着的都想逆天。”“哈哈”她知道此时笑不得,可偏偏还是憋不住,美目低回飘转,“孩子们还是视表哥你为父多过为君。这也因‘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无欲则刚?”他是微微蹙眉张目,“殷儿真以为有了一双重瞳,再加上父皇维护,我便不能废了他。”她根本就不会相信他这样的话,只漫然抬睫,“表哥,你会因为怀殷不够驯顺便废去他的太子之位?”他的语气温软又无奈,“废了殷儿,我能立谁?哪个都是无欲则刚。全与你这娘亲是一个秉性。”说着,他忽的扭过她的小身子夹在臂弯,一巴掌赶着一巴掌地扇上去。她忍得下这痛意也忍不下那责难,立时反了双手去格挡他的手,更提了声线地回他,“你少把罪过都推到我的身上。你的儿子又不全是我生的,如何会都像了我?”

如彬倏地又将她拥进怀中,快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了,可那娇柔侧颜却依然是秀发微香,玉光晶莹。望着她气恼还哀怨的眼神,他俯首在她的耳边,“就是喜欢你这吃醋的小模样儿,知不知道?”她欲喜还嗔地向他送去一道眼波,伸手攀了他的脖颈轻言,“没功夫理论你这些陈年旧事。好好哄哄殷儿,最乖的孩子,不要让他受委曲。”他放开她,悠然自若地倚上玉案,挑眉端起茶盏,“我还哄他?忍了这许久了。等我忙完这一阵腾出手来,非得结结实实地揍他一顿,看他还敢不敢再闹这样的意气。”

玲珑本想再说些什么,殿门处却是一阵脚步更伴着急声通传,“皇上,娘娘,赵王殿下突然胸口生痛,殿下他,他刚刚昏过去了!”

第六十七章:不是爱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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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圣十六年,五月郁蒸,天气中已有隐隐逼人的暑意。一缕清茶注入玉盏,黄花梨卷草纹圆腿墩椅上,薄罗青衫的男子轻轻握住盏缘,俊眸魅人,语气却是疏懒,“与你在一起便是麻烦。好好的竟长出四只眼睛,难得逛趟茶社,却是连个烹茶的都不能唤进来伺候。”被他奚落的那人便抱臂靠在南厢雪墙边,透过舒展于二楼明窗处碧色深深的梧桐枝叶,正可以俯瞰京华风物,市井车马如流。

如日映雪的金丝云锦,相伴华贵飘渺的龙涎气息,他缓步回身。眉挑重瞳动,一般无二的面容,只那说话的神情霸气又邃然,“萧怀馨,若再不改这目无尊长的毛病,我绝不轻意饶过你。”怀馨佯作一凛抬头,浅笑目视他星波流漾的双环眸子,不过一瞬,还是匆匆闪躲,“太子殿下,臣弟不敢,臣弟记下了。”怀殷是不屑理他,自顾自地坐下来品茗,突然间脸色一变,竟被涩住了眉头,“这喝的是什么,苦不堪言。”怀馨只将手中茶盏一转,举近兄长面前,“这是萁心草,似茶而不是茶,只这九汐雅居方有,最能舒解郁气。甘中有苦,苦中有甘,想必可以一缓你思念老师的痛楚。”怀殷侧首看着,隔了半晌,才轻盈展颜,“谢谢你,老四,都过去了。”怀馨笑得幽幽,“可算是过去了呢。父皇父皇,亦父亦是皇。还都训斥我胆大包天,与你比起来,直是小巫见大巫。只可惜,你们父子斗法,白白搭尽进去了一个苏太傅。”那兄长瞪了他一眼,“休要胡说,身为臣子,我如何敢忤逆君父。”怀馨是依然的翩然自若,只是口气微哂,“还说不敢。父皇欲罢中书、门下两省实行尚书一省制,设置正心殿参与机务,种种革新已是阻碍重重,朝堂之上纷争不断。偏偏那苏太傅自恃为儒仕之首,当廷强谏,称变革悖礼逾法,令龙颜震怒,亲下喻旨去太子太傅之衔谪为秘书少监。那样的情形之下,他不知收敛竟还要以头撞柱死谏,终落得阖府上下收监。其实细想来,父皇往日里也算是纳谏如流,罚得狠重不过是因为被驳了颜面一时激愤。当时,我们哪个不是劝你要忍耐忍耐,偏偏你又强闯南书房,还敢喊出那句‘储位可弃,不舍恩师’的狂语。长到十七岁,真是头一次看到父皇的表情,简直可怖到目眦尽裂也不为过。”“是吗?我当时也是关心则乱,只记挂着太傅与梓瑶,惧那天牢苦楚,顺口胡言而已,我并不是真心要伤父皇。”他问得恳切,语声低如叹息,眼瞳里光华鉴人。“你那还不叫伤父皇?”怀馨说着说着竟然站起,长指颤抖,神容竣严,分明是学上父亲的模样,“萧怀殷,你倒底是姓‘萧’,还是姓‘苏’?你究竟是他苏龢的儿子,还是我的儿子?”

“你作死么?这么大声。”怀殷一把将他拽回椅间,衣衫拂动转首,“外间留了谁?可妥当?” 怀馨兀的笑了,眯眼注视着他,“外边守着的是我的侍卫小天,最放心不过。” “莫要再提当日之事。若是传于宫外,我岂不是真成了大逆不道的不肖子。”怀殷静静支臂倚靠,广袖垂落似流云。“你也会怕么?”怀馨眼风一挑,语声缓缓,“父皇急怒之下连大杖都传下了,朱漆描金圆木,怕是一杖下去便会皮开肉绽。骇得大哥伏地为你跪求泣不成声,我和怀酘一左一右扶着母后,也是双股战栗。都只担心父皇不但要废去你的太子之位,更要打死你。唯有你如同着了魔障一般梗着脖子胡嚷乱叫。说什么,只有太傅才关心你的喜乐悲欢,父皇便只视你为储君,云云……旁人去捂你的口,都捂不住。怎的,这才过了月余,你便全不记得了?”

怀殷的眼睛再不是云淡风清下平静的深海,墨玉般的连环瞳仁时扣时离。看得怀馨心惊,终是相信扬扬所言,太子双目变化万千,妙不可言传。沉寂了许久,还是他俊颜深敛,看似闲抚茶盏,再抬头时,笑容中多了几分平日难见的羞赧与歉然,“当时也真是着魔了,至今都深悔,其实我不是那样想父皇,父皇也不是那样待我的。我心中都明白,只是,只是……”“只是,你与父皇便是一个脾性。父子之间,却是要么就什么都不说,说出来又是口不对心。”他才最能看清那玄机迭现的迷局,指尖轻扣茶案,“不过还真是让人艳羡。本来,我是巴巴地等着瞧你挨揍,谁知偏偏就在这样一个节骨眼儿上老五出了痘疹。一屋子人又轰隆隆赶去中宫殿,再无人顾及你触怒父皇的事。待等半月后怀殳毒尽癍回,苏太傅得以丁忧为托离职归乡,父皇与你也冰释前嫌,真是皆大欢喜,可惜我们少看了一场打戏,还是大杖的。”

见他“呵呵”谑笑,怀殷一掌便拍上他肩头,“还敢胡沁。再胡沁,我赏你一顿大杖的。莫说什么‘冰释前嫌’,是父皇宽仁,不与我计较罢了。其实我情愿受到杖责,即便是那样怕也以难抵这大不敬的罪过。至于太傅,从此以后能够远离朝堂纷扰,于他一般孤清之人也未必是件坏事。只是梓瑶离京之时,哀哀牵袖相告,要我常去看她,实在是让人不忍。”怀馨点头,“苏太傅空负一腔才学,既不懂得参详君意,又不晓得提防人心诡诈。屡屡与父皇政见相左,断不能再为帝子之师。此番他不就是着了左相司徒惟那一伙人的道儿。与人强出头,别人全身而退了,他却惨淡收场。”怀殷一样目光沉沉,深有思忖之色,“太傅还如侍奉上皇一般侍奉父皇,如何能行。皇祖父即位之初,虽也是以雷霆之势震慑群臣,但翦除阉党与摄政王之乱后,还是宽怀驭下,收拢人心,励精图治方有大璃中兴。他老人家毕竟是个曾经战战兢兢只图保命的皇子登极,终其一朝处处受世家门阀与功臣亲贵掣肘。父皇却是不同,他在储君之位经营多年,汲取了上皇经验吏治谨严,乾纲独断,权不借下。如今六部长官皆是旧年东宫班底,唯有三省多为两朝甚至三朝的老臣。上一任右相是陈母妃的父亲,为其所累早在祖父之朝便已告老辞官。父皇一直虚位不设右相,并不是尊崇那司徒惟。恰恰相反,他推行一省制,正是要将相权分于六部,将国柄集于帝君一身。司徒左相他也恋权,又不敢公然与父皇抗衡,便将太傅推到风口浪尖,去鼓吹什么先汉之时君相‘坐而论道’,这才触了父皇龙鳞。”怀馨语色清潋,如水似波,“总之,我们分得明敌友便好。司徒惟当了多年独相,一人之下,主理生杀废黜大事,也算恭顺小心,亦深得父皇器重,但愿他能如此谨慎下去,不然的话……”他不意再说下去,倒记起另一桩事情,“太傅离开之后,我看着司徒丞相对太子你更加趋奉起来。那日听到扬扬与母后闲聊,提及京中官宦女眷皆传,司徒家的独女司徒姌在前岁及笄之年卜得凤命。”

“凤命?”怀殷笑得眼中波光重影,“得此贵女,他司徒惟是想献予父皇,还是献予我呢?”怀馨跟着冷哼,“昔年母后降生问卜,卦言当为尧母。外祖父与外祖母遂下严令,语不出侯府,便是皇祖父与皇祖母都多年不为得知。同样的父母双亲,真是天差地别。他也不想想,若他的女儿是凤命,那我们淼淼该当如何?真是厚颜无耻。”“怎好拿这样的人与外祖相比。”怀殷的声音淡淡的,飘忽间又转了话峰,“不管凤凰还是山雀,总要收入笼中调养一番才知道。”怀馨不明所以相望,他倒像无意再说下去,“盘桓一阵便回去吧。我那东宫书房内还有一大堆父皇遣人送来的折子要批。如今裴大人主持正心殿,设置的诸位学士既为父皇辅臣,又为我的经师。昨日筵讲了《帝范》,今晚父皇便要考问,想想都觉得头皮发紧。哪能与你相比,离宫而居赵王府,无拘无束,日日风光又快活。”“愿与我换换吗?”他倾身一笑。“我早有此心。你愿意吗?”他比他还要真挚。“我不愿意。太子殿下放心,臣弟绝不做第二个琅琊王。”他将他的心剖得片片分明。他却毫不领情地虚蹬了他一脚,“琅琊王?不论是你,还是怀酘,若有那样的心气还好了呢。也省得父皇日日为了你二人的不上进而气恼。”他听了似是委曲更无奈,“没有心气,被你嘲笑;有了心气,恐怕会被你除掉。做太子的兄弟,才真是进退维谷。”

怀殷只低头饮茶不再理会,怀馨却懒懒散散挑一挑眉,“太子,你今年十七,淼淼也十五了。东宫之内,若有红袖添香,又何来案牍之苦呢?我们自小看着父皇与母后,便是知道的。”怀殷侧颜避开,重眸深处漫卷出一片阴晴明暗,“淼淼啊,真是长大了,只那心思却是愈来愈难测了。”怀馨心头微震,面上还是好整以暇的悠然之意,“女孩儿家还能有什么心思。日日眼见着父恩母爱,不过是想有样学样。”“我不是舅舅。”怀殷答得干脆。“父皇与母后也是同样的一往情深。”怀馨依然带笑。“再说一遍。我就是我,我谁也不会效法。太子有太子的责任,太子妃亦有太子妃的宿命。我并不急于立妃,我也承诺过,只要淼淼愿意,我会让她做我的第一个女人。所以对她,依然会继续等下去。”他置了淡淡清茶,只盯着四角香炉内,袅袅云香燃起。静了没有多久,窗外忽然传来嘈杂的弦乐之声。怀殷扬首,怀馨则起身至窗前观望。“出什么事了吗?”他问他。“不知道。只能看见路边不知何时聚集了很多人。”他也是莫名其妙。

“小天,小天!”怀馨立在窗边相唤。一人头戴武弁,下施赤帻黑巾,腰束革带佩剑,俯身推门进来,“太子殿下,王爷,有何吩咐?”“外边做什么,如此吵嚷?”怀馨问得随意,小天却转视踌躇,“王爷,奴才刚刚去打听过。听说是,听说是花朝节上京都十大妓坊选出的花魁正在乘香车游街,马上便要途经此处。”毕竟只有十五岁,虽是身量高过了主人,可仍显稚气青涩,提到妓坊都沁红了脸颊。“是吗?走,去看看。”怀馨来了兴致。“胡闹。”那兄长跟着便喝他,“皇族子弟狎妓,轻则杖刑,重可除藉。”“只是去看看游街,如何便成了狎妓。你不要总是那么一幅道学模样。”边说,他经过他的身旁,揽了他的臂相拽,更是边扯边唤,“小天,过来,帮我把太子也架出去。”“我不去,不去,那人多之处……”他总有顾忌,他是知晓,“没事,大家都盯着花魁,谁会去留心你的眼睛。不然你低头向着地面也可。”小天听了却挠头,“王爷,太子殿下若是只朝向地面,哪还能看到花魁,不是白白错过美色了吗?”怀馨听了,哈哈爆笑出来,怀殷则气恼地踢了他屁股一脚,“死奴才,打小让你主子惯得连本王都敢嘲笑。”

三个人终于挤进攒动的人群。曲乐越行越近,悠扬丝竹之中,一辆辆饰以珠玉鲜花的油壁香车辚辚而来,旁观者顿时躁动,啧啧赞叹与品头论足之语高喝低斥交织一片。“听说那十驾香车,第三驾上才是今年的花魁。”“是吗?哪个妓馆的姑娘。”“自然又是天香院。也便只有天香院才出得起大价钱从北边卖来个绝色美人。藏着调教两三年了,花朝节上接的客,色艺绝佳,一举便占得花魁。还是个胡汉两合水呢,清谈一夜便要百金之数,有钱的公子哥们争着抢着包不上。像我们这些人能看上一眼便是有福了。”

言语间,第三辆香车驶过。四周镂银七彩水晶围饰车顶,三面穿花绫帘垂下,正中处稳稳坐着一位袅娜美人,红衣裙袂繁复辅陈,艳阳下如火色拂错,同样赤烈的红玉镶雕花菡萏长簪绾住精美的蝉影髻,映衬着凝脂般的肌肤,鸦翅般的密睫,挺秀的鼻梁,湿软的薄唇。还有,便是楚楚明眸之上,眉心正中,一点五瓣胭脂花痣如雪间红梅轻绽。旁的花魁或万种风情蚀人肌骨,或顾盼四野眼蜜笑甜,唯有她双目静垂,宝相庄严,美到摄魂夺魄,却依然洁如莲华圣女。

人流随上香车如水般涌动,怀殷被拥得腻烦,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那两人痴痴又苦痛的模样。“姐、姐,姐姐!姐姐!”小天猛得便狂喊出来。周遭骚动,车上的女子也被惊到。楚楚转首,一眼瞥来的神色,如秋夜的江水,初潮轻泛又急急退却。敛峨嵋,浅回眸,她那含情凝睇的注视,落在怀馨的面上仅仅一瞬,却凉透了他的心魂。“姐姐,王爷,那是姐姐,姐姐……”一个是语无伦次,一个是怔怔愣愣。怀殷方觉不好。他也顾不得旁人的打量探询,扯了两人的臂膀死力拖出人群。梧桐浓阴下,寂寂落落,小天双手都揪上怀馨的衣领,灰败面容下暗蓝血脉隐现,“你不说姐姐死了吗?你不是说她死了吗?她如何会在那车上?”怀殷吃力方能拽住他,“小天,你要做什么?做什么?”怀馨便拂开他的手,冲着兄长极微渺地笑笑,跟着便是扑朔而落的漫天清泪,“太子,三哥,我要赎出锦瑟,我要娶她为妻。”怀殷的眉头紧紧蹙起,看着弟弟苍白颤抖的唇,蓦地恐惧起来,“怀馨啊,你,你不要命了?”

第六十八章:造化大都排比巧

重圣十七年,灞水河畔。

竹篁潇潇,微风送来丝缕洇洇水气间杂着美酒醉人气息。竹林之前,平坦白石上,芽黄长衫蹁跹,一位俊美公子以手支颐而坐,云袖闲闲。迷蒙间,一青一白,两匹骏马驰来。她跟着妩媚一笑,跳上方石大声呼喊起来,“怀祋,我在这里,在这里呀。”骑马的二人也都急急转首,俱是清透目光落于他的面上,只是一双浅眸的欣喜,一双蓝眸的熠熠。

拱手别过,青骑向西而去,白骑上的男子偏鞍下来。一身檀色窄袖骑服,头绾玉簪缨冠,苍褐色瞳仁如琥珀蕴星,“淼淼,怎么寻了这样一个地方,倒让我好找。”“呵呵,少来推脱,害我等了许久。”璟淼眼帘淡垂斜睨,“还不到呢。要穿过这片林子才是文庙的街市。怀祋,你把马系到那边的小酒肆吧,我的马也再那里,让他们一同喂上。”他点了点头,快步过去,没多久便轻身回来。

两个俊俏的人儿并肩行于林中曲幽小径,只听得清风竹叶连绵碎响,正得暑热滤尽,尘扰尽消。怀祋望着一旁临风的黄衫似笑非笑,“又着了男装跑出来疯,当心回去姑母训斥你。”她的声音柔软还自若,“娘亲哪还有闲心管我。再过两日便是晶儿的生日,她与爹爹都忙着二妹抓周的事呢。”“小晶儿一岁了?怪不得前些天听到母妃同父王商议贺礼。”他似是有些感慨,她的笑色更浓,“晶儿才是救星。这一年多来,我不知躲过了娘亲多少训教。”“身在福中不知福。刚刚与楚烈世子一同过来,本也随口抱怨了几句父母的约束,可看到他强自陪笑的面色,才自知失言。”怀祋语调依然轻松,眉心却带了几分凝重。“那人便是北戎的世子。隔得远,我没看清。可真是传说中的蓝眼睛?”小人儿忍不住回望,他叹叹气扳过她的小脑袋,“别找了,早就走远了。皇上赐予他的府第便在这附近,所以从东宫出来后我们才结伴同行。”“你与他很熟?不是表哥招集你们这些近支兄弟射柳吗,怎么这外族之人也被邀去了?”她是心有疑惑。“我们射我们的,楚烈只陪着太子在一旁观看。我和他算不得熟悉。倒是自从上年冬日他来到京都后,便一直与太子走得很近,常常会在东宫遇上。”他对那人不过尔尔,依然边说边走,不慌不忙。“常去东宫,我如何没见过。真可惜,错过了一双奇妙的眼睛。”她还在喃喃自语,他却瞳仁微缩,泠泠看过来,“你都多久不去东宫了?又怎能见到。还‘奇妙的眼睛’,再奇妙,怕是也奇妙不过太子吧?”她不愿被他探视,明眸一转,曼声而笑,“就是因为太过奇妙,所以我消受不了。”

“淼淼!”怀祋陡然提高了嗓音。他是独子一个,她的弟妹年幼,长辈们亲厚,他与她打小相伴自是不输一般的兄妹亲情。“你还要拗到什么时候?太子不常见到你,可他却知道我们总在一起,连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告诉你,千万莫要害我。”“你真是厉害,还敢看太子的眼神。”她媚媚一笑,他也笑了,“我不敢,我猜的,我可不是扬扬。”“你们射柳,谁赢了?一定是四表哥吧。”她最会转换话题。“赢的是怀鏧。四哥没去。他又被皇上关到王府思过了,你忘了吗?”他望着不远处流岚浮云的灞水,忽而又问了一句,“淼淼,鱼儿潜行,自是要顺水而生。若非得拼就逆流而上,该承受多少苦楚?”“可祖母说过,这世上偏偏就有逆水而行的鱼,是苦是乐,端看自己的选择。四表哥有了锦瑟相守,姑父与姑母却还在逼他立别的女人为妃,他如何能够答应。”她也一道看过去,目光明澈又坚定。“锦瑟再好,身世再可怜,可终究沾染过风尘,无论如何也做不得我们皇家子媳,赵王一脉总要承继下去。去年此时,四哥为了赎她几乎闹翻宗室,便是朝野也杂音不断。如若不是安国公与靖国夫人正在京中,苦苦护持求情,再加上皇祖父的一道旨意,怕是皇上真是要大义灭亲将他重责之后废为庶人幽禁到宗正院去。现在虽无人再追究此事,可锦瑟就被四哥没名没份地养在外宅,别说上宗牒进族谱,竟是连王府的大门都入不得,不是一样卑微可怜吗?”他的笑容渐渐淡去,清朗的眉目之下隐透着心惊还无奈。“四表哥与爹爹,与彧伯伯最肖,都是重情重谊之人。外宅如何?王府又如何?他说得恳切,他只求他们二人是在一起。你也见过他俩缱绻为伴的样子,执手相顾,笑颜依依。四表哥是多么英华飞扬的一个人,唯有在锦瑟面前,温柔体贴,眼神都澄静得如同液池之水。这样的两个人是怕是什么样的风波都渡得过去。”她亦忧心忡忡,可仍不掩一脸的艳羡。“温柔体贴?他把她打到半死的时候,你没见过,我没见过,可总是听说过。”他凝视听着,却讥诮一哂。“他再见不得她受苦。她又忍不下他为她受苦。苦命鸳鸯,想来如是。”她早有所悟,只笑意如霜。“率性而为,四哥做得,也许我也做得,怕是众人都做得,可唯有太子做不得。”他今日说话半明半晦,全不似平素的性情。“表哥遣了你来做说客吗?”她的一双流波明目便牢牢定在他的脸上。他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眼尾跟着略动,“你如何不懂太子。他比四哥还要高傲得多。他不会逼你,更不会求你。可是,淼淼啊,年华易逝,女子都是要嫁的。扬扬还小了你数月,听母妃说起,皇后娘娘也已安排下太子遴选朝中才俊为她物色如意郎君了。”她的眸光像烛火似的一跳,仰头眺望已能瞥见的街市远影,声音如在梦呓,“我想要的男子,是谦和温润的君子,玉面鸦鬓,笑若熏风。有一日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拥我入怀,款款倾诉,‘淼淼,我会一心一意对你。’”说着,她略顿一顿,“他须得看向我,我也敢看向他,要在彼此的瞳仁中看到各自的影子。”“哈哈”,他是耐不住,终于笑了出来,“大白天的,你也敢发春梦。‘玉面鸦鬓’,还‘拥你入怀’,小心我告诉太子,你定会讨得一顿好打。我看他便是对你太客气了,若是有四哥那些手段,也不会驯不住你。”“萧怀祋!”她气得胀红了俏面,“我再也不要理你!再不理你!”“好啦,好啦,璟大小姐。”他俯身抓住她的手,终又恢复为往日里的笑谑闲慵,“前面便是文庙街,赶快把心宜的画买下来,我要护送你回侯府去,也算对得起三哥了。”她被他牵着前行,抬起另一只腕子掠一掠碎发,隐约含笑相问:“怀祋,你可想过自己的未来如何?”他也不回头,缄默片刻,方有淡淡的话语随风传来,“人生苦短,我,只做顺流的鱼儿。”

