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噜
(前方高萌!)
21
又五百年前的一个女诗人黄娥,怀念远方的丈夫,化用诗经中的《采薇》和《伯兮》,写下一句“曰归曰归愁日暮,其雨其雨怨昭阳”,可惜杨慎终究没有回来。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两千五百年前的游子如是,一千六百年前的谢玄如实,五百年前的黄娥如是,今天的你我,亦如是。)
四十二、玉树瑶草北来的十三万大军被吴军截了粮道,顿时军心涣散,济南城内已是坚守三十余日,眼见粮草被劫援军又毫无斗志,几个参将趁夜绑了守将,开城投降,京师面前的最后一道坚实屏障终于被打开。吴王在济南誓师,怡锒亲自题写誓词:
“羣奸构乱,祸我家邦,扇毒逞凶,肆兵无已。予用兵御难,以安宗社,尔有众克协一心,奋忠鼓勇,摧坚陷阵,斩将搴旗,身当矢石,万死一生,于今一年,茂功垂集,惟虑尔众,罔畏厥终,偾厥成功。夫天下者,我皇考之天下,民者皇考之赤子,顺承天休,惟在安辑。入京之日,秋毫毋犯,违予言者,军法从事。于乎!惟命无常,克敬其常,尔惟懋敬,乃永无咎。”
站在台下的孙岳谢宝腾达等人都长吁了口气,誓词中强调天下是嘉德帝的天下,时至今日怡锒顺利在望,已经可以不再承认怡铮的皇帝地位。这对兵戎相见的亲弟兄经过一年多的拼杀,终于也到了要见分晓的时刻。咸顺元年十月,南军至宣府,朝廷更是陷入惊慌,怡铮唯一能做的只是不断遣人四处募兵勤王。张集墨倒是给他出了个主意,派人和怡锒议和,许他划江而治,他的意思是就算求和不成,也能拖延时间,等待勤王兵马。
谢宝拿着朝廷的议和书信来找怡锒时,怡锒正随意在军中巡视,他听说是怡铮的信。倒是呆了一呆,打开先看见鲜红刺眼的“天子之宝”的印玺,便将信又装了进去,淡然一笑道:“他也有着急的时候。”
谢宝奇道:“殿下不看看他说什么?”怡锒摇头道:“他若以怡铮的名字落款,我大概还会看看……呵,我倒不知道他还有点骨气,这个时候还在死撑。”谢宝又道:“那殿下要见使者么?”怡锒笑道:“还见什么使者,反正就快要见面了,有什么话到时候让他当面说给我听——你陪我上城楼看看吧。”
宣府是依山而建,城楼修得更高,站在城楼上,可以直望到京城,那纵横齐整如棋盘的街市只是小小的一块,屋宇如豆,连那最为威严尊贵的紫禁城也缩小的不可辨识。暮秋的寒风吹着怡锒头盔上缨子,被夕阳一染,更是红得如同鲜血染成一般。谢宝从侧面凝望着怡锒刚毅峻峭的脸,轻轻叹了口气,当初把怡锒从京城救出来,或许只是出于主仆之义,没有想到真的会有名载史册的一天。
怡锒回头一笑:“想什么呢?为什么叹气?”夕阳就在他的身后,像一只巨大的红冕戴在他头上,那一身铠甲被勾勒出金边,让谢宝竟有些不敢直视,他忽然想到,等进了京,这样一起策马扬鞭、并肩闲谈的日子就不会再有了,他们终将还原成天子跟臣下的身份。他下意识地稍稍后退了半步,低下头笑道:“属下刚才想,简直像做梦一样,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怡锒不语,转过脸去向西北凝望片刻,拿马鞭一指道:“看,那里就是天寿山,父皇陵寝所在。”
“殿下……”
怡锒道:“我也没有想到能活着回来。其实父皇把我关起来的时候,我倒是甘愿死在他手上,只是,我没想到……居然那是见他最后一面,现在我带着兵马回来,留下一路腥风血雨,不知他在天之灵,会不会恨我?”
谢宝道:“先帝为奸恶所害,殿下起兵是逼不得已,先帝定会体谅。”怡锒沉吟道:“奸恶……你说,等我们到了京城,他若是懂事,自己了断最好,若是还活着,我该如何安置他?”
谢宝一噎,这岂是他敢置啄的?忙道:“属下不知,还请殿下亲自决断。”怡锒笑了一笑道:“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谢宝只好苦笑:“属下真的不知,这是殿下家事。”怡锒叹口气道:“你不知道也在常理,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他是我亲弟弟。”他的声音里竟然带着几分温柔,让谢宝大为惊诧。
怡锒慢慢展开那封信,手指缓缓抚摸上那些熟悉的字迹,这倒真的是怡铮亲笔所书。熟悉的字迹,陌生的言辞,可是他们之间已经无法解释,也无法原谅。怡锒浅淡一笑,将那封信撕得粉碎,随手一扬,便被一阵风吹得干干净净,他早就认命,从此这一身,只为了那个孤绝的位置,他开始理解他的父亲和弟弟,他们真是一家人。
怡锒淡淡对谢宝吩咐:“传令三军,明日清晨拔营北上!”
朝廷求和失败后,怡锒的大军逐渐向北京逼近,用怡锒的话说,此一去有进无退。怡铮不断向遣人出城,以蜡丸裹诏书,促各地出兵勤王,然而这些诏书均被谢宝的手下截获,怡锒大军到达北京城外时,仍未有一路勤王兵赶来。而怡锒大军从宣府出发后,就分兵两路,一路直捣北京,一路封住西边真定府,让怡铮连西逃蜀中的念头都成了泡影。
十二月八日夜,经过两日两夜的攻打,吴军攻破崇文门,怡锒首先派两千精锐直奔锦衣卫诏狱,那里关着徐咏等一干旧臣,死马当成活马医,也许能在怡铮大开杀戒前将那些人救出来。他倒真是多虑,吴军逼近京城,许多人见皇帝大势已去不足依靠,都在为自身谋划,锦衣卫指挥使汪伟趁着城中大乱,先去牢中将徐咏等人放出,他只求徐咏将来能在怡锒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
还是一身囚服的徐咏看到大批军马突然涌过来,还以为是怡铮派来杀他的,待看清那旗纛上的“吴”字,禁不住失声痛哭,他真没想到,转了一圈,怡锒还活着,他也还活着。衣衫褴褛的徐咏被士兵扶上了马,来到承天门外见到了他曾经的女婿怡锒。一片厮杀呐喊声中,怡锒的拄着宝剑静静伫立,火把给他通身的金色罩甲又笼上了一层红光。就在他身侧近旁,有守城的士兵跌落,有人中箭死亡,鲜血喷溅,肢体横飞,但是这些似于怡锒无关,他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出光来,只是静静望着那高耸的城楼,一年来的浴血拼杀,让他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有足够的平淡对于这些死亡无动于衷。
终于要结束了,短短数年,他在这个地方经历了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各种生活,藩王,逆子,阶下囚,叛臣,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消逝,母亲,父亲,妻子,爱人,他们家都是太决绝的人。唯有他活着,或者这是上天跟他的一场交换,用他生命中所有的光彩,来换那唯一的一种颜色,至高无上,无人能企及的颜色。他不知道若真有人把那身龙袍掷在他面前,问他可愿意来换?他究竟是会拒绝还是会接受。
就是这座皇宫,他们家的人一个个如同戏子般在台上轮番表演,父亲,哥哥,怡铮,那冷森森的黄金宝座还凝着他们的血。现在他还可以站在这里当一个看戏人,过不了多久,他就要走上那戏台,做别人眼中的戏子,或许已经有眼睛在暗处盯着他看。怡锒无声一笑,怪不得父亲的眼睛中总是透着怀疑,站在最高处的结果,就是身后再无人可以依靠,身边再无人可以挽起手来。
他略一转头,看见徐咏正被几个侍卫扶持着踉跄走过来,看样子虽是在锦衣卫诏狱,除了肮脏些,却也没有吃太大苦头。怡锒脚步一动,想要迎上去,略一沉吟,还是止住,等着徐咏过来一下扑倒在他脚下,痛哭道:“殿下!老臣没想到还能生见殿下之面!”怡锒弯腰扶起他道:“徐大人受苦了。”徐咏一抹眼泪,抓着怡锒的手臂道:“兰儿……兰儿也在这里么?”
怡锒的眼神稍稍黯淡了一下,看来徐咏关在狱中还不知道,他唯一的女儿,曾经的吴王妃,在怡锒疯迷的消息传出后,就已经自缢而死。怡锒叹了口气道:“爱妃为本王殉节,徐大人一家受我连累,我今后定会报偿。”徐咏听说女儿已死,心下狠狠一疼,却是咬着牙收了泪,他很清楚怡锒现在还称本王,但过不了多久就要换一个字了,这一句话,是新帝对他的许诺,而不是女婿对他的致歉,他不能不识抬举。深深吸了口气,拜倒下去,道:“臣赖殿下相救,今日之见,实如再生,余年当尽犬马之力以报殿下!”怡锒忙扶住他:“徐大人快到后头去歇息一下,让他们伺候您沐浴更衣。”
这时腾达策马疾驰过来,翻身下马跪倒禀报:“殿下,大明门已经拿下,但是里边蜂拥而出许多太监,臣抓住一个,他说是宫里侍卫在赶杀太监,满宫都是乱跑的人,里边情势还不清楚,殿下还是暂缓进城。”
怡锒嘴角勾起一个轻蔑的笑意:“用这法子逃跑?如此没出息。”
腾达愣了一下:“殿下的意思是?皇……那个人混在里头?”
怡锒淡然一笑,怡铮他的亲弟弟,他对怡铮的一切了如指掌,他平生只上过一次当,以后当然不会再上当,怡铮逃不出他的手心去。他沉声道:“封住内城九门,内监越九门一步者杀,告诉他们,只要自己回去,我一样给予衣食。谁找到皇帝,赏银百万,提供线索的,赏银十万。”腾达笑道:“好一招‘水落石出’,臣这就去布置!”急匆匆又翻身上马了。
怡锒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剑上的那颗红色宝石,既然你不肯自行了断,那就见一面好了,我要给你个交待,你也应该给我个交待,然后——我们两不相欠。
仁寿宫内,宫女太监早就躲避一空,箱匮倾倒,地上还扔着没有被带走的金玉绸缎。皇太后李氏可以听见远处胜利者的鼙鼓声,混杂着宫里慌张的哭喊和脚步声,这一切都是献给新帝吴王的祭礼。她神情从容,有条不紊地做着一些事,穿上嫩黄如春花的短褥,系上大红如血的裙,柔荑般的手指插上发簪,再将龙簪上垂着的前缀和飘带理顺。李氏站起身来,双手叠在胸前,对着镜中的女子轻轻一笑,时隔五年,她终于又看见自己穿上故国衣衫的样子,原来还很年轻啊,怎么觉得像过了一生那样长久呢?
两岁的小皇子怡钊依偎在她裙下,拉扯着她的裙裾,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些声音,李氏弯下腰来抱起儿子笑道:“宝宝乖,我们去见爹爹,好么?”