璟淼要去的画铺竟是在文庙街的最里端,人声渐悄,清静自在处渐有丛丛茂密的朱槿色泽薰薰,不到十步之遥深碧微澜的灞水支流淙淙漫淌。铺面简陋,只摆张黄漆柚木长桌和几把竹椅,上方四周扯了绳帘,横七竖八地挂满一幅幅山水花鸟画作。一个蓝衫书生面上遮了本《大学》伏身桌案轻眠。漆纱冠笼间,几点深紫花瓣飘落,徐徐暗香浮动,更显四下幽谧。淼淼早已快步跑了过去,使坏般“咚咚”敲击桌子,“懒虫,快醒醒,你的画可是要让人偷光了。”那人被她唤醒,似是辨得语声只慢悠悠撑起身来,眉眼倦意淡淡,只暗敛微漾喜色,“刚刚想补一下眠,你便又来吵扰。”“少说这些吧。我哪次来你不是在偷懒,也难怪卖不出画去只能靠典当度日。”她一下子坐到桌前与他四目相对,翦水双瞳飘晖转媚。两人正熟稔而笑,怀祋也近跟了过来。“便是这里?”他口气不屑还不耐。“这位是?”他也坐直了身子,长眸深沉,早不是刚刚轻淡闲散的容色。小人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俏然一笑,“是我哥哥。”书生的眼中泛过一丝清光,似是欣慰。他略一欠身,本想问句安好,可觑着那人一幅不予理睬的样子,立时轻哼一声止住。淼淼倒未注意到这些,伸手推推他的手臂,“怎么样,我的画呢,可好了?”他只瞥了她一眼,便随手拿起身旁的茶盏轻啜,“公子,我们不是说过了么,要七日方好,这才四日都不到。”还未等璟淼开口,立在一旁打量那些书画的怀祋忽地接过话来,“还要七日?画技看来平平,功夫下得倒是不少。”

作画之人面上不见气恼,只将一抺疏离之色随上冷笑折入眉睫深处。“萧怀祋,不用你管,我就是喜欢他的画。”她冲着不远处的那哥哥嘟起小嘴儿。书生听了这名字肩头一颤,忍不住抬眼打量了一番。怀祋皱着眉拍了拍小丫头,“走吧,都没画好,还在这里罗嗦什么?”淼淼也被他催得腻烦,一边起身,一边又腰间解下荷包,“这里面有一两金子,再画一幅凌霄,我要送予娘亲。”怀祋一瞬惊诧,瞧上这相对的二人,“你可真是大方,以为自己是散财童子吗?也不问问人家需不需要。”说着他竟拎起那人置在桌上想来是画画后用以擦手的丝帕,一字一句道:“云丝绡,需要十名云州最好的织工花费六个月方能织就一匹。若掺有金帛便是御用贡品。”他又指了指他身上的宝蓝色圆领衫,“这衣服也是出自杭城‘千织坊’的绣功,一件的资费怕也够平民百姓家数月的开销。”“哇,你这么有钱吗,书生?”璟淼吃惊不小。他未显触动,只将他甩下的帕子叠了两折放好,也不看那兄妹,玉容俊面浮笑,带了几分清寒的意味,“纵然我有千乘万金,你有高位显爵,也不过是来自父母,有什么可值得夸耀的。”她听得出这两个人的明嘲暗讽,螺黛浅晕喜色,“你们说得皆有道理。”“什么道理?”怀祋一把便抻了她起来,“你便是不谙世事,怕是让人卖了都不知道。”她又被拖着前行,只是不忘扭了头问他,“书生,你会卖了我吗?会吗?”那人也想不明白,同为男子,可为何总抵挡不住这小人儿低眉时魅丽的姿态和晶莹四溢的眸光,终于还是他转暖容色笑回,“不会的,放心,我只卖画,不卖人。”璟淼几乎被那人拎住,脚不沾地地急驰。又快要走到竹林了,怀祋才缓缓开口,“他是谁?”丫头蓦然垂眸,“认识这么久,我也不晓得他的名字。”怀祋只能幽然微叹,“别告诉我,这便是你心中玉面鸦鬓的谦谦君子。”他不等她解释,只在唇角勾起一丝冰冽,“小妹妹,我识得太子,也识得你。便是你决意逆流而上,怕只怕,那尊贵的殿下忍得了你绝情,也忍不了你移情啊。”

“萧殿,”想是看着这厢的两位主顾走得远了,东厢里摊位上的一位老者才踱步过来,“刚刚没事吧?你可曾得罪那位着骑服的贵主。”萧殿并未言语,只眺了眺远处,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没有就好,没有就好。”老者捋了捋长髯,“你可知道那人是谁?”萧殿似乎并不关心,也没有接话。“你来到京都不过七八月,怪不得不认识。”老者竟带了几分得意,“那是楚王世子,当今圣上的亲侄子,宝郡王萧怀祋。我还是在南市荣盛斋时有幸见过楚王与世子,那父子俩的形容身段、言淡举动,竟活脱是一个稿子!”说的人还犹自兴奋,可听的人早已思绪游离。老者见他这般还以为是吓住了,只得半是抚慰半是告戒,“萧殿,老朽是过来人了,只劝你一句,人家是皇亲贵胄,我们是哀哀庶民,招惹不起,更得罪不起。”说着,老人已转身离去,没看到那年轻的书生倦怠阖眸的同时却收紧了掌心,仿佛胸口中有锥心的涩痛洇散开来,窒住了他的呼吸。

第六十九章:不是冤家不聚头

暗沉天空重云密布,一阵闷雷滚滚而过,层层风雨倾上屋顶檐梢,溅起一层细密的水雾。怀馨将马缰缠在腕间,掩住纷飞的暗青风衣,只用右手的马鞭使力拍打兴宁坊私宅的朱漆大门,“有人吗?开门,给本王开门!”轴环扭响,院门洞开,相迎的除了几个马僮,竟然还有他留在此处的小天。他看了他惊讶,他看了他却惊惶。“雨下得这么大,你怎么守在这里。锦瑟呢?”怀馨跨步进来向后堂走去。小天急慌慌跟在主人身旁,却是语无伦次,“王爷,您,您来了,皇上,皇上知道吗?”他也不回头,倒像不在意的样子,“父皇也关了了我快有十天了,怕是又过了风头。你不必伺候了,回房休息去吧。”小天哪里敢走,身子都快哆嗦成一团,“王爷,夫人,夫人她?”怀馨这才发觉不对,在回廊处立住了身子,“锦瑟怎么了?”他凄微俯首,“夫人,夫人在正堂见宾客。”“什么宾客,没有我的允许,这里哪来的宾客!”怀馨骤然扬起的声音都快赶上南天处掠过的惊雷。小天知晓已是无法隐瞒,他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猛得跪倒抱住了主人的双腿,“王爷,你饶了姐姐吧。她知道你要迎娶王妃,她是不想,不想你再为难呀,王爷。”怀馨的眼里锋芒闪动,什么话也没有,只狠狠地蹬开那人。

采萱堂内,早早点起的烛灯明灭摇曳在淡绿色的茜窗。里面有女子断续的抽泣和男子沉沉的语声传出来。怀馨便是不用细听也辨得出屋中的是谁。掩不住的一声低噎,原以为会恼怒的踹散房门,没成想还是不慌不忙地伸手轻轻推开。楚烈已缓缓地站起,锦瑟则瞪大了乌玉般的眼睛。便直直看着那人脸色铁青,狰狞带笑地走过进来。“赵馨,赵馨,你怎么回来了?”她只敢问出这一句,冷汗淋漓而下,终究还是抿唇迎上来。“谁让他来的我家?”他指着他问她。“赵馨,表哥他……”她的话都没有讲完,便被狠狠一掌掴倒,“我有没有说过,不许你再见他!不许你再见他?”

“我要回去。我要回北戎去。”灯影映着小人儿怪异的面容,一边紫胀高肿,一边却毫无血色。“你敢!我看你敢!”怀馨的一双眸子黑得骇人,似是要将她噬入眼底。厉色勃动,他手中的马鞭跟着挥下,她连躲都不躲,以一种茫然的目光瞧着,只是眼泪淌到簌簌淋漓。“够了!赵王。”楚烈已快步上前,右手紧紧抓住鞭稍,另他的臂膀凝顿在半空。两个人角力僵持,无比漫长,气息渐乱,唯有脸庞上的笑容轻蔑还苦楚。终是他低倾了蓝眸先开口,“殿下,息怒。我,我只是方才路过,顺道探望而已。”怀馨的目光扫过一旁喜鹊石榴纹的三屉长桌,缠丝鎏金火莲花香炉中熏烟不断,可桌面上的两盏清茶却早已透凉。他淡淡一哂,仍然松了面容更松了臂上的气力,那人识趣放手,鞭子便缓缓垂落。“世子,时辰不早,尊驾请回,我们夫妻也该歇下了。”他已然强掩嫌恶,他仍旧没有动弹的意思。语声一顿,怀馨泠泠又道:“还要奉劝一句,这里是大璃,不是北戎。世子虽为近亲,但夜半孤身,瓜田李下,还是要顾及内子的清誉方好。”说着,他俯身探手,将她从折着冰寒清光的墨玉石砖地上搀起。仿佛要让那近亲之人见证情浓,他忽而含笑凝睐,眼似春波潋滟,柔柔的话音和着雨水的湿气拂向她依然炙热的左腮耳际,“锦瑟,和表哥道个别。”似是查觉了她在挣脱,他更加意态亲近,纤长的手指贴上她的面颊,滑滑掠下颈项,“乖,别恼,是我不好。方才说的都是气话,除了我,你便只有这一个亲人了,我不会阻你们见面的,改日我们再请世子过府欢聚可好?”最是那“亲人”二字说得切齿,楚烈便被他近乎诡谲的笑意迫得转头避开。

“赵馨,放手吧,也放过你自己。”锦瑟嗓音沙哑,还笑着出声。眼前的人儿五官如同玉像,唯在颧骨处却有熟悉的异样潮红。她比谁都清楚很快便又会是一番暴雨疾风,可不论鞭子或是藤荆她都不觉害怕,因为赤裸肌肤上即使伤到撕皮裂肉还是能够看到还是能够疗补。惧只惧,近有父怒母悲,远有悠悠众口,他不是她心心念念的赵馨,如何能够留她,如何才能相守?这方是彼此深入胸口的那一处隐痛,如同火上烤焦的蜀纨,一触即碎,碰不得却又忍不住。“谢谢你予我自由,从此各安天命……”烛光晶莹,落红满襟,她在他的怀中花间玉容娇艳绝尘。怀馨依然挑眉轻笑,又抬手搭上她的肩头,指掌蓦地收紧,重重捏住,“如果不想当着你这好哥哥的面被剥光了挨抽,就识趣闭上你的嘴。”“赵王,我会派人将锦瑟送回北戎去,我会好好照顾她。你们俩个在一起,总不会有结果的。”是楚烈淳和的声音在相劝。“世子,你也与我说句真心话,如果我放手,你会娶她吗?毕竟你们才是青梅竹马。”他问得轻松,凌厉眼神倒好似一只扑食的凶兽。

这里只是赵王的一处外宅,可依然处处崇阁巍峨,朱栏绕砌。正堂之内更显豪奢辉煌,帷幔曲折,雕梁画壁,最是四角高悬低垂的绘彩镶宝宫灯璀璨,明晃晃地照得那人目眩神迷,久久不得开口。“哈哈哈……是怕了还是根本不愿?”怀馨突然间笑得炽烈,只那双仿若寒星沉落一般的眼里却淡漠到没有一丝生气,“叫你一声‘表哥’,还真当自己成为亲人了。锦瑟家破人亡,死生难测时,你在哪里?她被人推入深渊,践踏进尘埃之时,你又在哪里?如今看到她平安了,居然敢恬不知耻地劝我放手。还要送走她,还要照顾她。莫说这丫头,便是你自己,泥菩萨一个,如果没有我父皇没有大璃,都不知道死过几遭几回。暗中害她惨遭灭门的是‘英明神武’的八部可汗,明里要帮她出水火困地的又是不舍骨肉亲情的世子你。一厢忙着杀人,一厢心急救美,你们父子俩这是演得一出什么双簧戏码?锦瑟她恪纯天真,识不得旁人的面目,我识得。走,马上就走!我们的家中容不得你这般惺惺作态的伪君子。”怀馨的身材本来颀长翩然,可此时衬在雪墙上的影子却是怒气蓬勃到形状可怖。

“我怕了?赵王你就不怕么?如若不怕又为何必金屋藏娇呢?”楚烈的目光深寒,连串的诘问下来一样笑到不可自抑,“你可曾想过,终有一日你会遵从皇命立妃纳妇。到那时,锦瑟该当如何?帝后能不能容她,你的王妃能不能容她都暂且不论。单就被关在这样一座看似美轮美奂的牢笼里一世惨淡也会生不如死。我不娶她,她依然是我的妹妹,我们尚有亲情在。赵王殿下您呢?公然张扬于人前,却让她落入无名无份,众口诋毁的窘境。我是伪君子,你是什么?我看你便与那些欺凌过她的登徒子们无异。”“表哥,求求你,不要说了,你快走吧。”她被这两人逼得退无可退,脱口哀叫,话音还未落又被身旁手掌再次推翻在地。

怀馨几是扑到那人身前,冷冷望定了他再无一丝笑容,“去你的亲情吧。你爹赐死你舅舅全家时,你怎么不讲亲情?你娘便是从你身前拖出去被活活勒死的,你的亲情又去了何处?”一字一句皆如刀锋,割得人鲜血淋淋。“萧怀馨,你欺人太甚!不许你提我的母妃,不许你提我的舅舅!”楚烈已被恨意染红了眼眶,猛得拔出腰间的匕首直直抵上他的喉间。锦瑟身子绵绵软塌,只竭尽最后一丝气力抓住近前的衣摆。“王爷!”小天惊呼一声,发狂奔进内室。“不用管!”怀馨头也未回,箭袖凌风一振,“你让他动我一下试试。莫说杀我,便是破皮见血,我父皇的铁骑也定会踏平他北戎。”

亲王,世子,帝胤,娇生,一样的眉目清俊,神容隽美,可此时此刻却是一个如同飞龙凌天一个好似神鸟坠地,对比得鲜明。楚烈苍白的脸孔向后仰着,片刻静默之后,终将匕首缓缓放下,“赵王,求你,求你善待锦瑟。她是我母族唯一的亲人了。”她便在他脚畔断续低微悲泣,丝丝渗入骨髓,让人心中不觉戚然。良久,怀馨的目光聚在小人儿含躬的脊背上,既不作声,也无示意,直到他眼中的燃烧的两团幽焰沉定,方才瞄向楚烈,唇角浮起嘲讽笑意,“滚,滚出去!本王不想在这里再见到你。”楚烈还欲分辩什么,早有小天拽紧着苦苦相劝,“走吧,世子,也请您别耽搁生事了。”他急急唤进主人的几名亲随,总算是将那人欲请还赶地带离。

眼见着朱漆雕门深闭,依然是熟悉的宁神香,却一缕缕幽幽细细撩拨得人心惊寒颤。锦瑟不再哭泣,仍旧撑臂伏坐在地上。怀馨的眸底赤色隐隐,终于沉沉发问,“是谁让那人来的?”小人儿眉尖微动,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转厉,促然喝道,“说,谁让他来的?”底下只是沉默。“好!好!我看你还能硬到什么时候。”他弯腰拾起了乌黑瘆人的鞭子。她也稍稍抬头掠过去,眼神清清凉凉的,像是重聚那晚天香院内漫过石阶的月光。“王爷,饶了夫人吧。是我,是我放世子进来的。您打死我,打死好了。”小天跪倒在怀馨的身前,硬生生隔断开他欲寻她的去路。“躲开!出去!你护不了她。与你的账,我们明日再算。”他越是想推开他,他反而缠得越紧,“我不该告诉夫人皇上逼您立妃的事。我也不该违反你的命令答应夫人请了世子过来。王爷,一切皆由我而起,与夫人无关啊!”“你这个蠢材,蠢材!”怀馨手中的鞭子没头没脸地抽上去。小天便痴痴浑如石头人般跪着,头颈深低,任是腮下脖项交错了血痕。

“你作什么打他?你作什么拿他出气?”她的哽咽迫出喉间,纤瘦的小身子也遮蔽到他的肩上。鞭子没有停,只在高扬间转了方向。眼见又是破空而落,小天却已一改痴愣,双手高举,死死擎住握把。早就不是那个瑟瑟缩缩的孩子,一样英姿飒爽的少年侍卫,再次凄凄俯跪,双唇无声抖动,“王爷,莫要再打夫人了,你们,你们,都不容易。”怀馨的眸色冷且迷离,使力要夺回凶物,却连带着将那少年也从地上薅起。他就是不肯放手,满目惶恐,无音念动的口形,他与她都瞧得出,是一声又一声的“哥哥、姐姐……”仿佛还是那个时候,一切都平静美好,三个孩子坐在小面摊的白木凳上,仰望青空,看浮云朵朵,风吹叶落,相伴他戏谑的话语,她清脆的笑声,还有他憨憨地痴望,无忧亦无虑。怀馨在突然间松手,小天趔趄着跌倒。他不再管他,他也无法再阻拦,眼见着他一把掐住她的纤臂,连拖带扯地拽出去。

雷声震动脊瓦,雨借风势,哗哗抽打帘栊。他们的卧房中飘散着一股股淡淡的蔓殊花与棠棣花相融相抵的清雅味道,像是忧伤掩藏了欣喜。“老规矩,别让我再费口舌。脱了裙裳,趴伏到床上去。”话一出口,怀馨先是肌肤灼热起来。快有十日未见了,幽深的欲火已在沉重的躯体内蔓延,差点儿便忘了还没有罚她,只想着能够狠狠抵进她身下的密丛,让她以最屈辱的姿态,伴着那无穷无尽的惊雷急雨被冲撞、被攻掠,让她享尽爱欲妖娆还要涕泪滂沱。

锦瑟猜不透那人心中在想什么,只看到他缓缓解开了腰间的浅棕色的鞶带,卸下金镶玉饰的佩韨,再折上一折,才牢牢握于手中。“快点!”他明显烦燥起来。她从未受过那个,却能想像出那份苦楚。硬撑了一个晚上终于还是惧了,长发不知是何时披散开来,泪水涔涔中,她抽噎着挣扎喘息,“赵馨,我们能不能不要总是这样?”他便将鞶带大力抽上身旁的妆台,琳琅珠玉应声而落,叮咚飞溅一地,眼里的怒色也渐渐转为悲哀与绝望,“我也正要问你,我们能不能好好地过日子?父皇母后一逼我,你便跟着生事,再加上那个阴魂不散的楚烈,还让不让人活,让不让人活啊?”

“那你便丢开我,大家全有活路。”锦瑟紧咬的唇间便逼出这样一句低呼。“脱,全都脱光了。我今日便要让你记住,什么才是活路。”他握上鞶带的右手已然止不住地抖动,脸上血色褪尽,惨白到惊心触目。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也看得出那人神情恍惚痛到了极处,“赵馨,你还要被皇上教训多少回,关上多少次,才可以放手?”“没有你,父皇也不曾对我好过。我都不怕,你怕什么。”他疼惜相望,虚伸手臂,便隔着这不过数步的空间抚向她颤颤的眉心。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女子,是从第一眼起便念念不忘的女子,让他如何能够放手,“锦瑟,你要相信我。不论是父皇还是母后,他们最疼我,他们拗不过我的。我一定会给你名份,立你为正妃,让你生下我们的孩子。但你要给我些时间,给我些时间好不好,好不好?”一声又一声,是他切切的呼唤与倾诉,他走得越来越近了。她也期盼着他温热的唇覆上清凉的额头,还有他坚实的臂膀能将她紧紧圈住。想归想,盼归盼,只可惜郎情妾意,女孩儿家的天真烂漫,于那个极寒雪夜早已离她远去。无声里煎熬辗转,她凄凉的泪眼另人绝望,“醒醒吧。逆臣余孽,风尘女子。如此不堪的身份,谁人能容?不要再执拗下去了。凤子龙孙,赫赫前程,怎能被我这样的人毁了名节。”

几个焦雷战战自这名为鸳鸾阁的卧房脊顶掠过,雨倾天倾地的下着,如白刷刷的羽箭狂燥投向大地。灯盏忽明忽寂,一室昏昏暗色里,榉木攒菡萏花围拔步床边,锦瑟手扶雕刻着麒麟送子图案的立柱,一滴又一滴的清泪,滚热地滑落下来,“赵馨,求求你,顾念一下我,也顾念我冤死的爹爹与娘亲。我被卖入娼门之时便是吞尽血泪,好在已隐去了姓名。可如今呢,风口浪尖一般,莫非你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昔日权倾北戎的左明王,不但合族枭首示众,连他唯一的女儿都要沦为这世上低贱肮脏的妓女,这可是‘悖逆’之人的应得的下场?”“你,你是这样想的。我留你在身边,便是让你、让你的家族受辱?”怀馨沉默片刻后才定定启口,眉目幽幽,瞧不出是什么神色。“没错。每一天,我都如置于炭火之上。那两个字,如同墨刑一般,黥在我的颜面。日夜锥刺之痛,人人可见之伤,不就是在你身边挣来的吗?”她与他的目光相触,刀锋般雪亮。

“啪”又一巴掌扇上脸颊。盛怒之下,他强抑气息激荡起伏,冷笑着过来,伸手便要按住那个倚在床榻边上的小身子。“放了我,你放了我啊!”她是无法再忍受这一切,用力撞开他,跳下床奔向大门。然而,不过脚才沾地,立即又被丢回床上。“你还想去哪?除非你死了,否则你休想离开我!”他发疯一般扯碎她的衣衫,狠狠发力将她的双手用衣带缚紧吊在高高的床檐栏杆上。她已无力再反抗,上身前倾木然任其摆布。他竟还不罢休,又猛拽下围幔两旁的锦绦捆住她的两条小腿,一左一右绑在踏板处的横柱上。

玉钗零落,丝帛狼藉。赤裸的身体如同‘人’字型撑开,是极为羞耻的姿态,她在惊吓之中都忘了是该挣扎还是求饶。他的喘息声声起伏,直勾勾盯着两瓣滑嫩圆润的屁股,手中的鞶带在空中画出弧度方才落下,眼见肉团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白印子,慢慢蜕变成嫣红色的檩子又跟着变暗。她哭得凄惨,可还是不肯保证什么,只一遍又一遍上喊着那个他不过是信口胡哓的名字。“我不是赵馨,别再叫我赵馨。”再抽,他下手更重了,仿佛没有丝毫爱惜,打破打烂也不会心软一样。臀峰处肉厚的地方已是乌青发紫,肿痕重叠,整个肉丘都已是高低不平。痛到不能再忍,她扭着手上、脚踝的束缚翻滚,平日里见不得人的私处也露将出来,都顾不得羞怯。他沉浸于恼怒之中,只等着她的承诺,冷漠地看着她扭摆,看她慢慢停下后便按住她的背脊,接着挥动凶物狠狠抽向她的屁股。一直打一直打,这一番又足足有三四十下,不分间隙的痛责,两陀紫肉都已能看到明显的血痕。

“别打死我,我不逃了,不逃了。”锦瑟不知道自己如何会这样说,可她确实再也受不住那皮肉撕裂的苦楚。 “疼,疼啊……”她在求他,泪流满面,还保持着塌腰高撅的挨打姿势。“你真得不再离开我?”最后怒火的还是伴着鞶带深陷皮肉复又弹起的几番跳动泄尽,眼前颤动不休更血痕斑驳的小屁股让他唯余凄惶,胸口处尖尖厉厉的,也不知是什么在那里搅动。“嗯嗯。”她分辨不出那人的喜怒,哪里敢回首,只使力地点头。他终于松开了对她的禁锢,她立时扯过一条丝被裹住身子跪缩到床角含着眼泪看着。他最是知道,自己又一次给了她疼痛与耻辱。突然间疲倦又绝望,想不明白作什么要如此地逼迫她,逼迫自己。没有了以往地百般呵哄与无尽温存,他转身便要离开。“赵馨,赵馨……”小人儿哀哀悲泣,可在他听来却像是呼唤着别人。什么也没说,他推门出去。淡青的素纱长衫被大雨淋得紧紧贴在身上。小天带着侍从奔过来拼了命举伞为主人遮挡,他早已气息难透,挥臂推开他们,只牵过马儿冲入重重雨幕。

暴雨初歇。这一夜,筱安几无睡意,待到凌晨方阖目小憩了片刻。天空刚刚露出蟹青色的晖光,杞王府中的已有下人们往来忙碌的声响。她起身步出房门,意外地发现世子怀鏧独自站在院中,正负手沉思。他听到她脚步声回过身来,原本清俊的脸上淡淡泛出笑容,细眸似水,眉如熏风,“筱安,不要去依依那里。我舍不得你。”她微微垂目笑了,“世子,这是王爷与璟侧妃的吩咐,违背不得。”他轻叹一声,带了复杂难言的意味,“我知道。父王与侧母妃自是心疼妹妹与三弟。”她与他对视,望着清澈的晨光丝丝落入他的眼中,却是投下缕缕阴影。自打陷入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便一直伴在这大男孩儿的身边也有一年多了。还真不曾见过平日里清逸傲气的宁郡王有如此踯躅无助的时候。筱安明白他对父母的心思,忍不住疼惜,轻轻掸掉他肩头的落花,又是劝慰又是嗔怪,“便是从这处院子搬去另一处院子,左不过还在王府之中,是伺候你还是伺候旁人又有什么区别。再说世子你都十七了,依依郡主才有七岁,哥哥还与妹妹争什么?”如常的笑语,倒让怀鏧双颊有些带红。他的眉梢蹙蹙一动,终于放过她,回身离去。走出不过三步又停住,转头时温润还执着的目光漫过小人儿细罗素帛的宫衣,“记住,筱安,你的命是我救下的,便是我的人。不管你去了哪里,我都会再讨你回来。”

第七十章:丁香结子芙蓉绦

昨日的雨势虽大,可暑气尚未散尽,本是清泠泠的早晨却已有几分气闷。筱安盯着眼前那个一脸认真神气的人儿看了一阵子,忽的捂了小嘴儿轻笑,挥动纤长的胳膊竟像是驱赶。怀鏧最受不得这哂谑,几步蹿上来,扬了巴掌伤势要打她。小丫头跳着往一旁躲闪,还在笑,“不许你再如此对我,不许!”“没王法了?敢在本座之前,‘你’呀‘我’的。还不让打?这里是谁说了算?是谁?”她的两只腕子皆被抓牢,眼前的他唇畔隐现雍容浅喜,笑意通明如上好的琉璃。

“世子说了算哈,饶了奴婢这一遭吧?”筱安真是佩服自己强大的心理。二十五岁的“老女”,每每要被这个只有十七岁小主人“调戏”。不过还好,终归冒认的这一幅皮囊,算不得天香绝色,倒也娉娉袅袅,据说正在年方十六的碧玉年华。“疼,疼,你攥疼我了。”她越是想要挣脱,他越是将她往怀中带得更近。发束紫金冠,簪缨照玉颜,面面相对,他的双目点漆深滟如渊,浮动着深澈莫名的光泽。她最惧他如是,垂首侧身,扭得更急。他终于松了她,只不忘顺手在那翘臀上甩了一记,看着小人儿秀眸圆瞪,仍是容色一正傲然告诫,“记住,你是我的。”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挂着这嫡子又世子的名头,在人前素来是心思千丘万壑,唯有对着自己虽显霸道却剖得分明。“世子……”她在他似真似假的威吓中顿住了话语。他也深深打量她,眼底威仪渐缓倒透出几许无奈。

丫头埋了头,周遭空气愈发沉静,还是怀鏧浅浅轻笑吹破清风,“筱安,后日我约了几个兄弟去凤鸣谷私邑游乐,你也同去吧。”“我,可以吗?”她的目光如莹,徒然转亮。他最是知晓她的期盼,故意挑眉睨视,“有什么不可以。我会去求父王。本来也要带着下人们伺候。”“王爷当然好通融,只是,只是侧妃那里……”她如何不惦着那哪怕是一日辰光的惬意与自在,只是心中敲起小鼓。十六的身子顶着大了快有十岁的头脑,早就辨得分明这王府之中是谁在作主。那个掌家的璟侧妃非同一般,十月怀胎养的儿子出继给正室,面上从不显山露水,心中却似眼珠子般的护着。便是看到原本的筱安得了暴病却死后复生,又是人牙子卖进府里的来历不清,才千方百计得要从儿子身边支走,只是没想到大的被迷不说,小女儿也一样惦记上。一时间,为了自己的去留,幼的哭,长的闹,折腾了足有半月,才由王爷语定乾坤把她转赐给了小郡主。这都好几天了,倔气的怀鏧便是日日被父亲责骂也拧着不到亲娘房里问安。如此风口浪尖的关头,筱安还真是不想与自己招惹麻烦。

“怕什么,只要父王与母妃同意,侧母妃又怎能再阻拦。再说,我也是不是小孩子了,带个婢女出门哪来那么罗嗦。”他的言语咄咄,她不觉眯起了眼睛,“世子,你,不要,不要为我再与侧妃呕气了。那终归是你的母亲啊。”“她不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正妃。”漫漫风起,他负手便要转身。“怀鏧”,她平日里并不敢如此唤他,“做什么非得如此针锋相对呢?给我条活路好不好?”他也停住,不再看她,只抬首望天,“不干你的事。她总是这样,每每决定我的事情,却从不顾及我的感受。就像,就像她把我送与别人一样。”他说不下去,风满殿台,天际破晓的光亮不知何时隐入重重云霭。

四下碧影如烟,筱安无力再劝,望着他深蹙的眉心,轻轻一叹,又暖暖笑开,“世子,赵王与宝郡王可会同去游乐?”他也和缓下来,只是眸中精光依然,“早先便不该带着你见那许多世面。人不大,惦记的倒不少。除了四哥和怀祋,你还想着谁?要不要把太子殿下也一并请来?”她伸手徐徐撩拨髻发,“扑哧”一笑,别有一番写意的娇态,“太子么,该是高高在上,我不认得,也不想见。倒是赵王与宝郡王风趣倜傥得很,哪里有他们,哪里便会笑语欢声不断,这样的男儿怕是全天下的女子都会惦记,都会喜欢。”“好啊,我叫你惦记,叫你喜欢。”他咬着牙又去揪她的手臂,她可不再给他机会,迅捷躲得更远,伸手指指墙外,屡屡有宫人的脚步声传来,辨不清会不会有人在此刻推了大门进来。“这顿打给你记着。去了私邑,最好离你那些‘惦记’的人儿远些。若是敢不听话……”他说着说着故意停住,目光从那纤腰掠过,最后停在她的轻罗包裹的臀尖儿,“你当然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她忍了又忍才没有翻出白眼,他则不再流连,眼风飘出和润笑意,足底透劲快步离去。

晨时的凤仪殿轻风若熏。便在仪门外的汉白玉道上,怀馨正碰上刚刚由殿中走出来的大妹丹扬。小人儿一袭宝石蓝云锦覆烟霓单纱宫装配软银月华百合裙,裙幅挽迤流泻于地,镶缀珍珠千粒,极是奢丽不说,更为遇风也不会飞撩裙角而失了端庄之姿。帝姬仪态万千出行,却是容色清寒,与兄长迎面依然晶眸低垂,神色冷淡,漫说问安便是睬都不睬,擦肩就要过去。“站住。”他伸臂拦她,“我招你惹你了?这又是哪里受来的气又撒到我的身上?”她转头看他,凤鸾冠四面花簪上缀着的金玉攒珠轻碰,声如林梢的莺鹂啼啭,“少装样子。不就是你常在父皇母后面前聒噪吗?恨不得早一天把我嫁出去,省得留在这宫中碍你们的眼。”怀馨这才知晓缘故,不顾她眸底的轻邈,带笑俯身靠近妹妹,细细声辩,“扬扬,为你聚集满朝未娶的才俊儿郎到东宫,这是太子的主意,真得不与我相干。”她使力推开他,猝然背转身,一言不发即要离去。他在她身后缓缓摇头,似是叹息似是劝慰,“是女人便要出嫁。大璃文武双全、丰神俊朗的男子都将在你面前,总会有一个让你中意的。”

“快走!”丹扬是一个字也不想再听那人说下去,急急催促侍女前行。本是在殿外候了许久的宫人们紧紧跟上。帝姬贴身的丫鬟墨缕手托一个硕大的锦盒走得匆忙,险些撞到赵王身上。“慢着!你这是带了什么去东宫?”怀馨警觉,手上加力按住旁侧的盒子。“王爷,王爷……”墨缕不敢回话,只曲身抬眼盯向主人。小人儿静默了须臾还是返身回来,艳阳光照下,修眸横波,芳冽气息袭人。她的手也按上锦盒,亦是脸贴着脸的相告,“哥哥啊,我要是你便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怀馨哪里会听这些,撩拨开她使力掀起盒盖。筪内赫然一把御赐赤凤弓、八支凰翎箭。弓身三尺三寸,背雕焰翅火凤,箭簇六棱铁矢,金竿白羽,精芒夺目。“反了你了,简直是无法无天!”他的一声冷喝,吓跪了一众侍从。“你们都退下。”丹扬敛容轻轻挥手,腕上乌晶华石散出七彩清辉。宫门前只余兄妹二人,还是怀馨稍稍和缓向前一小步,“扬扬,哥哥劝你一句,能不能懂点事?”小人儿冷冷挑眸看他,“四哥,有你在前,我算是懂事的了。”他竭力按捺心绪,尽量保持声音温然低雅,“谁也不曾逼着你立时嫁人。自然要慢慢参详,必定得选出最好的男儿才能配上我们的帝姬。你带上这弓箭入东宫何用,又不是参加射典?”她听了,一样巧笑嫣然,“什么才是最好的男儿?再好,可能好过与我最亲最近的三哥四哥?”她愈说眼底笑意愈盛,“朝野尽知,太子为了守候表妹长大,十八岁还独居东宫不曾沾染过女色。赵王殿下更是传奇。念念不忘少年之时的一次偶遇,竟然不顾龙颜震怒,绝食抗争,拼上性命也要逼着父母同意自己赎出一见钟情的风尘女子。”“够了,不要再说下去。”他将容色淡去,眉目之下隐含别样幽深。她倒深吸了一口气,下颌微微侧转,两只小手握上兄长的掌心,“急什么,我还不曾讲完。三哥他口口声声说看重淼淼,可恰恰是一面要予她正妻的尊位,一面又奏请父皇许他选秀充实东宫。光是被垂青内定,递到御案前的名媛闺名,一大张笺纸都快要写不下。还有四哥你,你侬我侬之时,这双手可以将爱人捧如心头至宝。可一旦翻脸无情,笞挞随性,哪还管她体娇身弱。今日一早刚开宫门,小天便拿了你的腰牌来找我。说是锦瑟又被痛责,哭了整整一晚水米不沾,求我过去劝劝他家主人。哥哥,你打人打得这样凶,完事更甩手就走。那可怜的女子是死是活你可知道?你可曾顾念过?”他的胸口又是一阵窒闷,痛楚合了慨叹,化作微不可闻的喃喃,“扬扬,我与你嫂子的事情,你不懂的。”“我是不懂。不论是太子与淼淼,还是你与锦瑟,我根本不知道该同情哪个。可是,哥哥啊,你们都曾是我心中最好的男儿,现如今呢?我是什么也不敢再相信了。”丹扬的话说得极慢,还有她握住的一双手也漫生出冰冷的触觉。

“太子选秀,你是如何得知的?”怀馨面若深湖。“前日里三哥在仪元殿回事,我去向父皇问安候在门外,全都听到了。”她说得坦然。他沉静了一阵,缓缓挣脱开妹妹,侧身轻咳遮掩忧虑,“扬扬,幸与不幸,皆是命定。你不是淼淼,更不是锦瑟,何用庸人自扰?乖乖去挑选乘龙快婿吧。有父皇、有我们这些兄长在,什么样的男人也不敢对你这千金帝姬显露丝毫不敬。到了东宫莫要惹事,知道吗?还有,便是太子选秀,万万不可在淼淼面前提起。总要等到她被正式册立之后,现在还不是时候。”她最不愿听到旁人以身份的尊卑评定命数,艳泽唇色一撇,“哼,想当驸马,乘龙上天,哪有那么容易。至于三哥,敢做又何需隐瞒。选秀之事我已对淼姊姊讲过了。她怕是早就猜透了太子的心思,像是根本就不曾在意的样子。”“什么,你都告诉淼淼了?”他气啾啾点指小丫头的鼻尖,“你等着,等着啊。若是被太子得知,不打死你才怪。淼淼如今本就常常避见怀殷,在婚事上也一拖再拖。旁人劝都劝不过来,你还敢在此时生事添乱。”“我才不怕他。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三哥搜罗一大帮女人塞进东宫分宠,而淼淼还被蒙在鼓里。”她是倨傲神色不改。“行啦!这次非同一般,关系到太子终身大事,更涉及璟氏一族。可不是你平日里死盯那一双重瞳,便能让他心软宽纵于你的。若真有什么变故,太子的脾性你知道,不怒是不怒,若真得发作起来,你就等着屁股开花吧。到那时,没人救得了你,怕是父皇与母后也要怪罪。”他说得切齿轻叩,她的心中也生了惧意只是不愿承认,强撑着泠泠扫了兄长一眼转身便走。

潺漓殿在东宫地势高处。背山依湖,殿宇淩波而建。殿外有一处宽阔的渐颐台,数道水瀑环绕,细水如帘,和风沾雾。今日是太子殿下传召的宴饮,琴音相伴流水,一丝一弦,清透澄澈。怀殷身姿秀逸,清幽和风吹动他明黄一色的凉彬薄袖,尤其是面上挂着的温雅如玉的笑意,映上重叠交映的瞳影方是显得深静莫测,不怒自威。紧挨太子座后有一处小榭,四面不但垂下透薄的鲛纱,还挂了斜格交错的竹帘。鲛绡遮光,竹幕滤影,台上的人们只能隐约瞧见亭榭间晖纹浮动却看不到深处,而内里的人却可以清清楚楚地辨明这外面的所有动静。

十数位锦衣华服的青年男子跪拜在太子驾前。一旁有内侍操着尖细的嗓音一一唱名。被宣到之人便膝行半步后叩首,规矩报出自己的家世与官衔。繁华似锦,才俊风流,人人皆知此宴的意义,无不对得尚公主荣膺天家驸马有着不可抑制的渴望与企盼。皂纱簪冠伏下,褒衣搏带相搅,发出轻微唏索声响,便是须眉男儿,竟也有人紧张到手足发抖,口中话音都变得含混不清。每每如此,毫无仪态歪身于帘内,百无聊赖与侍女墨缕玩着双陆解闷儿的丹扬,都会忍不住放下手中的骰子咬唇轻笑。只苦了伺候的宫人,生怕笑声传于榭外被太子听闻怪罪,一个个骇得面白失色。

忽然,台上唱念“陆仁”,紧跟着便有略带些许阴柔的话语传来,“陇右道督护长男,正四品峄州统军陆仁参拜太子殿下,叩问帝姬金安!”扬扬玩得心不在焉,手下的棋局眼看又要失利,正懊恼间闻听这个名字,竟是想起在二哥那里翻到的一本古书,似乎有一句“奇门、太乙、六壬,术数三式,同源而生”的话。一时兴起,随口便问:“你叫什么名字?再与孤说一遍。”亭榭里沉静了这许久,众人还是头回听到贵主开了金口,一时都耐不住躁动起来。那被问到之人更是兴奋莫名,仿若已然拟配天女一般,再次高呼一声“臣陆仁”,便傲然昂起了头。怀殷的目光扫向眼前之人,微微挑眉又转向身后。丹扬问完话也直身寻声向外望去。倒是不望还好,这一望,竟是愣住。只见不远处一人赤衣如火,玉冠流光,眉眼缱绻得配魅冶的姿容,风仪轻佻妖娆胜过美艳妇人。小人儿一时也辨不清自己是想哭还是想笑,鼻息迫出冷哼,透过鲛纱迎上兄长的探寻,“这便是王兄为臣妹甄选的好儿郎么?”

怀殷不语,那陆仁也是惶恐,四下里肃然遽静,突传“哈哈哈”一串欢笑脆如银玲。帝姬乐得前仰后合,娇喘吁吁。太子终是耐不住扶案轻喝,“丹扬!”小丫头似是驯顺止住笑意。那兄长刚刚舒展开眉头,紧跟又是听到一句轻俏问语,“陆大人,你能不能老老实实相告,你到底是男身呢,还是女身?”

“帝姬,帝姬,臣是……”周遭渐有嗤笑之声起伏,陆仁不但大惊失色更是窘迫不已。“太子殿下,臣身家清白,世代忠心,绝不会混淆了……”他依然话不成句。怀殷气得对对瞳仁都在扣紧,猛得振袖止住那人近乎呓语般的叨念,薄唇冷挑沉声相斥,“都给本王住嘴!东宫之地,岂容信口胡言。”此语一出,人人变色,皆伏身更低,气氛是微妙的尴尬还僵持。凤仪殿的首领内监仇朋也随侍在侧。仇首领先还尊着皇后懿旨在亭榭内相伴帝姬鸾驾,便是因为屡劝那贵主禁声才被支遣出来。如今,他就立于麒麟案后,偷瞄太子蟒服上狰狞鲜活的金线神兽纹样,更惧着这兄妹俩怕是快要争持起来,一时间额上冷汗淋淋,双腿都不由自主地轻颤。

“回禀太子殿下,北戎世子求见。”胶着间,忽有褚衣内侍急步而来跪地奏报。怀殷听了倒一愣,稍稍思忖了一下,还是道了一字:“传。”说着又以眼风扫过座下东宫掌事明海。那人警醒,忙宣了这一地的才俊起身,指领着退到一旁静候。“传世子进见!”唱引之声刚落,便有侍从簇拥来一位身着大团花深藏青琵琶袖圆领襕衫的男子,最是那一双湛蓝的眸子骇人,有几个外任不曾识得的,差点儿便惊呼出来。只见他从容不迫,步履稳重,行至尊驾前,潇洒俯跪行参拜大礼,“臣楚烈,参见太子殿下。”在他低头的一瞬,眼瞳急急掠过前方不远的鲛纱,精光隐隐,想来谁也不曾觑见。“你怎么来了?”太子对这楚烈似是极熟稔的样子,挥手示意他起身,面上容色虽不改低沉,可口中语气却已隐隐含暖。“殿下,臣鲁莽,不知东宫内设下宴饮。只是……”楚烈挺直背脊深深望了上位一眼,随即再度叩首,头上羊脂玉发簪与颈间露出的一领素绫中衣镶边相映,雪白晶莹,一尘不染,衬着俯跪之姿,正如覆雪修竹垂垂迎上地面。“近前回话吧。”怀殷见他如此恳切,猜不出缘由。楚烈未显拘紧,几步过去,竟是靠得太子肩畔私语。

旁人离得远,谁也听不到那位异族世子在说些什么,倒是见着太子愈听眉目间愈是阴晴更替,长指也不时略动敲击座案扶手四爪游龙鳞片间一粒粒闪亮碎钻。楚烈回事时间不短,怀殷凝神思索更久,足足静默了两三柱香的功夫,方才平和神色转首,依然压低了声音,“你先不要走,便陪在这里。待宴席散去本王就着人唤了怀馨来,再与你们劝和。”楚烈一边答喏一边还是忍不住进言,“臣如何也不敢再冒犯赵王,自会向殿下请罪。唯求您劝劝他莫要误会臣与锦瑟,更别再动辄迁怒舍妹。”“好了,好了,你稍安勿躁。不论是谁的不是,都等老四他来了再议吧。”太子如是说,楚烈哪能再申辩,只得依言由侍者引导入侧席坐下。

丝竹钟磬,甘醴霓裳,欢宴方起。有清凉的风拂过,像孩子的手,轻轻撩拨榭阁四面珠绫,时卷时舒,噗噗轻响。楚烈禁不住闻声注目,可惜亭台深深,只隐现人影绰绰,却是如何相看也辨不清曾经记挂过的小人儿眉目。恍惚间又感到太子的一双重瞳正对向自己,他赶忙收回窥视,扮作无意将手中玉杯朝上一举,风度翩翩地欠了欠身,随即饮下。琼浆入口,相伴自嘲,那个在马背上圈进怀里的小东西怕是早已忘了他。艳日娇阳滤过水气树影失却灼灼刺目,轻纱飘荡下,丹扬不知何时坐直了身子。光阴荏苒,事过境迁,他的身形高了,肤色暗了,笑容温雅如明波静川,褪却少年锐意,唯有那股子冷冽旷逸之气仍然隐隐蕴含于深海般的色目之中。她是忍不住计较,与刚刚还屈膝于玉阶之下,被称为大璃朝中层层筛选而得的优秀男子们相比,仿佛只是此人方能与自己得天所授的皇兄分些秋色——二人皆是同样的面若风清云淡,心下却有辉耀天地、傲然万物的凌盛。细碎光影里,小人儿微微抬起头来,一张依然团圆明丽的脸,带着三分欣喜还又促狭的笑容……

“太子殿下,臣特为帝姬赋诗一首,可否吟诵于驾前。”又是那个陆仁立在案前长身相拜。旁人看尽他出挑也都微变了颜色。怀殷依旧不改淡漠尊容,只稍稍颔首算是同意。“谢殿下!”陆仁再拜,方才行至渐颐台中心,眼梢往那面对的竹榭帘一挑,带了些许酒色些许魅光,“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髻堆翠;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羡美人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美人之华服兮,闪烁文章。爱美人之容貌兮,香陪玉篆;比美人之态度兮,凤翥龙翔。盻纤腰之楚楚兮,风廻雪舞;耀珠翠之的的兮,鸭绿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其素若何……”“你,且慢!”纱帘内忽地传来娇斥。陆仁吟得兴起,后半句诗文生生被吞入口中,席间的人们心惊纷纷收起闲适神情,又听得上首再发冷哼之声,“徘徊池上?若飞若扬?”最后一字的尾音撩得极高,近乎讥诮。楚烈觑着那兄长似在极力隐忍,不由跟着弯眉轻咳遮掩笑色。

“大胆!怎敢在鸾驾前言及帝姬名讳,你可知罪?”太子身后,仇公公的一声诘喝更是让那赋诗之人身子一懔,跟着颓软跪倒,“臣惶恐,臣死罪,臣是,臣无心的……”“呵呵呵……”旁人心慌,她倒娇俏轻笑起来,“仇首领,别吓着陆大人。”“是,殿下。”仇朋闻言禁声。怀殷已有几分不耐,双眉蹙起,看向身后,“扬扬,不许胡闹。”“三哥,我不是在乖乖遵旨选婿吗?与陆大人探讨几句诗文,怎么就是胡闹呢?”说到选婿二字,丹扬悄悄盯上不远处的一双蓝眸打量。他的表情不改恭敬淡然,只是眉宇间忽然有些萧索,让人看得心头微微生痛。

“唔。”她瞧着兄长不再理会,干笑一下,接着开腔,“陆大人,你见过孤吗?”“臣没有。但臣伏盼……”“好了”,她还是打断他,“你又不曾见过孤,却将孤在诗文中夸赞得如同游乎四海之外的姑射仙人。如若有一日,你发现孤并不是心中所想的那样美好,你会不会后悔失望呢?古人尚知,‘配上王姬者,虽累经美胄,亟有名才’。驸马之身,通离衅咎,该是人人避之不及。孤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尔等还要如此加意趋奉呢?”陆仁一时错愕,神情显出些懊丧,只是仍存不甘,“臣诚意效力朝廷。参选驸马,也是一表对吾皇对帝姬的忠心。不论殿下姿容如何,性情如何,臣都会恭顺相待,竭力维护,便是要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臣一样可以竭尽所能爱护帝姬!”“臣也当不负皇上、皇后与太子所望!”“臣亦是……”随着陆仁的剖白,转眼间渐颐台上呼啦啦又跪倒了大片。楚烈依然稳坐于席间看似一脸事不关已的笑意,只是无人识得他的心弦早已没来由地收紧。暗流汹涌中,唇角略微一搐,他也忐忑,唯恐身后的那位皇兄会在此时宣定,某位世家才俊得选东床。