乾清宫里也是一样的混乱,怡铮已经换好了太监的衣裳,跟几个贴身太监一起,正要从乾清宫的后门溜出去,忽然迎面看见穿着朝鲜宫装的李氏缓缓的走来。满宫的人都在乱跑,可是她的步子却是那样的优雅,连头上的飘带都纹丝不动,月光映着她苍白的脸色,让怡铮打了个哆嗦,以为自己碰见女鬼了。
李氏柔声道:“怡铮,你还在啊。”
怡铮诧异于她过份的平静,但他是急着逃命的人,也顾不得细想,道:“三哥要进城了,你也赶紧换一身太监的衣裳跑吧,等我们脱身了就去找你。”
李氏又是温柔一笑,原来他还是记挂她的,有这一句话,是不是可以欺骗自己,所作的一切是值得呢?她把怀中的孩子递上去,轻声道:“你看看,你的孩子。”又对小皇子道:“宝宝,这是爹爹,记着,这是爹爹。”年幼的孩童对于生命的残酷茫然无知,没心没肺的笑着,一只手还在嘴里嘬着,一只手便向怡铮伸出去,叫着:“爹爹,爹爹!”
怡铮被李氏眼中的淡然震惊,他从中读出了诀别的含义,颤声道:“你,你难道要……”
李氏眼中有晶莹的东西闪耀,却依旧笑着:“我们做的孽太多,总要有一个人去偿还,希望我替你还清了,你能活下去。”
怡铮第一次知道这个女人爱他有多深,然而他已没有时间来怜惜什么。他握了下李氏的手,语气有些不确定:“不用……不用这样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么!”
李氏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握着怡铮的手,这是她在这世上仅剩的东西,她终于有一个机会把他们同时握在手中。可是怡铮的手很快就抽了出来,他顾不得那么多了,急急道:“我先走了,你也走吧……你,你多珍重!”他跟几个太监仓皇跑进夜色中去,李氏的目光一直追寻着他,她自从飘扬过海来到这片土地,就没有办法逃出这座皇宫。
小小的怡钊不知怡铮为何跑掉,哭了出来:“爹爹,我要爹爹。”看来幼小的生命虽然无知,对亲情还有本能的感觉。李氏用嘴唇轻轻亲吻着他柔嫩的小脸说:“宝宝不哭,我们就快——回家了。”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前。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 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李煜《后庭破阵子》
黍离之叹。)
四十三、天无二日夜晚子时,皇宫的混乱终于得到了控制,谢宝跪在怡锒的马下,高声道:“恭迎殿下回宫!”他的身后,跪着几百归降怡锒的文武大臣,怡锒的眼神淡然地从那些惶恐的脸上扫过,他记得很清楚,一年前他在殿上受辱,也是这些熟悉的面容。他们今天忙着向他表忠诚,其实何尝是对他。但他也不觉得如何怨恨,这些本就是与他不相干的人,爱与恨都需要太多的感情,在这苍茫世间,能给予感情的也不过是那聊聊几个人而已——只是渐渐的也都逝去了。
怡锒在冬夜的寒风里轻轻吐了口气,只觉得周身乏力,一年多来日思夜想都是这一日,可是真的到胜利的一刻,却找不到分毫的激动,或许是大局已定,松弛了下来,看来他也并非可以永远坚强。他提起精神,刚要说话,忽然听见前方一阵惊呼,抬头一看,只见皇宫之上的天际似乎益发明亮了,就像抹染着日出时射出的第一束火红霞光,那霞光渐渐地向整个天空撒开。这不是深夜么?怎会有日出?而日出又怎会在北方?怡锒怔了怔,问谢宝:“怎么回事?”
谢宝也看出不对,道:“这……好像是哪里走水了,属下这就派人查看!”
其实不用他说,怡锒自己也看出来了,那片红霞越升越高,逐渐变成猩红的火舌蹿上半空,就像鲜血在四下飞溅,炙热的空气混杂着呛人的火炭味朝扑面而来。怡锒狠狠一抓缰绳,他焚了皇宫?不是跑出去了么?
派去查看的人很快回来:“禀殿下,是仁寿宫走水!”
“单仁寿宫?”
“是!”
怡锒已然明白,居然是她?想不到她一个女子,倒是比怡铮的骨头还硬些。这样倒好了,省得活下来,又是个难以处置的人。他松了口气道:“好在仁寿宫那边儿殿宇不多,不会连累了旁的宫室。”谢宝已然明白怡锒的意思——不救这个皇太后。于是无人再提救火的事,那漫天的火焰,倒像是上天燃放的大棚烟花,为这江山易主的时刻,增添一分残酷的美艳与庄严。
怡锒的马还没到皇极殿,谢宝就匆匆追上他道:“殿下……殿下,皇帝,抓到了!”
怡锒猛然转过头,拿下北京的消息都不及这句话给他的震惊更大,他说不清要得到这江山,和向怡铮报仇,哪个欲望更为强烈。他感到夜风呜呜地在耳旁吹着,刀割一扬划着脸颊,他怔了半晌,后边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也只好都停下,于是都在寒风中静默。
怡锒回过神来,低声问:“怎么……抓到的?人呢?”
谢宝道:“在安定门那边,几个太监认出了他,就绑了他去见守卫。属下不知您要如何处置,没敢声张,连同那几个太监一起塞在午门一间值房里。属下自专,罪该万死。”
怡锒点点头:“你做的很好,弄一顶妥当的轿子,别动静任何人,嗯……把他送到……”他沉吟了一下,“送到长春宫去。”
终究是要见的,怡锒在夜色中失神的笑了笑,他为何一点也不高兴?他难道希望怡铮跑出去?他们再一次狭路相逢,所有的债都将清还,谁也躲避不开去。
怡锒让孙岳带着百官去皇极殿,自己仅带着几个护卫折去了西边的长春宫,因为仁寿宫的火还没灭,热气烘得长春宫里倒是温暖如春——还听得到木头燃烧的噼啪声。这个时候,李妃应该已经死了,怡锒摇摇头,虽然她非死不可,但其实自己并不怎样恨她,恨是一种感觉,而仇是一笔债,他不知自己现在是否还恨怡铮。
等了一会儿,怡铮还没有来,怡锒渐渐觉得热,自己摘下头盔,把佩剑放在桌上,想要在椅子上坐下,伸手一摸,却是厚厚的一层浮土。不禁有些茫然若失,自母妃过世后,这里再没有人住过,但从前他总是吩咐宫人按时打扫。成婚以后要出宫开府,每月两次入后宫省见父皇,都要折到这边来坐坐,给母妃上炷香。后来,后来便是怡铮即位,将父皇的灵柩停在前边的启祥宫,他被押去受杖,遥望见长春宫的红墙碧瓦——大约这里也再没有人来过。
护卫见他望着指尖出神,只当他嫌脏,忙上前便用袖子去抹那椅子,怡锒厌烦地挥挥手道:“下去吧,守在殿外,一会儿只放他一个进来。”护卫也不敢多说什么,怡锒虽还没有登基,但说出的话已和圣旨无异,赶紧躬身退下。怡锒缓缓在椅子上坐下,这里再清冷,再肮脏,他不会嫌弃,他人生中所有的快乐的凝聚在这里。童年时候,喜欢父皇在这里用膳,尤其是逢年过节或者母妃生辰,就会摆很多很多的菜,他和怡铮拿着两只小碗,绕着那长长的膳桌跑来跑去,怡铮那时还没有桌子高,趴着桌沿着急,看不见菜,就叫:“哥哥,喂!”一块玫瑰点心,他咬一口,觉得好吃,将那一半喂到怡铮口中,父皇和母妃就坐在上边笑起来。
怡铮小时候很胖,肉团儿一般,他背着他跑来跑去,一不小心摔倒,两人就抱着滚成一团;夏天最喜欢一起洗澡,可以打水仗,姑姑们要拉开他们,他们就一起向姑姑们泼水;父皇赏母妃的金丝香盒,他们偷出来去装蛐蛐儿。怡锒无声地笑出来,耳旁似乎听到孩童追逐的欢闹声,分不清现实与幻觉。
可是那欢闹画面又转成他在殿前受刑,一杖杖鲜血四溅,将他所有的尊严和希望都拍碎。怡锒的心肠又复刚硬,他最单纯的快乐和最深刻的痛苦都埋葬在这里,便在这里做个了断。
怡铮怎么还没到?怡锒等得有些无聊,随手打开手边的盒子,里边居然还有一只玳瑁梳,应该是母亲的吧?他把梳子凑到鼻边,闭上眼睛,想从上边嗅出熟悉的味道,他的眼泪悄悄滑落。
他看见一副画面,他为母亲梳着长长的头发,母亲转过头来,轻轻抚摸他的脸,说:“可否放过他?”
他说:“他弑父篡位,天理不容。”
母亲悲切地叹息:“兄弟相残,何其不幸。”
怡锒被外头的声音惊醒,心里一悸,满身都是冷汗,方才不知道怎地,这短短的片刻,居然也能盹住,大约是累了,他已两夜未合眼。
外头是怡铮的声音:“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你们,你们干要什么!我要见三哥,我不进去!我不进去!”
怡锒站起身来,门猛然开了,怡铮被谢宝推搡进来,两人一个照面,都愣了片刻,谁也没动。一年的战争,生灵涂炭,只为他们见这一面,怡铮想抓他回去,他要回京报仇,现在见了,却都几乎认不出来。怡铮穿着一身下等小火者的豆青贴里,怡锒却是鲜明的甲胄,他们都未见过对方这等装扮,不知是谁逼迫了谁。
怡锒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便道:“你不是说要见我么?”
怡铮嘴唇颤抖,他方才被谢宝绑缚了,一乘小轿弄到这么僻静的地方,还以为谢宝要杀他,一时情急就嚷出来了,没想到怡锒本人就坐在里头。他也不知是怕是喜,看看怡锒,又看看自己这一身打扮,只觉得无比滑稽,他绕了一圈,又回到这地方来了,他忍不住苦笑。
怡锒皱皱眉,为什么他要笑?怡铮一贯会在最不适当的时候笑出来,从前背不出书的时候笑,那笑容和现在依然可以重叠,有几分迷糊,又有几分无辜,自己曾因为这笑容原谅过他许多次。
谢宝悄悄退出,带上了门,怡锒应付怡铮绰绰有余,他自然不会为主子的安危担忧,剩下的事便让他们兄弟自己解决。
怡铮被身后的关门声稍稍惊了一下,他看看桌上的佩剑,又看看怡铮,轻声问:“三哥,你是不是,要杀了我?”
灯光在剑柄的宝石上闪耀,灼灼的刺人眼目,二十年前他们成为兄弟,一个女人把他们同时揽入怀中,二十年后那个女人不在了,他们中间横着一把剑。怡锒忽然想若是母亲还活着多好,由她来说一句,“不要杀他”,他会听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怎样决定都是错,所有的犹豫和疼痛都要他一个人来负担。
他问怡铮:“母妃的灵位呢?”
怡铮倒没想到他问这个,怔怔道:“母妃追谥孝烈皇后,神主已经迁到太庙去了。”
怡锒倒也哑然,自己竟忘记了这一层,大约这是怡铮即位后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他终于决定进入正题:“你还算有点孝心,可是为何谋害父皇?”
怡铮慢慢低下头,反正话已经说开了:“你不是也打算那样做?我怕慢得一步,就被你抢了先。”
“我不会。”怡锒咬着牙,逼近一步,他的手放在剑边,“我虽然不孝,但不会对自己亲爹下手。”怡铮又一次笑起来:“你只是不敢把事情做绝,你其实巴不得父皇早死让位。”
怡锒倒是有些惊讶于怡铮的胆量,他以为怡铮会跪下痛哭求他饶恕,他这个弟弟行事说话倒往往出人意表。怡锒沉声问他:“杨广是何等下场?”