“好,好,果然都是文武双全、情深意重。只是这口说无凭,便让太子与孤亲眼见证我大璃男儿的勇气罢。”话音甫落,旁人还未解其意,眼前小榭的帏帘被豁然掀开,期盼以久的皇女,裙裾飘飘,迎风飒飒,虽留紫纱覆面,仍难掩姿容绝尘。只是众人已顾不得心驰神杳,皆是目瞪口呆,只为那帝姬手执朱漆雕弓,弦如满月搭箭,簇矢所向,正是他们这些跪地之人的头颅。

第七十一章:有美一人兮

“是谁?是谁说,要为孤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丹扬隐于纱障之后的清丽凤眸寒意凛凛,连那清脆的话音都透着冷冽。“放下弓矢,你想做什么?”玉盏被重重掷在案上,怀殷霍然抬眼望向小妹,黑沉沉的双环瞳仁仿若深不见底的漩涡,而且是越漩越紧。“是你?是你?还是你?”小人儿别说害怕,更是瞟都顾不得瞟那震怒中的兄长一眼,赤凤弓在手,镞矢形如锐雪,逐一扫上地下伏跪的褒衣冠簪男子。自是箭锋所掠,便见本来削直的一排排身子恰如疾风肆虐下的麦浪,东倒西歪,溃不成势,甚至还有带了哭腔的惊呼,“帝姬,饶命,帝姬饶命啊!”最是那个陆仁,早已吓得如痴傻一般,面白赛纸,体似筛糠。丹扬立在高处,稳稳控住白羽箭尾,“真是无用。”一声低喝,跟着张目,指尖力道一松,凰翎箭直直射上陆仁头顶的玉冠,“呯”的铮响过后才落下。周遭之人闻声四散像猛然被推翻的骨牌,而那中心处的陆仁则直接双目翻白后仰过去。更有不堪,是他颤抖不休的两腿间瞬时淋漓湿漉了一片,靠得近处有几个人都耐不住掩上了口鼻。

“哈哈哈……”微风中,小人儿扯下面前的遮挡衣袂荡漾,笑得天真烂漫。“退下,全都退下。”太子则早已眉心紧攒,不但面容铁青,阴沉双目更似要喷出火来。一道严令,不论是待选的才俊还服侍的宫人立时便跑了个干净。阔大的渐颐台上,兄妹俩僵然凝对,谁也不曾留意,他们身侧还有一人稳身未动,正是那个北戎世子楚烈。怀殷几步便冲到恼人的丫头跟前,一把夺过雕弓使力摔在地上。“这是父皇赐于我的赤凤弓。你怎么敢?我要告诉父皇去,让他教训你。”丹扬又是心疼又是气恼,跺着小脚兴师问罪。“还敢提父皇?都是父皇与母后娇宠,才将你惯成这样。若再不严加管教,你可真是要反了天。”怀殷额前的青筋隐隐突起,猛得使力便将妹妹从榭前的台阶上拽了下来。“你要干什么?干什么?”丹扬趔趄了好几步才总算站稳,看着哥哥竟又探身从散落在一旁的锦筪内抽出了一支凰翎箭握在手上。她终于开始怕了,竭力调匀呼吸,睁大眼睛去盯上他的重瞳,期盼着他还能和以往一样耐不住注视垂下清眸和软。“无用!今日断不能饶过你。把手伸出来,快些!”他早知她的伎俩,根本就不去看她,只挥了那箭杆喝斥。“不,不。就不。”箭尾白羽犹自颤颤的,看在眼里都让人心惊。她将双手都背到身后,不由自主攥紧了衣角,声音又提高些许似是濒死前的挣扎,“那是银样镴箭头,根本伤不了人的。是他们个个胆小如鼠,关我何事。就凭这样的人,也想参选驸马?我还没抱怨你敷衍圣意,把关不严呢。你倒先来欺负我。不可以,不可以!”“好,好,好。我也不与你磨牙。一会儿自有你讨饶的时候。”他实在是懒得理她,强行扭扯那小身子,用力板过她的胳膊,左手拽上她的手,右手高高举起箭杆,挂了风向着白嫩白嫩如同莲藕一般的小手心处抽去。

凰翎箭为御赐之物,用材考究。那箭杆更是取自单狐山三十年以上的柘木,坚如玉石又韧若肌筋。手心经脉交错汇集,最为敏感,稍一使力便是摧筋裂肉的痛。怀殷也是发了狠,怒到极致罚得却不失章法。抽一记缓半晌,待等那急痛刚要过去接着又是一记,便是要让那不知死活的丫头疼到骨子里。丹扬还真是不曾受过这个,只觉得锥刺般的痛意犹如涨潮之水,密密湮没上来,叫人全无喘息之机。“嗖,嗖,嗖……”的锐响相伴一声声凄厉的呼嚎,“啊唔,啊,你放开我,放开我。太疼啦,疼死啦。”她纤细的腰身带着修长的双腿左扭右扭地无用挣扎,更眼睁睁看着圆圆又肉乎乎的掌心由不得人地痉挛抽搐,先是一道道布满赤丹丹的印痕跟着便是连接成片的肿起。

“说,你知不知错?知不知错?”就那么一点点地方已是伤痕累累,快要不见好肉,怀殷便是再气再恼也不免心疼起来。“就知道逼我嫁人,还找来那么多跟你一样功利谋算的臭男人。我恨你,恨你!”汗水浸湿了额发,她也是愤慨到口不择言,又是惊悸又是傲气的大眼睛里积满了泪水,却死死忍住不落。“行,行,你真是厉害。厉害。”怀殷直接被堵得话不成句,也实在不想再与她纠缠什么,对准攥得紧实的红肿小手起使足了力的一记抽上。“嗖!”一绺子血红立时高耸出来。“嗯啊!”丹扬仿佛都能听到手心肌肤深处血肉冲撞的叫嚣。“萧怀殷。我和你拼了!我和你拼了!”可真是疼得狠了,娇纵如她,便又成了一只发了狂的小狮子,呲出尖厉的小牙,埋了头便向那人的腕子上咬去。“你,你,你,还敢咬我?”当哥哥的似是早就见惯了如此行径,无比迅捷一闪,竟擦着那贝齿躲开,即使这样手背仍旧掠过一缕火刺。

“好哇。丫头。今天,你的手不用要了,屁股也不用要了。这都是你自找的,自找的!”此时的怀殷才真是完完全全被激怒了。他薅住小人儿的后衣领带近胸前,改了方向再按住腰身,将她死死压趴在自己半曲的膝头。不带一丝犹豫与怜悯,他手里的箭杆跟着便翻飞起落到绷紧绫罗又高高耸起的小屁股上。臀肉自是要比那手心上的肉厚实还软和,抽上的声音听起来也沉降了调子。“啪!”“啊!”“啪!”“唔,唔……”时间刻刻推移,此处唯有凌厉的笞打与呜咽的痛呼相和相生。

强辩、顶撞、牙齿。丹扬常用的招数已经全都使尽了,脸朝着地面更加无法去直视他的死穴重瞳。悲惨撅起的屁股蛋被哥哥箍紧在臂弯抽得乱颤,箭杆每次的深陷与弹起,都将钻心的痛生生挤压进皮肉,再汹涌澎湃地释放出来。那人还在边打边训诫,近乎歇斯底里的话音从头顶处传来,一声高过一声,都很难听得出那便是人前稳如泰山的太子。“该怎么办?”小人儿双手都抚在额处,哆嗦着身子开始思考。只是哥哥抽打得太过紧密,屁股上火辣辣的疼总是一次又一次阻断她思路。最惧的就是这种感觉,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呜呜,救救我!谁来救救我!”丹扬不知道仇公公和墨缕他们都逃到哪儿去了,明白再喊也不会有人敢过来相劝,可还是忍不住徒劳悲鸣。“太子,饶了帝姬吧。若打重了,漫说是您,怕是皇上与皇后娘娘也要心疼。”有淡然还沉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论是怀殷还是丹扬都不由一惊。“你怎么没有走?”太子回过头去,清泠面容之上含了显见的不悦。“殿下,别再打她了。”风扬衣袍,楚烈洒然而笑,一袭长衫儒雅,低头时又将温润的目光落至那还趴伏在哥哥膝头的小人儿眼底。

怀殷也在缓缓褪去盛怒,手臂肩头都有隐隐的酸痛。疲惫与不适,让他不自觉地放松了桎梏。丹扬终得解脱,双脚甫一着地,竟是顾不得手心还是屁股上被凰翎箭肆虐过的胀痛,一阵风一样便跑到了楚烈一侧。团缩了小身子躲在他魁梧挺拔的背后,紧紧抓住他腰间的宽带,凄凄惨惨地哭诉,“世子,楚烈,烈哥哥,救我,救我……”楚烈修长的眸子中微澜一漾,随着唇角优雅的弧度,眉梢也轻轻上挑,“小东西,你还记得我?”“烈哥哥,我一直记得。”她的指尖还在他腰间细微颤抖,轻轻垂眸,如实回答了他。“楚烈,你也退下。这里的事,不容你管。”怀殷面色幽静探不出喜怒,只是那话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楚烈悠悠瞥了一眼,浅淡带笑便要移步。

“烈哥哥,别走,你别走。三哥他还会打我的。”丹扬下意识地贴紧过去,软软柔荑也在他衣缘间挣扎了一下,仿若又成了当年那个坐在青玉之上被他圈进怀里的小女孩儿。“呵呵,刚才的勇气跑到哪里去了?”他站在树荫下,滤过日影,色目中有看不轻光华的微笑。她被他问得羞赧,他倒轻轻拍上她的袖畔,还是曾经许诺的那句,“勿怕,哥哥在呢。”如此轻言笑语,满台花香水雾仿佛都在那双湛蓝的眼睛中荡漾,宠溺与温柔交替的晖晕令人意醉心迷。丹扬一时竟看走了神,刹那恍惚间,他已走到那位依然面沉如水的兄长身前,弯腰拾起弓箭后回来。“扬扬,太子罚你没有错。便是锡镴的簇矢也一样可能伤人,你自是该受这教训。”他的剑眉微蹙,目光不离她的面容。小人儿忍不住讶然,他已不是第一次用这般口气同她说话了,竟然还是如此自若,如此理所当然。她不由翘起了小嘴巴,媚睫轻扬一样盯住了回他,“这不可能。”

楚烈无奈摇头,突然又转到她身后,锁住她的手腕一同握把长弓。身体挨住身体,肌肤相亲没有丝毫阻隔。一阵清幽的秋草气息透过如水丝锦传来,甜涩与甘苦纠缠融荡。她的心跳如擂,扭了身子要去看他,额头却碰上他的颌下,轻轻的刺痒,有如那潮潮泛起的深浅心事,千回百转折进彼此的瞳心。“楚烈。”她莫名依恋这气息,可又明白似是不该也不能如此。“不要看我,看天上,看那里。”他的眉宇清逸含暖,环护在她的身后,握着她的手张弓搭箭,一厢稳托,一厢虚抱,一眸微睐,一眸圆睁。能够感觉到他胸膛一吸一窒急有真气吞吐,弓背绷紧发出“喀吧、喀吧”的摧折轻响,利啸声起,一双凰翎箭同时离弦,挟劲风疾速流星般没云而入,直袭天空正北向一团重雾深处。丹扬犹正喘息,倏的有黑影从远方天际直直坠下,隐约传来一阵悲鸣,转眼便悄无声息。“你射落了鸟雀?”她仍蜷在他怀中相问。“是海东青。这回,你可信了?”他稍稍侧头,说出的话似乎无可辨驳,却又好像不合常理。“楚烈,你想干什么?”怀殷已是忍无可忍。他终于放开身前之人,倒是毫不避让地望过去,“太子殿下莫怪,臣与帝姬算是旧识了。”小丫头娇羞抬头看看哥哥,又看看他。那人竟是冲她倜傥一笑,露出掩饰在深沉与文雅完美表情之下的一瞬真实。那感觉令她有说不出的满足和惊喜。银白裙裾流落在无边的碧色里,丹扬辗转闭目,浓浓墨睫深处,莹莹流光悄然闪烁。

暑气重,白日便尤其显得漫长。上皇从初春时分染疾至入夏方愈,皇帝极重孝道早早下旨取消了今岁行宫避暑。玲珑一向畏热,自打诞下意欢帝姬这几年更是每每苦夏,饮食清减,常常是恹恹的倦怠还没有胃口。如彬心疼不过,便将凤仪殿东厢的临翠堂置为清凉阁,专为爱妻消却暑暄。那临翠堂居如其名,长松修竹,浓翠蔽日。又接太液池南畔,湖中红白菡萏万柄,相映千竿竹翠。宫中园丁谨承圣意,将素馨、建兰、麝香藤、朱槿、玉桂、红蕉等花卉以瓦盎别种,临着水气列于广庭,再鼓以座内含冻的水激扇车,人在凉殿,风猎衣襟,芬芳盈室,如入清秋。

本是极舒适的所在,可清凉阁内诸人却个个惊惶。太子刚刚禀事后退下,还未敢细细述说那丫头于东宫渐颐台前挽弓自得的种种行径,不过挑拣着略讲了大概,便已然将母亲气得涨红了面容。遣走了儿子,玲珑使人去传女儿,宫人竟是回说丹扬帝姬从东宫回来便中了暑气,服了汤药才刚睡下。为娘的自然听得出这是推脱之辞,真不知道该当心疼还是着恼,手抚胸前喘息半晌,最终还是伏身凤榻再不言语。晓棠与璎珞两位王妃一早便被皇后宣来闲话家长,开心惬意了大半日,直到午膳后又用过点心才欲谢恩回府,没成想遇到了丹扬大闹东宫这样的事。眼见着娘娘被气得不轻,她们俩一人揽了小帝姬意欢,一人牵着皇五子怀殳,便陪坐在一旁,欲笑又不敢笑,只得轻轻摇头。

堂中的花梨木矮几上放置着彩色琉璃方口圆瓯,瓯内是一块雕成子孙葫芦造型的冰塑。午后暑气不减,冰葫芦缓缓融化,一滴一滴坠下,汇积成极是清澈的冰水。水中游动着数尾极细极弱身子几是半透明的寒湖银芒鳀。化水滴答,再相和鱼游洄洄更显得这屋内寂静虚凉。忍了这许久,还是晓棠略正正发髻中央的碧玉千瓣菊步摇,轻轻扑着团扇开腔,“姐姐,好了,别再恼了,正是暑日里,怄坏了身子可怎么好。扬扬打小便是男孩子一般的性情,又不曾伤到谁,并不算太过出格,明个再叫她过来,吓唬几句也就是了。”璎珞笑吟吟拂一拂怀中孩子额前的齐眉刘海,跟着言道:“快去劝劝你母后,只说别生姐姐气了,看看意欢吧。”小帝姬才刚六岁,却生就娘亲一般的美人坯子,急急从婶婶的怀中扭身出来,乖巧走向凤榻。

这厢里大家正欲再劝,宫门处传来长长宣驾之声。众人跪倒行礼,玲珑也怏怏直起。“晓棠,四妹,你们都在。”如彬施施然负手而入,月白色十二章纹湖丝龙袍,广袖笼纱。想是走得急些,眼见着那腰间银绞丝镶嵌紫水晶的藤萝长春香囊犹自颤曳。晓棠瞟了眼榻上的玲珑,肤色玉华嫣然带笑,“皇上您可是来了呢。姐姐便交给您,是千金,还是烽火,能不能博美人一笑,全在陛下。妾身等终于可以蒙大赦返家了。”“你呀你……”如彬闻言虽在摇头,却也不忍莞尔。他徐徐落坐于榻边,挥挥手任由两位弟妇离去。

见着旁人走了,玲珑还是没有说话接着又趴了回去。如彬薄唇微张,挑一丝戏谑睨了她一眼,并未理会,只抱了小女儿到膝头。亲了亲肉嘟嘟的小嘴儿,佯装不解问话,“意欢,是不是你调皮不乖惹恼了母后?”小丫头竟是当真,在父亲腿上左蹭右蹭,使劲儿拨楞双鬏,“父皇,不是儿臣啊。”“不是你,还能是谁?”如彬伸手夹住她的小鼻头轻笑。小孩子心思也浅,急忙抱住父亲的脖子,伏在他的耳边悄悄诉说,“父皇,我告诉你,这次不是四哥,是二姐。”说完,她又转过身子俏生生指向一边侍立的怀殳,“是他,是五哥告诉我的。他还说,二姐比武招亲,要大祸临头了。”“喂喂,你敢再胡说,再说试试……”怀殳哪成想会被妹妹出卖,一时气愤不平只是不敢当着双亲去收拾那小家伙。

如彬对这幼子幼女向来偏疼一些,眉目和煦也抻手拉了怀殳过来。小丫头的话还没有讲完,见着父亲欢喜更是说个不住,“还有,太子。三哥也发了好大的火,是,是……”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学着大人以手支颐想了又想,忽的眼前一亮,“三哥是怒发冲冠还气急败坏的样子。”只这一句,连带伏在旁边许久不语的玲珑都“噗哧”笑了出来。如彬没有理会妻子,倒是轻轻“哦”了一声,跟着点点头,“既然扬扬这么不乖,父皇过会子就去找她算帐,要狠狠打她的屁股。”怀殳听出父亲是在玩笑,捂着嘴扮了个鬼脸。意欢却害怕,娇娇怯怯摇晃如彬的胳膊,“父皇,父皇,您千万不要打二姐的屁股,姐姐会疼的,母后会疼的,您也会疼的。”“哈哈哈。”如彬笑着将小女儿在怀中揽得更紧。玲珑则是再也听不下去了,再次坐了起来。

怀殳知道父亲是来劝慰母亲的,他最是个聪明伶俐的,也不意停留,牵过妹妹来便要告退。只是平日里这小遹王与丹扬亲厚,临出殿门之前还是忍不住要替姊姊说话,“父皇,母后,儿臣愚见,帝女不同于民家女。国婚之仪,合二姓之好,重在上以事宗庙。当今不乏出身名门的所谓‘饱学之士’。可在二姐心中,倒是果敢血性的男儿更能搏她青睐。那些个为锡鑞箭头所慑之人怎配得尚公主?太平日久,必又现自诩‘建安风骨、名士风流’之徒,这绝非社稷之福。”如彬与玲珑都看着眼前的锦衣少年,直身而立,侃侃而谈,却早已不再惊奇。怀殳幼而聪慧,不是虚言。五岁时宫中临安殿于夜间失火,如彬带了他登城楼远望,不成想这小小孩童竟然牵了父亲的衣襟避到暗处相告:“夜晚仓促之间,当防备非常变故,勿让火光照到您。”如今怀殳八岁,兼具了怀殷的沉稳与怀馨的慧黠,便是相貌气度也各取父母所长,为诸皇子中最为俊美的一个,又怎能不受钟爱。

孩子们也走了,殿宇之内便只剩下如彬与玲珑。玲珑眸色沉静,不作声,也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如彬便只当她还在气恼女儿,啜一口身边的清茶,又从袖内取出一串湖水碧的冰玉拢到她玉白的皓腕上,笑一笑,才淡淡道:“暑日里万勿动气。我已将那丫头禁足,更罚她抄写《辞婚表》百遍。想来她也该记住教训了。”玲珑听了却是轻哂,凤目朝他一挑相对,“你就继续纵着她吧。怕是真有驸马上辞婚表的时候。”他的笑容未改,波澜不惊,更添戏谑,“那要如何管教才好?把她揪过来揍一顿,让我们解解恨。”她也恼自己,再怎么赌气,终还是在他衔了会心笑意的注视下无法坚持,末了便顺从于他,“行了,行了,知道你只会对儿子发狠。女儿便是翻了天,你也舍不得。”望着她只以眼角斜瞥自己的愤懑模样,他抬手便在她额际弹了一下,“不用激我,你对扬扬不也是一样的娇惯。她还不到十六岁,嫁人的事急什么,在我们身边再多留几年不好吗?”“表哥”她还是黛眉轻拢,语声郁郁,“我不快不只是为了扬扬。”“嗯?是谁?”他转首看她一眼,以目相询,跟着又挥手,“如果是馨儿,你便什么也别提,我难得清净几日。”她却微微合目摇头,“不是馨儿,是殷儿。他要选秀,你为何不告诉我?”