怡铮抬起头,他的眼中居然有泪光闪烁,他似乎毫不畏惧怡锒的右手就放在宝剑上,反而向前走了一步,语气相当平静:“杨广杀了他的哥哥,我没有。”
怡锒忍不住冷笑,这算什么?拿这个换他的原谅?他的手握住剑柄,房中温暖,但剑柄依然冰冷,他攥得那么紧,那颗硕大宝石咯着掌心,隐隐作痛。他道:“杨广还不曾拿杨勇百般折辱,跟你比起来,他还算心慈手软。”
怡铮忍不住争辩道:“我只想让你认一次输!你为什么在那个时候都瞧不起我,都不肯认输!”
他争辩的样子倒是振振有词,丝毫没有愧疚悔意,怡锒调集全身的力气,狠狠一记耳光将怡铮打得摔在地上。他除了打他一掌,不知还能教训他什么,犯下那样深重的罪孽,害死了那么多人,在他眼里,似乎只是一场游戏,只为了跟自己争一个输赢?怡锒这么多年,真的是第一次动手打怡铮,打过人的那只手掌灼灼的烫痛,或许这就是兄弟,血脉相连。
怡铮的嘴角被打出了一丝血迹,可是他爬起来,竟然笑着道:“三哥,我知道对不起你,现在,反正我也输了,你尽管打好了,你可以把我也绑起来打一顿板子。”
他是装傻还是真糊涂?他居然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怡锒望着怡铮那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心在慢慢缩成一团,他恨了怡铮很久,现在发现这个人并不值得他恨,他本来有很多话要发泄,要斥责他,可是现在一句也说不出来。怡铮把这当一场游戏,可他不知道这游戏的结果可以**不算。
怡锒硬着心肠道:“我不会打你,怡铮,帐不是这样算的,你不光欠着我一个人,弑父是个什么罪名,你自己明白。”
怡铮眼中闪过一丝惊惶,犹自不信地道:“三哥,你不会因为这个罪名处置我的,我知道你不会,父皇对不起你,你又不爱他,你怎会为他杀了你的亲弟弟!”
怡锒不知该如何对他解释,怡铮的话虽然无赖,却真的是实情。两年前他可以为了怡铮谋反,那时在他心中怡铮确实比父皇更重要,唯独如此,怡铮给他的伤害才会刻骨铭心。大约是仁寿宫那边的火熄灭了,怡锒觉得屋里渐渐冷起来:“我不知道你竟然还当我做哥哥。”
怡铮一时情急,上前一把抓住怡锒的袖子:“三哥,我一直当你是三哥!我就是想证明一次,我比你强,我现在知道自己闹过头了,你看在母妃的面上,赦我一次吧!你看,那个时候我要杀你易如反掌,可是我没有,你走了,我连徐咏杜筠他们都没杀!三嫂自尽是我疏忽了,可是我也没避她……”
怡锒惊在那里,不敢相信:“你……没有杀杜筠?”
怡铮稍稍松了口气,赶忙道:“是啊,我没杀他,我就是想着,也许一天你还能回来,我关着你,慢慢的磨去你的傲气,你就会向我认输,我没想把事情做绝!
他说的什么怡锒已完全无法思考,他只是重复着:“你没有杀杜筠?”
怡铮相信怡锒不会杀他了,禁不住笑了一下:“嗯,他还在哕鸾宫里,那里的一切,我都给你留着,我只是希望你回来……”
“子蘅!”
空旷的哕鸾宫里,怡锒在连灯都来不及点,在各间黑暗的宫室里奔跑,没有回声,这里已经连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散乱的桌椅不断地绊到他。这情景和他的梦魇重合,让他毛骨悚然。
直到跟来的谢宝点起灯,才看到怡锒一脸茫然,他又回到他和杜筠居住的那间偏殿,这里果然还和走时完全一样,只是杜筠并不在。谢宝上前犹豫着道:“可能是被人冲散了,属下已经派人去找,如果还在皇宫……”
怡锒苦笑:“他不在皇宫了。”若杜筠还在皇宫,他带着大队人马进宫,杜筠要来找他很容易。杜筠果然还是选择了离开,他给杜筠的伤害和欺骗,是永远无法愈合的缺陷,杜筠连一个赎罪的机会都不给他。他以前从来不知道,杜筠也可以这样的狠心,这样的决绝,从前他想见杜筠的时候,杜筠就会自己过来,哪怕是过来领受他的折磨,可是这爱和包容也到了尽头。或许一年的时间太长,他受的苦太多,杜筠终于无法再爱下去。
怡锒觉得头痛且疲倦,他看看自己的右手,打过人的掌心灼热居然还没有散去,提醒他还有一桩债务没有了断。他现在想起来,方才怡铮眼中的笑意,他一定以为,留下了杜筠,自己就可以原谅他,该怎样跟他解释,他们之间,已经不仅仅是兄弟之间的爱恨纠缠?
怡锒从哕鸾宫里走出来,徐咏这时也赶来了,因为底下人不知该给他换什么品级的官服,但想想他是怡锒曾经的岳父,就找了件蟒袍来。穿戴一新的徐咏又恢复了内阁首辅的气度,过来向怡锒一揖:“殿下。”
“你来做什么?”怡锒听见寒风在耳旁掠过,像哭一样。
“臣想来劝殿下一句。”
怡锒知道他要说什么,冷淡道:“我自会处置。”他不理徐咏,径直往前走,他虽然早已下定决心,可是徐咏的干涉让他愤恨。
“殿下,天无二日!”徐咏在怡锒背后掷地有声地顶了一句,怡锒没有答应他,他何须要人提醒?怡铮不死,自己便不能名正言顺即位,可是他不想承认,自己终究是为了这个皇位杀掉亲弟弟,他一直解释,自己是逼不得已。
(《礼记·曾子问》:“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
四十四、乌啼帝畿重新回到长春宫,谢宝也有些为难:“殿下,还要见么?”
“开门。”怡锒冷冷吩咐,谢宝打开门,怡铮立刻迎上来:“三哥,我没骗你吧?”
“他不在。”
怡铮怔住,赶紧解释:“我没骗你!我真的没杀他!”
咕噜噜
(前方高萌!)
22
怡锒点点头:“我知道,他是自己走掉。”怡铮长吐了口气,反倒安慰他:“没关系,现在全天下都是你的,要找一个杜筠还不容易。”怡锒看着怡铮一脸轻松,没有任何恐惧,恍惚中想,是不是只要他忘掉过去的种种,他们便又可做回亲兄弟?他在那一刻竟有些眷恋,曾经那单纯快乐却又盲目无知的感情。
“怡铮,你……”怡锒喉头有些僵硬,他终于吐出那句话,“你自己了断吧!”
怡铮的嘴半张着,愣在那里,怡锒避开了他的目光,任何的争夺,胜利者都可以摆出一副宽容大度的姿态,唯独皇位不行。他知道现在他和怡铮之间,已经没有对错之分,这不过一个成王败寇的落局,他要即位,怡铮就不能留着。
“三哥……”怡铮的身子发颤,他强笑道:“你吓唬我呢吧?你看,你在乎的人我一个也没杀,我罪不至死,何况,兄弟如手足,你就我一个同胞弟弟。”
怡锒强迫自己编一些理由:“人有五伦,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不能犯的罪你都犯了,你的孽造的太深,我赦不了!”
怡铮终于知道怡锒是说真的,他吓得后退一步,立刻又抢上来跪下,抱住怡锒的腿哭道:“才不是!你马上就要当皇帝了,你要赦我还不是一句话!三哥,三哥你忘了么,母妃去世时,你亲口对我说,不要怕,我会保护你一生一世,你忘了么三哥!你怎么能杀我!你就不怕母妃在天上伤心!”
怡锒只觉一股又酸又热的雾气涌上眼睛,他说过,他那个时候以为,人世间有一些感情永远不会背叛,以为那个皇位的诱惑,终究是敌不过手足之情。他摇摇头:“不是我先毁约。”
“可是我没有杀你啊!你为什么要杀我!你要报复,可以用刑流放或者圈禁,你要怕别人知道我活着,还可以把我偷偷送走,你总有法子救我的!三哥,你不会那么狠心的!是不是,是不是三哥?”
怡锒低头看着他伏在脚下痛哭的样子,就像当年他刚从诏狱放出来,怡铮也是这般,看见他就大哭,那个时候他们以为失去了一切,所以可以互相拥抱着安慰。现在一座江山摆在面前,他们倒走到绝路。
天无二日,为了皇位,不能留下任何隐患,这是为君者的第一步,是么?怡锒不想在这个地方再待下去,也许人死后真的有知觉,怡铮会和母亲相见,他们都会恨他。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挣开怡铮的手臂,向门口走了一步道:“我不想将你的罪过昭告天下,然后明正典刑,剑我留下,你自己……来吧……”
“你怎能这样做!”怡铮从地上爬起来,哭道:“我是你亲弟弟,你为一个皇位就要置我于死地!”
怡锒感觉自己的骨头在寒冷的夜气中瑟瑟发抖,怡铮终于明白了真相,可惜太晚,太晚了,是他自己亲手布下的残局,他便只能承担后果。怡锒推开门,对守在门口的谢宝木然吩咐:“带他进去,他若害怕——就帮他一把……”徐咏面上倒是如释重负的样子:“殿下英明!”
两个侍卫立刻上前,把要冲出来的怡铮又拖进殿去,他听见怡铮绝望的呼号:“三哥!三哥!不要这样,你救救我!”
怡锒大步向前走,黑暗的夜空回旋着冷风,那火终于熄灭了。徐咏要小跑着才能赶上他,道:“殿下,那几个太监也要尽快处置掉吧?”
“嗯。”怡锒不知自己要去何方,他只想逃开,逃开那声音。
“殿下,就对外头说皇帝和太后一起自焚于仁寿宫可好。”
“嗯。”怡锒想他自己也是有错的,他以前从来没有责罚过怡铮,这是第一次,却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殿下,百官已经在皇极殿跪候一个时辰,殿下还是见一见吧?”
怡锒停下脚步,他想起来,他没有地方可逃,这个皇宫是他夺回来的,从此后他都只能待在里头了。原来这里是他的家,有他的父亲,母亲,弟弟,可是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那还算是家么?
咸顺元年十二月乙丑,京师陷,太后李氏与咸顺帝自焚于仁寿宫,丙戌之役结束。八日后吴王谒太庙,在群臣三次劝进下,诣奉天殿即皇帝位,改元延兴,即后世所称之桓宗。
当然民间也有人猜出了那夜的真相,童谣唱道:“乌高飞,上帝畿。去年子啄父,今年兄啄弟。野萍不得哺,槿花不得西。”
京城里的孩童们拍手唱这歌的时候,是欢笑着抬头看漫天的烟花,新年要到了,正是合家团圆的时候呢。
说明一下,这首歌谣本来有注释的,但注释发不到天空来,被系统拦截,说有禁忌词,没办法了,只能请大家去晋江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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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涟哥儿在外头跪了半个时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张恩瞅着怡锒抬头的空档,小声禀报了一声。
时值盛夏,年轻的皇帝依然穿着盘领宽袖的四团龙常服,中单雪白的领子都翻得齐整。张恩看见皇帝前额的网巾下方已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忙转身在身后小太监捧着的冷水盆里将毛巾拧出来,双手捧给怡锒。这张恩是先宫里头掌印太监张安名下的,叫张迁,算是张安的干儿子,新帝即位后将张安附葬帝陵,他名下的太监也都得到提拔,张迁升了司礼监掌印,皇帝还亲自赐名为“恩。”
怡锒皱了皱眉头:“什么事?”