如彬微微怔愕,“你是如何知道的?殷儿对你说了?”她却将目一挑,深吸一口气,“这果然是真的。不过不是殷儿,是昨天哥哥来问我。而哥哥,却是听淼淼说的。”他的心中有些疑虑,深思片刻也不得其解,“玲珑,我只下旨不再充实掖庭,可并不能限制东宫。本来答应了孩子,这事我来讲与你。至于淼淼和璟瑓怎样得知,我也弄不明白。”说着他击掌三下,勤政殿总领内监小召便托着一个鎏金蟠龙托盘进来。如彬顺手拿起盘中一张金屑末浅云蜀纸,待等侍从退下才交到妻子手上。点洒金辉的玉白色笺纸上,是太子怀殷纡徐有致又峭拔从容的笔迹,细细所列皆是女儿家芳讳。玲珑的目光自那一个个名姓上跳过,仿佛能够瞧见蕴藏在美妙字眼下,如圭如璋,令闻令望的佳人儿模样。而她们所冠以的姓氏更无一不是高门显族,煌煌世家。

“连位份都定下了,如何还需选秀。正妃呢?太子正妃是谁?怎么会空着。”玲珑的神色一时迷茫,顺手把笺纸丢在如彬怀里,竟是带了孩子一般的倔强。“太子妃还能是谁?当然是淼淼。殷儿是想由我来告诉你,也告诉璟瑓,他自会与璟家再一代的荣华。”“呵呵。太子对外家真是有心了。”她的心中忽有说不出的滋味蔓延开来。他看出来了,揽过她的身子,轻声安慰,“我们是我们,殷儿是殷儿,你要体量他。”儿子是她生她养,谁不体量,她也要体量,只是瞧了那排位,倒生出几分疑惑,“就定下一个侧妃,居然是司徒家的女儿。我还以为会是梓瑶。殷儿打小便常常出入苏龢的府第,对梓瑶的情谊丝毫不逊淼淼。怎么,却只给了庶妃的位子。难道殷儿也信了司徒姌会是凤命。”他的笑容稍敛,“凤命?不过是寻常官宦人家,司徒惟也不怕折了女儿的福寿。” 他边说边又执起笺纸,话音带了欣慰,“东宫之中,正妃一人之下,便这侧妃与庶妃尊贵。殷儿定下司徒家的独女为侧妃,同时也要纳苏梓瑶与骆阮两个庶妃。梓瑶不用说,虽然那个爹迂腐些,可女儿倒是冰雪聪明的,又深谙殷儿的脾性。珞阮么……”她的目光幽幽一转,也扬眉笑着接过话来,“珞家亦是当年托孤的忠臣,三代官拜大将军,族人在军中为将者众。只是如今四海升平,鲜有战事,自然朝中便是文官天下,听闻珞家这些年来多受司徒丞相压制与排挤呢。难得珞氏一门武将,男丁兴旺不说,女儿个个姿质美丽。那珞阮我也见过几回,比淼淼还大上一岁,真是貌若凝琼,净瓷似的小人儿,更工于琴书,未及及笄芳名便已传遍京都了。司徒侧妃在这青梅竹马又绝代佳人的环伺之下,东宫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真不知殷儿这是尊崇司徒惟,还是别有用心了。”他是眉目不动,也不置可否,倒指指那名册又提到一人,“其余的这些女子,不论是嫔也好,良娣也好,多出于功勋世贵和士族大姓。殷儿成年了,作为储君,他自是要以婚姻尚阀阅,培植自己的势力。只是我没有想到,他居然还选了陈芷莫的内侄女陈嫣为庶嫔。这些年来,我对陈家一向冷淡,她父亲辞相之后,几个兄弟都不过是一些品级不高的闲职,眼见着没落,亏得还有毅儿替外家撑着。想必殷儿念及长兄素来待他们几个幼弟亲厚,又对你孝顺,才会有此选择。也不怕我们吃心怪罪他,还真是个重情的孩子。”

玲珑勾勾唇角,“他的情还真不是一般的重,召集这一东宫的女人,竟跟排兵布阵似的。”如彬低头听她说话,终忍不住泛出笑来,只是那笑意却显别样的邃深,“这便是帝君的权谋。”她重又垂下眼帘,很长一段时间静默后才开口,“表哥,你不觉得我们的殷儿,他可怜吗?这多么的女人,谁是他真心所爱,谁又是真心爱他?”她的手抚到他的膝上,被他极自然的笼住,温软柔荑卧于掌心,俩俩相依却不得宁静,他面露倦意更轻轻叹气,“我们的儿子,我也心疼。”

第七十二章:一往而深

长安宫含章殿例来是帝君入夏起居之所,西殿作御书房,东殿便为避暑的寝宫。殿外花木丛簇,斜阳浮云半掩,殿内清静幽深,博山炉熏香如雾。杏黄色二龙拱壁团光纹单纱帘轻轻一扬,青衣素颜的小人儿云袖飘曳,玉步缓缓,不若寻常地含怯走进来,竟是没有靠近御案,只在门口处便委婉跪拜,“儿臣给父皇请安。”没有宫人随侍,如彬斜倚于椅靠上,一卷书册握在手中,面上不见丝毫情绪,也未作答。

丹扬不敢再出声,又不甘心只默默跪着,时不时偷瞄一眼,唯见父亲半垂深眸,身边一盏“雪泠凝翠”,茶汤葱郁如玉,嫩芽舒展,上下沉浮。跪了足足有一刻钟,她终是忍不住,轻轻吭哧数声,跟着竟撒起娇来,“父皇,父皇……”如彬只在心中轻叹,容色依然深沉,放下书卷瞥了女儿一眼,淡淡开口,“《辞婚表》可抄完了?谁许你离开的鸿宁阁?”丹扬知道父亲还在气恼,却听得出这怒意不过是强弩之末。她的眉眼略细,急急迎上目光,声音拔高带了哭腔,“父皇,您怎么不心疼孩儿啊?”“住口!暗持弓戈入东宫,你行同悖逆。”如彬虽未现震怒,可眸色清寒,话中自有不容置疑的威严。若换了旁的帝子皇女怕是便被骇住,只这丹扬却是丝毫也不惧,“父皇,儿臣拿了赤凤弓与凰翎箭不假,又不是冲着太子去的,何言冒犯。”说着说着她竟不管不顾地拧身而起,直奔到如彬身旁,颤颤巍巍伸出小手,一下子便泪如雨下,“父皇,在东宫,太子已罚过儿臣,您看,您看啊。”如彬吃惊不小,盯紧那粉粉团圆的掌心,果然左侧的相较右侧肿高了不少,更有一道青痕压着一道紫迹,他又爱又怜地抚过去,疼得那小家伙立时蜷曲了纤指。

父亲果然动容,丹扬的心中欢喜无限。忍了这大半日,任凭众人苦劝连金创药都不曾用过,便是要保留好这罪证等着哭诉的这一刻。其实手上伤重,那屁股上的也一样不轻。回到寝殿遣散了宫人也曾褪下小衣细细瞧过。本来白净娇嫩的臀肉红红的一片,双丘高峰处在扭摆之间最为吃重,一绺一绺的笞痕是悲惨的颜色深重还交错着隆起。指尖轻碰,胖嘟嘟的臀瓣便忍不住地瑟缩。亏得都抽在靠上的部位,若落处再朝下些怕是坐下来都有困难。这被打了手心还好说,被打了屁股该如何启口。来的一路上,小人儿也是思来想去,反复筹谋,最终还是放弃了在父亲面前提及自己受苦受难的娇肉。如此的委曲叫人生生咽下,怄得她咬碎银牙,只是无可奈何。

“儿臣不是故意违旨,是,是手伤得重,根本就写不了字。”丹扬最懂得乘胜追击。“你用左手写字么?还敢在朕面前强辩。闯出这么大的祸来,连你母后都被气着。便是殷儿不教训你,朕也饶不过你。”如彬虽难掩疼惜的神色,口气还是生硬起来。听到言及母亲,更觑着面前幽邃的目光,丹扬立时改换攻略,密密羽睫一颤收敛娇容,紧紧靠上御座再次拂襟跪下,“让母后忧心,是儿臣的过错。儿臣知错,请父皇责罚。您罚得越重越好,扬扬以后再也不敢了。”轻言软语,她绝口不提以箭射人之事,只高高托起右手摊平掌心,真像是心甘情愿要等着挨打一般。如彬如同看戏,可就是拗不过女儿这份娇楚,斜睨着听她说话,削唇淡勾,“别以为此事能轻松过去。这顿打与你记着,以后若再敢胡闹,决不轻饶。记住没有?”

“父皇,您可算是笑了,气消了吗?”丹扬眼波转处,似有透窗而入的落日余晖漾在其中。“回你的鸿宁阁,罚抄的百遍若是完不成,今晚就别想吃饭。”父亲愈是语气清冽,她便愈是句句相随,绕指成柔,“不要再生气了行不行。儿臣还指望着您帮我哄好母后呢。”她挪动到父亲的身前,抚住他的膝头轻晃。如彬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叹息摇头,终还是低低道了一句,“起来吧。”“谢父皇!”小丫头得意忘形,一蹦而起,却忘了不久前受过笞难的娇臀禁不起如此的跃动,两团肿肉使力上抻竟是胀胀的还刺生生得疼。“哎呦!”丹扬吃痛不过,双手都捂到臀峰,刚刚直起的身子也缓缓蹲下来。

“怎么了,扬扬?这又是怎么啦?”如彬被吓了一跳,急忙抻手扶住女儿。“父皇,父皇,您要替我狠狠教训怀殷。”如彬已然猜出了大概,只是故意扳起脸来逗她,“你三哥一向疼你还护着你。不过是打了几下手心,至于如此不依不饶吗?”丹扬的小脸儿憋得通红,忍了又忍,终是耐不住“哇”地哭出来,“父皇,三哥他,还打了我的屁股,用箭杆抽的,可狠可狠啦。”如彬朗声而笑,再次摇头,“扬扬,朕与玲珑都不知该拿你如何是好。”丹扬自然懂得见好便收只是不改娇俏,抺了一把眼泪,绕到父亲身后,改为攀了他的肩头摇晃,“四哥说得一点儿没错,父皇您就是偏心太子。难为他从哪里凑来那么多孱弱不堪的男人,真是让人失望还寡味。如若大璃的好男儿便都是这样的,儿臣宁可终生不嫁,永远陪着您与母后。”“胡说。”如彬对于这宝贝女儿也是心疼又无奈,他的声音似漫不经心,“这些人也是殷儿细细参详过的。你莫要错会了你三哥的苦心。他是觉得的你打小便刚硬,若是再碰上个有气性的,怕你嫁过去会不和睦。”小人儿听了轻轻一哂,梗直了脖子,“儿臣无意驾驭别人,也不会轻易为人驾驭。我是您与母后的女儿,天家金枝玉叶自是要嫁与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与他一生一世白头偕老。”如彬望着小女儿沉浸于闺梦之中,倒觉得有趣,拍上小手问她:“不知吾儿心中最好的男子会是什么模样。”丹扬的笑容像烛火似的一跳,眼前掠过的竟是那双蓝眸,她悄悄低头慌忙掩饰,只是声音不改骄傲,“儿臣心宜的是像父皇一般伟岸的男人。睥睨天下,一笑众生欢,一怒倾人国。”

如彬笑容清淡,指尖轻扣案头,“父皇也并非你想的一样。再说,这世上也很难有如此的男子,便是有,怕是朕能容下他,你三哥也容不下。”他的目光润了笑意只是透人心肠,跟着又问一句,“扬扬,你在东宫时遇到了楚烈?”丹扬先是有些怔忡,又想起那人那人在兄长面前驯顺拜伏的姿态似是体味到了什么。小人儿垂首敛眉,重叠起明净的目光,轻轻启口,“父皇,世子是去了东宫,儿臣在纱帐之后,隐隐瞧见他像是向三哥回禀什么事情。后来,儿臣惹怒了三哥,众人皆被遣散,也不知他的去向。”如彬抬眼瞧着女儿,依然是方才的话头,“你们只是幼年时见过一面,倒还相熟。”“谁让他长了那样一双奇异的眼睛,总会让人瞩目。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只有丹扬敢如此回答父亲的问话,全无尊卑礼数。如彬缄默片刻,再开口时慈爱依旧,“你回去歇息吧,朕自会安排医女与你疗伤。”

“父皇……”她在此时还不想离开,莹莹晶眸流光灵动,“您若真心疼爱孩儿,便不要将我草草嫁了。”如彬淡然听着,长眉微蹙,“扬扬,莫说你母后与王兄对你选婿之事费尽心力,直是层层定夺才从满朝文官武将中选出这十数人来任你挑拣。你所得的自由已然让大璃所有的帝姬、郡主们羡慕。她们,包括你的长姊,朕的雪儿,谁不是到了嫁龄便被父母或兄长指婚,嫁给从未谋面的男子,半分余地也无。更有不幸者,以骨肉为羁縻,去家离国和亲番夷,终生不得回朝。如何你犹嫌不足?”气氛是微妙的肃然还僵持。丹扬却只撇撇小嘴儿,“儿臣便是儿臣,不是旁的帝女。”“那你要怎样?”从小到大,打过多少回,训过无数遭,只是不改脾性,如彬不由撤袖失笑。“父皇决定把儿臣嫁给谁呢?”她低低地相问。“朕还没有决定。既然你想陪陪父母,便在我们身边再多留两年吧。”他淡声应着女儿,无波无澜。“求求您,把扬扬嫁与扬扬喜欢的人吧。只有喜欢的才嫁。”话是那样拗口,她依然大着胆子说出来。“回去。”他还算是平静,她还依然不动。“父皇,父皇……”丹扬拽着父亲的袍袖不肯放开。如彬静静看她半晌,隽秀的身形,清媚的面容,深深浅浅透着倔强,终于半是宠溺半是无奈地点头,“知道了,你喜欢的,才嫁。”得到如此肯定的回答,小人儿展眉而笑,那一瞬心中如饮饴蜜。牟平与小召都守在殿外,总算是见着战战兢兢踱进去的丹扬帝姬一步三跳地出来,更冲着他们俏皮地眨眨眼睛,一溜烟般便不见了踪影。两人大大松了口气,还未等额手相庆,岑寂如水的宫殿内传来主人辨不出喜怒的呼唤:“召太子速来见朕。”

天际彤霞无边,铺陈如火。太子怀殷奉召而来,浅回轻风拂上他白底蛟纹的长衫,永远沉稳清雅的面容此时却隐隐含忧。“牟总管,你可知父皇急着唤我,为了何事?”他静静看着牟平,重瞳眸中依稀漫上夕阳的色泽。牟公公忙着躬身,“太子殿下,奴才也不得而知。只是,只是……”边说,那人瞥一眼少主人袖畔,复又缓声,“殿下,刚刚丹扬帝姬来过。”怀殷的眉峰微锁,笑意倒从容,只在心中计较,果然是让那小丫头占了先。他不敢再耽搁,曲身进殿。

此时暮色近晚,灿灿金晖自面山而置的朱紫长窗斜射入内,透过“纳福迎祥”图案雕花的镂空,圈圈点点遍洒座席几案,却是不变一室静穆。如彬并未端坐于飞金嵌银的蟠龙大椅上,而是隔了几幅深垂的幕纱,负手独立窗边。挺拔修长的身影,相浴光影晕红,清远如山。听到有人进来,他并没有回头,只是沉沉地开口,“殷儿?”揣着心事,又本来畏惧,怀殷心中遽然一紧,脚步也凝滞,急忙跪倒,“儿臣参见父皇。”如彬这才转身,点点头,面色有些许疲倦,声音仍旧漫然,“唔,你来了。”说着,他又瞧了一眼红木御案。怀殷会意,立时起身过去,先握了握茶盏,试出那水温正是父亲心宜的七分烫度,又用银夹从一旁的流纹玛瑙碟子里夹了两小朵干菊放入,待等菊瓣稍稍舒展,这才双手捧了过去,谦恭俯首,“父皇,饮些茶吧。”如彬抿了一口,稍稍和缓神色,看着身前的儿子,还是素日里淡淡的语气,“今夏的暑气重,昨夜里那样一场急雨,也难消溽热。”“是的,父皇。”怀殷低垂着头略显拘紧。如果是考问功课或条陈时政,他多能侃侃而谈,对答如流,可一但像此时这样闲话谈天,他便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其实不只是口无遮拦的怀馨与丹扬,便是隔了母的怀酘还有那个小不点儿的怀殳都曾当面提及过父亲对自己的维护与偏爱,任谁都是一脸愤懑还艳羡的神情。怀殷常常在想,也许他们嫉妒得没有错。父亲律己与律人都近乎严苛,对皇子的教养犹甚。大哥是长子,才干卓绝,克勤至孝,群臣敬服更为父亲在宫内朝堂的臂膀,仍会有被训斥到不敢抬头的时候。更别提从不曾驯顺过的老二与老四,竟是打着骂着才长到今天。便是五弟,耳闻则诵,过目不忘,人人谓之神童,周岁封王可见父母钟爱之隆。可刚进上书房读书时,自恃聪明,仗着得宠,耐不住卯初入学未正方散的辛苦,时时吵闹怠学。饶有母亲苦苦拦着,还是被父亲狠下心来教训过好几回。怀殷都忘不了幼弟哭哭啼啼趴在床上,光溜溜的小屁股上一道道戒尺伤痕交错重叠,红通通得足足肿起有一指来高,母亲坐在一旁掉着眼泪涂抺药膏,小家伙的哀叫是一声比一声凄惨。

旁人皆如是,唯有他不同。他从没挨过打,便是训责也是屈指可数的两三回。怀殷自认在诸兄弟中绝不是最乖巧听话的一个。六七岁时,没有丹扬,没有怀殳,也没有意欢。他与怀馨住在中宫凤仪殿的偏厦。夜半更深,小兄弟俩趁着褓姆熟睡,偷偷跑到父母所居的寝殿门前,先是他摆出太子的气势挥退守夜的宫人,然后便与弟弟一起,侧着小脸儿紧紧贴住虚掩的大门,仔细分辨殿宇深处的声音。其实也听不出来什么,不过是父亲低哑的语声混着母亲“咯咯”轻笑。可他俩就是想弄清父亲说了什么才让母亲如此欢愉,你争我抢地将整个身子全靠到门上。一个不留神,大门被“吱哑哑”推响,那动静在沉沉深夜不啻惊雷。“谁在外边?”一句怒喝,两个小人儿皆被骇住,双脚像被钉子钉入了地上不能动弹。宫灯被次第燃起,映照母亲长发披散,父亲薄衫半敞,二人都是凌乱的模样,怒意却一个比一个盈盛。“父皇,母后,是怀殷要来的。”怀馨先指着哥哥颤颤开口,带了挣扎喘息。弟弟说得没有错,这的确是他的主意。他不知该辩解还是相应,只觑着父亲深寒的目光,唇舌便已打结发木,什么也说不出来。“不要,表哥,不要……”母亲由怒转惧,伸手扯住父亲。“有其母必有其子。看到没有?都与你和璟瑓一般模样。”父亲大力甩开她,额角都绽出青筋,几步就走到他们面前,居高临下,探臂过来。怀殷吓得瑟缩了小脑袋,仍是感到似有一阵风从耳际掠过,带了惊栗到毛孔的凉意。“父皇,父皇,我……”他紧紧闭上眼睛却不忘求饶。“啪啪啪啪啪……”一连串巴掌扇上皮肉的脆声在身旁爆响。“呜呜,父皇,不是我,真不是我呀。母后,母后,救我,救救我。”怀馨的哀哀泣诉将他唤醒。怪不得自己只听到声音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意。原来,竟是弟弟被父亲提着领襟几乎双足离地。雪青色云帛寝衣连同内里的小裤都被褪下一半,不停扭动的臀峰处,杂乱的指印是深红色的,有如茜纱窗上疏横的树影。他总想着用一双小手去遮挡,可总会被更使劲地打开。如何挣扎,也躲不过冷硬的巴掌又重又实地掴打。臀部抽搐着渐渐殷红成片,他也不再哭喊争辩了,忍着眼泪,咬牙呜咽着盯着立在一旁的自己,目光中有恼怒还有嫉恨,更多的却是灰心。母亲也冲过来,又叫又喊地从父亲手中解救下弟弟,抱紧在怀里,“儿”一声“肉”一声地哄着。怀馨也一样揽住母亲的颈子,趴在她的肩窝口中含糊不清地撒娇抽泣。父亲这才转身看向自己。怀殷抬不起头来,胆战心惊地也将手护到身后。似乎听到一声轻叹,接着便是明显退却了怒意的话语,“殷儿,你是太子,是储君,一举一动皆要合乎你的身份。”不过是薄责而已。其实也已料到,不论什么样的风波,到他这里,便会轻易过去。

第七十三章:巨海化夷庚

父亲坐回御案,隔开一段距离,反而让如殷感觉心安。“扬扬在你那里胡闹了?你又何必同她计较,你妹妹就是那样的脾性,朕都对她无计可施。”如彬带着笑意开口,但即使是语气亲切温和,仍能让人感到威慑的气息。怀殷有些委曲,他明白,若是换成怀馨定会申辩几句,至少也要向父亲倾吐那丫头在东宫的种种“恶行”。可是话到嘴边,还是被咽下,他使力抿了抿薄唇,头俯得更低,“儿臣虑事不周,让父皇、母后忧心。”如彬修狭双目微微一扬,看着在夕晖与暮灯交错光影中侍立的儿子,略略显出失落又带了惧意,他只在心中轻叹,声音依旧安宁,“没有人怪你,不必总是这样。”怀殷闻言稍微放松,可还是没敢抬头,接着又听到父亲缓声吩咐了一句,“如彦带了他的子婿林楚明日抵京。朕会召见他们,主要是筹议海运和在泉州设立市舶使事宜。他素来不见朝臣,议的又是你力主之事,到时只你来相陪吧。”说着他更为感慨,“这多么年,直到贵母妃薨逝,如彦才被父皇恩准于天长节时回东都贺寿。只是他早就习惯隐于人后,除了父皇便仅与几个兄弟私会,你们这些小辈儿竟是谁都不曾识得他。抛开过往,如彦终是朕的兄长,你的伯父,于情于礼还是该见上一见的。”

几案上放着个水晶琉璃瓶,半透明的彩绘琉璃层层叠叠将如彬渐次低垂的目光折入沉肃的色泽深处,越发衬得一室静穆。曾经的琅琊王,几欲篡夺储君之位的萧如彦,十数载宗室朝野的禁忌。怀殷还是第一次听到父亲向自己提到这个人。本不敢深问,只是语及海运,这为他自幼便莫名热衷之事,难免不让人兴奋。眸光重闪如星,他极力按住面上声色,大着胆子看向父亲,“父皇,我那条陈……还以为您不会……”他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大璃自立国数代伐掠四夷开疆拓土,可多是重陆轻海。正所谓“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君王视“仁”高于“智”,自是要将安定的江山置于易动的流水之先。怀殷好读《海涛志》、《星槎胜览》和《西洋番国志》等航海籍册,为此没少被苏太傅以及身边的经师们训戒。直到岁初,他有感于党项诸部与天朝日渐交恶,西陆边贸屡屡遇阻,这才鼓起勇气递呈了一道筹谋许久立意“经略海上”的折子。只是过去大半年也未获父亲只言片语回复,让他一直惴惴。

如彬则再次凝神审视耐不住靠近过来的怀殷,唯见他急切之下依然神容清隽,不见分毫同龄之人的躁动稚气,只一派温润深远。那为父的不急不徐开口,缓缓展颜,带了几分欣赏的意味,“‘舟楫为舆马,巨海化夷庚’,吾儿心胸果然非常人能比。”“父皇!”言听得父亲竟是说出了自己条陈之言,更有难得的嘉许之意。若作常礼,他此时便该一掠衣襟谦卑跪倒相辞,可膝弯微曲了几次,还是没有那样做。默默中,他又前行了半步,竟如孩子般微蹙了眉头紧声相问:“您,您真得这样想?”“是。”如彬一字落地。怀殷似是如释重负,又似受宠若惊,欣喜难言,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只轻轻地,对着父亲露出无声的微笑。

“痴儿。”如彬慨叹摇头,只不变宠溺神色。有宫人进殿奉茶,却被挥退。“想做之事,该做之事,放手去做即可。父皇信你。”未等儿子回应,他又转首看了看半铺于身后书架前的一轴画卷,款识中“萧殿”两字书写得龙飞凤舞,怕是只有靠得近些才能辨明清楚。如彬眼中别有意味,“你大伯为皇子时便精研诸国律法与夷俗夷语,多次代父皇巡海,屡有进言提举市舶司,对海外商船除舶脚、收市、进奉外重加率税以盈国库。只是父皇临朝更注重‘振纲常,敷文德’,对番商推行宽入薄税不以为利,鲜有理会如彦的主张,常斥他为人市侩,有失天家风范。没成想如彦废黜这十余年,倒是展开了手脚。昔年家财抄没,朕念及兄弟情谊,离京时将毕罗母家陪嫁的妆奁以及她的一些私产赐还,全被他悉数变卖。先是与番商接触,贸易获利,渐次发迹后又购海舶组商队,出入南夷诸国,通贸海外。如今他早已积蓄为南地巨贾,拥过洋大船逾百,只手操纵泉州等多地港市。只是这操资交捷,起落不常,海上更时有飓风之险。三年前,他困于吕宋礁岛数月之久,九死一生,虽然平安得返,终还是为父皇得知,被召去东都训责一番,再不许他出海。船行也交由那又是养子又是女婿的林楚打理。这些年来,如彦多有密奏,提议朕造‘宝船’,遣使者,布纶音往夷域,宣威海外。更是言及通番市舶之利甚厚,所得动辄百万计,可以济国用。这两项与你条陈所列相符。朕也思考良多,经商之利与经国之利并无相逆之处。想那海上通商古来有之,只要措置得当,岂不取胜于加诸百姓身上的田租、调赋,正可宽减民力。”

父亲所言皆是心中所想,怀殷忍不住蜷起手指,酷似母亲的浓浓墨睫深处,双环的微光悄藏闪烁,“父皇,大璃之天下,疆域之袤,海槽之富,兵力物力之雄阔,过于前朝。”如彬初时不语,眸深如海,沉静又从容。停了足有半柱香的功夫才又启口,“这天下,迟早都是你的。只是,殷儿,为君者方知‘为君难’。天子置身黎民之上,若治得其道,则此位可尊;倘若失驭,便是匹夫亦不可为。这样的忧惧,不是常人可以体尝的。”

“儿臣受教。”如此推心置腹的时候,怀殷也无暇多加思索,只依着心意进言:“父皇,您常教导孩儿为君者居安思危。如今清明吏治也好,充盈国库也好,固本之策,亦为御敌。西北党项虽不算强虏,却也有压境之势。密报早闻,党项诸部以继迁贼人为首谋议建国叛离日久,我们与他们迟早会有一战。党项地处西疆,境域虽广却多为不毛之地,只盛产岩盐。朝臣奏议‘绝其青盐不入汉界,禁其粮食不及蕃夷’,以断敌命脉。此谋略听之有效,可前提是要保证与党项接壤最多的北戎也需依计方行。而恰恰那绪宏可汗在罗质王咄奇的裹挟下,于我们和党项之间摇摆不定。”

“那你意如何?”如彬悠然如常,口气不催不迫。“父皇,若平党项,须先定北戎。”怀殷的声音冷静清晰。“该如何定呢?”如彬语声平淡,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怀殷心念电转,忽地扬眉若剑,“和亲北戎,拥楚烈上位。”如彬于案下扶在膝头的左手轻轻抽动了几下,面容上看似一笑,却有一缕幽深意味在那黑如夜的眼底轻轻漫染开来,“所以,在东宫,扬扬的择婿宴上,便去了楚烈。太子,还是世子,这是你二人谁的计策?”