张恩道:“奴侪也不知道,他来了就跪下,让人问也不答话,奴侪刚才看万岁爷忙着,没敢打岔。”
涟哥儿就是废太子怡弦的长子伯涟,四年前父皇将他养在宫中,自己即位后也没有给他在外头开府,就一直在咸安宫那边,和几个没有成人的小王爷一起住。因他没有什么封号,宫里都称他“涟哥儿”,听底下的太监们提过,这孩子极为安静,平日里受了几个小叔叔的欺负也不吭声,不知为何会突然大晚上跪到乾清宫外头。
怡锒将桌上的一叠奏疏推推,接过张安手中的毛巾擦了下脸道:“叫他进来吧。”
这已经是延兴二年,怡锒即位两个年头,因为皇帝给受到战乱破坏的几个省连续减免赋税,民力逐渐恢复。只是辽东那边麻烦的很,当初丢了辽阳,让满洲坐大,已成为大明东北的心腹大患。他派兵部尚书腾达去了趟辽东巡视,回来给他的答复是“平辽需十年之期”,他当即就深吸了口气,才知道那场战争带来的后果,远比他想的严重。现在两年过去,无数的人力物力投进去,也不过才收复了宁远,关宁防线一点点往前推,每收复一点土地都是无数将士的鲜血去换。怡锒有时候看着战报会苦笑,想起当初听到怡铮弃守辽阳罢黜王世杰时自己那份欢喜,也不知这笔债到底该算在谁的头上,但这结果要他一人承担。
绕了一大圈,从父亲到怡铮,他终于坐稳了大明天子之位,去年婉儿诞下男婴,今年三月便立了太子——只是他终究没封婉儿做皇后。孙岳因着护驾大功,已晋封武定侯,大明向来的规矩是抑制外家,若婉儿再做皇后,只怕外戚之权过重。他假托悼念徐妃的名义,追封徐妃为皇后,并声称此生不再立后,所以给婉儿只是一个贵妃。那活泼娇俏的女孩子进入皇宫,才发现和她原本期待的生活完全不同,沉重的凤冠压住了曾经的童稚之气,怡锒也不过一月在她宫中进膳几次。有时候怡锒看见那温顺恭敬的妃子眼中投来一抹怨意,他只做不见,淡笑着转过脸去。他懂得那目光的意思,却没有办法给她更多,婉儿需要的是一个平常丈夫的宠爱,陪她赏月画眉,包容她的顽皮小性儿。打仗的时候因为不愿让孙岳生二心,自己还能打起精神忍耐,现在做了皇帝政务缠身,哪有精力再去哄她。若没有感情,便只剩下知恩图报一句。
婉儿太过单纯,不明白怡锒的心已经上了锁,她的单纯不具备让怡锒忘记过去的力量。两年,杜筠没有任何的消息,他虽然封了谢宝太子太保,但依然让他兼领锦衣卫,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找到杜筠。他几乎不能想象,那晚满城的刀光剑影,杜筠居然可以出宫,并且走得如此悄无声息。现在寻找他的锦衣卫、东西两厂太监遍布全国,若是他活着,一定知道自己在找他,可是他连一点点希望都不给自己。
时间是最无赖的东西,被政务纠缠的时候似乎很快,总是在天亮的时候懊恼没有批完奏疏,可是在思念的时候又很慢很慢,慢得让人那么清晰地体会到心在痛,真正是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子蘅,你躲到那里去了?我们分别三年了,一日不见如三秋,真个三秋愁不愁?你真的能把我从生命里抹去吗?
伯涟是被张恩扶进来的,大约是在外头跪得太久,路都走不稳,可是刚进来抬头看见皇帝坐在炕上,就推开张恩踉跄走了两步,扑通跪倒,叩首道:“罪臣叩见陛下。”
怡锒点点头:“起来吧,给涟哥儿搬个杌子来。”
两个太监将伯涟搀扶起来,怡铮才看到他的脸,心里倒是稍稍惊了一下,大约是膝盖疼痛,因为忍痛而抿起的嘴角拉出一条倔强的纹,像极了大哥怡弦。怡锒其实是第一次和伯涟这样面对面说话,和他爹争储位的时候,伯涟还太小,自己打进京城,他早已成了皇家的弃子,这两年也无暇管他。
伯涟谢恩坐下后,双手有些局促地放在膝上,怡锒看见他那一身紫色曳撒本就洗得快褪成淡青,露出来中单的袖子口也磨破了一处,大约是咸安宫那边的宫女对他也不好。怡锒不知为何有些怅然,如果,如果一切都很平静地延续,没有当年调兵手谕那件事,也许大哥还是太子,那么伯涟就是皇太孙,当是这宫中的宠儿,现在却连一身像样的衣裳都没有。
怡锒问:“你要找朕,让他们通报一声,不要跪在门口等。”
伯涟低声道:“罪臣深夜叩见,已属失礼,不敢惊扰陛下。”不过十二岁的孩子,已是满口的老气横秋。
怡锒笑了下道:“朕没有睡,就算不上惊扰,别罪臣罪臣的,你找朕什么事?”
“罪臣……想求陛下,将罪臣流放黔州。”伯涟声音小的几乎听不清。
怡锒慢慢放下手中茶碗,脸上的微笑也敛了下来,道:“为什么?”他一双眼睛灼灼盯着伯涟,张恩不禁为这孩子捏了把汗。
伯涟一直低着头,听声音该是咬着嘴唇忍着泪说的:“母亲病重……她,她想见父亲一面,罪臣愿意去黔州,换回父亲来。”
前太子妃病重?怡锒一怔,这事自己一点也不知道,不由目视张恩。张恩也没听底下报上来,因太子被废后太子妃就一直缠绵病榻,大家早就习惯了,不知竟到了这地步,忙道:“奴侪这就派人去看……”
怡锒沉着脸道:“把宁寿宫那边的宫女发浣衣局,派几个守规矩的过去,再叫太医院的当值供奉进来看。”他望向伯涟,伸出手去,道:“过来。”
伯涟被怡锒语气中的温和稍稍惊了一下,抬起头,正看见那只朝自己伸着的手,挂着泪的脸静静地和皇帝对视。
伯涟的目光就那样直勾勾地望向怡锒伸出的手,怡锒在这个消瘦而沉默的少年眼中看出了排斥和阴沉,在他心里,也许这一切本该是属于他和他父亲的,却被自己占据。十二岁,这个孩子十二岁就懂得了仇恨,比自己当年还早。怡锒在记忆中追寻自己十二岁的岁月,父亲,母亲,弟弟,他们的笑容,他们的声音,他们的皮肤……全都消失不见。也许生在皇家,迟早会懂得这份与生俱来的残酷,那些平淡而亲切的血缘之情他们无福领略,他们的出生就被烙下各种争夺和仇恨,虽然每一个婴儿都是那样无辜。好比眼前的伯涟,好比死在火中的怡钊,好比他和怡铮,和大哥,没有人能挣脱这一切。
怡锒不知为何,伯涟那过于明显的冷淡和敌意并没有激怒他,反倒让他感到复杂的怜悯和惆怅,他叹了口气,依然伸着手道:“过来吧,到叔叔这里来。”伯涟的眼中掠过惊讶,怡锒并不想让他把这理解为故作姿态的宽容或某种施舍,他们家不幸的人已经太多,能少一个是一个。
伯涟虽然没有表示出受宠若惊,却也不再坚持,慢慢站起,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手放在了怡锒的手中。怡锒看着那属于少年消瘦白皙的手,想起,许多年前,大哥也拉过他的手,他刚学步的时候,大哥拉着他慢慢的走,他刚学写字的时候,大哥握着他的手,写下一个字,告诉他,这个是你的名字……现在他却只能把大哥放在瘴气逼人的偏僻之地。
怡锒自嘲地一笑,近来思绪总有些乱,可能是政务太忙,休息不足,也可能是那个人离去真的太久,那思念如种子一般在他心中抽出枝叶,如藤蔓一般越缚越紧,若终归找不到他,他不知自己会不会在这无望的想象中窒息而死。
四十五、绿竹漪漪怡锒将伯涟拉的近些,让他站在自己身边,温言道:“你母亲的病朕会让太医全力救治,你可以过去陪着她住,多说些让她宽心的话,别再提什么流放之类的事。”
伯涟嘴唇一动,他住在咸安宫,母亲却在宁寿宫,一个月才能见一次面,皇帝允许他去陪母亲,自然是恩典,但听皇帝的意思,仍是不肯放父亲回来。怡锒看伯涟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他想问什么,心里沉吟片刻,大哥若是回来,名份上难以安置,若是封王,难免他再生异心,若是软禁在宫里,又会有人说他对哥哥太薄,现在政局刚定,还真不敢这么快赦了他。他不得不叉开话题,问:“近来读什么书?师傅们待你怎样?”
伯涟又是那样看他一眼就低下头,道:“罪臣没有读书。”
怡锒又是一怔,他记得当年父皇将伯涟带进宫时就让他出阁读书了,张恩尴尬地上来解释:“万岁,因为涟哥儿读书的份例一直没有拨,就耽搁了些日子……”
怡锒已明白怎么回事,宫中的皇子们读书,均由内帑拨出一定的银子来给文华殿,一部分作为这些孩子们的笔墨文具耗费,一部分作为讲课老师的餐费。大约是管这事的人觉得伯涟又没有封号名份,就省了这一笔钱。难以说是人情凉薄还是自己过于狠心,废太子在黔州都形同囚犯,谁会在意他的儿子有没有读书。怪不得这孩子小小年纪便如此沉默阴郁,见不到父母,受宫人冷眼怠慢,被同龄的宗室孩子欺侮,人生惨淡无望,两三年光景不算长,但对这样的孩子来说,怕是度日如年,足以让伯涟有很多理由恨他。
怡锒叹了口气:“是朕疏忽了……张恩,这个事明儿就办,去查一下朕小时候出阁读书的例,照那个给涟哥儿置办。”张恩忙在一旁躬身领命,怡锒感觉到他掌中的那只小手微微颤抖,全是汗水。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是他心里终究是有愧疚的,不能对所愧疚的人补偿,便只好寻求别的途径。好比做了亏心事的人去菩萨前忏悔,供上一笔香油钱,似乎可以稍稍安心。他不要伯涟谅解,也不要他感激,只希望他以后能活的稍稍轻松一点。
刚想交待他几句话,让他在文华殿安心读书,忽然一个太监气喘吁吁跑到门口,扑通跪倒,一边叩头一边禀报:“万岁……万岁爷……长安门送进谢大人的急变,说,说那个人找到了!”