“啊,没有,不是的……”怀殷只觉脑中一懵,不知道怎么又一下子话题竟绕到了丹扬身上。父亲还在看着自己,他可从没想过要远嫁妹妹,更是不能连累挚友。“父皇,历来和亲多是妻与番主宗室女,谁会舍得扬扬。而且楚烈来找儿臣是因为他和怀馨……”脱口而出的半句,便悔得他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如彬也是疼女心切,多疑则乱,本打算就此止住,可突然间听出儿子话中有话,这才真是阴沉了面孔,“怎么还有馨儿?楚烈同馨儿,他们做了什么怪不成?”看到父亲长眉牵动,怀殷只觉得足下温软的丝毯都化作寒凉直蹿上来。在父母面前,他自知比不了怀馨与扬扬,甚至连怀殳和意欢都不如,他不会撒娇耍痴蒙混过关,因为他从来不敢也不想对他们说出哪怕一字半句的谎言。怀殷将头垂得极低,仿佛闯出祸事的不是那两人,而是他一样,“父皇,昨儿晚上,在怀馨的宅子,怀馨与楚烈起了些争执。”“昨晚?他俩有什么好争执的?你如实地说,不许欺瞒朕。”如彬越听越糊涂,只是猜度不会有什么好事。

“您与母后一直在催促四弟立妃,怕是锦瑟早已知晓。她清楚怀馨的性子也明白他的情谊。所以她,她托人找到楚烈,想要回到北戎去。昨晚,楚烈去了他们府上,便是商议此事。只是怀馨哪肯舍下锦瑟。两人言语不和,便争拗起来,都受了些委曲。楚烈找儿臣,有向四弟赔罪的意思,也是怕怀馨误会而迁怒他表妹。我当时一心想为他俩调和,所以才留了楚烈在东宫宴席上。”父亲脊背挺直,晚风透出帘窗拂来他身上华贵的气息,却是让怀殷感到一阵紧似一阵的心悸。

“呯”地一声重击,含章殿中结实的紫檀长案也是一震,如彬目光咄咄,怒意忽起,“什么争拗,是打起来了吧。你少替他们粉饰。那个业障,他是嫌自己的风评还不够好,还是嫌那个女人的话柄不够多。一个亲王,一个世子,半夜三更竟为了女人动手,他们不要颜面,朕还要呢。”边说他更是长臂一指,重重冷哼,“去!你这就把那个祸根给朕扭来。整日里都是你母后千阻万拦,越是惯着他,越是生事。这回绝不能再宽饶,现在就传杖,非要好好教训不可。”

隐入西山的娇阳照得父亲头上的玉冠灼灼刺目,在这瞬间,怀殷的鬓发间都渗出汗来,“父皇息怒,实在是没有那般严重。真得就是言语不和争执了几句。他俩的脾气再急再犟,终是还牵扯锦瑟,断不会有过激之举。”说着,他又觑父亲面容近前一些,“至于风评,您更无需担心。昨晚是在四弟的宅子而不是王府,下人本就不多,且全为心腹,绝不会有一字半句传将出去。此时怀馨业已出宫,倒是您若急传他来动杖笞挞,反而会阖宫尽知。更怕到时四弟与锦瑟之事流言又起,便是楚烈也无法再在京中立足。于大局大事计,父皇,您还是饶了他们这遭吧。”怀殷端端垂首,神色紧张又恭顺。如彬的目光变了又变,虽不见和缓,却也不及先时怒盛。他默然半晌,才切切开口,听似发狠又像是分辩什么,“朕就是今天不教训他,改日也会让他长长记性。至于那楚烈,你更要替朕叮嘱。朕许了他的,必会予之。让他最好本分一些,莫要用多了心思,走错了路。”怀殷不知该如何答话,正思忖间,父亲已挥手令他退下。

“锦瑟啊,锦瑟……”一声又一声深深浅浅的呼唤穿过帘笼。小人儿辨得出那是爹爹与娘亲的哀唤。内堂灯火摇曳,依稀能感到有人轻轻攀住了自己的肩膀,可她就是无法睁开沉沉的眼睛。潜藏在暗夜中的梦魇竟又回来了。东方的天际,弯月如刃,清灵湛亮,却无一丝生气。马蹄踏碎了飞雪,厮杀与鲜血,悲嚎与狞笑。亲人的脸庞一个接着一个浮出她的脑海,他们的面色是那样的苍白,瞳仁都涣散开来,如同没有感知的布偶,在刀戈下断肢裂体,血浆如注。天地赤色尽染,娘亲站在爹爹与哥哥们的尸身前将一根金簪深深插进喉咙,竟露出了凄美绝伦的笑容。

那是沉淀了多年的伤痛,像条不息的暗河,还在心底静默奔流,突然间便会澎湃出波涌。单丝被下,锦瑟的手足冰凉,脊背间似爬满道道烙痕般钻心噬骨。她忍耐不住流泪,渐渐哭出声来,每一声悲泣都发自深喉,腔子里都似是有什么会急呛出来。“锦瑟,醒醒,锦瑟。”惊惶的呼喊直入耳中。小人儿猛然一抖,旋即又被人在怀中紧紧圈住,按实在赤裸裸的胸膛上。他柔软凉滑的肌肤似有一股难言的力量,贴着她,便能驱赶走那纷乱而惊恐思绪。他又伏到她的耳边柔柔诉说:“锦瑟,不要怕,我回来了,那都是梦,是恶梦而已。”她能听到他沉稳而绵长的呼吸,悸动与不安在一丝丝退却,泪水却再一次迷离。清醒之后,臀肉上开始时断时续地抽痛起来。她不知他是何时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可她知道他是如何离开的这里。锦瑟支起手臂,使力要推开相贴的肉身,微微嘶哑着声音叫喊,“你走,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任由那小身子在怀中扭动翻腾,怀馨依然细心帮她轻拢睡袍避开伤处,更含着温意絮絮相述,“傻丫头,就是因为哥哥走了,你才会再有梦魇。所以,我必须留在你的身边,陪伴你,保护你。”这样深情无边的话语,却泛出她眼底清冽的怒意,“你,何尝,不是另一个梦魇。”

第七十四章:会合何时谐

猊兽熏香,卷帘半垂,因是夜半时分,内堂原本高悬的明灯都已熄灭,只余床檐边上一溜八角流苏水晶灯透出静谧的光亮。怀馨斜倚锦靠,暗青色绣金棠梨团花寝袍扣袢未系,底下白绫单裤似雪。完美无瑕的面容,俊逸闲洒的姿态,哪里还辨得出上晚此时此地那凶煞一般的骇人模样。他近在咫尺,气息拂上耳际,一缕温热扫过她的肌肤,却令小人儿于羞燥中又绽出寒栗。

锦瑟刚想避开他的身子,下颌便是一紧。“你的怨气还真是不小。”他渐渐收紧指尖,含笑迫视她,薄唇缓出血色,极力退去七分忧惧与三分怒容。“放开我。”锦瑟语声不变空洞,肩背僵直,如何也不肯再乖乖就范屈身于他的颈窝。“哼。”怀馨透出低噎的笑,竟伸手探入那宽松轻薄的百鸟回纹长裙内,覆上隐有丝缕血痕干凝后的丘峰。本来两团丰腴腻滑的娇肉,轻缓揉捏于掌心明显感触到些微毛刺。娇躯禁不得地躲闪,他合眼窒息半响,终才调匀了呼吸,悄悄贴近拢住她的身子,小心翼翼地相问,“这一天我都不在,你没有好好敷药,可是好好用膳了?”她闻言直接蹙眉翻过身去,“不用你管。”他的脸色再次冷了下,淡淡直视,“好话说尽,昨晚的事,你该知道是谁有错在先,无需没完没了地激怒我。”她连头都不回与他,传来的声音更是似嗔似笑,“想再动手教训,请王爷自便,您的鞶带便在那厢的八仙桌上。”他“嚯”地便坐起,她也根本不去理会。

“来人!”随意理下衣襟,腰间只以蹀躞丝帛系住,怀馨赤足负手立于榻前。很快,一从宫人在府内掌事的内廷姑姑徐姬带领下鱼贯而入。徐姬曾是皇后在东宫时的旧婢,又为自幼看育赵王的褓姆,十数年来近身侍奉主人,心心念念都在他的身上,如同自己的儿子一般。她刚进得屋来,一眼就看到他光着脚站在沁凉的大理石砖地上,直是心疼得低呼,“王爷,足下是根,您怎么能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边说她也不顾怀馨的拦阻,一迭声地支使人取来软底睡鞋,又亲手给他穿上,这才退出一步去躬身相问:“王爷,可有吩咐?”见着如兹深夜,徐姑姑依然衣容齐整地随侍在房外,怀馨倒生出些感怀与歉然,他靠近过去,半是撒娇,半是责备,“姑姑,我说过多少回,你再也不要值夜,让他们侍候便好。”徐姬瞥了一眼纱笼内背身卧于榻上的浅霞色身影,徐徐吁气后才扬头看向主人,“王爷,奴婢不妨事。只是见您回府这样晚,又一言不发就安置下,心中不安记挂。猜度着您睡不安稳。”

怀馨笑着点头,“姑姑,还是你最疼我。我饿了,准备些夜宵吧。” 徐姬似是不经意地接口,“小厨房早就备下了。夫人这一天也不曾进食,您叫醒她,一起用些个吧。”他才转首,淡睨了那小人儿一眼并未答话。很快,几样小食摆上来,两碗御田胭脂米粥,配着四蒸四炸的花模儿小面果子,几碟精致小菜。怀馨未置可否,又是徐姑姑肃声问了身侧侍奉锦瑟的小丫头昭玉一句,“夫人的补药怎么没见?”怀馨闻言立时皱紧了眉头,昭玉的脖颈也跟着一缩,徐姬竟似是未知未觉一般,跟着又催,“愣什么呢,手脚还不快些。”

金枝缠花玛瑙碗也被端上来,药汤暗如墨汁,清苦带涩的味道掩不住一缕麝香的馥郁。“姑姑!”怀馨盯着药碗一时黯然,满目愧疚里透出更多无奈,“这么晚了,还让锦瑟喝药作什么?”徐姬却从容端肃,不急不徐地朝向主人垂首,“还请殿下恕罪。只要您留宿府内,夫人就必须服下补药。这是皇上与娘娘的旨意,谁也违背不得。”四下静得窒人。忽然间,榻上之人竟是直直坐起,一把掀开床帷。任是长发散覆,丝衣浮展,她扶了床柱起身,几步便行至昭玉面前。

清泠的裙摆静静垂落,怀馨能够感觉到她似有似无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却又仿佛根本未曾看过他一眼,那种无形的失落与悲伤迫得人呼吸也变得滞缓起来。只有近前的人才能听到一声抑到极低的轻叹,锦瑟神色空寂,茫茫然伸手,熟稔接过药碗。暗黑映入明眸,她只稍稍扬袖,便将满满药汁一饮而下。“好了,你们,都下去。”她又躺倒在榻上,还是清淡的语气,自那被浸得发乌的唇边飘逝,谁人不从,皆仓皇俯首退去。

不曾偶遇,怕是永远也不会懂得期盼。不曾拥有,怕是永远也不会担忧失去。长夜无边,怀馨静静伫立,思忖良久。忧惧也是一日,欢愉也是一日。他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折回床榻,俯得极近去亲吻她的额头,更有喃喃耳语,“锦瑟,乖,起来喝些粥吧。”她是无声无息,青丝纷乱,却依然美色滟滟。他如何肯罢休,再次攀上她略显削瘦的肩头,“起来啊,空着肚子喝掉那样一大碗汤药会坐下病的。听话,让哥哥喂你可好?”见她还是不理,他竟然伸手去褪她的小衣,“听着,我就数到三,如果再拗着不起来,一样重打屁股,绝不轻饶!我开始数了啊,一……二……”

这样的时候,那人竟然还有心情嬉笑,任谁再好的心性也难容如此戏弄。锦瑟猝然转身,寒眉威凛,“你,你,想做什么?”“哈哈……”怀馨俊美双眸在灯下恍似娇阳扫过。这,便是他期待的结果。“挨打,还是,喝粥。由你任选一样。”他微微眯起眼睛,邪邪笑意竟也扮得如春水汩汩流淌。“求求你,殿下,能不能放我一条生路?至少让我安静一个晚上,可好?”她的瞳心琉璃般晶莹,只是怒意旺盛。“又说出这样的话来,便是该打。”怀馨淡然开口,听到她的耳中却直冲得头皮发麻。

都来不及容人反应,小身子被倒提起来又趴伏着按落。不知他有如何的诡计,竟然坐在床边上,分开她的双腿,紧箍于自己一边膝头。向来的手法娴熟,直接扒落了小裤。她的头朝下,还骑着他,愈想挣扎,却被按得愈紧。奋力扭动了几下,便无奈放弃。实在是她羞赧于那处的密丛与花核竟无隔无阻地摩挲于他腿上一层柔软又光滑的薄薄丝帛。“不,不要。”只得将双腿紧紧夹住他的腿。“小妹妹,你想做什么?”他语声带笑,却有意用自己的双足迫力分开她死命想要缠绕的双足。

“怎么伤得这样重。我昨晚一定是昏了头。还疼吗?”右手抚在小人儿的臀上,左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施展他魅惑人的温柔,还是不忘就势将她的上身压得更低。“求求你,放开我。”她忍不住快要哭了。不是因为旧伤,实在是私处被扯得太开,又凉又痒还麻酥酥地让人惊惶。“说错话,没有责罚,怎么放开你。”他笑得得意,只语声阴沉,反正她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啧啧,这里,我是再下不去手了。你的肌肤太过娇嫩,没怎么用力,竟已青紫成片。夫堆雪之臀,如肥鹅之股,丰隆而有爱,曾为全身最佳最美最可怜之地位。却迎受此无情之鞶带,焚琴煮鹤,如何惨怛?怪不得你会羞恼如此了。是哥哥错了,只要你以后不再决意离开我,我也不会再向你施如此的狠手。好不好,锦瑟?”他的指尖戳戳点点她仍有些肿胀的臀峰,又顺着臀缝滑下,食指与中指的指腹还有意或无意地拂过已渐渐湿滑的所在,徐徐挑动彼此渐次紊急的气息。

“呜呜……”锦瑟回答不出什么,抽噎声也随着身子轻颤。“这里好不好?”他试探着拍打在她的大腿根处。“啪”,细肌丰肉被带起阵阵涟漪,跟着便浮起一个淡淡的红印。“啊,不。”她被惊吓到了,向一边闪避着扭开屁股。“再躲一下试试,是想被绑到床上去吗?”他一把拽了她回来,跟着便是一连串的巴掌。“啪啪啪啪……”一左一右,极有规律地抽上臀腿的相接处。他自认并没有使出多大的力气,可她还是疼得小脚丫耐不住地直蹬。“你怎么还打我?还能打我?”她又涕泪横流地质问。“就打你二十下。就二十下而已。”他在一分一分酌减手上的气力,更是边打边停下慢慢揉搓,从纤腰,到高挺的屁股蛋儿,到叉开的大腿嫩肉内里……

“萧怀馨,你,你根本不是人!”都能够听到他手指滑动时带了水渍的哧哧声响,她哭着也就只会骂出这一句话来。他丝毫也不介意,更是低头吻了吻那饱受摧折的小屁股,笑意与语意一般随性,“锦瑟,哥哥我本来也不是人,哥哥是龙,是龙啊。”一句话,便让她倏地惊醒,小人儿费力也要扭回身来,小脸儿肃然,“你如何会是龙。只有皇上与太子才是真龙。如此大逆不道之语怎能信口胡说。”他被煞了兴头又无从辩驳,忍不住重重两记对称掴上那丫头颤巍巍的臀肉,也不顾她尖厉着嗓子地呼痛,一样提高了声线回她,“好了,记住啦,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他便是龙,我便是虫,行了吧?”

锦瑟愈发气恼,咬牙攥拳捶上那人的腰际,“人家是好心提醒你,听不出来么?你放开我,放开我。” 忽然间,她便被扶正,一下子稳稳揽住,只是依然双腿叉开骑在他的腿上,面贴着面,眼对着眼。怀馨侧头看了看双臂间的小人儿,梨花带雨,犹自楚楚,他的唇角一扬,对她露出温柔迷人的微笑,“念你还知道惦记哥哥,免了余下的巴掌,饶过那小屁股一遭儿吧。”她的手臂还被他的手臂压住,如何使力也施展不开,挣脱了几下,终是泄气,黛眉含怨扭向一边。

怀馨是不会放过她,依然笑吟吟的,歪了身子追着去盯那小脸儿,终让她耐不过轻啐一口,“少自作多情,谁会惦记你这狠心短命的。”只那“短命”二字刚吐,小丫头先禁不住惜惶,奋力抽出手来摸向他腕子上的一串老料沉香木数珠。触木便可破除不吉利的言语,这是草原上的习俗。怀馨知晓她在忌讳什么,不由得心潮暗涌。蓦然拥紧她,是紧窒的力道,决绝又霸道,不留余地将她完全护在胸前。“你怎么了?”她似是明白,又似是担忧,只攥紧了他的衣襟。停了半晌,才有沉稳的声音自头顶处慢慢传来,“锦瑟,别怕。这里不是北戎,我也不是没有忌惮的人。放心吧,我的父皇,我的哥哥绝不会那样对我。我要长命百岁,陪伴你一生一世。”

冰幔银丝纱幛,便足以遮住外间的尘世烦扰。锦瑟目中莹光澹澹,终是肯乖乖地依上他的胸腔,“赵馨,我也相信你会长命百岁,可我更盼着你能子孙满堂。”倏忽一现的洇洇水气在怀馨墨染的眸心映出精芒,他抬手轻理小人儿飘散在颈边的长发,柔声抚慰,“与我在一起,让你受尽了委曲。还是那句话,你要相信我才行。父皇与母后那里,我已争辩过多次,都是不欢而散。但我心中清楚,虽尊为人君国母,可他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身为皇族,要率范臣民,宗法律条不可违触。如今你都身份未明,我们草率生下孩子,再入不得宗牒,女儿还好,若是男孩儿该如何?长子做不得嗣子,还要影子一般地存在,难保将来他不会埋怨我们。药的事,我细细问过太医,是专门调制的,哪天停了也仍是无碍的。我们都年轻,来日方长。”

他身上的气息是一种微甜还微涩的味道,透过肌肤的温度融融微漾,最是让人痴迷。锦瑟有瞬间的沉默,周身都贴靠上来,丹艳的指尖隔过丝衣几是要陷进他的肌体里,可他还是揽着她,一动也不动。“我明白你的难处。只是,只是我看不到尽头……”她有些哽咽。悲欢苦痛,忧喜哀愁,值不值得,除了自己,又有谁会知晓。怀馨的眉峰微锁,依然清朗稳定的话语,若不细细分辨,怕是无法听出那些许的紧张,“这些时日难为你了。皇祖父病重之时,心心念念都是我们的这些孙儿的婚事。莫说是我,便是四叔家的怀祋都被催促立妃。还好,祖父御体已恢复康健,我们头上的紧箍咒也该松下来了。不过我们的事肯定不会这样拖冗下去。虽然昨儿个与楚烈打了一架,可我俩还得携起手来为你筹谋。你我之间阻碍最重,非为旁的,正是你父王‘谋反’的罪名。当年的汗王令为族诛,你虽侥幸脱险,却成了逃逆。如今在北戎,已有不轨之人在此事上兴风作浪,不过是慑于大璃天威无计可施才作罢。所以,为了你的家仇,为了你的身份,为了我们能够相守,迟早要有一场恶斗,怕是谁想躲都躲不过的。”

曾自认身处神魔不问的修罗域,无人救得,唯他来救,无人管得,唯他要管。也许,这便是彼此羁绊的命数。锦瑟悄悄抺了泪,再扬起小脸儿,终是轻轻展开了笑容,只是那笑多多少少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赵馨,我想喝粥,都饿了一夜又一天了。”话犹未尽,身子瞬时便被按趴在榻上。曳曳长裙内丝缕未着,他只轻轻一撩,便忸怩露出两瓣光溜溜还挂着彩的小屁股。温热的手,一圈又一圈地摩挲在肉丘处,“啪,啪”没有预警便是两巴掌。“呜呜,不是说过了吗,选喝粥就不挨打。怎么,怎么又打,你从来都是骗人的。”小人儿的眉目生嗔,冰肌玉容也飞上霞色。“此一时,彼一时。刚刚给过你机会。现在却晚了。如今,只有挨打,已没旁的选择。”说完,他再也不理会她的哀求,泄愤似的硬塞了两条靠枕让那香臀悬空,又连掐带拧地强令她修长的双腿向两边分开。“啪啪啪啪啪……”连续十数下专注于臀缝与私处的快打,没有使多大的力气,却让她哭得响亮。浑圆翘挺的屁股在巴掌下收缩颤抖。怀馨居高临下,唇角上挑,毫不掩饰谑意地欣赏这绝美的画面。

“啪!”这次是抡圆了胳膊的一下,让丫头吃足了疼,跟着又是喝问:“再敢不好好吃饭,怎么办?”“打,打啊……”她惊惶地向一侧躲闪,咬了舌尖地回他。“啪!”跟着又是一下,这方问到点子上,“再敢算计离家,怎么办?”“打,打啊……”任着他欺负,她便像风雨中瑟缩的小兽。“除了这句,你还会说别的吗?”他享受着这妩媚幽香的小身子在自己的手下娇吟颤抖,早就快要灵魂出窍,却还强耐着把持。她是趴在床上,看不到他的脸,什么也分辨不清,可依然被问得气闷。曲了小腿去踢蹬他,声音也是恨恨的,“那我该说什么,你告诉我,该说什么?”“好啊,打都打不服。还敢如此同哥哥说话。这回一定揍烂你的小屁股。”他如何肯罢休,佯装恼怒,挥动巴掌,忙得不亦乐乎。她也知道他在玩笑,臀上说不上多疼,只是热热的还发麻。可真正难挨的,却是渐渐顺得小腹上蹿的酥痒,一节节捋着脊骨蔓延,憋得整个身子都跟着痉挛起来。正要左躲右闪地避那责打,一个耐不住,下面便有一股湿意涌了出来,她羞得立时挣扎着并紧了双腿。他是一览无余,收了手,还抚唇轻笑,“这就不行了?别急啊,别急。我们先喝粥,添些力气。”“你,你,气死我了!”她哭喊着跪坐起来,一样接一样地将香枕、靠垫抛向他。

怀馨身子下沉,轻松避开。活动了一下现在还有些发酸的手臂,端了碗匙又回到榻上。窗外,夜丁香的枝杈偶尔轻晃,一摇一摆的暗影在两人相偎相依身子上交错而过。青丝如水,眉眼如梦,是如此安宁的夜晚。他略显些女子之像的丹凤修眸悠细,一匙又一匙将胭脂色的薄粥喂到她的口中。她更是静静的,就蜷在他的身前,细细咀嚼,时不时会有甜甜的笑意自眼底流露。他也相视而笑,满溢欣悦,亦有些纵容的味道。最后一匙也喂完,粥刚入口,粉腮竟被捏住。“你真是能吃啊。我还饿着呢。昨晚下手重了,担忧了一整天。更怕你生气,下了朝便在府外转悠,直到夜深才敢进门。快,把你嘴里的喂给哥哥。”怀馨笑语曼言,却让一时吞咽不得的锦瑟嫣红了面容。小人儿抻长纤臂指向桌案却被桎梏,他的声音更加促狭,“我不吃那碗,定是凉了,我就要你的这口。”

第七十五章:天涯何处无芳草

纤云弄巧。初七的月色透过恒远侯府深茂的花树丛,挥洒而就的是星星点点的莹黄。“你如何能放了淼淼出去?”有清婉的声音传来,伫立在秋千架旁的璟瑓,不用回头也能知晓身后婷婷走来的是谁。

“她是何时……”无忧的诘问还未讲完,红唇已被那人按住。他长衫的边角被花间露水濡湿,人也是微微笑着,目光亦如透明的露珠。“无忧你瞧,月色多好。”璟瑓抬手挽了挽妻子臂间玉色的轻纱,她更近地贴过来,深橙色的描金花画裙袅娜盈盈,只娇面上难掩忧虑,“哥哥,今儿个可是七夕。太子已派人来接了数次。淼淼她托病不去东宫也就罢了,你竟还放任她出府游逛。”他倒并不在意,“女儿说早就约了祋儿去文庙那边的灞水放灯。”无忧更是无奈,“她说什么你全都信么?这样的日子,太子半月前便在东宫设下锦结的楼殿,就等着淼淼过去穿针祀星。这个小祖宗如何又拉了祋儿去放什么灯啊。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呵呵”璟瑓的笑意不知何时竟带了几分暗嘲之意,“既是女儿节,淼淼想和谁在一起,便和谁在一起。璟家已然出了一妃一后,我们不要太过贪心才好。”“哥哥……”无忧自然明白璟瑓的心思,可她还是隐隐觉得不安,“那丫头真是去找祋儿?”

一身藏蓝锦丝单衣如暗夜流云,璟瑓闲适抬眸,“管那大小姐去找谁,反正派人将她送到楚王府了。何去何从,便看如彧与璎珞怎么安排。”无忧忍不得含嗔流怨,“有你这样当爹的吗?你……”他又不让她把话讲完,使力揽了娇躯在怀,稳稳坐在秋千上。岁月不摧,一缕缕若有若无的凌霄轻香浸过月华袭扰在鼻尖下,总是叫人心猿意马。树丛中无数飞舞的流萤,他轻轻拨动她乌发之侧,赤金玛瑙步摇上的米珠流苏,“鑫儿和小晶儿,可都安置好了?”“鑫儿还在自己房中读书。晶儿睡了,我才得空出来。”边说她竟是咬唇相嘻,“鑫儿也不知是随了谁的性儿。便是表哥与玲珑都念叨,可是打小未见你如此用功过。”“皇上如何知道我小时候的事。玲珑的话,你也能信。”璟瑓蹙眉还笑,就着探入领口抚弄滑腻香肩的手,一把便将她按伏在自己的臂弯,轻轻拍了几下屁股。她的脸庞顿时红了,柔若无骨般也偏要挣扎,“你作什么?都是儿女绕膝的人了,还这样不庄重。”“啪啪啪……”竟接了真心使力的一阵子掴打。“啊,啊,疼……”她忍不住叫出了声,身子也跟着扬起,又被死死按住。他回落手臂再改为轻抚,一边是揉捏翘臀,一边是俯近香腮,俊眸盈盈地诱她,“我们不过三十许人,千万莫把自己想老了。孩子还是不要再生了,怀胎十月,你辛苦,我更辛苦。”

楚王府内,瓜果酒炙齐备,竟是无人拜月。宝郡王所居的舒宁阁,娇啼相伴呼喝,便是楚王夫妇都耐不住赶来。璟淼依然是一幅俊俏公子的装扮,杏黄万字不到头锁边的锦衫,镂银七彩镶宝的纱冠。难为得是小丫头站在正屋的当中跳脚哭喊了这半晌竟然半点眼泪也无。怀祋本来赌气坐在南向的一把高背黄梨木圈椅中,见着父王与母妃进来,这才不得已起身行礼。璟淼是被娇宠惯了的,也不问安,扭了身子便投到璎珞怀里,只那小脸儿却迎向如彧,“伯伯,伯母,怀祋,怀祋他,欺负我。”怀祋不服气地扬头,“你少在这挑事。告诉你,没用的。要么,你就乖乖到东宫去过节。要么,你就老实回家呆着。别拉我作那挡箭牌。我不傻,你死心吧。”小丫头就着伯母的衣襟蹭了蹭眼泪,稍稍和缓语气,“不是你答应的,带我去放灯吗?”“我是说,如果怀鏧与江承也去,我便陪你。他们俩呢,可答应你了?”怀祋绝不落入她瓮里。璟淼有些词穷,话音越讲越低,“怀鏧要陪他的筱安,江承,江承说他不敢。”“看到没,他们都是聪明人,都会躲。我还欺负你,我看是你欺负我还差不多。”怀祋可是越说越气。“没有,我没有。”终是靠山到了,璟淼这才开始泪如泉涌,“我就是想四处逛逛,我就是不想去东宫,不想去。”

见着璟淼哭得实在可怜,如彧先招架不住,无奈挥手,“祋儿,你便陪淼淼出去走走,又能如何?”璎珞也禁不起胸前这小身子扭股糖似的缠着,更是心疼她的处境,跟着相劝儿子:“好了。亏得你还是当哥哥的呢。都去吧,尽兴玩一玩,只要别太晚回来即可。”怀祋早料到是如此的结局,只是看不得到那丫头破涕为笑立时便得意洋洋的样子。他也赌气般顿足,“父王,母妃,我还是不是你们亲生的。怎么就能眼睁睁地把我往绝路上推呢。您们就不怕太子灭了我?”如彧根本懒得理会,几步过来,一脚便踢在儿子的臀上,“你怎么那么聒噪。放心,老天一时半会儿绝不了你。抓紧走,也让我和你母妃清清静静过个七夕。”怀祋实在是心中委曲,揉着痛处,咬牙切齿盯向璟淼,“去,把你那妖服换了,着了女装我们再离府。”璟淼自知大功告成,蹦蹦跳跳上前,挽上那人的胳膊,“我不换,能掩人耳目最好。”听了这话,怀祋趁着父母未在意,用力拧了一下她的小耳朵,声音也是恨恨的,“到底想掩谁的耳目,你自己心里最清楚。”璟淼在此时可不敢得罪他,只得忍着疼乖乖跟在身后。刚走到门口处,倒是那伯父有一句问话不急不徐地传来,“淼淼,你爹把你交给祋儿,他可放心?”璟淼停住身子侧过头来,若有其事地开腔,只是眼中悄掩隐约的趣味,“伯伯,我爹说,他年幼离京,您一直帮他照顾我娘。他当年信得过您,自然如今也信得过怀祋。”如彧明眸朝向妻子一挑,犹自点头,“你爹说得一点儿也没错。相较他而言,我才是更值得信赖的正人君子啊。”只这一句,便让璎珞禁不得了一般,又是啐他,又是垂首。

一弯巧月,薄雾盈岸。千里灞水,倒映文庙街万般灯火。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两个小人儿双双勒住马头。还是淼淼心急开口,“祋哥哥,就到这里吧。我要去找他了,你不必再跟着。”怀祋直是气闷至极,刚欲发作却看到小人儿已急急跳下马来,眉眼含羞,盈盈笑颜在路边灯影摇红之中格外得温媚动人。怀祋也下马,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果然,有一蓝衫书生衣袍随风轻扬,逆着人流而来,笑意相迎夜光,清容似水。璟淼撂下马缰,举步便要过去,忽地又停住,转身对向怀祋,“今晚,我想与他在一起。可以吗?”怀祋五指收拢,拇指上的碧玺扳指透过丝丝寒凉,“你何需问我。”书生竟已走近,驻足负手,清湛无底的目光落在他二人的身上。“从小到大,唯有你最懂我心中所求。”她便在这灿灿灯火水波前蹙眉相候。怀祋可以无视那人,却不能避开小人儿的幽幽明眸。他伸手牵过她的马,轻轻一叹扬唇,“我还在那个酒肆等你。记着些时辰,我予你方便,你也不要让我为难。”她扭身扑进他的怀里,眼尾上挑,笑得迷媚又娇俏,“就知道你会帮我。如果你是我的亲哥哥该有多好!”他使力挣脱开她,“一边去,我要是你亲哥哥,便是打死你也不能让你和……”话没有讲完,因着身边那人的目光已是愈来愈清泠。他也不想理会,回了一声冷哼,跟着便离去。

怀祋都不见了影踪,书生却还伫立着不动。“走啊,你还愣着干嘛?”璟淼又是不解还微微着恼。“他不是你哥哥?”他的火气不知何时燃起。“嗯,不是,我们两家是世交。我俩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丫头倒是诚恳,那人却毫不领情。“不是兄弟,你们还,你们还如此亲密。两个男子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一样话说半句。“哈哈。”她捂着嘴笑起来,“两个男子不可以,那一男一女呢,如何?”他以为她是故意在气自己,鼻息渐起间,弦月自流荡的薄雾后投下清凉的光华,尽数敛进一双邃深的眸子。突然间他探臂抓牢她的肩,反拧了她的手过来,跟着就挥舞巴掌狠狠扇上她的屁股。“你做什么,做什么啊?”她再笑不出来了。皮肉上的火辣不说,这身旁熙熙攘攘的行人中,十亭人倒有九亭人侧目。他也不知疲倦,竟如教训孩子一般,扯着她是连掴打带斥责。璟淼忙不迭地躲闪,哼哼唧唧地辩白。终是有热心肠的路人看不得这娇小玲珑的“公子哥儿”受苦,上前欲劝,却被那人凌厉的眼神吓住。他是冷慢傲然还理直气壮地瞟向周遭,“看什么看?没见过哥哥教训弟弟么?”她禁不住气结,“谁是你的弟弟?”书生竟因着这诘问收了手,抱臂立在一旁,盯着她气呼呼又略带了几分惧意的俏模样,俊眸含谑,“他能做你的哥哥,我为何不可以?亲王世子便了不起吗。再敢多说一个字,小心我剥了你的衣裳揍你。”

璟淼一时窘住,心跳得极快,一张粉荷般的小脸也烘烘烧了起来。被这众人看着,她是又羞又恼,转身发足奔开。“你去哪?停住。”书生瞬间也变了神色,几步追过去,一把便扯住了她的袖管,“别跑,你跑什么?”她依然是怒容满面,“不跑,便在市井间让人围观着我被羞辱。”“羞辱?那哪是羞辱呢。是我,是我急躁了些。”他的眉毛上都渗出汗珠来,神色略带了胆怯,也顾不得小身子的挣扎,用力拥住她避到清净处。“我也弄不清刚才是怎么了,只是看着你与那人亲热,便觉得刺心。”他有些懊丧地摇头。“去。”她可奋力推开他,依然有抑制不住的怒气,“你也说了,我与怀祋是两个男子。你刺得哪门子心。”他良久不作声,缓缓闭上双目,再睁开时低头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吾萧氏家规极严,夫子弟务须孝悌克已,犹重内闱声色,童仆勿用俊美,妻妾绝忌艳妆。我的确不该对你存上这样的心思。”“噗。”小丫头竟是转怒为嗔,明明知晓忌惮却又故意挑逗,“你萧家的家规与我何干。说说吧,到底对我动了什么心思?”他闻言举目,深深一眼看去,面前的小人儿霞飞双颐,明眸间自有熠熠矜喜。他是情不自禁,伸手托起她圆圆的下巴,薄罗袖畔清清凉凉拂过她脸颊,“我偏不告诉你。”说完竟是学上她的模样,“呵呵”轻笑出来,牵起一只小手,顺了人流而行。

灞水两岸,人密如织。璟淼素来耐不住安静,指尖轻勾他掌心,“喂,你是姓萧吗?认识大半年了,此时才相告。”他也不回头,只颔首算是相应。“唔,国姓诶,好尊贵。”他听了她的话,脚下像是轻绊了一下,长吸一口气才背对着她清泠出声,“我只是庶民而已。”她也未作深想,拉了他站定,扳过他的肩来,“话莫说一半。你姓萧,那名字呢?”“我叫萧殿。公子你?”他依然是殷殷的模样。“璟淼。弥沼切,大水也。是祖父为我取的名。”她带了几分得意。

萧殿的心底却微微一动,好不容易掩住,又翻过她的手用指比划自己的名字。“殿,堂之高大者也。名字不凡,看来你的家人对你期许甚重。也是,父母望子成名,往往比自己功名念切,还加几倍。秋闱恩科在即,是我扰了你读书。”风清月朗,相衬她的轻言快语,句句坦然。他的欢喜渐渐隐去,眉目之间轻愁隐现,“莫谈什么秋闱。哎,一切并非如你所想。我的名字亦定自祖父,只是别有深意。‘殿’同‘惦’,想来爹爹他便是忤逆至极,可对于我这个孙儿,祖父依然难割难舍。血浓于水,如何也抹煞不了。”“我不晓得你的家事,唐突了,你别见怪……”璟淼立时敛住容色,改作曼声细语字字温柔。他却泛出笑来,依然是骨子透出的清傲,“谁做的逆事谁去受,与旁人何干?我们不要坏了兴致。走,哥哥带你去那边的三圣母祠,看女孩儿们放灯乞巧。”“是看女孩儿,还是看灯,你要不要讲清楚?”她叉腰不动,只将眼稍细细媚媚地掠过去。“灯有何趣。正是那‘闺中娇娥,好乐无猜;花下青童,慧黠适怀’,左娉婷右余桃,方是人生快事。”他的修眸飞挑,笑如春风。“好啊,这时你便不顾规矩了,小心挨家法!”她佯怒,张牙舞爪扑过去,只是连衣缘都未触及,那人竟已跑出去很远。

百年太平,民间富庶。深浓夜色里,灯火如珍珠般散落,映照着文庙街市璀璨无比。画桥边畔,三圣母祠香火繁盛。不少精心妆扮过的帝都女子长身伏拜,虔诚祈愿。上香后,又三五成群来至堤岸,以碗取水映于月下,各自投银针浮之水上,促了螓首徐视碗底月影,或散如花,动如云,细如线,粗如椎,皆娇声呼喊卜得织女之巧。璟淼斜身依着桥柱,相衬无尽星光,微微摛笑,睇那欢喜众生。他便静静相伴,亦含着宠溺望来,眸间清雅柔光满溢。

“萧殿,你可知那些个妙龄佳人在祈祷什么?”她抬眸询问,心思千回百转。他是轻松闲暇,倜傥笑语,“守夜者咸怀私愿,无非是祈子祈姻缘。”她不敢与他对视,目送江流远去,淡淡再道:“还是做女子轻松,只求上天赐予一个如意郎君。男子则不然,要的便是妻、媵、妾、婢,样样不缺。若是都需求于神前,怕是再悲悯的神仙也难招架。”他听罢曲指弹向她的额角,“小脑袋里装的都是些什么。整日里胡思乱想。你才几岁,又怎知男子该当如何。倒是依我来看,不论男女皆重一个‘情’字,也皆衷一个‘情’字。人生际遇,幸者终会得遇令你难舍难弃之人。自此,红尘相伴,白首不离,方无憾矣。”谈笑间有流萤飞舞,飘忽在她明丽的衣袂之间,他便握了她的手,扑住一只轻轻拢在掌窝,指缝间透出朦胧的光,再悄悄放出来,看着小虫飞向无垠的夜空。她不经意间倚在他的身上,扬头看向他,丝衣当风,花样容华。萧殿有些怔怔的,终还是轻轻弯起唇角,环臂相拥,一笑恣意。

忽的,便闻听一声声巨响,万众仰首间,烟花盛放,吹落繁星如雨。千光照树,月影凝水,沉沉夜空如捧出百丝明灯,得见斩蛟剑动,神女狂舞,明如白昼。一次次冲起、绽放,漫天流光彩溢,耀得人双目迷离。小人儿笑眉弯眸,不停地叫好鼓掌,就在他怀中雀跃。萧殿也扬头观看,却是宁静淡然。“怎么,你不喜欢如此喧闹?”她低垂下眸子,柔声相问。他稍有滞缓,还是展颜,“没有不喜欢。只是想起娘亲曾经说过,长姊降生之时,祖父曾下令燃放了三天三夜的焰火相贺。想来要比此时此刻的庆典恢宏千倍万倍。”她听闻抚胸平息惊奇,“天啊,萧殿,你家真是气派,三天三夜的焰火。那你出生之时呢?可曾把天下的烟花燃尽。”他笑着挽过她的手,竟像无比轻松,“我爹爹是逆子。多年前带了妻女被逐出家门。所以我生在泉州,没有什么贺仪,更别说焰火。”她又知失言,反握了他的手安慰,“萧殿,有些事情,你自是无法在意。”他的神态安定还自嘲,“我怎么会在意这些。其实漫说是我,便是后来又添孙子、孙女,祖父都不曾给予如此的隆遇。”她也顺着他的话头赞叹,“我亦是在家中居长的,祖父、祖母都偏疼许多。你的姊姊如此尊贵不凡,想来如今也一定得配佳婿。”“佳婿?”他沉吟着这两个字,声音却冷冽,“我的长姊乐平,十来岁上便跟着爹爹料理生意。我家是做海运的,可女子不得登船,她便化名‘萧平’扮成男儿模样,竟是带着商队走了四次安南,两趟高丽。外人都当她是爹爹的‘私生子’,更有人直言不讳,说我姊姊聪慧、霸气又有决断,刍凤清于老凤声,足以成为传人。都私下里劝爹爹不要将生意交于我二姊夫林楚,而是将她‘扶正’才是正路。”“哈哈,天下竟有这样的奇女子。”小丫头听得出神,更急着相问,“那如今呢,你姊姊可是真成了掌家人?”“还掌家人呢。”他的剑眉都快拧到一处,“我的傻姊姊遇到了一个让她无比倾心的窝囊男人。他爹不过是个五品的都护司马,却对我家和姊姊百般挑剔,竟是声言姊姊嫁过去只能纳作妾室,绝不可聘为子媳。”“天啊,那你姊姊嫁了没有?”她是不能相信。“嫁了,拼死拼活地也嫁,给人家当妾去了。你都不知道这女人要是傻起来,真是无药可医。我们全家都怕我爹,可我爹怕我长姊,谁也拿她没有办法。”他是无话可说,想起来都觉愤懑不已。

小人儿一脸的痴怔还神迷。萧殿则拧身拖拽她前行,“我们也去放灯,消消这晦气。”缓步下桥,还未走上多远,竟又有人群拥来。喧嚣之中,他们终是辨清了几句,“快看,快看,灞水上游飘来的便是从东宫放出的明灯。”璟淼的手蜷卧在他的手里骤然一紧,心中仿佛有波浪翻涌,寻着人声望去,果然隐见一片灿灿光亮,随波而来。此时,她方才忆起,去岁今日,深宫殿宇间,那人重瞳交叠相告,“淼淼,明年的七夕,表哥要在东宫燃点千盏明灯,只为候你那两字‘愿意’。”

第七十六章:此情可待

七月初八,正是遹王生辰。于中宫凤仪殿最近的琳华馆,怀殳一身大红缣金的锦衣,明焰纹饰烈烈,得衬年纪尚幼却高贵不凡的天家容华。只是那小王爷的仪态多少有些娇憨不羁,他左手支颐,斜靠在一张由天然摩玉岩雕琢而成的棋桌前,心不在焉地与自己的侍读,也是母舅家的表兄璟鑫对奕。这殿内并不肃静,离着他们二人不远,两条长案几上堆满了一早起各府公卿命妇送来的寿仪与礼单。四名掌仪的内监在侧,两人清点,两人禀读,声音俱是尖细悠长,不知何时才能完结。顺天侯府的小公子江恩也陪侍在侧,他初时还围观了一阵子棋局,渐觉无趣才转到寿礼处,随手把玩那些个多有相类的金锁玉牌,亦是一样的意兴阑珊。

三个孩子无聊至极,偏生又进来几个纱袍的宫奴,抬进了比先前那些还要繁多的物件。都等不得那起子人靠近礼案,小遹王一下子便坐直了身子,面带清寒不欲,“别再往本王眼前堆了,罗嗦不罗嗦,都直接收到库里去。快点!”宫人骇得禁声,不敢再耽搁,急匆匆收拾起来告退。倒是江恩眼尖,从一个侍者手里拿过一个杏黄色的锦盒,笑着走上前来,“殿下,这个可不能收进库里。”怀殳初时还沉吟,蓦得便忆起,跟着点头展颜,“这个当然例外。”言罢又召唤宫人,“来啊,把这件寝衣放置到内殿。”璟鑫的手中摩挲云子,杏仁般星眸此时却弯如新月,“怪不得人人皆道养女终外姓。明眼见着,姊姊对殿下这小叔子,竟比对我这亲兄弟还强。我都没穿过她亲手裁制的衣裳。”江恩侧身靠过来,佯作安慰,“指望不上姊姊,就等着姊夫疼你。多少人眼红着呢。”怀殳丝毫不计较那二人的闲话,直是挥退侍从,这才瞟了他们,“你俩竟都是傻子。我敢赌上这王冠,淼姊姊她绝做不了太子妃。”“啊,你说什么?”璟鑫和江恩都愣在了对面。“哼,”怀殳多少有些不屑,“谁让你们不会观人颜色。我三哥那双重瞳可是白长的。不敢对视他的眼睛,便进不得他心里。所以啊,璟鑫,别再做国舅的美梦了,继续做表弟吧。”璟鑫依旧目光清和,“什么国舅。我只要我姊姊高兴便好。”江恩倒凑趣般竖起拇指,“鑫哥,好样的。”怀殳笑着踢了他一脚相斥,“就你精乖。”

璟鑫匆匆落子,眉心却细细拧起,“遹王,刚才姊姊来向你贺寿,不也打听三表哥了吗?她多时不去东宫,今日能够到宫中来找他,实属不易。”怀殳眼盯棋局,看似语不经心,“他们一个个自恃年长,心思曲折岂是我们这些小孩子能够猜得透的。当不当得太子妃,谁来当这太子妃,怕是父皇母后也左右不得。不论是三哥,还是淼姊姊,都倔强得很呢。”璟鑫忍不住点头附和。江恩在这之中最幼,说什么也不曾忌讳,“最烦便是他们自恃年长,都不曾把我们放在眼里,谁是真心贺寿来的?哥哥们借这庆典扎堆跑到御苑游乐。姊姊们又都忙着私会。淼姊姊过来打听太子的行踪。我刚入宫时,竟看到扬姊姊带裴家的小姐去了淮王那里。他们啊,他们……”那孩子讲不下去了,可已然挑起了小王爷的怒气,“别提这些人,迟早有一天,让他们识得本王的厉害。”说着他更指向江恩,“尤其你那兄长,今早在母后的凤仪殿,当着满屋内外命妇,竟是将我一把抱起,还说我长胖了许多,哪曾守得一丝一毫臣子之礼。”江恩也是义愤,“有这样的事?遹王,你用不着气恼,娘亲护着他不管,我自会禀明爹爹,哥哥就等着挨家法吧。我爹最重礼法,一准儿揍得他屁股开花。”怀殳听得江恩这般说,忽得又转了语气,“别别别,我不过随口说说。承哥哥向来疼我,他那是与我玩笑呢。”江恩忍不住撇上嘴角,“你这脸翻得竟比翻书还快。”怀殳随手抓起身后双丝绫的背靠抛了过去,“谁不知一众的侄子里,父皇最器重怀鏧与江承,还有便是怀祋哄得圣心。这三个人谁招惹得起?要是让父皇知道我挑唆良叔叔教训承哥哥,到时我能逃过责打吗?我看你便是成心害我。”