“什么!”怡锒蹭地站了起来,伯涟险些被他撞倒。
太监捧上一个密封的书函,怡锒接过的手指分明在颤抖。所谓急变,是外廷最为紧急的情况下使用的联系方法,因皇宫的门傍晚时分就关闭了,一旦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发生,必须在夜间惊动皇帝时,上奏人应立即将紧急情况写成文书,由长安门的门缝中塞入。
那个人……怡锒觉得自己的心都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他撕开书函,抽出来只有一页纸,上面墨迹淋漓四个大字:严州分水。怡锒有些不能置信地又拿近重看了一遍,慢慢后退,慢慢后退,软软地坐倒下去。然后他做了一件让伯涟和张恩惊讶万分的事情——这个素日都以高贵冷傲之姿示人的皇帝,不顾众目睽睽,将脸埋在手中,不可遏止的,爆发出一声啜泣。
第二天早上司礼监便传出谕旨:“朕昨夜临御览折达旦,今晨一时力乏不兴,目眩神昏,卿等暂免常朝经筵数日,容朕静摄服药。一切奏本,俱由司礼监呈朕看。”
圣旨一下,朝中大臣也都没说什么,怡锒自即位以来就十分勤政,通宵批奏疏的事常有,算的上厉精宵旰了,既然是昨夜累病了,就休息几天也无妨。只有徐咏想要进宫探视,但是被司礼监的太监挡了,只说皇上要静养,请列位大人不要打扰。
村子不大,很快便看到那片竹子,竹林后隐约房舍,应该就是杜筠居所,怡锒怔怔在林边站了许久,杆杆翠竹绿地似乎要凝成一滴流淌下来,每一片叶子都在阳光下旺盛地伸展,空气中尽是清淡竹香,幽雅宁静,清香怡人。他曾以为幽篁斋的竹子最美,可是哪里比的上这里天高地阔,云淡风清。他再多权势,无法在京城,在皇宫中造出这样的景色,怡锒的眼睛被那充满生命力的绿色刺痛。
谢宝见他站着不动,轻声道:“他就住那间屋子,臣去叫门可好?”
“等一等……再等一等……”怡锒的手微微颤抖,他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想要克制住这不知原因的颤抖。他们分别三年,听到他消息时恨不得插翅飞过来,现在杜筠就在几步开外,反倒不敢就这样贸然走进去见他,他平生从没有如此畏首畏尾过。或许……或许是路上跑的太快,他还没有想好第一句要对杜筠说的话,或许是他欠杜筠太多,虽然来了,却不知该如何偿还他,或许他没有信心,不知杜筠会不会恨他,会不会跟他回去。他隔着半亩竹林,透过影影绰绰的竹叶,望着他生命中渴求的梦境,视线渐渐模糊。
前面的小径上转出一个梳辫子的少女,挽着一只小篮,怡锒本没有在意,却看她一路往竹屋里走,稍稍惊诧了下,少女有着鲜活明亮的脸,虽非绝色,却自有一股芬芳,她笑着推开门进屋……怡锒登时如一头冷水浇下来。两年,也不是太久,难道他已经——但那少女的秀发绾成双鬟,分明还是未嫁的模样,又狐疑起来。
怡锒正在胡思乱想,竹屋的门忽然开了,里边先飞出一阵笑声,怡锒一个哆嗦,心快要从腔子跳出来,他不知自己是该冲上去还是该躲起来……几个孩童先挽着手走出来,然后是方才那少女领着一个男孩儿,然后……映入怡锒眼睛的是,是要与那片翠竹融为一体的青衫直缀。
怡锒握住一根竹枝,他听见竹子断裂的声音,也感到手心的刺痛,可是他连松手的意识都没有,夏日的阳光就在那张清雅的脸上闪耀,虽然隔着片竹林,可是他看见——不,是他知道那双眼睛干净地闪烁着如天空一般的光泽,他三年来一千多个日夜,他在梦里,他死了也能记得的眼睛。
怡锒想,他们已经离的这样近了,杜筠应该能感觉到他来了吧?这些日子,他难得入睡,就是匆匆打个盹儿,也是梦见和杜筠相会的场景,难道杜筠就没有梦到他要来了么?他看着那些孩子一一跟杜筠告别,杜筠也点头挥手,又和那少女说几句话,他脸上的笑容安定平和,怡锒脑中浮现的是曾经杜筠惶恐的眼神,离开京师那血腥之地,软弱如杜筠也终于不再害怕,怡锒不知是该为他高兴,还是为自己难过。
杜筠竟一直没往这边看,送别了那少女,转身要回屋中去,怡锒才明白这半亩的竹园也可以延伸出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像七世三生般飘渺,他想让杜筠走过来,从前他们在一起,都是杜筠向他走过来……他无数次梦见过与杜筠相见的场景,都是杜筠一脸惊喜向他走来,他也欣然握住他的手,在梦中似乎没有任何的芥蒂和往事,他亦不用去想怎样请求杜筠的原谅。可是现在,往事历历在目,那个被众人压在地上,一身是血的杜筠,和眼前这个云淡风轻的少年,可还是一个人么?如果伤害可以忘记,是不是代表感情也可以淡然?
杜筠一直往回走,他拉开了门,他要进屋了……他没有看到自己,感觉不到自己的气息,怡锒想,他跑了十二天,跨过半个中原,几乎不眠不休,只为了奔赴梦中的场景,可是杜筠的世界里似乎已没有他。悲酸与失望铺天盖地袭来,怡锒只听见自己的一颗心就那样砰砰砰地跳个不停,跳得他上不来气,恨不得把心拿出来扔掉,让它别再那样跳得疼痛难忍。
可是杜筠拉着门的手就停在那里,他没有再迈步,一点点地转过身,朝竹林这边走过来,他的脚步渐渐加快,地上的青草野花就发出轻微的呻吟,像叹息一样。身后就是天目溪,那水就刷刷地流啊流,怡锒的眼泪慢慢浮上来,都说覆水难收,他不知该感激上天,还是感激杜筠。杜筠在怡锒面前几步出站住,四目相视,倒是杜筠先平静下来,微微一笑:“怡锒……居然,是真的。”
四十六、剩照银釭跟着杜筠进屋,怡锒还有些不敢置信的恍惚,问他:“这两年,你怎么过的,好不好?”杜筠一边收起桌上的纸张,一边道:“我挺好的,真的,这里人都待我好。”一边又忙着给怡锒沏茶。
怡锒四下环顾那竹屋,虽然简陋,却也干净雅致,内外两间,外屋摆着两张长桌,大约是学生写字的地方,壁上挂一副字“浮云归别坞,飞雁落前汀”,一望而知是杜筠的字。怡锒在那副字前默默看了半晌,他没有听过这两句诗,不知是不是杜筠所作,里头透露的意思,他似乎明白,却又抓不住,就好像眼前这个人一样。
杜筠刚放下茶,却一眼看见怡锒的手,惊道:“怎么回事?”忙拿起他的手看,是被方才的竹枝刺出了血,他便道:“我去拿水和药……”方要转身,已被怡锒一把拉住,怡锒凝视着他道:“子蘅,不要走,你静静地站一站,让我看看你。”杜筠的脸微红起来,眼光和怡锒一触,又有些羞涩地赶紧垂下去。怡锒记忆中的梦想终于和现实重叠,他手上用力,猛地将杜筠拉到面前,便去噙他的唇,他对他的渴望过于强烈,已经超过语言能表达的极限,他恨不能让杜筠化在自己身体里,从此后再不让他离开。
杜筠两颊滚烫,两臂抵住怡锒胸膛,低声道:“不,不要这样……”怡锒怔了怔,杜筠没有用什么力气,但是他也松了手,杜筠从未拒绝过他,或许,是他急切了,自嘲一笑:“想你想过了头。你也真是,那天晚上怎样逃出去的?”
杜筠道:“逃出去倒没什么,我跟着一大群人往外走,城门那里只拦太监,不知为何就让我过去了。”
怡锒几乎要抽自己耳光,当时料定怡铮换了宦官服饰要往出溜,只让注意太监,却把杜筠放了过去,一个阴差阳错,该跑的没跑出去,不该走的又走掉,剩下他在孤独和负罪中支撑两年。他道:“你跟着他们走干什么?知道我进城,为何不来找我?”
杜筠垂首片刻,低声道:“知道你成功,我便可以放心。”这话平淡的让怡锒心惊,他伸手抬起杜筠的脸,望着他眼睛道:“哪有这样放心法?一走两年,不留任何书信,我派无数人找你,你躲进这山沟当孩子头儿,你是放了心还是要忘了我?”虽知是自己辜负他太多,怡锒的话中终是有怨气,他宁可杜筠恨他,跟他赌气,最怕的便是被他忘记。
杜筠的神情有些许无奈:“你……我知道你登基,也知道你生太子蠲免江南赋税……”
原来是为这个?杜筠是——在吃醋?这个念头让怡锒的心情突然开朗,笑道:“那不过是给祖宗一个交待,你若不高兴,我便把后宫腾空了,连宫女都不要。”杜筠又羞又急,涨红了脸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你会当个好皇帝,你的梦想如今成真,我不该再留下拖累你。”
怡锒黯然一笑:“我就知道,你终究是怪我,我不该骗你,更不该留下你一个。”杜筠摇头道:“这个怎能怪你?你也是被情势所逼。”他忽然想起什么:“你带了多少人来?”
怡锒其实自己也不大清楚谢宝在这村子周围安排了多少人,他不愿让杜筠操心,便道:“连我一共四个。”杜筠便道:“你们一路累了吧?叫谢大人他们进来,我去给你们弄饭。”怡锒本想说让谢宝去镇上买些回来就好,却突然好奇心起,想知道杜筠能给自己弄出什么吃的来,便笑道:“你不必管他们,喂饱我就好。”
杜筠道:“又不麻烦,多加些米就是,今日恰有好东西呢!”他去收拾桌上的竹篮,怡锒凑上去看,原来是一篮菱角,他记得这正是那少女挽着的篮子,拿起一个抛抛道:“这是东家之子掷来的果子?”杜筠吃了一惊,道:“你别乱猜,不是那样,她是我一个学生的姐姐!”怡锒看他窘迫的样子,只觉心中爱到了极处,方才的阴翳一扫而空,笑道:“许你吃醋,就不许我吃醋?咱俩扯平了。”
杜筠又涨红了脸,回避开话题,拿出几只菱角道:“你尝几个,这个生吃很脆,但伤脾胃,剩下的我拿去煮了。”怡锒在旁边站了一会儿,看杜筠淘米、烧水、烫菱角、剥去外壳,和米饭一起入竹笼蒸,一切做的有条不紊。两年的时光已经让杜筠学会照顾自己,他脸上的从容安定,让怡锒有些陌生。
趁着杜筠烧菜的功夫,怡锒来到屋外,谢宝忙上来,这里不敢暴露身份,只是躬身一下算是行礼,道:“三爷,今晚怎么驻跸?要不要回杭州城?”怡锒沉吟片刻,杜筠在这个地方显然已经习惯了,若是半天之内就要带他离开,只怕他恋恋不舍,便道:“我在这里住一晚,让你的人还是返回杭州吧,你和他们两个看看附近有什么寺庙客栈可以借宿。”谢宝笑道:“您要住这里,我们当然是给您护卫了。”怡锒道:“你们要护卫还是要回城我不管,但就两条,不可惊扰百姓,不可让子蘅知道。”谢宝道:“这个省得,只是您还是尽快带杜公子启程吧,这地方临山靠水的,不好布置关防,实在不安全。”怡锒笑道:“我又不是桀纣之主,跑到这深山里还有人要行刺?什么时候走,我心里有数。”
等怡锒回到屋内,已是满室扑鼻香气,晚餐简单的很,一盆红烧竹笋,一盆菱角烧肉,并一盆蒸菱角和米饭,菱角的香气都渗入饭中。谢宝他们终究不敢和怡锒同桌吃饭,自拨了些饭菜出来到门外吃,怡锒一路上都未曾好好吃过东西,现在放下心来,一口气吃掉两碗饭,笑道:“你比我想象中过的好。”杜筠道:“开始也闹很多笑话,生不着火,饭蒸得夹生,有一次学生送我鱼,他帮我刮了鳞,我以为便可下锅了,结果苦的不能吃。但这些学起来满容易的,这里的村民也得乐意帮我。”他说着便笑起来。怡锒却没有笑,无限怜惜道:“让你受苦了,跟我回去吧。”
杜筠怔了怔:“你要我回京?”怡锒微笑道:“是。”杜筠咬咬嘴唇:“我……可不可以不回去?”怡锒心中一跳,但他很快笑道:“我没说立刻就走,我们大可多住几日,让你和学生邻居道别。”
杜筠摇头道:“我不想回去,我想在这里住下来,我以为你是来看看我……”怡锒将自己的凳子拉进,坐到杜筠身边,握起杜筠的双手道:“我知道你怪我,我给你太多伤害,给我时间,让我慢慢补偿。”
咕噜噜
(前方高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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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筠道:“我没怪你,真的,怡锒,你知道我永远不会怪你。只是,我喜欢这里的生活,很平淡,一点也不必害怕。京城那个地方,人心太深,我想,我可能还是适合在这乡下,教几个孩子,我一直太傻,给你惹了许多麻烦。”怡锒的手上加力:“你从今以后都不必害怕,子蘅,没有人再能伤害我们了。你若喜欢这样房子,回到京里,我在西苑给你修个一模一样的,我们在里头读书写字,好不好?”
杜筠凝望怡锒一会儿,微微一笑:“你让我进宫?你让我以什么身份进宫呢?你的……娈童……?”怡锒脸色一变,那么多的伤害,他对杜筠的鞭挞、欺骗、遗弃,还是无法回避,即使杜筠爱他再深,也无法轻松地抹去曾经的苦难和不公,他想了想点头道:“我明白了。你等一等。”
他起身走到屋外,谢宝还守在那里,他问:“你带着马鞭么?”谢宝忙从腰间摘下道:“有,您要出去?这天都快黑了……”怡锒接过鞭子拉了拉,倒是极韧的皮子所制,道:“你们三个,给我做件事。”
听完他的主意,谢宝震惊地半张着嘴巴足足愣神了好一会儿,猛然醒悟过来,扑通跪下道:“皇上,你宰了臣算了!臣万死不敢冒犯龙体!”另两个锦衣卫也跪下道:“臣等不敢奉召!”
怡锒噗哧笑道:“你又不是第一回了,怕什么?”
谢宝几乎要哭出来:“有那一回,臣已经永世不得超生了,皇上,皇上,您就可怜可怜我吧,杜公子那么好说话的人,您何必非要用这样的法子?只怕杜公子也会伤心。”
怡锒冷冷道:“谢宝,朕赐你免死铁券,你今日所作一切,都不算罪过。你若不奉召,朕当然也不会杀你,你带着他们走吧,咱们君臣之义就算尽了。”
“皇上!”
怡锒将鞭子抛到他面前道:“君无戏言,要不要进来,你自己看着办。”他回到屋中,杜筠刚刚将桌上碗碟收起,怡锒拉住他道:“你坐下,我有些事要对你说。”这时谢宝和那两个侍卫也终于跟了进来,都是比黄连还苦的脸,杜筠奇道:“这是,怎么了?”
怡锒蹲下身子望着他道:“子蘅,我一路上都在想,该用什么来请你原谅,我做了皇帝,倒显得一切许诺都太过轻描淡写。你想要什么?你心里的怨恨,都对我发泄出来,好么?”
杜筠道:“都已经过去了,我从未怨恨过。”
怡锒摇头笑道:“若一句过去便算,我亦无法原谅自己。”他站起身来,拉过他们方才一条长凳,这大约是学生们上课坐的,他慢慢将长衫的后襟提起,在腰间的绦带上别了别,杜筠吃诧异地望着他。
怡锒对他微笑:“我希望你明白,我不会无视你曾经受过的苦,那些疼痛、屈辱和绝望,是我亏负你的,我该受些惩罚。”他解开汗巾,褪下中衣,向长凳上俯身下去,灯光下是帝王养尊处优的光洁肌肤。
杜筠惊得差点晕过去:“你干什么!”他方站起来,那两个侍卫便拉着他坐下,苦着脸道:“皇上有命,请杜公子安坐。”杜筠急道:“怡锒,你,你快把衣裳穿上,你不要胡闹!”
怡锒伏在凳子上低低一笑道:“或许这法子有些无赖,子蘅,我不是装腔作势来逼迫你,你所受的苦,也不是一顿鞭子便可抵消,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愿做任何事来赎罪。”他吩咐谢宝:“动手。”
谢宝终究是气怯,他猜是杜筠和怡锒赌气,怡锒要用这法子激杜筠一下,只是一个皇帝为了个娈宠甘愿脱了裤子挨打,也未免太过荒唐,还要带累自己左右不是人,便劝杜筠道:“杜公子,皇上当初离京也是无奈,其实他在外头一直都惦记你……”
他未说完怡锒已是低声怒喝:“要你多言!”
杜筠这才明白怡锒要干什么,急得几欲落泪:“我从来就没怪他,你快扶他起来!”
怡锒淡然道:“你原谅我,并不是我没有罪。谢宝,你记得我的话。”
谢宝看看伏在凳子上的怡锒,又看看杜筠,叹了口气,一躬身道:“臣万死。”直起身来,手一扬,唰得一声,已是一鞭子抽在怡锒臀上。他想既然是给杜筠看的,便不能让怡锒吃哑巴亏,鞭子下得极快,沾身的一瞬再一拖,立刻便是一道血痕浮出来,看去血淋淋的,其实只是割伤表面一层肌肤,受伤不算重。
饶是如此,怡锒还是痛得身子一颤,他低着头,只听见杜筠“啊”得惊叫一声,便如打在他身上一般,不由微微一笑。他这辈子头一次,挨打的时候,心中倒是一片温暖释然。他在外头跟谢宝交待的是三十下,便咬住牙关,用力抱住身下的凳子,那凳子很窄,他身子又无人辖制,万一等下吃痛不住,从凳子上跌下去了,那才叫颜面扫地。
杜筠看着鲜血在那白皙的肌肤上蜿蜒而下,自己的心房似乎也被那一鞭抽得支离破碎。怡锒肯为他做到这一步,真的是很爱很爱他了吧?怡锒、谢宝,他们都觉得他应该是有怨气的,可是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不恨,他此生似乎没有恨的能力,王恒用阴谋在他生命里划下不可弥补的伤口,他也依然只记得他对自己的教导之恩,他又怎么会去恨怡锒?
他只是害怕,当怡锒恢复神智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他连怡锒都不了解。怡锒、王恒、怡铮、曾经的太子,这些人有的爱他,有的想利用他,他无法分辨他们的欺骗。他其实并不在乎旁人怎样说自己,就算说他是怡锒的娈宠,又能怎样呢?可是他怕怡锒再次受到伤害,王恒和怡铮都是利用他,险些置怡锒于死地,如果回到京城,还有多少人怀着和王恒怡铮同样的心思?
在一个没有任何信任的地方生活,该是何等可怕。
那边谢宝又是两鞭子下去,怡锒的呼吸有些粗重,额上也微微冒出冷汗,他知谢宝不会下重手,可是臀上依然火灼般疼痛,自嘲地苦笑下,才这几下就有些受不住,难道真是这两年养娇贵了。当年杜筠一次次,又是怎么熬下来的。
杜筠一颗心被那鞭子打得抽得七零八落,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说我跟你回去,却一转是怡锒慢慢睁开眼睛,那幽暗而冰冷的光。其实怡锒和王恒他们真的是一类人,他们势均力敌,都对人心的阴暗了如指掌。而杜筠不是,他爱怡锒,怡锒却是让他对这个世界感到恐惧的人。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四十七、蜉蝣三朝怡锒的固执让他无能为力,他从来没有拒绝过怡锒,他对他的感情太深,不管是爱还是惩罚,他都只能接受,杜筠只觉一口气冲上来,他大声道:“别打了!你不就是让我回去么?好,你找一个屋子把我关起来,除了你别让任何人见到我,我愿意跟你回去!只要你高兴,我愿意被你关一辈子!”
杜筠的语气让怡锒震惊,他愕然抬头,看见杜筠泪流满面,身体虽被按着,却是一阵阵颤抖。
怡锒动容,他抬手止住谢宝,谢宝长吁口气,赶紧抛了鞭子,扶着怡锒从凳子上下来,小心翼翼帮他整理好衣裳。怡锒的腿还有些软,被谢宝扶着走到杜筠面前,杜筠大约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失态,转过脸去,狠狠地咬住手臂,泪水无声流下。
怡锒用力拿下他的手臂,已是深深一排齿印,渗出紫色的血点来,他抓住杜筠的手,道:“子蘅,子蘅,不要这样,你怎么了?是我错了,我错了好么?我没有逼你的意思,子蘅……”他忽然羞愧,为什么自己总是在伤害杜筠。
杜筠的眼泪却依然止不住,像个孩子样地抽噎,他抱住怡锒哭道:“我想跟你回去!我想跟你在一起,可是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拿我来害你……怡锒,我受不了京城那个地方,我学不会那些心术,我也不知道谁在骗我,我不是故意跟你赌气的……”
杜筠哭得抖成一团,怡锒只能把这个恐惧的人儿紧紧地拥在怀里,杜筠已经对他失望了吗?怡锒开始明白那次欺骗,比任何的鞭子刑杖给杜筠的伤害都大。他可以强行带杜筠回去,却无法让他快乐,他才知道想用挨几下鞭子来赎罪的想法是多么可笑,皮肉上的伤终究是会好的,心上的伤,会让人绝望。
怡锒弯下腰,颤抖的嘴唇轻轻亲吻着杜筠的额头,慢慢向下滑,他尝到杜筠苦涩的泪水,轻声道:“不要哭,不要哭啊,你不喜欢京城,就不回去了好吗?我们留下来,写写字,弹弹琴,这样能让你不再害怕了吗?”
杜筠还未说话,谢宝已惊道:“皇上!”
杜筠也醒悟过来,抬头道:“这样不行的,你是……”
怡锒按住他的嘴唇微微笑起来:“我说行就行。”他再次抱住杜筠,向谢宝他们挥挥手道:“你们出去吧。”这一刻他不愿再去想旁的事,不愿再去想劳心的政务,千里之外北京城的各种利益争夺,那个孤独的位子上可以坐任何人,对杜筠来说,怡锒却是唯一的,就好像杜筠之于他一样。皇位,儿子,嫔妃,这些象征着华贵富足的东西,在流泪的杜筠面前,都是那么飘渺的不堪一击。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现在他只想让杜筠不再害怕。
那晚怡锒住在杜筠的竹屋里,本来杜筠怕怡锒身上有伤,要睡在地上,怡锒强拉了他上床。竹床很窄,两个人的身子贴在一起,稍稍辗转,就会吱吱作响,那声音是会让人尴尬的,他们便都静静躺着不动。窗外是夜风轻轻吹动竹叶的沙沙声,让两人都有些恍惚,是不是又回到了幽篁斋,光阴在寂静中悠然流转。
杜筠睡不着,他在黑暗中只能看到怡锒脸颊的轮廓,那样清瘦的又傲然的一张脸,他强忍着想要抚摸一下的冲动。这么多的颠沛流离,生死轮回,怡锒还是愿陪他在这里一夜,他已经满足。泪水顺着他眼角慢慢地滑落,他不知道自己是欢喜还是难过。
怡锒的伤不重,第二天已可以行走如常。因为杜筠前一日没有通知学生,七八个孩子依然大清早便来上学,怡锒笑道:“你忙你的,我出去走走。”
谢宝等三人在屋外守了一夜,早是困顿不堪,怡锒和他走到竹林外,有些歉然道:“昨夜难为你了。”
谢宝皱眉道:“您昨晚对杜公子说的是真的么?”怡锒抬手道:“我晓得你要说什么,我要在这里呆一阵子,你不要劝我。”谢宝不依不饶:“您说的一阵子,是多久?”怡锒耸耸肩:“不定吧,或许一两月,或许一两年。”
怡锒听见远处竹屋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微微一笑,回过头来道:“我昨夜细细想了这件事,这样,朕南下的事还是告诉朝廷,就说朕在杭州织造府病了,要静养一段日子,京里的事让司礼监和内阁共同决断,一切官员不得擅离职守。实在有大事了,转到杭州来。等下我写封信,你让人送回宫给张恩。”
谢宝本来就困地要栽倒下去,现在更是一个头有三个大:“皇上,这法子瞒几天还行,时间长了朝臣岂有不来探望之理?”