江恩还欲辩解,倒是璟鑫转身按住他,又拣起靠垫放回怀殳身后,跟着相劝,“遹王,你的生辰之仪已仅次于太子。也不用与诸亲王相较,便说四表哥吧,为避太子讳竟是从未庆过生。太子生辰当日临朝要与皇上同辇上殿,众臣子跪候丹墀,真不知赵王他心中是何滋味。”话音渐缓他言语却更加恳切,“还计较旁人作什么,我们才是脾性相投的。无论今时还是来日,我与江恩自会对遹王你忠诚不移。”怀殳注视于他,眸中光彩涟然,“璟鑫,璟家的女儿必然嫁入皇家。小晶儿第一次被我抱在怀中便笑得欢愉,这是难得的缘分。”璟鑫却不客气,撩了他一眼,“那前日里,我家宝贝晶儿在你这里第一次挨了顿巴掌也是难得的缘分吗?”怀殳依然傲气逼人,只是微微摆首间转出脉脉真诚,“你真是好弟弟还好兄长。哪里是一顿巴掌那么惨。我不过轻轻拍了小屁股两三下而已。难道就任着那小家伙将一砚台新研的墨汁抺得满头满脸,又尿湿了我刚临完的十数张楷字也不去管她?”璟鑫未再说什么,却是不以为然。

怀殳终于起身,从书架上的一卷诗册内翻出三片五爪红叶,自己执了一片,另两片交于那两人手上。江恩翻翻转转地看了,最先开口:“遹王,这是何意?桐叶封国吗?”怀殳跟着便斥他,“胡沁什么呢。是我为周成王,还是你为王弟叔虞?”璟鑫的小脸儿也端正起来,“江恩,你这信口胡言毛病需得改一改了。”江恩在这两个小哥哥面前从不知惧,只是面上扮了乖觉,“好了,好了,不是‘桐叶封国’,那是‘苟富贵,不相忘’行了吧?”怀殳恨得一把搡上他的肩头,“我看该好好挨上一顿家法的是你。你还想要多富贵?将来你长兄承继爵位,你也少不了封赐,放心吧。”江恩不过逗趣,此时乐得更欢。倒是璟鑫目不转睛地望过来,唇角自然而然生出温和笑痕。怀殳挑了挑眉毛,深吸一口气,“同心之言,其臭如兰。璟鑫,江恩,吾三人自幼相伴,结为异姓兄弟可好?只是我们都碍于身份羁绊,不要说与父母长辈。”璟鑫眸光忽亮,抻手晃了晃那红叶,“怎么,这便是‘金兰谱’了?”江恩可不管这些,立时握上那两人的手臂,“我当然同意。只可惜,我还是最小的一个。”

“于礼不合,于情相通。”说完这句话,璟鑫行至大殿南壁前,对向窗外竿竿翠竹撩衣跪倒。怀殳与江恩也忙跟过来并排跪下。璟鑫先是阖目思忖片刻,真如长兄般沉定声音启口:“席地班荆,衷肠宜吐。少年握手,把臂言欢。吾等义结金兰,在今日既神明对誓,毋以名利相倾轧,毋以才德而骄矜。辉生竹林,愿他年修戚相关。”言毕叩首于地,那两人亦是一样的叩拜。也想不清楚仪制,只凭着意象而行,一切虽简,三个孩子却紧紧拥在一起,笑成了一团。

暑光漫热,怀殷刚刚踏入紫云阁连朝服还不曾换下,便有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小召相跟进来。召公公谦恭行礼后垂首回禀:“太子殿下,皇上有旨,传殿下于明日朝会后着素服前往乐成殿同行祭奠。”“乐成殿?行祭?”怀殷闻旨吃惊不小。小召却不多言,依旧深深俯首,“殿下,奴才只知传旨,还请恕罪。”怀殷晓得那人口风,不再深问,客套了一句“有劳总管”,便任其退下。蝉声切切,宫室阒然,怀殷却被长窗帘外回廊金檐琉瓦上折射的一缕焦阳刺目。怀殷自是谙知乐成殿为当年闵哲太子薨逝后,他的幼子被接入宫中所居之所。人人皆传,那襁褓中的皇孙于宫倾之日为庶人刘氏怀抱着坠入烈火而亡,从此先太子一脉断绝。上皇继位后,那里便成禁忌之地,怀殷长了这十几年也未曾踏足过,却是如何也想不明白,父皇因何会传了他到那里行祭。天气炎炎,心中也焦躁,正是一片混沌间,忽又听得门口处传来女孩儿的声音清婉似水,“表哥,是我,你可得闲么?”

怀殷正立着,回头便见璟淼进来。小人儿青黛画眉,玉面净莹,想是入宫贺寿,一身新制的月牙黄闪银披霞锦长裙暗蕴涟漪如波。璟淼缓步入殿,婉转福身,“淼淼给太子殿下请安。”怀殷也几步上前,拉了她起来,一脸的亲密无间,“昨儿个过节,三请四请的不来,还以为哪里得罪了我们的璟大小姐,一晚上忧心。”他这厢眉目澹澹含情对视,她亦是两靥盈盈,只在不经意间避开,闪动耳际寸许长的金缕流苏坠子,点点光溢。怀殷似乎习以为常,只牵了小手入座。璟淼依然娇俏笑着,嘟一嘟嘴巴,“真是身子不爽。不瞒你。”怀殷没有说话,不过一笑置之。

甜白釉的菊瓣盘螭香炉孔口细密,焚点的龙涎香掺进了些许薄荷,丝丝缕缕萦绕满室清凉。一股清茶缓缓注入杯中,半满尚且不足,怀殷执壶的手便已被轻轻握住,“怎么可以让表哥你……”他不等人把话说完,温柔还带了强势地拂开她,“这个时候,我不想有谁打扰。”璟淼楚楚侧颜,看在眼中自是明媚柔丽。她不再拦他,蕴了一抺浅浅的欢愉,“表哥,你最疼淼淼了。”怀殷静了须臾,俊眸魅惑,也低声含喜,“难得见你如此高兴。”说着,他又从衣襟中掏出一支雕琢精美的清水冰种翡翠长簪,仔细为她斜插在发边,鬓黑光净,凤翔其间,绾住风华万千。“淼淼,嫁给我吧。”他脉脉睇她,忽的温然而言。不知为何,小人儿唇边淡笑却渐渐隐去。她略略与他隔开些距离,声音静若止水,“太子,若要我嫁于你,该是在东宫选秀之后,还是之前?”

怀殷挑眉端茶,语气依旧平和,“猜度你这些个时日的别扭必有个缘故。”跟着他竟又低笑,“正妃之尊,夫妻齐体,自是要肃承宗庙,御导东宫。选秀之事还未作定论,即便要选,也是在你册立之后,由你主持而行。到时你喜欢谁,我们便留下谁,好不好?”他的目光如夏日里沉醉的晚风,只是拂不到璟淼的心田,小人儿低垂了眼眸启口,“要是我一个也不喜欢呢?”他用手指悠闲叩打桌案,稍淡了容色,“那就一个不留,容后再选。”她还不想收敛,嘴角上扬不似带笑,更象冷淡,“容后便是拖后了,可我怕是永远也不会有喜欢的。”

怀殷恍若未闻,又在突然间侧目,“淼淼,你到底想说什么?”璟淼的眼皮微微在跳,良久盈眉悠悠相问:“表哥 ,你可能一心一意对我?”怀殷怔了怔,轻轻叹气:“你纠结此事有何意义?父皇的后宫也不只母后一人。”“可后宫除了姑母,其他女人不过虚设。”她都不卑不亢惯了。“放肆,谁许了你如此妄议尊亲。”他是真得发怒,双目流光,如星落幽潭。她的眼睛也骤然亮起,却伸手把住他的双臂,“表哥,我换个问法,不过你要用心回答我。”怀殷想要挣脱,又觉不忍。他是说不出口,等了她十六年,盼到今时今日,便是并肩而坐也像隔着触不得的遥远。她抬了头依依看他,“你是不愿一心一意,还是不肯为我一心一意?”她的手是暖的,笑容也是暖的,曾经娇嫩乖巧的小女孩儿,竟不知在何时长成这样倔强而妩媚的女子,他改换回温润的目光却痛若抽丝,“淼淼,我不是不愿,不是不肯,而是不能。我一直以为,在这芸芸众生里,你会懂我,你会陪伴我……”她突然按住了他的唇,圆圆的眸子中流出洞察人心的窥视,“表哥,你爱淼淼吗?”他的衣袖展落,心绪也混杂起来,“我不明白你说的爱是什么,我只知道,我喜欢你。”

她已起身,又与他隔开了距离,“表哥,做太子妃,我没有福气,更没有勇气。”怀殷的脸上略有些吃惊还不自然,他难以相信,十数年的情谊,令天下动容的尊位,就这般被轻松舍弃。“这样的事,如何能全由得你。”他说出来的话却又后悔。果然她是丝毫不惧,“我的事,从来也由不得别人。”短暂无言,小人儿便欲告退,似是又记起什么,素手伸向髻畔。“非要如此绝情吗?”他现出从未有过的无奈,也一样起来,却只是要止住她的动作,“即便我们做不得夫妻,你也仍是我最亲最近的妹妹。”他帮她扶正头上的发簪,神情恢复了往昔的潇洒自若,“好了,淼淼,我知道你不愿。放心,我萧怀殷绝不会强人所难。你去吧,我们的事,我自会在合适的时机,讲与父皇、母后与舅舅他们。”璟淼已走到殿门处,却又回首,柔声别样幽致,“表哥,终有一人会与你相伴终生。”他无语点头,任由她华衣交叠轻松离开,暗香飘渺间,人去殿空。

第七十七章:不如怜取眼前人

长安宫,太子所居的紫云馆,碧树成荫,亭台错落,处处红墙飞檐,殿宇匾额为鎏金塑双龙戏珠。怀馨带了怀鏧、怀祋与江承来到时,正看到太子的贴身内监商未引着几个宫奴噤若寒蝉,躬身侍立在廊前,偌大的殿阁悄无声响。下人们也看见怀馨他们,俱是一言不发地跪下去。觑着情形不对,几个人都犹豫着该不该进去。怀馨没有说话,朝着商未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匆匆起身,小跑着过来。怀馨瞟过不远处糊着雨过天青颜色软烟罗的窗屉,朦朦胧胧能够看到太子拄腕斜靠的身影半隐在帘内的微光下。他也压低了声音相问:“这是怎么了?正是老五的生日呢。”商未低头站着回话,脸色不似寻常的苍白,“赵王,奴才也不知晓啊。昨晚上太子情绪不高,可一早上起来,本都好好的了。刚刚璟小姐来过,太子看起来也很高兴。谁知璟小姐一走,情形就变了。殿下不清楚为何竟然砸烂了屋子西头长几上一个墨烟冻石鼎。谁也未见殿下发过这么大的火,那鼎还是皇上居于此处时的爱物呢,真不知往后该如何向总管交待。奴才们闻声要进去收拾,殿下也不准,直喊着让一个人静静。王爷,要不您去劝劝太子,奴才这魂儿都快吓掉了。”

旁人听闻璟淼来过都未在意,只有怀祋面容陡地一沉。江承还跟着打趣,理了理白衣轻衫踱步过来,“怎么,小两口吵架了?那我们正该去劝和劝和。不用想,肯定是小丫头惹的火气,去把她抓来谢罪可好?”这厢里,怀馨尚未发话,怀祋已忍不住蹙眉,“少添乱了。你都知道什么?我看咱们还是走吧,省得触到三哥霉头。”一旁的怀鏧倒忍不住笑了,握拳搥了那人一把,“说吧,是不是你干的好事?我看你是要人不要命了。”边讥诮,他更是扬脸瞧过来,“四哥,先不用去理淼淼,只把这家伙推到太子面前,照着那鼎的样儿狠捶上一顿,便什么气都消了。”

怀馨目中有微不可察的精光闪过,他的面容温冷难辨,只挥手止住那几个人,沉沉开口:“商未,你到内殿门上去守着。过会子再问问太子要不要添茶。若他不拦你,你便一个人进去伺候,再瞧了机会回禀我们几个来了,邀他去御苑捶丸。”商未心里发憷,可不敢违命,也只好硬着头皮过去。怀馨领了弟弟们退出里一进的院落,只到大门口处停住,这才下颌微抬问向怀祋,“昨晚你和淼淼去哪了?”怀祋深吸了口气昂头,“去了文庙街,可我只是陪她放灯散心而已。”怀馨的唇畔轻泛淡薄笑意,“你用不着向我解释。我们只是劝你好自为之。”怀祋的身子稍动才稳住,湛湛目光仍不变坦然。江承与怀祋最为交好,悄悄把手伸向他背后拽了拽他的衣襟,面上对着怀馨笑笑,“赵王,看来太子十有八九是不会去捶丸了,不如我们先过去。再说,晌午家宴前,皇上还要亲临射典,本来游乐的时间便不多,还是不要再耽搁。”怀鏧听着倒像有几分意兴阑珊,“我看谁都不要玩了。二哥一下朝便跑出去躲清闲,三哥又成了这幅模样。如今连个‘小会’都凑不上,只是‘一朋’之数能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也散了吧。侧母妃领了依依和怀磬在皇后娘娘的凤仪殿陪伴凤驾。那俩小东西没一个省事的,我得过去帮着照看照看。”

怀馨挑了挑长眉,一双笑眸色若琉璃,“你有那么孝顺小姨,可是太阳打西面出来了。”“四哥,你这说得什么。前些时日,我不过闹了几天意气,父王骂我,皇上训斥我,现在你又来排遣我,真是……”他怄得说不下去。怀馨可是更重的冷哼,“就因为小姨不让筱安留在你身边,你竟气恼到如此程度,那是你亲娘,面也不照,安也不请。三叔便是一贯的好性情。父皇一样与你留着颜面。你也就是侄子,要是儿子,怕是早就一顿板子打得你起不来床了。”怀祋与江承最善落井下石,自是忘不了跟着煽风点火,“对对对,没错,我们可没人敢对娘亲不敬。”怀鏧细长的眼睛一掠,暗色中波澜涌动,胸口亦在起伏,却还是耐着按住,“哥哥,我知道错了,我也向侧母妃赔过罪了。只是,只是,我也有委屈,筱安于我而言,根本不是一般的婢女,我如何能够承受她被当作物件一般地转送给别人。我离不开她,就像你离不开锦瑟一样。”

这话说得恳切。怀祋他们瞟瞟二人,都跟着禁声。怀馨却并不理会,睨了一眼,“少拿我们当幌子。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言毕他静默须臾,更是鲜见地端上兄长威仪,意味深长看住那人,“世上之大莫如‘孝’字。小姨素来在人前利落,便是陪王伴驾都是敢说敢笑从不惧馁。唯有对你这个亲儿子却日日赔尽小心。我们都知你心中芥蒂,可那是皇祖父的旨意,谁又能违背。你以为你娘她便是心甘情愿的么?”怀鏧懊恼地甩一甩头,“别再提这个行不行。我不会了,也不敢了。”江承打了把折扇,似不经意般在手中轻轻一敲阻下怀鏧话头,“好了,宁郡王,兄长的训诫我们理当谨记。”边说他边又擒笑,“你这左一句‘筱安’,右一句‘筱安’的,听得人耳底起茧。只是你跟那丫头到底如何了?”怀祋也过来凑趣,“上个月不还见着,脸都没开呢,又能如何?”怀鏧被他们戳弄得不好意思,讪笑相斥,“别胡说了,你们懂什么?”怀馨早已恢复闲谑之姿,双臂背负身后,缓声淡道:“他俩都不懂,你便懂了。说你们不能同我和锦瑟相较,并非欺你。筱安幼时被拐,拍花的养大又卖到王府,患上痰症连脉像都没了急等拉出去埋掉,偏生被你看了一眼就活了过来。这人这身世,迷离曲折,想来三叔、三婶与小姨他们再是计较,你也不会介意。可做哥哥的还得多说一句。我与她也是见得面多了,那丫头决非看上去那般年幼无知。她对你有感激也有畏惧,并不太多话。可有时我逗着她多说几句,才发觉是腹有丘壑。她识字,还读过书,你可知道?”怀鏧没有答话,只是点头。怀馨冷眼相看,“这样好心的拐子倒不多见。”怀鏧无意深想,只静然回视,“筱安病愈之后,便什么也记不得了。太医说这对大病之人也是常见。我曾问起她的过往,可她自己都讲不清楚。我并不想逼她非要想起那些不堪的旧事。死而复生,她就不再是以前的她了。反正,父王和母妃都已答应,过些日子侧母妃消了火气,他们便会相劝,先让我将丫头收了房再说。”“收通房有没有喜酒喝?”怀祋与江承像是更留心此事。“当然。你们想喝便会有,只是要有贺礼才行。”

三个人谈得欢愉,只有怀馨微微抬头,目光扫过不远处的一丛蕙兰,株株花开并蒂,语中带了三分慨然,“我倒看筱安视你为主人多过为男人。”怀鏧有些恍惚,很快还是缓出笑来,“知道敬畏也好,怕是她还能乖巧些。我原也想候她觉悟,可看着淼淼与太子便省得,对女人,有些事上真得不必太宽容。对吧,四哥?”“对什么对?”怀馨咬着牙一脚扫到他腿上,“你便是杞王府的活凤凰,谁也招惹不得。”“四哥,饶命,饶命啊。”怀鏧讨饶更欲撤身,“我真得赶去凤仪殿。依依把筱安也带来了。那丫头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又是初次入宫,我实在不能放心。”“想开溜,没那么便宜。”怀祋和江承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他。哄闹间,身后传来几声轻微的低咳。众人屏息回首,正见怀殷白龙鱼服,悄然而至。“太子!”兄弟们皆振袖拱手,俯身成礼。怀殷无意注目于他们,只淡淡道:“你们还在这里。”怀殷侧身上前,加了几分小心相请,“同往御苑可好?”“我迟些再过去。”他带了些许漠然的眉目隐见蹙痕,掌心收紧后前行,走了几步又回头吩咐侍从,“谁也不许跟着。”遥有花木,林荫分行,很快便不见了一袭轻袂。“太子,他真恼了?”怀祋不知何时挪到四哥身后。“他的心思,千丘万壑。不要多问,我们走吧。”怀馨容颜一正。气氛陡然凝重,只是谁也不敢言破。

风吹落,花如雪,相伴细细一脉山泉蜿蜒,水流叮咚,沁人心腑。美景良辰无限好,可此时映在筱安的眼中却是晦暗无边。也不知走了多久,越走人烟越是稀薄。四下里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处处皆似相识又似陌生。步步回旋间,渐入幽径深处,终是模糊了来路。“有人吗?请问有人吗?”筱安死死攥紧衣缘,才能迫着自己不带出哭腔来。惶恐与无助间,风中忽地拂来一缕飘渺香气,如丝绸般淡薄还华贵,叫人从心底里漫生出陶陶然的愉悦。小人儿加紧步子,转过数架紫苏藤萝,柳暗花明,竹桥横卧,底下清流潺潺,一人长身玉立独倚凭栏,衣衫胜雪,正是再熟悉不过的侧颜。

“赵王!”如何能按捺住欣喜,她立时提着裙摆飞奔过去,差一点便要撞到那吃惊回转之人的身上。泪珠还是不争气的滑落,气息不定,她的小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呜呜,赵王,我把依依郡主弄丢了,怎么办,怎么……你,你不是赵王!”哀哀泣诉生生卡在喉间,正是被那双环一般紧紧相扣的瞳仁慑住。她恨不得将十根指头都咬进嘴里才能止下惊呼。他本就愠怒寒澈的目光此时更添轻蔑与嫌恶。静冷拂开她的手,他还未及发作,她竟是又高呼出来:“你别动,不要动!”纤修的手指,柔柔润润,握上他的双肩,透着莹澈微光的小脸儿贴得更近,妖娆青丝都抚过他的唇畔。“真是奇妙啊,你的眼中居然有我四个影子。”她是破啼为笑,字字清灵欢悦。他的心弦似被人撩拨而动,轻缓沾喜的声音萦绕在耳际,带了酥痒,又难以舍弃。

看着那人在自己臂间轻挣,筱安才发觉莽撞。她松了手,又后撤些,却是不曾隔远。对着他摆摆头,还摆摆手,她颤颤抬睫,眸光里带了小心又悲悯的意味,“你,长了这样的眼睛,可能看见我么?”怀殷从未受过如此怜惜地对视与相问。曾经冷眼凡尘,此时玉冠倾覆,他再也绷不住往昔深邃无波的容色。

何妨醉卧一襟秋

——写在文后亦是文前的话

终于有时间,翻回去,看我发过的贴子,居然发现,时不时便会有自己喝到半醉半醒之间的话。曾经哭过,曾经笑过,曾经兴奋过,曾经厌倦过,蓦然回首,竟是一年。十二个月的花开花落,无数个更新的夜晚,都不知是为了什么,也许,写文与爱情一样,说白了,只是一种执念。

在一个美好的夏日,一身青衣素帛的筱安,与一样平淡装束的怀殷相见。谁也识不得彼此的身份,其实,这便是最好的开端。忘记了,曾在哪里看到过一段话。大约是说,人的一生,有幸才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你第一眼看到她(他),就知道是属于你的,是梦寐以求的,她(他)与你灵魂相通,只要你们相聚,此生即如极乐天堂。筱安之于太子,太子之于筱安,想来定是这样的伴侣。只是不知道那万人中央,万丈荣光,是否便是极乐的所在。

架空的古代,也是古代。太子的东宫,也是后宫。还有王府、侯府、公主府……似乎处处都该是真情真爱禁绝之地。群芳图中的小人儿,不计落墨多少,也许恩爱、也有冷置,禁得起繁华,耐得住凄冷。这不都是爱情的支撑,还有傲然的风骨。红尘里跋涉,谁能看得清前程。我想写的,从来不是宫闱里名利争夺,荣来宠去。我最爱的风流子们,自是要用一世清明的执念,陪伴爱人历尽悲欢苦痛,忧喜哀愁。人生所求,无非如此。人生幸事,无非如此。

初写《子夜歌》时,我从没想过会有《杨柳枝》。一样,便是在《杨柳枝》筹谋结局的当口,我也没想过会继续《风流子》。看似随意,也许巧合,是也不是。还是老调重弹,因为你们,一众的读者看官,陪伴我一路走来。实在是不用再刻意地写上谁或谁的名字。我心中有你,你心中有我。

周五时才长抒的一口气,如今又已慢慢提起。居然写了那么久,居然还要再写那么久。关于,我是亲妈,亦或是后妈的争论,伴随着文章的推进,似乎越来越明了。第三部还没有开篇,可朋友们已经在期盼结局的圆满。什么是圆满,怎样才能圆满?其实我也不完全知道。我的想法永远简单。人生那样短,起起伏伏,总要与一心人共渡。这便是岁月安稳。所想简单,文章却不能简单。那首《红颜劫》曾想贴在结文处。还是抄在这里吧。字字含情,也许便是新文的脉路。

“斩断情丝心犹乱,千头万绪仍纠缠。拱手让江山,低眉恋红颜,祸福轮流转,是劫还是缘?天机算不尽。交织悲与欢。古今痴男女,谁能过情关。”

还是那句话:

朋友,我爱你们!

终于找到了可以登上暗夜的地方。

必须更完。我有强迫症。

在考虑,要不要把第三部发上来。⊙▽⊙

第三部《风流子》已开更

这里是完整哒٩(๑ơలơ)۶:heart:

就在这里\(☆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