怡锒笑道:“我记得杭州织造镇守太监张简,是个很伶俐的人,这些事交给他,他应当有法子应付。大不了就说我沉迷江南山水佳丽,乐不思蜀,当初武宗不是也在江南流连了一年多么?”
谢宝摇头道:“皇上,当初咱们起事何其艰辛,您胸口顶着刀剑才走到今天,何苦让后世给您记上这么一笔?”
怡锒慢慢敛了笑容,道:“没错,江山是咱们拿命挣来的,但是,杜筠在我心里的份量,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我伤他太深,他不愿跟我回去,我要留下来慢慢让他忘记过去的事。”他低下头轻笑:“我失去他太多次,我害怕那感觉。”
怡锒在小镇留了下来,谢宝回了杭州,但每天悄悄回来巡查一次,安排布防。怡锒知道至少有十名锦衣卫在竹屋附近巡视,他没有告诉杜筠,也对那些扮作渔人商贩,粗布衣裳里却露出锦衣卫腰牌的人视而不见。他努力让自己忘记北京的一切,既然他告诉杜筠要给他无忧无虑的日子,便首先要让自己放下。他想象自己被这个世界遗忘,不再被捧得高高,不再被孤立,不再被监视,只有他和杜筠两人——虽然这不过他为自己编的美丽谎言。他始终是与普通人不同的,有些快乐,好比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好比矮纸斜听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在旁人,再寻常不过,在他,却是药成碧海难奔。
杜筠上午要给孩子们上课,怡锒便在一旁凑热闹,那些学生都是农家子弟,不过初学识字,字写得完全不成章法,杜筠却是十分耐心,把着他们的手一笔一划地校对笔锋。他听杜筠给孩子们讲课,杜筠说,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态不可掩也。言有辩讷,而君子小人之气不可欺也。书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乱也。那些孩子仰着脸听得极专注,怡锒站在一旁,心里不由有些感慨,这些孩子,也许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老师,就是举世闻名的书法家王樨登的嫡传弟子。
这段苏轼的《论书》,怡锒这辈子曾听三个人讲过。第一个是父皇,小时候父皇疼他,抱他在怀中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边写就边念这段话,四岁的他还不懂,只是觉得被父皇抱着是很荣幸的事,他从不曾见父皇抱过大哥。那个时候母妃坐在一旁,笑得那样好看,她头上的凤簪衔着珍珠,就在那里轻轻地晃啊晃……第二个是王恒,他八岁出阁读书,王恒站在他对面,义正词严念这段话,他也与这些孩子一样,听得虔诚,并且真心地希望自己将来能做个老师一样的君子。第三个人是杜筠,杜筠得王樨登真传,最擅长的就是苏体,他低着头一边写字一边说,其实当时完全没注意他说什么,怡锒站在杜筠旁边,看着他半边侧脸,花瓣一样清新柔嫩……
这三个人,伤害他的或被他伤害的,欺骗他的或被他欺骗的,有恩有情的或有怨有仇的,在皇权面前,父子之情,师生之义,所有的道德、感情、誓约,便都如雨中湿了翅的鸽子,扑落落地掉了下来。
还好杜筠还在,他生命里熟悉的人,只剩下一个杜筠,无数有违天理人伦的惨烈杀戮之后,他还能在这山清水秀的宁静小镇,再听杜筠谈起这段《论书》,这是上天给他的恩赐,他不能再错过。
孩子们走了后,杜筠和他一起做饭,怡锒什么也不会做,只能帮他洗菜。学生们送来自己捉的虾,怡锒和杜筠对着桌子坐,杜筠教他怎样把晶莹剔透的虾肉剥出来,他们用竹筒蒸饭,满室都是清香。下午读书写字,在外头料理竹林,天黑了亦不点灯,就坐在屋外月色下,或者闲聊,或者怡锒吹一段曲子,或者什么也不说,就静听溪水流动的声音。夏日的竹林散发成熟的香气,近旁稻田里的青蛙叫个不休,小小的萤火虫在周围飞舞,那一点点淡绿的光芒,让怡锒非常惊奇,他在皇宫中从未见过流萤。
可是白天怡锒会看到很多流萤的尸体,就死在竹林边,杜筠告诉他,萤虫的生命最多只有四五天,他们会在夏天结束的时候全部死去。怡锒静默,他对多年前所读的庄子有所感悟,朝生暮死,只为一刻光明。
那么他们便只享受现在,他们不提怡锒是否要回去,杜筠是否要跟他回去,那都是太生硬的话题,跟这秀丽的江南比起来,紫禁城里的一切都显得干燥,冷酷,孤独。怡锒曾经说自己留下来是要抚慰杜筠,现在才发现,原来被抚慰的是他。
后来怡锒回想起,那是他生命中最为沉醉的一段日子,旁人用酒来买醉,他用爱。忘记一起,不再记得现实,他与杜筠在这边远小城中日夜厮守,只做快乐的事。怡锒第一次将他的全部时间和杜筠分享,比很多年前在幽篁斋还有真诚彻底,原来这种单纯的快乐,必须要舍下一切名利羁绊才能体会到。红尘中的凡夫俗子,为暖饱挣扎时都渴望名利,谁都厌恶贫穷和卑微,可是拼着命爬到最高处,反倒觉得贫乏厌倦,非要像他这样,把人世间大乐大苦都尝过一遍,才知道眼下宁静的珍贵。
可这宁静始终是与他身份不符,他是全天下最忙碌的人,自然有些事情脱不了干系。十几天之后,谢宝找到他,同来的还有杭州织造太监张简,他避开杜筠,在竹林后头见这两个人。张简带着徐咏的奏折,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万岁爷还是快回宫吧,您要是再不回去……”
怡锒淡淡道:“会怎样?”
张简哭着道:“徐阁老说他就要以矫诏的罪名杀了司礼监的太监,再来杭州请您回去。”
怡锒接过奏折,打开扫了一眼,徐咏请他回京的奏折已经写到第三封,题目写得甚是凝重《请圣驾还京以安宗社以慰人心疏》,开篇就一副训斥口吻,“具官臣徐咏谨题:为恭请圣驾还京以安宗社以慰人心。伏惟圣驾出幸今已一月矣,内外人心悚悚危惧,又有讹言传播圣驾在山谷之间。臣愚窃念自古人君乘舆远幸,或以边境侵扰,或以臣下逆命,皆因不容已之势乃有不得已之行。陛下当无事之时,为有事之举。虽有内外左右忠良之臣,谏亦不闻,言亦不入,不知圣明之见何以出此。今邦畿远近盗贼公行,江淮南北大水为患,各处灾异奏报不绝,士马疲劳,财用匮乏,天变于上人怨于下,诚恐朝廷之忧不在边方而在腹里,不在四裔而在百姓也。伏望早回銮舆,急下明诏,将前日讹言所传尽行改正……”
怡锒皱皱眉,大约是自己不动声响溜出京城,徐咏确实火大了,一篇奏折写得毫不恭敬,冷哼一声道:“朕不过出来几天,照他说的,就**人怨快要亡国了!”
张简叩首道:“奴侪们也请万岁爷早日回京,现在杭州的官员都聚在织造衙门口要觐见万岁,奴侪快要挡不住了。”
怡锒淡淡一笑,将奏疏扔还张简道:“朕知道你有那个能耐,朕允许你们这些镇守太监养那么多走狗,不就是在这个时候用的?这封奏疏,你替朕批‘知道了’,发回内阁,再传旨意,各处官员但有擅离职守的,就地免职。”
他转身就要走,张简来一趟讨这么个结果,急得爬起来就想追上去,怡锒回身指着他道:“不准再来,谁要再让朕看见,就是死罪。”
他快步穿过竹林,杜筠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有事么?”怡锒已换上轻松笑容:“没事,他们来给我送点银子,怕我把你吃穷了——我们进屋,我刚得了首诗。”
或许这法子很霸道,他就是在强求,哪怕辜负了全天下人,只为了贪图这一段相守的时光。
(阮籍—感怀:蜉蝣玩三朝。采采修羽翼。衣裳为谁施。俛仰自收拭。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
记得小时候老师出一个作文题,假如我还剩三天生命,提笔,忽然一个字也写不出。)
四十八、江上峰清两天后杜筠给孩子们放了假,和怡锒专程去爬五云上,怡锒是随着父亲东祀过泰山的,比起东岳的巍峨高拔,这座五云山实在算不了什么,温温柔柔地将二三村落揽在怀中。只是这次没有侍卫左拥右赞,没有太监亦步亦趋,就他和杜筠两个,他们钻入深翠繁茂的林荫中,似乎世上不再有旁人。
杜筠告诉他,在唐代这小小的分水镇出了个状元,叫施东斋,也是千百年来分水这个小地方唯一的状元。只是施东斋进入朝堂时,唐朝业已日薄西山,处处弥漫党争的萎靡气息。终于,施东斋怀着“九重城里无相识,八百人中独姓施。弱羽飞时攒箭险,骞驴行处薄冰危。”的孤寂落魄的心情,遁入南昌洪州西山修仙学道。晚年的施东斋率领族人引渡到澎湖一带去定居垦荒,他当年在五云山上读书的亭子,就叫做余韵亭,传说他洗笔的池子也留了下来,既是家乡人对这千年前状元的敬仰,也是那对一段寂寞的感怀。
爬了半个多时辰,怡锒和杜筠都有些气喘,转过一条石阶,突然眼前就霍然开朗,山顶上孤零零的一座小亭,飞檐流瓦早已黯淡无光,多年的风雨烟尘,消了当年的风华,亭栏青苔斑痕,更显其风骨之苍老古拙。怡锒走过去,看见上头已经磨得几乎已不可辨别的“余韵亭”三个字,亭旁有个小水池倒是新砌的样子,前头立着一块石碑,一望可知是杜筠的字刻上去的,怡锒便上了心,将那上头的诗仔细读了一遍:
“洗笔复洗笔,洗笔先洗心。心清绝尘滓,笔清无拙淫。洗笔当可浅,洗心须用深。所用有深浅,水哉何古今。洗笔莫畏清,洗心莫畏贫。千载沧浪水,独对楚客吟。”
怡锒怔了怔,问杜筠:“你的诗?”杜筠有些羞赧:“五云寺的方丈送了一笔钱,让我带着几个学生把洗笔池重修了一下,那方丈非要我写点什么,就乱写了几句。”怡锒把那句“心清绝尘滓,笔清无拙淫”重读了两遍,忽然一阵难言的失落,杜筠已经把他的心胸打开了,这一池清水洗去了贪嗔痴恋,他的生命中却依然是障碍重重。
山顶的风送来树叶的清香,这是雨水洗过之后的味道。怡锒蹲下身去用手撩动那一池清水,看到自己指尖激起的小小涟漪。阳光透过清水直入池底,晶莹的石头泛着碎玉的一般的光泽,这样清澈的美丽,干净得如同杜筠的灵魂,没有任何的隐藏,也容不得任何人来玷污。
怡锒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日,离京已经三个月,他对谢宝说在这里陪杜筠一两年,但是他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他必须要尽快做一个决定,或者带杜筠走,或者他独自离开——他知道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这种幸福会让他沉溺,也会让他懒惰,他心里记得很清楚,还有一座江山等着打理。如果他生下来是太子,皇位顺手得来,还可以做一做无愁天子的美梦,像武宗一样,畅游山水间,给自己换一个身份。可那是他用无数人性命换来的东西,他深知那金黄的座椅上所纠缠的欲望、罪孽和责任,他经历的耻辱和苦难,让他无法放手。像一个人推着块巨石向往山上爬,骨髓深处的疲乏,却不敢松手。
下山的时候,他们牵着手一路小跑,杜筠脸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耀。怡锒有一刻的目眩,他收住脚步,就在这里,随便在哪里地方,让他和杜筠永远在一起,“永远”与时间无关,只是一种希望和坦然,不必焦虑,不必担心侵扰和离别。
杜筠的脸因为热而红红的,他明亮的的眼睛望着怡锒,晨星一样的期待,头上是一片蓝得没有尽头的天空。杜筠没有说话,他等着怡锒先说。山间的风吹拂过怡锒身上的汗珠,很凉,怡锒渐渐清醒过来,人一生追求的是梦想,但压在梦想之上却是重负,可为什么,他一直在为这些重负奔走。
怡锒笑一笑,用袖子替杜筠粘一粘汗水,杜筠也是一笑,可是他不知为何自己的心里有怅然若失的黯淡,为了掩饰,他伸手摘下一片垂到脸边的叶子,在口中吹出轻快简单的小调。音为心声,但有时候音乐也是拿来骗人的,骗别人,也骗自己。
他们快到山下的时候,怡锒忽然觉得不对,山下似乎聚了很多人,再走两步,他看见徐咏赤色的蟒袍和头上乌黑的展角黼头,还有谢宝黄色的锦衣卫飞鱼服。他们猛得收住脚步,杜筠的脸色骤然苍白,怡锒咬一咬牙,攥紧杜筠的手指,低声道:“你要不怕,有我。”
怡锒沉着脸走下山,灼灼的目光钉在徐咏身上,谢宝被这样的目光逼迫,他知道怡锒的愤怒,心虚地先跪下去,身后的锦衣卫、太监、官员都在这无声的压力下低头跪倒。只有徐咏不动声色地和怡锒对视,一躬身道:“臣闻陛下龙体违和,忧心如焚,今见圣躬安康,真天下百姓万幸。”
怡锒哼了一声,只低头问张简:“朕的圣旨怎么说?”张简颤声道:“官员……擅离职守者,就地免职。”怡锒冷冷道:“替朕记下名字,在场的所有官员一概削籍,办完这事,你就自己去凤阳种菜吧!”
对官员来说,削籍是比致休更为严重的惩罚,跪在地上的官员立刻骚动起来,张简还摸不清怡锒是不是当真,没有任何理由一次罢免这么多官员,引起的朝局变动简直不敢想象。但他是个奴侪,皇帝说不定就先杀他出气,只得带着哭腔道:“奴侪……领旨……”
怡锒扔下这句话,拉着杜筠就要走,却不妨徐咏一大步横跨过来,挡在怡锒身前,怡锒险些便撞在他身上,喝道:“你敢挡驾!”
徐咏又是一躬身,心平气和道:“臣不敢,臣只想问陛下,以何罪名发落诸位大人,臣好草拟圣旨。”怡锒怒道:“这是朕的中旨,不必内阁草拟!”
他的愤怒,不是因为徐咏违背他的旨意,那本是一个荒唐的决定,他愤怒的,是在他最为难的时候,他们偏偏还要赶来加一把柴。他的一生总是在受某种逼迫,没有当皇帝的时候,以为坐在最高处可以随心所欲,一旦上来发明白,连天下都成了樊笼,无处可逃。
徐咏沉着地道:“陛下,武庙时逆瑾以中旨干政,熹宗时魏阉以中旨乱国,陛下岂可重开此例?太祖设六科以谏君失,宣宗建内阁以为赞襄,陛下不经朝议罢免大臣,乃是乱政,臣不敢苟同,恳请陛下三思!”
怡锒被他一套套道理气得头昏脑胀,吼道:“你自己也在罢免之列,朕发一道圣旨要你‘苟同’?!朕告诉你,朕这江山是自己一刀一剑拿命换的,不是你徐咏给的,朕要是今天偏偏不听六科纠弹,偏偏不要内阁赞襄,你有没有本事另立贤君?!”
皇帝如此咆哮,底下的官员都吓呆了,徐咏却甚是镇定,一撩袍子跪倒:“陛下既知江山得来不易,更当重苍生慎己欲,为了区区一嬖宠而置社稷于不顾,去夏桀商纣何远!”
怡锒气得浑身发抖,颤声道:“好,好……朕是夏桀商纣,你是龙逢比干!你不就图这名声么?朕成全你!”他一把从谢宝腰间拔出佩刀,便向徐咏砍去,谢宝登时慌了,两手抓住刀刃,泣道:“陛下,陛下息怒,阁老也是为大明江山社稷着想,陛下,陛下息怒……”后边的一群大臣都膝行上来,围绕着怡锒叩头。杜筠拉着怡锒的袖子轻声道:“怡锒,不要这样……”
看着谢宝的双手血如泉涌,怡锒忽然浑身无力,当初起事的时候,真恨不能掏出心肝来报答这位国士,一年多生死相随,早已不是苟富贵无相忘那样简单的许诺,怎么忍心到了富贵之时,再让他流血。他想要做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可是为什么偏偏对他恩情最重的那个人,他却无法报偿。
他再看徐咏,徐咏仍旧直挺挺地跪着,满脸的皱纹没有一丝波动,他不害怕,因为他太了解自己,自己是不会杀他的,他还想当明主,怎可自断股肱。那一切只是发泄,只是在决定不了的时候,迁怒于人,他又体会到了当初离京时那种揪心的痛楚。
怡锒叹了口气,缓缓放开刀柄,涩然一笑,拉着杜筠道:“我们回家。”
他们进了竹屋,一干大臣都跪在屋外,问题仍没有解决。怡锒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那些死倔的大臣会一直跪在门外,天气太热,万一有人出事,他就真得了杀谏臣的恶名。虽然刚才恨不得一刀劈了徐咏,可是他心里很清楚,虽然自己坐着他们跪着,在这样的无声对决中,失败的往往是皇帝。他必须和杜筠谈一谈,让他选择,或者是自己选择。他柔声道:“子蘅,还是不肯和我回去么?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你不怕,只要和我在一起,你从来都没怕过。那么难的时候,我们都过来了,现在你反倒要扔下我?”
咕噜噜
(前方高萌!)
24
杜筠低声道:“我不怕受苦,可是我怕京城那个地方,怕那些回忆,我只要回去,就无法忘记……”杜筠走上去,轻轻抱住怡锒,垂首将脸贴在怡锒的胸口,感受怡锒清晰沉稳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击打他的脸颊。“你陪着我的这些日子,我是多么快乐,想求你就此留下,想求你带我躲到天涯海角去,可是我不能啊,我真的不能,你的责任,你的梦想不在这里,我不能自私地把你霸占住。”
怡锒努力去辨别,自己的梦想在哪里,可是那早被太多的争夺和血迹掩盖,他品尝过苦难,也深深了解失去权力的无奈和悲酸,像是双手抓住满是尖刺的荆棘,鲜血淋漓,越是痛越要抓得紧。放不了天下,也放不了杜筠,当年是失去的东西太多,连自己都维护不了,自然没有力量保护他,如今身边堆积的东西太多,这个人的天地反而和他越隔越远。
怡锒黯然道:“你真的不再相信我了吗?”
杜筠流下泪来:“我相信你爱我,我只是不相信自己,回到京城之后,那种恐惧会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不再是你喜欢的子蘅。怡锒,当年进京会试是我的一个错误,但我不后悔,这让我认识你,那种感情在我的生命里只会出现一次,很可能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有。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似乎永远无法在一起。”
怡锒吻着杜筠的额头道:“你已经决定了,再无法改变了吗?”
杜筠哭着道:“怡锒,我会给你写信的,你有空的时候,也可以来看看我,不管我在什么地方,一定会让你知道。”
怡锒微笑道:“好,自从我们相识,我一直都是让你听我的,这次,我听你一回。”他终于明白,什么叫相见争如不见,上天给了他们共苦的缘分,却没有再给同甘的福气。他知道杜筠说的话是对的,如果跟他回去,他会有多少时间分给杜筠,后世又将怎样评价杜筠?董贤?龙阳君?这对杜筠太不公平。以前的数年中他未给过杜筠尊严,现在上天开始惩罚他了。杜筠原来承受的那些痛苦是尖锐的切肤之痛,现在这些痛要转化为绵绵密密的相思,在他剩下的生命里如钝刀割肉般永远折磨他。
不是暗暗发过誓,要在成功之后给他一片干净的天空吗?皇宫没有,京城没有,那好吧,就是这样了。
怡锒缓缓拉开门,对着外面秋日骄阳下跪得柱子似的官员,他弯下腰去,一手扶住徐咏,一手扶住谢宝,温言道:“众位爱卿恕朕方才失态了,都起来吧。”徐咏道:“臣并非有意无礼,陛下,创业容易守业难啊,如今大明内忧外患……”怡锒一笑,打断他道:“这些道理朕都明白了,阁老真要朕下了罪己诏,才肯起身么?再耽搁,今日便赶不及回杭州了。”徐咏猛然抬头,他知道怡锒终于肯回京了,眼眶一热,颤巍巍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臣不敢。”
别的官员知道事情已经解决,都松了口长气,山呼“万岁圣明”,然后撑着酸麻的双腿站起。他们看到皇帝的脸上是雍容平和的微笑,眼中却有晶莹的泪光闪烁。
怡锒的心很痛很痛,好像一碰就会出血,但他知道,自己仍然可以站得很直,像一个皇帝那样活下去。
秋雨后的富春江辽阔而清澈,天空晴朗,江上平静地连一丝风也无,水面和天空在尽头连在一起,像一道晶莹剔透的锦屏,江岸两边是长满繁茂树木和萧萧翠竹的青山,高得似可触摸到天际。
杭州织造府巨大的楼船划开江水,缓缓前行,怡锒站在船头,清晰地听见流水拍打石头的声音,也可以听见猿啼蝉唱的声音。忽然之间,有颤泠泠的琴声回荡在江面,他知道那是杜筠为他送行的琴声,杜筠一生的情意缱绻在琴弦上,他却不敢回头,怕一回头便无法离开。
那琴声慢慢变轻,变得空灵无法捕捉,只剩下哗哗的流水,两岸的青山在翠意朦胧中藏着几点枫叶的红,像是心头的一滴相思血。在那一瞬间怡锒是平静的,他觉得这画面太熟悉,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一个梦境,他想起一句诺言,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清,如一句谶语般预示了今日的结局。
怡锒低头轻轻一笑,原来是这个意思。
(可怜我写了二十多万字,就为了写结尾那七个字。)
(全文完)
是,请核对晋江上的作者名,和这里是一样的。